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她又在翻检抽屉,我偶然发觉原先里面那些小玩意都神秘地变成了一片片折送的信纸。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和怀疑。那天晚上我就找到我带的那把锁子上的另一个钥匙,窥探了她珍藏的宝物和秘密。
抽屉里塞着一大堆林顿·希克厉的回信。我用手帕把它们一股脑都包起来,重新锁好空抽屉。
第二天早晨,一个取奶的小孩刚到,我看见凯茜小姐下楼奔向厨房门口,趁女仆灌奶之际,小姐给他口袋里装了点东西,同时又掏出了另一样东西。我跟踪那孩子至花园,成功地把它抢到手,尽管他顽强地反抗,以维持他的信誉。牛奶洒了我们各自一身。我靠在墙根,把抢过的纸条看了一遍。它比她表弟来的那些条子更加简单,表达的感情却特别诚恳。
那是一个雨天,她结束早读之后,就径直到抽屉里寻求慰藉去了。她的父亲坐在桌前看书,我故意站在窗前缝补窗帘边儿,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呀”地惊呼一声,那呼声比任何归巢后发现被抄家的小鸟的呼喊还更绝望。
林顿先生抬头望着她。
“怎么啦,亲爱的?”他问,“你是否伤着自己了?”
“不是的,爸爸,”她嗫嚅着。“埃伦!埃伦!上楼来——我病啦!”
我顺从了她。
“哎呀,埃伦,你拿到它们了,”她脱口而出,“嗨,给我吧,可别告诉爸爸!我过去太顽皮了,以后保证不再重犯!”
“我把它们拿到书房去,”我答道,“看看你父亲怎么对待这包垃圾。”
她急了,并试图把它们夺走,但我把它们高高地举在头顶上。她只好求我烧掉它们——或用其他方法处理,只要别让爸爸看见。最后我已忍俊不禁,也无心再责难这可怜的小姐,便说:
“你能诚恳地保证不再给他发送或者收取他的信或者书本,头发,戒指,玩具等物吗?”
“我们不送玩具的。”凯茜辩驳说,她的自尊压倒了羞愧之心。
“什么都不行,怎么样,小姐!”
“我保证,埃伦!”她说着,表情幽怨地揪住了我的衣服。当我把它们投入火炉时,她又十分于心不忍。
“留下一、两封吧,埃伦,为了林顿的缘故!”我继续往火堆里扔。
“我要留一封,你这残忍的家伙!”说罢,她把手伸进火炉,抓出一些半焦的纸片,手指头也烧伤了。
“好吧——那我就拿些给你爸爸看!”
她一听随手又把那些烧黑的纸片扔进火堆,懊丧灰心地回卧室去了。我下楼去告诉主人小姐的突发病差不多过去了,但我认为最好让她再躺一会儿。午后吃茶点时,她出来了,脸色苍白,眼圈都哭红了,不过异常地安静。
翌日早晨,我在一张纸上给小林顿的来信做了这样的回复:“鉴于林顿小姐的意愿,请希克厉少爷不要再鱼雁频传。”
自那以后,取奶的小孩空兜而来,空荡荡而去。
可怜的凯茜经受那次爱情小风波打击后便愁肠百结,一蹶不振。父亲坚持要她少看些书,多活动身体。她失去了伴侣,茕茕孤立,只有我尽量去替补一下空缺,但我由于家务繁杂,每日也只能抽出两三个小时来。
十一月初的一天下午,山雨欲来,云暗风响,我劝小姐放弃她照例的散步。她执意不听,我只好穿上外套,陪她走到庄园的尽头。这是她情绪低落时散步的路线,尤其是当主人病情愈加危急的时候。
不想我们接近通往大道的一扇门时,小姐忽发兴致,爬上围墙,坐在墙头去摘一颗野蔷薇树上的浆果。她身子往前一探,帽子掉到了墙外边。因为门锁着,她要跳下去捡。我告诉她小心摔倒,她一晃就下去了。
但是,要再爬上来却很不容易。围墙外部的石头很光滑。砌得很齐整。我把这都忘记了。只听见她在墙外笑着喊道:
“埃伦,你快去拿钥匙,要不然我还得绕到正门去。”
