这几日除了在紫兰殿中刻苦修炼,她也一直在琢磨——若要拿到花无欢直接的罪证,最好就是找到他们与宫外往来的信函,可是这样隐秘的文书,能被藏到哪里去呢?漳王年纪还小,只怕一些要紧东西,还是得由杜秋娘替他保管才是。因此轻凤苦练隐匿气息的技巧,决定冒着被翠凰活捉的风险潜入花萼楼。如非必要,她不打算向永道士求救,免得欠他太多人情。
深夜的兴庆宫到处是黑黢黢一片,鲜少有灯光还亮着。轻凤隐在暗夜里奔走,偶尔被养在宫中的玉猧儿嗅见气味,引得它们嗷嗷叫唤。当她靠近花萼楼时,为了避免被翠凰发现,她使出浑身解数隐藏自己的气味和声息,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没有被翠凰察觉。
“嘿,看来临时抱佛脚,还是挺有用的。”轻凤沾沾自喜,提着劲儿一口气跑上花萼楼,在匍匐钻过水晶帘时,冷不防瞥见了花无欢与杜秋娘——其实也就是翠凰,正彼此四目相对,默默无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心思。
呃?!轻凤瞬间瞪大眼,浑身毛发倒竖,丝毫不敢动弹。然而很快她就觑出端倪,发现翠凰的注意力完全放在花无欢身上,哪有闲暇察觉自己正隐藏在暗处偷窥?嘿,原来不是她本事变大,而是这堕入情网的臭丫头,越来越不济事了。
若非如此,她今日岂能有机可乘呢?
轻凤吹吹嘴上髭须,不再看那二人的热闹——她现在背负着使命,才没空管翠凰和花无欢的闲事呢。当下轻凤心无旁骛,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潜入楼后储物的阁楼,不再理会楼中人的对话……
与此同时,附身在杜秋娘体内的翠凰,正借着秋妃的眼睛,淡淡望着侍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心底暗暗落下一声叹息。
自从与黄轻凤决裂,她便彻底投入了杜秋娘的计划,积极配合花无欢的一切筹谋。
作为修为高深的狐妖,顺应凡人迂回而低效的方法办事,至今仍使她很不习惯。也许被束缚在凡人的规矩方圆里,正是她自己画地为牢的报应吧?谁叫她也像只不入流的妖精一般,萌生了凡心呢?
认命地自嘲之后,翠凰打起精神,望着花无欢沉声开口:“如今漳王在朝中很有声望,有一批老臣相当维护他,只是他住在兴庆宫内,与群臣往来多有不便,不如我们为他拟一封奏本,奏请天子提前为他举行冠礼,也好令他顺理成章搬入兴宁坊的王子十六宅,你觉得如何?”
站在翠凰面前的花无欢闻言挑挑眉,一时竟分不清说这话的是秋妃,还是那不知名的妖精。他不禁想弄清眼前人究竟是谁,因而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反抛出一句试探的话:“此计好是好,就是圣上未必答应。”
翠凰淡淡笑道:“无妨,我们就说漳王他大了,人事渐通,宫中女眷众多,凡事多有不便。再者兴庆宫是太皇太后的宫室,更应该有所避忌,圣上他必然清楚这一点。此外我们提前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让大臣们也联名奏请一下,相信圣上他不会不准。”
花无欢听了眼前人的话,紧抿的双唇微微弯出一丝笑,刚要确信她是秋妃时,却见眼前人长袖一挥,铺在地上的毡毯中立刻跳出许多龙眼大的珍珠,晶莹剔透滚了一地。
“这些珍珠是东海的鲛人泪,足可以供你上下打点所需,”眼前人眉眼低垂,毫不在意地补了一句,“放心,这些都是真品,不是用他物变的。”
这信手拈来的妖术,令花无欢眼中的笑意顿然消散,他不免心灰意冷,难掩失望地低语了一句:“到底还是你。”
翠凰闻言抬起头来,凝视着花无欢漠然的脸,并不否认:“的确是我,你一直知道的。”
“秋妃的魂魄呢?”花无欢移开视线,兀自问她杜秋娘的下落,“她被你藏在哪里?”
