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木匠与小尼姑-祸不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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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秋葵回到娘家,走进自己原来住的屋里一看,三个书架上空荡荡的,只剩一些旧报破杂志零乱地搁在上边。她心里咯登一下,预感到又将有灾祸降临,急忙打开箱子,两个箱子里都满盈盈的,但装的不是书,而是玉米、豆子。如一阵冰雹砸在头上,使她寒凉疼痛和眩晕。她强打精神,到后院堂屋找到嫂子胡玉屏,急切地问:“嫂子,我的那些书呢?”

    胡玉屏正登缝纫机做衣裳,听秋葵问及书籍的事,头也不扭,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你是问那一大堆废纸呀?我都把它卖了。收破烂的每斤只给一毛三,幸好遇上个识货的主儿,每斤愿给三毛,总共三百七十二斤卖了一百多块钱,都让你小侄儿零花了!”

    秋葵气得脸色苍白,嘴唇抽动着,良久才问出话来:“你?你咋能那样?……”

    “咋?我想着你找了个富得冒尖儿流油儿的婆家,想要啥没有?还稀罕这几本破书?摆到前头屋里净占地方。箱子腾出来我急着装粮食用,书架子腾出来放烟叶合适,屋子腾出来我想存柴禾咧。”

    秋葵一听气得再不照顾脸面了,跺着脚吵起来:“那些书,先不说它的经济价值。那一半是咱爹的遗物,一半是我自己花钱买的,你凭啥做主给我卖了?!”

    “哟!孩儿他姑说话咋不论理呀?”胡玉屏停住手中活计,站起身动了高腔:“咱爹的遗物你能当家我就不能当家?就是你置买的,我卖了,卖的钱给你小侄儿吃了花了,你还嫌亏吗?你娘家就这一条根儿啦,田家的后辈儿人(贝青)受田家的东西,谁敢说半个‘不’字儿,我敢用巴掌扇她那脸!”

    秋葵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怒火煮沸了,一颗心被炙烤得爆裂般地疼痛。她用双手捂着胸口,咬着牙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因为她知道再吵再闹也无用处。胡玉屏就是这么个嘴尖皮厚的女人,嫁了个矿工丈夫,每月大把票子抓到手里;养了个白胖小子,能给田家传宗接代,她便居功自傲,在村子里的娘们儿行里,依稀是立在鸡群里的仙鹤,在家俨然一副绝对权威的派头。对于秋葵平日用大宗钱头买书订报,她早就恨之入骨,常常骂小姑“是一把杈,净往外霍撒!”虽然秋葵再三声明她买书的钱都是未婚夫金柱给的,胡玉屏又怎能轻易相信?她总猜疑是自己男人偷着将钱给了妹子,暗地里与男人哭闹几回,怎奈男人却守口如瓶,说他给妹妹的钱很有限,仅够女孩儿家每月零花罢了。胡五屏明白自己是个农村妇女,在矿工面前矮着半头,所以也不敢太捏弄丈夫,只是把恶气暗暗往小姑身上撒,总是讽言刺语地对秋葵。秋葵哪里就服她摆治,常是针尖对麦芒地顶撞。如今秋葵又成了“嫁出门的女,泼出去的水”,胡玉屏就更不把她往眼里搁,再争下去白伤和气。秋葵强压怒火,暗吞眼泪,步覆踉跄地离开田家大门,嫂子却带着胜利的笑容在后边追出来,假惺惺地说:“他姑,慌啥呢?好不容易回来串一回门儿,能不吃了晌午饭再走?”

    秋葵回到盛家那死气沉沉的三间新房里,扑在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够。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精神支柱倒了,希望的灯火被浇灭了,生活的乐趣被剥夺了,伙伴儿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开导者与安慰者都被远远赶开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她不知道自己活在世上还有什么可以追求,还有什么事可作,还有什么人可以留恋,还有什么盼头呢?……她什么都没有想,可又什么都想到了,最后朦胧中得出一个结论:没有活的兴趣的人,也就没有死的悲哀。她又在打算着死。拉亮电灯,伸手去触电源,死了吧,一死万事皆休,再也没有痛苦和烦恼了……她将手举到头顶,却犹豫着没挨近电灯的铜把柄。真死吗?自己已死过一次了,虽不是很难,却很没价值。另外,那个野木匠救下了自己,劝解了自己那么些好话,自己要再死了,岂不辜负了他一片心意?岂不让他鄙视嘲笑自己的怯懦……是呀,要说自己做个人不容易,他容易吗?谁容易呢?人皮难披呀!要是人遇见一点难处就死,谁能不死?世界上还有人吗?他说得对,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在前边,时间本身就是个最好的分离器……我要等待,我还年轻。我不能死,我要挺下去,我不相信今生就无转机,生活对我就永远是无情的,只要以后稍有条件,这些书我还可以重新购置。国家的大书店里,好书永远卖不完呢!有志者事竟成,意志和信心是通往一切成功之路的桥梁!

