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没什么。”秋葵一惊，赶忙收束思绪，笑着站起来：“师父，你找我了？有啥事吗？”
当家师父在她旁边坐下来，审视了她一刹，点了点头，郑重地说：“嗯，有件大事，早想找你商量，只是顾及到你身子骨还不硬棒，才拖到今日。”
“啥大事呀？你快说吧。”姑娘不由心里敲起鼓来，强打起精神，做出一副聆听教诲的姿态，坐下身子，清澈的眸子仰视着老人。
“我这次外出游方，走了几座名山大刹，学得了不少东西。国家政府正在提倡各行各业改革，佛门道门也集中一些头面人物在五台山召开会议，学习文件，领会精神，讨论在各大寺院道观采取改革措施，对我的触动很大。回来后，我反复计较，终于打了个谱子在心里，对咱们的香山寺，也要大胆地改革它，创新它！十来天前，我曾将这个谱子和盘向木匠朋友托出，与他切磋一番，他倒很是赞赏呢！”
“改革”二字，秋葵曾十次百次的听到看到过，但寺院道观也要创新，佛门道门也要改革，却令她感到新鲜；又听说雨竹也赞成本法大师的改革设想，她更觉有趣，你又不信佛敬神，宗教内部的事，瞎掺和些啥？……姑娘笑了，饶有兴致地问：“寺庙观堂，几千几万年都是这样，烧香念经，吃斋拜佛，与外面是两样天地，还能怎么改呀？师父，你打得啥谱子？说出来，让我也长长见识！”
大师捋着稀疏的山羊胡子，笑吟吟地道出了他的“改革方案”：
“头一条，要向僧尼众人每日开一个小时的宣经讲义课。按政府部门的人说，这叫进行思想教育。重在让全寺人破除迷信，解脱宗教套在自己身上的重重枷锁，使他们了解当今形势，跟得上社会前进的步子，自觉当好国家公民，干好本职工作，而不是作超凡脱尘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圣女。”
“啊？……哦……”秋葵一振，心里惊讶之余，慨叹道：“老人家太大胆了！……”
“第二条，再不要国家拨款，要自力更生，兴办企业，争取以寺养寺，以寺建寺，以寺扩寺！要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把几千年自称的‘贫僧寒寺’变成个‘富僧暖寺’！”
秋葵被老僧这种热情和胆略鼓动起来，拍着手大叫：“好、好！师父真是敢想敢于的改革家！”接下来又问：“你打算怎样改变寺院的面貌呢？”
大师也兴奋地站起身来，挥舞着长长的胳膊宣布道：“我要在前院偏殿办饭馆、办旅社、办商店！我的饭馆，冬天多卖热汤，夏天多卖冷饮，平日卖物美价廉的风味小吃儿；我的商店，经销工艺纪念品，经销百货、土特产、中药材和一切旅游必须品，要薄利多销，比外边便宜，我的旅社，住宿不定价格，不收现钱，让香客随意施舍。来朝山拜佛的大多是满怀虔诚的施主，他们买香、表、供品从不小气，想来住宿后也不会亏待我们。有钱的，只会多给，不会少给；说不定外宾们还肯出外币，掏金银首饰呢！”
“那要是没钱的呢？”
“没钱的，分文不取！这也正好体现出佛家慈悲为本、积德行善、与人方便的宗旨来！……”
“啊，啊，嗬！真好！”姑娘激动得两腮绯红，一对黑葡萄球般的大眼里流泻出跳荡的火花，不时的鼓掌响应着，欢呼着。
大师无限憧憬地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想来他此时的心境一定比这些逶迤参差的群峰还要起伏不平：“三、五年后，我要用自己的收入扩建整修寺院，与佛祖菩萨重塑金身！”
秋葵盯着当家和尚，一阵喜悦感概后，心情慢慢平静下来，迟疑地问：“这个摊子铺得这么大，往哪儿弄资金和一整套会经营会管理的人马呢？”