“站在那儿别动,”我回答,“我口袋里装着一大串钥匙呢,也许我能把它打开。”
我把钥匙一一试了一遍,结果都是白搭。这时我听见外边有得得的马蹄声奔来,凯茜着急地从门缝中低语说:
“埃伦,但愿你能赶快打开。”
“喂,林顿小姐!”一个深沉的声音喊道,“见到你真高兴,我要你给我讲讲。”
“我不跟你讲话,希克厉先生,”只听凯茜回答。“爸爸说你是个邪恶的人,你恨他和我;埃伦也这么说。”
“那不是我要说的,”希克厉说,“我想,我不恨我自己的儿子吧,为了他,我才来打搅你。你做事真不害臊!两、三个月之前,你养成了给小林顿写信的习惯。那些信都在我手中,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拿给你爸爸看。我想你是把他玩腻了吧?现在可好,小林顿当了真。都快为你死了——你的冷酷无情撕碎了他的心。他的病情日趋恶化,你要不帮他一下,到不了明年夏天,他就会安息于黄泉之下了。”
“你怎么能厚颜无耻地对小孩子撒谎呢!”我从里面大声斥责,“凯茜小姐,我马上用石头砸断锁子。别听他胡说八道!”
“我不知道还有人在偷听呢,”希克厉嘟囔着,“迪安太太,是你在没皮没脸地撒谎呀!林顿小姐,这一周我都不在家,你可以去我们那边看看我讲的是不是属实。”
锁子砸断了,我来到墙外。
“进来。”我说着,拉住小姐的胳膊,几乎是把她拽进来的,而她一直疑惑地盯着希克厉。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炉火旁,只见她暗自忧伤,潸然泪下。我苦心劝说,也无济于事。希克厉的话已经击中小姐心中的要害。
“你或许是对的,埃伦,”她说,“但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得安宁了。”
我清楚对她愚昧的固执,生气和争执都没有什么用处。第二天,我只好跟在小姐的马后,踏上了通向呼啸山庄的路途。我不忍心看她的忧伤,看她苍白的脸和阴郁的眼睛。我抱着一丝希望屈服了她,我幻想林顿接待她时的方式证明他父亲全然是花言巧语欺骗人。
夜雨初霁,早晨的山峦与田野间到处涌动着浪涛似的烟雾,溢出山涧的条条溪流在路面上泛滥。我的脚湿透了,感到十分的不舒适。到了呼啸山庄,我们悄悄从厨房拐进去,以便先探清希克厉是否真的不在家。
管家和哈里顿都未露面,或许他们都在别处干活。我们听到林顿的声音,就进去了。
他的表姐扑到了他身边。
“喂,林顿,”凯茜问,“你见到我高兴吗?”
“你以前为什么不来?”他回答,“你应该亲自来,而不是仅仅传递信件。”
“你见到我高兴吗?”凯茜又问,欣喜地发现他微微一笑。
“是的,我很高兴,”他说,“但我气恼你以前不来。爸爸总责备那是我的过错。他说我是无能的东西,声称他若处在我的地位,现在画眉田庄的主人一定是他,而不是你父亲了。”
“你父亲在时我不敢来,”凯茜回答,“我若能得到父亲的允许,会抽出一半时间陪你的。我但愿你是我的兄弟!”
“那样,你就会像爱你的父亲一样喜欢我吗?”他更加兴奋起来,“但爸爸说,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你就会最最爱我。”
“人们有时憎恶他们的妻子,”凯茜说,“但不恨他们的兄弟姐妹。”
林顿则宣告人们从不会嫌恨自己的妻子,但凯茜也坚持己见,并举例说,你的父亲就一直不喜欢我的姑姑,我千方百计阻止她那没遮拦的舌头,但她把知道的事情都倒出来了。
林顿则声言她的话纯属虚构。
“爸爸告诉我的,他从来不说假话。”她反击说。
“我爸爸瞧不起你爸爸!”林顿喊。
“你爸爸是个恶鬼!”
