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峰山传奇-李兆麟长子吃过狼奶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是1968年的秋天,在小兴安岭东麓乌拉嘎附近的鄂伦春部落认识了李兆麟将军的警卫员李英格利的,通过英格利我了解到:李兆麟夫人的名字叫金伯文,朝鲜族人,乳名贞顺子,1918年出生于吉林省汪清县蛤蟆塘乡的大房子村。金伯文十八岁那年与李兆麟结婚,兆麟将军年长她几岁,他们结婚的具体时间是1937年夏天,地点在汤原、依兰、南岔交界处的帽儿山三路军被服厂,介绍人是冯仲云,证婚人有赵尚志、于保合、金策、张兰生等等。李兆麟长子肇华,1938年冬天在雪地上出生,没有奶水,多亏了暗中保护英格利的那只母狼花花,用善良的义举奶养了他三年,直到过江,肇华和母狼才断绝了关系。

    李英格利是鄂伦春族的英雄,跟随李兆麟将军时间长达四年。1941年秋天朝阳山血战,三路军被迫离境去了苏联。母狼“花花”始终跟随着部队,但部队过江,它死活也不走了,盯着肇华一声声地哀嗥,悲凉凄切让人动容。万般无奈,李兆麟将军只好让英格利留了下来:“唉!故土难离啊!动物如此,何况是人呢!英格利同志,你就留下来吧!留下来陪着这条母狼。这些年啦!多亏了它哟!打走了鬼子,我们给它记功!”

    光复以后,王钧、王明贵、陈雷等人多次动员李英格利去大城市工作,但英格利舍不得母狼花花:“我们走了,花花怎么办呢?它住惯了山林,山林中也有它更多的同类。动物有灵性,肇华夭折,它在江边哀嗥了多天哪!”为了花花,英格利情愿在山林中陪着。英格利还告诉我:“李兆麟将军除了长子肇华,另有一次子叫振环和一女儿叫振英。肇华活了还不到四岁!”

    我和母狼的奇遇是在1968年的秋天,那时我刚从山东农村来狩猎队不久,别人狩猎我采蘑菇,采蘑菇不需要本钱,只要肯吃苦天天都能丰收。可是也得胆大,野狼成群、野猪成帮,特别是狗熊和豹子,躲在村上使你防不胜防,不少人捡山都喂了豹子,白花花的骨头,捡山路上看着就瘆人。

    那天中午我背着半袋子猴头刚从嘉荫县那边翻过山来,突然听见猪叫,近在咫尺的打斗声十分激烈。我急忙爬到树上屏息静气悄悄地观察,发现是三只灰狼与一头野猪恶战。野猪寡不敌众,半个小时就乖乖地服了,被一只老狼骑着,垂头丧气地往后山上爬去。那只老狼我印象特深,半个耳朵,尾巴全秃,奶子干瘪,牙齿也已经脱落,它老态龙钟,但精神头儿特好,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凶狠,在猪背上坐着,不停地晃悠还颠着屁股。野猪屁股被狼牙掏开了,遍地的枯草树枝都被血水染了。看老狼的嘴脸我忘记了害怕,为了看个究竟,我下树背上袋子就追了上去。

    追了十几里地,在乌拉嘎东南,老狼骑猪进了一户鄂伦春的人家。秋阳高照,山林静谧,相隔老远我就清楚地看到了一栋木屋,一大片菜地,木屋前站着一位穿制服的汉子。我害怕暗算就站在远处喊道:“噢!噢!看着狗啊!”我话音刚落,汉子就匆忙地奔了过来,满脸喜悦,高兴地喊道:“没事没事!来吧来吧!我们家的狼群,不招人讨厌!”果然是狼,这户人家怎么养狼呢?我提心吊胆万分警惕地挪动着步子。刚到近前汉子就笑了:“哈哈哈!你还挺有胆哪!跟踪花花,追到了我的门上,快进屋歇歇!快进屋歇歇!哟!没少捡哪!花花老喽!没有吓着你吧?别看它丑陋,抗联那阵子,李兆麟的儿子,就吃着它的奶呢!”也许山里人烟稀少,山里人见人都特别热情。他从我手里接过袋子,又一直把我护送进屋里,进屋就嚷:“老婆子!老婆子!来客人啦!是咱们花花领来的客人。”

    楚伦安嘎,这是典型的鄂伦春住宅,狍子皮围墙,圆形的房架,汉民均称呼它尖顶房子。刚打照面我就注意到了,汉子有五十来岁,浓眉毛,圆眼睛,络腮胡子厚嘴唇,皮肤粗糙,面色黑红,身材魁梧,穿一身板板整整的浅灰色服装,红袖标,白胸章,胸章上六个黑字,“东北抗日联军”,尖顶帽子,膝盖下打着绑腿,这种打扮,似乎在电影中才能见到。可是这位汉子,干吗要穿这么一身衣服?我正端详着猜测他呢,门帘掀开,一位穿紫红袍子的鄂伦春妇女走了进来,微微笑着,热情地说道:“请坐,请坐!欢迎你来做客!”然后又对中年汉子用鄂伦春话说道:“额古德阿木嘎其,它们三个,又逮猪了?好啊!今天这个节日,咱们家中又来了客人。你们先喝茶,我一会儿就把大拉嗄兰端上来!”达拉嘎兰是喝酒时吃的熟肉。额古德阿木嘎其,则是鄂语对大灰狼的称呼。意思是大嘴,陆地上跑的走兽。

    茶水是黄芪泡制、小兴安岭的特产,狩猎队的炮手也是以它代茶。喝到嘴里苦森森的,可是能健胃,也能帮助消化,喝习惯了才能品出香味来。我喝了一口“茶”水,客气地问道:“大叔!您贵姓哪?”鄂伦春民族,大部分都姓莫。

    “姓李,李英格利,听说过吧?”汉子爽快地答道。

    “噢!您就是英格利大叔?怪不得穿一身抗联服装呢!您的名字,狩猎队的师傅多次说过,真没有想到,能和您见面,而且还在您的家中!”因为激动,我站起来用力握了握他的大手。

    “没啥!没啥!”他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瞅着自己的打扮,非常吃力地解释道,“今天是九月五号,抗战胜利的纪念日嘛!这套军装平时我也不穿,今天碰巧,让你给赶上啦!喝茶喝茶,达拉嘎兰熟了,马上咱们就开饭,跑了半天山,肚子早饿了吧?”

    “英格利大叔,刚才你说的就是这只老狼,曾经给李兆麟的孩子当过奶妈?”刚才的恐惧我彻底消除,瞅着门口蹲坐着的秃尾巴老狼,我半信半疑,小声儿问道。“是啊!怎么?你还不信哪!”英格利两手正了正帽子,看着老狼,肯定地对我说道,“说来话长,二十多年喽!花花不仅奶大了一个孩子,为抗日联军做出了贡献,而且它也是日本鬼子的克星。花花的尾巴,就是让盘井虎二郎给剁下来的,多亏它敏捷,才侥幸没死。知道吧?盘井虎二郎,就是那个宪兵队司令,当时的黑河省最残忍的特务,靖国犬试验就是他搞的,哈尔滨的七三一,齐齐哈尔的五一六,孙吴和逊克,都有他们的分支机构。”达拉嘎兰端上来了,还有鄂伦春特产——高浓度的白酒,他并不相让,先吞了一口,这是山里人喝酒的习惯。放下酒碗他才客气地说道:“来,小伙子!别客气,今天是抗战胜利的日子嘛!又是在大叔的家中,能喝多少,你就随便好了!”

    “噢!大叔!靖国犬试验,又是怎么回事儿呢?”我酒量不行,但肚子却真饿了,抓一块大腿,狼吞虎咽地啃着,知道主人并不会笑话我的吃相。对靖国犬,狩猎队的炮手们经常议论,说这种非狼非狗的走兽特别让人讨厌,精通人语但从不叫唤,搏斗时不是撕咬,而是狂扑,泰山压顶,类似豹子。扑倒了一嘴就咬断对手喉咙,但绝不恋战,扑咬失败它就会迅速逃走,而且多是在夜间活动。关里的八路军、新四军、东北的抗联部队,抗战后期都吃过它的大亏。但炮手们仅仅是议论,对靖国犬的根源却知之甚少。今天这是机会,在主人家做客,我也决定探讨个明白,以后捡山也好有所准备。

    英格利大叔放下酒碗,刚要讲述又改变了主意:“等等,我先把它打发了,只要我端碗它就往这儿凑合。”说着,端起肉盆不耐烦地说道,“不知道有客人吗!等一会儿莫尔彩也会喂你的。”秃尾巴母狼随着他出屋,眯缝着眼睛,表情和眼神均是满不在乎。英格利大叔把半盆子肉汤倒进了木槽,极有耐心地说道:“别烫着,锅里还有呢!没有牙了,哪一顿都不少吃!”后两句是责备但也充满了关爱。

    “大叔!它多大年龄啦?”见花花舔汤我不解地问道。

    “狗十八,狼三十。”英格利返回,坐下来说道,“三十岁出头喽!半辈子啦,我们俩在一起。唉!我上了年纪,它也快跑不动喽!我再伺候又能伺候它几天?来!小爷们儿,别瞅它了,咱们继续喝酒!”主人叹息着,重新又把大黑碗递了过来。

    我不想喝酒,想听故事,林海茫茫,层峦叠嶂,来山里谋生,我最感兴趣的就是炮手们的故事,因其真实、惊险、生动。每一个故事都在我脑海中留下了印象。开始是新奇,现在才感悟到:这些故事为我的创作奠定了基础,是一笔难得的财富。见我等待,英格利大叔就放下酒碗,严肃了表情,看着野外讲了起来。

    1937年冬天,一队日本鬼子的骑兵突然就把乌立楞给包围了,乌立楞知道吗?就是鄂伦春人居住的部落。我们的部落共四十多户人家,被鬼子围住,大人孩子都非常紧张。要知道,我们鄂伦春人的另一个部落,有两个女人被鬼子强奸了,大伙儿一怒就把那两个鬼子给捅死了。第二天,鬼子对部落就开始了报复,二百多人,一个不剩,都砍了脑袋。尤其是女人从三岁的婴儿到老太太都被鬼子用刺刀挑开了肚子。对付鄂伦春人,鬼子从不用子弹,当官的用战刀,当兵的用刺刀,因为鬼子知道,我们打枪比他们还准,一个就能抵他们三个,破腹砍头是最残忍的威胁,威胁我们充当伪满洲国顺民。

    其中一名老鬼子,四十多岁,个头儿特矮,目光也特凶,满脸横肉,蓄仁丹胡子,没有下马就喊道:“机枪的封锁,屯长的干活,找出屯长,我的给他谈话。翻译官,你问他们谁的是屯长?”

