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竹一惊,身上冒出一层冷汗,急问道:“不知她那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憎道:“按时间推算,她肚里的疾块,当是坐生在她入寺之前。听她言讲,那时节她骤经变故,大悲大伤,后又大气大恼,五内俱焚,血不归经,癸水失调,凝成血胎——乃是气裹血而成。妇女以经血为活,一个月不来为疾经,两个月不来为病经,三个月不来为经闭;七个月不来,若不发怀,为干血痨,若腰肚涨大,便为血胎。这种血胎,也是一个月一长,慢慢长成西瓜大小的血蛋一个,不懂得的,疑神疑鬼,不少女人,为此丧了性命……”
“啊!……师父你颇通医道,这种病,你能治吗?”。
“嗨!……”禅师摇了摇头:“若是时日不长,三五付中药下去,即可调开或促其坠下。只是她这血胎,已有半年之久,一般药量,是不济事的,倘用虎狼之药,只怕她虚弱之体,经受不起……”
雨竹急得搓手蹙眉:“那可怎么是好?那可怎么是好呢?师父,难道再无别的办法了吗?”
老僧微微笑道:“办法还是有的,只是要烦劳你了。听秋葵说,你们並非亲戚。让你花大力气,破大财,费大功夫,不只是她欠你的太多,连我都有些过意不去呀!……”
雨竹连连摆手道:“师父别这么说,我虽然不象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怀,但能帮人干些事情,还是乐意的。何况这是救人性命的事。你尽管吩咐,只要用得着我,受多大的苦,出多大的力,花多少钱,只要我力所能及,就决不推辞!……秋葵是个顶好的姑娘,我对她决没二意,要把她当成亲妹子对待……”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本法师满眼赞许神色,口中诵了一句,走到桌案边,用毛笔在一张黄裱纸上写了几句话,封起,对雨竹说:“你把这纸便笺送到山东坡下黄果树乡卫生院去,交给一位姓博的朋友,他自会竭尽全力相助我们的。”说着又在折起的信纸上写了个名字,雨竹接过来看时,却是“傅开祥”三字。
野木匠按本法大师指点的路线,跑了约有十几里路,到黄果树乡,寻到卫生院,打听叫傅开祥的人。原来这傅医生並不老迈,四十来岁,白白净净,眼眶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一派文质彬彬的风度。他是六十年代从省医学院毕业后分配下来的,挨过整,受过难,现任这个乡卫生院的院长。看了本法大师的信,又向来人问了患者的一些情况,当即派了位中年妇科女医生带了医疗器械,常用药物,坐救护车随雨竹到香山寺出诊。
当晚女医生与秋葵做了“引产手术”,先打上针,说二十四小时之后才有反映。医生坐救护车暂时离去了。次日一整天,雨竹仍到山下村子做活,但总觉神不守舍,心里惴惴不安。傍晚撂下家伙,顾不得吃饭,大步流星赶上山去。寺中人直等到落黑,女医生才匆匆赶来,与秋葵作了检查。果然到昨晚注射落胎针那个时辰,秋葵便觉得“阵痛”了。
这种场面,男性僧俗自然都无法近前。当家禅师有意指派修善老尼与本清、本真二徒弟去与医生做帮手。哑巴和尚烧水、熬汤、煎药、做饭,跑前跑后,忙得大汗淋漓。雨竹要帮他,他哇啦哇啦地摆手反对。本法僧拉雨竹坐在皂角树下吃茶闲谈,雨竹在心里叹道:“大慈大悲的不是神仙菩萨,而是这一老一少两个凡夫俗子啊!……”
此时正值中旬,缺了边儿的多半轮明月挂在蓝盈盈的天上,把它那清冽冽的光华洒遍人间。
西挎院沸沸扬扬,闹腾了很长时间,直累得女医生与三个助手人困马乏。直等到后半夜,才见修善与本清来到东院,本清将手里捧着的一个盆子放到当家师父面前,修善指着盆里的东西说:“这便是胎儿,请大师兄验明。”
就着皎皎月光,老僧与雨竹看见盆里放着个血糊糊的圆球,本法点了点头,吩咐哑巴和尚:“将这盆子放在清水里镇着。”回头又对师弟与徒儿交待:“你们多受辛苦,师弟你要好好安置医生的食宿,本清要用心服侍好秋葵姑娘。胎儿的事,明日我自会与大家剖看。你们去吧。”
雨竹从第一眼看到那个血肉模糊的肉蛋起,他的心便象被一只大手重重地揪扯着。他想起当年妻子“做月子”时的情景,临产前,那一分一秒,都是好难捱哟!疼得大声呼唤,汗流如雨,抓天挠地,翻滚跌撞。秋葵虽然不是“大产”,但生了这么大个血蛋,拖了这么长时间,想来不太顺利,肯定不比“大产”受得罪小。有人说“女人做一次月子脱一层皮”,这话实在不假。但真正生了孩子的女人,虽然受罪,却被子做母亲的喜悦支持着、鼓舞着,精神还是振奋的,心情还是充实的;可她不曾做母亲,而且……也许还不曾得到过男人对于肉体的贴切爱抚,却提前受了这么大苦楚,苦命的姑娘啊,你真不幸!……想到这里,只觉有一只酸溜溜的醋虫在在心窝里拱动,拱进咽喉,拱进鼻梁,拱进眼眶,他闭了一下眼睛,强忍住不让泪水溢出来。看见两个尼姑要走,他真想喊住她们问问,她的身体如何呢?但嘴张了几张,却叫不出口。
本法大师象猜透了年轻朋友的心事,叫住本清问道:“你小师弟此时怎么祥?”本清凄然道:“她……出血太多,弱得很。”“唔……你好好守护她。莫让她受凉,将鸡蛋煮成嫩荷包,劝她多吃几个……还有,让她喝些红糖水……”