“好吧,我告诉你,”林顿说,“你妈妈恨你爸爸。怎么样?”
“什么!”凯茜极端气愤地说不下去了。
“你母亲喜爱的是我的父亲!”他又说。
“胡说!”她叫嚷着,“我恨你。”
“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林顿连声喊着躺到椅子上,那神情如同是为站在身后的伙伴不愉快而幸灾乐祸。
凯茜怒不可遏,用力一推椅子,他的头就撞在了扶手上。他一下子咳嗽不止,气也喘不上来,那副得意的神情也骤然消失。林顿痛苦的样子持续了很久,真把我吓死了。他的表姐却一言不发,失声痛哭起来。我赶快扶着他,直至渐渐平息。尔后他推开我,无声地耷拉下脑袋。
凯茜在对面坐下,怔怔地望着炉火。
“现在好点了吗,希克厉少爷?”大约十分钟后,我问道。
“我但愿她也同样受罪?”他诅咒说,“残忍,无情的东西!”他继而又呻吟了约一刻钟。
“很抱歉我伤害了你,林顿,”他的表姐最后说,“若是我,被推那一下是不要紧的,所以没想到会伤害你。不太严重吧?”
“我不能和你说话,”他嘟囔着说,“你伤得我这么重,今天我怕要咳嗽一晚,彻夜难眠了。”他接着就哭起来。
“要我走开吗?”凯茜幽怨地问。
“别打搅我。”
她等了很久。他既不抬头,也不说话。最后她只好向门口走去,我也跟着她。突然一声尖叫拉住了我们的脚步。林顿从椅子里掉到地板上,正满地翻滚,好像一定要给我们惹出更大的麻烦。凯茜跪倒在地上,跟着痛哭流涕起来。
“我把他抱到板凳上去,”我说,“他乐意怎么翻滚,就让他滚。我们总不能住下来照看他。我希望你现在应该明白,凯茜小姐,你并不能使他恢复健康。”
她在他脑袋底下塞进一个垫子,又倒了杯水。他拒绝喝水,抱怨垫子太高。他不让她离开。
她为他唱了许多歌曲,俩人就这样,一直到时钟敲响十二点。
“明天,凯茜,明天你来吗?”当她起身要走时,他拉住衣服说。
她贴近他的耳边咕哝几句,我们才终于动身。
“小姐,明天你不来了吧?”一出屋门我便问。
她灿然一笑。
“我要对你严加看管,”我接着说,“我会把那把锁子修好的。”
“我可以再次翻墙而过呀,”她说着,笑得前仰后合,“画眉田庄不是监狱,再者,我也快满十七岁了。我敢肯定,林顿若有我在身旁照看,一定会恢复得快一些。”
“听着,小姐,”我正告她,“你要再试图去呼啸山庄,我就通知林顿先生。”
几天以后,月色皎洁,星光荧荧。我发现有个人影鬼鬼祟祟沿庄园篱笆的内侧爬行,仔细一看,那是一个马夫。他站起来从场院向马车道张望了一会儿,突然就失踪了,过了一些时候他才牵着凯茜小姐的马回来,小姐刚刚下马,跟在它的一旁步行。她从那个长形窗户里爬进客厅,又蹑手蹑脚上楼进了她的卧室。她轻轻关上门,扒下被雪水沾湿的鞋,摘下帽子,正要脱外衣,我突然站起身,出现在她面前。她惊得呆若木鸡。
“我亲爱的凯茜小姐,”我揶揄她,“深更半夜,到哪儿驰骋去了?你为什么要编假话骗我?”
“到庄园的山脚下去了。”她神色慌乱地说。
“没去别处吗?”
“没有。”她回答,声音很低。
“噢,凯茜,”我伤心地哀叹,“你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我宁可大病三个月,也不愿听到你撒一句谎!”
