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着想着,坐在旁边的四道林场崔场长问他:“关场长,你们的木炭卖出去了吗?”他随口答道:“得上医院才能检查出来!”崔场长一惊:“啥?上医院?上医院干啥?”他才意识到思想溜了号。打了个激灵,满脸通红地说:“上医院给我妈看看病!”崔场长信以为真,就瞪着眼珠子问:“老太太怎么了?”他急忙搪塞道:“不咋的,不咋的!你看,王书记看咱们了!”会议是封闭式,食宿一概不准回家,一日三餐,顿顿都是土豆汤、大咸菜,外加两块大发糕,尽管市场上棒米面比白面还贵。
“也好,白面吃腻了,换换肠子!”崔场长无不得意,“就是土豆汤太难喝,要是加点肉丝、鸡蛋、虾米、韭黄嘛,那可就是味道好极了!”他学着电视广告人的姿式。“再给你开个单间,晚上来几个漂亮娘儿们,或者是三陪小姐,就不是你崔龙贵了!”“你别狗带嚼子瞎嘞嘞,咱好赖也是党的干部,三陪小姐跟咱无缘,漂亮娘儿们也不敢想,要是自己的娘儿们来嘛,这他妈的七八天了,哪一个不……”见宣传科的女科长端着饭碗过来,把没说完的话随土豆子汤一块儿咽了下去。会议结束的时候,程局长说:“咱们这些天,喝土豆汤吃大咸菜的目的我就不用解释了,在座的都不是三岁小孩,明年元旦我们下去检查,如果你单位的老百姓还在喝土豆汤,吃大咸菜,你这个场长就得回家抱孩子去!”王书记说:“希望你们回去把经济搞上去,一日三餐都是山珍海味,吃不了也给我送点来。只要你那里老百姓的日子都好过了,我戴顶受贿的帽子也心甘情愿!”
程局长笑了,说:“说是说,笑是笑,关键是把经济搞上去,我也不想处分哪一个干部,你要觉着不行,现在就说话,干部有的是,别等到年底的时候我去撤你的职。没办法,我这个黑脸包公也是让市场逼出来的!”局里头头们说的都是实话,在场的都点头说:“就是!就是!”散了会,各林场的头头都争先恐后地往回跑。尚志林场是林业局最穷的一个单位,好树没有一棵,交通还相当不便,建场都快四十年了,领导换了十多茬,谁也不打算在那儿长期干下去,都把自己比喻成援藏干部。
这几天电视正好演《孔繁森》,散会的时候,局长拍着关世雄的肩膀说:“好好干,争取做个活着的孔繁森。”关世雄满肚子心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觉着不对劲,又赶紧点了点头,嘴里哼哼着,心里却仍然想着于小霞的那点事。局长觉着不对劲,就问:“小关咋了,哪儿不舒服?”没等关世雄回答,崔场长在旁边说:“他母亲病了,正住院呢!”关世雄本来不想吱声了,可又一想新年刚开始,就咒着自己的母亲住院,就生气地说:“你母亲才住院了呢!”“哎!小关,你这个人真是的,刚才你还说你母亲住院了呢!屁大的工夫又不承认了!你犯神经病了咋的?”局长说:“小关,你母亲真有病了?需不需要组织上给予帮助?”关世雄怕弄假成真,就说:“您别听崔场长胡说八道,他才是精神不正常呢!”边说边和局长往外走。崔场长愣在那儿,瞪着眼珠子瞅着关世雄的背影。骂了一句:“这个人,真操鸡巴蛋!”关世雄刚要下楼,就被计生办的刘主任叫住了:“小关,你给我站下!”刘主任五十多岁,是个又白又胖的老太太,扬着眉毛,说话的嗓门也特高。
关世雄只好站下,说:“干哈刘姨?你有事吗?”“咋没事呢!我找你,就是生孩子的事!”“生孩子?谁生孩子?我生孩子?刘姨呀刘姨,您可真能开玩笑。”“谁和你开玩笑了!”刘主任一本正经道:“你们尚志林场是重灾区,计划生育的老大难单位。你当场长的知道不?谁要是再整出大肚子来,我可是不让你的,听见了吗,小关?”“大肚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媳妇都二三年了,肚子还没大呢!”关世雄在刘主任面前是小字辈,明明是真事,他也当玩笑打哈哈。
刘主任用指头点着他的额头:“你是场长,你们场子的三无户特多,都快要变成超生游击队了!别看一个个哭穷,生起孩子来特有劲。特别是那个徐山东子,一九九五年咱就不说了,一九九六年你可得给我把他们看住,再弄出计划外的大肚子来,也不是你刘姨吓唬你,政绩再突出,计划生育上不去,也照样免你的职!”“得了刘姨,我这个援藏干部正好也不想干了,您就在程局长和王书记面前多美言几句,把我这个场长撤掉算了!”“你这个死孩子,咋这么气我呢!你若把我的冠心病气犯了,看有人来收拾你不?”“是,刘主任,您的指示坚决照办,统统的大肚子的,一个不要!”“这孩子!当场长了,还和你刘姨诨!”胖老太太被关世雄逗笑了。关世雄边下楼边想,计划生育是大事,回去真得下死茬子抓。
该罚的就罚得他倾家荡产,实在不行就撵他们走,愿他妈的去哪去哪!再姑息迁就,就泛滥成灾了。还有小霞,二三年了,肚子还是平平的,也不知道原因出在谁身上。整天穷忙,也腾不出工夫去医院检查检查。
女人的肚子真他妈的怪,让她鼓的她偏不给你鼓,不让她鼓的吧,她偏偏给你鼓起来没完。经济上不去就够头疼的了,又出来这一档子,你说他妈的多闹心吧!尚志林场是本局所辖最偏僻最遥远的一个单位,交通不便,资源匮乏,就算把所有的地表资源都卖掉,也不够修那条路的钱。崔场长就背后说过:“要调我去尚志,我就他娘的辞职,就是背着箱子卖冰棍,也不去当那个头!”前些日子学习孔繁森,王书记说:“哪位同志能去咱们的‘西藏’工作?希望是青年干部,能来挑这副担子!”全局三十岁左右的科级干部也有二十来个,大伙相互看着,谁也不肯站起来举这只手。关世雄说:“我去,我把家也搬去,像赵尚志将军那样,就在那儿扎根一辈子了。”王书记当即表杨说:“好,学英雄,见行动,能不能干一辈子到时候再说,关世雄同志的精神实在是难能可贵,为青年干部做出了表帅。”程局长说:“家属愿意去吗?最好征求一下家属的意见。强制性的咱们不提倡。”关世雄回家一说,于小霞就哭上了鼻子,她在局机关财务科当记账员。
先是数落他逞能,冒傻气,还天真得像个中学生。接下来是心疼房子,筹备了四五年,装饰这么好的房子留给谁住?最后抹着眼泪说:“我生孩子咋办,那么老远的?我可是害怕!”关世雄就宽慰她说:“当年文成公主是皇帝的女儿,敢弃身赴西藏,尚志林场就是偏僻点罢了,气候环境远没有西藏那么恶劣。况且你姨妈全家在那儿住了十多年了,不也挺好的吗?还有,你再想想赵尚志将军,这点儿苦又能算个啥呀,是不是?”
