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临近那场伟大的战争胜利前夕,父亲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负伤,而且很严重,组织上安排他回国治疗,被父亲拒绝了,因为他要看到那场战争的最终胜利,当然也因为母亲和尚未出生的我。胜利后因为父亲作战机智、勇敢,多次完成重大任务,被朝鲜政府授予一枚银质一级国旗勋章,据母亲说父亲格外珍重这枚勋章,说它既是那场伟大战争的纪念,更是他们之间爱情的见证,因此,那枚勋章父亲常年带在身边。后来父亲的伤情进一步恶化,组织上安排他回国治疗,不知道为什么就再也没有返回朝鲜。
父亲临回国时,抚摸着母亲隆起的腹部说:“孩子生下来就叫玉珂吧,玉珂二字顾名思义就是战马马笼上的饰物。”可见父亲对我还是挺在意的,可他也仅仅给了我一个名字。来到中国后,我按照母亲的描述,先后去过很多地方寻找父亲,可始终是一无所获。于是不得不在八五二农场暂时安顿下来,场部领导了解我的情况后,破格把我安排到场部工作,并安慰我说道:“我看你就先住下来吧!边工作边寻找,北大荒的农场有一百多个呢。地址不详,名字又不准,到哪儿去找啊!咱们农场鲜族人最多,说不定哪一天就在这碰上了!”当年北大荒的荒凉完全可以用一座大狼窝来形容,人与狼之间为生存而展开的战斗也时常发生,据说八五二农场最边远的那个连队,就曾因狼群的屡屡威胁而不得已搬迁出来。那是几年前的挠力河西岸,七八十人在那儿扎寨垦荒。可是有数百只灰狼日夜来骚扰,炊事员挑水刚从河边回来,就发现饭锅边屙了一堆狼粪。
因为开荒紧、任务重,宿舍管理员也要协助去送饭,收工后队员们气愤地看到,所有的被褥都被扯到了地上,草席上到处是一堆堆的粪便,可是你又休想看到它们的影子。连长下命令报复,但狼没有打着,就在他妻子上厕所的工夫,帐篷里的孩子忽然间就没了。孩子可是北大荒人的下一代,更是北大荒的希望啊。
所有的队员都非常愤怒。饭锅边的狼粪,床铺上的秽物,其目的就是逼着他们搬出狼群的领地,挠力河以西是它们的天下。这明摆着是争夺地盘,哪儿能让步呢,于是就有人想出了个损招:“连长,以恶治恶,你的儿子被狼群劫去,咱就不会夺狼窝里的狼崽?”儿子丢了,妻子哭得发疯,连长的眸子霎时间也红了,他挥舞着拳头咬牙切齿。“跟我去掏狼窝,所有的狼崽统统给我摔死!”二排长更阴,出谋划策:“逮活崽回来,不忙于摔死,我就不信治不了它们。当年美国鬼子武装到了牙齿,最终不还是被志愿军给打败。哼!我要看看,是咱们搬家,还是它们滚蛋!”掏狼崽容易,发现洞口点火就完了,滚滚浓烟灌进了洞口,公狼母狼咳嗽着逃走,一窝窝的狼崽瞬间就变成了战俘。
帐篷附近有十几棵大树,二排长指挥:“用竹筐、土篮子,都给我吊到树杈上,每棵树下摆放一盆咸盐水,明天早晨,我们就剥狼皮,抽狼筋,烀狼肉啦。妈了个巴子,看看到底谁能把谁赶走。”夜幕降临,荒原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树上悬吊着的狼崽,因为饥饿,因为恐惧,因为想狼妈妈,不约而同地啼哭、哀叫,因为都被悬在高处,它们的哭声传播得很远。
二排长得意:“妈了个巴子,把我们连长的孩子给叼走,以牙还牙,让你们也丢孩子。”这绝对是人类的一大阴谋,后半夜开始,狼群循着叫声四处奔来,树上是狼崽,树下是狼群,同时在嗥叫。
老狼一边嗥叫一边爬树,尽管它们的爪子也特别锋利,但它们不是狗熊和豹子,虽然在地面上长跑还可以,可是想爬树就力不从心了。爪子只能把树皮撕开,因为痛心牙齿也会参战。老狼在下面越是拼命撕啃,拼命抓挠,树枝上的狼崽的哀叫声也越凄惨,老狼啃完树皮再啃树瓤,而且还不停地呜呜吼叫,折腾累了嗓子干了,它们就找水喝。半盆清水赶巧就在面前,顾不上思考就一阵子痛饮。它们不知道是半盆子盐水,尽管平时那么狡猾,那么睿智,但孩子的处境让它们无暇思考,当然不知道这是陷阱。
喝了盐水只能更渴,越渴就会越喝,喉咙再也吼不出声了。但救子的念头绝不会动摇,边咳嗽边吼,边吼边咳嗽,洪亮的嗥叫忽然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闷的嘶哑的一声声咳嗽。天亮时,所有的队员都呆了,只见四五十只老狼气息已绝,它们爪子是红的,张着大嘴牙也是红的,舌头和喉咙还在不停地淌血,所有的狼都是死不瞑目。所有的大树下都是一片狼藉,不少大树已被啃了很深,白花花的木质也被牙齿染红。
二排长的枪法很准,他拽出一支半自动步枪,“咚!咚!”枪声响过,竹筐、土篮子全掉了下来。不少狼崽当场被摔死,看着死去的老狼和狼崽,二排长才得意地对连长夫人说:“大嫂,怎么样啊,这仇报的?老狼吃了你的孩子,我让它们加倍来偿还!哼,妈的,挠力河西岸我们是主人,逼着我们搬迁,我扒了你们的狼皮。”事情或许告一段落,但是众人却万没想到,第三天清晨,从东南方向突然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众人一惊,不由忙去看个究竟,奇迹就在挠力河西岸发生。那是一片冲积的沙滩,亮白刺眼,无遮无掩,视线极好,六只银白色的老狼护着一个孩子,其中一只母狼正在给孩子喂奶。蓝天、白云、碧绿的草原、清澈的河流,六只银白色的老狼简直就是一幅大自然的雕塑。晶莹剔透,没有一根杂毛,银白的野狼北大荒也少见啊!北大荒的野狼基本上都是浅灰色、深灰色、土黄色、浅黛色,颜色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就是三九严寒时的冰天雪地,荒原上谁也没有见到银色的白狼啊!白狼是从哪儿来的呢?况且,它们又是那么苍老,低垂着尾巴,步履也有些蹒跚。
相隔太远,看不清它们的目光和表情,在发现了吃狼奶孩子的一瞬间,连长夫人简直就像疯了,摆着双手踉踉跄跄地奔河边跑去。这两天她不梳头不洗脸不吃不喝不睡觉,满山地哭喊着寻找,精神上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她一边狂奔一边嘶哑地呼喊着:“小宝呀!小宝呀!妈妈来啦!我的小宝啊……”拿枪的排长、赤手的战士,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连长夫人嘶哑着喉咙拼了命地奔跑,没人追赶,更无人阻拦,也许他们的灵魂再次被震撼了。
连长更是懵了,此时儿子突然出现,又安然无恙,自己作为这儿的最高统帅,良心当然应该受到谴责。要是自己不点头默许了二排长,老狼、狼崽就不能活生生地死掉,手段还是这么残忍……他正悔恨并自责,蓦然间又看到,没等妻子跑到狼群跟前,六只白狼就开始渡河,母狼骑在大公狼的背上,牙齿叼着孩子的衣襟,前后左右各有一个“保镖”,看来白狼们为渡河早就做了准备:六只老狼到达了东岸,母狼继续给孩子喂奶,另外五只狼则一字排开,隔河相望,它们在用宽容与人类较量。