她扑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我感到她满脸的泪水。
窗外春意盎然。可是我的主人却焕发不出一丝生机。之后,他又恢复了与女儿一起在场院里散步的习惯,在她无知的眼中,还以为父亲脸上的红晕和眼睛里的光泽都是康复的征兆。
埃德加再次给外甥写信,希望能见到他。要是那病体难支的人能走这么远的路的话,他的父亲无疑会容许他的。果然,林顿回信说希克厉先生反对他去画眉田庄,他只希望出外游荡时能见到舅舅和表姐。
埃德加虽然同情那孩子,但在那个季节里还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因为他本人不能陪同凯茜远出。盛夏到来。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在女儿的百般说服下,才终于同意表姐弟俩在我的监督下,每周约见一次。他虽每年把自己的收入留出一部分储存起来,以便自己过世后凯茜能享用,可也不由得希望她会留在、或者出嫁后不久再回到画眉田庄来,而实现这一点的唯一可能性就是与他的财产继承人结婚。
他没有想到,外甥也像他一样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那是仲夏之后,我和凯茜一同出发,第一次到野外会见她的表弟。阴沉沉的天空彤云低垂,日光隐遁。我们约见的地点本来在一个岔路口。我们一到那儿,有个小农工跑来转告,希克厉少爷刚刚翻过山梁,恳请我们再多往前走一截。
我们终于发现他出家门还不到四分之一里。他躺在地上等着我们,直到我们距他几码远了,才站起来。他脚步趔趄,脸色惨白。
凯茜哀哀戚戚地看着他,一脸的惊恐,问他是否病情恶化了。
凯茜坐下,他躺在旁边。她说话,他只是听着。显然,他已到了连说话之力都没有的地步。
对她的话他表现得兴味索然,也影响了她的兴致。
林顿昏昏欲睡地耷拉着脑袋,不知因为疲乏还是痛苦,又一个劲地呻吟起来。凯茜小姐便到一旁摘莓子玩去了。
到家后,主人询问约会的情况。凯茜和我都知道少说为佳:
凯茜是怀疑表弟竭力假装健壮,反而加剧了他的痛苦;我呢,则是不知道该隐瞒哪些,该讲些什么。
七天过去了,人人都发觉埃德加·林顿的病情在日趋恶化。我们本想掩盖真情,瞒住凯茜。但她已敏感地揣测到要出什么事了。到了星期四,她竟然不提约会的事情,我催促她,得到主人的许诺才把她赶出了门。这些时候她父亲的病房成了她的全部世界,她时时刻刻都守在父亲床边。由于看护的劳累和悲伤,她的脸熬得煞白。主人高兴地遣她出外,满以为可以给她换得一些欢乐。
我们主人一直相信,既然外甥长像与他酷似,性格也一定相差无异。林顿的信肯定是在他父亲的监督下写的,所以很难表露他的真实本性。这是一种误解,但是,由于某种可理解的:
怯懦,我一直没有去做纠正。我责问自己,主人的时日已经寥寥无几,再把无法改变的实情告诉他,又有什么益处呢?
下午动身时,凯茜那颗小小的心灵充满了忧伤。林顿还在原地等待。这次一见到我们时,似乎有了一些活力,但既非饱满的情绪,也不是兴奋,在我看来更像恐惧。
这时,我听到树丛中有响动,发觉希克厉走近了我们。他没有搭理我的伙伴们,几乎是友好地唤我过去,说:
“你来到离我家这么近的地方真是稀罕呀,内莉。画眉田庄情况如何?”他压着嗓门问,“听说埃德加·林顿大病垂危。也许这不是真的吧。”
“不,我家主人已朝不保夕,”我回答,“实属千真万确。”
他瞅着那两个青年人,接着说,“那孩子似乎执意要使我的计划破产。他的舅舅若能快点死在他前边,我真要烧香拜拜他了。”
他说着就动手去拽他,但林顿躲闪着,紧紧拉住表姐不放,苦苦哀求她送他回去,那绝望的神情使她再无法拒绝。什么令他如此惊恐万状呢?我们无从得知。我们到门口后,凯茜把那病弱的孩子扶进去了,我站在门外等着,以为她马上就出来。
可是,希克厉先生把我推进门,并迫使我坐下,然后转身锁上了门。
“我孤身一人,希望有个伴,”他说,“请用茶。哈里顿到地里放牛去了,齐拉和约瑟夫也出外游玩。林顿小姐,我要把我所有的东西交给你,虽然这件礼物并不足挂齿。我指的是林顿。请你坐到他身边去。”
凯茜逼近希克厉,闪动着一双黑眼睛。
“我不怕你,”她说,“给我钥匙!我宁可饿死,也不在这儿吃一口饭,喝一滴水!”