于小霞的表哥叫吴春光,是尚志林场的副场长,前些日子,小霞的表嫂下山看病,等了四五天,也没有回林场的车。她表嫂着急回去捡木耳,就一咬牙雇了个老爷车。一百多里山路,得翻八座大岭。在下七道岭时,碰上了一只大黑瞎子,车主一时惊慌失措,老爷车从山上翻了下去,表嫂受伤至今还没有出院,别的问题都不大,就是生孩子的希望一点也没有了。
自己老婆失去了生育能力,作为副场长的吴春光来说,计划生育工作自然就放松了!“山里水好空气新鲜,咱们把家搬去,说不定你一胎就能生三个四个的!”关世雄说。“去你的,我是老母猪呀!”于小霞嗔怒道。“不要紧,生多了,送给你表嫂一个养着,也省得她在医院里修补了!”于小霞被丈夫逗笑了,痛痛快快地去了林场,到小学当老师。关世雄喜欢开车,还是在局机关当办公室副主任的时候,就考取了驾驶证。这次去尚志林场,党委给他下了个党支部书记兼场长的令。尽管大权在握,他也没有配备司机。别的场长和他开玩笑说:“小关行,自己开车,办点私事也方便,不像我们,想搞个娘儿们还得防着司机。”
其实,没有专职驾驶员,倒是没少惹麻烦。有一次外出开会,人家不让他进会场,说:“驾驶员请到外面休息!”他一听就恼了,心里骂道:“妈了个巴子的,谁是驾驶员?老子是堂堂的一场之长,正儿八经的科级干部。”正好有人跟他打招呼:“关场长来了!”听说他就是关场长,全市农林系统学习孔繁森的先进典型。
工作人员赶紧赔礼道歉:“对不起,请进,请进!”关世雄从局机关后面的车库提出车来,就被等候坐车的本场职工和家属包围了。林场不通公共汽车,为了等他的车回山上,不少人在招待所门口都等三四天了。破吉普车也早就该更新了,真如相声中说的那样,除了喇叭不响,全身都响。关世雄停下车,对蜂拥而至的下属们说:“大伙都不要挤,发扬点风格,别叫人家看笑话,给咱尚志林场丢脸,抗联精神任何时候都不能丢啊!”他这一说,大伙也就自觉了。“我忙着回去下账,做十二月份的工资表,也就没有必要谦让了!”五十多岁的大胖子刘会计,拉开门坐到了前面,哈了哈手,说:“操他妈,这天真冷!元旦前后冻破石头,一点儿不假!”后座第一个进去的是刘洪媳妇,也是刘会计的兄弟媳妇,刘洪在林场开大车,大车报停了,摘了牌照不敢来市内,只在山里转悠,这几天正忙着运炭材呢!他媳妇抱着孩子下来看病,大冷天的,孩子小,病刚好,理应优先。
其次是吴副场长的老母亲和他新婚半年的妹妹吴春燕,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和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又都是场长的亲属,谁还好意思再去争?大伙干着急,走不上,关世雄也觉着不对劲,有点遗憾地说:“各位自己想办法吧!咱们林场就是这个现实情况。”“鸡巴现实情况!”一名叫王忠海的职工牢骚道,“当官的回家搂老婆,还管老百姓干啥!”他怒视着车里面的人,恨恨地道,“总有一天,我非把这台破车砸了不可,妈的,老子也等了两三天了!”“得了,走吧!先去旅店暖暖身子要紧,说别的都没有用,今天走不上,还得二十块钱。”“妈的,今天走不了,我就得蹲票房子去,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关叔,你回家和我妈说,学校放寒假了,我今天就……不回去了!”赵青山的女儿赵敏和另一个姑娘,家都在林场住,没坐上车,眼里泪汪汪的。
关世雄本想让她进来挤一挤,放假了,着急回家,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挤不下的,只好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说:“好吧!这信,我能给你捎到!”“多亏没有司机,要不,还得少坐一个人!”刘洪媳妇说。“交通是大事!夏天还好说,就是这个冬天,外面不能坐,里面又挤不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买台小中客,一周跑两趟,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刘会计感叹着说。“就是的,卖了木炭,先解决这个问题!”说着,关世雄启动了车子。汽车没往山里的道上拐。刘会计问:“不回林场?”“去外贸局,木炭的事,再催催他们!”关世雄熟练地打着方向盘,皱着眉头答道。“我前天去了!”刘会计说,“那个娘儿们真他妈的黑,说咱场的木炭质量低,成色差,不纯,都是柞木烧出来的。咱场的木炭质量还差?明着说吧,没有三四千块钱,这事咱别想办成,今天你去也是白去。操他妈的,如今这些有权的,一个赛着一个黑,不浇油,你就别想办成事!”关世雄说:“干啥吃啥,哪儿都一个鸡巴样。不管咋样,咱也得赶紧卖出去,卖不了,怎么过春节?元旦就这么地了,春节说啥也得把工资给大伙发出去!”破吉普停在外贸局豪华的大楼前,看上去要多寒酸有多寒酸,关世雄说:“刘会计,你肚子大,当场长,我当你的驾驶员!”“这是演戏呢?”刘会计说。“对,就是演戏,社会大舞台,舞台小世界嘛!今天你就演场长了!”关世雄说。“那好!以后再加加肥,我就可以演市长了!”刘会计一脸的得意。
刚下车,正好崔场长陪一个戴眼镜的从楼里面出来,彼此都知道来这里的目的。想起会后的那一段尴尬,关世雄就主动打招呼:“崔场长也来了,谈的怎么样?”崔场长眼里掠过一道阴影,苦涩地笑了笑说:“不错不错,你赶紧上去谈吧,经理正好有时间!”说完,钻进一辆豪华轿车,关世雄扭头一看,牌照是9字头的出租车,就疑惑地说:“这个老崔,搞什么名堂?”刘会计拽了他一把,低声说:“啥名堂,都这样,坐林场的破车去大机关办事,弄不好连门都进不去!”关世雄感到有点恶心,苦涩地笑了笑说:“操,到处弄虚作假!”“谁不是打肿脸装胖子?实实在在,你就处处碰壁!”刘会计说。“那也不见得!”关世雄也不想演戏了,在前面推门上楼。关世雄一进屋,就发现坐在大写台后面的女经理有点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小娘儿们的确是气度不凡,稳坐在那儿令人觉着满屋生辉。
