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醉-诬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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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数日,神策军都虞候豆卢著告发尚书右丞宋申锡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勾结内廷宦官花无欢等人,妄图拥立漳王称帝。豆卢著随同奏章出具了漳王里通外臣的书信,并以封锁消息为由,奏请避开大理寺与御史台,直接由内狱审理查办,即刻派遣神策军搜查尚书府。

    这道突如其来的奏章令李涵措手不及,他有心回护宋申锡,本想拖延些时日调查出真相,然而神策军中尉王守澄竟在此时出头,恳请李涵下旨搜查尚书府,他位高权重,这一近似逼宫的手段迫使李涵不得不就范。王守澄立刻调拨了两百名神策军抄检尚书府,结果理所当然的,他从尚书府中搜出了漳王的亲笔信。

    王守澄本想先斩后奏,趁机抄灭宋申锡满门,却被他麾下的一名飞龙使劝阻——没有天子诏书就血洗尚书府,只会引发京城不必要的恐慌,届时难免会给有心人可乘之机,不如先请天子召集各省宰相入宫商议,等定夺了宋申锡的罪名再行事。王守澄深知如今有多股力量在暗处觊觎,他素来是趁乱发家的班头,当然深谙此道,因此才听取了麾下的劝谏,悻悻罢手。

    而此时大明宫中,李涵担心王守澄察觉自己与宋申锡关系匪浅,不敢轻举妄动。王守澄在搜查完宋府之后,带着搜获的漳王亲笔信来见李涵,向他奏请即刻召集各省宰相入宫,以定夺宋申锡的罪名。李涵面对王守澄呈上的物证,迫于形势所逼,只好应允他的奏请。

    这一天恰好是旬休日,李涵火速派遣中使出宫,召命各省宰相前往中书东门集合。一直在仪门外等待消息的宋申锡,看见了中使出宫召请宰相的人马,慌忙向他们打听宫中情况。

    “圣上今日可是要召见各省宰相?”宋申锡此刻急着想找到一个面圣的机会,满怀希望地向中使道,“下官如今是戴罪之身,不知宫中圣意如何,想觍颜请大人明示。”

    那中使也知道天子素来对宋申锡青眼有加,所以这一次不无遗憾地回答他:“宋大人,今日圣上赐下的诏书中,并没有您的名字。”

    宋申锡一听此言,便知道自己的罪名已被坐实,他也清楚天子此刻被阉党控制,不可能为自己伸张正义,可心中仍不免悲怆失望、百感交集——他与圣上君臣一心、同谋大举,本指望能在暗中打击阉党,清除宿弊,不想今日却遭奸贼陷害,不但前功尽弃,连面圣自陈的机会都没有!如今他一人含冤获罪也就罢了,只是今后朝中奸佞横行,到底何时才能将阉祸铲除,还大唐王朝一片海晏河清呢?宋申锡想到此处不禁怆然泪下,他长叹数声,举起手中的象牙笏板,遥遥望着紫宸殿的方向叩拜了三次,孤身黯然离退。

    而此时此刻,轻凤正隐着身子,站在高高的仪门上往下望。她纠结地俯瞰着宋申锡的背影,失神地喃喃自语:“这件事怎么会牵连到你?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心头隐隐有种上当的感觉挥之不去,她本想借王守澄这把刀铲除花无欢,可似乎反倒被王守澄给利用了。

    一只刚出山几年的小妖,根本斗不过老奸巨猾的人精,是她太天真了!

    因为偷窥过几次李涵与宋申锡的密谈,轻凤知道这位大臣非常受倚重,她不敢想象此刻李涵会有多痛心。被懊悔和内疚折磨着,她只能不断在心里替自己开脱——至少,她帮李涵除去了花无欢与漳王啊……

    各省宰相已陆续在中书东门前集合,中使不敢耽搁,迅速引他们前往延英殿面圣。轻凤也隐着身子跟在宰相队伍之后,想听听他们会怎样议论宋申锡的事。

    各省宰相抵达延英殿后,李涵将王守澄所奏之事告知群臣,并出示了从宋府搜出的信函。一时殿中群臣色变,各个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李涵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榻上,看着群臣神色各异,却没人敢为宋申锡仗义直言,内心暗暗焦灼,只能无奈地开口:“我已命王中尉逮捕豆卢都虞候告发的官员,包括漳王的内侍晏敬则,内侍省少监花无欢,以及宋申锡的亲事王师文等人,由神策狱负责审理此案。此事非同小可,我欲拟旨将宋申锡罢为右庶子,将他收入神策狱问审,众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早已知道宋申锡是遭王守澄构陷,只是如今自己身处的皇城,里里外外都包围着王守澄的神策军,又有谁敢不要项上人头,为宋申锡喊一句冤?

    众位大臣明哲保身的态度令李涵失望透顶。所谓文修武备,才是国家兴盛之道,殿上诸臣都是大唐一时之秀,竟不约而同在阉党淫威下慑服,叫他怎不心灰意冷?

    罢了,他自己身为一国之君,不也一样懦弱。就如同此刻,他碍于王守澄的势力,眼看宋申锡获罪却不能出手解救,这般上行下效,又能怨得了谁?李涵的目光渐渐灰暗下去,最终他只能面对一干无为的宰相们,沉声道:“既然众卿没有异议,此事就按我说的办吧。”

    他看着臣下们陆续退出延英殿,脸色苍白阴沉,看得轻凤心疼不已。守在一旁的王内侍见李涵面色不好,便躬身在他耳边悄声道:“望陛下以龙体为重,切勿太过忧心,不如回内苑散散心如何?”