希克厉颇为惊异地抬头望着她,大概是对她的果敢行为感到意外,或者是因为她酷似母亲的音容勾起了他的回忆。她几乎要把钥匙从他松弛的手中抽出来时,他突然又抓紧夺了回去。
“听着,凯茜·林顿,”他命令道,“你给我站回去,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对他的警告,她不屑一顾,反而抓住他紧握着的手,发觉抓挠都无济于事时,便狠狠地动用了牙齿。希克厉瞪我一眼,吓得我一时也不敢上前干预。他猛然松手抓住她,在她头上左右开弓打了两巴掌。
我疯狂地扑过去。
“你这魔鬼!”我喊道。
我的胸部被他一推,就喊不出声了。我身体很胖,受他这一击,再加上心中的愤怒,不久便上气不接下气,身子一晃,朝后栽倒,肺也快气炸了。
这混乱的场面两分钟便过去了。凯茜挣脱后,两手抱着头。这可怜的孩子趴在桌子上,不住地颤抖,完全懵了。
“你看,我知道如何处罚这些孩子们。”那丧心病狂的家伙说,“听我的话,找林顿去,然后再自由自在地哭吧。从明天起,我就是你的父亲——你近日内唯一的父亲——,你挨打的机会还多着呢,你不怕,就等着瞧吧。”
凯茜反而扑到我身边,跪在地下,把滚烫的脸伏在我的大腿上,放声痛哭。她的表弟蜷缩在沙发角落里,安静得像只耗子。我敢说,他正在暗自庆幸这顿惩罚加给了别人,而没轮到他的头上。希克厉起来泡好茶,给我倒了一杯。
“冲冲你的怒气,”他说,“也劝劝你那顽劣的宠儿和我那娇子。我找你们的马去。”
他出门后,我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打开一条出路。厨房门从外边关着,窗户都很狭小,连凯茜瘦小轻盈的身体都钻不出去。
“林顿少爷,”看到我们被牢牢地监禁起来,我不禁对那孩子说,“你清楚你那邪恶的父亲的意图,你一定要告诉我们。”
“对,林顿,”凯茜也劝道,“我来这儿是为了你的缘故,你若不讲,就是忘恩负义。”
“给我倒点茶。我渴死了,然后我就说,”他回答,“迪安太太,请你走开些,我不喜欢你这样居高临下地瞧我。哎呀,凯茜,你的眼泪都掉进我的杯子里了!我不喝了,再给我一杯。”
凯茜把另一杯推给他,擦干了她的眼泪。那讨厌的孩子终于从惊惧中过去,异常地沉静起来,令我十分的憎恶。我看到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在我们一踏进山庄时就倏然消失,所以我猜测,他如果不把我们骗进来,就会受到严厉惩罚的威胁。
“爸爸要我们结婚,”他呷了几口茶水后,解释说,“他怕再等待下去,我的生命会过早完结,因此要我们明天上午必须结婚,你们今晚就得留在这儿。”
“和你结婚?”我惊呼起来,“怎么,你想让这位活泼健壮,年轻漂亮的小姐和你这个小猴子一样的东西束缚在一起吗?”
“在这儿呆一个晚上?”凯茜说着,慢慢地扫视着周围,“埃伦,我要烧毁这扇门,逃出去。”
林顿顿时又惊恐万状,只怕危及他的生命。
“你不能发发慈悲,救我一命吗?啊,最最亲爱的凯茜,你不能走掉扔下我呀!你一定要服从我的父亲,一定要!”