翠凰抿抿唇,面无表情地抬起一只手,手掌一翻,掌心中便冒出一只不停扑腾扇翅的蛱蝶:“她在这里。”
花无欢缓缓走上前,伸出一只手,看着那只蛱蝶自翠凰掌心飞到自己的手背上,几乎透明的羽翅不停扑扇,在他眼前蹁跹流连:“这样的季节,竟然还有蛱蝶。”
“这个季节的确没有蛱蝶,”翠凰低声回答,“在你眼前的不是蝶,只是她。”
“只是她……那么,你又是什么?”花无欢突兀发问,“还有,你的名字呢?”
翠凰一愣,谨慎地望着花无欢,不敢轻易回答。这是他第一次问自己问题,这是否意味着,他对自己不再是漠不关心?
“我的真身是一只青狐,名叫翠凰。”翠凰沉默了许久之后,低声答道。
花无欢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垂目注视着手边轻盈脆弱的生灵,脸上除了冷漠,竟浮现出一抹悲悯之色。半晌之后,他终于收敛了情绪,漠然将蛱蝶还回翠凰手中,退后几步:“你为何还不离开?”
掌心的蛱蝶倏然加快了扇翅的节奏,翠凰将蛱蝶收起,低下头,看着滚了满地的鲛人泪,那珍珠像一地苍白的寂寥,抛洒后再也收拾不起。她不禁伸出一根手指,引那些珠子簌簌聚拢在她手边,莹莹珠光几乎照透她的指尖:“唉,还是不行吗?无论我怎么做……”
花无欢凝视着眼前人,心中骤然升起一股烦躁,在他的胸臆间横冲直闯,形同困兽:“我早说过不用你多事,为什么你还是执意留下来?!”
知不知道这样执意留下来,让他的心有多烦!
近来他竟时常分辨不出,与自己对话的到底是秋妃,还是这只妖狐。他明明清楚这只狐妖附身在秋妃体内,可有时又觉得她已渐渐销声匿迹——而最可怕的是,他竟已分不清自己更期待看见的,是哪一个。
在这样腹背受敌的时刻,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多事之秋,他的心却总是被一些无谓的麻烦扰乱!而眼前这只狐妖正是始作俑者,他总忍不住将这份危机感,化作怒意发泄在她身上。
翠凰抬起双眼,望着面前人阴沉的脸色,内心很是惶惑无辜。她不知道原本好好的谈话,为何又偏离到现在这个僵局,花无欢近来总是难以捉摸,她也曾忍不住使用法术窥探过他的内心,想弄明白自己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却只徒劳地发现那颗心乱得理不清头绪。
“你若……当真对我这般反感,”翠凰语气黯然,其中委屈浓得化不开,“那么,那个晚上,你吻的又是谁呢?”
她突兀的反问戳中花无欢的心事,令他一瞬间恼羞成怒,脸色白得慑人。
“你以为我亲近的是谁呢?”他缓缓逼近翠凰,明亮的眼底却清晰映出杜秋娘苍白的脸,令翠凰看得真真切切,“那时你不过是个面目模糊的妖精,你的身体发肤都只是秋妃而已,那时如此,现在亦如此!”
他急速说完,手指竟牢牢勾住翠凰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吻上去。
冰凉的双唇如泄愤一般,在翠凰唇间无情厮磨,她急遽睁大双眼,一刹那心如刀割。穿透四肢百骸的痛楚伴随窒息席卷而来,令她再也承受不住,唯有飞快地抽身逃离。
察觉到怀中身体忽然瘫软,花无欢知道自己已将翠凰逼走,心中却丝毫不觉喜悦。他将秋妃抱回榻上,狼狈地退开几步,低头凝视着昏睡在榻上的杜秋娘,终于不无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在面对真正的秋妃时,根本无法罔顾尊卑地与她亲近。
当翠凰一径飞升到花萼楼上空,她头一次感到元神脱离凡人笨重的肉体后,并没有变得轻松自在,眼泪浸润着她的双眸,让她的眼珠在暗夜中闪出琥珀色的微光。
这时料峭的春寒穿透翠凰空落落的心口,她蓦然从空气中嗅出一丝异样的气味,意识到有不速之客刚刚造访过花萼楼。她的双眉立刻深深蹙起来,懊恼自己的大意失察:“她这个时候,为什么来这里?”
