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峰山传奇-蜂场熊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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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叔是养蜂专业户,在小兴安岭的夹皮沟林场,提到我的老叔——夏大禹,自然就想到他的“雪花牌”蜂蜜。作为小兴安岭的拳头产品,它早在十五年以前,就漂洋过海,成为国际市场上的抢手货。在为国家换来大把大把外汇的同时,老叔也一度走红,广播、电视、报纸,一个照片接着一个照片,一个镜头连着一个镜头,那天晚上看电视,黑龙江台,当老叔一脸憨笑又在镜头上出现时,妻子突发奇想不无揶揄地对我说道:“哎!夏斌,你那些叔叔姑姑,一个个都长得球球蛋蛋的,唯独你老叔,人高马大,还是一脸络腮胡子,你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不正经呀?”“放屁,你奶奶才不正经呢!”拿租宗开涮,我一听就炸了肺管子:“什么东西,作为晚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妻子也不示弱:“哎,你急啥呀!看看哪!那不是你七叔,也在电视上嘣哒呢!猴子和狗熊在一起,他们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芝麻杆上挑个大茄子,不串种,谁信呀?”妻子理直气壮,我“啪”的一声关闭了电视,把没抽完的烟头,狠狠地扔在了地板上,用脚一拧。

    在平时,妻早炸了,不骂我个狗血喷头,让我跪在那儿用舌头舔起来是绝对不算完的。今天,大概是看出了苗头,兔子急了也咬人,好汉不吃眼前亏,眼珠子瞪得比鸡蛋还大,最终却知趣地连一个扁屁也没放出来。她拽了一把儿子:“冬冬!睡觉去。有本事你把房子点了火,人模狗样的,德性!”门一摔,自己进卧室去了。

    妻子离开了。15岁中学生儿子尽管闻到了火药味,但仍然是天真的问道:“爸,妈妈不问,我也有点儿怀疑,我八爷爷,真的是我老奶奶生的吗?达尔文的进化论我都读完了,我五爷、六爷、七爷和你差不多,都是小矮个小白脸,唯独我八爷……就是进化,也不能进化得那么快呀?”我本来想呵斥他一顿,小孩子,你懂个啥?但转念一想,不行,儿子毕竟是中学生了,再说,他也有这个权力,作为父亲,必须正确对待,严肃回答。否则,儿子同样也不买我账的。于是,我郑重其事地答道:“冬冬,你看过杨家将那本书了吗?”不等儿子回答,我又继续说道:“杨家将中的杨八郎也不是佘太君的儿子,而是义子,当初你老奶奶呀,也是为了图个吉利,才从河东平度地,给你抱回了这个八爷。你八爷爷真正的母亲是谁,父亲又在哪儿?爸爸当然是不清楚了!你八爷爷虽然也是姓夏,却不是一个血统,这回,你明白了吧!”“噢!是老奶奶的干儿子呀?”冬冬更加天真地说道,“佘太君跟大宋皇帝平起平坐,这么说,我老奶奶也时常地进出皇宫了?”“得得得!你的想象力倒是不错,睡觉去吧!睡觉去吧!你们母子呀,纯粹都是精神病!”冬冬扮了个鬼脸,一脸迷茫地噘着嘴出去了。

    不久,我就收到了老叔的一封信,是别人代笔,字写得老大,还伸胳膊踢腿的,几十个字,就划拉满了一大张稿纸,内容更是叫人既骇然又疑惑。“夏斌侄儿,见信速来,我重病在身,阎王爷把路费钱都给我寄来了!蜂场咋办?别人,我相信不着,这件事情,就只能依靠你了!”老叔和我,尽管是在一个林业局,但两个林场的方向不同,从庆丰到夹皮沟,区区百十里地,中途换车,还得住上一宿,那个别扭劲,真比出国还要麻烦。关键是通讯设备滞后,早先用五十年代的摇把子电话,自从各林场统一配备了对讲机以后,一百多里长的电话线,就被下岗职工一节骨一节骨地掐断,做了狍子套。

    大事小情,彼此之间就靠对讲机来沟通联系,一家有事,全局知道。于沟河林场是全局新鲜事最多的一个单位,防火大队长与瞭望台的防火员对讲,通过电波,都清清楚楚,一个字不少传到了副市长兼防火总指挥的耳朵里:“狗剩子他爸!你快下来呀!”“咋啦!啥事呢?”“还啥事呢,人命关天,你老婆喝耗子药了!扯鸡巴蛋,没事闲的,搞破鞋玩,都搞出人命来了,你还在金顶山上拿稳的呢?”“她跟谁?”市长气哼哼地听着。“还有谁?你们家邻居五大巴掌呗!当王八有酒喝,你在山顶上是不是喝晕过去了!……”市长大发雷霆,从此局党委下了文件:对讲机为防火专用工具,非工作情况,一律不得使用!读完信,打了个招呼,我就匆匆下山了,坐在车上,边走边想着老叔的话,蜂场咋办?别人,我相信不着。“别人”?又是针对谁呢?针对老婶?和她那三个孩子?

    半路夫妻,自然是靠不住了!春节我去串门,老叔就气哼哼地说道:“这么个娘们,活不干,一天到晚练什么功……走火入魔,我去街里两天,就给练死了十多箱蜂子,还搭上了一缸蜂蜜!败家玩艺,快把我气死了,我咋就找了这么个玩意呢!唉!当初……真不该救她的命呵……”关于老婶的为人、品德,我是再清楚不过了。没有老叔那一枪和大黑的奋不顾身,即使是有十个老婶,也早变成黑瞎子的粪便了……但练功为什么能练死蜂子,我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于是就问:“练功咋能练死蜂子呢?”“练功练晕了头,仓房门四敞大开,舀完蜂蜜忘了扣盖,你想想,蜂子能不涌进去?能不淹死?我日他个祖奶奶的,白瞎了,一缸椴树蜜,十多箱蜂子啊!”老叔忿忿地说道。

    唉!可也是!我不能妄加评论,只能安慰老叔:“算了算了,破财免灾!况且又不是故意的,谁还没有失手的时候?”没来山里之前,我就听说了,七叔是连级干部转业,分到夹皮沟任主管后勤的副场长。官,虽然不大,“文革”期间也照样挂了大牌子,在批头会上,造反派头头邹法财故意把老叔也拽上了台子,并厉声喝道:“夏大禹,过来陪着,说你们哥俩到底是不是一个爹的!破……”“破”字刚刚出口,老叔铁青着脸就蹿了过去,半截黑塔一般,邹法财见事不好,想逃走吧,又怕丢了面子,只好梗着脖子,瘦驴屙硬屎般地大声吼道:“你你你……你想干啥?”“干啥?”老叔嘿嘿地笑着,“你不是想上天吗,今天,我就让你坐坐这个土飞机!”说着,一伸手,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轻轻一提,就把邹法财拎了起来,邹法财两脚悬着,在空中哇哇大叫,挣扎威胁又是告饶。老叔膀子一晃,像掷铁饼似的,悠了半个圆圈,“嗖”的一声,就抛了出去。

    “跟老子装屁,去你妈的!”邹法财面如土色,哇哇叫着,掠过众人的头顶,就砸在了地上。多亏那儿有一堆锯沫子,捡了一条命,仅仅是摔折了一条腿。从此以后,造反派再斗争七叔,只要老叔在场,就没有一个人再敢胡作非为,“妈的,没有你弟弟在那儿站着,你早瘪茄子啦!”造反派悻悻地骂道。七叔赚了便宜,从内心里,得感谢我的老叔。而老叔呢,一生中给他造成最大的威胁就是饿肚子。在农村,一年的口粮半年光,来林区,口粮加工种补贴最多也才四十多斤,而且还是伐树刨穴的工种。他人缘好,诚实厚道又肯干活,但没有一个姑娘肯嫁给他的,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年三十,食堂的洪师傅说:“大禹呀!今儿个过年了,你就放开肚子吃,赔赚也不在乎你这一个人了!”洪师傅眼巴巴地盯着,一笼屉馒头,不多不少,六六三十六个,老叔往那一站,风卷残云,外加半盆子白菜汤,吃得洪师傅一个劲儿瞪眼珠子。

    “大禹,你吃饱了吗?”“凑和!”老叔嘿嘿一笑,洪师傅接着说道:“怨不得没人敢嫁给你,什么样的家底也得让你吃黄了哟!”就在这节骨眼上,七叔又恢复了工作,被安排在离场部三十多里地的蜂场。也算解决了场子里的一大难题。蜂场在大山深处,枯树参天,蜜源充沛,最大的困难就是交通不便,再有就是野兽太多,狼嗥熊吼,一般的职工,是死活也不肯到那儿上班的。这样一箭双雕,既为林场领导解了围,老叔也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吃饭的地方。蜂场有小开荒,窝瓜土豆子长年不断,外加三条狗也都有粮食关系,逮着头野猪就吃好几天,省下粮食,自然也就让老叔填饱肚子。老叔到蜂场不久,我也就从农村进了山里,落脚于夹皮沟,名正言顺地给老叔当了帮手。

    驯狗,也就变成了一生中最大的趣事。蜂场位于小兴安岭东部的摩天岭与大砬子山之间,摩天岭气势磅薄高矗入云,而大砬于山呢,在阳光下面则像一把出了鞘的利剑,泛着青光,云雾缭绕,一年四季冰雪不断。在黑龙江北部,除了桦南、双鸭山与集贤的七星砬子,作为野生东北虎自然保护区,就是鹤岗西面与伊春接壤处的摩天岭和大砬子山了。蜂场就座落在山根下面,虎啸熊吼之声,一年四季,昼夜都能听到,为了安全起见,经公安和粮食部门批准,蜂场饲养了三只大狗,身形之大,哪一条都与牛犊子不相上下。冬天,大约也就是十二月份的初期,蜂场周围,涛声轰鸣,白雪茫茫,寒风刺骨,老叔告诉我:“你去仓库把粮食领回来呗!再不领,晚上咱爷俩就得歇牙了!”“咋去?”蜂场离夹皮沟近四十里地,二十年前鹤岗矿务局专门铺了一条铁路,目的是运输坑木方便。

