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荒对狼群是最大的威胁,火舌喷吐,浓烟滚滚,不用驱赶,狼群自然就会逃走,不仅狼群甚至是狗熊、野猪、狐狸、梅花鹿、兔子、獾子、山狗子、傻狍子等等也都会被烧死,不烧死,也会被浓烟熏死呛死,没有了空气,所有的动物都是窒息而死的。大兴安岭火灾时有那么多人丧生,不少人就是去菜窑里躲藏,结果生生被浓烟给闷死。
野狼都躲了,地场子越广,我们的安全系数相对就越大,但它们肯定不会逃出很远,就在附近的山梁上蹲着,看我们出工和烧荒,看我们在河水边嬉戏打闹。这儿是它们法定的家园,我们进来硬是把它们赶走,狼群肯定是愤怒而又恼火,动硬的不行,我们有枪支,不用交手就能把它们吓懵,偷袭更不成,即便是夜间帐蓬门前也燃烧着篝火,有人值班,没有空子可钻。随着地场子一天天扩大,隐身的障碍物周围都没有了。但我们察觉到狼群并没有放弃,因为有乌鸦群时常在附近空中盘旋,乌鸦的眼睛比探照灯还亮,开荒队稍有什么样的变化,狼王和狼群自然就会知道。知道了也好,彻底地死心,尽快地滚蛋,鸭蛋河西岸的望江峰下面,地盘已经属于我们人类,不管狼王还有什么妙计,再想返回来绝对没有希望。可是,就在我们坚定信念拿定了主意热火朝天苦干着的时刻,万没有想到,有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夫妻,蹚水过河一路奔波,竟然为鸭蛋河西岸望江峰下面的北大荒野狼群说情来了。
刚吃过午饭,我们正在树阴凉处休息,鸭蛋河那边,一对老夫妻就急奔了过来,步履踉跄,一前一后,大热天的,看来他们俩跑了不少路呢。即便是河东也没有村屯,离十七连最近,路程也得十几里开外,他们到底从哪里跑来,老远就喊,沙哑着嗓子:“王连长,王连长哪!”树杈子太多,磕磕绊绊,喊叫的时候差一点儿摔倒,于是我们就急迎了上去,王连长老远就热情地回答:“我是王大奎,也是这儿的连长,大叔大婶,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走到近前,我清楚地看到,夫妻俩都有六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皮肤粗糙,皱纹纵横全身尘土,纯粹是当地老农民的打扮,特别是老爷子,他长脸,大个子,略有些驼背,破旧的军装散发着汗臭味,看我们的目光很凶很凶,无疑跑这么远路是问罪来了。他手拿一根树枝改成的拐杖,指着我们,不客气地问道:“你是王连长?”见王连长点头,嗓门儿立刻又提高了八度,唾沫星子四喷吵架一样,“谁让你们来开荒的,嗯?不知道这儿是狼群的家吗?瞎胡闹呢,嗯!撤走,撤走,赶紧给我撤走。”气哼哼地说,“到河西岸开荒,谁批准的?谁批准的也是一张废纸,我说了就算,马上给我撤走。”
见他发怒,我们都笑了,笑这位老大爷管得太宽,吃饱了撑的,跑到工地上找别扭来了。但我们是军人,有组织的军人,纪律不允许对老百姓不敬,于是王连长就微笑着说道:“大叔,大婶,别生气,别发火,有啥话慢慢说嘛,大热天的,有话咱们到帐篷里去说呗。”韩仓小声嘟囔了一句:“有精神病吧,到这儿来瞎闹,谁批准的?你管得着……”“吗”字没说出口,我就轻轻踢了他一脚:“闭嘴。什么身份,你他妈忘啦。”我踢他的原因是我忽然间想到,这位老大爷很像我父亲,不管是年龄、气质,还是说话时气哼哼的派头。
老太太不吱声,老爷子挺犟,不进帐篷,审贼似的,缩回去树枝,微微颤抖着好像心事很重。