    就这样,秋葵从死神的召唤中第二次解脱出来。她不出房门,每天只草草率率地吃过婆婆送来的三顿饭,便象达摩面壁般地呆呆坐着,並不是真的发傻,而是靠回忆从前曾读过的那些书本中的人物和故事,那些美好的意境、精辟见地的营养滋补着自己的灵魂。这不是跟囚徒守法。僧尼默诵经书一样吗?这小象八十年代青年人的日子,可她有什么办法?一个弱女子,孤立无援,又不甘心了结,能够在沉默中活下来,就是坚强。

    真可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就这样清淡无聊的日子,别人也不让她安然度过。烦恼、压力接踵而至了。

    自从那天夜里,秋葵拿出以死相拚的劲头和“二半吊子”小叔大闹一场后,盛银柱倒有十来天不敢再来轻狂。可后来见秋葵撵而不走,棒打不飞,心中又暗暗鼓起了勇气。他是个馋猫儿,守着一条肥嘟嘟的金鱼儿,哪里能沉得住气?借着送茶送水的名义,他又到新房里搅混,软磨硬蹭,死乞白赖,真把当嫂嫂的缠得哭笑不得。稍有一点悦色,“二半吊子”就乘虚而入,捞点便宜。她每日提心吊胆,巧妙周旋,日子就够不好过了。不想一月后的一天,娘家嫂子胡平屏忽然漾着笑脸,拿了几样点心,几斤苹果,一阵风似地刮进了小姑儿的房里。

    秋葵心里除惊诧之外,油然而生一股戒备情绪。姑嫂见面,真情也罢,假意也可,少不了有一阵亲热寒暄。妹妹说:“嫂子,你在家忙里忙外的,还有工夫走亲戚?来就来吧,还拿这么多吃食。我又没灾没病的,也不是七老八十的,敢承受你这么大的情义?”

    嫂嫂说:“哟!看他姑说哩。你出门快俩月了,咱一没爹二没娘的,你哥哥又忙得顾不了家,我老嫂比母的,不来看看你,一来想得慌,二来心里过意不去,三来还怕惹庄邻壁舍的笑话。人家可不说看看金柱媳妇混得多没脸儿,娘家没娘家,自己没自己的。这吃食虽不多,是当嫂子的一点心意,妹妹别嫌寒碜才好。”

    秋葵心里象吃了一只苍蝇似的犯恶心,就把礼物推过去说:“要送吃食,就送给东院俺公婆吧。”

    胡玉屏扭身子将礼物放到桌上,拉住秋葵小声说:“俺妹夫殁啦,你在他盛家是草叶儿上的露水儿,停留不了多久。你要往前走啦,我认识盛家那老龟孙是谁?何必巴结他们!”

    秋葵没等她把话说完,就堵呛道:“我往哪儿走?金柱的棺材还没沤糟咧!

    胡玉屏这回倒能豁然大度,将秋葵拉到里屋,姑嫂俩並肩坐在床沿儿上,说起了体己话:“我的傻姑娘哎,你来到盛家,金柱连被窝都没给你暖过,你又没生下个一男半女的,熬个啥‘童妮儿’寡?别说他一家待你不好,就是当神敬着你,你熊冷床凉被的这么过一辈子?旧社会对女人夹磨恁严,还兴许寡妇改嫁哩,何况眼下是社会主义?没看看大城市,抱住亲,搂住扭,男女想咋自由就咋自由!你往常心眼儿恁活泛,这事儿上可不能装死鳖。他盛家把着你不放,你自己又刮大风揞炒面——张不开嘴,我这当嫂子的再不为你着想,能眼睁睁看着叫你在苦井里泡到猴年马月?……”

    胡玉屏说得慷慨激昂。声情並茂,这番知疼知痒的贴近话着实打动了秋葵的心。刹那间,她几乎产生一种知恩感觉:怪不得人家都说“一扎没有四指近”,人到难处还是得靠自家人哪!她闪动着潮咽咽的眼珠子望着嫂子说:“你的好心我知道。可这事着急不得,至少要过个一年半载,才能慢慢打摸个老诚忠厚的人……”

    “(口依),啧啧……早晚还不都是那回事儿?老封建打烂了,你又当新封建哩?犯不着为个死人守孝尽节!这事我给你哥商量过了,你哥也说:找对象又不是去商店买东西,啥时想要啥时拿着钱去挑一个。这得平常留心,遇着好的就订下,千万不能错过时机……”

    秋葵听得哥哥也这么说,想想这个理也对,便放活了口气:“既是哥嫂这样为我操心,那就慢慢打听着吧,有合适的,也可以谈谈。”

    胡玉屏一见秋葵开子窍,一下子喜欢得眉飞色舞,拍打着小姑儿的肩膀头,诡谲地说:“我呀,已经给你物色了个好的,这才来给你透个信儿。”见妹子低头不语,又迫不及待地往下说:“你认识不?俺表弟春晓,是俺娘家村儿里出叶儿露梢儿的‘人物头儿’,这二年又跑广州下汉口地抓回了大钱……”

    秋葵一听说是那个曾住过审查站的二流子胡春晓,忽地扭转身子,脊梁对着嫂子,冷冷地回道:“不用往下说了。这个人,剥了皮我也认识他的骨头,不是个正经东西!”

    胡玉屏还要絮叨,秋葵往床上一歪,下了“逐客令”:“我头疼得很,这种事,改日再提吧。”

    胡玉屏好不气恼,将提兜里礼物倒在桌子上,撅着嘴,跺着脚走出门去。走到窗户下故意咒骂道“熬吧,熬吧,熬到头发白了,瞎子瘸子也不娶你!……”

    秋葵倒是松了一口气,用被子蒙住了头。后晌,二姨又来罗唆老半天,也是劝她及早“往前挪挪脚”,听口气是受了胡玉屏的支使。秋葵只是装聋卖哑地不搭腔。隔几天后,哥哥田秋禾也来了。秋葵一听他和嫂子唱的是一个腔调,便又委屈又气恨地哭了起来。兄妹俩话不投机,没说几句,就不欢而散了。

    就这样,婆家兄弟调戏,娘家嫂子说媒,亲戚朋友解劝,这个走了那个来,走马灯似地围着秋葵聒噪,弄得姑娘忿懑欲狂,精疲力竭,头昏眼花,终于支撑不住,病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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