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峰山传奇-棕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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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抗联的后代,在狩猎队,金四爷更是一名德高望重的抗联战士,就因为这层特殊的关系,每次狩猎,我们爷俩都形影不离。

    那天在猎场上,我屏住呼吸,胆战心惊,只见母棕熊泰山压顶,闪电一样奔着金四爷恶狠狠扑去,声嘶力竭,愤怒又猖狂地吼叫;与此同时,金四爷的猎枪轰一声响了,一道弧光,金四爷的猎刀也刺进了熊腹,就在鲜血泉水般喷涌而出的同时,母棕熊把金四爷一巴掌拍倒,随之又一屁股狠狠坐下去,扑哧一声,毫无疑问,金四爷的身体被坐成了肉饼。几乎同时,母棕熊又猛地跃起,向我扑来,瞬间轰然一声砸倒在地,喷射出来的血水把整个世界染红……

    我手端猎枪呆呆地愣着,来不及开火,尽管目标早已经瞄好,尽管食指就在扳机上扣着。“黄天霸”和“老蒙古”猛扑过去,戗着毛,四只眼血红,它们愤怒地咆哮着,在母棕熊身上拼了命地撕啃,屁股、大腿、阴部、乳房,利齿切进,一口一口熊毛,一口一口愤怒和仇恨……我呆呆地望着,全身上下刺骨般冰凉,情感麻木,思想上一片混沌,后悔子弹没有被射出,后悔没有救下金四爷的性命。我坚信自己有把握打中,即便是失败,命也不至于搭上。周围粗大的红松树可以绕圈儿周旋,加上腿脚灵敏,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啦!秋风像一群疯狂的野兽,在茫茫林海中咆哮,到处扑闯,它们是上苍派来人间向我问罪的。我怨恨又恐惧,茫然又紧张,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与棕熊、黑熊及其他野生动物打交道到现在,前前后后有三十多年,对猎杀野生动物可以说是司空见惯、屡见不鲜,职业猎人嘛!狗熊也在我们的猎杀范围内,为民除害,维护林区居民生活安全,当然这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组织合法又公开,省林业厅的牌上叫狩猎办,与防火办、绿化办同级,社会上一般称呼我们是狩猎队。当时,政府对狩猎工作很重视。

    我们使用的枪支弹药及其他猎具,统统由政府提供,包括猎狗的口粮,粮食部门也给提供。甚至考虑到猎人钻树林子费衣服,我们的布票也是两个人的数量。作为抗联的后代,刚到狩猎队时我还是个孩子,后来年纪大了我就时常琢磨,六十年代初期,狗熊们对林区居民的生产和生活威胁很大,可能就是因为林区和荒原刚开发不久,它们的家园被人类不断吞噬,感觉生命遭受到威胁,出于本能和生存上的需要,才时间与人类发生冲突,发生对抗,乃至于决斗。那时候,尽管林区有不少人养枪,政府支持,各单位也鼓励,自卫除害,发展生产嘛!但大部分持枪者也仅仅是爱好,狩猎经验不足,只是在闲暇时进山,猎杀或猎捕的动物也就是梅花鹿、野猪以及傻狍子等,充其量也就是敢猎杀离群的灰狼,成对的猞猁。

    对于狗熊,除非是狭路相逢,打了照面,否则一般情况下能回避的还是尽量回避,能逃脱的还是尽量逃脱。实在回避不了又逃脱不掉的,猎手才会豁出性命硬着头皮决斗。尽管如此,还是有若干持枪者葬送了性命;勉强逃生者也是一生恐惧,谈熊色变,听见熊吼,都得哆嗦半天。在小兴安岭林区及其周边,我也算公认的老炮手了,对猎物也非常了解,据我所知,这儿的狗熊基本上就两种:一种是黑熊,另一种是棕熊。

    棕熊与黑熊之间的区别非常明显,首先是毛色,棕熊嘛,自然就是深紫色和古铜色了。其次是体重,最大的棕熊超过千斤,一般的也有七八百斤。而黑熊通常也就四五百斤上下,仅有棕熊重量的一半,毛色也没有棕熊的鲜亮,且窝窝囊囊又非常邋遢,蓬头垢面不讨人喜欢。再者就是饮食,棕熊食鱼,主要是鲑鱼,大小兴安岭林区,深水刺骨般冰凉,但棕熊在深水中一待就是半天,所以,棕熊的前膝盖骨治疗风湿和类风湿疾病是非常有效的。但是黑熊就不同了,黑熊食物很杂,如松籽、山梨、榛子、山葡萄、草莓、山核桃以及各种菌类。黑熊食广,极容易饲养,当然也属于狗熊中的贱类,与棕熊相比低了一个档次。

    除了饮食、体重和毛色,棕熊与黑熊之间的区别就是胸膛上的那撮白毛,棕熊的白毛呈月牙儿形,黑熊的则是馒头状。当然了,这也是它们最要害的部位。在深山密林中,因为狗熊的全身蹭满了松油,继而又粘了厚厚的河沙,既厚又硬,即便用钢枪也很难把它穿透,所以说只有它们咽喉下面这一撮白毛,既蹭不上松油又粘不上沙子,这儿才是它们最要害的部位。在狗熊的王国,也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是它们的仇敌,据我所知,在我们狩猎人的同行中,鄂伦春炮手就绝不捕杀狗熊。

    鄂伦春人对狗熊简直是到了虔诚和忘我的程度,直呼它们为“阿玛哈”,意思是伯父,身份与地位仅次于父亲。一旦有狗熊进入部落,各家会立刻拿出“西乐”(狍子肉,野猪肉掺上山野菜煮成)、“乌罗仁”(煮熟的狍子五脏和野猪五脏)等家中食物热情地款待。再有就是生孩子的风俗,众所周知,鄂伦春女人是不允许在自己家中生孩子的,当然更没有去医院这个概念。女人生孩子要远离部落,挑选一处林地搭建一座产房——“雅塔安嘎”,供部落所有的女人共同使用。产房周围必须得有狗熊的熊窝,也就是狗熊在漫长的冬季蹲仓时的树洞,这是选择地点最起码的标准。