    自从煤矿由东北人民政府上交国家煤炭部管理以后,坑木由国家统一调拨,道轨撤掉,机车封存,路基坑坑洼洼,杂草丛生,蜿蜒崎岖,除了拖拉机和马车,其它车辆是很难通行的。尤其是冬天,穿山风猛地扑了下来,携冰裹雪,路基遭眼,眨眼之时就会在莽原上消失得一干二净。“咋去呀,老叔,用肩膀子扛?这冰天雪地的。”“谁让你用肩膀子扛了?有现成的狗爬犁,又快又稳,舒服着呢?”老叔得意扬扬,眯缝着小眼,杂草般的黑胡子满脸上舞动着:“去吧,一闭眼到了,一闭眼又返了回来!土飞机,一般还享受不着呢!”说着,老叔就把爬犁套子折腾了出来,“大黑呀,你们仨都给我过来!跑趟场部,这些日子没上山,你们也该活动活动了,吃饱就卧着,白白地养了你们这一身懒膘。这边来,自己的位置,屁大的功夫咋就又忘了呢?你这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大黑在左,小六子在右,长毛子居中,尽管不大情愿,但事到临头,也还是规规矩矩地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晃动着尾巴,眼皮一齐眨巴着。大黑个儿大体壮,方头圆嘴豹子眼,眼珠永远是红彤彤的,像两只点燃着的小灯笼,即是没有敌情,两只小灯笼也是那么咄咄逼人,冷丁一瞅,就会使你不寒而粟。吼声低沉粗犷闷雷一般,全身没有一根杂毛,油亮光滑,出于对大黑的偏爱,老叔特意给它做了一个带刺的脖套。戴着脖套咬架,即使对手是凶残的野狼,因为有了特殊工具的保护,再加上自身的彪悍凶猛,一般情况下是轻易不吃亏的。

    为了蜂场的利益,在大黑与野兽的激战中,曾经多次与黑熊、棕熊、豹子、孤猪等大的山牲口搏斗,虽然有时伤痕累累,但靠着自身的英勇顽强,再加上老叔的呐喊助威,血战到底而凯旋,老叔也多次说过:“摩天岭这个熊地方,没有大黑,养蜂子?屁吧,有多少也不够黑瞎子来祸祸的!”连绵起伏的小兴安岭,均被铅灰色浓浓的雾遮掩了起来,大地银装素裹,太阳因害怕寒冷而早早地躲了起来。鸟儿不鸣,野兽不叫,寂静中只有树枝在嘎叭嘎叭地响着,耐不住寒冷,似乎是在一声再一声地哀嚎着,北国林海,滴水成冰,真是名不虚传啊!我坐到了爬犁上面,皮袄皮裤皮帽子外加一副皮手套,武装整齐,披挂上阵。狗身上披着浓浓的厚霜,寒冷简直像刀子一样,世界也仿佛变成了一块坚固的冰砣。“走吧,快去快回,慢着点跑,可别把人摔下来呀!”老叔哈气跺脚,对狗们下达了出发的命令。三条大狗腾空而起,爬犁在山林中穿行,速度之快,风驰电掣。尽管狗皮帽子遮面,可我仍然死死地闭着眼睛,全身麻木,如同赤身跳进了大江之中。

    腾起的雪雾扑面而来,腮帮子、鼻梁骨、眉毛、脖子,大凡露着的肌肤,一概像针扎一样,而整个身体又似乎变成了一片飘着的树叶,唿唿悠悠,又像一只波浪中的小舟,忽而峰顶高悬,忽而谷底跌落。周围迷蒙,一片灰白,像童年时代荡着的秋千,五脏六腑,全都在冰冷的世界中悠了起来,而且越悠越急,越悠越快。不知道悠了多远,我觉着睫毛挂冰,视力欠佳,本能地揉了下眼睛,整个身体就突然间甩了出去。随着寒风,“嗖”的一声,没等大脑反应过来,就仿佛是棵破白菜或者是烂了的破西瓜,在雪地上砸了一个深深的大坑。我挣扎起来,全身雪团儿似的,气急败坏地大骂了一声:“操!妈的!真……”可是,揉着眼睛仔细一瞅,皑皑冰雪的荒草甸子上,狗爬犁早无影无踪了!“唉!算我倒霉!亏着雪厚,不然,窝窝头也得摔成了大饼子!妈的,真是土飞机了!”我自言自语。可站牢了再往远处一看,嘿!狗爬犁又返回来了。不用问,准是跑丢了主人又回头找来了。

    这三个傻家伙,我也来了脾气,原地不动,再次放横躺在了地上,并用眼睛偷偷地窥着它们,心里计划着放懒的主意。果不其然,它们在我面前的路基上猛地停住,相互瞅瞅,仿佛研究着什么,然后就一齐奔了过来,用牙齿叼着我的皮袄皮裤,列着架子使劲地拖,拖不动,就直哼哼,仿佛在说:“咋办呢?咋办呢?”尽管我闭着眼睛,但它们的焦急表情,我也能清清楚楚地想得出来。哼哼了一大阵子,又一齐朝蜂朝那边吼叫了起来,吼完了,又不约而同的一齐往蜂场方向跑去。不大一会,就把老叔接了过来,老叔下了爬犁,见我仍在雪地上躺着,就气愤地把它们仨狠狠地臭骂了一顿:“就知道傻跑,冰天雪地的,咋就不回头看着点儿呢?”又对我道:“斌子呀!没伤着吧?”老叔知道,这么深的厚雪,侄儿又不是泥儿捏的,纸儿糊的,躺在那儿,纯粹是在跟三条大狗置气。想到了,可没有再责备我:“自己坐不牢,怨人家,也太不通情达理了吧?”反而安慰我:“实在不愿意,你就别去了,凑合一顿明天再说!”既然老叔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就不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爬起来,梗着脖子,狠狠地瞪了它们三个一眼,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又重新坐到了爬犁上……一阵风雪卷来,老叔为它们整了整绳套,重新起步,大黑和长毛就不再猛跑了,尤其是长毛,还不时地回头看我两眼,目光是关切,真诚而又歉意……我双手把牢,心里却感到一阵阵不安,跟动物在一起,人的虚伪和狡诈永远是那么赤裸裸的……我学会了驯狗,不,是犬类净化了我的灵魂。跟老叔在一起,久而久之,也更感受到了他心灵深处的寂寞和痛苦。夏天,是蜜蜂们忙碌的最佳季节,特别是入伏之后,骄阳似火闷不透风,但大森林下面也永远是凉爽宜人的,百鸟齐鸣,流水潺潺,涛声如雷,百花争艳。摩天岭一带基本上都是针阔叶的混交林子,椴树特多,而且不管是籽椴还是康椴。大树小树,流蜜期间,均是玩着命干的。像梨花一样,又似乎是六月飘雪,登高一望,漫山皆白。

    站在树下,清凉凉醉人般的花粉,更是扑鼻而来而又沐浴其中,芳香甜美陶醉提神。呼吸一口,五脏六腑,从神经到血液,全身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滋味,大有不是神仙更胜似神仙的超越感觉。蜜蜂们的积极性比我和老叔还高,争先恐后,倾巢而动,起早贪黑,无怨无悔;赶上月亮天,不用说服动员,也会自动加班,爬进爬出,来来往往,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歌谣,仿佛一夜之间,就把兴安岭的花粉统统搬进它的巢穴。忙忙碌碌之中,做梦也不会想到,它们的巢穴,在我搅蜜机的隆隆声中,小小的坯子,永远也填不满。琼浆玉脂般的椴树蜜晶莹剔透,不像秋天的扫条蜜或杂花蜜,味道发恶,颜色也是橙中见黄。椴树蜜,尤其是小兴安岭的椴树蜜,浓度高,无污染,作为纯绿色的天然食品,在国内外市场上,始终是供不应求的。赶到天气晴朗,甜甜的,香香的,沁人肺腑的蜂蜜,通过我手下的揽蜜机,哪一天都要流出数千斤十几大缸来。

    而蜜蜂呢,昼夜不停地辛勤奔忙,从蜜源到蜂场的路上,嗡嗡飞着,“叭叽”一声,从空中栽了下来,特别是箱子跟前,一夜之间,就有千万只蜜蜂累死在那儿,黄糊糊的一片。看后,是令人非常悲壮而又痛心的。老叔就难过中多次感叹着说道:“唉!咱们养蜂人哪!不管到任何时候,都得跟蜜蜂一样,在这个社会上,勤恳、诚实、厚道,无怨无悔,兢兢业业,对国家、对民族都得忠贞不渝,要不,就不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不配跟蜜蜂们在一起……斌子哪,老叔我说得对不对啊?”老叔在正规学校没念过几天书,但他记性特好,人又勤奋,一旦填饱肚子,空余下来,除了钻研养蜂学,并自费订了一份《蜜蜂》杂志,还阅读了大量的古今中外名著,像岳飞,杨家将、呼家将,信口就能随便给我讲上一段,而且还不影响干活。自古以来的“忠孝”二宇,始终是牢牢地扎根于他的精神世界。所以,蜂场黑黑的木屋中,各种奖状和荣誉证书,在粗糙的墙壁上,也早就贴得满满的。清凉爽口甜甜的椴树蜂蜜,不仅男女老少都喜爱,蜜林中的野生动物也是一有机会就来划拉一把,狐狸、黄鼠狼子、野白鼠尤其是死皮赖脸的狗熊,敢冒风险还贪吃不要命。

    尽管三只猎犬恪尽职守或戒备森严,每年夏天、搅蜜期间,蜂场都要遭受它们的袭击和蹂躏。特别是石砬子背后的那只大棕熊,明目张胆,仗势欺人,大巴掌抡开,压根就不把三条猎犬当回事,连吃带糟蹋,直恨得我和老叔牙根儿生疼。

    一天傍晚时分,三只猎犬突然一齐狂叫:“汪汪汪!汪汪汪!……”“老叔!又是那只黑瞎子吧?”我紧张而又恐惧地问道;老叔没有吱声,铁青着脸,目光死死地盯着窗外,不宜出去,也不敢出去。窗外林涛疯狂般的怒吼着,猎犬声响成了一个蛋。听声音,冲上去又退了下来,退下来又冲了上去。愤怒、狂暴、忍无可忍,地动山摇般……老叔气愤地全身抖动抓在手上的猎枪,犹豫再三,又轻轻地放了下来。“给它一枪呗!”焦急中我轻轻地说道。“不行!”老叔抑制着怒火缓缓地说道,“你不懂啊!”顿了顿,老叔又说道:“这家伙,全身都是厚厚的松树油子,又沾了一层沙土,子弹根本就钻不进去。反而引起了它的愤怒。

    蜂箱也全都毁啦!”“那就没办法了?”我感到寒冷、恐惧、悲哀、绝望。在强暴面前,人类是那么无能渺小、儒弱和无可奈何。“有!”黑暗中,老叔肯定地说道,“狗熊和孤猪一样,只有咽喉和它们的腹部,才是它们的致命之处。盲目出击,效果不大,反而后患无穷啊!”突然,门外传来了大黑的惨叫声:“哎哟!哎哟!”夹杂着蜂箱被摔碎了的劈叭声。想到蜂子的死亡和蜂场的损失,我心里头像揪着一样,既疼痛难忍,又怒不可遏。“杂种,你等着!”我全身颤抖,咬牙切齿地骂道。吃饱也斩腾够了,狗熊才扬长而去。