连长把半自动夺了过去,抓着枪管,用尽了力气,猛地砸在了老树杆上,咔嚓一声,枪托子断了。他扔掉枪管,目光凶得怕人,脖子上的青筋蚯蚓般地跳着,声嘶力竭哭泣般喊道:“撤退——过河——”人类输了,输给了狼群的智慧和仁慈。狼群赢了,保住了地盘,但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当然我认为这只是一个故事,可银白色的老狼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九六九年秋天,伴随着党中央新政策的出台,北京、上海、杭州、天津、哈尔滨等各地大批知青向北大荒涌来,亘古荒原顿时沸腾了,于是场领导找到我说:“李玉珂同志,为了农场的前景和未来,农场决定再设几个连队,考虑到你的能力和表现,场领导研究决定,这次勘测、选址任务由你带队去完成。记住,你们要去的地方是有名的狼窝,一定要做好打一场硬仗的准备。”“大不了就是喂狼!”我毫不在乎地答到。我们这个小组共有六人,我是组长。要和狼斗,当然要有充分的准备,我要求配发枪支。场长直摇头:“珍宝岛那边形势很紧张,农场马上就要改编成兵团,枪支使用不能随便批准,不过可以带上支铁铳,有点儿响也就把狼吓跑了。噢!还有,为了你们的安全,我特意请了一个车老板来帮忙,包括他的马车。据说这车老板是野狼的克星,能空手擒野狼,野狼见了他全身都哆嗦,在咱们北大荒,他名气很大的!”听场长的口气,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佩带枪支的主张我也就没再坚持。车老板来了,尽管我们素不相识,但一见面我就呆呆地愣了半天,很长时间才舒了一口长气,不仅仅是车老板的长相和他的打扮,还有他的马匹,都把我记忆深处的东西搅动起来了。
众所周知,五六十年代的北大荒农场,生产和运输主要靠马车,拉粮拉草拉肥料,运砖运瓦运木头,几十个马车走在路上,马蹄嗒嗒,再加上马头悦耳的铃铛声,确实让人感到陶醉。可是农场的那些马匹哪儿像眼前的这四匹马,你瞅瞅,那蹄子,那鬃毛,那眼睛,太让人喜欢啦!让它拉车,这不是糟践了吗?
大伙儿的目光被黑辕马长时间地吸引着,尽管我来自产马的朝鲜,又在荒原上奔波了两年,但这么矫健、气派、威风凛凛的黑马也是第一次见到。
这是呼伦贝尔草原杂交的马种,比前面拉正套的两匹红马和一匹白马要高出半头,眼睛黑亮,小耳朵立着,乌黑的鬃毛简直就像瀑布,头顶部分主人还为它梳了五六个小辫,扎了一根头绳。见到了黑马,我蓦然间想到,母亲在世时多次说过:“志愿军里面,就你父亲骑的是黑马,黑马像旋风,跑得才快呢!你父亲当初多亏了他的黑马,黑马受重伤仍跃起,用身体挡住了一大块飞弹碎片……”
母亲生前不止一次说过,父亲秦世海中等个头,络腮胡子红脸膛儿,剃个小平头,昆仑山的口音听上去特侉。没了右臂……我习惯性地把眼前的车老板和自己想象中的父亲对照着,他紫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风流眼,眼边和眼窝还有点儿眼屎,看人的目光恍惚不定。满头的灰发简直像柴草,特别是右臂,非常明显,秋风中旧军装的袖子悠悠地摆动。但风纪扣却是牢牢扣着,不难猜出,他曾有过一段军旅生涯。
见他从车上拽出一个笸箩,歪着身子不在乎地说道:“你们食堂有什么吃的吗?”也不等我的回答,使用牙齿叼着小笸箩的边缘,腾出那只粗糙的黑手,在黑马脸上拍着:“伙计等着,我一会儿就来,给你打个牙祭。”他用手接过笸箩瞪着眼冲我们吼道:“去!去!离黑龙驹远点,磕着碰着我可不负责任!”一会儿他回来了,左手端着一笸箩油条,这是我们平时都很难吃到的,是场长安排为我们饯行的,此刻却被他端来让黑辕马享用。黑辕马伸出舌头轻轻地在主人手背上舔着,用舌头和目光传递着喜悦。直到车老板嗔怪它:“舔什么!快吃你的!”黑马才轻轻抖动着身子,叼着油条开始了大嚼大咽。
黑马快享用了一半,车老板才把笸箩端到了前面,略有歉意地对拉正套的大白马说道:“老规矩,你四它们俩三。”白马和红马仿佛也都习惯,随着马儿把油条嚼空,车老板又支上了大笸箩,为他的马匹重新拌上草料。自己也拿出来大半兜子煎饼,蹲在地上一口煎饼一口咸菜,嘴里还不知道嘟哝着什么。他的语言似乎只有黑马能听懂,因为只有它在不停地晃动着尾巴。场长也赶来送行,他语重心长地拍着车老板的肩膀说道:“王师傅,辛苦您啦!记住啊,遇到狼群要尽量赶尽,不要杀绝,别影响了咱们工作进度,说不准哪天场部要搬迁到山里,你们先去打头阵!”说完后他凝视着远处的群山。
我们六人都跳上了马车,想想可能遭遇狼群,内心也不由得萌发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滋味。秋天北大荒的天空万里无云,马蹄嗒嗒,鸟儿欢声,天气晴朗,景色优美,本来是让人惬意的时刻。可是我的心情沉闷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坐在行李上随着马车摇晃,简直就要哭出声来。因为通过外貌我基本已经确定,这极端丑陋又肮脏不堪的车老板,就是我寻找了十多年的父亲。同时我也替母亲惋惜,我的母亲是那么漂亮、端庄、聪明又贤慧,当初怎么会委身于他呢?早知道父亲是这样的人物,我宁肯不来中国。
十几年来,那个美丽的幻觉,如今已彻底地粉碎,我甚至想过去厉声地质问:“你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秦世海?”然后再挥手掴他两个嘴巴:“当初就是你污辱了我的母亲,如今又害得我流落他乡寻找。”可我始终稳坐着没动,任由眼泪在心底深处流淌,我强迫自己确认,他不是我要寻找的父亲。
当内心的苦闷略有点儿缓解时,压抑的情绪也就不再那么激动。挺直了胸脯再注意他人时,我突然发现,坐在一旁的孙刚竟然带来了一支铁铳,正攥着一块破布不停地擦着。满腹牢骚,嘴上还嘟哝:“操!这鸡巴差使真差劲,要是去珍宝岛多好,死了还赚个烈士,也值了。去这个鬼地方,如果死了变成狼粪,可惜父母白白地养活了咱一回。”斯斯文文的刘传海,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是首批来北大荒扎根的支边青年,他知识渊博,却自嘲为番(土匪中的军师)。