老人家也冷静下来，胸有成竹地答：“这些，我都想过了。没资金，可以先贷一笔款子，我们有房舍，有成千上万的顾客买主，又是独家生意，只会赚不会赔，上级是会支持的。没人马，可以招聘雇用，临时工、合同工呼之即采，无须发愁！我所担心的，是没有得力可靠的人做帮手。所以，才找你商量。孩子，你愿意留下来，为我担起重任，拚尽全力去干一番事业吗？”
“我？……”秋葵的心弦被重重拨弹了一下。几天来，她正是为这个问题苦恼着，现在面临决择，她思绪纷纭，犹豫傍徨，实在不能一下子做出爽朗的答复。
本法大师看出了她的困惑与踟躇，却並不责怪，温和地问：“怎么样？你有啥新的打算吗？”
“我……近来有许多新的想法，本该向您说明，可又……难于开口……”
“傻孩子，我与你爹虽则相处时间不长，却是莫逆之交。你爹殁了，我就是你的亲人，有啥心事，只管对老伯吐露”。
“伯……父……”姑娘激动得扑进大师怀中，止不住热泪盈眶。老禅师拍着姑娘的肩头，慈爱地说：“孩子，说吧，说吧，你相信，老伯不是那种糊涂顽固的‘老东西’！”
秋葵鼓足勇气，对大师道出了隐藏在心头的秘密：“伯父，您不知道，我幼年时，是多么单纯善良。我把世界看得很美好，把周围的人看成个个都是完美无缺的好人。后来我渐渐懂事了，也经历一些烦恼，受过一些眉高眼低，可我总认为是形势造成的，是眼前一时的事，只要自己好好做人，知道对别人好，最终会赢得别人的好感和爱戴的。我一直拘谨着自己，克制着自己，事事处处为别人着想，替许多人帮忙、办好事。可我遭到的是啥报应呢？讽刺、嘲笑、挖苦、打击……特别半年前婚变之后，一次次的打击折磨，使我寒透了心，恨透了尘世，恨透了所有的人。我再不愿与那些苟苟营营的芸芸众生为伍，这才寻到寺里，一心想在佛祖菩萨脚下求得一块净土，安度一生……”
老人家一笑，故意逗问她：“这块净土你不是求到了吗？那就在这儿安安乐乐过一辈子吧？”
秋葵嘟了嘟嘴，懊丧地说：“寺院原来也在尘世上，尘世上哪儿有什么净土，有什么安乐幸福哟！”
“不，安乐幸福还是有的，不过不是靠逃避现实求得来的，而要靠自己去奋斗、去争取。它的获得者是强者，决不是懦弱无能之辈！”
“我已经懂了……”姑娘点头，沉思良久，又变得羞赧局促起来：“我……总觉得……自己不配出家。出家的人，是根绝情念，对世事完全看穿的人，可我……心里还有一件事放不下，总是……牵挂着一个人……”
“哈！你不是恨透了世上所有的人吗？谁还值得你牵肠挂肚呢？”老人家其实早已对姑娘的心事了如指掌，但他却故意打趣她，引逗她，为的是促使她尽吐实情。
姑娘语塞了，脸上、脖颈上倾刻间布满了红云，垂眉敛目，下意识撅起嘴，两手玩弄起自己的衣角。
老人家诡谲地夹了夹眼皮儿，一语道破了姑娘的心事：“我的傻丫头，你心里记挂着谁，老伯明白。这个人非同一般，他是尘世上最聪明智慧、最善良忠厚的人，老伯喜欢他、佩服他！除他而外，世上的好人还多得很呢！有些人，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有一时的恶意邪念，但本质上还是善良的。你生活的圈子太小了，应该把眼光放长远一些，不要被一时遇到的险恶环境所吓昏，就对一切都丧失了信心。孩子，现在你是不是有点想通了，领悟了？”
秋葵微笑着咬住嘴唇，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那就好！老伯不当‘老法海’，愿当‘槐荫树’！”
“不不，寺院要改革，正是用人之际，我……可以暂时留下……”
“哈哈……鬼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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