翠凰掐指一算,立刻顾不得纷乱的心绪,径直飞身钻回杜秋娘的身体,睁开眼对花无欢道:“刚才黄轻凤来过,就是那个紫兰殿的黄昭仪。”
花无欢闻言一怔,一时竟忘了方才与翠凰的争执,脱口问道:“黄昭仪?她如何能来这里?”
翠凰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刻意忽略唇上残留的异样感觉,开口向花无欢解释:“我一直没对你说过,那紫兰殿的黄昭仪,也是只妖精。”
听到这个答案,花无欢并没有太多惊讶,似乎翠凰的话只是印证了他长久以来的怀疑,倒令他狂躁的心境平静了些许。他沉吟了片刻,才对翠凰道:“所以她同你是一族,当初你听说我要引她中计,便向她告密而出卖我?”
“我没有,她也非我族类,”翠凰摇摇头,出于自嘲冷笑了一声,“她只不过是一只黄鼬精,因为爱上了皇帝,才会在这宫中兴风作浪罢了。”
花无欢听了翠凰的话,紧蹙的双眉并没放松,反倒不安地问:“那么,她方才为何来这里,又做了些什么?”
“我不清楚她刚才来这里做了什么,不过倒是能算出此刻,她正在大明宫的神策军北衙。”翠凰如实回答。
花无欢听了这话,心中猛然一沉,下一刻便起身冲向杜秋娘寝室后的阁楼。翠凰跟在他身后进了阁楼,只见陈列杂物的箱柜安然如常,并没有遭人翻找的痕迹。花无欢面对此景却没有放松,而是径自上前打开一口柜子,从中拿出只银匣子来。他打开银匣,不出意外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匣子,这才沉声道:“所有的密函都被她盗走了。”
“什么?”翠凰一惊,跟着脸上浮现出怒意,无法忍受那臭丫头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作祟,“我去把信取回来。”
“没用的,”花无欢开口拦阻,瞥了她一眼,“那些密函到了王守澄手里,再拿回来也于事无补,他对秋妃和我的计划不说了如指掌,也算心中有数,这次勾结黄轻凤盗取密函,只怕是已有了一石二鸟之计,并非只针对漳王发难。”
翠凰听了花无欢的话,颇不甘心却只能无可奈何地问:“那你打算如何?”
“我现在就去找他。”花无欢沉声道,边说边往外走,“是敌是友,只在那老贼一念之间,这是我们凡人的游戏,自有我们的规则与路数。”
翠凰皱着眉,默默目送花无欢离开,趁他未走远时,往他耳中传了一句话:“即便如此,万不得已时,我也可以帮你取了那些人的性命,你只管记得。”
已走到花萼楼下的花无欢听到这宛若轻风的一句话,脚步一顿,这一刻心中涌动的情绪,复杂到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
这一厢王守澄刚刚送走了黄轻凤,正歪在榻上翻看着轻凤给他的密函。手中的密函有朝中大臣里通漳王李凑的,也有漳王刚刚写就准备送往宫外的,这些书信中虽没有宋申锡的手迹,但以此捏造个把柄将他置于死地,已是绰绰有余。
嘿,他竟是没料到,那黄昭仪还真有点手段。
平心而论,他王守澄原可并不指望那丫头能有什么能耐,要她拿出点东西,不过是为了试探她的底细深浅,看看她到底是真心要与自己合作,还是另有阴谋,现在看来,至少能够肯定她是一心要整垮花无欢一党,那么他暂时可以将她当做自己人了。
就在王守澄暗自思量时,专门服侍他的小黄门却一路跑进内堂,跪在他面前禀报:“干爹,外头来报,内侍省花少监求见。”
“他?”王守澄鼻子里冷哼一声,倨傲地扬声道,“那冥顽不灵的狗材鼻子倒灵,这么快就闻到了消息?”