    李涵正觉得颅内阵阵作痛,听见王内侍在自己耳边说话,好半天才回过神,无奈地点了点头。隐身的轻凤慌忙跟上,随着李涵一路走入后宫。

    此时正是初春时节,大明宫中春意初露、浅草如烟。李涵沿着太液池一路默默行走,根本无心欣赏景色,而追随在他身后的宫人,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就在轻凤暗自犹豫,要不要装作踏青,现身与李涵碰个面时,却蓦然发现李涵散步的路线十分眼熟。

    轻凤皱起眉仔细一琢磨,立刻傻眼——哎呀呀!他他他,竟是往紫兰殿去的!

    她顿时心跳如擂鼓,慌忙一阵风似的超越御驾,赶回自己的宫殿。进殿后她风风火火地现出身形,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听见王内侍在殿外唱礼道:“圣上驾到——”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轻凤远远地便朝李涵跪下,低眉顺眼地向他行礼,心虚得不敢抬头。

    “爱妃平身吧。”缓缓走进紫兰殿的李涵无精打采,只随意环视了一眼四周,便在榻上坐下。

    王内侍立刻识趣地领着宫人们退下,一时紫兰殿中只剩下李涵和轻凤两个人,微妙的气氛在静谧中悄悄涌动。轻凤有些紧张,僵着脸呵呵干笑了两声,打破沉默:“陛下……您怎么忽然来了?”

    这个问题问得既心虚又无聊,李涵没有回答,径自对轻凤道:“来,到我这里来。”

    若换作以往,轻凤听了这句话一定乐得脸红心跳,可惜此刻她心里有鬼,只能战战兢兢上前跪在李涵的膝下,乖顺地仰起脸来轻声道:“陛下……”

    “上次我训了你,这些天可有乖乖待在紫兰殿?”李涵低头凝视着轻凤的双眼,开口问。他的目光是那样深邃哀戚,一瞬间险些让轻凤以为自己已被看穿,而他也理解了她的苦衷,原谅了她无意间犯的错。

    “陛下,臣妾知错了……”轻凤跪在地上,忍不住握住李涵的手掌,将小脸埋在他的掌心里,真心实意地向他道歉。

    李涵抬起轻凤的脸,伸手抚了抚她微乱的鬓发,低声道:“你又何错之有?你那些话,其实我都明白。阉党之害,不得不除,只可惜……谁也帮不了我。”

    “陛下,”轻凤仰望着李涵,内疚的泪珠不断滑出眼眶,“陛下您放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涵苦笑了一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梨花带雨的轻凤,内心竟意外得到一丝安慰。虽然身在后宫的她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可她总能在第一刻懂得自己,就像自己同样能读懂她的心意,并因此尝到非同寻常的喜悦。这也就是为什么每当烦闷无可排解时,他总会想要见见她——这样的感觉,就叫心有灵犀吧?

    她并非后宫最出众的美人,而自己也并非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也许初见时只因她灵动的一双眼睛,让他留了意,动了心,在之后的时光里享受她朝阳般丰沛的活泼与爱意,在不知不觉中沉醉,悄悄许下天长地久……这样的女子对他而言,是深宫中别样的意义。

    哪怕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女子,他也该鼓起勇气,再努力一次。今日的挫败,不过是之前的努力白费了而已,怎可以就此消沉,愧对李唐的先祖英灵?当年他的先祖开辟李唐江山,是何等雄姿英发的气概,他的血液里同样该继承这份坚韧,在逆境中支撑他百折不回。

    李涵牵起轻凤的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吻了吻她的鬓发,悄声道:“我的确遇到一个难题,但这事不该惹你难过,别再哭了。”

    轻凤闻言止住泪水,却依旧羞愧得双颊发烧,伤心嗫嚅:“陛下的烦心事,就是臣妾的烦心事。臣妾只是想为您分忧解劳……”

    李涵听了轻凤一派天真的话,不觉失笑:“我尚且办不到的事,你如何能办得到?你呀,只要在这紫兰殿里无忧无虑地生活,就足够了。”

    不,或许并不足够——她还应该给他添几个孩子,生着嫩嫩的小脸和黑溜溜的眼珠,像某种小动物一样活泼机灵。李涵脑中构想出无比温馨的画面,一转念却又是皇兄和自己这些年经历的刀光血影——就算儿女双全,能保他们平安一生吗?

    瞬间思绪起伏,气血翻涌,李涵只觉得颅内又开始阵阵作痛,忍不住闷哼一声,紧紧按住额角。

    “陛下!”轻凤注意到李涵有些不对劲,慌忙坐直了身子,盯着他问,“您怎么了?”