他是谁?哪儿来的?互不认识,为什么见面就这么凶狠?他有什么权力让我们撒走?听口气似乎是为了狼群来的,替狼群说情?为狼群撑腰?他与狼群又是什么关系?曾经是猎人?有愧于狼群?还是狼群曾经对他有恩?恩恩相报,才逼着我们还给狼群家园?我正这么想着,就听王连长不高兴地说道:“凭什么撤走啊,是兵团领导批准我们来的,你是干啥的?是谁让你们来的?总得把身份给我们说清楚吧。对不对,大叔,大婶。大热天的,又跑了这么远的路程,总得把身份给我们说说清楚吧。”
连长说完了,我们大伙儿都看着,同时也在猜测老夫妻的身份,此刻只见老头儿紧闭着嘴巴,眯缝着眼睛,目光有些浑沌,长脸上的肌肉使劲儿抽动。很长时间,他才缓缓举起来握着的手杖,指着我们西南方向的帐篷,嗓子沙哑却一字一顿颤抖着说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们,我们是谁,有什么权力让你们撤走?看到那十三座坟头了吗?其中有一个周明顺,他,就是我儿子,我,就是他的父亲,这是他母亲,”说着,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老太太,“我们是从北京门头沟石头庙子来的,是守护儿子来啦!十年前,我的儿子让狼群给嚼了,我叫周二坤,这会儿你们听明白了吧?”
听说他们是周明顺的父母,我们大伙儿都不由得一愣,如同晴天打了一个霹雷,心灵深处猛地一阵子擅抖,顿时无语,相互之间呆呆地望着,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十三座坟墓,十三个木牌,我记得清楚,从南北数,前三位都姓刘,第四个人名就是周明顺。周明顺的父母竟然就在眼前,而且口口声声要我们撤走,竭力维护野狼群的利益。这不是混淆是非,与“敌”为友了吗。尽管是父母,儿子的灵魂肯定也不满意,老两口到底是咋的了?不会是心疼儿子把精神弄得失常了吧?否则这现实又怎么解释?我正在绞尽脑汁判断着,就听王连长也不解地说道:“噢,明白啦,这么说,周大叔和周大婶,二老是在这儿为儿子守灵呢。”
王连长说完,老头子无语,老太太却开腔了:“就是的。”声音不高,却非常有力,她说话的时候左脚还一跺,仿佛把力气都用到了嘴上,给人的印象她是这么果断。她穿一件带大襟的粗蓝布褂子,胳膊肘和袖口都打上了补丁,但看上去很合身,很精神,黑裤子,便腰的,只有在农村普遍才能看到,脚上的农田鞋也都打着补丁,看出来,经济上他们家是多么拮据。老太太的眼睛肯定得过眼疾,使劲儿眨巴,看上去很吃力,不时用手揉揉。可是她仅仅就说了三个字“就是的”,便闭紧了嘴巴,再也没有下文。
两位老人来为狼群撑腰,生活中的背景肯定非常复杂,前赴后继两代人,望江峰下面肯定还有故事,于是我们都回到了帐篷,听周二坤叙述他十多年来在北大荒的经过。
周二坤告诉我们,十三年以前,他儿子周明顺及另外十二个支边青年被北大荒狼群吞嚼了以后,媒体报导,在全国上下引起极大的轰动,团中央书记胡耀邦同志亲自去他们家看望和慰问,拉着他的手同情地说道:“萝北是边境,你儿子他们也算是为国殉职啦,组织上不会忘记他们”。送走了胡书记,他们夫妇立刻就到北大荒来了,来为儿子送葬,来为儿子守灵,同时也下决心来为儿子报仇,在有生之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北大荒狼群统统地灭绝掉。