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场的人都感到了措手不及,连长王大奎反应的最快,听妻子哭喊,急冲了过去,惊慌失措嘴上还喊着:“咋回儿事?咋回儿事?”我们随后也紧跟了过去。但周大姐还在歇斯底里号啕般喊着:“我儿子没啦!我儿子没啦!我儿子让狼叼走啦!老天爷啊!可怎么办啊?可怎么办啊?”突发而至,她简直像疯了,披头散发,仰脸朝天,衣服不整,两手扎撒着泪流满面,谁也不看一个人四处狂奔。一边奔跑一边还在嚎着:“儿子啊!儿子啊!我的儿子啊!老天爷啊!老天爷啊!呜呜呜!呜呜呜!”满地树桩和杂草的茬子,她踉踉跄跄闭着眼睛瞎跑,怕她摔倒了被树枝子扎伤,战士小田急忙跑过去把她给搀住。小田自己还差一点摔倒,突发事件,看上去他也是紧张得不行。
我们都围拢在王连长家门前,两架棉帐篷一字儿排开,一架是我们男子汉的宿舍,另一架帐篷一分为二从中间隔开,一头做食堂,另一头做王连长的家和仓库了。女人孩子,挺不方便,一般情况下战士们都不过来。但我们几个排长时常在他们家开会,对他家的情况我就比较了解,有女人的家嘛,自然处处整洁,一尘不染,处处能闻到香胰子的气味,几个罐头瓶子还插满了野花,随手采来,姹紫嫣红,水灵灵的,进屋就能闻到扑鼻的花香。每一次来他家都让人感慨,感慨王连长的小日子滋润,有女人的家庭竟是这么幸福。
可是今天,环境和气氛彻底地变了,遍地狼粪刺鼻的腥臭,食堂与他家仅隔一块苫布,狼粪的臭味丝毫儿没有减少,时间紧迫,太仓促了,当时还没有顾及到他家。但王连长回来还是扎了一头,见到他老婆平安无事,很可能当时就没想到儿子,儿子历来由他老婆照看,他当爹的也就没有多心。可是此刻他的黑脸都白了,整个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我看到他全身哆嗦。韩仓第一个从屋里出来,自言自语,又是说给我听:“真奇了怪啦!连长家的铺上没有一丁点狼粪,食堂和宿舍都摆满了“地雷”,对他们家怎么就偏偏留情了呢?”
“是啊!”于老二立马也紧跟着说道:“我也觉着奇怪,李排长你说,狼王是不是有意识地安排?用狼粪来吸引了咱们的目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正目的是周大姐的孩子?”于老二是我们连队的秀才,看书不少,说起话来词汇也蛮丰富。
我说可能吧,随后走进屋,当务之急是先侦破线索:小军军丢失的方位和时间。当时我就想了,附近没有杂草和树棵子,埋伏着的野狼能在何处隐身?离门口不远是他们家的厕所,孤零零地用绿帆布围着,老狼再小也藏不住身啊!树棵子最近也得有百米,出门南下,与那头的食堂门正好是死角。没有狼粪,通过窗户在食堂内能注意,但臭气哄哄难以插足,大热天的谁还能在室内?狼王肯定是观察了很久,才安排伏兵劫持了孩子。可是眼下最大的疑虑,野狼活动从来不会放单,最少两只或者是三只,一只作案总有一只或两三只掩护。况且派来的又都是头狼,巨狼或者是猛狼,力气大、速度快,相对来说经验也多些。我转了一圈捂着鼻子出来,狼藏身的地方怎么也没有发现。于是我问周彩霞大姐:“大姐,事到如今哭也没有用了,得找到孩子,找孩子要紧。你给我们说说:小军军丢失前前后后的经过?”