    翻译官下马,扬着脖子喊道:“听见了吧!盘井虎太君找屯长说话,你们这个屯子,谁是屯长啊?”寒风刺骨,众人都在雪地上站着,前车之鉴,众人都做好了拼命的准备,拼命是死,不拼命也别想活着。

    “我是领催!”我的父亲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对着盘虎井不在乎地说道。三十年代,鄂伦春仍然是大清国的制度,黑龙江沿岸属于毕拉尔路,一路设二旗,平时我们都属于旗兵。旗有协领,旗下是佐领,佐领助手是骁骑校,他们属命官,朝廷每年都发给他们银子,佐领一百零五两,骁骑校六十两。父亲是领催,没有俸银,纯粹是义务,统领着一个部落,百十口人,也就算个屯长。屯长也不易,必须有威信,在狩猎方面得有超群的技艺和丰富的经验。除此之外,父亲还懂医道,生孩子接产及头疼脑热,一般情况下他都能应付,尤其是接生,毕拉尔路上下我父亲很有名气。所以说,顺理成章,父亲也是部落中的萨满,日常琐事包括婚丧嫁娶,附近部落都承认父亲李光泰的威望。父亲站出来,风雪中众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噢!哟西!哟西!”盘井虎乐了,皮笑肉不笑,拐拉着矮腿几步就蹿了过来。雪地上,他把父亲审视了一遍,拉着战刀,眯缝着眼睛说道:“你的,良民的,大大的,大日本皇军,朋友的干活,朋友的干活,你的明白?”

    “我不明白,我就知道杀猪!”父亲蔑视地,不客气地说道,盘井又问翻译官:“他的话什么意思?”翻译官告诉他:“他猎捕野猪,问你吃野猪肉不吃?”盘井虎就更高兴了,竖着大拇指头说道:“东亚共荣,我们的合作!李的本领,大大的相信。”说着又对翻译官,“外面的不方便!军事的秘密,去金矿的说话!”他做出决定,鬼子兵的刺刀就都收了起来。翻译官告诉父亲:“你发财了,盘井虎司令要重赏你呢!走吧,咱们去金矿,这是你的福分哪!”

    母亲不放心,让我陪父亲一块去矿里:“格利呀,你去吧!你父亲太倔,你跟着去能帮帮他!”我还有个哥哥,十九岁了,可是他胆小,父母有事,都让我去帮忙。

    我们进了矿里,一路上我都在琢磨,重赏父亲?怎么可能呢?看盘井虎的打扮,肯定就不是一般的军人。果不其然正让我猜着了,没有进矿,翻译官就说道:“盘井虎太君是宪兵队司令,当时黑河省的省长都得服从他调遣,好好干,太君不会亏待你们的。”好好干啥,翻译官没说。

    乌拉嘎金矿戒备森严,那几年,驻矿伪军多次遭到抗日联军的袭击,离界江又近,抗联得手后迅速地过江,不过江,钻了密林鬼子也没招。这儿是个大矿,资源丰富,为了掠夺,日伪军只好加强了警戒。金矿离部落有十几里地,进了炮楼,盘井虎二郎就把一大堆银元扔到了桌上,非常客气,赔着小心说道:“你的找来,活狼的干活,与皇军的合作,你的明白?”父亲摇头,看着一堆银元发愣。

    翻译官说话了:“太君让你逮两只活狼,不是白要,而是花钱买你的!五十块现大洋一只,价格出得可真不低哪!这种好事,上哪儿去找?你们爷俩偷着乐吧!”

    我也觉着奇怪,小鬼子是不是有病,买活狼干啥?这死冷寒天的。但我对金钱却有点儿眼热。我正纳闷,父亲就说话了,他晃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道:“逮活狼,我办不到。别说是五十,就是五百,我也没有办法。掏狼崽嘛,我还能帮忙。再说啦……”没等父亲说完,翻译官就急了,在父亲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妈拉个巴子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买狼崽子,哪还用找你?盘井虎太君不出黑河市,多少狼崽他都能弄到!”因为生气又顺嘴儿说道,“告诉你吧!太君要驯化靖国犬的干活,这是命令,对抗命令,你想找死啊!”

    盘井虎二郎是个中国通,见父亲拒绝,“刷”的一声,泛着亮光的战刀就刺了过来,特准,刀尖仅仅挑掉父亲喉咙下的一个扣子。他杀气腾腾,咬牙切齿地吼道:“不合作,全家的,屯子的,通通的,死了死了的!”刀尖再次对准了父亲。

    我出了一身冷汗,颤抖着说道:“爸,答应了吧!不然的话……”若不答应,我们爷俩都得让鬼子带走,送到孙吴,做“七三一”的细菌试验,再不就是让狼狗活活地给撕碎,还有母亲、姐姐及全部落的乡亲……

    面对刺刀和一大堆洋钱,父亲被迫答应了下来。收下银钱,在一张合同纸上立下了字据,同时父亲也提出了要求:第一是活狼难擒,最快也得十天甚至是半个月的时间;第二是配给两匹洋马,要求个大、速度也得特快,而且是必须见过野狼的那种,见了狼阵不至于哆嗦;第三是两支三八大盖儿,百发子弹少一粒不行,其他物资由自己筹备,五十块银元绰绰有余。日军扩战,兵力吃紧,驯育靖国犬参战,是关东军司令批准的项目,与“七三一”和“五一六”同样,在战略上有着极重要的意义。时间吃紧,为了尽快进行驯化,父亲的要求,盘井虎二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你的哟西,真心地合作,东亚共荣,你的功劳大大的。”盘井虎不停地晃大拇指头。但离开金矿我们就蒙了,天寒地冻,我们上哪儿去逮活狼呢?

    父亲毕竟是老猎手了,板着面孔思索着说道:“愁也没用,车到山前必有路嘛!既然答应,就得豁了出去,进了野狼谷咱们再说!”野狼谷离部落有八十里地。

    我家六口人,姐姐已经出嫁,家在同一个部落,道南道北;哥哥大我两岁,名字叫李保格利,刚才说过,他有点儿胆小,体质也不行;妹妹十三,还是个孩子。这次进野狼谷,爸爸指名让哥哥同去,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猎捕活狼,其艰难和危险不比打虎逊色,老虎是一只,群狼又该是多少?用汉人的话说,猛虎还斗不过一群狼呢!进了野狼谷,谁能保证能活着出来?又有几个能活着出来?活着出来,炮手们就不称它是野狼谷啦!日本人为了扩大战争,把我们爷仨推上了死路。

    出发了,全部落的父老乡亲都来为我们送行,山野宁静,雪花飘舞,部落村头站满了人群,母亲哭,姐姐哭,妹妹也哭,还有部落其他的女人,抹着眼泪,无声地抽泣。男人出猎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可是这次恰恰相反,仿佛不是送行,而是在送殡,为我们父子,为我们部落,为我们整个鄂伦春民族。因为此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盘井虎二郎带领一队鬼子就在远处站着,虎视眈眈,杀气腾腾。不言而喻,他是在警告我们,逮不住野狼破坏了他们的计划,部落的乡亲谁也别想活着。更何况,鄂伦春炮手早就传言,盘井虎二郎这家伙不仅阴险,功夫也超群,战刀飞舞像刮风一样,猎枪的子弹都射不进去,无数的同胞,均在他的刀下丧生。

    父亲刚毅,狠甩了一下鞭子,随着鞭响,两匹战马腾飞而去,蹄声哒哒在山谷中回荡。母亲的哭声尖利又嘶哑,透过雪雾揪扯着我的心:“英格利!保格利!我的儿啊!”马爬犁飞驰,摩擦着积雪刷刷声响成一片。我坐在爬犁上唯一能办到的是抚摸着胸前的透伦玛路(透伦玛路是诸神中的总神,鄂伦春人出猎都要佩戴),无声地祈祷:山神猎神,保佑我们父子平平安安。

    讲述到这儿,英格利的眼泪就落进了酒杯,他目光浑浊,声音压抑。

    秃尾巴老狼又进来了,依然是不声不响的,幽灵一样在桌子下面一蹲。它目光祥和,表情也平静,像一位老人,对这个世界似乎是再没有丝毫的乞求,只想安度晚年,非常知足。英格利用木碗盛了一碗西乐(猪肉熬的野菜),探下身子,用颤抖的右手一勺一勺喂它,一边喂食一边对着秃尾巴老狼唠叨:“唉!若兆麟将军活着,该多好啊!他没有时间,肇华的弟弟和小妹,逢年过节,也会来看你吧!你毕竟是李家的有功之臣啊!……抗联战士,如今又有几个?……吃吧!吃吧!总有一天,我给你送终,谁叫我是将军的警卫员呢!”