正像后来样板戏上说的,杀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他们来到这儿也着实地感受到,当地政府也特别地重视,林业、农业,各人民公社,都纷纷成立了专业的狩猎队,配发了枪支、子弹、马匹和刀具,全民动员,杀狼屠狼宰狼灭狼。灭狼多者贡献就最大,精神上鼓励披红戴花,物质上奖赏,奖被面,奖竹皮子暖水壶、毛巾、大镜子、塘瓷盆还有子弹等等。周二坤加入一支最大的狩猎队——萝北县农垦分局狩猎队,把家安置在延军农场,因为这地方是平原与山区的结合部,狼群被追杀,都逃亡到这儿,多数是头狼、巨狼、猛狼或狼王。猎杀这此大狼更能出一口恶气,用重重的打狼棒砸碎它们的脑袋,眼看着它们口吐鲜血脑浆四溢,心里就默默地念叨上一句:“儿子啊,老爸又给你报仇啦”。可是不久,他忽然就意识到,屠杀生灵这不是报仇而是在犯罪和造孽,狼群是无辜的,是人类无节制的开荒逼狼群走上了死路或绝路。为了生存和生命上的延续,狼群不得不反抗,有反抗就会有伤害。我儿子他们十三个人,就是被狼群伤害了的对象,实话说这能怨狼吗?鸭蛋河西岸的望江峰下面,狼群已经是再没有了退路,这儿是它们最后的地盘,是大本营,是根据地,像人类的住宅,祖祖辈辈多少年的住宅,失去了住宅它们能不反抗?急了眼的兔子还咬人呢,何况是北大荒极凶残的狼群。相比之下的人类是强大,强大的人类,拓荒发展,怎么就不替其它的动物想想呢!人类这么干太自私了,光考虑自己的利益和享受,忽视了其它动物的存在。
周二坤和老伴来到北大荒后,有两件事更让他们意识到他们和众人是多么样的愚蠢。
第一次是他骑马追赶一只叼崽子正逃跑的母狼。每次逃亡最大的受害者就是这些母狼。母狼恋崽,但带着崽子逃跑肯定影响速度,往往也就变成猎捕者的对象。当时正是三九严寒滴水成冰,白雪皑皑的季节,在广袤坦荡的荒原上,别说是野狼目标这么庞大,就是突然窜起来一只兔子,他骑在马上老远也能看到。毫无疑问,他发现了母狼,母狼也肯定注意到他了。他拨马追赶,人与狼的距离很快就一点点拉近,他有支猎枪,但枪法太差,十有九空,每次杀狼都靠那只打狼棒。狼棒比镐把略短,胳膊粗细的柞木棒子,头上还镶钳着铁箍,居高临下,抡起来生风,又是青筋暴跳着的大手,一棒子下去,打腰上腰断,打腿上腿折,如果打准了野狼的脑袋,脑浆四溢顿时就一命呜呼。都说狼这种动物是铜头铁腿豆腐腰,只有腰断了它才能认输,腿断头破照样跟你玩命。那传说是轻伤,他周二坤这根打狼棒,别说是铜头,就是铁水浇铸的也能给砸瘪,甚至是砸烂。到北大荒不久,同行都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周大棒子。周大棒子叫得响彻云霄,二坤两字就渐渐被人忘了,可想而知,他这根棒子有多么大的威力,有些野狼从棒子下逃走,再见到棒子顿时就能吓蒙。曾经有一只巨狼被他用狼棒蹭掉过一只耳朵,半年以后这狼又见到老周,匆忙逃走,慌不择路,竟然一头撞到了树上,老周没有费力就得到了一张特大号的狼皮,北大荒的野狼闻棒子丧胆,狩猎队的成员人人都得承认。既为儿子一次次地报仇,县政府也给了他最高奖赏和最高荣誉,披红戴花名字上了报纸,那根棒子全世界都知道,《林海雪原》中有个许大马棒,但那是土匪,萝北县有个周大棒子,是猎狼宰狼神话般的英雄。
他一手拎棒子一手狠拍马腔,枣红马狂奔,像一支利箭,带着风声急追。丘岭漫岗,视野开阔,猎马追赶野狼特别有精神,眼如铜铃,昂着头飞跑,有时能把野狼活活踢死。马腿长狼腿短,母狼远没有枣红马的速度,况且周二坤还坐在上面呼喊:“杂种,看你还往哪儿跑。驾,驾,驾——”人与坐骑都兴奋到了极点。