    在鄂伦春人看来,只有熊窝,“雅塔安嘎”才能够安全;只有熊窝,分娩时才能够顺利;也只有熊窝,全部落的男女老少才能够吉祥。在分娩期间除了“萨满”和“职权嘎钦”(算卦的)等人,丈夫和家人是没有资格进去的,可是如果有狗熊忽然光临,尤其是母狗熊领着崽子前来观望,那么,全部落立刻就会欢腾起来,燃烧起篝火载歌载舞,庆贺本部落万事都会顺利。年长的猎人时常会遇到,狗熊与鄂伦春人同时舞蹈,尽管笨拙但非常可爱。相比较,汉族猎人包括蒙古族炮手和朝鲜炮手,都视狗熊为猛兽,围追截堵,大开杀戒。当然,作为猎户,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在猎场上视狗熊为死敌。

    作为抗联的后代,我后悔选择了狩猎这一职业,如今后悔也已经晚了。狗熊在猎场上被枪惊吓后,或者是受伤康复后,会对人类非常仇恨,进而由仇恨变成报复,报复女人,报复孩子,疯狂的残忍的更是血腥的,在林区,制造了一起起血案,上演着一幕幕悲剧。这一起惨案,始作俑者,当然还是抗联老战士金四爷和我们,是我和金四爷的不慎和失误才导致那些妇女和孩子葬送了性命,那些家庭残缺又痛苦,人心惶惶,提心吊胆。说起来时间是一九五七年的春天。

    一九五七年的春天,也就是小兴安岭中心狩猎队刚刚成立不久,炮手们也是从各单位来的。金四爷是炮头,是我的师傅,组织上照顾我,允许我和金四爷继续一起谋生,如果有可能或相应的机会,猎场上的技术也好进一步得到发挥和传授。金四爷的名字叫金克成,参加过抗联,志愿军转业,资格很老,上校军衔,正经八百正团级干部。他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摆弄枪支,听说在朝鲜战场上就是出色的狙击手。

    也许是文化不高或者性格使然,曾多次拒绝进大机关任职,在他看来,和平时期,狩猎生活是他最理想的归宿。他个子高大,臂力过人,性格和蔼,很少见他急躁。饭后消遣时,他就教我怎么打枪。他双手各举一支双筒儿猎枪,我手拾着酒瓶子随意地抛出,不管什么方向还是什么角度,酒瓶子一出手,肯定就被击碎。特别是酒后,他的情绪饱满,干脆让我用毛巾蒙上他的眼睛,提着双枪点射。尽管用毛巾蒙住了眼晴,但秋天向日葵地里的花鼠子及松鸡,只要活动就难逃厄运。金四爷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自己的后代,尽管四奶奶吃斋行善,初一、十五准时祈祷。金四奶奶很早就劝金四爷洗手,埋怨他杀生罪重孽深,才断送了自己的香火。金四爷不听,哈哈大笑说:“你吃斋念佛我双手赞成,我后半辈子打猎,你也别干涉,没有儿子,就领养个孙子呗!感情到了,也照样给咱们送终!你说是不?哈哈!”他性格开朗,这可能也是他健康的最关键原因。我能跟着他学习和生活,可能是前生积下的福分。金四爷对狩猎有着丰富的经验,尤其对狗熊,听到叫声就能辨别出公母,看见脚印就可以确定走过去的是黑熊还是棕熊。甚至于听猎狗叫,他也能准确判断,被猎狗围住的是什么猛兽。可最大的遗憾是我脑瓜太笨,许多绝活儿没有学透。记得那天我们从乌拉嘎回来,除了猎枪、猎刀和子弹,我后背上还背着七八十斤野猪肉,气喘吁吁,满身是汗,刚融化了冰雪的山路坑坑洼洼,相当难走。

    金四爷斜背着上了膛的枪,跋涉了一天,再加上年迈,步履自然有些趔趄和踉跄。原始森林,粗大而又挺拔的红松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树下面行走简直如同走洞穴,非常冰爽,还让人有点恐惧和不安。

    突然,猎狗群在前方吼叫起来。“四爷听见了吗?狗咬呢!是孤猪吧?”金四爷止步,因为疲惫灌了两口白酒,打了个酒嗝,喘着粗气,眯缝着细眼不在乎地说道:“孤猪?哼!如果是孤猪,这帮家伙还能这么吵啊!”“不是孤猪,难道是狗熊?”“奶儿个腿的,还是头棕熊呢!不是棕熊,老蒙古它们早蹿上去啦!”说着,金四爷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听说是棕熊,我心里就发慌,腿肚子也突突地乱颤,本想绕道远远地躲开,想想棕熊身上就冒凉汗,可是金四爷偏让我去唤狗:“你小子腿快,赶紧过去喊两嗓子,别让熊把狗群给毁啦!”见我犹豫,又说道:“你呀!就放心去吧,我随后也到。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害怕狗熊,还能算个猎人?手上的家伙不是烧火棍吧!”我只好硬着头皮前往。我确实被棕熊吓破了胆子,三年多仍然有深深的余悸。

    那次我一个人去八道沟的后堵,总觉着自己有能耐,所以出门也没有领猎狗。没有领猎狗问题倒不大,偏偏又忽视了猎场上的规矩——逆风而行,就这样差一点把小命给丢了。进山狩猎,最大的忌讳就是顺风而行,无疑是把目标暴露给了野兽,野兽愚蠢,但嗅觉灵敏,猎人顺风纯粹就是找死。我顺风前行,当然也就把性命交给了死神,因为猛兽在疯狂的时候,会时刻寻找目标进攻。如果是惊枪不死的枪漏子,因报复心切,闻到了气味立刻就会扑来,而且它又在下风,早有准备,上风的猎人还不就是上门送死吗?所以说,猎人进山顺着风走路,他不是发呆就是脑袋被老驴给踢了。