“是呀干爹,”那小黄门跪在地上,不住谄笑着,“不过外头的侍卫对小人说,那花少监是独自一人前来,据说有要事要跟干爹您商量呢!”
“既然是这样,就让他来吧,我倒要听听他说些什么。”王守澄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密函藏在茵席之下。
不大一会儿,花无欢便被数名神策军侍卫领到了王守澄面前。他见到坐在堂上的王守澄,立刻默不作声地行了跪礼,耐着性子等王守澄开腔。
王守澄一直等到花无欢领教完自己施的下马威,这才笑道:“唷,竟是花少监来了,快快请起。花少监近日身体可安健?身上的伤也好了吧?唉,神策狱中刀棍无眼,那日我也是奉旨在身,还望花少监海涵,不要将这事放在心上。”
花无欢闻言站起身来,低垂着双眼对王守澄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鄙人早已忘记,也请王中尉不必介怀。”
王守澄抬眉瞅了花无欢一眼,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便吩咐堂中的小黄门奉茶。他有心听听花无欢要对自己说什么,很快屏退了左右,专等他开口。
花无欢也不客套,待闲杂人等撤离内堂后,便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鄙人今夜前来,是有要事与王中尉您相商。”
“哦,”王守澄在座上应了一声,装模作样地笑道,“难为花少监看得起老身,只是我也老了,这两年越发懒得过问俗事,只怕辜负花少监您的一片诚意啊。”
花无欢耐心听完他这一番虚词,才语带双关地开口:“王中尉实在谦虚了,今日换作其他俗事倒也罢了,若论及我大唐的社稷安危,又有谁能比大人您更上心的呢?”
王守澄听了这话,故作昏花的老眼微微一睁,哑着嗓子咳了几声才道:“哦?花少监此话怎讲?”
“鄙人也不爱说暗话,”花无欢观察着王守澄的脸色,低声道,“近来圣上对王中尉与神策军有诸多不满,您不会不知道吧?”
“咳咳,老身与麾下神策军,早已立誓为圣上鞠躬尽瘁、虽九死而不悔。若圣上听信奸佞谗言,对老身心存猜忌,那么老身也唯有一死以谢天下,还报君恩罢了。”王守澄听了花无欢的话后,慢条斯理地说罢,又垂着眼咳了两声。
“王中尉您当真这样想?”花无欢唇间挑起一抹冷笑,既然已经打开了天窗,索性便将亮话说到底,“当今圣上,是中尉您当年参与拥立的,即使到了今天,他的废立也只在您的一念之间。然而圣上毫无感恩图报之心,甚至羽翼稍丰之时,就有心与您敌对,既然如此,中尉您何不另选贤能,辅佐他承继大统呢?”
王守澄听到这里,故意谨慎地问道:“花少监突然这样说,莫非是有什么心仪的人选吗?”
“的确,”花无欢蹙起眉,决定冒险先一步自陈,以换来与王守澄合作的希望,“穆宗帝四皇子漳王殿下,年已十四,在朝中颇有声望,正是合适的人选。”
“哦,那个孩子,”王守澄闻言点了点头,半闭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漳王那孩子的确是不错,只不过……老身当年拥立圣上为帝,只是因为圣上贤德英明,绝非出于私心。所以花少监您这番好言相劝,老身心领了。”
话到此处,虽然花无欢面色未变,内心深处却已失望。他抱着一丝侥幸,再一次出言试探:“王中尉若有心除去谁,不妨直接告诉鄙人,鄙人愿为大人效力,只求大人高抬贵手,以免伤及无辜。”
“咳咳,上一次神策狱中,老身给过花少监机会,奈何时机已失……所以这一次,就不劳花少监费心了,”王守澄咳了两声,无奈地叹息,“再说了,这朝堂之中,又有谁是无辜的呢?”