职业的习惯使她居高临下打量着进屋的客人。她熟悉刘会计,目光却是厌恶。但打量关世雄眉毛一扬,樱桃小嘴大张着,有点失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额头上出现了细细的皱纹。但很快就坐了下来,客气地招呼道:“二位请坐!”关世雄年轻力壮,长得又是一表人才,瓜子脸白白的,大眼睛亮亮的,一身西装,尽管有点油污,看上去还是那么得体、气派。在女人眼里,既有风度又有魅力。
他落落大方地坐在沙发上,拿眼睛扫着屋里的一切。刘会计干脆没坐,不自然地介绍道:“薛经理,这是我们关场长!”关世雄翻了刘会计一眼,心想这个刘大肚子,咱不是说好了我是你的驾驶员吗?于是,就微笑着站起来,向前跨了两步,主动伸过手去。薛经理没有忙着伸手,而是坐在那儿连站起来的意思也没有,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对方,突然大声说:“关世雄,对不对?”听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字,关世雄和刘会计都一下子愣住了。关世雄把伸出去的手,也不自觉地缩了回来。
疑惑地问道,“你,你是……”“薛里红!初中的同学,想起来了吗,我的老同学?”说着,薛经理从桌子后面走了出来。“哎呀!你是薛里红呀!听说你不是去日本了吗?怪不得一进屋就觉着有点面熟哩!”关世雄感叹地说着,把两只手同时伸过去,热情地握在了一起。薛里红的母亲是中日战争结束后遗留在方正县农村的日本小女孩,后来随丈夫来到了林区,一连生了四个孩子,薛里红是最小的女儿。
一九七八年春天,她舅舅从日本来,找到了她们家。全家去日本住了一年,就返回来了,说是不习惯那儿的生活,只有大哥和大姐在海外就了业。薛里红回来再上学,可巧就和关世雄分在一个班级。两人都是班干部,一个学习委员,一个体育委员,薛里红曾经猛追过关世雄一阵子。说是结了婚,就可以把他带到海外去。关世雄的最大理想是在中国的边防上当个将军,像赵尚志那样。
初中毕业参军,圆了国防梦,再回来,就听说薛里红高中毕业后去日本了,在舅舅的公司里面任职员。“你不是在你舅舅那儿工作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呢!”关世雄说,“如今都拱着头往外走,在国内能见到你,简直是一个奇迹。”“我是中国根,凭啥不回来呢!怎么样,老同学,生活上还好吧?没当将军,混了个场长,也是不错的嘛!”薛里红嘻笑着说。“混呗!”关世雄说,“海外没有关系,不出苦力干啥去!”“哟!关大场长,在老同学面前哭穷啦!说吧,你那儿有多少木炭,我全包了!看在老同学的情分儿上,一分钱的回扣都不要你的怎么样?”薛里红说。“老同学,太感谢你啦!木炭卖不出去,你不知道眼下我们有多困难!”关世雄再次握着薛里红的手,“有老同学照应,我就放心了!”薛里红背着双手,在屋里踱了两圈,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关世雄,嘴里淡淡地说道:“老同学,私人关系归私人关系,目前你我是在做一笔买卖,在生意上可就不讲情分喽!”见关世雄点了点头,又说:“木炭,目前在国际市场已经饱和了,做为商人来说无利可赚,是绝对不会插手的!”“这么说,老同学是不肯帮忙喽!”关世雄心里感到有点失望,嘴里可怜巴巴地说道。“哎,老同学想到哪儿去啦!忙嘛,是肯定要帮的,具体价格嘛……这样吧,这是我的名片!”薛里红从写字台上拿起一张名片,递到关世雄的手上。说:“今天是礼拜五,礼拜一你再来一趟,具体情况咱们再磋商!第一次见面,今天就不留老同学吃饭了!”名片印制得很精美,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有中、日、英三种文字,中文是:日本国九洲和谷株式会社驻中国黑龙江省总代办薛里红。电话传呼103。
关世雄起身告辞,薛里红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边,看着他上了那辆三摇两晃的破吉普车,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一上路,刘会计就开腔了:“关场长,你这个老同学可真不简单呢!”“简单不简单的是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关世雄却高兴不起来。“今天你要不来,咱场的木炭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卖出去呢!”“也不见得,商人做的是买卖,有利可图就干,不赚钱的买卖,就是她亲爹来也不行。何况是老同学了!事情成败,星期一再说吧,只要产品好,不愁卖不出去!”“对!你说的也是个理,做买卖的人,确实是六亲不认!”冬季天黑早,四五点钟,正是运材车下山的时间,满载圆木的大架子车一辆接一辆,在窄窄的公路上呼啸而过。雪亮的灯光刺眼,雪大路又滑,吉普车像只窝牛,爬行不了几步就得停下来,乖乖地给大木头车让道。
关世雄心里明白,这些天全局突击抢运,这条主干道上有四五个主伐林场,起大早、贪大黑,个个驾驶员的眼睛都熬得通红。他把着方向盘,像个植物人似的,会车得特别小心,那大家伙,又是下坡路,扫着就够呛!“妈的,这些司机都回家奔丧呢!”刘会计生气地骂道。“前几年开夜班,大木头照样困山。这几年取消了夜班,还是这些车,木头却不够运的。改革的政策是好!”关世雄深有感慨地说,“早改革二十年,咱们国家也不比日本差,可惜就是起步太晚了!”“晚啥?你们这一茬,正赶上好时候。我们是不行了。老了,不中用了!好日子,只能看着别人过了!”刘会计叹息着说。“老啥?才五十来岁,在中央里面,还属于年轻干部呢!”关世雄说。“得了吧,关场长别拿我老头子开心了,再协助你忙活两年,就滚蛋个球的了!”刘会计是越说越泄劲。