    我的脑袋并没有被踢,但是那天我确实有点犯晕,稀里糊涂就与母棕熊碰了个照面。刻骨铭心,整个过程至今我还清晰地记着,就在我头昏脑胀上八道沟后堵的一刹那,一只母熊也从对面攀登上来,近在咫尺,我差一点儿就把母熊的鼻子给撞着,当然母熊早已察觉到了敌情,是猎枪的火药味把我卖了。是一只母熊,它哞的一声吼叫,两条腿直立起来,它叫声尖利,耳边突然炸响,让我有些发呆,至今我还记得,它的目光兴奋而贪婪,两只大巴掌也喜悦地悠着,眨眼之时就向我扑来。说时迟那时快,逃生的欲望使我忘记了一切,恐惧和害怕也全抛在了脑后,躺在地上装死根本来不及,唯一的办法就是反抗和搏斗。

    也许是经验帮了我的大忙,也许是上天在关键时刻给予了我鼓励,也或许是出于意志上的本能,我猛地把猎枪向着它扔去,因为我知道,狗熊的天性就是贪婪,来者不拒,什么物品见了都划拉。黑瞎子掰苞米——老嫩全收嘛!我来不及多想扭头就跑,沿着来路向下面冲去。毫无疑问,逃生的时候我狼狈到了极点,拼了命向着山下猛冲。鹿皮猎服多处被刮破,双手和脸上也多处被擦伤。

    母棕熊甩枪急追了下来,我身体灵巧,动作敏捷,但八道沟的后堵没有什么大树啊!全都是失火以后次生的柞树,粗的像碗口,细的像胳膊,密密麻麻高粱地一样,我拼命地狂奔着并放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茫茫林海哪儿有人啊!此刻,后面的棕熊占尽了优势:一是顺风,视觉不受影响;二是力大,追来的棕熊像滚动着的巨石,雷霆万钧,势如破竹,横冲直撞,柞树和杨木杆子纷纷被它撞断,“咔嚓!咔嚓!”,它似一股巨风直扑下来,我万念俱灰,紧张、恐惧、绝望,心想这下子可彻底完啦!因为我明显地感觉到它在后面呼出来的热气,一股股喷在我的背上,情急之中我猛然想起,前面是陡坡,又叫王八坑,直奔下去我就是逃脱了熊掌也得被摔死,我急中生智也是别无选择,就在母棕熊追上我的瞬间,我紧急刹车控制住了双腿,身子猛地向左侧扭去,左手抓住一棵柞树,借助柞树身体停止了滑动,但也就在同时,风驰电掣扑下来的棕熊伴着一股巨风轰轰隆隆地滚落下去……

    我的妈呀!我死死拉着那棵小树,很长时间才坐在地上。好危险啊!差一点就要变成熊粪了。尽管狗熊它不啃嚼死人,可是对活人报复性却很大,尤其对猎人,它心目中的死敌,一旦被它捕获,百分之百都得被它撕烂,面目全非,整个面部被舔成骷髅,因为猎人的身上不仅有火药味,长年杀生,身上还有一种很特别的气味,因此猎人就是空拳,独行的野狼见了也得躲开,可是野狼一旦把你识破,它就会很快纠集来同类,不遗余力地要把你吃掉。此刻我心里非常清楚,滑下去的母棕熊肯定不会摔死,甚至连皮毛都没有多少损伤。

    平时它们经常从十多米高的树上栽下,平地砸出一个半米深的大坑,但身体丝毫没有损伤。此时此刻也仅仅是暂时没有继续追赶,肯定还在附近候着我呢!棕熊有韧劲儿,轻易不会服输,一旦被它盯上,十年八年你也别想脱身。回到家我一躺就是半天,四肢痉挛全身冒凉汗,多少个夜晚被噩梦吓醒,棕熊的利齿,棕熊的巴掌,总在我面前晃动,竟然有多次听见熊吼就吓晕了过去。一连多天家人都很担心,担心我的精神是否还能再正常。经过金四爷找人多方面医治,几年来才一点一点恢复好,可是却落下了恐惧的病根儿,听见熊吼全身就哆嗦,目瞪口呆长时间发愣。

    四奶奶祈祷时我也会跟着祈祷,四奶奶祈求菩萨保佑,保佑四爷平安,保佑全家平安。我祈求别再见到那只棕熊,它是我的克星,我们是冤家,祈求菩萨开恩,希望它能够放弃报复我,今生今世彼此也别再见面。我有些后悔,后悔当初选错了职业,不应该当职业猎人。猎人狩猎是上了一条贼船,船不翻我们就得支撑,猎人只要踏上了猎场,无疑是在给自己掘墓,各种野兽都变成了仇家,都在虎视眈眈,不放下猎枪勉强还能维持,如果真的放下猎枪随时都会完蛋。金四爷也理解:“有狗熊的地方,咱们不往那疙瘩凑合,咱们不惹它。”此刻,金四爷催我去把狗群唤回,尽管胆怯,也得硬着头皮前往。

    况且金四爷还在后面跟着,我也自己安慰自己,不可能是那只母棕熊,都这些年了,也许它转移去了其他林区,也许它已经不在世上了,再说还有猎狗呢,五条猎狗,足以把它缠住。我一边思索着三年前的一幕,一边不停地给自己安慰,但腿肚子仍然抽筋般乱颤,也许我真被吓破了胆子。循着吠声,或许是我太疲劳的原因,两只眼睛一阵阵发黑,两只耳朵也嗡嗡响,百米左右,我清楚地看到,被猎犬围住的果然是头棕熊。粗大的红松树浑圆挺拔,尽管稠密但视野却较清晰,在一个陡立的小山包下面,五只猎犬形成扇面,“汪汪汪”的叫声在林间回荡,恐怖更让人紧张。