“王中尉一定要赶尽杀绝吗?”再多的示弱都换不来半句和解的暗示,花无欢耐心渐失,眼底闪过一丝杀气。
“花少监言重了,老身只是一心效忠圣上,哪怕罪孽深重亦在所不惜。”王守澄脸上浮起一抹狞笑,斜睨着已被自己拿捏在手心里的花无欢。
花无欢面色铁青,垂下双眼对着王守澄一拜,冷声告辞:“既然如此,深夜叨扰大人,是鄙人放肆了。”
“无妨,花少监也不必担心,今夜你这些话老身只当没听过,”王守澄微笑着摆摆手,咳了几声才道,“花少监请回吧,恕老身不送。”
花无欢默然起身,疾步走出王守澄的宅第,在夜色中犹自不甘心地回眸,深深望了一眼,心头突然冒出那只狐妖对自己说过的话——莫非借助她的妖力除去这伙人,才是最好的办法?
就在花无欢密会王守澄的时候,轻凤正好潜回了紫兰殿,打算钻进帐中睡觉。不料原本悄无一人的大殿里竟忽然刮起一团怪风,气流呜咽着绕梁而来,将珠帘锦帐打得翻飞。
轻凤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睁开眼定睛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你……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这话,该由我来问你吧?”只见翠凰浑身戾气地站在她面前,冷笑道,“你今夜从花萼楼里偷拿了什么?”
翠凰的兴师问罪令轻凤缩了缩脖子,暗暗有些心虚,可转念一想,自己的立场分明要比翠凰正义多了,干嘛心虚?!她索性脑袋一昂,虚张声势地撇嘴笑道:“哎呀呀,你我好歹沾亲带故,串串门子有什么打紧?刚才我可没偷拿什么,倒是偷看到了一场好戏!”
“你!”她话中的揶揄之意令翠凰勃然大怒,直接掐指念诀,不再顾念任何情分。轻凤的修为远远不及翠凰,一瞬间连挣扎都来不及便被吊在了半空中,她吃痛地发出一声尖叫,不料眨眼间叫声竟戛然而止,仿佛嗓子被人捏住。
翠凰柳眉踢竖,盯着轻凤喝道:“你这不入流的妖精!当初窃魅丹、惑人主也就罢了,如今还要与我为敌,看我如何饶你!”
轻凤在半空中扭动着四肢,不甘心受制于翠凰,兀自艰难地喘息。
“我已封住你的唇舌,你这次休想再搬救兵!”翠凰冷笑一声,催动法力五指一收,眼看就要下狠手。轻凤直觉大祸临头,却连一声闷哼都无法发出,不由万念俱灰,紧闭起眼睛等死,却不料下一刻竟浑身一松,法力刹那间已被解除。
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眼珠纳闷地转了转,就看见一张熟悉的俊脸正在自己眼前晃悠,笑得万分猖狂。
“啊,你你你……”她期期艾艾地发出了声音,没想到永道士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自己,头一次庆幸他总是不请自来,“你怎么现在才来!”