可是让他纳闷的是,前面有一个不大的山包,拐过山包,叼崽子的母狼竟然就没了。寒风呼啸,冰雪刺眼,鸭蛋河像玉带拐了一个急弯,再往前不远就是望江峰了。山包一侧曾经有个狼洞,母狼肯定钻进了洞穴。他骑马在马上仔细地寻找,果真找到了一个不大的狼洞。雪地上的脚印同时也在提醒,此刻母狼就在里面残喘。他摘下来猎枪推上了子弹,准备对洞里先轰它一家伙,先轰它一家伙再往里面灌烟,浓烟滚滚能把它呛死,呛不死就得爬出来玩命,可是就在他端枪的瞬间,奇怪的现象引起来他的警觉。百米左右有一个雪堆,雪堆上竟然有一缕缕热气,枣红马眼尖也对着那儿望呢,还打着响鼻刨着蹄子,立功心切,迫不极待督促主人赶紧过去看看。
可是他骑马还没赶到近前,母狼从洞穴内猛窜了出来,没有逃跑,也不是拼杀,而是在马头前对着他跪下来,他坐在马上很是吓了一跳,枣红马也收步情不自禁地后退。他坐在马上清楚地看到,这是一只很苍老的母狼,毛眼邋遢没有一点亮色,瘪瘪的肚子肯定多日无食,全身哆嗦着简直像筛慷,脖子伸长,尖耳朵耷拉着,眼角上挂着晶莹的泪水。它表情绝望,似乎在乞求,半张着大嘴呜呜呜地叫着。目光中失去了残忍和凶悍,此刻流露出来的是无尽柔情和淡淡的悲伤,呜呜的哀叫声仿佛在说:“请你千万别伤害我的孩子呀,求你千万别伤害我的孩子呀!呜呜呜——呜呜呜——”
周二坤自小在门头沟长大,地处深山,山里也多少次见到过野狼,听老年人也讲过,狼这种动物宁死不会求饶,到死也不会输给它的对手。宁死不屈,战死为荣,狼类绝不会屈辱地活着。可是眼前下跪的这只狼呢,难道它是狼群中的异类?贪生怕死,委曲求全?用眼泪和哭泣求得人类同情,博得人类原谅?不,不是异类,也不是变态,眼前分明是北大荒标准的野狼。你看它的牙齿是多么锋利,你看它的爪子又是多么尖锐,你看它的蓝眼珠是多么凶恶,此刻尽管流露出的是苍凉和无奈,是乞求,但目光后面,仍然是它本性中的残忍,仍然是它狡猾中的顽强。此刻在乞求肯定有它的难处,是母狼生命中天大的难处,这难处无疑就是它的小崽,老狼身后那个向外冒着一缕热气的雪堆中肯定有它的小崽,违背了自己的本性和意愿,目的是为了保护它的孩子——也就是它刚才叼着的那只狼崽。
噢,如梦方醒,周二坤终于明白了,母狼先藏起崽子,用大尾巴掩盖了雪上的脚印,然后再躲进了远处的洞中,特意在洞口处留下脚印,暴露目标,其目的是:引诱猎人,与猎人纠缠,纠缠中期盼有其他老狼把它埋在雪堆里的狼崽给救走,因为这地方离望江峰不远,母狼早已经发出去了信号,它如意的算盘绝对没有打错,也许此刻救兵已经出动,它流泪乞求是演苦肉计呢。
周二坤想到此举起了那根重重的木棒,木棒下面就是老母狼的脑袋。此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为儿子报仇他才当了猎人,但他此刻又吃惊地看到,母狼没躲闪也没再乞求,而是把脑袋高昂起来,闭上嘴巴没有一点响声,只有两只眼角上的泪珠,晶亮的泪珠,寒风中的泪珠,顺着狼脸滴答滴答滚落,滴水成冰啊北大荒的严寒,母狼的眼珠竟然没有冻住。也许是苍天对它有些悲悯,但更多的是它体内滚烫般的心脏。带着风声,呼啸的风声,周二坤的木棒砸落了下去。
斩草除根,包括那只雪堆里的崽子,你们把我的儿子给咬死,我周二坤为啥要给你们留后。
但周二坤转念一想,两军交战,俘虏还不杀呢,缴枪不杀是人类战场上共有的口号。北大荒的猎场当然也是战场,是人类与狼群交战的战场,可是这只母狼已经屈膝投降,你周二坤就应该留它一条命啊,更何况它还是为了它的孩子,你周二坤就更不能这么绝情,屠杀俘虏应该受到谴责。如果有上帝,在上帝面前它终生都要恨你,以强凌弱,打狼英雄也算你的章程?