    “没事,只是因为心烦,宿疾又犯了。”李涵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安抚轻凤,“不用担心,让太医开几服药就好了……”

    “真的吗?”轻凤忧心忡忡地望着李涵,心中不安的阴霾却是挥之不去,越聚越浓。

    事发几日后,被收入神策狱的漳王内侍晏敬则等人,因熬不过严刑逼供,招认了宋申锡曾经派他的亲事王师文联络漳王,暗中图谋他日之变。

    宋申锡的罪名就此坐实,等待他的将是诛灭九族之祸。李涵不忍坐视宋申锡遭此惨祸,再次召集朝中大臣,在延英殿中商议此事。这一次他暗中传口谕给朝中几位与宋申锡有旧交的大臣,暗示此事尚有斡旋的余地。于是包括左常侍、给事中、谏议大夫和补阙在内的多位大臣当堂上疏,奏请将宋申锡一案发还大理寺重审。

    眼看困局有了转机,李涵在御座上眉头一松,准备见机行事,回护宋申锡。这时大理寺卿王正雅从群臣中出列,向李涵奏请道:“陛下,宋申锡勾结漳王,图谋不轨,实乃罪不容赦。然则漳王乃穆宗之子、陛下幼弟,宋申锡又位极人臣、亲党众多,此案牵连甚广,完全交付内廷神策狱审理,终究不妥。还请陛下恩准,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审理核实,以正视听。”

    此话正中李涵下怀,他不动声色地听完王正雅的奏请,却蹙眉道:“只是那晏敬则已在神策狱中招认罪状,铁证如山,宋申锡已是死罪难免,众卿又能奈何?”

    这时左常侍崔玄亮从群臣中出列,向李涵叩首恳请:“陛下,自古狱讼之事,当熟思审处。杀一匹夫,犹不可不慎重,何况宋公乃当朝宰相,岂能任由神策军中一人告发,又听凭军中私狱收审定罪?此案事关重大,还当由大理寺与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望陛下三思!”

    李涵闻言心中暗喜,装作仔细思考了左常侍的奏请之后,才道:“爱卿言之有理,待我拟旨命神策狱暂缓问审便是,另外此案的确不可不慎重,明日我会再与各省宰相一同决议。”

    隐身坐在李涵身旁的轻凤听了这番话,当夜便潜入神策军北衙,一字不落地复述给王守澄听,末了又对他说:“实话不瞒大人,前日我侍奉圣上时,就知道他为宋申锡的事生了好大的气。这两天大臣们也在拼命上疏给圣上,要求将这案子发还给大理寺重审呢。我看咱们还是见好就收,就此罢手吧,也免得这案子真的被发还重审,牵连出我们来反倒不好了。”

    王守澄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地反驳轻凤:“昭仪娘娘您现在才动恻隐之心,怕是为时已晚吧?如今那些人在我的神策狱中,都已服罪画押、供认不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老身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要老身承认自己是严刑逼供,推翻原供不成?”

    “话也不是这样说,”轻凤望着王守澄,甜丝丝地笑道,“不如这样吧,大人您去做个好人,奏请圣上不要处决漳王和宋申锡,只判他们个谪贬流放。您这样顺水做个人情,将姿态摆放出来,将来别人纵使疑心,也怀疑不到你我头上。”

    王守澄明白轻凤话里的意思,只是到嘴的鸭子不能飞了,他要那宋申锡的命,就是皇帝也奈何不了他,何况一个后宫妃嫔?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连眼皮也不抬,假笑着回绝轻凤:“娘娘放心,有老奴在,此事绝不会牵扯到娘娘。时辰不早,娘娘还是请回吧。”

    这铁嘴老王八,竟然咬死不松口!轻凤瞪着王守澄,恨得暗暗咬牙,却只能按捺住火气,皮笑肉不笑地告辞。

    时过三更,年迈的王守澄熬不住夜,已就寝入睡。他平生警觉,一向浅眠,因此当耳边“刺啦刺啦”响起一阵裂帛声时,他迅速从梦中醒来,圆睁着两眼寻找怪声来源——只见五根银亮的利爪刺穿锦帐,刷一下撕开了坚韧的帐子,裂开的破洞里,竟露出一个人身黄鼠狼脑袋的怪物来。

    王守澄瞬间魂飞魄散,杀猪一般尖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

    “闭嘴。”怪物不耐烦地打断王守澄,利爪扼住他的脖子,压着嗓子低声道,“我乃宋尚书府上的守宅大仙,听闻你这老贼想要谋害他,特来取你性命!”

    “冤枉啊大仙,生杀予夺,自有圣裁,关老奴何事?”王守澄吓得浑身颤抖,两排牙齿咯咯打战。

    “放肆!今上一代贤君,岂会滥杀无辜?”怪物怒斥间,利爪又是一紧,“难道不是你从中作梗?”

    “大仙饶命!”王守澄吓得屁滚尿流,连声求饶,“老奴知罪!老奴用性命担保,绝没有从中作梗,求大仙饶命啊!”

    怪物闻言,终于收回利爪,鬼魅身影在阴森夜色中缓缓消失:“饶与不饶,就看你的表现了……”

    翌日,各省宰相再次云集延英殿,这一次大家的态度比之前积极了许多。因为已经揣摩到圣意,众人为宋申锡求起情来,言辞一个比一个恳切,感动得轻凤热泪盈眶。

    就在这时,王守澄的奏章也被送进了延英殿,奏请天子怀柔天下,豁免宋申锡死罪,只进行贬黜。李涵很意外王守澄会让步,顺水推舟地免除了漳王与宋申锡的死罪,将漳王李凑贬为巢县公、宋申锡贬为开州司马,而晏敬则、花无欢及原先侍奉漳王的一批宫人,皆被处以流刑或放还原籍。

    轻凤隐身坐在李涵身边,闻言一阵窃喜,心想如果宋申锡不死只是流放的话,李涵将来还有提拔重用他的机会,也算是自己将功补过了。

    隔日,杜秋娘在兴庆宫花萼楼中接到消息,知晓自己已被削籍为民,遣返故乡,不日即将动身。

    她近来并未被翠凰附身,精神却仍是恍恍惚惚,理不清眼下的情景——也难怪她如坠雾里,近一年来她总是活在半梦半醒之间,这两天乍然清醒过来,却要面对周遭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她的漳王被人告发与宋申锡勾结谋反,随后花无欢被收入神策狱大牢,她和许多服侍漳王的宫人也一起被神策军收审——虽说她从前一直与外界秘密谋立漳王,但眼下的情况她却一无所知,这叫她又如何能认罪呢?