车过前进林场,山道静了下来,黑黝黝的大山连绵起伏,小车在山谷中穿行,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月牙挂在西天,寒星在不停地闪动着。尽管路上没车没人,车速却高不起来,而且颠簸得特别厉害,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舟飘飘悠悠的,坐在里面心脏都悬了起来。车灯划破夜幕,在山谷中上下晃动着,隆冬密林的夜晚给人一种恐惧的感觉。破吉普车封闭不严,坐在里面寒气袭人。关世雄把着方向盘,手脚不停地忙活着,身上还觉着冷飕飕的。“姨妈冷吗?”他关心地问吴春光的母亲。“不冷!不冷!”老太太满意地答道,“刚建场那阵子,来回都是坐马车,两头贪黑,跑整整一天,把人冻的噢!比起来,这工夫嘛,真是享福多喽!”“知足者长乐!”刘会计笑着说,“怎么样,儿媳妇快出院了吧?真不容易,捡了条命!”“快啦快啦!她表姐夫什么时候再下山,就把亮子他妈捎上来!”她孙子叫亮子。正说着,一只傻狍子误入汽车灯的光圈,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由远而近的吉普车。
关世雄挂上五档,加大油门,吉普车吼叫着扑了上去。眼看就要撞上了,狍子撒腿就跑,眨眼的工夫,就把汽车甩在后面。车里有小孩、孕妇、还有老太太。“算啦!咱们撵不上它。”关世雄松了油门,一个急转弯,狍子跳下路基,消失在夜幕中。翻过最后一道大岭,又拐过一个山包,林场的灯光就出现在面前。自己发电,用十二马力的柴油机,别的家电都带不动,只能是照明看电视。电视也仅能收两个台,中央台和省台,还得立两根电视杆。
关世雄把小车停在自己家门前,里面的人都爬出来各自回了各自的家。关世雄对刘洪媳妇说:“刘嫂,你告诉赵敏她妈,说赵敏最近几天就回来!”刘洪媳妇说:“这还用告诉,人家老赵婆子都算着呢!”听见车响,小霞从屋里奔出来。黑影里,甜甜地笑着埋怨道:“这么些天了,你咋才回来呢?”关世雄说:“局里开了七八天的会,咋啦,着急啦?”见车里面再没有别人,小霞一扭身,搂着丈夫的脖子,先“啪”地亲了个嘴,才抓着丈夫的手,两人拥着进了屋。进屋关严门,俩人就抱在一起,半天也没有松开。
“饿了吧?我先给你端饭吃!”小霞满脸通红,痴情地看着丈夫,关切地问。“肚子不饿!就是下面饿得厉害!”关世雄说着就要动手。“先洗洗你那双爪子!”小霞笑着说,“全身冰凉冰凉的,哪来那么大的劲呢!”关世雄就去洗手,并就手洗了把脸,边擦脸边端详妻子。结婚二三年了,小霞仍保持着姑娘的体型,高高的胸脯,两个乳房像两座山峰,在羊毛衫下面不停地颤抖着,看着使人心里发慌,身上发热。屁股像磨盘,圆圆的,也是一走三颤。弯弯的眉毛,瀑布般的头发,樱桃小嘴使劲地抿着,圆圆的杏眼里燃烧着夫妻久别后的亲热。“你先吃饭吧!”小霞说。“吃饭不忙,先那个要紧,七八天了,别的场长都偷着回家,我可好,离得远,干熬着。”关世雄说着扔了毛巾,迫不及待地又要动手。“那你也得洗洗!”小霞躲开丈夫,把脸盆里的水重新换了。
“哎呀,那么多事呢!”关世雄似乎是痛苦地说。“你呀!光顾自己就不替别人想想!”小霞不高兴地说。“好好好!我洗,我洗!”关世雄就去洗。洗完,俩人倒沙发上动手了。“你呀,总是一时等不了,进门就这点事!”小霞一边给关世雄擦汗一边说,“又没人抢,你着的哪门子急呢!一辈子也不带有出息的!”屋里的温度很高,林场有的是柴烧,别看外面寒风刺骨,进到谁的家中室内都暖融融的。俩人依偎着说话。中央电视台在播《孔繁森》,正好演到送别那个戴眼镜的内地干部,演员掉了泪。关世雄也动了感情,说:“叫我去西藏,我说啥也得带着老婆。
别的困难都好克服,就是晚上搂不着老婆就他妈的苦死了!”“就你没有出息!”小霞嗔怒道,“人家那么多援藏干部,一年年的也都熬过来了!谁像你整天像只馋嘴的猫!”“妈的,不说别的,就凭这一点,孔繁森也值得大伙学习。轮到我,半年能熬下来就不错了!拿着自心比人心,援藏干部都值得学习。尤其是孔繁森这样的模范人物!”小霞把饭菜端进来,并就手告诉他:“这几天炭厂又出事了!”“出啥事了?”关世雄问。“你先吃饭吧!吃完饭我再告诉你!”小霞体贴地说。关世雄刚抓起筷子,又很快扔下了,皱着眉头说;“小车还在门外停着呢!不赶紧入库,把水箱冻坏,可他妈的就糟了!”说着,饭也顾不上吃,就奔了出去,把车入了库,放了水,才安心回家睡觉。
躺在床上,关世雄刚要问炭厂的事,小霞却皱着眉头说:“世雄!当初你不应该把我弄到山里来!”“为什么?”关世雄感到疑惑。小霞道:“我讨厌这个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在这儿待!”“怎么,你听到什么了?”“没有!”小霞轻轻叹了一口气,“哎!你回来就好了!咱们睡觉吧!”小霞趴在丈夫的怀里,轻轻地响起了鼾声,关世雄却半宿没有合眼。炭厂坐落在离林场场部十多里地的一个山坳里面。成品木炭用编织袋装着,摞成两个长方形的大垛。四座炭窑有气无力地冒着缕缕灶烟,油锯的叫声震憾着群山,大斧把劣质的圆木劈成了长条。副场长吴春光是这里的主管,年龄与关世雄不相上下。
虽然说是表亲,却从心眼里不欢迎这个表妹夫来当场长。有消息说,局里头头说,没有更好的人选就从林场就地取才。毫无疑问,关世雄如果不来的话,吴春光很可能被任命为行政一把手,关世雄一来,他就只好继续给人家当助手,这是他极不情愿的,也是无可奈何的。因此,他表面上积极热情,内心却是消极反感。这几天趁关世雄在市内开会不归,竟溜去关家跟表妹动手动脚的。“表哥,都九点了,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于小霞说。他们家住邻居,关世雄不在家,就请小霞的姨妈过来和妻子做伴。可是第二天,吴春光就把母亲送下山去,让去看看还没有出院的妻子。