“嘿嘿,小昭仪,今天若不是有我,你只怕就要去阎王殿上喝茶了,你是不是该谢谢我呀?”永道士惬意地浮在云气里笑着,接着响指一弹,喝道,“你这青毛狐狸,以为不出声就能瞒住我了吗?眼拙至此,还不赶紧受死。”
黄轻凤闻言一怔,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翠凰已颓然跌在地上,口中呜地一声吐出一汪黑血。她面色苍白地撑起身子,心知此番遭受到永道士的暗算,只怕全身而退的机会十分渺茫。
永道士高高在上地俯视着翠凰,目光中满是轻蔑:“啧,仗着修炼了几年,就敢出来丢人现眼,我不认真收拾你,你倒是越来越放肆了。”
翠凰听了他张扬跋扈的话,懒得生气,只冷眼寻找着逃跑的机会。永道士焉能猜不到她这点心思,左手一翻,用法力将她禁锢住。
翠凰的四肢立刻被牢牢按在地上,狼狈的样子与往昔的风光有着云泥之差,连轻凤看了都有些不忍,慌忙出言拦阻永道士:“喂喂喂,你下手轻点,好歹要怜香惜玉嘛。”
她生怕永道士真把翠凰给折腾死了,自己以后回骊山可没法对姥姥们交待。
“哎,小昭仪,你同情她,她刚刚可没对你心软哪。”永道士笑得像个大魔头,同时响指一弹,法力又是狠狠一扼,有意将翠凰打回原形。
翠凰不甘心地在地上挣扎,十指指甲插进大殿的砖隙里,划出斑驳的血迹。
“喂喂喂,你可不要下死手啊!我以后还要回骊山呢,你别断我后路!”轻凤急巴巴地冲着永道士嚷嚷。
“放心,你回不了骊山,大可以来我的终南山嘛,”永道士满不在乎地笑道,手里的法力不减反增,“到时候就算骊山的狐妖不肯罢休,大不了我就将终南山搬起来,一口气把骊山镇平,如何?”
他这一番豪言壮语丝毫感染不了轻凤,只能让她一个头两个大。
片刻后,伏在地上的翠凰终于支撑不住,唇间逸出一串难耐的呻吟,轻凤吃惊地张大嘴巴,眼睁睁看着她被打回原形,变成了一只青狐。接着永道士抛出一张金丝罗网,将翠凰的原形罩住,这才悠哉游哉地对轻凤说:“好了,今后没人会碍手碍脚,挡你的事了。”
轻凤盯着翠凰的原形,结结巴巴道:“话虽如此,可是,可是这样不太好吧……”
“她欺负你,也只有靠我来打压打压她,等她老实了,才不会与你为敌呀,”永道士响指一弹,将那笼着青狐的金丝罗网纳入袖中,笑嘻嘻道,“我还等着看你精彩的宫斗呢!”
轻凤听了永道士的调侃,竟头一次没有张牙舞爪地反驳,反倒是安静地瞅了他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你说,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永道士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自然红口白牙笑得很开心:“凡人在我眼里,都是又瞎又聋的蠢物,我是不懂你为何会喜欢与他们为伍。不过呢,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实在不行,还可以跟我回终南山嘛!”
他说这话时,腔调里仍旧带着一贯的吊儿郎当,然而眼眸深处,却有柔软的光芒一闪而逝。
花无欢在天亮前赶回兴庆宫,想让那只狐妖立刻动手,杀了王守澄夺回失窃的密信。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在花萼楼中恹恹醒来的,竟是秋妃本人。
“无欢,我好像又做奇怪的梦了……”杜秋娘扶着额头,望着他蹙眉问,“你为何此时来见我?是东内出了事吗?还是因为漳王?”