    所幸没过多久,她就被宦官从神策狱中放了出来,并没有受到多少迫害。然而眼下她的漳王已被贬为巢县公,她自己也将被遣回故乡金陵……过去多少年苦心经营的一切,竟在她还没回过神时,就已土崩瓦解于眼前。

    她始终想不通,在自己昏昏沉沉的日子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无欢,你是不是瞒着我,擅自去结交了宋申锡?”杜秋娘蹙着眉问花无欢,当这个素来忠心不二的内侍又回到自己身边时,绝望灰心之余,她忍不住责备,“我早就对你说过,对外所有行动都要我点头,现在你叫漳王怎么办……”

    花无欢连日来受尽严刑折磨,此刻根本无力回答杜秋娘,当听见她信口质疑自己,他甚至觉得,这些话比神策狱中的逼供更令他牙关发紧——原来自己,是这样轻易就可以被怀疑的人。

    他冰冷的眼眸深处,涌出一股失望。在刚刚出狱遍体鳞伤的现在、在即将被遣出京城前路茫茫的现在、在时刻担心她的安危所以一获自由就急忙赶来的现在……

    原来心灰意冷,只是一瞬间的事。

    等不到花无欢回答的杜秋娘,忽然又自言自语地改口:“唉,不对,这定然还是那老匹夫王守澄的阴谋——宋申锡那里搜出的是漳王的信,漳王他素来乖巧,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我……”

    “秋妃,您这几日……过得可好?”花无欢哑声打断了杜秋娘的自语,在与她话不投机的此刻,曾寄宿在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忽然让他分外挂念。

    原来他终究还是自私的,当一度在意的人令自己灰心失望,就情不自禁地挂念起在意自己的人。又或者正是因为有了她,才令他终于感觉到,漫漫洪荒中独自坚持的疲惫。只可惜那一日,他已亲自将她送回了骊山,亲眼见到她被两只老妪模样的狐妖接走,此时此刻,又怎能奢望她还会回来?

    “哦,我过得很好,”杜秋娘望着冷漠的花无欢,怔忡回答,“其实说来也怪,这些日子我被关押在神策狱里,神智倒是比从前清明了许多,你说会不会是花萼楼里有什么与我犯冲,让我患上了谵妄之症?”

    “犯冲之说纯属妄谈,秋妃您多心了。”花无欢淡然安慰,不想让她继续猜测。

    既然那个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不如就此将一切掩埋……

    翌日拂晓,奉旨流放或还乡的宫人在神策军的监视下,列队走出了长安城。这群被皇权放逐的人无不神情沮丧,暗暗饮泣——他们或是被阉割的男人,或是错过了嫁龄的女子,一旦离开栖身多年的皇宫,又能去哪里继续自己已然畸形的人生?

    出了宫,未来只有一条死路可走,怎能不让人摧心剖肝。

    花无欢默默陪在杜秋娘身边,与另几名内侍一同扛着行李,虽然已不复往日叱咤风云的光景,可通身逼人的冷冽光采,却没有减损半分。

    负责随行监督的神策军当然知道花无欢是有来头的人,哪怕他如今虎落平阳,也不敢大意怠慢,所以由着他们落在队伍后面慢慢地走,并不出言喝斥。

    这一天的天色阴霾,几乎看不见朝阳,不时有牛毛细雨落在人肩头,却又沾不湿衣裳。这样的好雨时节,太容易勾起惆怅的春思,令离人在柳下垂泪,将神魂迷失在古道外的萋萋芳草之中。

    花无欢冷冷目视着前方,游丝般的春雨将他苍白的脸打得湿润,左眼下蓝色的泪痣令他看上去,竟显出一丝至刚易折的脆弱。不其然间,他在冰凉的雨丝风片中嗅到一点似曾相识的香,随后在他眼前,凄迷的郊野春色中出现了一道青色的人影,那人影风鬟雾鬓,脸色惨白,虚弱得几乎在随着清风虚晃,却难掩一身殊伦的艳色。

    花无欢只见过翠凰的真身两次,但是他一眼就知道,是她回来了。他随着流放的队伍向前走,一步一步接近她,随行的其他人似乎都无法看见这道身影,皆是垂头丧气地越过了翠凰,只有花无欢走到近前真真切切地看见她,以及她黯然的眼神。

    他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望着她低声问:“为什么还要回来?”