母亲一走,吴春光就过来了。邻居,又是姨表兄妹,他在这儿坐着,就是别人来看见,也不会有别的想法。“那好,我回去了!”吴春光站起来,嘴里说走,两脚却不见动弹,眼睛盯在表妹的乳房上,继续说道:“山里的黑瞎子特多,你睡觉时可得注意点。窗户上又没有铁筋,它一巴掌就把窗扇子批得稀碎,西头的老刘太太,就是被黑瞎子蹲死的。还有你表嫂,也算她命大。这几年野生动物不让打,黑瞎子是越来越多了!”小霞害怕了,眼睛一愣一愣的,嘴里一个劲地吸气。
女人本来就胆小,小霞的胆子更小,她从小就听说过黑瞎子蹲死人的故事。那时仅仅听听而已,如今把家搬来林场,就是大白天听到猪叫唤,她也吓得打个激灵,何况这漫长的冬夜了。她讨厌表哥的为人,可也想有个人来和她做伴。外面的西北风呼呼地响着。九点钟以后,座机停止发电,点着个小蜡烛,确实给人一种恐惧的感觉。吴春光见小霞脸色都吓白了,故意大步地往外走。嘴里安慰:“没事!你睡吧!真要黑瞎子进了屋,你就赶紧往外跑。睡觉时别脱衣服,免得把你冻坏了。这天多冷,外面没吃的,不饿极了黑瞎子是不进屋的!我走了,你睡吧!”“表哥!我怕……”于小霞恐慌地把吴春光叫住。
吴春光欲擒故纵:“你睡吧!真要黑瞎子进屋了,你喊我,我就听见了!”吴春光欲推门,却被于小霞死死地拽住……吴春光的目的达到了。他在和于小霞办那事的时候,心里狠狠地骂道:“我叫你来当场长,我叫你来当场长!”后来,于小霞听别人说,黑瞎子天一冷就蹲仓,直到春天暖和才出来,她方知上当受骗。从此她恨死了吴春光,永远也不想再见到这个卑劣的家伙!受到的委屈只好咽进肚子里,还不敢让关世雄察觉出来。她下决心,关世雄再去市内,她就跟着,只要当天不回来的话。
关场长的老同学在外贸公司当经理,积压了二年的木炭有望卖出去了。通过刘会计的嘴,这消息在林场传开,大伙的心里头都挺高兴。吴春光却不以为然:“哼!别高兴得太早了,我就不信他关世雄有三头六臂,咱们走着瞧。”张明桂来找关世雄。他是刚退休的场长,在林业干了二三十年。这些年没少捞钱,据说他手里趁七八十万。退了休,还是一心捞钱,包了个清林号,雇着四五十人,专门生产炭材。听说木炭卖出去了,第一个来找关世雄要钱:“关场长,木炭卖出去了好啊!有了钱,得先给我对付点,这四五十号人,别说是工资,光吃饭就把我愁坏了!”“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关世雄给张明桂倒了一杯水,客气地道:“张场长您坐!”“就别叫我场长了!老百姓了!”“咱们都是老百姓!”关世雄说,“您是老前辈,我来尚志林场,今后还得请您老人家多多指教呢!”“老了,不行了!你没听人家说,人老屁股松,干啥啥不中?不像你们年轻人,有朝气,有魄力,敢想敢干,像我们这号人,是活一天少二十四小时,是社会上的余人喽!”关世雄就笑。心想:人,他妈的没有知足的时候,钱越多越抠。你死后还能带进棺材里面去?就说:“您那么有钱,还在山里遭这个罪干啥?忙活了大半辈子,也该享受享受了!”见张明桂不语,又说:“您坐着,我去有点事。”到办公室隔壁,对调度说:“你去把徐山东给我叫来!”调度说:“徐山东在炭厂干活呢!啥事?”“他老娘们那个鸡巴事呗!听说又怀孕了,是真的吗?”调度就笑:“我哪儿知道?我管生产,又不管计划生育!我把卫生员小张给你叫来,这种事她能知道!”卫生员小张来了。
小张是个姑娘,一提生孩子就脸红,说:“场长你不知道,徐山东子都四个小子了,还非让他老婆给他生个姑娘不可!如今这人就是怪!生了姑娘盼小子,生了小子又盼姑娘,你说怎么办呢?是又怀孕了!”关世雄就骂:“操!啥鸡巴人都有!你通知他老娘们,明天我把她送下去,赶紧去医院处理掉!不听就撵他全家滚蛋,让派出所的警察强制执行!还没有他妈的王法了呢!”卫生员小张去通知,关世雄就驾车去了炭厂。徐山东正在出窑,脸上都是炭灰,像个小鬼,关世雄把他叫到炭厂办公室。说:“你老婆又怀孕了,你知道不?”徐山东就傻笑,嘿嘿嘿嘿的,关世雄气得直咬牙,大声吼道:“你笑个鸡巴毛!还他妈的有完没完了!”山东子就不笑了。可怜巴巴地说:“我那口子带环不管事。想去做人流还没钱!关场长,你说,叫我怎么办?”“我知道你怎么办?你们俩还生得太少了,再继续生,生个十个二十个的,你家的日子就好过了!哼!你这是犯罪呢!都和你这个生法,咱们国家得多生多少人口?别说是奔小康,连吃屎都他妈的没人给你拉,你知道不知道?”徐山东子满脸都是灰,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别人听场长训人挺有意思就围过来偷听,听着就哧哧地笑。
徐山东子却笑不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场长,要不这样吧?把我家的小子给你一个,这么多孩子,光吃饭就愁死了!”关世雄说:“你尽他妈的胡说八道,他叫你爹,又不是我的种!”“谁的种能咋的,我让他叫你爹就完了呗!”山东子说。在一旁看热闹的王忠海说:“关场长不要我要!我没有媳妇,山东子,把你老婆晚上让给我,我给你拉帮套!”又有人说:“山东子给孩子认爹呀!干脆让你老婆晚上到炭厂来住得了,这儿都是跑腿子!”“去去去!”关世雄生气地吼道,“我们谈正经事呢!你们来干啥?”工人见没热闹看,就都干活去了。星期一,关世雄拉上山东子媳妇和卫生员小张去了医院,在妇科门口,关世雄掏出一张百元的大票,说:“刮了产,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晚上住招待所,宿费场里给你担着。”
