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诺拉马岛奇谈-帕诺拉马岛奇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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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位于I湾临太平洋的S郡南端,漂浮着一座直径不到两里[1] 的小岛,它远离其他岛屿,看起来像一个倒扣的绿馒头,这样的奇景就算同住在M县[2] 的人,大概都没有察觉。那绿馒头现在几乎可以说是座无人岛,最多只有附近的渔夫偶尔心血来潮上岛转一转,过后没有其他人对它多看一眼。加上小岛位于海角前端孤立的荒海处,除非相当风平浪静,否则小渔船要靠近是十分危险的。这座被当地人称为冲之岛的小岛并不值得冒险靠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整座岛已归M县首屈一指的富豪——T市的菰田家所有。曾经,菰田家有一伙特别大胆的渔夫,在上头盖了小屋居住,也有人把那里当成晒网场、仓库,但几年前临时搭建的建筑物突然被拆除一空,紧接着岛上开始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大工程,数十名挖土工人及园丁每天都搭乘特制电动船,浩浩荡荡地到岛上集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形状各异的巨大岩石、钢筋、木材以及数不清的水泥桶等,源源不断地运到岛上。紧接着,在这远离人烟的荒海上,一场神秘莫测、分不清是建造房屋还是修建庭园的大工程就开始了。

    冲之岛所在的郡非常偏僻,不但没有通上当时政府建设的铁路,连民间私设的轻便铁路、公共汽车道都不曾建设。面岛的海岸上零落散布着一些渔民的房子,形成几座居民不到百户的贫穷破败的小渔村。村落之间耸立着无法通行的断崖,可说是远离文明的蛮荒之地。因此当这场令人匪夷所思的大工程开始之后,风声也不过是从一个村子传到另一个村子,传得越远,内容也就变得越像传奇故事。如果消息在相邻的小城传开,充其量只会在地方小报的社会版喧腾一阵。如果这件事发生在首都周边,肯定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这场工程就是如此不寻常。

    住在附近的渔夫禁不住惊疑,菰田家究竟出于什么目的,非得不惜投下巨资在那无人的小岛上挖土种树、筑围墙、盖房子?菰田家的人总不可能孤僻到想搬到那么荒僻的小岛上居住吧?话说回来,如果弄出这么大动静只是在那种地方盖个游乐园,似乎也挺荒唐的,难不成菰田家的当家疯了?渔夫们议论纷纷。而他们这么猜测也不是没有根据的,菰田家当家的患有癫痫痼疾,病情加剧,不久前才刚传出过世的消息,还办了场轰动乡里的盛大葬礼,却又在几天后不可思议地死而复生,只是复生后性情大变,经常做出一些有违常理的疯狂举动。这些风言风语甚至连这一带的渔夫都有所耳闻,因此他们才会对这次的工程啧啧称奇。

    这场莫名其妙的大工程虽惹得人们满腹狐疑,但消息始终没有在首都圈传开,而工程也在菰田当家的亲自指挥下稳步进行着。过了三四个月,小岛周围筑起一道犹如万里长城般的围墙,把整座岛围了个严严实实,看着实在诡谲。围墙里的池塘、河流、小丘、山谷错落有致,岛中央甚至修起一座巨大而奇特的钢筋水泥建筑。那种光景不是人脑能够想象的,不仅光怪陆离,而且十分绝美壮丽,不过今后应该有机会向各位描述,在此暂时略过。如果工程确实完工了,那将又是人类历史上一桩令人赞叹的伟业。如果人们用心观察、细细玩味冲之岛遗留的荒废景色,一定可以从中看到当年不属于人间的奇异美景。不幸的是,这大手笔的创作在即将竣工之前,被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打断了。

    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除少数的知情人外,没有人清楚。因为打从动工之后,所有工程的细节都在秘密中进行,不论是工程的目的、性质还是中断的理由,全都埋葬在暧昧不明的时光河流里。外人只知道工程中断前后,菰田家的当家及夫人相继离世。不幸的是他们没有子嗣,以至于遗产全部由亲戚继承。关于他们的死因也有种种不同的说法,不过也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并没有引起有关当局的注意。后来,小岛仍旧是菰田家的产业,只不过工程中断后,岛上的建筑物就这么荒废了。长年的风吹日晒、疏于管理,人造森林花园几乎面目全非,园内荒草蔓径,钢筋水泥制的神奇大圆柱也暴露在风雨中,不知不觉间失去了原先雄壮的气势。当初菰田家耗费大笔资金把树木石材搬运到岛上,如果现在转运到城市倒卖,还得赔上运费。因此尽管园子荒废败落了,一木一石还都留在原来的位置上。事到如今,如果诸君愿意忍受旅行的不便,那就到M县吧。往南穿越荒海,前往冲之岛,肯定还能在岛上见到叹为观止的人造景观的遗迹。那是一座规模宏伟的庭园,一定有人能够从中领悟到那个异想天开的计划,或说是艺术。同时,上岛的访客无疑也能感受到徘徊在岛上的怨灵,或者说鬼气,让人毛骨悚然。