    喂完了西乐,英格利大叔又开始了讲述。

    野狼谷枯树参天,峡谷幽深,南坡怪石嶙峋,坡后绝壁凌空,夏天云雾缭绕,冬季冰雪皑皑。以谷底为界,东坡是嘉荫,西坡归萝北,出口是兴山方向,翻过后坡是伊春新青林业局的地界。1945年秋天日本鬼子逃窜到这里,整整一个联队迷失方向误进了野狼谷,顿时枪声大作鬼哭狼嚎,光复后人们发现,野狼谷内遍地都是白骨,人骨兽骨很难辨别,但仅仅是武器就装满整整一卡车,歪把子机枪、迫击炮、三八大盖儿、指挥刀、望远镜、驳壳枪以及其他军用物资。但遗憾的是,所有枪支的木托都被野兽的牙齿给啃光了,可想而知,人狼激战是多么血腥,野狼对鬼子又是多么的憎恨。野狼是走兽中高智商的动物,团体作战无坚不克,即便是猛虎也要让它三分。可就是日本鬼子驯养出来的靖国犬,在小兴安岭和黑龙江西岸,一度变成了兴安狼的杀手,威胁之中,兴安野狼对鬼子也就产生了切齿的仇恨。

    野狼谷与其他较大的山沟一样,或后坡、或沟口、或山谷的中央,密林下面都有一座简陋的木屋。沟口处的木屋是养蜂人留下来的,紧靠道旁,运输方便,后坡的木屋多是采金者或采蘑菇的山民留下来的,后坡山陡,山下边多有砂金,在沟谷中间的木屋,十有八九是猎人们的窝棚。每个猎人都有十几座窝棚,因陋就简,狩猎时何处天黑就在何处休息,房梁上吊着米面,锅碗瓢盆也早已经备好,吃饱喝足,门窗一关就能放心地睡觉。爬犁停靠处,是父亲的父亲当年狩猎留下来的窝棚,离后坡很近,如果骑马,几分钟就能赶到。

    天寒地冻,白雪皑皑,哈气成霜,突然进沟,两匹烈马不约而同地打着响鼻,耳朵高竖,目光和表情均流露出恐慌。

    路过木屋,父亲也没停留,而是一直驰进了后坡。后坡是一块不大的盆地,周围山高,林子也很密,烈马嘶鸣,不仅不走,还一个劲儿地后缩。父亲的大鞭像一串串的鸣雷,“叭叭叭!叭叭叭!”抽着烈马,我和哥哥紧握着钢枪,随时准备开火。可是我们始终没有见到狼的影子,雪地上只有飞舞着的狼毛和一堆堆的狼粪,偶尔也能见到白花花的骨头,不知道是兽骨还是人类的骨头。事到临头,自然也忘记了害怕,只是担心,别遭到袭击。绕后坡的小盆地转了两圈,爬犁才缓缓停留在了中央,父亲下马,表情冷酷地打量着四周,胸有成竹地命令我们说道:“保格利,你负责铲雪,就在这儿,铲出一间房子的面积!”说完又看着我道,“英格利,咱们走,捞干柴禾去!”马匹上了绊索,恐惧地在原地打转转儿。

    上了猎场,父亲的语言就变成了命令,将军一样,威严又冷酷。

    我伐木、捞柴禾,上上下下不停脚地忙碌,可是再忙,我内心还是疑惑,担心父亲怎么才能逮住活狼。狼这种动物太狡猾了,比狐狸都精,比猴子还尖,是横草不过呀!尽管年轻,但狩猎的方式我也很熟悉,枪打、箭射、酒醉、药麻、挖地窖、支井拍子、下套子等等。醉酒是针对黑瞎子而言,挖窖那是对付梅花鹿的专利,也只有这两种,才有希望能逮住活的。可是今天逮狼,父亲他到底要用什么高招呢?

    我不能多嘴,只能埋下头干活。不该问的不问,这也是猎场上的规矩,遇到问题,先向神仙祈祷,透伦玛路就在脖子上挂着,只有祈祷心情才能稳定。再有就是那个盘井虎二郎,出五十块大洋又亲自督阵,马匹、钢枪再加上子弹,可想而知,对日本鬼子而言,第一只母狼该是多么重要。不管捞柴禾还是伐木,我总觉着背后有无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恐惧加紧张,使我的全身一个劲儿冒汗。

    拢火是为了化地,立冬不久,地面上又有积雪覆盖。很快化透,我们就开始了挖土,深度两米,棺材大小,不等天黑,大坑就挖成了。看着坑口,父亲乐了,他从麻袋中掏出来两大块野猪肉,扔进坑内,微微笑着说道:“咱们走吧!吃了猪肉就不愁上钩。”说完打马返回了木屋。

    野狼谷的夜晚,静寂得让人恐怖,尽管很累也很难入眠。听着马嘶,想象着野狼为争夺猪肉厮打的场面。天刚放亮,我和哥哥就去了后坡,事与愿违,两大块猪肉都在坑下躺着,挂了一层白霜,周围连个脚印也没有看到,野狼为啥就不上钩呢?

    第三天照旧。我和哥哥就沉不住气了。

    第四天,第五天,包括父亲也开始了长吁短叹,瞅着山尖陷入了绝望。第六天、第七天仍一无所获,时间像绳索,一环一环勒紧了我们的脖子。

    父亲失算了,我们上当了,野狼不是狍子,它们的智商很高。

    离最后的期限就剩下五天了,母亲,姐姐还有全部落的乡亲……我可怜的父亲,才八天的光景啊,腰弯了,背驼了,眼睛布满了血丝,根根乌发“刷”地就白了。我和哥哥几乎都傻了,我们来猎狼,万没有想到被野狼给猎了!只能祈祷、祈祷透伦玛路能帮我们一把。

    也许是大神保佑,或是上帝恩赐,第十一天早晨,我们再去观察,忽然发现,野猪肉竟然没了!因为兴奋,因为激动,我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手舞足蹈疯子般地喊道:“哥哥快看、快看哪!猪肉没啦!野猪肉没啦!”

    哥哥的心情更为激动,忽然晕倒又爬了起来,他泪流满面,踉踉跄跄在雪地上奔跑,边跑边喊:“妈妈——姐姐——雪莲妹妹——咱们有救啦——咱们有救啦——野狼上钩啦——野狼上钩啦……”

    十天时间,眼瞅着不吃,野狼该是什么样的毅力?面对食欲又怎么克制?寒凝大地并非是夏天,狼群无一不饥肠辘辘啊!可是,经过观察我又愕然地发现,尽管猪肉没了,但坑底没有丝毫儿的痕迹,就是坑边,连一个脚印也没有看到,刚落的雪花,多一根狗毛都能辨别出来,十多天了,坑上坑下我是太熟悉了。不留痕迹,没有脚印,野狼又怎么叼走了猪肉?与此同时我也更佩服盘井虎二郎,用母狼育犬,小鬼子是真厉害啊!他们对野狼的研究,远远超过了我们鄂伦春猎人!

    回到木屋,父亲听说以后,很长时间才醒过腔来,呆滞着目光半天才说道:“神助我也,神助了我们哪!……保格利,英格利呀,快快给神磕头,快快给神磕头!”喊着,嚷着,号叫着,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冲着墙上的透伦玛路,鸡啄米一样,一边磕头一边祷告。我和哥哥也急忙照办,非常虔诚。父亲和哥哥的祷告词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的祷告词一律都是:“妈妈,姐姐,妹妹!妈妈,姐姐,妹妹……”祷告完了,父亲立刻下令:“诱捕活狼,按计划进行!”说着他就骑马返回部落,临走的时候安排我们:“把盖子扣上,用铁丝拧紧。”

    按照父亲吩咐,我们哥俩在坑上盖上了小径木,小径木上又摆了一层杂木杆子,杂木杆与木头再用铁丝拧紧。下午父亲就回来了,马背上驮着一个麻袋,麻袋内有两只小羊羔,还是活的,温柔可爱招人喜欢。狼吃羊,是它的天性,像黑瞎子吃蜜,如果不吃那可就是怪了。父亲二话没说,掀盖就把一只羊羔扔了下去。可怜的羊羔,因为恐怖一个劲儿地叫唤:“咩——咩——咩——”直到我们走远,它还在叫呢!