山东子媳妇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说:“关场长,您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好人了,就冲您这番心意,我也得结扎……”“结扎更好,回头我派人再给你送点钱来!生孩子不是小事,可得把身体养好!”关世雄说。卫生员小张问:“场长,这一百块钱?”关世雄说:“我个人的,不要收据!她家也够困难的了!别看不是职工,好赖也是咱们林场的人。”卫生员小张差点掉泪,说:“关场长,您不愧是学习孔繁森的先进典范!”关世雄说:“孔繁森咱学不了,我是她的领导,不能眼看着她遭罪,咱们单位可是尚志林杨啊!小张你说是不是?”小张点了点头,泪珠还是滚了下来。关世雄见不得别人掉泪,紧忙扭过头去,见走廊尽头的牌子写着男性科,就自己出来转了一圈,见没有熟人才偷偷溜了进去。
男性科的大夫说:“你先去化验精子,把化验单给我!”关世雄就躲在厕所里面,费了挺大劲才把精子折腾出来。他不敢在走廊等着,怕被卫生员小张和山东子媳妇看见,就出去。估计差不多了才回去取化验结果。大夫告诉他:“你的精子生命力太弱,基本上都是死的,得吃几副中药才能治好!”于是,大夫就给他开了一大包中草药,花了四五十块钱。他就手扔在小车的后面,忙着处理木炭,操心的事太多,熬药的事就忘到脑后去了!他觉着对不起于小霞,自己的种子不行,把人家的土地给耽误了,反而怀疑人家的土壤有问题。等处理完木炭,好好休息段日子,把这病彻底治好。
三十多了,再没有孩子,什么都鸡巴晚了!关世雄在医院门口电话亭给薛里红打电话。薛里红一听是老同学下山了,高兴地告诉他:“你来吧!北极光宾馆六○四房间,我等着你!”关世雄放下电话,开车直奔北极光宾馆。上楼后,关世雄直奔六○四房间,敲了敲门,轻轻一推,房门却自动地开了。这个大经理,怎么不插门呢?关世雄有点疑惑,就听薛里红在浴室里说:“坐吧,老同学,冰箱里面有水果,饮料,随便!”屋里温度很高,关世雄脱了外衣坐在沙发上端详:这是一套里外间接客房,里间是卧室,外间会客。腥红地毯,高档的家具,室内显得典雅、豪华,是全市最高级宾馆中最高档的房间。
一天房租差不多够一个林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坐在这儿,相比之下,关世雄越发感到自惭形秽。人,都他妈的是从娘肚子里面爬出来的,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但活法相差太大。薛里红洗完澡出来了。红扑扑的脸蛋,水灵灵的眼睛,浴后特意化妆,看上去比第一次见面更美丽。全身上下洋溢着成熟女性特有的风韵和高级职业女性特有的魅力。
她含蓄地抿嘴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长长的真丝浴衣拖在地上,慢慢地向关世雄走来,一种特有的香味也随之飘了过来,闻着令人头晕心醉。关世雄看在眼里,身上就感到热烘烘的。老同学不再是经理,而是从云端中飘来的女菩萨,从外国名画上走下来的浴女。不管是半裸着的乳房还是肥大而又洁白的屁股,其诱惑力是一般男人无法抗拒的。“对不起,叫您久等了!”薛里红客气地说道,洁白的牙齿闪着银光,庄重大方的礼仪又显示出来东洋女人的贤淑和热情。见关世雄站了起来,就赶紧说:“坐吧,老同学,不必客气。还没吃饭吧?”关世雄赶紧说不饿。
心里想,不对劲,是不是想让自己请她吃饭?又一想,不对劲,请人家吃饭到哪儿去吃?这就是最高级的宾馆了,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薛里红拿起电话,用外语嘟噜了半天。放下电话说:“我刚洗完澡,就不陪你下去吃饭了,让他们把饭送上来,咱们随便吃点,我也饿了!”很快,—个餐厅服务员就把一个带盖的大餐盘端了进来,放在茶几上,微笑着说:“薛小姐,这是您要的饭!”然后又问:“还需要什么吗?”“不要了!需要啥,我随时喊你们!”薛里红对服务员说。服务员点头退了出去。薛里红把餐盘盖打开,四个菜,红烧鱼、酥白肉、烤鸡腿、肉丝炒蕨菜,外加一个切开的水灵灵的青萝卜和一碟子大酱。
女主人打开冰箱问:“老同学,你喝什么,是法国的人头马,还是中国的古井贡?日本酒在世界上没有名气,你愿意喝就自己过来选。”“我喝什么都行!”关世雄去卫生间洗了洗手。回来说:“就来一瓶孔府家酒吧!王姬老在电视上喊,孔府家酒叫人想家,不喝不够意思!”“噢!老同学的那位一定很漂亮,刚刚离开家就想回去!我可是吃醋喽!”薛里红边斟酒边说。跟薛里红对饮着,关世雄说:“老同学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有啥不当问的!”薛里红落落大方地道:“你是问我的丈夫、孩子、家庭,对不对?不客气地说,至今我还待闺字中呢!”她眉毛轻皱露出淡淡的悲伤。“怎么,世界之大,竟没有老同学的如意郎君?”关世雄不解地问。薛里红轻轻叹了口气,不无动情地轻声吟道:“世上英雄非我选,将军一去我何求?但等来世做鸳鸯,如意郎君梦中游!”吟完,晶莹的泪珠悬挂在睫毛上。关世雄明白诗中的含义,不由得垂下了头。
他清楚地记着,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一次野游,薛里红不慎把脚扭伤,是关世雄把她背回大本营的。后来,薛里红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六个字,“一生非你不嫁!”那阵子,关世雄正做着将军梦,加上男孩子的野性,压根没把这六个字放在心上。况且,这样的游戏在班级中很多,又有谁正儿八经当回事呢?此刻,关世雄手端酒杯,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内疚。薛里红打开音响一曲《一生只爱你一人》的歌在房间里轻轻地回荡着。关世雄听着音乐加剧了内心的惭愧。为了掩饰,他大口大口地喝酒,使身上感到轻飘飘的。薛里红夺下他手中的杯子……关世雄做了一个梦,梦中他骑着高头大马,在指挥部队冲锋陷阵,声嘶力竭地呐喊着。敌人开始溃逃,他的坐骑却在原地打转转。他气急了,一拳打在马背上,薛里红哎哟一声,把他从身上推下去。他梦醒酒也醒了,睁眼一看,俩人都赤身裸体,薛里红有点恼怒地望着他。关世雄翻身下床,站在地毯上,看着薛里红洁白的玉体,不知如何是好!“怎么,你做梦了?”薛里红退去脸上的不快,疼爱地看着他问道。关世雄点了点头,急忙找衣服穿戴。薛里红也从床上下来,一丝不挂地打开一只皮箱,拿出一件男人的衬衣,动情地说:“今天,总算找到了它的主人!这是我在巴黎买的,伴随我几渡重洋,还以为会随我进棺材哩!”说着,亲手开封,替关世雄穿在身上。