    其实,岛上发生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其中一部分对于亲近菰田家的人而言已是公开的秘密,但最关键的部分,只有两三个人知情,可说是极尽曲折离奇。如果诸位相信我的记述,且愿意聆听这状似荒诞无稽的故事到最后,就让我来揭露这个秘密吧。

    二

    故事还要从东京说起。位于东京山手的学生街里,坐落着一栋陈旧的人称友爱馆的公寓,它看起来就像寻常的宿舍,和整条街的风格都格格不入,其中最格格不入的一个房间里,住着一个名叫人见广介的男子。这人不知是书生[3] 还是待业青年,旁人实在难以想象他已经三十几岁了。冲之岛的大工程动工五六年前,他刚从某间私立大学毕业,之后始终没有就职,也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过着房东拿他没辙、朋友为他伤脑筋的生活,最后辗转流落到友爱馆,直到大工程动工前一年都住在这里。

    他自称毕业于哲学系,却未曾修习过哲学课程。有时沉迷于猎奇类文学方面的书籍,有时又能在和他的专业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建筑系教室中觅得他的身影,别看他听得津津有味,就认为他对建筑产生兴趣,因为一转眼他又一头栽进社会学和经济学里。过了一段时日又能看到他买了油画道具学起画画来,总之他极端见异思迁、三分钟热度。按他这种状况,他应该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习得什么科目,或者掌握什么技能,然而不可置信的是,他竟能够顺利毕业。假如他确实学有所成,那也绝非学问的正道,而是歪门邪道。因此,即使毕业了五六年,他依然找不到工作,成天游手好闲的。

    不过人见广介本身并没有非得找一份正经工作、过寻常生活的本分想法。确切来说,他还没有经历这个社会之前,就已厌倦了这个世界。这或许应该归结于他天生孱弱多病的体质,也可能是青春期神经衰弱的缘故,这个病症直到现在都还在折磨他,导致他什么正经事都不想做。人生的种种在大脑中想象一遍就已足够,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基于这样安身立命的原则,他整天都只睡在肮脏公寓的一角,不停地做着只属于自己的、任何实干家都未曾体验过的梦境。说穿了,他就是一名极端的空想家。

    那么,他略过世上的一切实际,究竟在做什么梦?他是在精心设计自己的理想国、乌有乡。还在学校的时候,他便沉溺在柏拉图等其他作者写的数十种理想国故事、乌有乡物语中。这些书的作者将他们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寄托于文字,公之于世,聊以慰藉,而人见广介深入体会他们的心情,获得共鸣,从中获得些许安慰。在这些著作中,他对政治、经济方面的理想国毫无兴趣,唯一让他动心的,是根植于地上的乐园,是美之国、梦之国的理想世界。因此,比起卡贝的《伊加利亚共产主义》,他更欣赏莫里斯《乌有乡的消息》[4] ,比起莫里斯,他对爱伦·坡的《阿恩海姆乐园》(The Domain of Arnheim)更无法抗拒。

    音乐家通过乐器创作艺术,画家通过画布及颜料,诗人通过文字,他唯一的梦想是把大自然的山川草木——那些分分秒秒都在生长的生物,譬如一石一木、一花一草,飞禽走兽甚至爬虫——作为素材,创作出惊心动魄的艺术。他不满足于神明创造的大自然,想依自己的个性自由改造、美化现有的大自然,以表现其独一无二的宏大艺术理想。换句话说,他自己变成神明,改造自然。

    在他的观念里,艺术是坚持己见的人类对大自然的反抗,是人类不满足于现状,企图将个人喜恶烙在自然上的欲望表现。例如,音乐家不满足于自然界的风声、波浪声、鸟兽叫声,因而努力创造属于自己的音色;画家也不是据实描绘模特,而是依他们的审美加以改变、美化;至于诗人,想当然耳,他们更不是纯粹的事实报道者、记录员。可是这些所谓的艺术家,为什么要如此迂回,毕竟乐器、颜料、文字不过是一种间接的手段,没什么意义,这能让他们满足吗?为什么不着眼于大自然本身?为什么不直接把大自然当成乐器、画笔、文字?这并非全然不可能的事,人类掌握的造园技术和建筑技术,事实上不就是着眼于大自然,取大自然的素材,改变形态,再美化大自然吗?难道不能用更艺术的眼光和手段、更大规模地实践改造工程吗?人见广介不禁怀疑。