    翠凰默默看着花无欢,并不开口——他明明就知道答案。这个冷硬心肠的男人,在知晓她的心意后,依旧执意将她送回骊山,选择独自面对败局,哪怕拥有法力的她明明可以做他的棋子,成为这场败局中唯一的转机。

    连日来遭受的折磨和委屈尽数涌上心头,堵得翠凰喉头哽咽,只想痛哭一场。

    然而她不敢放任情绪,因为她无法知道花无欢是否在意自己——不计后果地辞别姥姥离开骊山,带着伤一路赶回这里,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元气,此刻她已经虚弱得只够现身于花无欢面前,连返回杜秋娘的身体都做不到。

    这样的自己,只怕会使他更加嫌弃吧?然而即便是这样,在算出他即将离开长安时,她还是执意赶来见他,哪怕这也许就是彼此间最后一面。

    花无欢将翠凰的沉默看在眼中,终于意识到自己即将与她诀别——离开了皇城帝都,所有斑斓绮丽的幻彩,从此都会悉数消失了吧?也许将来当他走到人生末路,在回忆宫中岁月时,自己还会记得她。

    一人一妖就这样在芳草古道中相对而视,直到最后仍不能心意相通。

    这时花无欢的驻足却引起了杜秋娘的注意,虽然她看不见翠凰,却对花无欢失神的模样感到不安。她折回几步,望着花无欢轻声催促:“无欢,你怎么停下了?”

    花无欢怔忡回神,察觉到自己在杜秋娘面前失态,慌忙迎向她俯首道:“卑职只是一时失神,倒叫秋妃您担心了。”

    说罢他低头小心翼翼地扶住杜秋娘的手腕,亦步亦趋地陪在她身侧,继续向前走。翠凰看着花无欢与杜秋娘相携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心中茫茫一片虚空,再没有一丝波澜。

    他到底还是选择了她……自己早该醒悟的。

    她低下头,转身背对那一幕伤心画卷,独自踽踽离去。她无力腾云驾雾,也没有隐去身形,仅是像个凡人一般缓缓行走,任雨丝穿过她的身子,在她脚下的浅草上打出一层青色的雨气。

    当走远的花无欢回过头,望见翠凰独行的背影时,他目光一动,离别的步履忽然就开始变得沉滞,心头怅然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转过头,却理不清自己的心绪,只能低声问身旁的杜秋娘:“秋妃,您打算往哪里去呢?”

    “往我的故乡金陵,虽然我十五岁就离开了那里,但是那里的花树美景,我都还记得,”秋妃神思恍惚地笑答,仿佛在回忆着故土风光,却又转而问道,“可是无欢,你又打算往哪里去呢?说起来我们被放还原籍,可你的家乡又在哪里呢?”

    是的,他又打算往哪里去呢?花无欢茫然地目视前方,记忆里忽然闪现出一座隐藏在深山荒草中的青石别墅,然后在那野草飞莺之中,还有一道淡淡的青影……

    “秋妃不用担心卑职了。”他轻声笑道,垂下双眼,冰冷的眼眸中渐渐涌出温暖的柔色。

    翠凰在细雨中抬起双手,却掬不住眼前轻盈的雨丝。

    “无论尽多少力,原来仍是这般,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她喃喃自语,失神了片刻才又继续前行。不久耳中却忽然听见摩擦着湿漉漉草叶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心念间遽然一颤,忍不住颤栗着回过头去,便看见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人……

    一场轩然大波终于渐渐平息,轻凤在紫兰殿中松了好大一口气。如今漳王李凑被贬,花无欢和杜秋娘被逐出京城,而翠凰竟也没再出现找她的麻烦,一切总算圆满结束。

    唯一的缺憾就是宋申锡被牵连,轻凤一想到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毫不犹豫地决定与王守澄绝交。

    哼,这死太监竟敢算计我,姑奶奶下一步就是除掉你!

    只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在轻凤诅咒王守澄,准备螳螂捕蝉的时候,却不想身后早已跟了一只黄雀。她虽然行踪隐秘,但私自结交王守澄这件事,又如何能在耳目众多的后宫中瞒天过海、不落痕迹?

    李涵在宋申锡这件事上,无疑吃了王守澄一个闷亏,他并未就此罢休——王守澄这次明显是有备而来,他能取得漳王的亲笔信,至少在兴庆宫内另有同党,而他忽然向宋申锡发难,也证明自己的计划已然外泄,种种疑点都亟待查证。

    这日李涵在太和殿中又为此事冥思苦想,正头疼不已时,王内侍却忽然前来禀告:“启禀陛下,杨贤妃于殿外求见。”

    李涵正头疼着,根本无心风月,不耐烦地瞥了王内侍一眼,没好气道:“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我又没传唤她。”

    王内侍对李涵的不自在心知肚明,却只能无奈地在他跟前提醒:“陛下,贤妃娘娘她说,有几句至关重要的话,一定要见到陛下才能说。陛下纵使心中不耐烦,也要不看僧面看佛面,贤妃娘娘宫外的势力不小,您却已经许久没召幸她了……”

    “放肆,”李涵瞪了王内侍一眼,语气更加不悦,“我关心哪个妃嫔,由得你过问?”

    “卑职罪该万死,伏乞陛下恕罪,陛下开恩……”王内侍慌忙往地上一跪,用的却是屡试不爽的以退为进之招,令李涵顿时没了脾气,只能无奈就范。

    “罢了,请她进来吧。”

    片刻之后,就见杨贤妃花枝招展地走进殿来,望着李涵娇声拜道:“臣妾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涵按捺住不耐烦,尽量和颜悦色地对待杨贤妃:“爱妃快快请起,不知爱妃你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杨贤妃起身轻移莲步,凑到李涵面前,无限娇羞地凝视着他:“臣妾有几句重要的话,一定要向陛下您禀告。”

    李涵点点头,做出洗耳恭听状:“爱妃请讲。”

    偏偏关键时刻,杨贤妃难改争风吃醋的本性,又顾左右而言他,撒痴撒娇起来:“陛下,您已经许久没有召见过臣妾了呢……”

    “难道爱妃你此刻求见,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李涵只觉得额角青筋暴跳,头疼得更加厉害。

    不料杨贤妃仍旧拿乔,不知死活地扭捏着撒娇:“陛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遣散左右,臣妾才好开口。”

    李涵心中窝火,偏偏又得顾忌杨贤妃强势的外戚,只好冷静下来屏退了左右,压着怒火问:“现在你可以讲了吧?”