此刻听孙刚满腹牢骚,就挺直了脖颈,看着荒原和朦胧的群山,随着马车的颠簸和晃悠,抑扬顿挫眯着眼说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孙老弟何必如此悲观呢?”孙刚使劲扔掉了手上肮脏的擦布,把铁铳收好,耸了耸肩膀斜着眼睛撇嘴说道:“操!还穷酸呢,一会儿进沟,你哭都找不着地方,那是狼窝!何况咱们又是送进门去的,哼!等着吧!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看样子刘传海要继续跟他舌战,挺着胸脯嘲讽地笑笑:“出师未捷也不必恐慌,你我都是勘测队的元老,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是横戈马上行,你呀,说你啥好呢?劲可鼓而不可泄,还没有交战你就先投降啦,悲哉!悲哉!”说时还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孙刚还想说啥,但没等张嘴,眼睛却一下子大了,表情紧张又兴奋地喊道:“你们看那儿!快看!”我和孙刚对面而坐。听他惊呼不由得扭头看去,十多匹骏马同时向我们奔来,一色儿的枣红,却都没有笼头,简直就像草原上的野马。速度之快颇似一股飓风,眨眼之时就奔到了跟前。我内心一紧,不由地喊道:“毁啦!干架来的吧?”类似的情况荒原上常有,雌马发情就会招来众多的雄性,雄性之间必然就混战。彼此把对方的皮肉都撕烂,这种场面一旦出现,牧马的骑手对它们也无奈。
当然也是牧马人的失职,应该把雌马拴住,不让它乱跑就不会发生决斗,看它们近前大伙儿都惊呼:“非咬死不可啊!快停下!马如果毛了,咱们就下不去啦!”“快跳!快跳!快往下跳呀……”于明新、孙磕巴、二苗子,惊惶地翻落下车,躺在地上还呼喊:“李玉珂,你们还不快跳,再不跳就来不及啦!……”我尽管惊慌但仍然没动,只是死死抓住车板,害怕跳下去反把腿脚给摔坏。上路时我就发现,左右边套上的两匹母马都在发情,不停地撒尿,引诱得黑辕马一个劲儿骚动。车老板就笑骂:“不害臊!等到了沟里再给你们圆房。”
可是车老板也万没想到,河边到处是散养的马群,顺着风向气味飘多远,雄马们不追那才怪呢。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车老板的鞭子简直像利剑,“啪!啪!啪!”三声炸响,三匹马倒在了地上,其他的马惊惶地收蹄,瞪着眼睛谁也不再放肆。车老板骂道:“想美事!找死吧你们!我黑龙驹还没尝鲜呢,闻着臊味你们倒来啦!”说着又重重用了一串响鞭,继续向前走。也只有此刻我才发现,辕子上的车老板好威风啊!邋遢和猥琐荡然无存,更显刚毅和彪悍,空袖子随风飘荡,简直就像一位跃马的将军,气贯长虹又所向披靡。
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刚才的压抑有所缓解,但愿他就是我寻找的父亲。野狼沟到了。这里是梧桐河上游,河水在不远处静静地流淌,水中不时有野鸭子飞起,在头顶上划过。突然空中传来了一声惨叫,大伙仰头,不由得骇然,一只秃头红脖子老雕,爪子上竟然抓着一只狼崽,惨叫声是狼崽发出的。因为刚刚腾空,大伙儿看得都非常清楚,狼崽的四肢拼命地挣扎,哇哇地惨叫,想与之搏斗也没有那个力量,可怜巴巴的叫声令人心酸。
可是那只老雕简直就像个巫婆,像魔鬼,庞大的黑翅展开有三四米宽,夕阳下面,恶狠狠的眼睛铮亮铮亮,秃了毛的紫红脖子简直就像传说中的恐龙。自古以来它就是草原上的一霸,羊羔、牛犊、马驹子,包括半大的狍子和梅花鹿,见了它就躲藏,躲藏不及就会丧命。随着农场大面积地开发,秃脖子老雕(学名秃鹫)就多在山边子上出现,也就是林区和草原的结合部,寻找目标,经营其地盘。狼崽的叫声使我们大惊失色,不禁一齐高呼:“孙刚!快!快!赶紧开枪呀!快开枪呀!”孙刚猛地举起铁铳,说时迟,那时快,轰隆一声,喷出一股火舌,可秃鹫携带狼崽早已飞远。孙磕巴这时又找到了机会,嘴角都快撇到了耳根,斜着眼睛磕磕巴巴地说道:“咋,咋样?就你这两,两下子,给你挺机枪也是白,白费!烧、烧火棍嘛,我都嫌,嫌它碍事”。孙磕巴的脖子憋得通红,说完了半天五官才归位。
猛禽飞了,硝烟散了,看着猛禽消失的影子,刘传海的脑袋又摇晃了半天,眼镜后面的目光是恐惧,嘴唇嗫嚅着紧张地说道:“这野狼沟,感情还有更厉害的啊!”他比别人更多了一份担心,因为他的眼镜影响了他的视力。进了沟,我发现草丛中到处都是狼粪、兽毛、死人骨及动物的残骸,有些狼粪还相当新鲜,没消化的骨头白花花地露着,同时我也观察了车老板和马匹,进沟以后,两匹母马就惊恐得直哆嗦,紧靠着白马,脚步有些错乱。当然芳心也自然彻底没了,要不是黑马的监督和督促,它俩肯定调头就会逃窜。
白马也惊慌,尤其是突然听到狼叫,鬃毛一奓前腿突然就高悬了起来,要不是因为缰绳互相之间连接,它早就嘶鸣着窜出套了。相比之下只有黑马是那样的沉稳,熟视无睹倒有点儿兴奋,它抬着脖子高昂着头,特别有精神,仿佛它步入的不是狼窝,而是前面母马正等着它约会,宽大的蹄子扑通扑通山响,后面的板车像要飞了起来。
再看车老板,仿佛已经睡着,脑袋在胸膛上一颠一颠,仿佛把一切都交给了辕马,自己正忙中偷闲打个瞌睡。此刻,我对车老板说不上是敬佩,当然,他的三鞭子之后,讨厌和反感略有点儿消失。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生父秦世海,等安顿下来我要跟他谈谈。即使他不是我要寻找的父亲,但我还是在他身上发现了很多可爱的地方。
自己吃干煎饼大咸菜,却把讨来的油条全喂了他的马匹。可想而知,他和马的感情是多么深厚。一个人能这么爱牲畜,还能不爱自己的亲人吗?车轱辘碾着山坡下的旧痕前行,越往前走灌木越粗壮,啦啦秧、狗枣子、黑桦、刺五加等等随处可见,绊马腿、刮马毛、挡马头、碰马脸,多亏黑辕马勇往直前,我们才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黑马始终是精神抖擞,马铃铛震动着整个山谷,马蹄子仿佛要把群山踏平。这家伙简直就是一头猛兽,让它拉车真是有点可惜,或许它经常出没于狼窝,习以为常,野狼又屡屡败在它的蹄下,所以说此刻它是豪情满怀,斗志昂扬,丝毫没有胆怯。
我们在一个鄂伦春猎人曾经居住过的木屋前停下,这儿也真正是野兽的天下,各种兽毛随着秋风飘荡,膻腥味刺鼻难闻。车老板亮着嗓门嚷道:“下车下车,娘儿腿的,这一路上颠的,骨头架都散啦!”眼睛没睁又命令我们说道:“我收拾房子,你们都搂柴,一个人十抱,听见了没有?谁少抱了一根,我可跟他没完。”跳下车来一惊:“娘儿腿的,这么多的粪啊!母狼都在这儿生崽子吧?你们瞅瞅这地上,就是猪圈,也没有这么脏啊!”随着车老板嚷嚷,我忽然间看到,对着木屋的杂草深处,不少的眼睛偷偷地窥视着我们。顿时就感到毛骨悚然,呼吸急促,满脑袋的头发“刷”地一根一根直竖了起来,但我强作镇静没有声张,因为我毕竟是一组之长啊!也只有此刻我才意识到,场长偏偏给了我这个差使,是担心我太嫩,动摇了军心,才许了个组长好让我管好自己,老谋深算啊,小耳朵场长!卸下来行李和日常生活用品,我先到木屋里面转了一圈,一铺大炕就占去了木屋多半,我们只有勉强挤着才能睡下。炕下是灶坑,烟囱是半截空了膛的树干。