    我用电棒一照,光束中,那家伙是那么盛气凌人而大摇大摆,并漫不经心、得意洋洋地,傲慢而又狂妄地回过头来,用绿荧荧的小眼睛、嘲讽般地望了我们一眼再看大黑,膀子上被挨了一巴掌,败下阵来而毒气没出,目光红红的,像两块燃烧着炭火,羞耻和污辱,使它全身上下都在剧烈地哆嗦着。长毛和小六子,一声不响,目无表情而又怅然若失,紧紧地夹着尾巴,除了哀嚎再无别的能耐。我知道,大黑的报复心特强,今天受了欺负,以后,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场破釜沉舟的恶战,也许,很快就会爆发出来。

    对大黑的性格,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像疆场上的烈士,残杀中只有站着去死,而绝对不会躺下去生。否则,也就不是它大黑了。蜂子死了一地,蜂箱破碎,蜂坯被扔抛得漫山遍野,粘粘的蜂蜜也在草地上流淌着。老叔气得脸色煞白,胡子抖动,但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冷静中咬着牙根说道:“斌子呀!你看家,我到山上转转!这家伙赖得很哩,不给它点厉害瞧瞧,过两天,犯了瘾,它是肯定还要来的。”老叔说完,挂上了子弹袋和饭包,一手拎枪一手拎着刀子,没走多远,大黑就跟了上去,前腿还有点儿一瘸一拐的。我急忙喊道,“大黑,回来!带伤参战,不是干吃亏吗!”大黑回头望了我一眼,摇摇尾巴又固执地跟了上去。“让它去吧!”老叔理解地说道,“毒气没出,它在家中也待不消停!”老叔领大黑奔到了大砬子背后,也是鹤岗与嘉荫县的接壤地带。

    可恶的狗熊,是应该把它处死了,否则,对蜂场,永远都是个可怕的隐患……天,很快就黑了下来,老叔还不回来,大黑又不在家,蜂场死气沉沉,只有周围的松涛一个劲儿响着。我心中烦躁,就出来走走,围着蜂箱。一天没有搅蜜,蜜蜂们也仍然在工作着。原来,没有进山之前,印象中,蜂蜜是靠蜜蜂酿出来的,但事实并不是那么回事,而是各种植物的开花期,花蕊中自然就有甜蜜流了出来,像椴树、苕条、槐树、油菜、枣树等等。是工蜂直接去把蜜采来,吐在了坯子上,预备越冬食用。坯子搅了,巢穴空了,蜜蜂就得继续再来。蜜蜂没有思想,若不把蜜及时搅出,巢穴已满,它们也就趴在那儿,懒得再出去动弹了。

    蜂巢内也是一个美妙而又严肃的社会,分工不同,各负其责。蜂王甩籽,雄蜂交配,工蜂群内除了极少部份负责警戒,伺候王子,打扫卫生,绝大部份都得外出采蜜的。我仔细观察过:它们的惩罚制度很严,若有个别工蜂偷懒懈怠,蜂王就会毫不客气地把它来置于死地,咬死以后,由其它工蜂把尸体清出箱。

    天色黑透,星星眨着眼睛,群山像一只只庞大的猛兽,蹲卧在那儿,黑黝黝的,看上去令人觉着毛骨悚然,一阵阵地焦虑不安。出去整整一天,老叔也该回来了呀!万一……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与野牲口打交道,枪杆儿再直,也有失手的啊!我烦躁,又不能呼喊,点上油灯,借着窗子射出来的亮光,我躺在外面灯影的暗处:左手捏着电棒,右手握着棒子,耳朵紧张地竖了起来,仔细地观察着周围,心里略微感到一些失落。老叔再不回来,没枪没狗,死活我是不敢进屋睡觉的。

    老虎、金钱豹、野猪、狗熊、豺狼、在暗念中,像走马灯似的,不停地晃动了起来……这大山深处,四十里地周围,仅仅就这一个木屋,我真若被豹子咬死,老鹰和乌鸦把皮肉啄光,成群的豺狼,会把我的骨头也嚼得丁点儿不剩。突然,一个毛茸茸的动物猛地出现在我面前。“妈呀”一声,我险些晕了过去。

    揿亮电棒一晃,原来是大黑返了回来。“哎呀!你,可把我吓死了!”我嗔怪地说道,“咋不吱个声哪!死玩意,老叔呢?”大黑无语,晃动着尾巴,亲昵地在我身上吻舔着。一个阴影,蓦然笼罩了我的心头:一个不祥的念头,老叔出事了,大黑回来送信儿;再看大黑,尽管急切,目光中却没有悲哀和凄凉,反而有点儿惊喜和兴奋,我悬起来的心,又悄悄按了下去。站起身,随狗朝石垃子方向摸去,没出多远,就迎上了老叔,老叔大汗淋漓,呼哧带喘,让我更感到吃惊的是,他背回一个人来,而且还是个女人。“哎呀!老叔!可把我急死了,咋回事呢?”“进屋再说!进屋再说!”疲倦中老叔得意地说道。长毛和小六子也一齐跟了回来。进屋撂在炕上,借着昏暗的灯光,我清楚地看到:女人有三十多岁,身材苗条,面容清秀,披头散发,一身工装沾染着点点的血渍。她呼吸正常,眼睛微闭,尽管没有发现伤痕,但苍白的脸色却告诉我:她受了创伤和惊吓,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之中。

    看衣着打扮和面容肤色,她肯定也是山里人,但绝对不是那种经常跑山的劳动妇女,像科室人员或学校老师,又似乎是生活比较滋润的那种家庭主妇。“老叔,她是谁?咋的了?”我疑惑地问道。老叔饿极了,嚼着馒头,仍然气喘吁吁地说道:“她是谁?我怎么知道?咋的?被那只棕熊扑倒后吓的呗。就差一步,再晚去一步,哼!这事,今天,还得说多亏大黑呢!”原来,中午时分,在石砬子那边,犬们嘶咬。而且声音极不寻常,老叔提枪冲了过去,透过枝叶,他恍惚看到,又是那头棕熊。正在追赶一位捡山的妇女,妇女拼命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情况相当危急,老叔毫不迟疑,抬手就开了一枪:“咚——”枪声在山谷中回荡,奋不顾身的大黑,随着也就扑了上去。狗熊一愣,显然是没有击中要害,扔下女人,挣脱大黑的纠缠,就直奔老叔扑了过来。老叔有多年的狩猎经验,迅速跳到了一棵大桦树的后面。

    狗熊这家伙,虽然凶狠残忍,行动也非常敏捷,但它致命的弱点是:眼睛小睫毛长,目光是直线的,一绕圈子,它就得认输。当老叔巧妙地又跳到了另一棵大树后面,再次开了一枪,尽管有盔甲层保护,狗熊也不再恋战,“哞——”一声,虚晃一掌,然后就夺路逃之夭夭了。老叔并不追赶,仅大黑们把它送了一程……老叔奔过去一看,女人身受轻伤,并因惊吓昏迷了过去,他毫不犹豫,把猎枪往脖子上一挎,就把这个女人翻山越岭地背了回来……“点着火,一会儿醒了,赶紧给她做点儿饭吃,明天我回场部,让你七叔挂电话往伊春那边联系一下。她家里人,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呢!”老叔三下五除二地塞饱了肚子,吞了半壶凉开水,边用手背抹着胡子上的水珠边说:“这都是缘分,也算她命大!你收拾吧,我也真他妈的累屁了!”说完拽出一张狍子皮来,扔在地上,半卧半躺,不大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炕不大,我和老叔都是山东人,山东人睡觉历来男女有别,不像东北农村,小叔嫂子老公公都可以同床共眠,尽管在山里,也是老家那边的习惯,我也铺了一张狍子皮,打了地铺,把小炕整个儿让给了那个女人。第二天老叔刚要动身,那女人就说了话:“师傅!哎呀!别去了!我呀……养两天,就回去了,亏您救我一命,您哪,也就别再麻烦啦!”说着,她从炕上爬了起来,倚门框歪楞着身子,见我们爷俩同时搭了地铺,就更不好意思地说道:“在地上睡,多凉呀,干吗不上炕呢?”因膀子疼痛,她嘴上吸着凉气,眉头微蹙,尽管没全康复,可脸上的颜色,却由苍白渐渐地露出了红润,感激的目光,大胆、柔情、一眨不眨地在我和老叔的身上,反反复复地打量着,一时间,我和老叔,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这就是女人的魅力,在魅力面前所有男子汉都会产生那种本能的局促不安,尤其是老叔,憨厚、不自然地笑着,手掌和脚丫子,也仿佛是不知道怎样摆放好了。

    我知道,我的老板——夏大禹,大概是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年轻女人面对面、赤裸裸地观察吧。女人要在这儿长期养伤,我和老叔不能总在地铺上睡啊!两人一合计,一天的工夫,又在木屋的那头,接出了一大间,板夹泥。山里最大的优势,就是盖房特别容易,别看简陋,却是相当坚固,即使大地震两次,睡在炕上,也绝对没有生命危险。房子建成,我回了林场,把大山上捡回来的女子,向七叔,不,主要是我的七婶,作了简要的报告。“真的吗?”七婶似信非信地看着我,“真是个好事哟!……她真要相中了你老叔……老八呀,我可就不用为他操心喽!”七婶是鲜族人,在部队上由护士转业,眼下在夹皮沟,也是卫生所内唯一的一个手拿听诊器的大夫。职业加民族,在七婶的身上,似乎所有的民族优点和白衣天使的神圣都充分地体现了出来:善良、温柔、热情、漂亮、勤劳、正直……”特别是她的贤慧和美丽,心灵美,形象美,语言美,在夹皮沟包括全林业局,提起我的老婶——李姬善,男女老幼,无人不夸。

    连来视察工作的副市长,在茶余饭后,都说:“好妻子是一个男人的福气,夏大舜,你可真是有福之人哟!”“文革”结束,七叔就变成了夹皮沟的一把手,支部书记兼行政场长。一方诸侯,大权在握。“明天你到沟里看看呗,他俩真有缘份,咱们也就算去了一块心事!”七叔看着七婶,用商量的口气说道:“如果能行,就先在蜂场维持几天,然后在场部给他们安排房子!”“行不行呀,我都得跑一趟!当不成妯娌我还是大夫呢!来了患者,我这当医生的,总不能袖手旁观不管吧!”七婶笑吟吟地答道,“老太太去世了,老八的婚事,我这当嫂子的,比你们谁都着急呀!”七婶说的是实话,她那一年都给老叔张罗几个对象,开始是姑娘,嫌他大肚子汉,供不起;后来是寡妇,又嫌他长相太老:“都赶上俺老公公了,他那年纪,找个老太太还差不多!”其中一个寡妇不无揶揄地说道。