周彩霞也蒙了,看上去忽然间就衰老了十岁。她目光悲切,表情绝望,满脸的泪水肆意地流着,因为悲痛,因为恐怖,除了全身筛糠似的颤抖,嘴里的牙齿也嘎嘎嘎地响着。
很长时间她才停止了嚎啕,但仍然抽泣着,好看的鼻梁骨都有些歪了,她看清楚是我,才竭力地哽咽着缓缓地说道:“没想到啊!李排长!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啊!我周彩霞怎么这么命苦啊!”我急忙安慰:“说正事,找孩子要紧,大姐。”于是她才看远处,像回忆般地说道:“从工地上回来,我累了孩子也累了,磕磕绊绊一里多地啊!没有到家,军军在我怀里头就睡着了。我还憋着一泡尿啊!在工地上就憋着一直到家。到家放下孩子就急忙去了厕所,可尿没有洒完,我就觉着不怎么对劲,不,不是觉着,而是闻着,里里外外咋这么臭啊!就是粪坑,也没这么臭啊!我提上裤子赶紧进屋,身上就觉着恐怖得不行。冲锋枪就在架子上挂着,老王早就教会了我使用,我摘下枪来,可是那个臭啊!随后老郭头就在外面嚷道:‘狼群进屋啦!狼群进屋啦!他奶奶的,怎么做饭啊!’再随后他就敲钟。这不,不大的工夫,你们就到了。前后也就是十多分钟吧。你们到了,我才猛然发现,小军军不知道啥时候也没啦!这该死的老狼,咋就没把我叼了去呢!咋就没把我叼了去呢?小军军没啦!我也不活啦!我还怎么活啊!在这个世界上。”说着又大哭,“呜呜呜!呜呜呜!”我没有劝阻,就让她哭吧!可是我还想问问:“大姐,你估计老狼在叼军军前能在哪儿藏着?”没等我张嘴,帐篷那头,田老五他们就嚷嚷着喊道:“都来呀!都来看呀!老狼在这儿藏着哪!老狼在这儿藏着哪!”我抛下鼻涕眼泪的周彩霞,匆忙几步就奔到了跟前。真相大白:即便是做梦也绝对不会想到,老狼的潜伏处就在王大奎家中,藏身的地方就是他们铺下。
女人心细,天生又干净,我们的床铺下乱七八糟,除了鞋子和汗臭味的衣服,再有就是洗脸盆牙具大斧镰刀及其它的杂物,从这头到那头,一览无余什么都能看到。可是,王大奎家的床铺呢?周彩霞挂了一块家织布蓝素花的围子,通天扯地,从门口一直到绿帐篷中间。女人爱美,看上去也干净,但万没有想到,却也给老狼创造了条件。老狼就在床铺下卧着。人一着急,不注意观察,肯定一时是发现不了的,况且满世界到处都是狼粪,女人的嗅觉再怎么灵敏,粪臭味也使她混乱而又麻木。否则,老狼身上巨大的膻味,周彩霞进屋肯定就能闻到。可想而知,利用她们送饭的时间,狼王已经提前做了侦察,然后又导演了这一场恶剧。为劫持孩子,为了把我们从河西岸逼走,狼王真的是煞费了苦心啊!
床铺布围子后面仅有两双皮鞋,油光锃亮,一双男式一双女式,仔细观察,女式的鞋子上挂了几根狼毛,晶莹剔透,雪白的狼毛。狼毛使我本能地想到,劫持孩子最少是两只,其中一只很可能是狼王。据我的经验,只有狼王通身才是白的,像人类的皇帝,这是它的身份,黑白分明,一眼就能辨别。周二坤叙说坠了潭的狼王,全身不也是透亮般的白吗?由此看来,为了劫持人质,狼王已经亲自出马,破釜沉舟又万分小心,不把我们逼走,还给他们地盘,狼王是誓不罢休了。捏着狼毛我心跳得厉害,心想应该劝说战友和连长尽快撤到河东去吧,还给狼群的地盘,否则,丢失了的小军军永远也不会找到。
可是,当我捏着那一撮晶莹剔透雪白的狼毛,没有把意思彻底地说清,连长王大奎顿时就急了。他黑脸铁青,扬着眉毛,瞪大了的眼珠子像山神庙里的判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手指头点着我恶狠狠地吼道:“害怕啦?投降啦?要当逃兵哪?没有骨头,滚!开荒队没有你这种软蛋!”喊着,吼着,脖子上的青筋暴跳得老高,像舞动着的蚯蚓。然后猛一甩门子,呼啦一声,操着冲锋枪又急冲了出去,对着天空边勾动扳机边歇斯底里大骂:“老狼!王八蛋啊!”“哒哒哒!哒哒哒!”枪声吼声在原野上回荡。我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就错在没有找准时候。儿子丢失下落不明,妻子还能在北大荒待吗?说不准就会鸡飞蛋打,他心里此刻正窝着火呢!这个时候劝说让他再放弃,这不是往伤口上撒了把咸盐,肝脏六肺又捅他一刀吗!唉!李春木呀李春木,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再狗熊,再软蛋,这时候也不能说服软的话呀!幸亏我还是领导班子成员,如果是战士,大巴掌肯定得打到我脸上。我感到内疚,对不起连长,关键时候怎么能撤梯子?当务之急是要找孩子,废话,气话,一个字都多余。即便有牢骚也不该我发,我毕竟是排长,是领导班子成员。于是我很快转变了思维,变消极为积极,积极出动,先寻找孩子,然后再研究下一步的对策。
说硬话容易,办实事难啊!远处的兴安岭绵延起伏,林海茫茫,遮天蔽日。别说是盛夏,树叶子粘稠得看不透三尺,即便是寒冬树叶子凋落,想找到狼群也是难上难啊!而附近的丘岭就更不用说了,乔木灌木郁郁葱葱,杂草的密度能藏得住大象,青藤缠绕阴森又恐怖,即便是老狼离我们丈远,你也休想看到它的影子。寻找老狼是大海里捞针,劳民伤财绝对没有效果,唯一的办法是向场部领导汇报,看场部领导有什么对策。
晚上我们又得野外宿营。像第一个夜晚,拢上篝火躺坐着睡觉,帐篷里的一切得彻底清扫,一日三餐也变成了问题。躺在篝火旁我闭着眼睛想到:狼群在下一步还有什么高招?如果我们再继续下去,它们只能放弃这块阵地。连长王大奎再一次强调:“为了屯垦戊边,为了国防建设,我王大奎豁出去了,孩子没啦!我们的意志也决不能动摇,去医院摘了环可以在再生嘛!十三个坟头在这儿立着,我们是后来者,是军人,决不能让前人看咱们的笑话。”他挥舞着胳膊铿锵有力,气壮山河般又向我们说道:“三十八军,全世界有名啊!咱们可不能给老部队丢人啊!”