“秋妃……”花无欢目光闪烁,心绪纷乱,脸上却是一片漠然,“您近来玉体违和,卑职是因为放心不下,才特意赶在内侍省点卯前,过来探望您。”
“唉……我最近总是神思恍惚,精力不济,好像确实是病了,”杜秋娘面露哀戚,忧心忡忡地低语,“我有点怕。无欢,我怕来不及,看到漳王登临大宝的那一天。”
“秋妃……”花无欢欲言又止,沉默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般对秋妃开口,“万事有卑职在,您只管安心休养,卑职一定会全力以赴,替您达成心愿。”
此后一日、两日,一连过去了四五日,那只曾经骂不去、撵不走的狐妖,仍旧没有回来。隐隐的不安已经不时在心头浮现,即使在他每日为了力挽狂澜,疲于奔命的时刻,那股莫名的失落还是会从灰暗无望的绝境中攫住他,硬是让他分了心,乱了神。
得尽快找到她。在等待到失去耐心时,花无欢在心底焦灼地告诉自己,只有找到她,才能除去王守澄。
如何在茫茫天地间寻找一只妖精,也许会难倒一般人,但对内侍省的花少监来说,却多的是办法。很快,他打听到华阳观中有一位神通广大的高人,几乎是立刻就携重金前去造访。
这一天是庚申日,夜里永道士守庚申,在厢房中冥思打坐,却一不小心打起了瞌睡。所谓守庚申,是道士修行的一门功课,意在防范能记人过失的三尸虫,在庚申日这夜乘人入睡时,飞到天上向玉皇大帝汇报这人的坏话。故而这夜修道的人都会熬通宵不睡,也就是守庚申。
永道士干的缺德事可谓罄竹难书,不过像他这样天赋异禀的奇才,又何须拘泥于教条呢?所以当他在打坐中感觉到睡意时,便即刻从善如流地放任自己昏睡过去,直到四更天时才心满意足地醒来。
只是当他睁开眼时,就发现一直系在床榻下的金丝罗网已被咬破了一个洞,而原本被束缚在网中的青狐,这会儿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唔,看来自己昏睡过去,难保不是那小狐狸对自己下了瞌睡虫,永道士为自己的偷懒找了个理直气壮的好理由。
“啧啧啧,竟这样挣脱我的金丝罗网,这小狐狸真是不要命呢,”永道士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戏谑的目光中竟闪现出一点钦佩的神色来,“我这金丝罗网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这样强自挣脱,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了,真是自作自受。”
骊山怎么尽出这样的怪胎呢?永道士十分费解,讪笑着弹了一个响指,几乎是顷刻间,一只遍体鳞伤的青狐便被道道金光束缚着,出现在他眼前。
“干嘛硬要逃跑?”永道士伏在床榻上,托着下巴问翠凰,“亏我还曾高看你一眼,怎么如今也跟那两只一样,变得傻了吧唧的?”
横卧在地上的青狐纹丝不动,无神的双眼始终盯着地面,对永道士不理不睬。
永道士见她不声不响,也不着恼,径自翻了个身继续睡觉:“你就乖乖在这里待着,别动其他心思,到天亮你就明白了。”
他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便闷头睡到大天亮,直到被一阵拍门声吵醒。
“师叔,您起床了没有?观外有人求见您呢!”说话的人是一个小女冠,她听永道士没应声,便自作主张地推开了窗子,将脸探进来,“师叔,快起床啦!那人看打扮是从宫里出来的,只怕不好惹!”
“知道啦,知道啦。”永道士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套上法衣出门,连把脸都懒得洗。
他一路踱进见客的厢房,见到了那位静静坐在房中的绿衣宦官,脸上便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随手拨了一下肩头的散发,他嬉皮笑脸地凑到那人身边坐下,亲切地问:“贫道就是永道士,不知大人怎么称呼呀?”
“鄙人花无欢,此番贸然求见道长,是为了一点私事。”花无欢冷淡地打量着眼前古怪的道士,将放在桌案上的一只漆盒打开,“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哟,黄金百两,大人此番前来,甚有诚意哪。”永道士不怀好意地盯着花无欢,坏笑着问,“不知大人所为何来?”
像是思考如何启齿一般,花无欢迟疑地开口:“劳烦道长,为鄙人寻找一只妖精。”
“哦,妖精啊?”永道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大人可知那妖精长什么样?”
花无欢沉默了许久,低声回答:“天人之姿。”
“天人之姿?”永道士盯着花无欢,好半天才缓缓笑出两排白牙,“那么漂亮的妖精贫道没见过,不过贫道前几天啊,倒是降伏了一只为非作歹的青毛狐狸。”
听到青毛狐狸四个字,花无欢神色一凛,双眼直直盯着永道士,脸色苍白地问:“为非作歹?她做了什么?”