但门窗都坚固,看出是为了防御黑瞎子、野狼等野兽的侵袭。车老板麻利地点着灶坑,滚滚浓烟便在山谷中飘散。我们欣赏着美景时,车老板则忙着剥桦树皮。剥桦树皮的时间最好是春天,用刀划开小口一揭就是一大张,铺炕苫房,平时还能引火,但树叶绿就凝固成了一体,勉强剥了也是仅能引火,现在已经是晚秋时节,就更不用说了。但车老板的左手确实有点功夫,窄窄的刀锯条泛着一种青色,锯齿像鹰嘴,锯背似弯刃,伴随着一阵铮铮的脆响,变魔术一样,一大张树皮就剥了下来。
我感到惊讶的同时,也有了探询的意思。“看您的衣服您也当过兵啊?”我问,“不当兵能丢了条胳膊!”他气呼呼的,没有正眼看我。“您去过朝鲜吗?”“这话问的,不到朝鲜,那还叫当兵!”他用锯板轻轻地一蹭,一大块树皮又剥落了下来。“您去过朝鲜什么地方呀?”我继续问道。“地方多啦!”他用脏袖子揉了揉眼睛,毫不犹豫地说道:“狼琳山,大榆洞,新兴里,妙香山,秃鲁江,沙子口。”特别是说到“新兴里”三字,他咬字特清,丝毫不侉,而且还有朝鲜语的谐音,特有一种深情。“您还去过新兴里?”我更好奇了。“你问这个干啥?”他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用眼睛异样地看着我。
脸上的伤疤也痉挛般地跳动,手上的刀锯差点儿滑落。我急忙掩饰:“我父亲也去过朝鲜,他也会骑马,还得过一枚银质一级国旗勋章,你认识他吗?”我盯着他的表情。“噢!志愿军战士多了去啦,一个连队的还认不全呢!”他精神颓废,目光黯淡,刀滑落到了地上。摇了摇脑袋,靠着那棵大树他才没有瘫倒,声音嘶哑又喃喃地说道:“新兴里,我做梦都想啊!想回去看看,二十年啦!可是……可是……”他全身颤抖,混浊的眼泪也滚落了下来。我很清楚眼前是什么环境,一旦他情绪受到影响,别说任务没办法完成,就是我们几个人的安全也无法保障。我有些后悔自己寻父心切,便急忙掩饰道:“这么多狼粪啊!今天晚上可怎么过啊?”他仿佛也意识到了周围的环境,克制住情绪,左手砸到了树上,扭身便回木屋去了。我望着他步履蹒跚的背影,意识到他正为一种情绪所折磨着。我愣在那儿,脚步半天也没有挪动,我确信我找到了父亲。可还是有那么多个“为什么”困扰着我,要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如何最后验证自己的判断?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看看太阳即将落山,我拾起他扔下的刀锯。这种刀锯在朝鲜我就见过,锯把上铸刻了一排日文:“京都工具株式会社。皇家专用。”难道天皇也经常进山伐树?还是皇太子喜欢到大森林旅游,身带这把刀锯有备无患?我仔细观察,整个锯身早已被血浸透,呈暗紫色,分不清上面是人血还是兽血。五十年代野狼多,也许他杀掉的野狼无数,所以他进沟才那么镇定,对枪声和狼叫充耳不闻,一个死都不怕的人却为一段经历痛彻肺腑,可见他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我用目光瞄着车老板,只见他和黑马在耳语着什么。
笸箩里盛着半下子高粱米,但所有的马匹都不肯再用,除了黑马情绪上还稳定,白马和红马都是满脸惊悚,鬃毛奓着魂不守舍。所有的动物对于来自大自然的危险都比人类更敏感。马匹们也肯定早就已经发现,山包后面或草丛的深处,闪烁着窥视的光亮。特别是浓浓刺鼻子的膻味,弄不清到底有多少狼。太阳从山顶上坠落了下去,天空和荒野被霞光染红,尽管这儿是大森林的边缘,但鸟儿的叫声却突然间消失。没有鸟叫也听不见兽鸣,只有野草在瑟瑟地抖动,难道野草也意识到了危险?静悄悄的河水也感觉到了紧张?整个气氛像决战的前奏,凝重、沉闷、压抑又悲壮。这是进狼窝的第一个夜晚,斧头、长矛都已准备妥当,一路上颠簸,大伙儿也真累了,孙刚抱着他的长杆儿铁铳靠着窗户躺下,“不怕死的就让它尝尝铝砂和炮豆子是什么滋味。”我把铺位铺在车老板旁边,我是多了一个心眼,想在他身上发现那枚勋章。如果是生父,他肯定会珍藏在身边,如果我真发现了那枚勋章,也就可以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父亲了。可我们七个人鞋子都没脱,更别说脱衣服了,也许是一路颠簸太疲劳了,躺下不久,鼾声就响起一片,尤其是车老板呼噜声更大。
我想着心事,再加上深感自己责任重大,不敢有一点疏忽,努力睁着疲乏的双眼。自从进狼窝的路上那三鞭子响过,一个不愿意承认的父亲形象便若隐若现地清晰起来了。此刻我的母亲又在脑海里出现,还有母亲讲了多少遍的故事,这些故事曾经让她自豪,其中就有父亲驯马的故事,三鞭子就降住了三匹烈马,当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在不断地回忆母亲的讲述,父亲的形象越来越让我渴望,可车老板除了那三鞭子,怎么也看不出当年能让母亲动情的风采来。我辗转反侧,脑袋发胀,眼珠生涩,就是没有睡意,隐约听到狼嗥声由远及近,像千万个婴儿同时在啼哭,听上去让人凄切而又绝望。
我赶忙起身推车老板:“快!快!都快起来!你们听听,这么多狼啊!这么多……”我全身颤抖,汗毛直竖,四肢仿佛是失去了知觉,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动静。尽管我思想上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除了大脑一片空白,手脚也冰凉冰凉。外面的马匹也惊恐得乱叫,蹄子刨地,扑通扑通山响……狼嗥马嘶,地动山摇,夜色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凄厉的嗥声像洪水般地扑来。野狼的利齿要把世界嚼碎,我们的木屋已变成了孤岛。
“都准备好了,王八蛋,不怕死你们就来吧!”孙刚在黑暗中切齿地叫骂,他有铁铳,慌乱之中当然就他胆大。其他队员也准备了武器,斧头、镰刀、切菜刀及铁棍。我用的是铁矛,铁矛把近两米长,用涩木制成,这种材质出自完达山的阴坡,像铁棍般坠手,却有一定的弹性,既能当棍子横扫狼腿,矛头锋利又能刺它们咽喉,黑暗中充斥着紧张和混乱。越是恐惧,孙磕巴的舌头越是不闲着:“剁、剁、剁爪子!砍、砍、砍脑袋!妈、妈的,豁、豁出来、来啦!今儿个不、不是鱼死,就是网、网、网破啦!”他提着斧头,是伐木场上用的开山板斧,只见他“咔嚓”就是一斧子,狼爪子不知道剁着了没有,房顶上的灰尘却全落了下来。于明新拿着撬石头用的钢钎,不声不响一个劲儿狠捅。他也是我们队上的元老,但身体瘦弱,说话声像蚊子,个头儿倒不矮,外号叫螳螂。