    第二天一看,嗬,好家伙!铁丝咬断,杂木杆被翻了个乱七八糟,遍地狼毛,周围都是狼粪,再看羊羔,连影也没了。第十三天头午,猎捕活狼进入了实质阶段。

    这是我一生最难忘的日子,酒光肉净,背水一战,像昨天一样,我们把杂木杆与横木牢牢地拧紧。留下出口,然后就往盖顶上培雪,边培雪,边浇水,寒风刺骨,边浇边冻,培一层浇一层,三层浇完,坚固如地堡,别说是狼牙,就是用炸药也不容易崩开。出口是早准备好的厚松木板子,量着尺寸,钻了眼,又凿了两个碗口粗的窟窿。

    所有的物资是用爬犁送来的,有三八枪,狍子皮和小羊羔。我和哥哥先跳到坑里去,父亲在上面把板子扣上,我们在下面用铁丝拧牢,父亲试了试,纹丝不动,才嘱咐着说道:“保格利、英格利!一定记住啦,要把狼腿绑紧,万无一失了再冲外面开枪。听见枪声我马上就到了!”父亲说完,赶着爬犁就又回去了。

    时光已是下午,听着呱哒哒远去的马蹄子声,我内心就觉着既恐怖又紧张,这儿是野狼谷,兴安岭的野狼基本上都在这儿,略有失误,我们爷仨插翅都难逃。

    我和哥哥在狍子皮上坐着,等待着狼群主动来进攻,我更佩服我的父亲了,他不愧为领催,不愧为萨满,有智慧、有胆量,用这种方式逮狼,肯定是在窖鹿的方法上又琢磨出来的。如果成功,父亲就会再次把历史给刷新,不仅仅是捕狼,捕老虎和狗熊也可以借鉴。可是老狼会不会来呢?我正在思索,小羊羔叫了:“咩——咩——”羊羔的叫声,对周围的狼群来说,无疑是个引诱的信号。

    小兴安岭的冬季夜长昼短,随着暮色的降临,狼群果然包围了上来,我和哥哥在坑内分明听见坑盖外面狼的脚步声杂乱,嗅鼻子的声音我们都能听到。我屏住呼吸,嘴对着哥哥的耳朵:“来了,你听,还真不少呢!”哥哥胆小,手心冰凉,并一个劲儿地哆嗦。我警告他道:“沉住气,是狗熊还是英雄,就看你的了!”哥哥点头,黑暗之中,一个劲儿地咬牙。

    突然,头顶上的板子响了,是被利齿啃的,“咔嚓!咔嚓!咔嚓嚓!咔嚓嚓!……”恐怖的羊羔,一声不响,全身上下筛糠般地哆嗦。我抓着羊羔,两眼死死地紧盯着坑盖上留出的那两个窟窿,恐怖感失去,新鲜和好奇占领了上风。

    突然,啃嚼木板的声音消失了,一瞬间,万籁俱寂,空气似乎也凝固了一样。狡猾的家伙,难道它们意识到了什么?念头闪过,紧张中我使劲在小羊羔的鼻子上捏了一下,因为疼痛,小羊羔挣扎着“咩”了一声,头顶上立刻又有了动静。

    洞内黑暗,毕竟它们在明处,噢!我看见了一条硕大的、毛茸茸的尾巴不声不响地从坑上留出的那个窟窿里探下来,非常谨慎,开始是半截,轻轻地晃动;几秒钟以后,整条尾巴,全部伸了进来,在我们的头上画着圈儿,一圈又一圈。原来它们是在侦察?狡猾的家伙,真是诡计多端呀!作为猎人我非常懂得,动物尾巴有多种功能,除了平衡身体,战场上也是最有力的武器。尤其是狼和狐狸,为了迷惑猎人,在雪地上会边走边用尾巴掩盖自己的脚印;松鼠的尾巴是降落伞,貉子的尾巴是床铺;可是此刻的大灰狼呢,竟用尾巴侦察动静来了。妙哉,妙哉啊!我立刻就来了个将计就计,手托着羊羔,让毛茸茸的尾巴一遍又一遍地在它身上擦过,小羊羔吓昏了,怎么摆弄也一声不响了,老狼、羊羔、人类,全都无声,默默地在观察,默默地在等待。

    侦察到了虚实,狼尾巴很快就缩了上去,仍然是宁静,大概是彼此在交换意见呢!我抑制住心跳,昂着脑袋,不眨眼地看着,耳边回响父亲的嘱咐:“要等狼爪下来了,抓住绑结实了,然后再鸣枪!”

    果不其然,一只狼爪子探了下来,尽管朦胧我也看清楚了,是一只前爪。哥哥刚要动手,就让我制止住了,我又举着羊羔,在狼的爪子上狠狠地一蹭。老狼兴奋,嗷喽就是一声,仿佛是在宣布,它已抓住了目标。嗷喽声刚响,另一只狼爪又迫不及待地探了下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迅速扔掉羊羔,伸出两手死死地抓住:“快!拿绳子绑上!”哥哥手中的细麻绳早准备好了,他咬着牙根,把狼腿捆绑了个结实。老狼上当了,无奈地挣扎,一声声嗥叫:“欧!欧!欧!”

    “奶奶的,你就嗥吧!”我不慌不忙,把枪口伸了出去,对着夜空,连开了三枪:“砰——砰——砰——”枪声划破了野狼谷的夜空,眨眼之时,激烈的马蹄声就传了过来:呱哒哒!呱哒哒!呱哒哒!

    父亲的马爬犁到了,没有到近前就高声地喊道:“英格利,保格利,快,快出来吧!”父亲的喊声紧张又恐怖。

    我来不及多想,黑暗中摸索着,用最快的速度掐断了四根连接着的铁丝。然后两个人四只手,托住板子猛地一用力,“嗨”的一声,重重的木板翻了过去。两只活狼都在板子上趴着。跳出土坑我的眼睛一亮,周围漆黑阴森又恐怖,父亲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右手端枪,左手擎一块呼呼燃烧的大松树明子,两匹马的套夹棍上也各有两块,五块大松树明子,把整个野狼谷的后坡照耀得通明。马的眼睛也贼亮,根根鬃毛全竖了起来,喷着响鼻,十分恐怖。见我们出来,父亲又喊道:“快!戴上笼嘴,别让它们咬着!”然后驱马围着我们在雪地上转圈,同时把一块燃烧的明子扔了下来。

    两只灰狼各卡住了一条前腿,我迅速地给它们戴上了铁笼嘴,我紧张到了极点,险些被老狼给咬着。老狼挣扎,并一声声地哀嗥,其他的野狼都来支援,借着火光我清楚地看到,密密麻麻,从远到近无数只眼睛一齐在晃动。黑暗中,所有的狼眼全都是蓝的,鬼火一样,成堆成串。可是野狼也有其致命的弱点,见到火光它们谁也不敢近前,突然冲锋,忽地又退了回去,夜幕下的雪地,野狼群在拼命地跳跃和闪动着,刀子般的利齿恼怒地裸露在外面。“呱哒哒!呱哒哒!呱哒哒!”马蹄声声,爬犁的速度很快,似离弦之箭,火把开路,刚凑近的野狼又被迫无奈地退了回去。但火光过去,狼群又再一次扑了上来。当爬犁再一次转过来的一瞬间,速度减缓,父亲大喊:“快!抬到爬犁上!”声到枪响,“咕咚”一声,扑上来的老狼被父亲给击毙。老狼一声惨叫,其他的狼又退了回去。我和哥哥眼盯着爬犁,爬犁刚到身边,“嗨”的一声,板子上的老狼被扔上了马爬犁。哥哥持枪,我抓起雪地上燃烧的明子,用最快的速度也跳到了爬犁上。爬犁像利箭“嗖”的一声又射了出去。

    黑暗,雪雾,狼群,恐怖,追上来的狼群的爪子在雪地上摩擦,像潮水一样刷刷刷地响。我晃动明子,野狼不敢十分靠近。哥哥胆小但枪法特准:“咕咚”一枪,“咕咚”又是一枪,伴随着枪口喷出火舌,最前头的野狼应声倒地。野狼的眼睛几乎全都红了,头狼刚毙命,后面的又刮风般地扑了上来,张着大嘴,高戗着鬃毛。其中有两只野狼冲近前用尖爪和利齿紧绞着爬犁不放,因为速度太快,碰着我的脚尖却屡屡没有衔住。此时我忘了胆怯,也顾不上害怕,晃动着明子,逼迫狼群拉开点儿距离。

    跑出去不远,为截住狼群,“嗖”的一声,父亲拔一根明子扔了出去。狼群被迫停止了追赶,看着明子在雪地上燃烧。明子落地,被雪水浸湿很快就又灭了,明子一灭,狼群又疯狂地追上来,嗷嗷叫着前呼后拥。

    因为心慌,又用力过猛,晃明子的同时,我一时失误,手没抓牢,“扑通”一声就从爬犁上甩了下来。来不及多想,就听哥哥哭泣般地喊道:“停下!停下!快停下!英格利摔下去啦!快!快!停下呀!”父亲勒马,爬犁被迫划了一个弧圈,速度略慢又返了回来,同时,两支钢枪响起:“咚——咚——”

    来不及后悔,顾不上害怕,面对黑压压的狼群,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晃动松明子自卫,如果没有手上燃烧着的明子,发了疯的野狼早把我给撕了。爬犁一靠近,纵身一跳我又蹿了上去。非常明显,骏马的速度没有刚才快了,我非常着急,野狼可是长跑的冠军啊!同时我也更恨自己,若不滑落,马爬犁肯定就脱离了险境。

    野狼谷的地形极像只宝葫芦,只要到了木屋,野狼自动就退了回去,不知是地势险峻,还是其他的原因,这像一个奥秘,至今仍然解释不清楚。

    快到木屋时,狼群忽然蹿到了前面,然后扭头把爬犁给挡住。烈马被迫收住了脚步,近在咫尺,前面就是野狼谷的“关”了。父亲下马,钢枪挂鞍,一手抓缰绳一手晃动快熄灭的松明子,我也跳了下去,牵着另一匹骏马,与父亲一起,晃着手里的松明子,逼着野狼一步步的后退,散去……

    野狼谷逮狼惊天地,泣鬼神,让人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当天夜晚,我们就顺利地返了回来,可是还没有跑到部落,两匹骏马就累倒在雪地上,为了逮狼,盘井虎二郎把最好的战马借给了我们,马不分国界,可是它毕竟经过了阵势。

    交狼的期限已经到了,全部落的男女都在我们家聚集,父亲是屯长,更是大伙儿的主心骨啊!逮狼扑空,屯子就得被血洗,所以说这几日大伙儿都在我们家候着。

    “哟!两只老狼,怎么都流泪哪!”刚一进门没卸爬犁,莫家老太就惊叹地喊道。是的,我也发现了,灯光下面,狼眼睛并不怎么恐怖,相反还有点儿温柔,尾巴晃动着。妹妹雪莲的眼睛更尖,指着那只母狼,嗓门尖亮地喊道:“妈呀!大姐,你们快看哪!那只狼的尾巴怎么还是齐的呀?”她这一嚷,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

    “是呀!真的哎!”姐姐弯腰也附和着说道,“母狼还奶着崽呢,你们瞅瞅,咂咂儿有多鼓。狼妈妈捕来,狼崽子怎么办哪?这冰天雪地的,饿死了狼崽,可是咱们的罪呀!”