    我把野猪肉袋子轻轻放下,提着猎枪缓步向前迈进。可是没走几步,两脚灌铅般就再也迈不动步了,因为此时我清晰地看到,一只棕熊在松树下面直立,个头儿足有三米多高,它面我而立,与三年前的那只母棕熊相比,个头和身材都没有什么差别,难道是它?三年前的那只?于是我亮着嗓门喊道:“黄天霸!老蒙古!回来!你们快回来!”轰鸣的林涛声淹没了我的呼喊,猎狗们先是一愣,继而是更响的吠叫声:“汪汪汪——汪汪汪——”与此同时,面对我的大棕熊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放下前掌又猛地立起,并突然哞哞地吼叫了两声,毫无疑问,我的出现,引起了它的警觉。

    金四爷过来了,提着猎枪撇着嘴对我说道:“就在这儿嚷啊?胆儿也够大的!”说着大踏步继续向前迈进。我急忙喊道:“四爷!就是前些年的那只母……母棕熊!我认……认出来啦!”金四爷停步扭身,满脸的不屑,皱着眉头说:“回去吧!别把你吓着,真要有个好歹,我可担不起!”说完继续前行。我壮了壮胆子提着枪跟着。金四爷的奚落,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们的到来,令狂妄的猎狗更加放肆,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所有的猎狗都是这副德行,尤其是头狗“老蒙古”和“黄天霸”,竖起来的尾巴简直像一面面舞动着的旗帜,兴奋、狂妄、放肆,汪汪地吼叫着,忽然间扑去,忽然间又退回,数十只爪子疯狂地舞动,枯枝、树叶、狗毛和熊毛以及熊粪、熊尿和其他的污秽,纷纷扬扬随着它们浮起。可能是“老蒙古”立功心切,竟然从正面进攻,一个弹跳射去,我刚要喊危险,它灵活的身姿划了一道弧线,刚刚落地又弹跳回来。

    金四爷抿了一口白酒,美滋滋地嚷:“奶儿个腿的,得瑟什么,你不要狗命啦!领着它们,赶紧给我回来,到处撩骚,你们又不是人家的对手。”金四爷平时对爱犬就特宠,自己少吃甚至挨饿,也得想办法让“老蒙古”它们吃饱。金四爷的到来,让“老蒙古”更加抖擞起了精神,弹跳回来又再一次扑去,其他的猎狗也不甘落后,撩骚的频率进一步加快。“哞!哞!哞!”母棕熊愤怒,悠动着巨掌,一声声吼叫,大森林下面震耳欲聋。群狗和棕熊在相互拉锯,熊进狗退,狗群退了,熊又迅速返回原地。

    借着树冠上洒落下的星星点点金色的阳光,在金四爷身后我看到,这头母棕熊太漂亮了!它棕黄色的线毛如缎子般华丽,身材颀长,乳房硕大,两个奶头儿红彤彤很醒目,尽管因喂奶使周围的绒毛损伤不堪,甚至出现了斑斑驳驳,但整个胸脯子仍然是那么诱人和端庄。魅力无穷,魅力四射。欣赏它舞动,确实是一种享受和愉悦。我目不转睛地瞅着,心里在猜测是不是三年前的那只。如果三年前它还是个姑娘,如今则是一位标准的少妇了。

    看它的身材我就可以判断,哺乳期间又是刚刚出仓不久,身体欠佳,猎狗们才有机会一次次地逞能。如果是秋天或者是盛夏,它身体恢复精神饱满,狗群早被它追赶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逃了!尽管我弄不准是不是三年前追赶我的那只,但此时此刻,这只母棕熊确实让我改变了些印象,不那么紧张,也不再那么恐惧。而是对狗群厌烦而又恶心,闹哄什么?又不是对手,如果有章程别往后退呀。于是我就气呼呼地喊道:“黄天霸!老蒙古!都给我回来,缠着人家,瞎闹哄什么呀!”见所有的猎狗无动于衷,继续纠缠,继续围攻,我噘起嘴唇,打了一个特响亮的口哨:“吱——”我知道,如果头狗不受到威胁,金四爷都会放心地看西洋景呢。毁啦,事与愿违。

    听见口哨,所有的猎狗非但没有撤退,而是更兴奋地列着架势进攻,特别是头狗“老蒙古”,竟然用最快的速度闪电般绕到母棕熊的左侧,一声吼叫,像一发出了膛的炮弹,准确地挂落在母棕熊的背上,随之张开血盆大嘴,愤怒的,也是疯狂和残忍的,一嘴就衔在母棕熊的头上,晃动着脑袋拼了命地撕啃:“呜呜呜!呜呜呜!”偷袭成功的猎犬“老蒙古”太狡猾也太内行了,它前腿搂住了母棕熊的脖子,后爪死死扣在它的腰上,贴树皮一样,上上下下占尽了优势。

    “老蒙古”的成功也使其他猎犬得到了启发和鼓舞,都红着眼睛奋不顾身地猛冲上去,疯狂地在母棕熊的大腿、屁股、腹部、阴部及其他部位撕啃着,咆哮着,怒吼着,大树下面简直就像开了锅,犬吠的声音把一切都给淹没,母棕熊自然也在自卫中反扑,两只大巴掌左右开弓,“啪!啪!”每一巴掌力量都足有千斤,裹着一股巨风,猎犬“花子”躲闪不及,刚想要逃走就葬送了性命,被一巴掌扇出几十米远,身体又恰恰碰撞在一棵树上,脑浆四溢,眨眼就完了。母棕熊还在愤怒地叫着,拍死一条猎犬不是它的目的,后背上的猎犬才真是让它痛恨又恼火。