此刻二苗子正在对他大吼:“去!别在这儿碍事,就你这身板儿,凑什么热闹!”黑暗中刘传海也紧张地说道:“大、大敌当头,精诚团结,可不能内讧呀!我说二苗子。我的妈呀,听见了没有,上房顶啦!上房顶啦!”他握着把菜刀,但不敢出手,只是在地上转圈儿喊叫。车老板没动,仍在炕上坐着,像没事儿一样,黑暗中不清楚他到底在想啥。狼群从进攻就没有遇到阻力,看出来它们也特别谨慎。只是嗥叫,好像在恐吓,似乎想用恐吓的方式把我们给吓退!正在我揣摩狼群的动机和车老板的想法时,孙刚的铁铳咕咚就响了,火光非常刺眼,震耳的轰鸣声还没有彻底消失,正前方就传来哭泣般的哀叫:“哇欧……哇欧……哇欧……”与其他的叫声不同,毫无疑问,有野狼被击中:“打中啦!打中啦!”二苗子手舞足蹈。孙刚在黑暗中洋洋得意:“王八蛋,不怕死的,你们就来吧!老子带了一兜子弹药呢!”没等他说完,车老板忽地站在了地上,亮着嗓门气愤地骂道:“谁让你开枪的!啊!你找死啊!小兔崽子!”听口气,车老板已经火冒三丈了,简直要吃人,“你把大伙儿都给毁啦!这儿是狼窝!你怎么瞎整呢!哎!把那块破铁快给我扔了!显摆什么啊!进沟你就瞎摆弄,别人没见过枪啊!”毕竟都是成年人,车老板的怒骂很难让人接受,尽管眼下是特殊的环境,但就是骂儿女也得讲点儿方式啊!况且两人相识才仅仅半天。
也许车老板意识到了什么,他口气缓和,似乎有点抱歉,用责备的口气继续说道:“你不懂!这一枪可就惹下大祸喽,场部为啥不给咱们发枪?仅仅是大鼻子要闹事吗?不对!枪械库的破枪有的是,为什么不给?是人家场长比你们懂,你们不傻就不会想想,是咱们进来占人家的地盘,狼窝狼窝,这是狼的家啊!人家能心甘情愿吗?当然会反抗,兔子急了张嘴还咬人呢!总得让人家闹哄几天吧!闹哄几天自然就走啦!老老少少的,搬家也不易啊!这也是故上,故土难离啊!唉!这一枪打的,就结下仇喽!不信你们用电棒照照,打死的老狼肯定被它们同伙给吃啦!紧接着就是复仇了。你啊!你啊!你开枪的时候咋就不考虑考虑呢?也多少考虑考虑后果,我死了不要紧,土埋脖子啦!可是你们呢?你们六个人呢?你们……”没等车老板说完,二苗子就触电般地惊呼:“爪子进来啦!爪子进来啦!”喊着叫着用砍柴的大镰刀就是一阵子猛剁,随着一股刺鼻的腥味,一只老狼惨叫着逃走。
偷袭的狼群也逃走了。霎那间,室内又恢复了宁静。我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此刻大伙儿都屏住了呼吸,忐忑不安,听着外面的动静,夜幕下马儿们也没有了声音。又一阵紧张袭上了心头,那几匹马怎么样了?尤其是那匹黑色的大辕马,真被狼吃掉该是多么痛心啊?我用手电筒从窗户的缝隙中向外面照射,刚一照就心惊肉跳,不由得冷汗又涌了出来,屏住呼吸照亮了再看,孙刚和孙磕巴也凑了过来,我们三人同时看到,绿幽幽的眼睛到处都在晃动,漫山遍野,简直像鬼火在草丛中跳跃。
近处有七八只硕大的灰狼,正在啃嚼着同类的尸体,狼毛飞舞,污血遍地。见到电光它们也一愣,但没有一只惊慌失措,更没有逃跑或躲藏的迹象。而是大义凛然仇视地盯着,那阴森恐怖又狰狞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又听孙刚喊道:“快看,白桦树下面。”经他提醒我才注意到了远处,一棵粗大又茂盛的白桦树下面,四五只白狼正注视着这里。夜色漆黑,杂草还是绿的,尽管树叶有点儿泛黄,但白色的老狼是那么醒目,白得刺眼,也更让人恐怖。毫无疑问,它们是狼群的首领,是今天的主谋,是现场指挥,庞大的狼群均服从其调遣。此刻它们仿佛正在研究,所以周围也就出奇地安静……我想起来了,想起了挠力河西岸,白狼劫子逼走垦荒连队的故事,更想起了它们的智慧,它们的容忍和克制,今天我亲眼目睹了白狼,面对这么强大的对手,也真真切切感到冷风刺骨。
事实正如同车老板所讲,围攻是想把我们逼走,可是孙刚突然打死一条灰狼,战场上的性质可就彻底变了。这几只白狼正在咬耳朵研究,看来残忍的报复马上就要开始了。手电筒刚灭,随着一声嗥叫,狼群就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夹风裹雨,扑面涌来。野狼群的第二次进攻,可以说来势凶猛,嗥叫声震耳欲聋,我们龟缩在室内,也趁机仔细打量木屋是否有易被攻破的隐患。靠地面的圆木已经腐烂,木头缝里的黄泥也早已经脱落,如果常住,别说是猛兽,就是夜晚的蚊子也够人受的。门板窗户也在风雨中腐朽,难以抵挡野狼不间断的啃咬。这次它们是扇形地扑来,爪子挠、牙齿啃,屋顶上的狼群想把房顶揭开。四面受敌,我们也只好各自分工,各坚守岗位,相互协作,拼了命自卫。
我使用的铁矛得心应手,木头的缝隙刚好发挥作用。黑暗之中我猛地刺去,一只老狼被刺个正着,“哇”的一声就逃之夭夭。但圆木太粗,野狼个儿又太矮,刺在腿上往往不起作用。正当我第三次又命中了目标,可刺出去的矛头却怎么也拽不回来,被老狼给衔住,而且很可能还不止一只,我拧了两圈竟然没有拽动。狼的牙齿嘎巴嘎巴作响,但我的矛头就是拽不回来。双方像拔河,匆忙中我大叫:“毁啦!毁啦!我的扎枪被咬住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有些绝望,但还不敢松手。野狼们的力气非常大,也可能是数只一齐跟我较劲。
其他的伙伴早已顾不上我了。镰刀、斧头、大菜刀,奶奶的,整个室内混乱成了一团。有人狂呼,有人怒骂,木屋摇晃,灰尘落地。外面的嗥叫声有增无减,刺鼻的血腥味在黑暗中弥漫。不少野狼被伙伴们击中,或爪子被剁,或脑袋被击伤,“哇哇”哀号着躲到了一边,逃向了远处,但其他的灰狼迅速又补充上来。攻势不减,而且更为疯狂,百分之百的亡命之徒,死亡早被它们置之度外。
狡猾的狼群在凶猛地冲撞,几只或十几只,用它们的肉体,使腐朽的槽木吱吱作响。刀斧根本就发挥不了作用,眼瞅着堡垒就要被它们攻破。就在我们惊慌失措的紧急关头,车老板突然连打了几声口哨,伴随着刺耳的口哨声响起,马匹也挣断了缰绳,“扑通扑通”往远处跑去,马匹突然间远去,围攻的狼群也忽然间松懈。我乘机把铁矛硬拽了回来,思想上也忽闪出个念头:狼群为什么没有进攻马匹?难道残忍的野狼对黑马也打怵?车老板是想让马匹把野狼吸引走?但时间不长,狼群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调头反扑,继续决战。它们似乎探到了我们的实底,不再有疑惑,想要把我们吞掉。
孙刚哭了,也许是悔恨自己过失导致了这场灭顶灾难,也许是被恐怖的态势吓得无力再自卫,扔下武器听天由命了。男子汉的哭声感染力很大,听他哭泣我心里也有点酸酸的。从朝鲜来到中国的狼窝里送死,母亲白养活我一场……意志软弱、临阵哭号无疑是战场上的大忌。车老板急了,黑暗中骂道:“哭丧啥?日你祖宗的!”一嗓子吼完,孙刚的呜呜声戛然而止。接着车老板愤怒地喊道:“点上蜡烛,都给我听着,谁当孬种,我他妈的对他不客气!”我丢下长矛抖着手去点蜡烛,划一根火灭了,再划一根又灭了,费了好大劲才把蜡烛点着。随着火光一次次地闪动,外面的进攻也略微有点儿收敛,狼嗥声也突然消失了。我心头一喜,感情它们都这么怕火啊!“早不点灯。”二苗子说道,“早点上蜡烛……”看着车老板,他的话没有说完,就惶恐不安地硬憋了回去。