    因此,比起前文列举的乌托邦故事及虚构的文字游戏,从某种层面上来说,那些实现了他理想的古代帝王——主要是暴君——的丰功伟绩,更令他心驰神往。例如埃及的金字塔和人面狮身像、希腊、罗马城郭式或宗教式的大都市、中国的万里长城和阿房宫[5] ,日本飞鸟时代以来的佛教大建筑,如金阁寺、银阁寺。由这些建筑物联想到创造这些伟绩的英雄们乌托邦式的心境,人见广介的内心总是澎湃不已。

    “如果我有幸获得万贯财富。”

    这是一位乌托邦作者的著作标题,人见广介也经常发出这样的叹息。

    “假如我拥有挥霍不尽的财产,那该有多好!首先,我要买下一片宽广的土地,地点选在哪儿好呢?然后雇用成千上万的劳工,创建一个我无时无刻不梦想的人间乐园、美的国度、梦的国度。”

    要打造一个理想国,首先得这样——人见广介的思绪一旦开始天马行空便拉不回来,总要在脑中构思出一整个完美的理想国才罢休。

    只是回神一看,那不过是场白日梦、空中楼阁,现实中的他不过是一介穷书生,一个连当天的吃食都没着落的可怜虫。仅靠他的那点本事,即便穷极一切力量工作到死,也可能连区区数万圆钱都攒不起来。

    他终究只能“痴人说梦话”。终其一生,沉醉在令他喜滋滋的美梦中,一旦照进现实世界的阳光,他悲惨的境地便一览无遗。他能做的,不过是睡在肮脏公寓里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打发枯燥无味的每一天。

    这样的人多半沉迷于艺术,在艺术里安身立命。然而他最大的不幸,在于没有艺术天赋,他的艺术爱好,只限于上文提到的白日梦,真正的艺术恐怕根本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如果他的梦想能够实现,那肯定是一场举世无双的艺术创举。因此对于曾经徜徉在这种梦境中的他而言,世上的任何事业、娱乐甚至是艺术,在他看来一概毫无价值、微不足道,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是,即便对一切俗事都失去兴趣,为了糊口仍多少得做些凡人必须做的事情。从学校毕业以后,他承揽了一些廉价的翻译活,或创作一些儿童故事,偶尔也写几篇成人小说,投稿到各家杂志社,换点稿费勉强维持生计。一开始他对文学多少还有点儿兴趣,看到刊载在杂志上的创作成果——借文学史上知名的乌有乡框架填充他梦想的碎片——也颇感欣慰。他一度十分热衷这样的工作,可惜除了翻译作品之外,他的原创颇不受杂志社青睐。那些创作从不同角度、巨细靡遗地描摹他心目中的乌有乡,乍看似乎不同,但读了总有似曾相识之感,根本是顾镜自怜、乏味至极的作品,因此在编辑那边反响不佳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呕心沥血的得意之作,遭杂志编辑打入冷宫的情形不是一两次,再加上他在文学方面的贪婪,总无法在文字游戏中获得自我满足,以致小说创作一直没有起色。话虽如此,一旦弃笔,当天的吃食就没着落,在这样的现实之下,尽管满心不愿,他也只能持续这无望的、卖文鬻粥的生活。

    他的稿子一张只能卖五十钱,大把的闲暇时间里,他常画桃源乡草图,或设计起其中某建筑物的蓝图来,画了撕,撕了又画,怀着无限的羡慕之情,在心中遥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如愿以偿,实现梦想中的古代帝王的功绩。

    三

    接下来故事才刚要开始。一天,依旧是人见广介了无生趣生活的某天,大概在先前说的离岛大工程动工前一年左右,一个天大的幸运刚好掉到人见广介头上。不过这件事之怪诞离奇,实在无法单纯以幸运两字道尽,更像是一个荒诞的神话。得知这个天大的“喜讯”后,人见广介立刻联想到一件事,尝到恐怕是无人感受过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喜悦。下一刹那,他又为自己生出如此邪恶的想法,感到一股连牙根都不禁打战的恐怖。

    给他带来这个消息的是他大学时代的同窗,如今是一名报社记者。两人已多日不见,一天,这位名为山田的老友来到广介的公寓,聊天时无意间提到一件事,绝对是一不留神说溜嘴的。

    “你大概还不知道,两三天前你哥哥死了呢。”

    “什么?”人见广介没太明白对方不经意间的话,禁不住反问。

    “怎么,你忘了吗?就是你的另一半——双胞胎另一半,大名鼎鼎的菰田源三郎啊。”

    “噢,你说那个大富翁菰田吗?真叫人吃惊。他究竟生了什么病?”