    “花子”毙命,金四爷心疼,我也感到痛心,同时也恼恨,不是恼恨母熊,而是恼恨惹事生非的“老蒙古”,没有它捣乱,“花子”怎么能送命?它若不显能也就不会有这场决斗。可是这家伙尝到了甜头,以弱胜强,以智胜蛮,因为是个死角,母棕熊的巴掌根本没办法击中它。愤怒下我把枪口抬高了三寸:“王八蛋!快给我下来!”“咕咚!”糟啦!伴随着火焰从枪口中喷出,在母棕熊的上方我又清楚地看到,一个兔子般大小,黄色的、毛绒绒的东西被我击中。它哀叫着栽落下来,“老蒙古”则乘机纵身逃走,刹那间,整个猎场出奇的安静。

    我张大嘴巴,猛然意识到,被我击中的是一只熊崽,可能开始因为紧张,我没有观察到它的存在。事也凑巧,射出去的子弹恰巧把它击中。“哇儿!哇儿!”一声声哀叫苍凉而哀怨,金四爷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催促我快跑。此刻我思想上一片空白,提着猎枪,心突突乱跳,不知道怎样应付这种场面,因为此刻我清楚地看到,“老蒙古”逃走母棕熊根本没追,而是迅速又痛心地抱起它的孩子,张着大嘴“呕呜!呕呜!”狂叫,仿佛在哭泣,也好像在声讨。因为愤怒,它的叫声有些嘶哑,每一声吼叫都是惊天动地。它搂抱着小崽,一边嚎叫一边用舌头闻舔,悲伤之中竟然忘了还击。

    “快走!还愣着干啥?”金四爷又推了我一把,“一会儿它清醒,想走都来不及!”金四爷担心我,所以他要晚走一步掩护我逃走,棕熊扑来由他给顶着。顾不上多想,扭头就狂奔,但是我又扫了棕熊一眼,它深情地舔着,大颗的泪水顺着眼角滚落,庞大的身躯在颤抖。就因为它悲伤,就因为它专注,所以我才有机会顺利地逃走。母棕熊残忍,母棕熊血腥,可是它作为母亲,我也看到了它慈善的一面,动情的一面,这使我的内心也或多或少产生了一些怜悯,一点内疚。作为猎人,我知道:小熊崽中弹,流血那么多,其生命也不会太长,不久它就会在母熊怀中慢慢地死去,当然了,老母熊肯定会找上门来报复我们。我和金四爷早有思想准备,子弹上膛匕首磨亮,猎狗群加餐,静候着它的到来。

    远处熊吼,“哞!哞!”半夜时分它果然来了,明目张胆,声势浩大,这也是棕熊一贯的做法,正大光明,正面进攻,绝对用不着阴谋和偷袭,吼叫声像蒸汽机车爬坡的声音,气壮山河又是那么刺耳。狗群出战,双方在厮杀,夜幕下的林海顿时就像开了锅,令人恐惧。猎狗始终没有让它近前,可想而知,双方的战斗是多么血腥和惨烈。金四奶奶整整一宿未眠,跪拜佛堂一次次地祈祷,我内心紧张更是惭愧,惭愧我失手误杀了它的孩子!为了孩子它才来拼命,为了孩子它才豁出一切。此时此刻,在野猪油灯下,我忽然思念起了我的母亲,母亲在远方很偏僻的农村,此刻她也许正在惦念着我。

    “汪汪汪!哞呕!哞呕!”对面的山坡上,激烈的战斗整整持续了一夜,金四爷无言,我也保持沉默,只有四奶奶祈祷的声音。听四奶奶祷告时我也在思索,思索我的人生,思索棕熊的命运,同时也在思索我们之间的关系,这次是我的失误,击中了它的孩子,它找上门来算账,可是三年前呢?十有八九也是这头棕熊,偶然相遇,它就对我那么仇恨,疯狂地扑来,欲置我于死地……想着听着,不知不觉,在夜色下我全身筛糠般哆嗦起来。

    天刚放亮,战斗偃旗息鼓,金四爷和我忧心忡忡奔向对面山坡。“大黑”和“老蒙古”急向我们奔跑过来,摇着尾巴,嘴里头哼哼着,当然是在诉说,诉说着它们的功绩与骄傲。“花脸子”来了,“小寡妇”也来了,却不见“黑虎星”和“长毛子”。爬上岗顶满目苍凉,遍地狼藉,熊毛狗毛飘飘扬扬,血水和粪便气味刺鼻,碗口粗的白桦树连根拔起,不少树木纷纷被折断,熊爪子的痕迹刺眼又醒目,触目惊心。

    猎狗“黑虎星”的尸体在树下面躺着,被蹲坐成了肉饼,脑浆四溢,早已面目全非,为了阻止母棕熊的疯狂,猎狗“黑虎星”奉献出了生命。金四爷四肢颤抖,他缓缓蹲下,抱起“黑虎星”的尸体,脸色苍白,长时间无语。一向乐观的四爷,刚毅的四爷,突然间好像苍老了许多。我在坡下面把“长毛子”找到,它也已经停止了呼吸,但是它的眼睛仍然睁着,目光愤怒,好像还在决斗,可是它的脊梁骨早已经断了。

    我吃力地把“长毛子”拖上来,望着这两个朋友,猎场上的助手,喉咙发紧,鼻子发酸,眼泪也一颗颗砸落在地上。金四爷终于说话了,他盯着远处的山峦和林海喃喃地说道:“它不会罢休!也许我们真就造了孽!”他的口气出奇地平静,可是从他颓废的表情我知道他绝望了。金四爷怯了,金四爷怕了。金四爷做出了放弃猎枪的决定,决心彻底放弃狩猎,改行种植木耳、人参和中草药。种植药材我们并不外行,对中草药的药效也都比较熟悉。可是,就在我们全力以赴专心致志种植中草药的第三年秋天,附近林场职工找上门来,乞求金四爷为他们去除害,这迫使金四爷又端起了猎枪,当然也把金四爷推上了死路。