    齐了尾巴的母狼?我和父亲同时都愣了。父亲过去,蹲下身子,感慨万千地抚摩着它的绒毛说道:“这不是花花吗?前些日子,还是我给接的产呀!太巧喽!太巧喽!那么多灰狼,怎么偏偏是你们两个!缘分哪!唉,命该如此,咱们有缘分哪!”父亲一边感叹,一边把笼头脱落了下来,老朋友了,母狼的尾巴就是父亲给剪断的,这是标志也算是记号。父亲是萨满,给产妇接生,都要顺手剪一绺头发,给动物接产,母兽的尾巴就得剪下来一撮。时间不长,也就是刚上冻的时候,天刚黎明,一只野狼就围着我家的楚伦安嘎叫唤:“欧!欧!欧!”声音悲惨,迫切又绝望。野狼哀吼,全部落的猎狗一齐抗议,汪汪汪、汪汪汪地叫着。鄂伦春的乌立楞,祖祖辈辈有一种规矩,野兽进屯,一律不许猎杀,离谁家最近,谁家就要热情地接待,找到了门上,肯定有难事要求助于你。鄂伦春与动物应该说是鱼和水的关系,没有动物,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鄂伦春了。听见狼呼喊,母亲就把父亲推醒了:“他爹,你醒醒!狼叫呢,围着咱们安嘎,树叶刚落,会不会是难产哪!特意来请你。生崽子,鬼门关哪!鬼子来了,野兽飞禽也不得安宁!”父亲醒了,母亲又喊我:“英格利啊!快起来穿上衣服,陪你爹走一趟。你们爷俩也是个伴儿!”伪满洲国以后,林子里的枪炮声就始终没断,母兽妊娠最需要安静,噪音过大分娩时就难产。父亲是萨满,有求必应,这也是萨满的义务。

    我和父亲出安嘎一看,晨曦中果然是一条大灰狼,目光焦虑也充满了期盼,因为忧伤,所以对猎犬们就不屑一顾。见我们出来,它先摇了摇尾巴然后扭头就跑,沿着山下崎岖的小路,方向是东南,葡萄沟的后坡。我们骑马紧跟在它后面,仅看个头儿就知道是一只公狼,公狼和母狼听嗥叫声就能分辨知道。

    赶到那儿天已经大亮。葡萄沟,顾名思义就是山葡萄的世界,当然也是黑瞎子的天下,野狼和狗熊,彼此之间能和睦相处。方圆百里,哪儿有熊仓,哪儿有狼窝,对此父亲了如指掌,野狼的洞穴,百分之百在石砬子的下面。

    我和父亲下马,一眼就发现了难产的母狼,母狼在一堆杂草上躺着,四腿岔开,一个劲儿叫唤,像老母鸡孵蛋,“喔——喔——”遍地鲜血,到处都是兽毛,母狼奄奄一息,看上去已折腾了很长时间。鄂伦春人是杀公不杀母,猎老不猎小,即便是两只枪漏子,正在交配时,我们枪下也百分之百地留情。

    父亲半蹲半跪,先为母狼服下了两粒药丸子,这是鄂伦春人的秘方,一般人都会制作,原材料都是当地的土特产,一粒是用苣荬菜、大蓟子草、铃兰、黄皮、楼斗菜掺在一起碾碎又揉成了丸子。另一粒取自动物:青羊角,干鹿角,燕子粪,獾子血,獾子肉,绿头鸭的羽毛。一催生,二止血。服下中药等了半个时辰,父亲就轻轻揉搓母狼肚子,我知道那是在为母狼顺胎,新婚后的母狼,一胎产崽五六个之多,一旦惊吓就很容易难产,尤其是日本鬼子的加农炮弹,一发炸响,几十公里内的母兽都会受害。日本鬼子为进攻苏联,沿两条界江(黑龙江,乌苏里江)都修筑了要塞,上万吨炸药和大口径的火炮威胁性太大了,光复多年了,不少地区,自然生态仍然没有恢复。

    父亲揉搓了一阵,再加上药物作用,第一只狼崽就顺利地出生了。第一胎出生,三胎、四胎就紧随其后。父亲接生,公狼始终在直勾勾地盯着,看看父亲又看看它的“妻子”,见“妻儿”安康,公狼伸着舌头舔父亲的大手。产后轻松,母狼也愉快了,温柔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在我们返回时,公狼母狼送我们很远。这只母狼,其身材和绒毛均非常漂亮,父亲为它取名为“花花”,同时也剪掉了它尾巴上的尖尖,剪齐了尾巴,以后见面一眼就能辨别,避免误伤,因为彼此已经成了朋友。

    “花花!别送啦!回去好好照顾你们的孩子!”父亲的声音,此时此刻,又在我的耳边回荡。花花搬迁,从葡萄沟迁进了野狼谷,作为猛兽是正常的行为。皑皑冰雪浩瀚无垠,为了生存,野狼就必须大兵团作战。

    我们进沟,花花和丈夫就认出了我们,可是狼群有钢铁般的纪律,擅自行动狼王岂能容忍?挖下陷阱,首当其冲,投罗网者当然就是它们公母俩了。

    母亲和姐姐很麻利地为花花夫妇解开了绑绳:“唉!受委屈啦!让你们两个!”母亲喃喃说道,“走吧!走吧!你们家中,也都有孩子哪!”

    折腾了一宿,始终绑着的花花和公狼,四肢及全身肯定已经麻木,松绑以后,没有急于逃走,而是望着众人,边活动筋骨边在思索着什么,灯光下面,狼眼中忽然又有了泪水。妹妹机灵,看着花花又看了看父亲,小声儿说道:“爸,一会儿天就亮啦,鬼子来要狼咱们怎么办呀?”妹妹一句话,大伙儿的情绪蓦然又降到了冰点,是啊,放走了花花,盘井虎二郎能轻饶了我们?

    生死存亡就在此一举了,全乌立楞男女,一百多号人哪!放走了花花,谁也别想再活着。可是把花花交出去呢,灾难就会更重,靖国犬一旦育成,扩大战争,不亚于又建了一座“七三一”工程。鄂伦春人耿直又善良,数十人的目光,最终聚集在了我父亲的身上,尽管无声,但仿佛都在说道:“你是领催,又兼着萨满,何去何从,你就说句话吧!”天色已近黎明,众人都哭了,为了老狼,为了花花,也为了我们鄂伦春自己。

    金矿方向,有汽车在轰鸣,父亲的两手攥成了拳头,他目光雪亮,脸色铁青,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父亲平时语言就不多,关键时刻,他的语言就更为金贵。此时此刻,他克制着情绪,用少有的冷静,吩咐我的母亲:“格利妈,端一盆乌罗仁来(熟肉及汤)。”众目睽睽之下,父亲又对“花花”夫妇说道:“额古德阿木嘎其,我们是朋友,过去是朋友,将来永远是朋友,你俩快走吧,一会儿想走也走不成啦!”然后又转身面对着神龛,嘴里念念有声:“透伦玛路大神,保佑鄂伦春平安无事啊!”父亲说完,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地上。众人纷纷一齐跪了下来,同时祈祷透伦玛路大神,祈祷白音那格山神,祈祷西色湖猎神,祈祷恩都力天神,祈祷西嘎毛义河神……没有哭声,没有埋怨,只有仇恨在男男女女的怒火中燃烧。

    天色大亮,鬼子兵到了,以盘井虎二郎为首,乘坐着汽车,汽车驾驶室顶上各支着一挺机枪。还有伪靖安军,穿黑衣服的金矿警察,风雪之中奔我们部落猛扑了过来,他们来讨狼,讨不到野狼就血洗屯子。花花和它丈夫,愣是被父亲赶出了格栅,也许是牵挂洞穴中的孩子吧,花花急匆匆向前走去,公狼却在它屁股上狠咬了一口,花花被迫转过了身来。雪地上的公狼眼睛红了,戗着鬃毛,粗壮的前腿迎寒风而立,威风凛凛地面向众人,要决一死战的样子。突然,花花在丈夫耳边说了句什么,公狼略微犹豫,很快就采纳了花花的意见,夫妻双双爬上了后山。