    老叔的婚事,她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成了七婶的一块心病……如今狗熊嘴上救出了一个女人。年龄般配,模样不丑,作为老嫂比母的七婶,心眼里头,能说不感到由衷的高兴吗?我陪七婶,返回了蜂场!“七嫂来了!”在女人面前,老叔永远没有多话,憨厚地笑笑,就自顾自,忙他的去了。那个女人梳了头,洗了脸,吃饱休息了过来,全身上下,立刻精神了许多。在木屋前面,欣赏着花香鸟语,林木溪流,目光中流露出了妩媚,面容亮丽可人,但也叫人感觉到了她的风流和泼辣。

    七婶早有准备,从家一走就给她带来了自己的换洗衣服。听老叔喊嫂子,她也大方中既腼腆又有点儿矜持地轻声说道:“噢!七嫂来了!”七婶拉着她的手,亲切地,好久好久没有松开。女人与女人之间,似乎就有了永远也唠不尽的话题,从七婶嘴中我们了解到:她的名字叫尤金凤,37岁,俩儿子一个姑娘,曾经在汤旺河林业局白马山林场当过小学教师,后来精减机构被辞退在家。丈夫下岗后自己买了台大车跑运输,在嘉荫县的乌拉嘎金矿附近出车祸葬送了性命。她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前两天四个妇女结伴进山采木耳,被黑瞎子冲散。多亏老叔碰巧及时赶到,她才幸免一死,活了下来。

    七婶很有把握地说道:“老八呀!金凤说了,你如果不嫌她带三个孩子,她是愿意跟你组成一个家庭的!就看你了,你要愿意哪,你七哥早就有了话,在蜂场这儿先凑合几天,结了婚,场部再正式给你们解决一户房子!你别闷着头不说话呀!到底是行,还是不行!我这大老远地跑来了!可专门是为了你来的呀!”老叔光笑:“嘿嘿嘿!”“哪!我就替你做主了!”七婶心情激动,快言快语,“去车把孩子接来,就手也就把喜事给你们办了吧!”金凤配你,我看还是满可以的。扔下三十奔四十,也早就该成个家了!金凤你呢?你还有什么要求?老八从小没妈,半辈子了,也是个苦命人,有啥事,我这当嫂子的,就能替他做主了!”说完,七婶看着金凤。金凤瞅着老叔,目光羞涩,面孔发红,两手搅着衣角,半天才非常难为情地说道:“嫂子既然已经说了,我是个寡妇,还有三个孩子,他是俺的救命恩人……只要他不嫌弃……”“那,就这么定了,收拾一下房子,我回去也和你七哥他们商量商量。你们俩呢,也再考虑考虑,都没有意见,过两天,我和你七哥就来给你们举行个仪式,筒简单单,蜂场,暂时也就算你们的家了。斌子,你哪,也得辛苦两天,帮你老叔老婶,好好把房子收拾收拾。我回去,你们就先忙着吧!”送走七婶,我和老叔心里都感到非常激动,特别是老叔,一脸憨笑,连走路的脚步声,都显示出了那么有力。

    可是,就在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七叔七婶及其他亲友乘拖拉机返回了林场,喜庆的吉祥气氛还没有散去,新郎新娘羞羞答答地脱了衣服刚刚进入了洞房,一场突然的变故,让新郎官老叔,尽管保住了性命,那只右胳膊却永远变成了残废……大约是半夜时分,拖拉机轰隆轰隆地返回了林扬,喧闹了小半夜的蜂场,在摩天岭脚下也就突然静寂了下来。别看在沟里,因七叔是场长,七婶是大夫,双双均是人之皆求的人物,老叔的人缘又好。所以,婚礼也就特别热闹,桌椅、板凳、鞭炮、酒菜、喜字、对联及新郎新娘的衣服和化妆品都是从林场带来的。

    大伙闹腾够了一走,整个蜂场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索然无味和冷冷清清。大伙走后,我们仨又闷坐了一会儿,我就礼貌地欠起了屁股说道:“老叔老婶,你们休息吧,忙活了一天,我也要睡觉去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想象着老叔三十多了,才第一次接触女人,该是多么激动啊!而这个尤金凤,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今夜又当新娘,新旧对比,该是人生多么滋润,舒服陶醉。一个是甘旱逢雨,龙腾虎跃,一个烈火干柴,铁水融化。今天夜里,这个尤金风,尽管生了三个孩子……当我浑浑沌沌,想入非非,外面的三只猎犬突然狂咬起来,那么狂暴、激烈、愤怒,地动山摇一般。

    “老叔!快点,不好了!”我一跃而起,本能地大声呼道。木屋在犬吠的震荡中颤抖。老叔,正做着新郎官的老叔,在洞房花烛之夜,正神魂颠倒的此时此刻,好事也自然被犬吠声突然地破坏。也许他正怀抱玉体,在新娘子的峰谷与溪流中云雨着呢,出乎我的预料,喊声刚落,老叔就敏捷地蹿了过来,低声而有力地吼道:“别喊,嚷啥!”情绪稳定,稳如泰山。猎枪、匕首、子弹,所有的自卫武器,都在这边的炕上呢!“你来得好快呀!”我意识到了,但没有说出来,抓猎枪并随手在黑暗中压上了子弹,今夜非同以往,不管有多么危险,这台戏,今天都得由我来唱主角了。“别慌,先看看清楚了是啥?”老叔冷静地说道。他左手抓着五节电棒,右手已经握住了那把特大号的匕首。

    身上是裤衩背心,有棱有角的肌肉上,汗毛又粗又长又黑。黑脸刮得铮亮。“不用看,还是那头棕熊呗!”我肯定地答道。老虎、豹子、孤猪,一般情况下很少光顾蜂场。唯有那只棕熊,搅蜜期间,十天半拉月,就来糟踏一次。也只有这头棕熊,才不惯着大黑,也唯有这只棕熊光临,大黑们才这么声嘶力竭的吼叫。

    我话音刚落,老婶就恐惧中绝望地呼喊了一声:“哎呀妈呀!”颤抖中似乎是晕了过去……我的脸,紧紧地贴在了窗子的玻璃上,两眼一眨不眨地向外张望着。夜色下面,黑咕隆咚之中,蜂箱旁边,一个庞然大物在缓慢地蠕动着,并不时有蜂箱摔碎了的哗啦声。三只猎犬,忽近忽远,躲躲闪闪,围着庞然大物在狂咬着,震得头皮发麻,耳朵根子生疼。也许新娘妻子的晕倒,使丈夫更加愤怒和痛恨。我清楚地感觉到,老叔的全身,都在无声无息中剧烈地颤抖着,但口气仍然是那么沉稳。似乎在咬着牙根说道:“别慌!我推开窗户,电棒一亮,你就开枪,瞄准胸脯子的那撮白毛,一定命中,绝对不能再让它活着回去!”老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紧张、心慌,由心慌导致全身像筛糠般哆嗦,可是,当我听到蜂箱被摔碎的叭嚓声,想象着辛勤的蜜蜂被无缘无故地蹂躏、碾死,无数的生灵在瞬间就演变成一场苍凉的悲剧。便由蜜蜂的悲剧转换成了人类的悲壮和愤怒。愤怒使我冷静,冷静中又燃起了一股怒火。燃烧的怒火就不再使我恐惧和心慌,而是咬牙切齿地握紧了双管猎枪,枪膛中压上的是两发独弹,这种独弹是自己用铅块化的。带有旋纹,在50米之内,进去的弹丸像纽扣一般,而出来的窟窿却比碗口还大……黑熊离我不到30米,击准了,一枪就会掀它一个跟头……食指勾在了扳机上,平静中就等着老叔下达开枪的命令了。我也是一个童男子,但此时此刻,心灵的纯洁,就像隆冬中一片飘落的雪花。

    “准备好!”说着,老叔拔开插销,轻轻地推开了窗子,窗户有半人多高,我把枪筒顺了出去,准星,瞄准了那个庞然大物。如此同时,老叔揿亮了五节电棒。刺目的亮光,穿透了黑洞洞的夜幕。我清楚地看到:仍然还是那头大棕熊,毛眼红通通的,站在那儿,两手把着一块蜂坯,正在大嚼大咽,贪婪而又放肆,胸脯子的那撮白毛,恰恰对在了我的准星上。电光一亮,它猛地一愣:左爪拿着蜂坯,眼睛幽蓝,表情惊愕。见事不好,刚想弃坯而逃,说时迟那时快,我右手的食指狠狠一勾,一串火舌就喷了出去。狗熊一声气贯长虹般的哀叫:“哞——”不等叫声停止,随着火舌,我真切地看到:大黑疯了一样,像抛出的一个黑球。“嗖”的一声,一个弹跳就,蹿了上去。

    “汪——”的一声,张开利齿一口就叼在了棕熊的脖子上。狗熊拼命挣扎,左右开弓。我刚要再开第二枪,老叔大吼一声“别伤着大黑!”随着话音,一个弹跳就蹿了出去。刀光一闪,长长的匕首,就给棕熊捅了进去。从枪眼刀眼中,黑血像泉水般喷了出来,电棒还在亮着,我看到棕熊就倒下之时,无力的巴掌,也在老叔的胳膊上扫了一下,随后庞大的身躯轰隆一声倒了下去。像伐倒了一棵大树,又似突然坍塌了一堵墙。

    狗熊一死,长毛和小六予也有了能耐。冲上去,一嘴又一嘴地撕啃着。我扔下猎枪,蹿出去,伸手去搀扶老叔,发现他右臂已经骨折性地断了下来,呼吸急促,牙关紧咬,脸色苍白,也仅仅是眨眼之时,汗珠子也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了下来。再看那把匕首,还在棕熊的胸脯子上牢牢地插着呢!“哎呀!老叔,你的胳膊!咋,咔办呐?”我心疼的又着急的大声说道,见老叔默默无语,就弯下腰。吃力的连搀带抱的把他弄到屋里。突然,老婶的声音在后面嘶声力竭地喊道:“打死你!打死你!……”

    天色已经亮了,晨曦中,我扭头一看,老婶赤条条的,两手挥着一根大棒,在死熊身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抡着……是枪声把她惊醒了过来,是愤恨让她忘记了一切。二十天以前,她从这只棕熊的魔掌下逃了出来,如今她要报复,她要雪恨,她要用手中的木棒,让死亡了的狗熊,再次尝尝她尤金凤的厉害。她两个乳房挺立着,像颤抖着的两座山峰;屁股浑圆,连两腿间女人的那点玩艺,都无遮无掩地暴露了出来!老叔扭头一看,气愤中大声喊道:“你还要不要脸了,光腚拉嚓的!”也许是老叔的一声呼喊,老婶才彻底地清醒了过来,扔下大棒,火烧火燎地冲进了她的新房。不一会儿,老婶发出羞耻的哭声……过后,我细细地琢磨,他们俩是夫妻,赤身裸体,也没有什么耻辱和难看。