提到三十八军,提到光荣传统,一时激动都振奋了起来,躺着坐着的都猛站了起来,振臂高呼:“坚持到底,决不后退!坚持到底,决不后退!”吼声回荡,枪声再次又划破了夜空。可是当枪声消失了以后,夜色下面我清楚地听到周大姐的哭声始终没有间断,她心疼孩子,如果被老狼吞嚼了还好,像这十三个坟头,但如果活着,小咬蚊子,该多么遭罪啊!
我们分析了,孩子肯定还活着,狼王不会把他给嚼了,这得不偿失,它要的是人质,是王牌,是逼我们走的杀手锏。毁掉人质,那它们就输了,它们才不会那么傻呢!唯一的希望是能听到哭声,循着哭声就能找到孩子,如果老狼不是跑得太远。可是我们又没有想到,自然界的动物会变化多端,就在第二天我们突然捡到小军军的一只鞋子,说明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狼吃了孩子,把鞋帽给抛了。很正常的现象嘛!但是也有不正常的地方,不正常的地方是:乌鸦群飞翔,丢下的一只鞋子。
第二天我们在河滩上洗涤,鸭蛋河水清澈透明又不太深,游动着的鱼儿就在我们脚下。阳光明媚,天气特好,清一色的男子汉,周大姐又不在跟前,有人就干脆脱光了屁股,又笑又闹,对眼前的不快似乎也就忘了。河滩上铺满了草绿色的洗物:被子、褥子、内衣外衣、内裤外裤、枕头鞋子、包袱皮等等。有人开玩笑说:“谢谢狼啊!给兄弟们创造了条件,让咱们集体来大河里泡泡。”“是啊!坏事变好事了,连长像催命鬼,我早就想来洗个澡舒服舒服了。这些天身上都有点馊了!”“这一次可把周大姐毁了,我看着都心疼,找不回来孩子,她还怎么活啊!”“你心疼什么,又不是你老婆,连长不是说了吗,去医院摘环继续再生嘛!”“连长是官迷心窍了,生养孩子就那么容易?我母亲就是生我弟弟死的,产后风,危险着哪!”“听说连长去场部了,去请教高手,专门对付狼呢!”“请什么高手,李排长入伍前就曾经是猎手,他父亲更是打狼的专家,舍近求远,有什么用啊!哎!你们看,那不是周二坤和他老伴吗?干啥呢?在那儿蹲着?”“为他们的儿子祈福呗!这还用问吗?为了儿女,到北大荒来守着,真可怜天下的父母心啊!”