    它们走了,父亲第二次又救了花花。屯子内众犬齐吠,开锅了一样。父亲哭了,之后又哈哈哈地狂笑,过了一会儿,他停止狂笑,才铁青着面孔命令大伙儿说道:“乡亲们,快逃命吧,乌立楞的一切,由我李光泰顶着,鬼子今天是冲着我来的?走吧,走吧,快点儿走吧!都在这儿送死,不值当啊,父老乡亲,我求求你们啦!”寒风之中谁也没动。父亲只好又转向我的母亲:“保格妈,领着孩子们,快点儿走吧,走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啦!”母亲不走。母亲不仅贤惠,关键时刻坚毅又刚强,面对死亡她淡然一笑,和风细雨地说道:“我干吗要走呢?活着,你我是夫妻,死了,咱俩不还是夫妻吗!鬼子,并没有把咱们给征服!”母亲说完,她突然在我膀子上狠咬了一口,那一口咬得我好疼好疼啊,不是肉疼,而是心疼。

    抬起头来,母亲已经是泪流满面,哽咽着哀求道:“英格利哪,你哥你姐,还有你妹妹,都交给你啦,领上他们,快点儿走吧,去找赵尚志,找李兆麟,只有共产党才靠得住啊!”她声泪俱下,颤抖着喊道,“为了咱们鄂伦春,妈妈给你们下跪啦!……”妈妈跪地,我们都哭了,遍地哭声,但谁也不肯离开。

    莫老太老泪纵横,用瘦骨嶙峋的大手推着我们说道:“好娃子,听话哟,奶奶我老啦,哪儿还不是死哟!可是你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咱们鄂伦春,从江东到江西,祖祖辈辈不容易哟!好孩子,你们还年轻,就快点儿走吧,走吧!……”鬼子离村子很远时翻译官就喊道:“李光泰,期限到啦!快快地交狼吧!”父亲提着两支猎枪就迎了上去:“小日本鬼子,李爷爷来啦!”随着父亲的枪响,鬼子的机关枪开始射击:“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子弹像蚂螂般飞来。日本鬼子来者不善,因为他们知道,鄂伦春猎民不是那么好惹的,包括妇女,个个都是神枪手。房子开始着火,林盘(夏天住房),库米(窝棚),乌顿柱(土窑子),雅塔安嘎(产房),买阿木(帐篷),都浓烟滚滚,半个天空都红了,全屯子的猎犬停止了狂咬,只有机关枪像刮风般地响着。

    匆忙之中,我一手牵着姐姐,一手扯着妹妹,踉踉跄跄,在雪地上疯跑,没有跑出多远,可怜的大姐就一头栽到了地上。头上的血水染红了冰雪。我欲哭无泪,伏下身子猛喊:“大姐,大姐,你睁眼看看我啊!大姐你……”我后悔走得太晚了,大姐一死,我怎么对得起父亲和母亲?!妹妹雪莲嘶哑着嗓子大哭:“大姐,大姐呀,大姐你不要我啦!大姐你不要我啦!大姐……”大姐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是那样关切地看着我,又看着妹妹,嘴唇擅动着,但什么也没说就闭上了眼睛。我明白大姐的意思,无论如何也要带好妹妹。我放下大姐,摘下钢枪,转身就要去报仇。可是突然,唯一的机枪也停止了吼叫,千钧一发,我蓦然间看到,是花花和它的丈夫从高处飞落,奋不顾身,把机枪手扑倒咬断了他的喉咙。

    另一只灰狼奔指挥官而去,指挥官是盘井虎二郎,正举着战刀哇啦哇啦地叫呢,突然被猛兽扑倒,左脸肌肉被撕掉了一块。但鬼子非等闲之辈,躺在地上又抡了一刀,这一刀把狼尾巴削掉了半截。因为疼痛,彼此之间一齐在嗥叫。我们在山里躲藏了一夜,第二天返回,我们心情沉重地掩埋了大姐,掩埋了母亲,又掩埋了父亲。

    完整的家庭,为了花花,眨眼之间就支离破碎啦!日本鬼子,在我们李家身上,一下子就欠下了三大笔血债……三大笔血债啊,母亲、父亲和善良的大姐……李英格利讲述到这儿,放下酒碗,看着门外,半天无语。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外面打瞌睡的老狼,我试探着问道:“它的尾巴,就是当年那个老鬼子盘井虎二郎砍掉的吗?”英格利猛地睁大了眼睛,说道:“是的。但也不全是。老鬼子盘井,砍掉了一半。真正的全秃,是1938年的冬天,为了掩护小分队,还有李将军的夫人金伯文大姐。在一场恶战中,鬼子的靖国犬,把它的尾巴贴根儿咬断了!也是那场恶战,花花的丈夫,让靖国犬活活地给撕碎啦!靖国犬的残忍,世界上都少有,花花能逃生,也许是透伦玛路始终在暗中保护了它吧。”说完,他端起酒碗,又猛地吞了一口,似乎在用酒驱散其痛苦。“噢!那么,你是怎么参加抗日联军的?又是怎么当上了李兆麟将军警卫员的?”我捏着一块“乌罗仁”排骨,品着滋味,小声儿问道。英格利看我,直着眼睛,忽然又乐了:“哈哈哈,别急别急,听我说嘛!今天不走了,晚上陪着大叔我跳舞,燃上篝火,痛痛快快地高兴高兴。抗战胜利,不容易啊!将军的夫人,金伯文大姐,愣是在雪地上顶着寒风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三十年啦,李肇华若活着,不管在哪儿,都不会忘记奶他的这只狼啊!花花也不会这么样的孤独……”

    李英格利大叔看着花花,又把故事讲了下去。乌拉嘎金矿附近始终有抗联在活动,我父亲是领催,多数抗联领导他都认识,如三军的金策、赵尚志、陈雷;六军的冯治纲、戴鸿宾、夏云杰等等。库米、林盘,他们常去居住,抗联没有固定的驻地,跟我们鄂伦春一样,小兴安岭是家,大森林就是天然的房子,抗日联军多数是农民,不少生活中的知识都是跟我们鄂伦春学的。像阴雨连绵,十几天不晴,柴火水湿,怎么做饭啊?即便是夏天,密林中的夜晚也很冷,部队生存,取暖是大事。

    于是我父亲就告诉部队:“把死树锯倒,用斧子劈,雨湿表层,劈开的木质全部都是干的。”还有伤员的治疗,西药奇缺,鬼子控制很严,父亲就把秘方传授给他们,熊胆治胃疼,兔子粪治腹泻,黄菠萝树皮能去火消炎,苣荚菜止血,八股牛解毒,伤风感冒多喝点儿柴胡等,山里遍地药材,非常方便。李兆麟称他是部队中的神仙。父亲对官兵的感情很深,就把哥哥、妹妹和我都送到了部队,他说共产党的队伍,他一百个放心。

    哥哥去了前线部队,妹妹雪莲在被服厂工作,我留军部随首长活动。首长选中了我,其原因和条件是多方面的,一是我政治上可靠,苦大仇深;二是我打枪有一定基础,鄂伦春人嘛,在娘肚子里就学会了打枪;三是熟悉地形,沟沟坎坎,闭着眼睛我也不会摸错。赵军长高兴地夸我:“你小子,是最称职的警卫员嘛!”我跟随着兆麟将军,一晃就是四年,伯文大姐分娩,保护大姐,是组织上交给我的特殊任务。多亏花花,危难之中又帮了我们的大忙。

    1938年冬天,第一场大雪过后,日本鬼子就开始了扫荡,这次扫荡由特务配合,目标是省委。盘井虎是最大最凶狠的特务头子,他用靖国犬搜索,拉网式,一步一步,紧逼了过来。李兆麟率领主力部队,根据省委的部署,跳出包围圈,去松花江南岸活动,为了迷惑敌人,小分队留下来与敌人周旋。金伯文大姐也是小分队的一员,马上要分娩了,挺着肚子可怎么办哪!小分队的队长叫马克政,他安排了我和老周还有小分队唯一的一名女战士——朴英善大姐同时去陪护。我们先行离开了密营,老周是过来人了,伺候产妇也有经验;朴英善大姐就不用说了,都是女性,用不着回避;唯独我,刚满十八周岁,对于女性,除了渴望,其他方面均是朦朦胧胧。看女人生孩子,既有些新奇,也非常尴尬,因为我们鄂伦春族,除了萨满,既使是丈夫也不能进妻子的产房。况且生孩子都不在家中,乌立楞附近建有一处雅塔安嘎,雅塔安嘎是妇女们的产房,尽管心里极不情愿,但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我牵着瘦马,金伯文大姐在马背上坐着,朴英善和老周扶在两边小心翼翼沿着山根向前移动,第一场大雪像棉花团一样,纷纷扬扬漫山遍野地飘着。鸟儿不叫,野兽也都躲了,生孩子的产妇到哪儿去遮身?女人生孩子最容易落病,稍有不慎,生命就有危险,况且在我们的后面还有鬼子的追兵啊!为金大姐本人,也为大姐腹中的婴儿——将军的后代,我们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突然,狗的狂吠声伴随着枪声,从密营方向传来,肯定是靖国犬正在搜索中,刚培训出第一代,侵略者立刻就投入了战场,据说这家伙残忍、狡猾,血腥无比,狼群见它也要快速地躲开。每次激战,野狼都能被它乖乖地给征服。

    小鬼子视它为最得意的“宝贝”!这只“宝贝”,此刻在后面正紧紧地追呢!紧张危险又没地方躲藏,老天爷,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哪?!金大姐突然间呻吟起来,我扭头看到,她脸色苍白,头发凌乱,尽管天冷,但脸上的汗珠还是一颗颗直往下滚。