    大黑已死,长毛和六子不可能懂得人间的羞耻和肮脏。我是她们的晚辈,让晚辈领略了隐私,天长日久,我们之间该是多么尴尬,多么难堪,多么别扭呀!我不能相劝,也没有资格相劝;最终还是老叔强忍着巨大的伤痛,气哼哼地大声说道:“别哭了!有啥丢人的?斌子也不是外人,你是他老子,晚辈还有笑话老子的?”略略几句,老婶的哭声也就嘎然而止。天亮了,我出去一看,大黑全身,被狗熊拍成了肉饼,但它那两排钢刀般的利齿,仍然死死地、牢牢地、切进了棕熊的咽喉之内,凝固了一样,直到把皮肉切去,大黑的牙齿也没有松开……污血横流,熊毛飘飞,死去的蜂子满地,悲壮苍凉的场面惨不忍睹……我和老叔在房后的山包上挖了一个大抗,把大黑的尸体深深葬了下去。一连两天,他似乎是忘记了胳膊的疼痛,坐在大黑的坟前,两眼发呆,不吃不喝,无言无语,从天亮到天黑,雕塑一般。两天以后,才短短的48个小时,我的老叔,夹皮沟蜂场的管理员——夏大禹同志,胡子灰白,皱纹满面,眼眶子塌了下去,满头乌发,也突然间出现了一根根银丝……他的悲伤、痛苦、绝望、哀愁,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恐怕是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来理解他了。

    棕熊死了,蜂场清除了隐患和威胁,同时我也发现,这是头母熊,正在哺乳期间,所有的奶头都在膨胀着,红红的,周围无毛,用手一捏,乳白色油汪汪的奶水,就一股股地涌了出来。两天以后奶水仍然不断。这是令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的。老叔看了,感叹着说道:“斌子呀,你知道吗?所有的动物,出来偷抢,冒着生命危险,基本上都是当了母亲的,为了后代,为了儿女,作为母亲,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包括自己的生命!……”是啊,母亲,不管是人类还是动物,都是最纯洁,最崇高,也是最伟大的。第三天,老叔带上了蜜和蜂王浆,去了石砬子后背,临走时对我和老婶说道:“我得快去了,还有三只小熊呢!再去晚,恐怕就饿死了!”尽管我的狩猎生涯不长,但看了母熊的奶头也能懂得,狗熊和猪崽子一样,生下来吃那个奶头,直到断奶,也不会换地方的,这是一般常识,几个熊崽,老叔当然是一目了然的。老叔回来了,脸上略微有了一点精神,可是,他把那三只小熊崽寄存在哪里,始终也不肯告诉我们。

    急了,他会不耐烦地答道:“问啥,这是我个人的事,没有必要让你们都知道。”老叔再隐瞒,我心里也非常清楚,在石砬子前坡的一处悬崖下边,有一棵水缸般的老柞树有地仓没有天仓,也曾经有狗熊在那儿蹲过,后来熊去仓空,那三只小熊崽,肯定是在那儿寄存着呢!大约离蜂场有五华里左右,不用看,从老叔走路的速度和来往的时间,我就能推算出来。直到第二年春天,出仓以后,老叔才把它们领了回来,但仍然不许我们见面,而是在百米之外远远地候着,老叔把窝窝头送去,它们也就迅速地消失在了密林之中……老叔跟动物之间的感情特深,为防不测,连我——他唯一知己的侄子,也是处处存满了戒心。当初若抓紧时间治疗,他的右臂不会终生残废的。

    从那以后,就再也伸不开了,又是右手,那支双筒猎枪,也就终生再没有摸过……婚后不久,老婶——尤金风的三个孩子,就从汤汪河来到了夹皮沟林场。七叔为他们安排了—处住房,老叔偶然回去一趟,仿佛那儿不是他的家,而是旅店,而且每住一次,回到蜂场,满脸满腮,胸前背后,都有一道道红红的血印子。愁眉苦脸,表情木然,我知道,准是又跟老婶吵架了。可是,老婶隔三差五地就来蜂场一趟,每次来,都得划拉满了才走,白糖、蜂蜜、蜂蜡、蜂王浆等等,那是国家财产,七叔又是一场之长,别人知道,也是敢怒而不敢言。

    “让我当三孙子呀!哼!哪是瞎了他们的狗眼!”温柔的女人,时常就有肮脏话儿蹦了出来。特别是她的眼睛,妩媚中,时常地就在我面前勾来勾去。也许是营养过剩,体态丰满,三十岁的老婶把她成熟的女人身子展示在我面前的,更多的是风韵和诱人的姿色;在没人的时候,一瞅见她的目光,我心里就觉得咚咚乱跳,两耳轰鸣,血流加快,下身膨胀,欲望难止。我没有婚配,但也毕竟是十八九岁了,对于两性的交媾,也由朦朦胧胧而变成了如饥似渴。但我的良知毕竟是没有眠灭,面前的这个女人,虽然一次又—次地向我抛来了媚眼,我却得竭力回避,她是婶娘、长辈,一但此事传出,她倒不怕,而我,还怎么有脸见人?特别是老叔那儿,我们父子之间,还不得闹出人命来呀!我竭力回避,为老叔,也是为我自己,在兴安岭林区,不仅仅是夹皮沟林场,提起大舜大禹的老夏家,男女老幼,谁不知谁不晓呀!我告诫自己,不管老婶她怎么想,这种荒唐事是绝对不允许在我夏斌子身上发生的。

    人类是高智商的动物,有思想交流也有语言表达能力,别说是人类,即使草原上的骏马和长猿类的猴子,一般情况下,母子之间,还不互相交配呢!可是,生活中有很多矛盾,仅靠单方面的努力,也不是就能化解了的。蜂场又是一个这么样的特殊环境,老婶每次来,两只眼睛都要把我死死地盯上一阵,像老虎一样,直盯得我呼吸急促,脑袋发晕,全身涌动,特别是化妆品的香味,浓浓地扑鼻而来!让你没有办法拒绝。

    那天赶巧老叔去了市内当天返不回来。老婶问明情况,就下决心要在这儿过上一夜,天还没黑,她就蹲在那儿洗澡。明晃晃的,每瞅一次,两只眼睛都似乎是火燎燎地生疼。洗完擦干,她就直奔了过来,面红耳赤,两只眼睛更是火辣辣的。

    “斌子呀!你,快点儿吧,我都快要难受死了!”站在面前,气喘吁吁,喃喃地说道。“不!不行!”尽管全身发热,但我仍然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我也呼吸急促地大声说道:“你是我的长辈,一旦老叔知道,我还怎么在这儿混呀!”“哎呀,什么长辈不长辈,连皇帝还和他的姨妈通奸呢!我是你老婶不假,可是你老叔……”“我老叔咋的?”我瞥了一眼卷毛和六子,它们就在脚下,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们,像嗤笑又似是痛恨。特别是长毛子,那目光,简直就像仇视一般,吡着牙,我一旦越轨,它似乎立刻就能扑了上来。

    狗通人性,这三只猎犬都与老叔的感情特深,大黑死去,老叔两天就白了头发。说不定它们之间还有暗语,老叔离去,它俩是在监督着我呢!想着,我再次脱口而出:“我老叔咋的?”“你老叔,你老叔是个废物!”老婶的目光中火焰突降,柔情大减,语言刻薄,两个乳房却仍然是直挺挺的,乳头像两个紫红色的大枣一颤一颤。“你们爷俩,都这么没有人味呀!”她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就在我不知所措的工夫,她抬手就是两个耳光,左右开弓,“叭!叭!“废物!废物!都是他妈的废物!”骂完穿上衣服,就悻悻地离开了蜂场……我捂着热辣辣麻酥酥的两腮,眼瞅着她气势汹汹地越走越远。似乎是后悔,又似乎是痛恨,后悔好事错过,痛恨自己的思想僵化,冷落了对方。

    想着,就糊里糊涂地大声喊道:“老婶,你回来!回来呀!”“去你奶奶那个老骚×的吧!驴性玩意,都是他妈的牲口……”她转身又是一顿痛骂。令人费解的是,就因为我太安分守己,她才骂我牲口,假若我真像牲口般乱伦,事后翻脸,她又会用什么样的肮脏话来埋汰我呢?我恍恍惚惚,懵懵懂懂,似呆似傻地在那儿愣站着,怅然、失意、委屈、苦恼。回想刚才的一幕,赤裸裸的,虽然没有品尝,没有感受,但嗅觉、视觉,跟老叔他俩举行婚礼的那天相比较,心里头确实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

    那天有夜色遮盖,况且老叔又在跟前,心里想着,但感情上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像小偷一样,匆忙中极快地扫了两眼。大脑深层,女人的山山水水、像雾里看花,还有些朦朦胧胧。刚才就不行了,晚霞映照,世界通亮。蜂场周围又没有第三者,面对面地。全都暴露无遗地,毫不忸怩地,大明大放地让我全方位的“浏览”了十几分钟,像美术学院的模特儿。模特是展览给众人,而老婶却是有意识的,在这大山深处,让我一个人来单独享受。实话说,老婶不仅仅是五官端正,模样受看,她的体型、腰条、肌肤也是相当美丽而又动人的。像欧洲希腊的那个什么斯女神,修长丰满,楚楚动人。

    我愣在那儿,回味着刚才的情景,是越想越后悔的。正像老婶说的那样:什么长辈不长辈,皇帝还跟他的姨妈做爱呢!社会上类似的这种风流勾当,老公公与儿媳妇、老丈母娘跟亲姑爷等等,可以说是举不胜举,无穷无尽,而老婶和我,又能算一种什么关系呢?年龄上也就是相差着十几岁,在旧社会,老妻少夫的事情不也有的是吗?妈的,自己纯粹是个伪君子,假正经,平时有女人撒泡尿都恨不得趴上闻闻,现实中,真正的白花花摆在了面前,又他妈装模作样地拿一把了。

    书本上也曾经写过:有个年轻寡妇,情欲来了,无法忍受,竟用自己的手把下身挠破……老婶也很年轻,也是寡妇,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老叔是个废物,在感情上难以满足她的要求,生来初到,在夹皮沟林场受情欲的驱使,可怜的老婶,不来找我,又能去找谁呢?……这,难道是她一个年轻女人的罪过吗?我惭愧、内疚、悔恨、痛苦。从感情上、理智上、思想上、精神上,甚至肉体和灵魂上一念之差,都欠下了老婶好多好多。同时也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即是主动的再去弥补,愤恨而去的老婶,也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好事办坏,曲解人意,天底下,我是一个最愚最蛮最无情的大混蛋!老婶骂我没有人味,是个牲口,也是不过分呀!牲畜尚有感情,而现实中的我,不纯粹是个狗屁不是的冷血动物吗?夹皮沟,在小兴安岭,依山而建百十来户,—条小街,还是坑坑洼洼的。