开始,关世雄有一种羞耻感,觉着对不住于小霞,是一种无法洗去的耻辱。当薛里红纤细的小手为他穿上这件法国名牌衬衣时,他的心里竟变成一种感激,同时也有一种幸福感,一种从来没有感受到的幸福,但也有一种潜在的负罪感。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意,薛里红欢快地说:“咱俩没有缘分,我也不想拆散你们俩。只要你能牢牢记住,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妻子之外,还有一个女人爱着你。被人爱,是一种幸福,爱着一个人,也是一种幸福。人的一生,只能死一次,也只能爱一次,那就是少女的爱。只有少女的爱才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最纯洁的爱。”关世雄默默地听着,心里头感动得不行,就再次把薛里红抱到床上,渲泄他的爱和对她的感激之情……
当一切恢复正常之后,关世雄说:“我想先支付一笔炭钱,可以吗?”“这有啥不可以的呢!”薛里红笑着说,“不过,我手里没有太多的现金,两万块够吗?”关世雄笑了:“真是财大气粗,哪儿能用那么多,二百块钱足够!”“二百块钱还值得张一次嘴,用这几个钱干啥呢?”“林场一个家属下来刮产,她家实在是困难,我想给买点儿营养品。”薛里红掏出二十张伟人头,嘲讽地说:“在大陆,难得有你这样的共产党干部,时刻把老百姓装在心上!”“不管不行。我是他们的场长,他们不依靠我又依靠谁呢?”“看来,感情并没有欺骗我,你这个人确实值得我爱!“你怎么也学会开玩笑了?”“我不是开玩笑。我本想聘请你做我的助手,看来,我的算盘又打错了,不仅你妻子不放你走,恐怕那儿的老百姓也不会同意你走!”“不不不,山里的那个小林场,三十来户人家百十口人,有我没我那里的地球照样转!”“你先把你们的木炭运下来再说,港口那边的吨位都准备好了。”
关世雄先去医院送钱,当天返回山里组织拉运木炭。林场就一台大车,从外面雇车又舍不得花钱,关世雄就和刘洪两个人换班干,歇人不歇车。除了开车,有时也当装卸工,弄得满脸都是炭灰。喊他关场长,连铁路上的人都不相信,场长还有干活的。有人好奇就过来问:“你真是场长吗?”关世雄抹着脸上的灰,满不在乎道:“场长多个鸡巴毛,有钱了你是场长,没钱照样当孙子!”木炭运了一半,关世雄两只眼睛熬得通红。有人把这事汇报给局长,局长就告诉宣传科长:“你去,把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请来,把关世雄同志的先进事迹报道报道!”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来了,围着关世雄,让他谈感想。关世雄正在修车,冻得两手像猫咬似的疼,龇牙咧嘴地说:“这活,我一天都不想干!”记者问:“你咋不雇车呢?”关世雄说:“没钱!我雇车你们给拿钱?”记者说:“你的实干精神可嘉,就是思想境界太低!”关世雄说:“思想境界高当个屁用!”女宣传科长说:“关场长,人家新闻单位来采访,你得积极配合才对,是局长把人家请来的!”关世雄说:“我想给外商去当助手!你们这么一宣传,局长还能放我吗?”科长就笑,记者也笑。
电视台的记者说:“我采访那么多领导干部,第一次遇到关场长这样的人。”王忠海和徐山东子他们卸完车,凑过来说:“关场长你真是的,上电视多好,风光风光。你不愿意上我替你上,就说咱们的木炭不要钱,支援四个现代化,出口日本是支援亚非拉!”“要采访我,我就说是学习孔繁森、焦裕禄、黄继光、还有麦……麦什么来着?”“卖你爹!”关世雄骂道,“都他妈的给我滚!”记者们相视一笑,收拾东西离开车站,科长回过头来咬着耳朵说:“小关小关,你咋这么傻呢?你把家搬到山上,王书记曾跟我们说过,干一年就送你去党校学习。干好了,可能是副局长的苗子!今天的机会多好,是程局长特意安排的,目的是树立你的威望!完了吧?好事让你办瞎了!”关世雄后悔了,哭丧着脸一个劲地吸凉气,说:“那咋办呢?再把他们请回来重新录一遍?”宣传科长说:“你以为新闻记者是林场工人,爱怎么支使就怎么支使?”“这么说没法补救了?”关世雄撮着牙花子。“办法也有,场面录了,关键在语言上。一会吃饭时我帮你想想办法!”科长说。“那就拜托您了大姐!”关世雄从兜里掏出两张大票:“这顿饭算我的了!”“不用不用!”女科长说,“局长请人家来,吃饭办公室会按排!把钱收起来吧,等当了局长别忘了你大姐就行!”林场的电视机收不着本市节目,关世雄想在市内站下,看完本市新闻再回去,又怕当天放不出来,况且大车还没地方停,就回林场去了。
第二天下来,薛里红说:“你怎么搞的?在电视上干嘎巴嘴,就是不说话呢?”“你看电视了?形象怎么样?”关世雄着急地问。“形象不错!”薛里红说,“和井下的煤黑子差不多,解说词都快把你夸到天上去了!”关世雄就笑:“那帮记者还行,真要放出声来可就糟糕透了!你不知道,当时冻得我哭都找不着地方,哪儿有好话给他们说。”“怨不得把声音删去了呢!”薛里红说,“我特意把那几个镜头录了下来。你想不想看?”“当然想看,看不着老觉着是回事。”关世雄说。薛里红就调录像带,电视上出现了两个人,赤身裸体,在床上翻滚。