点上蜡烛我才蓦然间看到,墙上到处是溅射的血迹,黑亮的血迹刺鼻子的腥臭,同时还有舞动着的狼毛。有两个爪子也在地上扔着,血肉模糊,垒墙的圆木也被斧头剁乱。整个木屋满目伤痕,异常苍凉,满眼嗡嗡叫着的大长腿蚊子,野狼沟的蚊子个头儿也特大,眨眼之时嘴唇和眼皮就被蚊子叮肿,看来,不让点灯有车老板的顾虑。借着灯光我清晰地看到,他目光炯炯特有的一种威严,脸上的伤疤有些跳动。尤其他右臂上空荡荡的袖子,更给人一种倔强、刚烈、粗犷和威武的感觉。他用左手当啷一声抽出那把刀锯,沉着冷静地说道:“你们给我听着,门开后都必须冲出去,这是反攻,要把它们镇住!你们几个人都离我远点,小心战刀把你们伤啦!”说时眼珠子都快要凸出来了,猛地把刀锯衔在了嘴上,抓过一把桦树皮往蜡烛上一杵,桦树皮燃烧得黑烟滚滚,我刚把长矛抓在了手上,板门就被他踹开了,火把和人影同时射了出去,闪电一样,随着一阵子“咔嚓咔嚓”的响声,我们六个人也潮水般地涌出,各舞动着兵器,嘴上还喊着:“冲啊!杀呀!冲啊!杀呀……”喊杀声顿时在野狼谷回荡,身上的血液也顿时变得沸腾,我挥舞着铁矛拼了命地追杀,矛杆变棒,攥在手上猛抡。可是棍棒击倒的都是杂草,野狼的汗毛儿我都没有碰上,但满耳朵都是哗啦啦的响声,狼群在夜幕下夹着尾巴狂奔。
孙刚的铁铳连续两次喷火:“咕咚……咕咚……”枪声震耳欲聋。野狼四处逃散,我们在黑暗中返回门前,发现三只灰狼躺在地上痉挛,一只脑袋滚出去老远,腔子里的黑血咕嘟咕嘟外涌,脑袋上的眼睛仍残忍地睁着,孙嗑巴上前一斧头把狼头砸成了血饼子,“我让你睁眼!杂、杂种操的,真、真他妈的狼啊!脑袋掉啦,眼、眼睛还睁着。”第二只灰狼拦腰被斩断,第三只灰狼半边脸没了,镰刀、铁棍子又是一阵猛抡。“我让你龇牙!我让你龇牙!半个脑袋还他妈的发威啊!剁死你!剁死你!”“王八蛋!看看你的牙硬,还是我的刀硬!”两只挣扎的狼先后被解决掉。此刻,扔出来的桦树皮早已把柴火堆点燃,借着火光向周围观察,竟然一只野狼也没有,可是车老板还是有些担心。他气喘吁吁,不停地咳嗽着命令我们道:“把狼的尸首拖屋里去!咳!咳!别让它们回来,再把尸体吃了!咳!咳!”他脸色发黄,看上去是那样的疲惫。天近黎明,火势熊熊,噼噼啪啪响着,火舌在苍穹下面一舔一舔,整个野狼谷被照得通亮。这就是车老板让我们多备柴火的原因,对付老狼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借着火光我们大伙儿都清楚地看到,还是在那棵粗大而又茂盛的白桦树下面,四五只白狼又一次亮相,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最前面的那只是半蹲半卧,尽管凶相毕露,但狰狞的目光已经流露出了无奈。是火光映照还是雪白的毛体本来就晶莹,总觉着白狼是非一般的动物,“白狼!”二苗子张嘴好半天才喊道。孙磕巴的小脸都有点白了,好半天才说道:“老、老、老天爷啊!我们恐怕还、还、还要遭殃!”孙刚把枪管子又顺了出去,无所顾忌并贪婪地说道:“白狼皮的褥子,肯定暖和,我他妈的……”不等他说完,刘传海就在肩膀头上拍了一把:“快收回来!咋没有记性呢?属耗子的,撂爪就忘,是不是让王师傅再骂你一顿!”孙刚不情愿地收回枪支,嘟囔着说道:“我只是比画,也没装枪药!我就是再傻,借个胆子也不敢再胡来!”“这就对啦!吸取教训!你再蛮干,我也不能饶了你!”刘传海把眼镜擦了擦又戴上,时刻监督着孙刚,避免他再蛮干。狼群退走了,大火还在燃烧,眼下是秋天,气候又干燥。河两边到处是枯枝败叶和朽了的倒木,大火不停地向周边蔓延。
野狼沟内到处都是烟雾。是蔓延的火势把狼群给逼走的,嗥叫声也同时离我们远去,感觉到它们是那样的不情愿。狼嗥声远去,刘传海突然皱着眉头说道:“咱们的马呢?怎么没见影呢?”经他提醒,大伙儿也是一愣,不约而同地看着远方,说道:“对啊!都这半天啦!咋不见影呢?千万可别让狼群给毁啦!”马匹让大伙儿牵肠挂肚。我比别人更忧虑了三分。车老板惶惶地说道:“凶多吉少,凶多吉少啊!特别是那匹黑马。”车老板一个劲儿地咳嗽。
天刚放亮,我们就迫不及待地为寻找马匹奔了出去,在大甸子上跋涉。车老板开始还十拿九稳地劝我们说道:“放心吧!俺心里有数,黑龙驹肯定没什么事儿,常年出来,野狼见多了,什么事儿没有,大不了急眼,跑回场部了。”说完又是猛一阵咳嗽……浓雾迟迟不肯散去,我们在大雾中毫无目标地奔走、呼喊。深一脚浅一脚,踉跄趔趄,还不时被绊倒。地面上的朽木余火仍没有熄灭,仍然在燃烧。
缕缕青烟在浓雾中飘动,呛嗓子也影响我们的视线。但遍地的余火也有点儿好处,尽管清晨是小咬和蚊子最多的时刻,可是有浓烟,它们也不像往常那么肆虐了。一夜混战,草甸子、灌木丛、树枝上到处都是飘动着的狼毛、残留下的狼粪、没凝固的狼血和一堆堆的骨头,还有浓雾中腥臭的膻味弥漫在旷野上,仍然使人感到恐惧和不安。寻找马匹我主动又迫切,手提铁矛跑在前面搜索,不仅是义务,也是一种责任,尽管车老板的身世还不明朗,还不能确认就是我要寻找的父亲,但是在感情上却很敬佩这位老人。我们逆流而上,离木屋大约有三四百米远,我们终于发现,在一堆矮小的水冬瓜树下面,三张被撕扯碎了的血淋淋的马皮,两红一白,还有三大堆骨头,骨头上的肉丝还没有啃净,但马皮已被撕得面目全非,苍蝇成群,散发着腥臭,狼毛、马毛随风舞动。
二苗子第一个痛心地嚷道:“完啦!完啦!白瞎这三匹马了!”刘传海急忙对于明新说道:“于兄弟,你就跑一趟吧,告诉王师傅。让他再来看看。唉!可怜的老人,他和马的感情深着呢!”于明新为难地四处张望,流露出了胆怯:“我可不敢,遇上狼群呢?要不还是……咱俩一块儿去吧!”他有些乞求,两腿还不住地哆嗦。刘传海看了看孙刚又看了看孙磕巴,最后摇头叹了口长气:“唉!那咱们俩就走吧!让他们继续往前找!”他们两人沿着小道急匆匆地返回,我们继续往前搜索。太阳出来有一杆子高了,浓雾散去,视野开阔,只有青烟还在一缕缕地飘动。河边的小路崎岖,不时有白骨在路上横着,分不清是人骨还是兽骨。越往前走我的心情也越发地紧张,越是忧虑忡忡,白马和红马下场如此悲惨,逃走的黑马又是什么命运?突然发现前方有乌鸦在盘旋,飞起来又落下,刚刚落下呼啦啦又飞了起来。乌鸦和狼群狼狈为奸,这个常识在朝鲜我就知道。
狼群捕食眼睛盯着天空,乌鸦就在它们头上指挥,发现受了伤的动物或迷失方向饿昏了的人类,就把情报传递给狼群。当然,狼群对乌鸦也非常讲究,不自己独吞,获取的食物即便再少,也会留下星星点点让乌鸦们享受。久而久之,林区居民就养成了习惯,一旦有畜牧或闯山者失踪,人们就到高处向四周观察乌鸦,发现乌鸦在一个地方盘旋,家畜或失踪者就有可能找到。此刻我们发现了乌鸦,我全身上下也不由得一颤。毁了,是不是大黑马遭遇了不幸?否则哪儿来这么多乌鸦呢?