本清答应着,转身走了。雨竹低头不语,心情非常沉重。大师招呼他回到方丈,二人虽然躺下,却都安睡不得。勉强捱到天亮,大师便领着他到西院去探视秋葵。
姑娘昨夜经历了一场大难,九死一生,疲弱不堪,面色惨白,虚汗浸浸,躺在那里,依稀灵魂脱壳了一般。大师与雨竹呼唤数声,她强打精神睁开眼皮,象是神游刚刚归来,看到面前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费力辨认方才识得,喉头动了两动,却没说出话来,两眼汪满了清泪,少时,嘴唇抿了一抿,总算挣扎出一个凄然的笑来。
雨竹二目湿洇洇地望着姑娘,不知怎么安慰才好。大师慈祥地拉过秋葵的手,把了把脉,果然虚浮得很,是个气血两亏之象。老人家故作镇定地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慢慢调养几日,就会好的。我让你表兄每日给你下山取一剂中药来吃,调顺气血,再买两只母鸡,掺党参、黄芪煮了吃,然后泄下虚火,就强壮了。孩子,你要安下心来,不可气恼劳累,有什么事,只须请你本清师兄帮忙去做就是。”秋葵艰难地点了点头,闭起两眼,却再也关闭不住泪泉。
早斋开罢,本法大师召集全寺僧尼到方丈来说话。雨竹夹杂在出家人之间,觉得不伦不类,很不自在,正想离去,大师却将他留住,让他坐在一角,观看动静。
当家僧见众人到齐,便命哑巴弟子将那个盛着肉球的盆子端来,拈着胡须说道:“若是胎儿,六个月已经成形,四肢分开,五官齐全,生下来即会呱呱啼哭。古人云,七成八不成,六个月娃儿是朝廷。可见六个月的婴儿是可以成人的。”顿了顿,他指着盆子里的血球继续说:“你们看,这也是六个月的胎儿,里面到底是什么,我让大家见识见识。”说罢,从床头枕下抽出一把不足一尺长的宝剑形的匕首来,用净布揩了又揩,然后又用净布缠了左手,缠好后,拿左手按定血球,右手操起匕首,轻轻在血球表面划开一个弧形口子,再用刀尖往两边一挑,只听哗啦一声,肉球破开,一汪污殷殷的血水进出,涌满半个盆子。两边僧尼,大都是没有结过婚的,哪经见过生孩子的事,看见这个半岁胎儿,原来是个大血包,都惊得“咦”了一声,捂着鼻子,遮挡着扑面而来的腥气,纷纷后退不迭。
当家师父示意让哑巴弟子将盆子里的污血秽物端出去埋掉。然后洗了手,坐下来,细细与弟子们讲起了血胎形成的道理,说到“大气大恼,裹血成疾”时,结合讲说了秋葵半年前在婆家遭受的诸多不幸。
佛门信徒毕竟多是慈悲善良的,听了姑娘的身世经历,个个摇头叹气,唏嘘怜惜不已。本清抢先说道:“小师弟真是不幸。我以前不知内情,总隔门缝看她,当面冷落她,背后指责她,我……真愧疚死了……”另外几个尼姑也说:“我们无知,错怪了她,真是天大的罪过。”修善老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悔恨交加地说:“你们都不用自怨自责,这事都怪我。我太武断,不能详察内情,错疑了小徒秋葵,也……迁诬于木匠施主。我有愧佛心。从今往后,我要晨昏两遍在菩萨面前念忏悔经,赎自己的罪过,也为秋葵徒儿乞福消灾,求保安康……”
本法大师嗬嗬笑道:“好了,好了,你们晓得前因后果,萌动怜悯之情,今后多加看顾于她也就是了。天色不早,各伺佛事去吧。”
众僧尼散罢,雨竹感激地望着老朋友说:“若非老禅师胸襟开阔,博学多才,洞晓医理,通达人情,只怕秋葵姑娘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老僧谦道:“不敢当啊。秋葵姑娘能活下来,几次都多亏了你,我还得向你道谢呢!”当下二人说了会儿闲话,大师开了个生血补气的药方子,除了房中现有的几样中药,其余不全的要雨竹下山到卫生院去取。雨竹自然是乐意奔忙的。
野木匠一连在寺里住了十多日,每隔一天,便下山取一次中药,每次两剂。回来亲自在西院寮房里与秋葵煎了服用,並买来母鸡、鸡蛋、红糖、糕点、瓜果和一些姑娘喜爱的吃食,该炖的炖,该煮的煮,该冲的冲,该洗的洗,一切都周周到到地预备了,床前床后地侍奉,劝吃劝喝,闲下来就读几节诗文,讲几个故事,以解姑娘的烦闷。他觉得待秋葵,比当年伺候妻子“做月子”还要殷勤体贴,倾心动肺。为此,他想起前情,自愧当初年轻粗心,不谙事故人情,亏待了妻儿……那么,对面前这位不沾亲不带故的姑娘,自己为何有这么深切的感情呢?是同病相怜吗?是爱慕敬重吗?还是……他说不清,却时时提醒自己,把持自己,不让自己有非分之想,不让自己有任何一点点“越雷池”的行动。他常在心里告诫自己:她是个纯真可怜的女子,她是只鸟中的凤凰,花中的牡丹,我只不过是一只草鸡,是一棵小草,决不能亵渎了她,我只能把她作为小妹妹看顾。
全寺的僧尼如今对秋葵都很好,时时有人来探望,来道歉,来安慰,来送吃送喝。听本清说,这几天,寺里舆论要正式接受秋葵出家为尼。秋葵听了只笑不语,她该怎样安排自己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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