    杨贤妃这才心满意足地凑到李涵膝边,半跪在地上仰脸道:“陛下,臣妾近日得到一个消息,据说那紫兰殿的黄昭仪,暗中一直与神策军中尉王守澄有往来呢。”

    李涵闻言心中一惊,盯着巧笑倩兮的杨贤妃,语气不觉冷了下来:“无稽之谈,黄昭仪人在深宫,如何与王中尉有往来?”

    “臣妾有凭据。”杨贤妃言之凿凿,心中暗恨着想:那狐媚子不知天高地厚,妄想与我争宠,如今把柄落在我手里,非叫她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她这样想着,下巴正搭在李涵的膝盖上,摆出娇滴滴的邀宠姿态。不料李涵竟霍然起身,腿骨猛地一下撞着她的下巴,差点没让她咬掉自己的舌头!杨贤妃顿时又惊又痛,手捂着下巴呜呜呻吟了两声,泪眼汪汪地望着李涵哽咽道:“陛下……”

    “杨贤妃,”李涵盯着跪在地上的杨贤妃,目光冰冷地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你若是搬弄是非,信口雌黄,被我查出诬枉黄昭仪来,就是你的大罪。”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太过凝肃,阴鸷的目光中寒意骇人,杨贤妃再不识好歹也察觉到了危险。当下她也顾不得闷疼的下巴了,慌急慌忙地长跪在李涵面前,颤声泣道:“陛下如此怪罪臣妾,臣妾好冤枉!先不论臣妾对陛下的一片心,欺君罔上是多大的罪,臣妾岂有不知?!就算再问老天借几个胆子,臣妾也不敢搬弄是非诳骗陛下!”

    李涵听了杨贤妃这番声泪俱下的道白,越发怒火攻心,连双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说,你有何凭据?”

    “那王守澄手里,有黄昭仪送的护身符,陛下一查便知!”杨贤妃心里一急,顾不得泄露自己在宫廷内外安插眼线的事,恨不能把一切都告诉李涵,好让自己从他的怒火中脱身,“听说她还拿珍宝贿赂了王守澄,宋尚书近日被豆卢都虞侯告发的事,与她有不少关系。”

    李涵一颗心越听越往下沉,待要不信杨贤妃的话,却又想起黄轻凤平素言谈之中,对朝政多有过问。再者这次因为宋申锡一案被贬的人员之中,也有她曾向自己提及的花无欢,这一点也是蹊跷得很。当下心中疑窦丛生,他低下头喃喃对杨贤妃道:“好,好……我先收下你这番话。来人啊——”

    一直在殿外偷听的王内侍听见李涵高喝,连忙快步进殿,他用余光瞥见了跪在地上的杨贤妃,却刻意视而不见,俯首请命:“卑职在此,请陛下吩咐。”

    “派人送杨贤妃回宫,另外——”李涵怒目圆睁,咬牙道,“传我口谕,召黄昭仪即刻来见!”

    王内侍唯唯诺诺领命,派人送走了杨贤妃,却在前往紫兰殿传旨前,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冒死向李涵进言:“万望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实不敢欺瞒陛下,那黄昭仪送的护身符,卑职身上也有一个,黄昭仪还曾托卑职转赠了一个给鲁王殿下,可见算不得什么要紧东西,也不能拿来当结交王中尉的罪证啊……”

    王内侍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只护身符,呈给李涵过目。李涵不见护身符还好,一见之下,怒发冲冠,一把攥住那只红色打着缨络的护身符,气得浑身发麻:“好,好得很……难怪你平素处处为她说好话,我看你也不必亲自去传旨了!免得再予她方便!”

    “陛下……”面对天子盛怒,王内侍一时百口莫辩,老泪纵横。伴驾多年,他之所以看重黄昭仪,哪里是为了一点早已见惯的好处?都是因为这二人的一点痴心被他看在眼底,知道这深宫里真心不易,又心疼圣上寂寞多年,不忍他将来伤心后悔啊……

    此时紫兰殿中,被春困缠扰的黄轻凤正尤自酣眠。她在睡梦中右眼皮蓦然一跳,不禁两耳一动睁开双眼,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要死,怎么忽然觉得心慌?看来得让那臭道士帮我算上一卦,测测未来是吉是凶……”

    正在胡思乱想间,只听殿外忽然有动静传来,轻凤慌忙起身整理衣裳,走到殿外看个究竟。

    不想原来竟是一位内侍前来传旨,召她速速去太和殿面圣。轻凤顿时喜不自禁,见这内侍是一向跟在王内侍身边的人,当下毫不起疑地登上凤舆,一张榛子小脸兴奋得通红。

    须臾到了太和殿,待内侍通传后,轻凤迫不及待地进殿面圣,不胜娇羞地走向李涵。

    大殿静谧深邃,光线似乎比往日更加昏暗一些,当轻凤走到李涵面前,看清他苍白沉肃的脸色时,她心底无端一慌,不安地跪在地上讷讷开口:“臣妾黄轻凤,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

    不等她说完,一只鲜红色打着缨络的护身符,已被李涵抛在她面前。

    轻凤心中咯噔一声,一阵惶恐窜遍全身,让她开始微微颤栗。

    “王中尉这护身符,是你送的吧?”只听李涵缓缓开口,同时从腰带上拽下一只同样的护身符,当面丢还给轻凤,“你可有话要说?”