周二坤的故事说得我们为之动情,只见他重重叹息一声。他脸色阴郁,皱纹像刀刻,粗糙的大手不自然地哆嗦,目光始终紧紧盯着远方,角度正是他砸杀母狼的山包,可能是内疚,是惭愧,有两行浑浊的老泪从眼眶里涌出顺着脸夹滚落,一滴一滴,摔砸到了地上。老太太始终都不肯言语,但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坟头,坟头下埋着她儿子的灵魂,作为母亲,风烛残年已老迈的母亲,此刻的老太太又在想啥呢。
阳光西移,我们的眼前视野更辽阔,作为北大荒猎人的后代,此时此刻我仿佛也看到,那只母狼就在面前晃动,毛眼邋遢,瘦骨嶙峋,目光里蓄着悲壮般的愤怒。同时也看到,嘉荫河畔我年迈的老父亲,他亲手猎杀了那么多的野狼,此刻是否他也正在反省,反省自己前半生的行为,后半生怎样弥补呢。
王连长掏出来葡萄牌的纸烟,先递给老周一根,又恭敬地划火点着,自己也点燃了猛吸,三口下去,纸烟几乎就燃到了烟蒂。他一言不发,目光深沉,夹烟的大手似乎也在哆嗦,大伙儿都无声盼着周二坤再讲,听他再讲述下面那个故事。
周二坤为我们讲述的第二个故事是围绕鸭蛋河的源头那个不大的深潭,两只白狼王丧生在深潭里面的经过。
周二坤说,他和老伴来到此地的第二年秋天,北大荒猎狼也进入了高峰,不仅有专业猎户猎人,业余猎户和业余的猎人,更大的杀手是沈阳军区的军人,他们都是最优秀的射手,带来的也是狙击手步枪。你们都是军人,当然也都知道狙击步枪对单体的野狼,防不胜防,杀伤力有多大。直到此刻,也许周二坤夫妇才意识到,当时他儿子不死,野狼群的下场也仍然是这么悲惨,那时候部队上战士普遍缺少肉类,副食不足,供不应求,没有办法才用狼肉抵补猪肉。当然了,部队在北大荒也建了那么多的农场,农场养猪,杀猪需要一段时间,况且养猪先得预备好饲料,从开荒种地到养猪吃肉,中间需要一段漫长的过程,地方老百姓更是那么困难。为了国防上的稳定和牢固,部队就下达了猎狼的命令,军民携手,北大荒野狼日子就惨了。
周二坤说,那些日子从早到晚,不分昼夜,狼群的哀嗥声从来没有断过,为躲避追杀,有野狼竟然误钻进了室内,被老百姓的家狗又嘶咬了出去。哀嗥声听上去都让人落泪,不知道是绝望还是寻找求救。老伴儿信佛,跪在炕上祈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饶它们一命吧,饶它们一命吧!我儿子死了,我们不再追究,但愿这些生灵,别再遭受杀害。阿弥陀佛,饶它们一命吧,饶它们一命吧。它们都有自己的儿女,逼它们命丧黄泉,这是造孽啊!这是在造孽啊!老天爷……阿弥陀佛!”