    雪地分娩,人还在马上,爱人和亲人都不在身边,只有仅比她大几岁的战友。此时此刻,朴英善比我们还急,嘴上还一个劲儿地安慰:“金厂长(被服厂厂长),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没有山洞,也得找一处避风的地方啊!”寒风呼啸,风雪交加,此刻的金大姐一步也不能再走了,她是咬着牙根,竭尽全力才坚持到这儿,我们是奔石砬子来的。石砬子像刀削,周围的松树又密密麻麻,树叶上托着厚厚的积雪,因为是谷底,相比之下风也小点。看看周围,附近再没有更理想的地方了。再说金大姐的羊水已经破了,军裤溻湿,下腹剧烈疼痛,她的嘴唇早已经咬破,汗水、泪水又加上雪水,滴滴答答顺脖子流淌。她两眼微闭,全身哆嗦,呻吟的声音也忽然提高。

    朴英善急忙小声儿说:“金厂长,你小点儿声!把敌人引来,可怎么办哪!你听听,你听听,靖国犬还在一个劲叫呢!”“算啦,算啦,就在这儿生吧!”老周瞅着四周无可奈何地说道,“唉,小日本鬼子真是造孽啊,逼着女人在露天地生娃娃!要有个山洞,该多好啊!唉!这鬼天气,怎么办哪,怎么办哪!”大家束手无策,除了咒骂再有就是叹息。老周年龄最长,关键时候我们都听他的。尽管他没有生娃娃的经验。“没事!能生火,这么大的风雪,不到近前,轻易不会发现!”但没等我说完,金大姐一头就栽倒了下来,幸亏老周及时地给抱住。“快,快,快铺被子!”老周用胳膊平端着金大姐。在一棵粗大的红松树下面铺好被子,朴英善又掏出来一条军毯,让我和老周各扯着一头,她扭身一把就扯下了金大姐的军裤,血水、羊水全涌了出来。

    那年月太艰苦了,女兵们都没有裤衩,唯一的军裤也是补丁上摞着补丁,连必要的草纸都没有办法筹备。“快,生火,化雪水!”老周毕竟有着这方面的经验,当务之急,最需要的就是热水,毯子那头他用扫条绑住,腾出双手忙碌着去拢火。但毯子的另一头我却不能松开,必须扯着为金大姐挡风,我没有办法回避。朴英善大姐双膝下脆,哭泣般地替产妇使劲:“使劲呀!使劲呀!羊水早破啦!你咋不使劲呢!”产妇的左手死死抓着我的一只鞋子,右手攥被子,全身哆嗦,一声声地号叫,由高到低,由强到弱,她已经耗尽了力气。看女人分娩,大脑中自然就想到了花花。

    作为雌性,动物与人,分娩的时候有什么区别?朴英善大姐哭了,边哭边用手捋产妇的肚子:“金厂长!快使劲呀!再不使劲,命都没有啦!”“唉!可能是难产吧!”老周边化雪水边皱着眉头说道:“别哭,别哭,哭有啥用呢,快让她吃点儿东西,肚子里有食,身上的劲就大了,不然时间长了,大人孩子就……”话到嘴边又硬咽了下去。他边说边烧烤着两个土豆。我扯着军毯,为金大姐着急,同时脑海中也快速地旋转着,回忆父亲为花花接产时的要领与措施,花花难产是因为受惊,但花花的营养却非常好,可是金大姐呢?腹中无食,哪儿来的力气?婴儿瘦小,不可能是难产。果不其然,吞下两个土豆,金大姐虚弱的身体略有点儿恢复,猛一使劲,朴英善的两手就托住了婴儿脑袋,三晃两晃,婴儿终于生出来了。

    我们三人都舒了一口长气,母子平安,老周乐了,吸溜着嘴唇哈哈哈地笑道:“怎么样,没有错吧!生孩子像烧水,差一丁点儿它也不会烧开。这种情况,我老周见的多啦!她不使劲,别人算是白扯!”随着他的话音,婴儿也哭了:“哇——哇——哇——”别看他瘦小,啼哭的声音却非常的洪亮。突然,附近山那边传来了狗叫:“汪——汪——汪汪——”是婴儿的哭声,使靖国犬和鬼子发现了目标。大家刚轻松下来,心又都悬了起来,从密营到这儿,我们走的是椅子圈儿,目的是寻找最隐秘的住处。可是敌人呢,拉山直奔,况且又有靖国犬领路,也许很快就会爬上山顶,然后向我们扑来。

    我是将军的警卫人员,保护大姐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为了母子安全,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一个人豁出去,迎着靖国犬,把鬼子给引开。于是我抓枪在手,毫不犹豫地说道:“二位大姐,老周叔叔,你们快准备好,向东北方向转移,我偷偷迎住鬼子,先把那只靖国犬打死,然后再把鬼子引向正西。”没等我说完,虚弱的金大姐就第一个反对:“别慌嘛!敌人还没有发现我们,关键时刻,更需要冷静!”老周三脚两脚踩灭了篝火,咬着牙根说道:“我这把年纪了,就是硬拼,也轮不到你们,你们都走,我在这儿顶着。奶奶个熊,早死晚死不就是个死吗!”他抓着钢枪又吩咐我道:“小李啊!你在山里熟悉地形,保护她们快点儿走吧!见了李主任,也好有个交代。”我不同意:“你有经验,还是你领她们走吧,我腿脚灵活,不一定就牺牲!……”话还没说完,因为饥饿,没有奶吃,婴儿再次哇儿哇儿地哭了。婴儿一哭,山顶上就传来了鬼子的喊叫声,鬼子误认为我们是省委和三路军的指挥部了。伪军吆喝,要活捉李兆麟!尤其是靖国犬,汪汪叫着,冲上山岗就扑了下来。

    这时从远处忽然传来了嗥叫声:“欧!欧!欧!”是野狼的声音。随即激烈的搏斗声又传了过来。雪雾弥漫,我们只能是猜测般地听着,不知道靖国犬与谁在搏斗。婴儿降生,但子宫内的胎盘却迟迟地没有脱落,正常情况下,婴儿落草,胎盘也紧跟着自然地分离。可是产妇太缺乏营养了,再没有底气能同时把胎盘推出,胎盘不落,子宫就会继续流血。金伯文大姐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但必须立刻就转移,敌人眼瞅着就扑下来了。事不宜迟,当机立断,朴大姐先把婴儿包好,背在自己身上,然后连搀带架,拖着金大姐转移。算金大姐幸运,也是自然运动后的结果,刚进入另一条沟壑的深处,金大姐的胎盘就脱落了下来。朴大姐哭了,哽咽着说道:“金厂长,好命大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哟!胎盘落地,你才算从鬼门关爬了出来!”暮色降临,周围寂静,寂静之中带点儿恐怖,雪花始终在不停地降落,我的心仍然悬着,狗咬的声音突然间没了,鬼子撤走了还是被击毙?我隐隐约约地觉着野狼花花始终就在小分队的附近没有露面,它是在暗中保护着我们。靖国犬消失,很可能与“花花”有直接的关系,关键时刻,说不准是花花……恍恍惚惚中我心跳得不行,于是我决定爬上那个山头去看看。

    老周赞成:“是啊!是有点儿奇怪,那只恶狗,怎么就没了呢!”朴英善大姐反复地嘱咐我:“不能莽撞,看清楚了再说,我们大伙还都指望着你哪!”我刚要动身,山顶上突然传来了枪声:“哒哒哒!哒哒哒!咚!咚!咚咚!”歪把子机枪加三八大盖儿。枪声刚停,敌人的叫骂声就传了过来,我们并没有走出去多远,所以说,敌人在山顶上的说话声仍然听得清清楚楚。手电筒的光柱交叉着扫射,探照灯一样,光柱中的雪花像纷纷扬扬的蛾子,我们在暗处,有树冠遮掩,光再强,日本鬼子也是白费,只有声音刺激着耳膜:“八格亚路,死了死了的干活!靖国犬的,你们的明白?”“报告太君,很可能是豹子吧?把靖国犬给咬死啦!不是豹子,可能就是老虎。这儿是深山区的,猛兽的大大的,大大的多!”“八格亚路,抗联的干活,老虎的没有,打枪的跑了,赵尚志的,李兆麟的,靖国犬的,你的明白?下去的侦察,你的去,你的也去,通通的都去。”

    石砬子太陡,悬崖一样,伪军们刚下到一半,就听一声尖叫:“哟嗬!这不是狼嘛!”“真的哎!这么大个儿呀!老天爷,毛驴子一样啊!砬子下面肯定有山洞,山洞就是狼窝,咱们来找死啊!是不是上去!上去!喂了老狼,更他妈的冤啦!盘井虎要侦察,让他自己来吧!这死冷寒天的,谁知道下面有多少狼啊!把咱们都吃了,也不够狼群塞牙缝的!”伪军们骂骂咧咧地爬了上去,沿着山顶走,再没敢下来。时间不长,手电光柱也没了,茫茫林海,又恢复了宁静。尽管风雪交加,但山顶上的积雪肯定要浅些,敌人是沿着靖国犬的脚印在寻找我们,不是追赶,况且始终也没发现目标。听说是野狼,我心里头更急,蹚着没膝的深雪,一步一步地爬了上去,在裸露的岩石下面,我一眼就发现了花花的丈夫——大灰狼自己在地上躺着,血水把积雪染红了一大片。