    一生狩猎与刀枪为伍,最终也在猎场上丧生,用四奶奶的话说:“恶人有恶报啊!一辈子造孽,早晚得让那头狗熊给嚼了!”至今我还记着,那是一个秋风得意挺凉爽的中午,我和金四爷正在参园子里忙碌,三个中年人爬上山,他们气喘吁吁,满头是汗,相隔很远就喊道:“金四爷,给看着狗啊!给看着狗啊!”我们转行以后,金四爷对狗群也进行了精减,除了“黄天霸”和“老蒙古”外,其他的猎狗统统下岗。

    “老蒙古”和“黄天霸”是功勋人物,不仅仅忠诚,而且还多次救过金四爷的命,金四爷常说,它俩不死就得养着。如果真死了,也得打个好棺材,为它俩厚葬。此时,听到动静的两条猎狗猛冲下去,吓得来人一个劲儿后退,拿着棍子猛抡,边抡边喊:“我的妈呀!这么厉害啊!这么历害啊!牛犊子一样,这么大的狗啊!金四爷!快来啊!快看着狗!”听见有人呼叫,我扔下工具急奔下去,对着“黄天霸”和“老蒙古”吼道:“瞎咬什么?你们俩找死啊!”喊着又在狗屁股上猛踢了一脚,“滚!瞎咋呼什么!”两条猎狗受到了训斥,极不情愿地躲了,但仍不放弃,戗着毛一声声地吼叫,“汪汪汪!汪汪汪!”见猎狗对来人不再构成威胁,我才热情又特别抱歉地说:“没事儿!没事儿!快上来吧!”

    见他们手上都握着棒子,我又提醒说道:“把棒子扔了,猎狗吃软不吃硬,这你们还不懂?你越拿着棒子它们就越上,大大方方的,它还真不理你们呢!”三人犹豫着扔掉了棒子,两只猎狗也停止了吼叫,见来人客气又友好,就跑着撵苍蝇去了。猎狗一走,三位汉子才完全彻底地放松下来。“你们来找金四爷吗?”领头的大胖子看着我说道:“兄弟,你不认识我了?”不等我回答他又接着说道:“我们是白山林场的。在狩猎队的时候,你去我们林场,在蛤蟆塘后沟,你打了七头野猪,不是我派拖拉机……”“想起来啦,想起来啦,是洪场长啊!七、八年不见,你可真发福啦!走走走!快进屋!快进屋!知道你来了,四爷他还不知道多高兴呢!”洪场长的父亲也是一个老抗联战士,和金四爷曾经是一个连队的战友,一九五三年从朝鲜战场一块儿转业到小兴安岭林区,每次见面都非常热情,去白山那儿狩猎,晚上回不来,干脆就在他们家住宿,老洪头也狩猎,但仅仅是爱好,切磋技艺,谈得非常开心。再加上那层老战友的关系,自然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果不其然,金四爷大老远就哈哈大笑:“哈哈,我以为谁呢,是洪大强子来了!进屋!进屋!你爹他还好吧?”一边与洪场长亲切地交谈,一边对金四奶奶喊道:“老婆子!快泡茶!真的是稀客!我说喜鹊一个劲儿叫呢,感情今天是洪大强子来啦!哈哈!哈哈!”金四爷笑得满脸开花,可是我发现洪场长的脸上是苦笑,笑得很勉强,而另两位客人则紧皱着眉头满脸哀怨。

    白山离这儿八十里地,眼下是金秋,也是林沟最繁忙的季节,松籽要采收,庄稼要进院,此时场长登门又是三人同行,肯定有大事要求助四爷。

    我琢磨着,求助四爷,肯定与猛兽有关。果然如此,刚刚落座,洪场长就面露难色地说道:“四爷,我们来是求您老帮忙的。我们……”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刚刚坐定又端着茶水站了起来。“求我帮忙?”金四爷笑了,“哈哈,瞧你洪大强子,跟四爷还客气什么,有话直说,咱又不是外人。站着干啥,快坐,大老远来的肯定有事!”他们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洪场长把茶水喝了,舒了一口长气,才皱着眉头说:“金四爷啊,不瞒您说,我们这次来就是想求您帮助我们除掉一只棕熊啊!这只枪漏子,把我们林场的家属,六七口子,都给毁啦!万不得已,我们才来求助金四爷您……”没等洪场长把话说完,我的两只耳朵就一阵呜响,两眼发黑,呼吸急促,全身刺骨般冰凉。

    毫无疑问,这只棕熊肯定与我有关,肯定是我失手杀害它孩子的那只,那天它来复仇仅仅毁了两条猎狗,毒气不出,就把怒火和怨气转移到了居民们的身上。

    洪场长他们尽管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此时此刻,我还是感到无地自容、内疚又惭愧,我对不起他们,那些妇女和孩子惨遭伤害,都是我的不慎造的孽啊!我希望金四爷能痛快地答应,我们也应该承担这份责任。

    可是我没有想到,听到棕熊,金四爷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表情严肃,目光黯淡,斩钉截铁毫不客气地说道:“大侄子,不是四爷不给你面子,都是山里人,狩猎的规矩你们也都知道,我已经放下屠刀,你们都懂吧?”他一字一句很沉闷地说道,“再拿起屠刀,再重开杀戒,我金克成可就是犯了弥天大罪啊!弥天大罪啊!你们这不是要我老头子的命嘛!你们也不能强人所难啊!”那个“啊”字音量特重,呼气的声音明显也在加大,顿时室内沉闷尴尬,只有秋风在呼呼地吹着。