    “陛下……”轻凤浑身一软,心知大祸临头,有气无力地回答,“臣妾知错了。”

    李涵借着王内侍的护身符,故意诈了轻凤一下,不想她立刻就张口承认,瞬间心中暴怒,头疼欲裂:“你倒有心啊……让我说你什么好!”

    躺在地上一模一样的两只护身符,鲜红扎眼,就像对他血淋淋的讽刺。

    原来她口口声声的真情,竟是如此;原来他一腔错付的真情,竟是如此!

    对她数次迁就、警告,只换来她的欺瞒、背叛!眼下宋申锡被贬,王守澄彻底坐大,杨贤妃正等着他的裁决,宫里到处都是眼睛——满盘皆输,让他如何是好?

    一刹那气血攻心,头晕目眩,李涵半个身子都在麻木。他张开唇,想再说点什么,可舌根已经完全僵住,让他吐不出半个字,只能眼睁睁看着轻凤万念俱灰地瘫在地上,像一只折断翅膀瑟瑟发抖的小鸟。

    他努力想开口让她别慌,可忽然半身麻痹、口不能言。不受控制的情势,不听使唤的身体,令无边恐惧漫过心头,李涵望着轻凤,缓缓睁大双眼——忍一忍,再撑一下,他必须撑住,都已然到了这个地步,眼前这个人如果没有他,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心底一遍遍命令自己,李涵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半边身子已毫无知觉。两耳嗡鸣,神智因为剧烈的头痛渐渐溃散,昏花视野中最后一眼,是她满脸泪花的模样,跟着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栽倒在地上。

    “陛下!”轻凤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扑上去紧紧抱住李涵,“陛下,陛下!”

    惊恐的叫声引来了王内侍,他飞奔上前扶起李涵,见他已不省人事,顿时大惊失色地高喊:“太医,快宣太医!”

    轻凤手足无措,急得直掉眼泪,却被王内侍一把推开。

    “黄昭仪,你先退下!”王内侍面色铁青地呵斥她。

    “不,”轻凤连连摇头,赖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走,“我就要留在这里,我要陪陛下……”

    “黄昭仪!”王内侍又急又气,不禁对她怒目而视,“你如今是戴罪之身,又把圣上气成这样,再不走,留在这里等死吗!”

    轻凤被他训得哑口无言,浑浑噩噩之际,被两名内侍架出了太和殿。

    与此同时,数名太医如临大敌般冲进大殿。转眼朱门紧闭,轻凤茫茫然跪在地上,五内忧心如焚,眼底却是一片绝望的冰凉。

    耳中时刻能听见内殿传来的低语,语调迟疑而惶恐:“陛下连日忧思过度,形神失养,又因一时动怒,心火暴甚,以至气血逆乱,引动内风而发卒中……”

    “你就说,到底何时能治好?”

    “这……卑职不能确定……”

    轻凤抱着膝坐在殿门外,哭得不能自已。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李涵被她气出了重病,气得快要死了……

    太医又是用药,又是扎针,一直忙碌到夜半,李涵却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身心俱疲的王内侍推开殿门,想到殿外透透气,因为心烦意乱,没有留意到一道赤红色的兽影跃过门槛,迅速窜进了内殿深处……

    为了见到李涵,轻凤不得不化作原形,钻过九重锦帐,顺着床榻攀缘到他身边:“陛下,李涵……”

    小小的黑眼珠深深凝视着昏迷中的人,轻凤双爪虔诚地交叠在一起,泪汪汪地向李涵忏悔:对不起,陛下,请让我将功补过,请让我向你赎罪。

    心中百转千回,轻凤闭上双眼,开始在掌心聚集自己的灵力。一团红色的灵力越聚越多,渐渐汇成一颗闪亮的红珠,被轻凤牵引着,悄然没入李涵的额心。一瞬间帐中红光绽放,很快又复归幽暗,李涵并没有醒来,却终于恢复到呼吸悠长、面色平静的状态,仿佛正沉浸于一个甜美的梦。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的陛下……轻凤低下头,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了一下李涵的额头,总算减少了一点负疚。

    窒闷的感觉堵在胸口,这一次她损耗了太多灵力,短时间内恢复不了人形,只能暂时做一只最普通的黄鼠狼,蜷在李涵榻下眯着眼休息,静静守护他。

    轻凤倦极而眠,不知不觉睡到后半夜,忽然耳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令她倏然惊醒。

    在说话的人竟然是王守澄!

    只听他对留守的太医倨傲地嘲讽道:“哼,一干庸医,圣上的病都是被你们给耽误的!”

    “大人息怒,卑职们都在尽力……”太医唯唯诺诺地应答,声音里满是恐惧。

    能在深宫中横行跋扈、生杀予夺的王守澄,就连李涵都十分忌惮,何况其他人?

    “罢了,这宫里能为圣上殚精竭虑的,唯老奴一人尔。”王守澄冷哼了一声,对那太医道,“我特意带了一位名医过来,你还不揭开帘子,让他替圣上看诊?”