我手握铁矛急奔了过去,赶到近前却是既兴奋又恐惧。让我们兴奋的是大黑马没有死,傲然地在河滩上站立,恐惧的是遍地都是死狼,有的脑袋碎了脑浆四溢,有的被踢飞撞死在了树上,张着大嘴,目光还是狰狞。但多数死狼被大黑马踏成肉饼,没有死的仍然还在挣扎。可是所有重伤者都在默默地忍受,疼痛难忍也绝对不会哀号。
这就是野狼的特点和性格。因为它们知道,哀号只能让死亡来得更快些,同伙来了会先把它们吃掉。野狼的身体历来就强壮,受伤较轻者还敢哀叫,父母或近亲还会帮它舔舔。一旦重伤、年迈或者体弱,影响了整个群体的行动,头狼就会对它虎视眈眈,伤者弱者也就一命呜呼。这就是一种制度,不容更改。此刻我们都呆呆地看着,河水几乎被狼血给染红,沙滩上的死狼横倒竖卧,草地上的死狼早已堆成堆,所有的重伤者眼睛都是红的,目光让人恐惧。龇着牙大张着嘴巴,但所有的伤者统统没有眼泪。
有一只全身瘫痪了的老狼,把身边的一棵柳树啃嚼得“咔咔”作响,触目惊心又让人恐惧。目睹它们的各种姿势,我全身的汗毛都直竖了起来,孙磕巴的斧头,二苗子的大刀,咬牙切齿一个劲儿地猛砍猛剁,“我让你再凶!我让你再凶!”我也挥动铁矛一阵子猛刺,当刺入一只狼的口腔时,一股污血喷涌而出,矛头却被死死咬往,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铁矛拔出来。再发现重伤者就用矛打狼头,都说野狼是铜头铁腿豆腐腰,但几棒子下去脑袋也碎了。
这是报复更是发泄,不一会儿儿矛杆就变成血红的了。孙刚的铁铳也再次发挥威力:“咕咚——咕咚——”连续开了两枪,远处的乌鸦哇哇叫着逃走。我们与狼群争夺地盘,狼群竟然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我有些内疚,尽管它们是凶残的猛兽,但毕竟它们也是一条条生命啊!在上苍面前,我们也是动物,生命也仅仅只有一次。我来不及多想,也不容我多想,远处就传来于明新的喊叫:“李玉珂!李玉珂!你们在哪儿呢?你们在哪儿呢?”二苗子大喊:“快来呀!快来啊!大黑马在这儿呢!黑龙驹在这儿呢!它还活着!”他底气很足,也无比兴奋。刘传海他们急奔了过来,听说黑龙驹仍然还活着,车老板也精神、兴奋了许多。
他拎着锯老远就喊道:“俺就知道什么事儿没有嘛!在北大荒这么多年,它什么阵势没有遇到过啊!受狼崽子欺负,那还能叫龙驹,大侄子你说对不对啊?”听得出来他喜形于色。“黑龙驹,我的黑龙驹哟!我就知道你没有事嘛!哈哈!哈哈!”他大喊大叫着直奔他的黑马。
刘传海在后面更是赞不绝口:“三国英雄唯有战将吕布,历史上的宝马惟有胯下赤兔。王师傅的黑马实乃是威风!绝无仅有,绝无仅……”第二个“有”字还没吐出口,他就张着大嘴愣住了。在场的人们同时看到,尽管大黑马遍体鳞伤惨不忍睹,可是它依然身姿矫健,鬃毛招展,蓝天白云衬托着它的英姿,两只眼睛黑亮而又精神。
车老板扔掉了刀锯,踉跄着扑上去抱住它的脖子,感慨万千地哭喊道:“心肝宝贝哟!没见你影子可把我给急坏啦!老伙计啊!你真不愧是……”话没有说完,立着的大黑马便轰然倒下了,像大厦倾倒,旋起一股巨大的阴风……大黑马死了,停止了呼吸,但它仍然还站着,它是被狼群给咬死的,也是在激烈的搏斗中累死的。
也许其灵魂就等着它的主人,车老板抚摸时它才轰然倒下。毫无疑问,它就是在等待,等着与主人最后一次告别,等着与主人再见上最后一面。我的全身依然是冰凉,眼前一次次地模糊,阵阵眩晕……巨大的悲痛笼罩着荒野,笼罩着野狼沟这片苍凉的土地。当我们终于克制住了情绪再次注意车老板时,发现他躺在地上早就昏了过去。
“王师傅!王师傅!你醒醒呀!你醒醒呀!”“王师傅,你坚强些,坚强些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刘传海!刘传海啊!”“快!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毕竟刘传海岁数最大,他跪地把王师傅搀扶起来,轻轻地捶背,车老板的眼睛才一点点睁开,满脸灰土,目光混浊,脸颊深陷。车老板的眼睛忽然间睁大,怒火在目光中骤然燃烧,没等大伙儿反应过来,他就直蹦了起来,踉跄着站住,歇斯底里地指着远处的石砬子骂道:“你们……你们给老子等着……我用炸药把你们全部送上西天!”他的面孔是那么狰狞,脸上的伤疤是那样丑陋。他猛一转身又差点儿栽倒,是刘传海扶着他才勉强站稳。
他的脸色苍白,大口喘气,英雄气概荡然无存,眨眼间就变得那么苍老,那么颓废,似乎一阵大风就能把他刮倒。他喘了几口粗气扭头就走,抓着他的刀锯,两腿打绊趔趄而又踉跄……我突然萌生了能给他惊喜或者一丝安慰的想法,嘴上不禁喊道:“秦、秦、秦世海!”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住脚步,无疑此刻他根本没有听到,其他人也没有察觉,也许以为我喊错他的名字了。
拦不住也不敢拦,刘传海忙问大伙儿:“谁会骑马?得陪着他回去,半路上千万别再出事啊!”出沟就有散养的野马,逮住了就骑,但没有鞍子也没有笼头,没有两下子谁也不敢较量。孙刚把铁铳往二苗子手上一塞:“还是我去吧!”大伙儿默许,我也没再声张。
等着他回来我们再相认,让车老板知道他是我寻找了近20年的父亲。于是我大声地对孙刚喊道:“孙大哥!拜托啦!拜托啦!我李玉珂以后一定重重地谢您!”其他人都感到莫名其妙,只有我自己心里头最清楚,孙刚是代我去护送我的父亲。一切似乎暂时平静了,于是我们剩下的五个人全神贯注地工作,争取早点把勘测任务完成。
经历了血战野狼的那一夜,什么样的恐怖也不再感到害怕,况且我们早做好了各种准备,也摸清了狼群的活动规律。它们白天轻易不会活动,夜晚我们则轮流睡觉,执勤者的任务就是别让篝火灭了,篝火不灭,狼群就不敢肆意前来骚扰。可是我们都牵挂着孙刚与车老板:“该回来啦!百余里地,早该回来了。”“找人难呗!领取炸药得领导批准,边防吃紧,领导也不会轻易地就批啊!睡觉,睡觉,别想那么多啦!你扛着设备一个劲儿傻跑,明天说啥得把直角对上。其余的工作咱们回场部再弄,眼下关键是别留下缺口,再回来返工那可就惨啦!”我没有心情和他们聊天、议论,我在思索,狼群是不是真的认输了?