“我一定要服从我自己的父亲,”她回答,“免除他痛苦的担忧,一个晚上!你爸爸想干什么!别叫喊!你会安然无恙的!”
希克厉在这时回来了。
“你们的马匹都跑掉了,”他说,“林顿,你现在回卧室去。齐拉今晚不回来,你只好自己脱衣睡了。”
他把门打开,儿子犹如一只受惊的小狗,蹿了出去。门又重新锁好。
小姐和我默默地站在壁炉旁边,希克厉朝我们走过来。凯茜抬头一看,吓得用手捂住了脸。若是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对这天真的孩子举动过于苛刻,可他却恶狠狠地盯着她,说:“哟,你不是害怕我吧?你不必巧妙掩藏你的勇气?”
“我现在害怕了,”她回答说,“因为我要留在这儿的话,爸爸会心焦的。希克厉先生,放我回家吧!我答应和林顿结婚。爸爸也乐意,我也爱他。你为何要强迫我做我本来就愿意做的事呢?”
“他敢强迫你!”我大声喊,“尽管我们住在偏远地带,但谢天谢地还有国法。”
“住口!”那阴险的家伙喝道,“我不准你讲话!林顿小姐,一想到你父亲会心急如焚,我心里就乐不可支。你答应与林顿结婚,那在你们完婚之前,你就不可能离开这儿。”
“那么,派埃伦回去告诉爸爸说我一切平安无事。”凯茜又哽咽起来,“埃伦,他会以为我们迷路了呢。怎么办呀?”
“他不会的!他会认为你们厌烦了对他的服侍,跑到外边寻求欢乐去了。”希克厉说,“你必须知道,你们无视我的意愿,私自闯进了我的家。尽管号啕大哭吧!我无所谓!”
“希克厉先生,如果爸爸认为我们故意离开他,在我回家前他就会死去,那样,叫我怎么活下去呢?我给你跪下。你不会无动于衷吧?”
希克厉鄙视地一把推开她。我正想斥责他的这种暴行,但话到唇边又打住了,只怕再多说一个字,他将把我单独关起来。
我们谁都没睡。凯茜站在狭窄的窗前,等待黎明的到来,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思考。
就这样,我们被幽禁了整整一天一夜,又一天一夜……四天五夜之后,依然如此。我与世隔绝,只能在每天早晨见哈里顿一面,他沉默不语,对我试图打动他的每一努力都视而不见。
第五天上午,或者已接近下午的时候,一种异样的——更加轻盈、短促的——脚步声传上楼来,齐拉进了房间。
“哦,亲爱的迪安太太,”她吃惊地喊,“吉默顿的人都在谈论你们呢。直到主人告诉我你们已经找到之前,我还以为你们在沼泽中被淹死了呢。原来我家主人把你们留在了这儿。
你们在水里淹了多久?你现在感觉如何?是主人救你的吗,迪安太太?”
“你的主人是个十足的魔鬼!”我回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齐拉不解地问,“这该不是他瞎编的,村里的人都这么讲。主人听说后,只笑了笑,说沼泽里的水灌进了你的脑袋,使你有点神经错乱,在你恢复之前,他须保证你的安全。他吩咐我打开门,告诉你马上回田庄去给他传个信:你家小姐将准时回去参加你主人的葬礼。”
“埃德加先生还没死吗?”我喜出望外,“哦!齐拉!”
“不,不,先坐下,你的病还没好呢,可怜的东西!他没死,医生认为他还能维持一天。我在途中碰到医生,打听过。”
我抓起外套,匆匆奔下楼。那里空无一人,我无法打听凯茜的下落。只见灿烂的阳光从大开的门口射进房内。我正犹豫不决,一声轻微的咳嗽引起我的注意。林顿躺在一张沙发上,吮咂一根棒棒糖。
“凯茜小姐在哪儿?”我质问他。
他还在孩子似的吮那根糖。
“她走了吗?”我又问。
“没有,”他回答,“她在楼上。她不走,我们不允许她走。”
“你不让她走!”我冲他嚷道,“马上带我去她房间!”