松花江下游,江南江北有几十个农场,从铁道兵部队创建的八五二、八五三、二九一、二九○到松花江北岸的绥滨、江滨、宝泉岭、伏尔基河,所有的农场都已经联手,狼群只能沿黑龙江北上,再从鸭蛋河河口进入丘岭,最后在鸭蛋河源头的望江峰下面,苟延残喘,安营扎塞,四处逃窜,追杀声不止,狼群到此就再没地方去了。继续追杀只能逃到境外,境外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
周二坤说,望江峰是周边地区最高的峰巅,山势陡峻,远望像一把出了鞘的宝剑,直刺云天,气势磅礴。望江峰的阳面有若干个石洞,高空悬着,除了苍鹰和秃鹫们居住,逃亡来的狼群也把这儿当成了家园。无遮无拦,又居高临下,野狼的哀嗥声传播得就更远。秋季的傍晚,晚霞映照,望江峰周围金子般的辉煌。两只白狼王同时在哀吼,凄惨婉转,悲哀又悲壮。周二坤和老伴就离峰巅不远,清楚地看到白狼王的身姿是那么英俊,母狼王苗条,公狼王凶悍,沐浴着霞光,全身就像金子般华贵。它们相互吼叫了足有半个时辰,最后双双坠落进了深潭……
群龙无首,枪炮声轰鸣,群狼被迫朝界江那边逃去,不仅老周,巡逻的战士不少人也看到,野狼群朝对岸游去,母狼嘴上均刁着一个胃包,老牛的胃包或马匹的胃包,胃包里面盛着刚生下来的狼崽。黑龙江水稳,可是却冰凉,因为生崽,不少母狼体质都太弱,游着游着,狼头和崽子就不见了踪影。临死之前都来不及哀叫,也没有机会哀叫,随着一个个巨大的漩涡,母子就被卷入了江底。渡江向境外转移时有多少母狼和狼崽子丧生,恐怕是只有上帝才知道。
第二年春天开江的季节,越境后的狼群被迫又返回。黑龙江东岸,整个新西伯利亚和外兴安岭地区,所有的领地都有野狼占领。俄罗斯那边,境外的野狼个头儿更大,衣食无忧,生活稳定,相比之下性情也更凶残。逃过去的中国狼根本就不是对手,处处挨打,遍体鳞伤,根本就没有可生存的地方。再说了,逃亡的中国狼又是什么日子?食不裹腹饥寒交迫,流浪他国更是提心吊胆。在逃亡途中,肥狼瘦了,瘦狼病了,病狼成为同类们的食物。再凶的巨狼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丢盔卸甲,屡屡战败,战败的嗥叫声更凄惨,难以立足只能是返回,再返回的野狼已是所剩无几。
大约才有三十只左右,这是在抚远县黑瞎子岛上发现的尸体。周二坤说,那些日子他就是迷上狼了,不是着迷,而是在惦挂,惦挂着从望江峰逃走后的狼群,包括他老伴也都快中魔了,夜里做梦还都梦着狼呢,总觉着与自己有直接的关系,自己若不从门头沟跑来,丈夫若不是狩狼队成员……如今的野狼还在大量减少,自己当然有脱不了的干系,最后竟埋怨儿子不该来支边,不来支边,就不会招惹狼群,狼群没有去门头沟找你吧,是你们自己愿意往狼窝里面钻嘛,钻进狼窝当然不会有好,飞蛾扑火,自取灭亡,送到门上,狼不吃了你那才叫怪呢。狼不吃你又能吃谁呀,活该倒霉,有眼无珠,害得我们俩还跑这么远来造孽。
心痛狼群,竟然把怨气洒到儿子身上,都上了年纪,面对现实,老太太这也是没办法呀。
周二坤说他在界江边看到,狼群回来选择错了季节,早回来十天或者是一个月,马车在江面还铆劲地跑呢。但它们选择了跑冰排的季节,坚冰相撞,哪儿还有好呀!七八只老狼站在一块冰上,冰块撞碎,老狼也就没了。周二坤分析,天气转暖,母狼发情,交配权都在狼王的身上,西伯利亚公狼体质都强壮,中国狼就失去了交配权力,含羞带怒,愤而选择返回,所有的公狼就不想再活了。踩冰就是一种自杀的手段,它们知道撞冰的危险,决然选择了集体去站冰。不这样死又能怎样?回到国内恐怕也难生存,枪炮声声,军民联手还在等着它们。