    居民的居宅也仿佛是鸭子拉痢疾,摇摆中悠荡的哪儿都是,草房瓦房任意乱建,卫生所连着办公室的那栋瓦房就在大道旁边,房后—拐弯,顺樟子根过去就是最高统治者——夏大舜的住宅,两栋房子相距极近。一连多天失眠,因为老婶,感冒连着肠炎,棒棒的身休突然间就垮了下来,实在坚持不住,就只好返回林场。有老婶那方面,卫生所还不就是自己的“家”呀,我直奔“家”中,老婶不在,豪不犹豫,我就在里屋的床上躺了下来,迷迷糊糊地挂了急诊病号。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屋两个老爷们的对话,直刺得我耳朵根子生疼。“李大夫咋还没来呢?”听声音是瘸子邹法财的腔调。“哼!等着吧!俩口子都快要刺刀见红了,李大夫喝了耗子药,多亏儿子发现得及时,这不,党委都来人调查这件事了!”是草爬子的声音,他姓陈。“啥事呢?李大夫可是百里挑一的贤妻良母,全林业局,谁不知道?”“啥事,他爷们儿搞破鞋呗!”“跟谁?”“还能跟谁?自己的兄弟媳妇呗!兄弟媳妇嫁大伯子,高升一级了!夏老八多豪横,当初,就像扔块破白菜帮子,没使劲,就把你抛出了四五十米,如今可好,从山上捡了个娘们,反而他妈的当了五八头……唉!人哪!……”我躺不住了,感冒通、痢特灵都在橱子上摆着呢!我一样抓了两瓶。

    本来打算让七婶挂上点滴,我尊敬爱戴七婶,在心目中,真比自己的母亲还要胜过一筹。而七婶对我这个远离母亲的游子也特别体贴关怀!问寒问暖,无微不至,包括恋爱结婚娶妻生子也都是七婶一手操办的。七婶喝了耗子药……这不是如雷轰顶,后院起火了吗!我突然的破门,而直惊得草爬子和邹法财呆若木鸡,一脸尴尬,面面相觑,哭笑不得。我目中无人般,推门就逃了出来。出了大门,从窗户外面,还能听见他们俩个嘬牙花子的声音:“啧啧啧……哎呀!今天!我操!这是啥事呀?”我边走边想,老婶,不,这个尤金风,也太她娘的不是个玩意了。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来不来,这不是把我们老夏家的男子汉都给划拉了吗?毫无疑问,在汤旺河,她肯定也是个“国际旅行社”的老板娘,或者是服务员,她原来的丈夫,是真出车祸还是假出车祸,这个问题,也是让人反反复复去琢磨的。

    寡妇,命运不幸,叫人同情,叫人怜悯,可天下的寡妇那么多,有老有少,又有哪个寡妇像她这么不要脸呢!况且,老叔是否真的废物,也还值得研究,即是真的废物,那也得考虑社会影响和家庭关系啊!这仅仅才是个开头,长期下去,花样翻新,夏氏家庭,又能演出什么节目让众人看哩?想着,我的全身上下,在摇摆中,突然又是一阵寒冷。场长家的大院,干干净净。

    天热,为防小咬蚊子,林场家家户户的窗子上,都挂着一层纱窗!客厅里面,七婶在哭泣中不停地叨叨呢:“……啥,上赶着,上赶着你就答应?丢不丢人呐!你是场长,还怎么有脸去说别人!林局长也不是敲打你一次了。亲兄弟之间,老八会怎么想,不得拿刀子捅了你呀!你看看他这些日子,瘦得都没了人形,我这当嫂子的,看着都心酸得不行,你可倒好……”“别叨叨了好不好?”七叔气哼哼地说道,“我他妈的也是让这个娘们给耍了!老八?哼!我还真就盼着老八来给我捅刀子呢!”我无意中碰响了门上的拉簧,“咣当”一声。“谁呀?”七叔问道。“是我!”我有气无力地答道。

    七婶出来了,一脸的泪痕,一看是我,生气地说道:“大热天你在外面站着,你傻了还是咋的!还不快点进来?……哎呦!这孩子!你,怎么才回来呢?烫手地热,可别烧出了肺炎来呀!”七婶抚摸着我的额头,疼爱地说道:“先进屋喝点儿开水,我马上给你挂个点滴……天热,各种各样的病菌特多,吃饭又不按个时候,觉着不舒服,咋就不早点儿回来呢?”“我去前院了!”说着,掏出了药瓶。“口服也行,还是挂个点滴能好得快些,这才几天的光景看你整整就瘦了一圈。唉!咱家的人哪,都是太善良啦!……祸从天降,咋就又摊上这么个女人呢?别人倒还好说,可就把你老叔害苦了哟!半辈子,唉!铁打的汉子,也得折腾垮了呀!……”

    七婶一边点滴,一边感叹着说道。七叔一言不发。见时间一到,就皱着眉头上班去了。回到蜂场,太阳已经偏西,但热量却是丝毫也没有减少,整个兴安岭,似乎是一个被烘烤着的大闷罐。鸟儿不再鸣唱,树叶也无精打彩地垂下了脑袋。

    山坡上,所有裸露出来的石头,一律在泛着白光,非常刺目。溪流也是懒洋洋的,贴着地皮,缓慢地、吃力地往前极不痛快地蠕动着,像是失去了奔头,而在失望中突然的就被蒸发干净,野鸡们伸着舌头,而松鼠们都在树桠间打着瞌睡。蜂场静悄悄的,架起来的蜂箱像一排排的小炮楼子,蜜蜂在歇伏,老叔不在屋里,包括毛毛和六子,也擅自脱离岗位。我有点儿发虚,头晕,尽管点了一瓶,精神了不少,可一路自行车蹬来,跳下车子,身体立马就变成了“灯笼挂”。

    我惦记着老叔,于是,就有气无力的尽力大声喊道:“老叔——老叔——你在哪儿?”不见动静,没有回音。这是山坡上非常凸的一个山包,就像人脑袋上的一个瘤子,椴树多,密咂咂的,即使中午时分,这里也休想见到—些阳光。一到盛夏,大树下面总是阴森森的,在一棵有洞的椴树根下,老叔在用左掌拍着树身,沙哑着嗓子抽泣着。伸不直的右臂看上去非常别扭,脑袋像个刺猬,悲痛苍凉,满脸的胡子就像是一大堆经霜打后的杂草。从下上仰,整个面孔,都被那堆杂草深深地埋了起来,只有心酸而又浑浊的泪珠,一边抽动一边从草尖上滴了下来。

    老叔不到四十,那形象,仿佛就足足有六十岁了,大黑死后,就再也没有见到有点儿笑脸,时不时就望着那个坟头看上一阵。绝望的目光和肃穆的表情,每次见到,我心里都像坠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老叔从小就没有见到自己的父母,与大黑的感情最深,大黑又抛他而去。半辈子独身一人,万幸中捡了这么个娘们,这个娘们又和自己的七哥发生了那种说不出的关系。我清楚地意识到,生活中,老叔唯一的心理依赖和精神寄托,就剩下那一箱箱的蜜蜂了。我们分屋睡觉,他炕上摆着两箱蜂子,睁眼闭眼都能看到,而且蜂子也从不蜇他,甘心情愿地让他摆弄,仿佛有总也说不完的知心话,嘟嘟哝哝,我却始终也没有听清楚一句……再有,就是那满墙的奖状和荣誉证书。

    老叔珍藏着这些证书,有市委省委发的,也有国家发的。没事他就拿出来摆在蜂箱上看看,看够了,就又卷起来小心翼翼地压在了箱子底下。抚摸着夏大禹三字,核桃纹般的脸上才有了一点点麻木中的笑容。他用俄罗斯和匈牙利的蜜蜂与蒙古蜂子交配,蒙古蜂子寿命长,匈牙利蜂子产量高,俄罗斯蜂子耐寒,一旦试验成功,这种适应小兴安岭的蜂子,也就是世界上当之无愧的最好品种……我知道,用老叔的智慧和毅力,继续下去,他肯定会成功的。“老叔,快走吧,我都找您半天啦!有啥了不起的,您权当在继续打着光棍,没有这个女人不也就结了!”我抚摸着长毛和六子的脑袋,和风细雨地劝说道。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彼此之间,在某种条件下,某种程度上,有时也会十分融洽。

    而人呢?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蛮横霸道、卑微阿谀。而老叔却在与人的交往中,一次又一次地被暗算、被污辱、被耍弄、被欺骗……这次暗算和欺骗老叔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胞兄,我的七叔——夏大舜。七叔名声狼籍,却依仗关系和金钱铺路,离开夹皮沟,官升一级,堂而皇之地走马上任去当了副局长。

    科级变处级,乌纱帽顶在脑袋上也整整的大了一圈。但好景不长,也许是有人告了上访信,而引起了省、市主要领导的重视,一纸文件,又被撤职,七叔由趾高气扬又灰溜溜地回到了夹皮沟林场。官场失意,使他有所醒悟,由政治转向经济,两只小眼直勾勾地盯在了四十里外的蜂场上。与七叔恰恰相反,老叔呕心沥血,夜以继日熬了酷暑熬寒冬。功夫不负有心人,杂交蜜蜂的科学试验,在他那一只粗糙而又笨拙的大手上终于获得了成功。上缴国家蜂蜜当年翻了两番,由八十桶猛然间就变成三年后的二百桶。申请了“雪花牌”商标,因质量纯净,被省政府、全国供销总社、国内贸易部、海关总部定为小兴安岭名牌的出口免检产品。本人也获得了省市科技能手和全国总工会颁发的“五一”劳动奖章。

    作为龙江大地上四大名牌产品之一,而成了供不应求的抢手货,每年所产蜂蜜,由嘉荫海关过江,通过俄罗斯的远东地区即直接打入了东欧市场。老叔一度走红,新闻记者争相来访,报纸、电视连续报导,各种荣誉接踵而至。甚至外省一家刊物,还莫名其妙地把他评上了本年度的最佳“三八红旗手”,让人啼笑皆非。老婶来了精神,神采奕奕,张嘴闭口“俺家大禹、俺家大禹”疼不过来爱不够。老叔不惜重金,把头发染了再染,像浓墨一样,油光铮亮,胡子刮得铁青,看上去既气魄而又刚毅,一身可体的西服,标准、豪华、美观、大方。那个两肩佝偻、一脸漠然的夏大禹,在生活中,是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老叔走了,偌大个蜂场,仅剩下了我一个人,在一天天苦苦地支撑着、寂寞、孤独、清静。

    生活像一潭死水,一年四季,也看不到丁点儿涟漪。除了长毛、六子,就是那三只乖巧而又逗人的小狗熊了。蜜蜂和农业上的其它科研项目一样,周期长、时间短,因受地域上的限制,推广普及比开发研究更是吃力费劲。首先是耐寒品种,除了大小兴安岭和长白山地区,关里其它省份的蜜蜂专业户只能是望蜂兴叹,经验与条件不具备,雪花再大也飘不过长江去。再有这种蜂子的主要特点是酿制椴树蜜,如今各大林区的椴树可以说是比红松还要珍贵。