“爸爸说我对凯茜不能心慈手软,”他答道,“她是我的妻子,想离开我无疑是一种耻辱。
爸爸还说她想要我死,以便能侵吞我们所有的财产,但她不会得逞。她不能回家。她可以尽情地哭喊,折磨自己生病。”
“希克厉少爷,”我接着说,“你忘记去年冬天凯茜对你多么体贴入微吗?你说你爱她,她给你送来了书,还为你唱歌,刮风下雨天还特地来看望你。现在你相信了你父亲那一套,竟勾结起来坑害她!”
林顿的嘴角耷拉下去,从口中抽出糖棒。
“我不能和她住在一起,”他说,那副模样令人作呕,“她总是哭喊,我无法忍受。她彻夜呻吟,搅得我睡不着。”
“希克厉先生出外了吗?”我问。
“他在院子里,”他回答,“正和医生谈话,医生说舅舅终归要死了。我真高兴,因为我会继他成为画眉田庄的主人——凯茜老说那是她的房子!它是我的。爸爸说她的一切都属于我。她答应说如果我给她房门的钥匙,放她出去,她就把所有漂亮的书本、美丽的小鸟、还有她的小马都给我。但我告诉她,她无须馈赠,那些东西本来全是我的。然后她就哭喊,并从脖子上解下一个小金盒,两边各镶着一个小画像——一边是她母亲,另一边是舅舅,都是他们年轻时的画像。我说它们也是我的,并试图把它们夺过来。那讨厌的家伙把我推倒,摔得我好痛。但听见爸爸走近时,她害怕了,就把盒子分开,递给我她母亲的像,并试图把另一个藏起来。爸爸从我手中夺走了画像,又把另一个用脚踩碎了,并把凯茜打倒在地。”
“你是不是就扬眉吐气了?”我问。
“我没看,”他说,“每次爸爸动手,我都闭上眼睛,他是那么凶狠。但她推了我,就应该挨打。爸爸走后,她让我看她面颊内侧打裂的口子,捡起破碎的画像,从此再没理我。或许她痛得不能说话了。我不愿这么想。”
“你能拿到钥匙吗?”我问。
“可以,但在楼上,我现在爬不上楼去。”
“在哪个房间?”
“哦,我不能告诉你的!那是我们的秘密。”
他垂下头,又闭上了眼睛。
我想还是不见希克厉就离开为好,然后再从画眉田庄带人来营救小姐。
我急速离开,回到田庄,同伴们见到我时惊喜交加,听说小主人安然无事后更是喜出望外。
我匆匆走向埃德加·林顿的房间。
才几天的光景,他竟变得判若两人!
他想着凯茜,念叨着她的名字。
“凯茜快回来了,老爷,”我耳语说,“她还活着,平安无事,我想,今晚就能回来。”
他倚靠起身子,急急切切地环视着房间,然后倒下去,失去了知觉。
他醒过来后,我给他讲述了我们被囚禁的经过和原因。
我尽量避免说林顿的坏话,也没有尽情形容他父亲的残忍行为。
他已经揣测到,他的夙敌的唯一目的是要吞噬他的钱财,地产和房子,或者为了他儿子,或者就是为了他自己。
然而我的主人因为不了解外甥岌岌可危的病情,怎么也不会明白希克厉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地等不到他的死。
他觉得遗嘱最好更改一下,他决定不把属于凯茜的钱交给她掌握,而托付给另一些可以信赖的人,以供她生活所用,或者在她死后供她的孩子们(如果她有孩子)享用。
我派了一个人去找律师,另外四个人携带着便当的武器,去呼啸山庄要人。两伙人都拖到很晚才回家。
第一个人回来报告说,格林先生有事外出,来时还要顺便到村里办理一桩小事,但一定在天亮前赶到。另外四人也空手而回。
他们带来话说,凯茜有病,不能离开她的房间。
我训斥这几个笨蛋竟相信这样的弥天大谎,并决定天亮时亲自带一大帮人前去讨伐,一定把她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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