关世雄以为是薛里红从海外带回来的黄色片子呢!等那个男的站在地毯上,才看清楚那是他自己。问道:“那天你开录像机了?”薛里红说:“我录了好几盘,你要一盘不?”关世雄说:“我不要!我老婆知道了,还不得闹出人命!还有局里的头头,要看了这盘录像带,我的政治生命也就完了!你保存那么多录像带干啥?”薛里红笑了,扭动着屁股抑扬顿挫地道:“这个嘛!我当然是有用的了!我想得到你,就给你老婆捎一盘去!想挖你这个人才,就给你们局长送盘去!怎么样?这条策略还行吧?当然了,对你来说,我没有必要。真没有那个必要!我不想拆散你的家庭,公司里没有你也照样运转。”关世雄闷头抽烟。“还有,你是场长,干吗要自找苦吃呢?省下的钱又不能揣到你个人腰包!”关世雄说:“那好,我就雇个驾驶员!”“不!”薛里红说,“明天车皮就到,必须三天之内装上。你多雇几台车,三天内运完。第四天运来我就不要了,听明白没有老同学?”关世雄就往车场跑,一次雇了八台车,浩浩荡荡地开了上去。装车人手不够,把张明桂那帮人拉了来。刘会计说:“这帮人没粮吃了,老张头找我四五趟,是不是先支付三千两千的?”关世雄气哼哼地说:“不行!老张头有七八十万,没钱买粮吃,这话你信?”“我也不信!”刘大肚子说,“这年头,越有钱的越哭穷!”说罢也装车去了。
全场出动,不少家属也自动前来帮忙。大冷天又是埋汰活,关世雄看着深受感动。心想,老百姓要求不高,就是他妈有些当官的差劲。今天,关世雄没有跟车下去。回家吃了饭,刚打开电视机,于小霞就告诉他:“哎!告诉你个好事!”“啥好事?你捡着钱了咋的?”关世雄问。于小霞喃喃地说:“我可能是有了!例假至今没有来,可能是怀孕了!”关世雄说:“那好,省得我吃药了!”话出口一想不对劲,大夫说得很清楚,精子基本上都是死的,怎么会怀孕呢?真他妈的出鬼了。他抽着烟,在屋里兜圈子。突然,一把揪住于小霞的脖领子,大声吼道:“你说,你肚子里的崽子是谁的?”“谁的?你说是谁的?”小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关世雄骂道:“你这个婊子,你这个破鞋,还他妈的嘴硬。”一个嘴巴扇在于小霞脸上,于小霞趴在沙发上呜呜地大哭。
听到哭声,她姨妈过来了。数落关世雄:“两个人好好的,吵什么架呢,唉!”于小霞突然站起来,满脸泪痕对她姨妈吼道:“你!你给我出去!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关世雄对妻子呵斥道:“混蛋!不许你对老人无礼!”小霞姨妈感到吃惊。“这孩子,我是来劝架的,无缘无故对我发哪门子火!”就对关世雄说:“他姐夫,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她不知道好歹,跟我还这个样呢!”说着就唠叨着出去了!老太太一走,于小霞又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关世雄摔门去了车库。在小车座席后面找到那包中草药。进屋狠狠砸在于小霞身上,说:“我冤枉你了是不是?你自己看,这是大夫给我开的药!还没来得及吃!我有病,精子都是死的,你怎么会怀孕?啊?”于小霞不哭了,坐在沙发上垂着头,见蒙混不过去只好招供。说:“都怨你,非叫我来这个破林场!你感到耻辱?耻辱的是我!一想那件事我都不想活了!”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
关世雄凶狠地抽烟,使劲地砸墙。隔着墙壁大声吼:“吴春光!狗杂种的,你给我过来!”于小霞急忙制止:“你疯了?让他过来干啥?让全场的人都知道,然后再传遍林业局,你还让我活不活了?”关世雄就停止砸墙,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是想不到的事。这个吴春光,明天我就撤你的职。妈了个巴子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
不大一会,吴春光和他母亲过来了。吴春光一进屋就给关世雄下跪,并在自己脸上打嘴巴子:“我该死!我该死!关场长,你饶了我吧!我不是人!我是牲口!”于小霞扑上去,撕他的头发,打着嘴巴子:“你这个畜牲!我让你欺负得好苦哇!”吴春光母亲乞求道:“小霞!你饶了他吧?我哪一辈子做孽,养了他这么个东西!”说着就来拉于小霞的胳膊。于小霞扬头把一口唾沫使劲吐到她的脸上。”关世雄发话了:“你,给我写个认罪书,否则我把你送上法庭!”吴春光就跪在地上,用关世雄递过来的纸和笔写认罪书。写完,关世雄看一遍,说:“这儿不行,把“顺奸”这两个字改过来!”吴春光就把顺奸改为强奸,并按了指印。
关世雄把证据收起来,说:“你先回去吧!怎么处置你,容我好好考虑考虑!”吴春光像条夹尾巴狗垂着眼皮溜了回去!见儿子走了,当母亲的才陪罪道:“他姐夫,你就可怜可怜我这老婆子吧!他爹死得早,我,我好命苦哇!”她还想说下去,见没人理她就悻悻地回去了。关世雄躺在床上,衣服也没有脱,瞪着眼珠子想心事。他恨吴春光,恨小霞,也恨自己。自己当初别逞能,别把家搬到林场来,能有这码子事吗?小霞本来就胆小,见个耗子都吓得叫唤,自己在市内开七天会,把她一个人撂在家中,当初为什么不让她一块儿下山呢?事情发生了,怨谁呢?难道自己就没有责任吗?这是自己提前检查了,如果不检查,这个秘密,小霞也许保守一辈子。还有,他开会回来那天晚上,小霞说要离开林场,死活不在这儿住,当时忙着处理木炭,没往心里去!……想着想着,因为劳累了一天,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刘洪来告诉他:“关场长,大车还是我开吧,最后一趟了!”“也好!”关世雄说,“咱们一块儿下去,我开小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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