    从葡萄沟救急到野狼谷擒拿,从乌立楞松绑到盘井虎血战,灰狼的气味、身型、绒毛和脾性,对我来说是太熟悉了。此刻我觉着心头发酸,泪眼模糊,抱住尸体哽咽着喊道:“你救了我们,你咋不露面呢!你咋不露面呢!”从部落到抗联,只有它仿佛才是我真正的老乡。面对“老乡”,我的泪水又滚落了下来。距离近了,我抱着狼头才清楚地看到,置它于死地的,不仅仅是子弹,子弹是敌人后补上去的,它真正的死因,是半个喉咙被利齿给切断,紧贴着脑袋,也是气管最薄弱的地方。我是鄂伦春人,知道那儿是最致命之处,狼是铜头、铁腿、豆腐腰,腰处无伤,脖颈被切断,除了它的近亲——靖国犬如此残忍又还有谁呢?我放下公狼,揉搓着眼睛,绝望之中寻找着花花,花花是不是也葬送了性命呢?在一棵粗大的红松树下面,我找到了母狼“花花”,它还活着,但伤势严重。它非常聪明,藏在大树后面,恰巧又被积雪给埋住,若不踩上就很难发现。也许它嗅到了我的气味,或听见了我刚才的哭声,才挣扎着从积雪中爬了出来,那儿的积雪,也已经被染红。

    “花花!是你,是你啊!”我声音嘶哑,双腿下跪,把它紧抱在怀里,我清楚地看到,它那半截尾巴也已经断掉了,贴着屁股,是拳头大的伤口。它目光亲切,又是那么渴望,全身颤抖着,用柔软的舌头舔我的手心,舔我的手背,眼里闪着泪光,拧着脖子,一点一点,舔干了我的眼泪。我把整个衬衣的大襟撕了下来,小心翼翼为它包扎着伤口。寒凝大地,重伤的花花也饿红了眼睛,盯着丈夫公狼的尸体,犹豫了片刻,就开始了撕啃。我不觉着反感,也没有什么意外,花花是不想把丈夫的尸体留给鬼子,况且嚼食同类,是兴安狼的本性,这是司空见惯的。我掏出匕首,将公狼开膛破肚,肝肺五脏都孝敬了“花花”,它风卷残云,狼吞虎咽。狰狞的目光流露着它贪婪的食欲。

    我从小就懂得,野狼对大自然的适应性很强,尤其是冬天,饱餐一顿,一星期都不饿,特别是母狼,正哺育后代,食量之大,你很难想象。“花花”填饱了肚子,身上的力气陡增,再加上屁股上的伤口得到了处置,它恢复了精神。在雪地上奔波,除了后半截身子有点儿迟钝,后大腿不时颤抖着,秃了的尾巴,似乎对它没有构成伤害。五脏没了,我又把公狼的四条大腿卸了下来,回到营地以补充营养,特别是金伯文大姐,营养不足怎么奶孩子?没有奶水,婴儿该咋办?她是朝鲜族妇女,包括朴英善大姐,逢年过节最喜欢吃狗肉。我扛着狼大腿,花花走在我前面,没有到近前,婴儿的哭声就传了过来,嘹亮、明快,让人兴奋,但是也让人紧张。多亏是黑天,敌人已经撤走,否则,婴儿的哭声就是最醒目的目标。

    夜色漆黑,雪光朦胧。还没等我和花花走到近前,胡子老周就恶狠狠地喊道:“口令!”随着就是拉大栓的声音。我急忙回答:“东北虎!”朴大姐舒了一口长气:“是英格利呀!”我扔下狼腿,小声儿说道:“敌人走啦!快拢着火吧!”我的到来,驱散了紧张的空气。借着火光,我发现金大姐的脸上有了血色,但目光忧郁,满面都是愁容,在被子上躺着,饥饿的婴儿就在她身边。见篝火着旺,朴英善大姐就开始了忙碌,先化开雪水,然后再用雪水煮了半缸子面糊糊,篝火太旺,糊糊搅不匀,上面的不熟,缸子的底部已经有了糊味,离开篝火,眨眼又凉了,但孩子饥饿,只好用指头挑着,一点一点让婴儿吸吮。后来养成了习惯,饿了就给他一根指头,干咂嚼指头孩子也不哭,也许孩子知道,抗联的后代就是这种待遇。

    金大姐的奶水先天就不足,我费尽心机,加工了那么多的达拉嘎兰,汤也喝了,肉也吃了,但两个乳房就是没有动静。“唉!怎么没有奶呢,喝了这么多的肉汤。把乳房揉红也毫无效果。”老周说道:“吃龙肉也是白搭,雪地生孩子,是闹着玩的吗,没出意外,母子平安,咱们就知足吧!”“花花”加入了小分队的行列,因为我多次介绍过花花,所以队员们也没有顾虑,尤其是由于它们与靖国犬恶战,公狼捐躯,小分队才能化险为夷。

    第二天中午,老周突然指着母狼花花说道:“嗬!有办法啦!让孩子吃狼奶,你看它的奶子,奶两个娃娃都没有问题!快来快来,小祖宗哪,英格利给你雇了个奶妈!”我和朴大姐同时一愣,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朴大姐把婴儿抱了过来,两手托着,对花花说道:“躺下躺下,看这奶子,涨得不难受?”花花很乖,在火堆旁躺下,舒展四腿,自愿地奉献奶水。孩子也真饿了,嘴噙着奶头,拼了命地吸吮,出于本能,两只小手还不停地揉摸着。花花的眼里流露出幸福又恬静的光芒。

    花花睡了,吃饱的婴儿也进入了梦乡,山野宁静,寒风习习,远处的林涛声好像在向我们祝贺,祝贺我们又一次的胜利。第三天敌人又追了上来,穷追不舍,死盯着不放。面对雪地上留下来的踪迹,我们也只能是将计就计,牵着鬼子们的鼻子在雪地上“游行”。茫茫林海,沟谷纵横,皑皑白雪,清幽又静谧,我们始终也没发现大部队的影子。爬上山头的伪军们就狂喊:“你们跑不了啦,快投降吧。李兆麟,赵尚志,你们再顽固,也得替后代想想吧。”

    敌人还印了传单,用飞机散发,每隔两天就散发一次,从黑河,从北安,从佳木斯或依兰方向,飞得很低,不时还晃动翅膀,膏药旗都能清楚地看到。可是敌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与他们兜圈子的部队就两男二女,除了婴儿还有一只母狼。母狼花花既通人性又非常聪明,敌人追近了它突然嗥叫两声:“啾——啾——”冰天雪地,红了眼的狼群对敌人是个震慑,听到狼嗥敌人就有点儿发蒙,停下来观望。那天顺风,隔着沟谷就能清清楚楚地听到,鬼子像驴,扯着嗓子叫骂:“八格亚路,野狼的没有,撒谎的干活!”傍晚宿营,花花悄悄地溜了出去,它闪电一样咬死了一个鬼子哨兵,以后它再叫唤,敌人就信了,“野狼的厉害!大大的厉害!满洲国,大灰狼,大大的厉害!”春节后不久,我们终于与省委机关会合,警卫连连长马克政见金大姐母子平安,非常高兴地说:“咱们抗联后继有人了,花花功不可没呀。”第二年秋天,也就是西征的路上,鬼子和伪军前堵后追,省委机关随大部队行动,李兆麟将军肩上的担子特重,见到儿子,他没有多少喜悦,而是紧皱眉头,担心肇华给部队上添累赘。孩子有病,多日发烧,只要醒来,就一个劲儿地啼哭。李兆麟担心孩子的啼哭会使鬼子发现抗联的行踪,便含着眼泪命人把孩子扔掉。金大姐也怕部队遭受损失,没有办法,只好哭着把孩子交给了一位小战士。

    小战士一走,花花就嗥上了,噙着眼泪,呜呜嗥叫,等到听不见它的叫声了,人们却发现它正用嘴衔着孩子紧跟着部队,它目光好凶,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作为“奶妈”它尽到了责任。朝阳山一仗失利,部队转移去了苏联。在黑龙江边,见肇华被抱上船,花花一声哀叫,身子一纵就栽了下去,它是不愿意离境但又舍不得肇华,想用自杀来了结自己的一生,多亏水浅,战士们匆忙中把它救了上来。看着母狼无助的表情,李兆麟将军叹了两口长气:“唉,唉!”然后又对我商量般地说道:“英格利同志,你就不要过江啦,留在国内,陪着这只母狼。动物有情,何况是人呢!等抗战胜利了,我们有义务再为它请功!”花花不去苏联,内心的苦楚也许只有我知道,它是一只纯种兴安母狼,乌拉嘎周边还有它的后代,可是母狼同样用乳汁养育了李肇华,强行分手,它怎么能受得了?动物有感情,同时也有灵性,第二年开春,大约也就是元宵节刚过。千里冰封,大雪飞舞,寒风之中,花花冲江东一声声地哀嗥:“啾——啾——啾——”撕心裂肺,仿佛是在哭泣。回到窝棚,花花半个多月只是卧着,不吃不喝,浑浊的泪水几天都没断,我还以为它病了呢,直到光复我才终于明白,哀嗥那天,正是肇华在江东告别了这个世界。作为奶娘,冥冥之中花花肯定是意识到了什么?李英格利的故事讲述完了,看着花花长时间无语,他对花花,已有几十年的感情。

    人狼为伍,陪伴了它终生,将军的嘱托,他没有辜负。可是花花毕竟是老了,身上的皮毛,已斑斑驳驳地极不体面,走路摇晃,也打不起精神,今天能去逮猪,而且逮住了能骑着野猪回来,也许在用行动配合着主人庆祝这个日子,抗战胜利它也付出了很多。第二天一早,我背上袋子告别了老狼和英格利夫妇,走出去老远了又扭过头来喊道:“秃尾巴老狼,花花,花花,再见啦——”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