就在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议论感慨牢骚着的时候,我猛然看到,望江峰高处有乌鸦群盘旋,离得太远,听不见叫声,只看到乌鸦把半边天遮住,似乎那附近是乌鸦群的王国,全世界的乌鸦都在那儿活动。可是,不大一会儿,就在我聚精会神观察着的时候,乌鸦群开始发生了变化,极快地分裂,像一块乌云被飓风给撕碎。其中一块沿河岸极快地向我们这边运动。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乌鸦群受到狼王的派遣,被狼王遥控着,也可以说是禽兽为奸。乌鸦的到来与小军军有关。很可能不慎把孩子给弄死,乌鸦替狼群报信来了。
我非常清楚,父亲也曾经说过,世界上的狼孩并不怎么稀罕,野狼是残忍,但也有它们仁慈的一面。尤其是母狼,母爱心特强,鄂伦春人就遇到过,狼崽子被杀,母狼的母爱得不到宣泄,它就偷了人的孩子抚养,被狼养大的狼孩并不感到新鲜。可是因为基因的关系,环境也恶劣,尽管母狼尽到了极限,偷去的孩子多数还是夭折。小军军很可能惨遭到不幸。即便是母狼有足够的奶水,小咬蚊子也能把他叮死。初秋的蚊子在荒原上成蛋,别说是孩子细嫩的皮肤,梅花鹿和狼有那么厚的绒毛,都难以忍受,整宿奔跑着一个劲叫呢!世界上的狼孩仅仅是传说,北大荒荒原,残酷的现实难以让人想象。蚊子、小咬、瞎蠓、毒蛇都在生存,霸占着空间,有时候狼群也是很无奈的。
乌鸦飞近了,比河岸的毛柳高不了许多,哇啦哇啦叫着,听着有些瘆人,很可能乌鸦是奔我们来的,我们洗涤,它们早已发现。飞到了头上就再也不肯离去,在头顶上盘旋,煽动着翅膀,似乎都感受到了翅膀下的凉意。我们都愕然,惊慌失措,尤其是过河的头一天夜晚,就是它们鸣叫才引发了枪声。小军军丢失后它们又来了,这次的到来又是什么意图呢?我们都扬头抱着脑袋喊叫、吐口水、扔砂子、咒骂这些不吉祥的鸟儿。“啐!啐!”“呸!呸!”同时也防着恶臭的鸟粪别滴落到头上。二排长叫骂:“奶奶的!太狂妄啦!一会儿我就拿枪突突了你们!”枪不在手,气得他肝疼。鞭长莫及,没有办法,于是他寻了几块较大的石子,怒气冲冲,猛往空中抛去,边扔还边喊:“剁了你们!剁了你们,一会儿把你们统统都剁了!”超低空飞行,翅膀几乎扇到了脸上,可能有一只乌鸦被二排长击中,“哇”的一声惨叫,差一点儿坠落,其他乌鸦顿时也慌了,不约而同往更高处飞去。就在它们飞高的时候,像黑雪一样,一泡泡的尿粪才降落了下来,都是稀粪,密密麻麻简直像雪粒,我们在下面是防无胜防啊!就在乌鸦喷粪的瞬间,所有的战士都清楚地看到,掺杂着鸟粪,一只鞋子也飘落了下来,恰恰飘落在流淌着的水边,差一点儿就被河水冲走。
更让人气恼和不可思议的是:下游的河那边,周二坤和老伴拍着巴掌笑呢!距离太远,听不见笑声,但可以看到,他们是在狂笑,拍着巴掌,前仰后合,两人的动作都是那么夸张。见两人狂笑,人人都有这种感觉:周二坤是在指挥着乌鸦,操纵着狼群,小军军丢失,肯定也与周二坤有关。
小田第一个抓到了鞋子,顾不上鸟粪,手舞足蹈,先端详了半天才兴高采烈递到我手上:“李排长你看,李排长你看,这不是小军军的鞋子吗!这不是小军军的鞋子吗!”他有些激动,小军军丢了但见到了鞋子,这是线索也是条信息,小军军可能还在人间活着,狼王派乌鸦送来了鞋子,当然在暗示:要是你们从河西岸撤走,小军军自然就会完璧归赵。
我端详着鞋子,这是小军军平时穿的鞋子,手工制作,白底酱面,鞋口处用彩线绣着一只抽象的虎头,鞋帮两侧也有多种图案。工艺品一样,农村都叫它老虎头鞋子。就气候而论,军军的年龄可以不穿鞋子,穿鞋子的目的是防备小咬、蚊子、瞎蠓的叮咬。到真正能走路时这种鞋子就不能再穿了。
昨天一宿,周彩霞的哭声都没有中断,思念孩子她几乎快疯了,天不亮竟一个人跑到了山上,在浓雾和露水中钻来钻去,奔波着、寻找着、哭泣着、呼喊着:“军——军——哪!军——军——哪!军军!你在那儿呀?你在那儿呀?孩子!回来吧!回来吧!回来跟妈妈回家!咱不在北大荒啦!咱不在北大荒啦!……”黎明天,睡得正香,听到哭喊,我的眼泪就再也没法止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战士小田竟呜呜地哭了,边哭边说:“周大姐的命太苦啦!明天,我豁出去也要找到小军军,找不到小军军,我也就不活啦!”尽管是气话,但大伙都明白,找不到小军军,鸭蛋河西岸,我们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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