    另外,椴树的流蜜期是在伏天,最多能有两个礼拜,林区多雨,若是赶上了连阴天,蜂子出不去,全年就玩完。所以,一度的沸沸扬扬,因受条件的制约,气温很快就又降了下来。夹皮沟经过反复研究论证,并报请林业局党委批准,摩天岭蜂场从企业中分离出去,直接推向社会向个人拍卖……四百箱蜂子,尽管要价不高,每箱150元,作为科研产品是个挺大的便宜,可六万块,百姓之间,又有谁能掏得出来?林场规定,为了保证蜂场的持续性和完好性,不许分散饲养,若一把交齐,还有百分之二十的优惠。肥水不能外流。七叔把五万元的现金存折毫不含糊地拍在了会议室的办公桌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既有气魄又非常含蓄地说道:”唉!企业有难,匹夫有责嘛!为了全林场每个职工家属的切身利益,也为了咱们辛苦多年,“雪花”商标的牌子不让人给砸了,我夏大舜这一次是破釜沉舟地豁出来了。倾家荡产,也得把咱们夹皮沟蜂场办下去哟!……”倾家荡产?在场的人谁不知道,别说一个蜂场,即是八个,十个蜂场,他夏大舜为官二十多年,也还不致于倾家荡产吧!金钱,使七叔摇身一变,就由下野局长变成了夹皮沟蜂场的大老板和法人代表。蜂场也在一夜之间由全民企业的多种经营单位变成了私人名下的一个经济实体。不管老叔同意不同意,从这天开始,他也由捧着铁饭碗的蜂场场长,眨眼之时就变成了下岗职工、待聘人员和自谋职业的寻找者。

    昔日的所有光环也均黯淡无色,奖状和荣誉证书也变成了一大堆令人嘲笑的破烂废纸,我比老叔还惨,七叔如果把我扫地出门,在夹皮沟,我简直就失去了存身之地……“老八,知道了吧。蜂场嘛,已经被我买下来了!从今以后,就是咱们老夏家的私有财产喽!”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咱们俩,大舜大禹,是人所皆知的,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可也毕竟是唇亡齿寒的兄弟。今天我来,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斌子更不用说,更是自家的晚辈,你俩要是继续下去呢,我当然是非常欢迎了。我嘛,毕竟也是你们的兄长和长辈,另打锣鼓重开张,过去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也就一概不咎了。

    团结一致,还得继续向钱看。自家的蜂场,就更得搞得它红红火火喽!斌子也老大不小,婚事嘛,也应该办了。不行嘛,就把燕萍娶到咱们蜂场来,解决了房子,又解决了职业,两全其美嘛!是亲三分向,我不照顾,又能让人家谁来照顾呢?”“我考虑了两个方案,临来呢,又跟你七嫂研究了大半天,养蜂嘛,也毕竟还是你们一技之长;蜂场嘛,也需要你这么个懂技术的管理人才,你要同意呢,咱们哥俩也得订一份小协议。

    帐上清,兄弟亲嘛!一呢,是走老路子,工资制度,老套子,上头也不再提倡了。现在提倡的是股份制,这种制度嘛,对咱们蜂场,也是比较合适的。我出资金,算大股,每年的收入,扣除了各种消耗和本金,纯盈利部分,咱们五五分成,对半劈。你们爷俩谁多点、谁少点,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就没有必要再去干涉了。

    另外呢,还有一样,也是主要的:蜂蜜、蜂蜡、蜂王浆,出厂检斤计算。我只负责销售,蜂场的管理和生产。还是由你来全权负责。这叫各自为政,互不干涉,目标明确,责任到人。我说了这么多,看看你俩还有什么意见。我毕竟还有一份退休金。旱涝保收,是饿不着的。但不能再让你受了委屈,勤往家跑着点儿,金凤也不容易,家庭和睦,比什么都好!这个年头,没有钱,是寸步难行哟!”老叔听着,两片子大厚嘴唇不时地咂摸一下,目光盯着蜂群,自始至终,连个响屁也没有再放一个。那表情和神态仿佛在说:咋着都行,只要别离开蜂场,别离开蜂子,别砸了“雪花”这个牌子。

    事实上,大禹与“雪花”,就像大庆与石油,哈尔滨与太阳岛,巴黎与艾菲尔铁塔,人名与商标、商标与产品,早就是爱情与婚姻般的,是一个永远也不会分离的生命整体了。我呢,则是磨道的驴——听吆喝。但来蜂场安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燕萍不会同意,我也不能甘心情愿地给他当一辈子奴才。七叔这个人,私心特重,啥事干不出来?狼到天边吃肉,狗到天边也是吃屎!“蜂场是台轿子,大禹抬轿大舜坐嘛!”“那是坑人!蜂蜜里兑水。弟弟创出来的牌子,早晚也得砸在哥哥的手上!”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老夏家,在夹皮沟始终就是舆论界的焦点。不久,七婶疯了。披头散发,目光只滞,整天在大街上喊着:“……变质的蜂蜜,有害健康!……那是要死人的哟!……蜂蜜兑水……得死人哟……”一见七婶,我就远远逃之。不敢面对,因为七婶一见到我,就死死地抓住不放,大喊大叫:“……做孽呀!……斌子……你们……做孽呀……蜂蜜兑水……那是孽呀!……”我心情沉重,可是没有多想,更没有留意蜂蜜的质量不质量。

    况且,蜂蜜出场,始终是晶莹剔透,芳香扑鼻,甜爽爽白花花的,自己搅的蜜,还能不知道吗!七婶的病,纯粹是让七叔气出来的。背后我还牢骚地说道:“七婶哪儿都好,就是心胸太窄。人家深圳珠海,大老板养二奶的,多了去啦?这算点啥事呢!”燕萍鼻子一拧:“啥?算点啥事?这么说,你他妈以后也要养二奶啦?……你们老夏家,咋都这个德行呢?”万万没有料到,那场惊天动地的战争,就在第二天的晚上,就突然爆发了,预料不到……那天傍晚,我还领着几个临时工在清理坯子。老叔从市内回来,脸色铁青,眼珠子都是红红的了。老实人发起怒来,那是非常惊人的。

    “我操他妈!……”他气急败坏地大声吼道。老叔不多事也不惹事,闷头干活,与世无争,是谁惹着他,发这么大的火呢?我扔下坯子,也备感气愤地问道:“老叔,你慢慢说,是谁又欺侮您了?”肯定又是那个娘们,伤风败俗,在夹皮沟,可让她把老夏家的人丢尽了,我岳父就曾嘬着牙花子说道:“你老婶,咋是哪么个人呢?”“谁?”老叔全身筛糠似的哆嗦着,声嘶力竭地继续吼道:“你七叔呗!王八蛋玩艺,我操他个血妈呀!”七叔又咋惹着他了。又是跟那个骚货?不可能呀!今非昔比,又是秘书又是二奶,比水灵灵的小黄瓜还嫩,老婶皮松脸黄,徐娘半老,王八瞅绿豆,就是感情再深,也是不能的呀!“你吃错了药吧?”听他骂我奶奶,我不满意地冲口说道:“敢情你不是我奶奶生的了?不像话,哪有你这个骂法的!”我扭过头去,气哼哼地就不想再搭理这个蠢家伙,正像七叔说的那样,一柞没有四指近,外姓人,就是他妈的差远了。

    老叔却更来劲了,用命令的口气大声吼道:“斌子,发动车!”蜂场买了一台黑豹牌的农用车,道路维修了,与过去相比,上上下下可能方便多了。我是驾驶员,车子也才刚刚换成了新式的。“去哪?”我爱搭不理。“麓林山。”麓林山在鹤岗市的正南,三宝寺依山而建,气势恢宏,是江北最大的佛教所在地,香火极浓,七叔的别墅就在附近,山青水秀,风光旖旎,一年四季,游人络绎不绝。去找七叔算帐?也好?脸盆扎猛子——不知深浅,如此放肆,真要是去了,那几个保镖,不得把他揍扁了呀!也好,不孝之子,不教训教训,他也不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拿老祖宗出气,啥他妈玩意!我加足油,发动了车子。太阳落山,雾气氤氲,车子摇摇晃晃,我们爷俩目视前方,各想其事,一路谁也没再吭声……八十里地,赶到麓林山,天色就彻底地黑透了。

    别墅占地一千多平方米,周围红砖砌墙,内外绿树成荫,远处望去,灯光摇曳,左山右水,水流不大,却是波光粼粼,静谧幽雅。树上鸟儿唧啁,远处还不时有经声缓缓传来,随风起伏,时断时续。别墅是典型的欧洲建筑,上下两层,圆顶圆窗,典雅气派,别具一格。站在山顶处俯瞰别墅与其他宗教建筑又是那么自然地揉和在了一起,但又有自己鲜明的独特风格,天上人间,美妙无穷。别墅我来过几回,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蜻蜓点水,除了印象,并没享受。房前草坪花圃,房后是一处闲置的大院,若是种上蔬菜瓜果,管理得当,三家五户,也足够用了。但既是别墅,也就不缺银两,除了停车常年闲置。

    前后两个铁门,前门非常艺术,玲珑豪华,百看不厌;后门是铁皮焊成,刷了黑漆,除了威严,更多的却是叫人寒冷,看一眼就想到了监狱,拘留所和重庆的渣滓洞,阴森森的,不冷也得起一身鸡皮小疙瘩……“后门。”老叔凶凶地指挥我道。更夫兼管理员认识这辆黑豹,喇叭一响,就放了进去。进到大院,没有下车,我就呆呆地愣在了车上,刺眼的灯光下面,十多个人在紧张地忙碌着,鼓风机嗡嗡响着,一口大锅开水沸腾,旁边也停着一台“东风”加长车。地下都是蜜蜂,毫无疑问,他们这是在把劣质的糖化开,一桶变三桶,正往“雪花”牌蜂蜜里面兑水呢?都是雇来的工人,七叔不在,只有一个保镖在指手画脚地嚷嚷着:“妈的,你小于干活咋回事呢?操x有精神,干活咋就蔫了呢?……快点!快点!人家都到地方了,天亮不能上船,海关再出麻烦,老板不得吃了我呀!”我手握方向盘,全身的热血都一齐涌到了脑门上,我理解了老叔。他为什么那么歇斯底里。蜂蜜的质量,他历来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十倍。这是他的荣誉,也是他的心血,如此败坏,是可忍,孰不可忍呵!老叔跳了下去,大喝一声:“住手!王八蛋玩意,谁让你们干的?”吼声如雷,豹子一样。为防万一,我手握着摇把子冲了过去。大伙一愣,停止了操作,空气也像突然凝固了一般。只剩鼓风机,还在可着嗓门喊着。显然,我们进来,他们都没注意。