虽然我们用篝火来防范,但这儿毕竟是野狼的窝啊!记得出发前场长就说过,北大荒各农场连年开发,狼群被迫往沟内集中,这儿是野狼最后的一道防线,是它们的根据地,是大本营。大本营、根据地,围攻了半宿就做出了让步,尤其是那四五只白色老狼的目光、神态,没有丁点儿认输的迹象。老奸巨滑的它们肯定还会反扑,可是为什么就再没踪影了呢?难道依然在调兵遣将?还是在酝酿更残酷的阴谋?第二天很快就过去了,还是没见人影,我们大伙儿都沉不住气了:“不对劲呀!早该回来了!别说是领炸药,就是回去制造也造出来啦!不行,明天一早咱们得出去看看,我总觉着这里面有事。”刘传海的疑惑代表了大家。
第三天一大早我们就往沟口奔去,拐了两个山包,离沟口不远,眼前一幕又让我们大吃一惊:四堆骨头白花花的,很容易辨别,两个大堆儿是马的骨头,两小堆儿显然是孙刚和车老板的。大伙儿目瞪口呆,突然间都傻了,也都懵了,大张着嘴巴欲哭无泪,全身发僵,很长时间才哭出声来。我觉着全身冻僵般的寒冷,一根根的头发全立了起来:“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刘传海第一个喃喃地说道。“啊!明白啦!明白啦!”二苗子蹲下又站了起来,指着沾满了露水的蜘蛛网:“肯定是前天的傍晚时分,狼群在这儿埋伏重兵,它们也学会了围城打援,狡猾的狼群!”我察看了地形,也认为这里突然袭击最容易得手,离大道很近,人们的警惕性不高,略一麻痹狼群就能得逞。而且也确实布下了重兵,从四堆骨头上就可以判断,人没有反击,马匹没有逃窜,狼群应该像泰山压顶般突袭,眨眼间就解决了战斗。
人的骨头大部分嚼碎,马骨头上的肉丝还有不少剩余。很快我们发现了炸药,离骨头很远,被灌木丛托着,肯定是车老板经验丰富,坐在马背上,见事不好就把炸药包给抛了,否则不可能甩出那么远。我们也找到了车老板的刀锯,木质的锯把被啃得精光,锯板上也留下了很杂乱的牙印,看出来狼群是多么痛恨,如果能吞咽可能早被它们吃了。即便在这极度痛苦、悲愤的情绪中,我脑海中仍闪现出作为父亲应该有的那枚勋章,可是周围除了他们俩衣物的碎片,没有他物。我的心情矛盾之余早已被仇恨拧得生疼。
我们拿着炸药,在山顶上找到了那条直通老巢——烟筒山石砬子的小路,石砬子是周边最高的山峰,怪石嶙峋,气势磅礴,岩石缝内有数不清的穴洞,悬崖下面有一处深潭,据说是梧桐河的源头,据说这深潭与天池相连……蜿蜒的小路在林荫下穿过,树干、树枝、野玫瑰、榛柴及桦树条子上面,到处都沾满灰褐色的狼毛,还有一堆堆风干后的狼粪,野猪骨头,马鹿骨头和家畜骨头等等,看出来这儿是它们的据点,它们经常在这儿作案。看着刀锯,看着那包炸药,想想可能是父亲的残缺肢体,我的喉咙有点儿堵,眼睛也一次次被泪水模糊……仇恨和悲痛在内心汇聚,满腔怒火再也无法忍受。
眼下,炸毁狼窝,炸死狼群,就是我们的最高使命,我们要为车老板报仇,为孙刚报仇,为马匹报仇,为眼前的累累白骨报仇。我们俨然就是刽子手,用我们手中的炸药去行刑,不需要审判,不,是在我们的心中已经审判千万次,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马上执行。点燃了导火索,我们仍在咬牙!“轰隆”,震耳欲聋,地动山摇。
碎石和小树飞上了天,随后就是无尽的惨叫声。“妈的,看你们还能在这儿待多久!不行明天再来一包大的,把整座石砬子都给炸平。奶奶的,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们!”上午我们引爆了炸药,可是直到傍晚,夕阳下我们才看到,沿着那条起伏的山脊,狼群终于开始撤退了,足足有上千只野狼,单列长队,动作缓慢,不停地哀叫,不断地回头,看出来它们是那么留恋。霞光四射,大地被染红,目睹灰狼,我还有些疑惑。撤离的队伍中怎么没有那几只白狼呢?难道它们被炸药给炸死了?还是已经提前逃走?正有点茫然,突然就听孙磕巴喊道:“你们快、快、快看哪!白狼出、出来啦!”沿着他的手指我清楚地看到,金光刺眼的霞光下面,六只白狼齐刷刷地站着,是那样高贵,高贵得简直有点儿神圣。
六只白狼面冲着我们,表情和目光是那样的悲哀和忧虑。它们在作揖,在嗥叫,叫声婉转而不是刺耳,我们愕然,可没等反应过来,六只白狼就跃入了深潭。刘传海号啕,其他人也哭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人狼大战早已深深埋进我的思绪深处,我不愿提及,我不想争论谁是最后的胜利者。
可是,当年的北大荒在大批知识青年挥洒汗水、奉献青春下,早已旧貌换新颜,成为祖国的大粮仓;当年的烟筒山石砬子也因其险峻、景色秀丽,被政府开发为旅游景区,每年都吸引着全国各地的大批游客来此观光、探险。当然,我的寻父之路也从未间断过,先后找到过很多组织部门和当年的老兵了解情况,有的说父亲回国后时间不长,就因伤情恶化,离开了我们,要是能早点接受系统治疗,保住性命应该没什么问题;有的说父亲伤好后,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想母亲为自己伤心,于是请求组织上把他安排到一个边远的连队工作,在一次与狼群的遭遇中为保护战友的生命安全,引开狼群,可是后来战友们再去寻找,却并没有发现父亲的踪迹,只是找到一枚被狼群咬过的严重变形的银质的类似勋章一类的东西;有的说……不管怎么说,我坚信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我坚信他还活着,他也一直在苦苦地寻找着母亲和我,也一定无数次梦回新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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