    我刚要问那头棕熊是母熊还是公熊,但话到嘴边我又使劲儿打住,因为我看到,金四爷的脸色铁青,目光也流露出愤怒,他是炮头,毫无疑问,他的责任和压力比我还要大。“金四爷!求求你啦!求求你啦!”两位苦瓜脸的汉子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哭泣着说:“金四爷啊!求求你啦!帮帮忙吧!您再不帮忙,俺们那疙瘩的女人和孩子全都完啦!也不知道是谁,缺德的家伙,把棕熊打伤,害得它年年祸害女人和孩子。

    金四爷啊!看在多年感情的分上你就出山,帮帮我们吧!帮帮我们吧!”也许是悲伤和过度的压抑,两位苦瓜脸的汉子竟号啕大哭,无遮无挡的,简直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澎湃,一泻千里。

    一时间,把我和金四爷急得手忙脚乱,不知道如何处置和安慰,同时我的内心更是感到愧疚,毫无疑问,是我亲手把他们给害了,害了女人,也害了那些孩子,我感到茫然,大脑空白,耳鸣也在加剧。听完洪场长叙述,我们大家才明白,来的男人是他们林场的职工,一位姓孙,另一位姓刘,姓刘的家属去年夏天在木耳场上被害,当时山场上还有不少人呢!木耳场都是采过伐过的林地,杂草特别深,灌木丛浓密,都忙着采摘,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头棕熊忽然扑来,疯狂的也是仇恨的,扑倒了就舔,然后又狠狠地一屁股坐下,姓刘的家属可能被吓懵了,喊了一声救命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山峦起伏,灌木丛稠密,远处的同伴根本没听见她的呼救,后来林场安排职工拉网才找到,她早已面貌全非,尸体都臭了。

    从面孔裸露的骨头,以及骨盆粉碎,屎尿被挤出,大伙儿认定肇事的凶手肯定是棕熊,只有棕熊才能如此报复,也只有棕熊才有这个胆量,这只棕熊十有八九就是惊了枪的漏子,枪漏子伤人防不胜防啊!事隔不久,拾木耳的妇女又有一人失踪,初步判断还是那头棕熊,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生活秩序顿时被打乱。

    刘家女人和另外一个女人虽然被那只棕熊夺去了性命,但与姓孙的相比,他们两家还都算是幸运的。姓孙的一家就搭上了两口,且都是孩子,孩子的妈妈当天就疯了,不吃不喝,瞪着眼睛狂跑,攀石砬子,寻找那只棕熊,从石砬子上失足摔落下去,一家四口,眨眼就只剩下了爸爸。不少人都看到,扑过来的棕熊两只乳房硕大,光秃秃的也特别丑陋,从而确定疯狂的凶手是一只母熊。

    也只有母熊才能这么疯狂,也只有母熊才能这么报复,穷凶极恶,像幽灵一样可怕,像魔鬼一样残忍,林区社会被它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当然了,受害的林场不仅仅是白山,还有周边的一些作业所及的村屯。为了除害,还一方平安,林场领导向森林警察求助,警察的回答很让人失望。

    “《野生动物保护法》已经颁布了,任意猎捕就是犯法。况且棕熊是国家二级野生保护动物,想对它捕杀得按照程序一级一级上报,是否批准谁也没有把握,就是能批准,也需要等待很长一段时间。对不起,我们确实没有办法帮忙。希望你们能理解。”经反复考虑,洪场长他们才来寻找四爷:“四爷啊,您和我父亲都是老抗联战士,看在您老和我父亲是老战友的分儿上,您就帮帮我们吧!也只有您老才有这个把握。您是炮头,您在炮手中德高望众,哪里有熊窝,您肯定能知道,不能猎杀,撵它走也行啊!”为了能把金四爷说服,洪场长急得要下跪。

    听说撵走,四奶奶很赞成,她捧着双手对着外面说道:“阿弥陀佛!这都是报应啊!前世你们就结成了冤家,冤家宜解不宜结哟!阿弥陀佛,撵走了它最好啊!”金四爷瞪眼,气哼哼地吼道:“哼!说得轻巧,撵走就完啦?走到哪儿,它都是个祸害,除非把它撵到江东,俄罗斯那边人烟稀少,很适合熊生存!可是现在还没有封江啊!没有封江啊!唉!你这老家伙,怎么这么混啊!”金四爷的表情是那么严峻,他舒了两口长气,揉揉大手喃喃说道:“让我再想想,你们三个先回吧!”说完,屁股重重地坐在凳子上。

    洪场长他们爬起来走了,四爷和四奶奶谁都没有送,他们的内心一定寒冷到了冰点,他们面临着一场艰难的抉择。我替他俩把客人们送走,内心也为金四爷难过,他是炮头,他得替我赎罪,当一个炮头,决非那么容易。突然一群乌鸦在我头顶上盘旋,“哇!哇!”乌鸦叫声让我感到心烦,不是迷信,而一种预兆,预示着四爷将面临一场灾难。猎人出门,对乌鸦的叫声都特别在乎。连续多天我又听见了熊吼:“哞!哞!”不是幻觉而是一种真实。离我们的木屋不远,似乎就在附近,可是“老蒙古”和“黄天霸”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夜晚我时常被吓醒,大汗淋漓,毛骨悚然,精神恍惚……时间不长,我和金四爷领着猎狗又一次出发了,这次狩猎不再是愉悦,而似罪犯正在押赴刑场,“老蒙占”和“黄天霸”也是垂头丧气,轰起来的野鸡也不追赶,傻呆呆地眯缝着眼睛,望着飞禽又在不远处落下,不闻不问,懒得再去追捕。无疑,猎狗和主人都承受着压力,承受着一种悲壮,承受着一种折磨和愤怒。