周二坤说,他和老伴去黑瞎子岛上看了,老狼的尸体均漂到了岸上,尸体被泡涨都已经发了,成群的秃鹫飞起来又降落,伸着长长的红脖子,吞食起来那才叫香呢。这是去境外最后一批野狼,尸体终于漂流回了故土,那些秃鹫正在为它们送葬呢……
所有的动物并不是爱国,没有这种意识,是自身的本能,愿意死在它出生过的地方。狼群属于高智商的动物,当然它们就有这种要求,死在洞穴,死在故土家园,这也是它们心灵上一种潜意识的愿望,这一愿望到底能否实现,这要看上帝给不给它们机会,上帝对生灵都给予宽容,当然也包括逃回来的狼群。
周二坤的故事讲完了,两个故事,两次感到震撼,尤其是狼群在境外的悲惨。这让我想到赵尚志在国外,屈辱被关押了一年半的时间。关押使他失去了兵权,关押使他受到人生的煎熬,赵尚志的碑墓离这儿不远,望江峰那边梧桐河下游,如果还活着,将军的一生那才叫冤啊。
临走的时候,周二坤站在儿子的墓前,很长时间一动都没动,也许他和老伴有着共同的感想,儿子的死亡没有什么意义。
毫无疑问,鸭蛋河岸护狼,周二坤夫妇已坚持了多年,自然而然,野狼也就一年比一年增多,多年后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别说是猎狼者要遭周二坤的劝阻,垦荒者也被迫再换一处地方。这是义务,义务在护狼,不知道狼群是否能够理解。但是我们理解,理解老俩口的胸襟和境界,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除了信仰和坚持着的追求,思想和心态也得那么豁达。那时候国家还没有立法,但鸭蛋河西岸的望江峰下面,在周二坤和他的老伴儿看来,河西岸已经是以狼群为主的自然保护区了,周二坤的思想真可嘉,实在令人敬佩。
受其影响,在场的我们人人都表态:“明天就撤,大叔大婶,你们放心好啦,来这儿开荒是场部的安排,再找场长,另换个地方呗。”“就是,不来开荒咱们也有工作,提心吊胆,蚊子叮,小咬咬,干吗要来遭这份罪呢。”“我是汽车兵,还有驾驶证呢,明天就走,回场部去,干我的老本行,一分钟我都不想在这儿待啦。”连长王大奎通过考虑也郑重地承诺:“今天来不及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场部,请领导研究,最后怎么安排,开不开荒,去哪儿开荒,我这个连长,说了不算数啊。周大叔周大婶,请相信我们这些当兵的,这么远路跑来,不会让你们二位老人失望的。”王连长说完,长时间无语的老周太太,此刻也嘬着嘴唇点头说道:“就是的。”没有二话,还是那一句,干脆清清爽爽,话出口,脑后的发髻又猛地一撅。
送周二坤夫妇到鸭蛋河河岸,看着两位老人在河水中趔趄,一摇一晃,相互扶着,我们心里都不是滋味,不管狼群怎么样,就冲老人的虔诚和执着,我们也得从河两岸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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