    “哟嗬!”保镖冲了过来,二十多岁,满脸横肉,斜愣着眼珠子,阴阳怪声,“哟嗬!哪儿来的你这么个山猫野兽,打架呀!还是一个爪子?我他妈废了你!”他咬牙切齿。“你敢!”我摇把子晃了晃。“喝!还他妈顶水上呢,又出来一个!”他脑袋一扭,冲工人喊道:“给我都上!”随着话音,匕首对准老叔就戳了过来。“老叔,快躲……”随着喊声,我手中摇把子也呼的一声抡了过去……老叔一侧身,说时迟那时快,让过刀尖,借着惯力,飞起右脚,噗的一声,那个家伙一个狗啃屎,就趴在了地上。

    其中—个工人,端起了—瓢滚烫的开水,刚要泼来,猛听一声:“住手,放肆?”我扭脸一看,竟是邹法财,手拄木拐,小脸青灰,一瘸一瘸地从黑影中走了出来。

    看了老叔一眼,满脸笑容地说道:“哎呀呀,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呀!夏老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说完,又对大伙板着面孔:“都给我放下,真他妈的胡来,你们都不认识吧?这就是夏大禹,本公司负责生产的二老板!谁再胡来,小心你们的狗命!”邹法财吸了一口凉气,20年前的那一幕,其教训,足够他一生享用。

    众人扔下家伙,统统陪上了笑脸,邹法财又幸灾乐祸,对趴在地上的那个家伙嘲讽道:“海蟹子,还不快点起来谢罪,妈的,就你这两下子,在二老板面前,纯粹是班门弄斧。还动刀动枪的呢?哼哼,讲打,别看二老板一条胳膊,你们这一堆,绑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这条胳膊是咋回事,知道不?一刀子,捅死了一只大狗熊,一千多斤!”邹法财得意扬扬,过分的夸张,在这一帮人面前,也是提高自己的身份,都是沟里来的,再有纯粹是为了吓唬吓唬。没有那致命的一枪,还有大黑狗的破釜沉舟……

    仅凭一把匕首,就能把大棕熊来捅死?这个邹法财,真是见了骆驼不吹牛……电灯下面,众人的目光,又一齐聚集在了老叔身上。那个外号叫海解子的家伙,趴在地上,也许是品出了滋味,是后悔更是羞愧。二老板,我咋就没有见着过呢!这个邹法财,屁是好屁,就是放晚了一步。他要爬起来,套套近乎可刚往上起,就“哎哟”一声,打了一个晃,像醉酒般的,就又龇牙咧嘴地蹲了下去,仿佛燃尽了酒的柴油机,声音小得可怜:“哎哟妈呀!哎哟妈呀!我的胯骨……骨头……准碎啦……哎哟,我的妈呀……”众人谁也不再理他,我心里头却是非常清楚,海蟹子不是耍赖,也不是装的,而老叔刚才这一脚,除了邹法财,也只有我的心里头最为清楚……显然此时此刻,老叔再善良,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走!去嘉荫海关,快着点!”老叔说完,让开车门就钻了进去。我刚打着火,他又跳了下去,向邹法财部问:“拉走了几车?”“四车!”邹法财老实地答道,“一共是五车。”“快走,天亮前一定赶到江边!”老叔急促说道。毫无疑问,肯定都是十五吨的“东风”加长,或者是“解放”平头。从蜂场出来,检斤时,两车都没有装满,可回到市内,他就像变戏法似的,眨眼之间,就变出了五车,七十五吨,十五万斤,每公斤7.4元,这一把,就是近六十万呀!而分到我和老叔的名下,即是零头,也还不够三分之一……七叔呀七叔,这些年,你的轿车别墅、二奶、小秘,就是这么来的呀!黑豹蹿出鹤岗,跃上了哈萝公路。

    轱辘磨擦着水泥路面,老叔无语,我的思想,却一刻也没有再闲着……“雪花”牌蜂蜜,作为纯天然绿色食品,在国际市场上,几十年长盛不衰,它不仅仅是小兴安岭名牌,龙江名牌,也是世人皆知的共和国名牌,是老叔三十年含辛茹苦的心血结晶。

    然而,才三年不到,就被贪婪的七叔,轻而易举地给毁掉……从嘉荫回来,一连多天,我的脑海和耳畔都在回响着七叔的吼声和扭曲的面容。“……你们,妈的!”在嘉荫宾馆的套房里面,知道事情败露,六十万元人民币顷刻之间毁于一旦,他暴躁、愤怒、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滚!蜂场,是我夏大舜的私有财产,你们这俩不识好歹、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家伙,统统地都给我滚!……妈的!”他脸色灰白,目光狰狞,“……若不是一家之人,今天……就休想再活着回去!……明天卷铺盖,统统地给我滚蛋!好心不得好报,当初算我瞎了眼啦……”五千块钱就能买条人命。

    尽管咬牙切齿,可念及兄长与父子的份儿上,滔滔东去的黑龙江,在嘉荫段上,渔翁们才没有见到我们父子的尸体……谁不知道,他雇佣了几个保镖,都是远近闻名的亡命之徒……回到蜂场,凝视着忙碌中的蜜蜂,老叔的两只小眼,似乎都要滴出血来,退了色的染发和胡子,又变成了一堆酷霜之后的凌乱杂草。

    在秋风中,老婶来了,非常气愤地说:“不干了,咱们,啥玩意呀!比地主还要地主,旧社会又能怎么样?我早说了,给他个人干,早早晚晚,都得栽了进去,怎么样,应验了吧?……黑爪子挣钱,白爪子花,出力不讨好,什么亲?什么友?有钱才是正格的呢!如今,就是你这傻帽,才心甘情愿地听他摆弄,换个人,哼!你的私有财产?一把火,让他哭都找不着地方。“谁的私有财产?还不是借了你大禹和斌子的手,他才住洋房坐轿车泡上了小娘们!他的私有财产?也不怕风大扇了舌头?说话不嫌乎害臊呢!”“别叨叨了好不好?”老叔似乎要哭出了声来。“不叨叨?不叨叨,憋得难受,凭啥不说?你个窝囊废,榆木疙瘩,一脚踢不出三屁来,他大舜多个啥?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吗!没有你大禹,和这些蜂子,他挣钱,哼!美得他吧!”老叔忽地站了起来,抓着火柴,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我猜到了他要干啥。

    从嘉荫回来的路上,他就咬着牙根说道:“操他妈,回去就把蜂子烧了,让他再挣黑钱!”那是一时冲动,气头上的昏话……今天,是经过老婶的再三点拨,可怕的行动,也完全是理智的选择。被迫无奈,走投无路,逼上了梁山……”“老叔,不能,咱们!”我仍竭力劝阻。“就给他点火烧了,不是他的私有财产吗?”老婶继续煽动、鼓劲:“不养蜂,逃荒要饭,这一辈子,我也跟定你夏大禹了!……在这个世界上,活一天,也得活出个人的样子来,卖了孩子买蒸笼,不蒸(争)孩子也得争这口气……”没有喊完,外面的大火,就熊熊地燃烧了起来,几百个蜂箱,都是干透了的,带油性的红松板子制成,点火就着,劈劈叭叭,坯子上粘着蜂蜡,可燃性更不用说。

    最心疼的是那无数个幼小的生命,勤劳、执着,在冲天的火焰之中,即是逃出去的,飞不多远,翅膀一烘,又叭嗒一声落了下来,都顾不上挣扎、呻吟,眨眼之间“骨灰”就飘了出去。老叔真疯了,用左臂夹着蜂箱,忽地一个,忽地一个……见事不好,我和老婶扑上去,死死地把他拽了过来。否则,绝望中,是肯定要跟他的蜂子同归于尽的。

    我们抱住了老叔,可是,一愣神的工夫,长毛和六子,双双蹿了进去。刹那间,长毛和六子,在扭曲中身体就变成焦炭,并有刺鼻子的糊巴味,在摩天岭山脚下,强烈地弥漫着。有三箱蜜蜂幸免于难。我运回了老叔家中,当天晚上,木屋也毁于一炬……老叔被关押进了看守所,是纵火罪。七叔正式向法院递交了诉状,要求依法赔偿他的经济损失。我和燕萍离开了夹皮沟,在动手去庆丰林场当天上午,车到鹤岗,在南大营的铁窗后面,我们父子又见到了最后的一面,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老婶尤金风,从天黑到天亮,寸步不离在铁门外面守着,其感情和精神,别说是我和妻子燕萍,连武警战士和公安人员,都被她的执着和爱情深深地感动着……

    “老婶,您,唉!”我心里头酸溜溜的,她却宽慰我道:“你俩去吧!等有了结果,我就捎信给你!你老叔,大半辈子了,都是跟蜂子在一起。你瞅瞅,这铁门、大墙,没有蜂子,他该多难受呀!”到庆丰不久,我就得到了消息:老叔判了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三年。公共汽车在沟里摇摆了一整天,倒车换车,直到天黑,我才赶到了夹皮沟。老叔的房子是全林场最东面边的一栋,一栋六户,砖瓦结构,老叔是这栋房子最东头的一户。草甸子一望老远,直到山根下面,夏天百花争艳,冬天却是白雪皑皑。房后是一大片菜园。冰雪下面,垅沟垅台,还能隐隐可见,一圈障子也挡不住风雪和荒凉,障子下面劈好码垛的烧火柴,却在向我诉说着老婶的勤奋和专一。烧火柴下面的一道道基木还没有撤走,毫无疑问,那是摆放蜜蜂箱子的地方。搭眼一瞅,也就能准确算出:蜂箱最少也在五十个左右。

    没狗没鸡,小院静悄悄的。在这儿居住。对养蜂户来说,自然是得天独厚的最佳选寺。我推门进屋。室内整洁温暖。老婶不在,老叔面壁而卧。炕沿上摆着一架半导体,毫无疑问,老叔是躺在那儿听节目呢。中央台,是播音员钟瑞的声音,柔软浑厚干练清晰。“斌子来了,快坐,坐呀?”老叔急忙坐了起来,高兴地看着我,脸上却是汗涔涔的。尽管刮了胡子,面容却仍然是那么苍白衰老,仿佛久病初愈,疲惫无力。

    尽管面带喜色,目光温柔,但说话的声音,却像划了缸子的机器,破啦啦的,没有了点儿后劲。“我老婶呢?”“去去了。”老婶回来,把去信的原因给我叙说了一遍,说蜂群又发展起来了。那一年都产蜂蜜一两万斤。

    省供销社定点敞门收购,对外,还是“雪花牌”的商标,老叔身体垮了,伺候蜂子,确实是力不从心,我是外行,真是拖拉机撵兔子——有劲使不出来,叫你来就是商量商量,重返夹皮沟,为了“雪花牌”的这块商标。我返回庆丰跟妻子一说,燕萍毫不含糊地答道:“回去呗!继承你老叔的事业,哪儿摔倒哪儿爬,‘雪花牌’的商标,说啥也还得打到国际市场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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