“她差点犯了杀孽呢,”永道士啧啧叹道,“妖精若是犯了杀孽,是绝不会有好下场的,轻则自身修为大损,重则嘛……就是被贫道这种替天行道、行侠仗义的高手降伏啦。”
花无欢无声注视着永道士,仔细研读他脸上每一丝表情,最后才缓缓开口:“那只青狐,应该就是鄙人要找的妖精。”
“哎呀,真的吗?”永道士满脸惊讶地拍了一下手,望着花无欢笑道,“那可真是缘分啊!这妖精法术高强,贫道收服了她,助大人逃过一劫,真是可喜可贺!”
助他逃过一劫?花无欢看着在自己面前装疯卖傻的永道士,冷冷一笑。他非但不能逃过一劫,甚至还想着自投罗网,他知道眼前这个道士,其实早已看穿了一切。
“鄙人痴愚,让道长见笑了。”花无欢自嘲地一笑,缓缓道,“她绝非大奸大恶的妖孽,这点鄙人可以确保。请道长念在她并没有作恶得逞,网开一面……将她交还给我。”
“交还给你?”永道士打量了他一下,“你能确保她不再作恶吗?”
花无欢垂下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能。”
永道士微微一笑,至此终于松了口:“好,跟我来吧。”
花无欢听了他这句话,只觉得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踏实下来。他跟在永道士身后,一路走进囚禁翠凰的厢房,第一眼便看见了地上奄奄一息的青狐。
原来……这也是她吗?即使伤得如此狼狈,还是惊人的漂亮。花无欢轻轻走到青狐身边,单膝落地,俯身将它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一时温热的体温和毛发柔软的触感,陌生又真切地透过掌心传来,在心间牵起一阵阵悸动。花无欢面无表情地向永道士道谢:“多谢道长成全,鄙人还有一问,道长可知她的洞府位于何处?”
永道士双唇一弯,笑着吐出两个字:“骊山。”
初阳融春寒,草色随人远。
当翠凰恍恍惚惚睁开双眼,将抱着她的人看清楚时,因为疑心自己只是身陷梦境,她竟不敢开口求证,直到被浑身伤痛折磨得轻轻呻吟,才引得一直目视前方的人低下了头:“醒了?”
四周逼仄的空间和身下规律摇晃的感觉,让翠凰知道她和花无欢正在乘车前往某个地方。因为视角的关系,她意识到自己此刻是一只狐狸,她最不堪的面目已经落在他眼中,这认知让翠凰悲从中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催动法术,强迫自己变回了人形。
瞬间不算宽敞的车厢更显狭窄,花无欢却自始至终抱着翠凰,看着她血色尽失的脸和挂着血丝的唇角,沉着脸说了她一句:“别逞强。”
翠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花无欢,目光里盈满了哀伤:“我已经对你没用处了,别为我耽误了正事。”
“你以为什么是正事?别自以为是。”
他脱口而出的冷言冷语,却让翠凰一愣,原本绝望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惊讶:“现在是回兴庆宫吗?”
花无欢目光一动,低声回答她:“去骊山。”
“为什么?”翠凰听到这个答案,立刻微微挣扎起来。
“别动,”花无欢板着脸按住她,与她四目相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送你回去,从此别再来这疾苦人间。”
“为什么?”翠凰轻声反问,顿了顿,才鼓足勇气道出真心,“你还在这里呢。”
车厢中一时陷入静默,一人一狐彼此凝视,仿佛过了一段极漫长的时光,这份静默才被打破。
“为什么会喜欢我?”花无欢问出了困惑自己许久的问题,这一刻,他竭力回忆少时读过的杂书,那些或怪力乱神、或香艳靡丽的故事,都不适合用来定义眼前这只狐狸精,“我不是什么好人,更是一个废人。”
翠凰依偎在花无欢怀里,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让他觉得匪夷所思,无比执拗的话:“我若动心,一草一木都可以喜欢,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你……真不愧是妖精。”花无欢注视着翠凰,目光微动,眼下一粒泪痣软化了他的神情,让他这一刻落在翠凰眼里,竟是这般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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