    三年前的后堵我们又到了,眼下是小兴安岭最美的季节,枫树叶子大红,杨树叶子金黄,榆树叶子浅紫,红松仍然那么翠绿。熟透的山葡萄一串串地悬挂,芳香的松塔硕大又饱满。可是我和金四爷都打不起精神,对眼前的美景似乎根本就没看到。

    “汪汪汪!汪汪汪!”两只猎犬毕竟见过大世面,越是强敌它们越有精神,尽管在路上还无精打采,但一见到棕熊,尾巴立刻变成了旗帜,猎狗摆动是在给自己助威,金四爷在精神上也突然间振奋,两腿敏捷,动作迅速,他微侧着脑袋注视着前方,嘴角也流露出少有的神情,他拿起酒壶,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猛灌了两口,品着滋味,两眼放光说道:“小子,你给我听着,这只棕熊咱们都熟悉,开始又是咱们的过错,免得它动怒,这一次你就不要靠前了,我让它屎壳郎搬家——滚球子得了,以后见面,还是好朋友!”勇士的风采就是在战场上决斗,骏马在草原上才能显英姿,金四爷很轻松,全身焕发着英气,眼角有一丝灿烂。松涛轰鸣,见不到阳光,林荫下面冷气逼人,我陪着金四爷一步步地逼近,还是那座陡坡,还是那棵杨树。

    当然了,我们要面对的还是那只棕熊,四爷的脚步通通山响,好像去赴宴般兴高采烈。“四爷!一块儿去吧!你这年纪一个人前往,我不放心啊!”我一边说着,一边把猎枪攥紧。“少啰唆!执行命令!”关键时刻,金四爷总是以部队首长的姿态向我和猎狗发布命令。我不得不向左侧拐了个半弯,转移目标,转移视力,最大的危险由金四爷一个人来承担。相对来说,我比较安全,这也是金四爷的目的。我紧端着猎枪,贴着一棵树干,不错眼珠,还是那头母熊,在青杨树下面一声声地吼叫,“哞!哞!哞!”与三年前相比,它身上的绒毛失去了光泽,脏兮兮的特别丑陋,虽已是深秋了,绒毛仍然没有褪尽,像破棉絮一样,斑斑驳驳在肚皮子沾着,尽管很远,腥臭的气味仍然刺鼻难闻。

    两个乳房像两只黑褐色的破袋子,颤颤悠悠随着身体晃动,脑袋上的鬃毛乱糟糟的,两只眼睛魔鬼般发亮。它哞一声忽然间前扑,两只猎狗夹着尾巴迅速退回,可是它始终舍不得离开洞口,疯狂地一扑,又急忙退回,退到洞口又直立起来,两只大巴掌晃动,尽管是侧面,但它胸前月牙儿白毛也暴露出来,使我的枪口可以寻找到目标。正在这时,金四爷端枪走到它眼前,我对金四爷的安全特别担心,但金四爷有话:“不许胡来,服从命令。”林涛如雷,我端着猎枪刚要隐蔽到更近的一棵大树下,可是我的脚步还没来得及移动,金四爷的嗓门就雷鸣般响了,他先是对猎犬吼叫了一声:“你们俩躲了,都给我闭嘴!”两只狗听话地后退,叫声也戛然而止。

    伴随着涛声,金四爷的声音雷鸣般传来:“大棕熊啊,你好混蛋啊!三年前,是我们的失误伤了你的孩子,伤了你的宝宝,你觉得心疼,我们也后悔呀!就因为后悔,我们才决定金盆洗手放弃狩猎,一心一意种植人参,过清静的日子,对过去也算是一刀两断,可是你呢?你接二连三伤害了那么多的性命!那些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啊!左一次,右一次,你就忍心?忍心让孩子失去母亲?忍心让当妈的失去她的孩子?你的孩子和她们的孩子都是一样啊!都是一样啊!”动情之处,金四爷有点儿哽咽,可能有泪珠在眼角滚动,因为我看到,他全身颤抖,包括猎枪和那把明晃的匕首。

    松涛轰鸣,我手端猎枪听金四爷继续喊,除了松涛,除了四爷,猎犬和母棕熊均出奇地安静,金四爷的声音有点儿苍凉,也有点儿嘶哑:“你这么疯狂,你这么残忍,你这么血腥,如果没有法律的保护,森林警察早把你毙了!就因为国家颁布了法律,人家才拿你没有办法,可是你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没完没了,祸害那么多人啊!今天我来……”因为呛风,金四爷使劲儿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继续喊道:“今天我来,咱们就挑明,一是你搬家,封冻以后,到俄罗斯那边,那边人少,也适合你生存。二是你发誓痛改前非,我老金头也快七十岁的人啦,尽管我们金盆洗手,但要真把我们逼急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如果你发誓,你就再叫唤两声,如果是搬家,你就晃晃脑袋,我金克成决不伤你一根汗毛……”

    伴随着涛声我忽然间看见,母棕熊的目光喷射出一种狰狞,大奶子静止,后屁股下蹲两只巴掌也突然停止了摆动,这是进攻的预兆,于是我紧张地拼命大喊:“四爷!不……”“好”字还没从舌尖吐出,说时迟那时快,金四爷的猎枪咕咚响了,就在母棕熊扑上来的瞬间,金四爷的猎刀也刺向了它的胸膛,伴随着母棕熊“哞”的一声哀叫,棕熊先把金四爷扑倒,猛地又跃起,奔我扑来,但刚跑出两步,扑通就倒了,血水从刀口处喷涌而出,它挣扎着,颤抖着,目光死死盯着我的方向,两只猎犬猛扑上去,张开大嘴死死把它咬住,摇晃着脑袋,呜呜地叫着,那么痛心,又那么愤怒。我没有近前,长时间默默地盯着,盯着死熊,盯着金四爷,同时也盯着这个血淋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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