    “这……恐有不妥啊,大人。”太医恐慌地阻止,然而拨开锦帐的声音还是窸窣响起。

    “废话少说,耽误了圣上的病,你有几个脑袋?”王守澄厉声威胁,自作主张地开始掀帘子。

    轻凤浑身一激灵,麻利地窜出龙榻,就看见王守澄领着一个样貌丑陋的男人,正准备进帐给李涵看诊。

    这死太监能安什么好心?不知从哪儿找来这么个猥琐的江湖游医,多半是想加害李涵!奈何眼下她法力不济,没办法逼退王守澄,这可怎么办才好?就在轻凤百爪挠心时,她忽然急中生智,飞速向殿外跑去。

    此刻殿门紧闭,轻凤直接从窗棂间钻了出去,凭着气味一口气跑到尚药局,找到了正在唉声叹气守药炉的王内侍。

    她大胆地上前咬住王内侍的袍角,弓着身子将他向后扯,一路摇头晃脑。王内侍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她,惊讶道:“黄大仙?你是上次那只黄大仙?”

    轻凤哪管他问的是哪一次,头点得都快掉地了。

    “你这是怎么了?”王内侍瞧出这只黄鼠狼有点不对劲,似乎是想暗示自己什么,不由试探着问,“你想让我跟你走?”

    轻凤点点头。

    “是因为圣上吗?”王内侍又问。

    真不愧是天子近侍,脑子就是机灵,轻凤再度点点头。

    王内侍立刻起身,追随着扭身往外跑的轻凤,不放心地问:“可是大事?”

    忙着奔跑的轻凤甩了几下尾巴,算作回答。

    王内侍立刻迈开老胳膊老腿,越跑越快,不一会儿就赶到了太和殿。轻凤留在殿门外,看着王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殿,随即就听见他厉声呵斥,和王守澄吵嚷起来。

    幸好赶上了!轻凤如释重负,这才感觉到极度的疲惫,她歪歪倒倒地向外走了几步,最后虚脱地靠着露台玉栏,跌坐在地上。

    直到这时,无边的孤寂才从暗夜中漫延而来,缓缓将轻凤吞没。她依靠着玉栏,两眼痴痴望着紧闭的殿门,悔恨的泪珠一滴滴滑出眼眶。

    等李涵醒来,他会怎么办?若李涵不醒来,她该怎么办?

    此刻她的心已经备受煎熬,等到那个注定的生死劫来临时,她又该怎么办?就在轻凤不寒而栗,一片茫然时,玉栏外的夜空中忽然冒出一朵云,云气氤氲旁分,露出了永道士无比唏嘘的一张脸:“唉……小昭仪,我那里灵药多呢,你这又是何苦?”

    “这是我闯的祸!”轻凤捂住脸,不想让永道士瞧见自己的狼狈。

    “是吗?”永道士枕在云上,支颐看着孤零零蜷成一团的轻凤,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早说过,凡人又瞎又聋,你却偏要与他纠缠,这会儿果然吃了亏吧?”

    轻凤听了他的话,放下捂着脸的前爪,抬头怔怔望着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永道士凝视着眼前瘦小的黄鼬,目光中闪过一丝怜悯:“事到如今,可后悔?”

    轻凤默然与他对视,见他脸上竟露出一抹罕见的严肃,不由心中一暖,摇了摇头:“不。”

    “呵呵呵,这骊山出来的小妖精,怎么一只只都像出了锅的鸭子——就是嘴硬。”永道士笑了两声,弹指射出一道金光,直直打进轻凤头顶。于是轻凤顷刻间变化起来,不但再度恢复人身,甚至脸色红润,光彩照人。

    轻凤瞬间傻了眼,满脸懵懂地瞪着永道士,结结巴巴道:“咦,这是为什么?啊,谢、谢谢你……”

    永道士俯视着一脸呆愣的轻凤,不禁扑哧一笑,目光闪烁着低声道:“你可真是……又痴又傻。”

    “不痴不傻,不做妖精。”轻凤泪眼朦胧地笑起来,仰脸面对永道士,“神仙太清太冷,容易忘了情;凡人追名逐利,根本不懂情——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无比倔强,挑起的唇角含着一丝骄傲,泪花花的小脸竟散发出明亮的光采来。永道士看着她这般动人的神采,双眼中的光亮忽然暗了一暗,有那么一瞬失神。他读得懂她一往而深的执着,心生艳羡却无法效仿,只能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丢给她。

    轻凤接在手中一看,却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瓷瓜棱瓶,上面篆了个“千”字,竟是弥足珍贵的千日醉。她直着眼,平生第一次收到如此贵重的馈赠,说出的话却甚是煞风景:“上次你说那‘百日醉’就价值万贯,这千日醉,岂不是还要翻个十倍?”

    “呵呵呵,我的小昭仪,土包子不是这么当的。”永道士很不赏面子地笑完,表情却忽然凝重起来,慎之又慎地叮嘱轻凤,“将来,等你陪他百年之后,记得我在终南山。千万千万……”

    轻凤一愣,还没来得及想透永道士话中之意,就见他人影一晃,已连同氤氲的云气一齐骤然聚缩,眨眼间便在轻凤眼前尽数消失。她不由一阵恍惚,以为自己身在梦中,抬手抹抹脸上泪痕——手中如假包换的千日醉却无声提醒她,刚刚自己得到了一个珍重的邀约。

    轻凤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感激永道士,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与凡人爱恋就是这般——拼得百年共白头,却换千年不自由。也许很久很久之后,她可以在沧海桑田中忘记最初的悸动,到那时在终南山多个絮絮叨叨的朋友,亦算是亘古洪荒中的幸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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