    “我收到通讯员传来的稿子,好像是癫痫痼疾发作,一发作便一命呜呼。他还不到四十,挺可惜的。”

    接着,报社记者又说了两句:

    “不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你们俩怎么长得这么像?报道原稿上附了一张菰田的近照,我们都毕业五六年了,你们却越长越像,比学生时代长得更像。如果遮住照片上的胡子,再给他戴上你那副眼镜,你们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的,各位读者猜得没错,穷书生人见广介与M县首屈一指的富翁菰田源三郎是大学时代的同窗,不可思议的是,两人从脸型到身材,连声音都如出一辙,以至同学戏称他们是“双胞胎”,这个绰号就这么保留了下来。由于年龄稍长一些,大家称菰田源三郎为双胞胎哥哥,人见广介为双胞胎弟弟,动不动拿这件事调侃他们。即使是开玩笑,但两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绰号的确名副其实。世间常有长得相像的人,不过像这样明明不是双胞胎,却犹如双胞胎般一模一样的情形颇为罕见。尤其是这点竟成了日后那件人间少有的离奇事件的铺垫,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叹世间事因果无常。

    两人都喜欢逃课,见面的机会不多,加上人见广介患有轻度近视,总是戴着眼镜,两人就算站在一起,远远的也能一眼被区分出来,所以没引起太多值得一说的逸事趣闻。但学生生活毕竟漫长,其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两桩可供人茶余饭后谈笑的事。可想而知他们俩相像到什么地步。

    如今,双胞胎哥哥过世,广介无比震惊,远超过听到其他同窗的讣闻。不过由于两人长得实在太像了,菰田就像自己的影子一样,广介内心不觉悲伤反而嫌恶,更不用说哀痛了。不过,这消息还是给了人见广介一个莫名的冲击。那冲击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骇然,比起骇然,又更是一种莫名诡谲的、捉摸不透的预感。

    但那预感究竟是什么?报社记者接着又闲话许久,直到他离开后,人见广介依旧无法厘清。就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反复思索萦绕在脑际久久不散的菰田的死讯,一个离谱的妄想在他脑海里涌现,宛如午后雷雨的积云席卷了天空,那样迅猛,令人恐惧。他的脸色倏得苍白,紧咬着牙关,最后甚至浑身哆嗦着僵坐在原处,凝思着那逐渐清晰,逐渐显现真实轮廓的想法。有时,由于他太过恐惧,必须奋力压抑住那不断浮上心头的诡计,然而他无法遏止。越是压抑,那些诡计的细节就越发像万花筒中的世界,无比绚烂地绽放在他的幻想之中。

    四

    他会想到这空前绝后的邪恶企图,其中一个重大原因,是菰田的老家M县没有火葬的习俗,菰田家这种上流阶级尤其避讳火葬,后事一定是土葬。这事人见广介学生时期也曾听菰田亲口提起,印象十分深刻。另一个原因是菰田死于癫痫发作,这进而唤起他的另一个记忆。

    不知是幸或不幸,人见广介以前沉迷于哈特曼、布许、肯普纳等人创作的死亡著作[6] ,特别是对活人由于假死而被埋葬的知识,有相当的储备。他十分了解癫痫引发的死亡,假死的概率不低,被活埋的风险很高。许多读者都读过爱伦·坡的短篇《过早埋葬》[7] ,应该非常明白活人假死却被埋葬有多可怕。

    “遭到活埋,这无疑是降临在人类的极端不幸(圣巴托洛缪大屠杀[8] 及其他历史上令人不寒而栗的事件)里,最可怕的一种。而稍有知识见地的人都知道这种事经常发生。区别生与死的界线只有一道模糊的灰影。谁能界定生命终结于何时,死亡从何处开始?有些疾病会让生命的外部运作完全休止,在这种情况下,休止状态不过是中止、不可解的机制暂时性的停止罢了。可能在一小段时间后(那可能是几个小时,几天或者几十天),人眼看不到的力量发挥匪夷所思的作用,仙女的魔法棒随意一挥,小齿轮、大齿轮又重新启动。”

    通过他读过的书籍上列举的实例来看,癫痫毫无疑问是最容易导致假死的疾病之一。过去美国“防止活埋协会”[9] 宣传书上就列举了数十项容易引发假死的疾病,其中显然包括癫痫在内。不知为何,这些事他总是记得一清二楚。

    他阅读过的活埋案例数不胜数,阅读时那种异样的感觉至今震撼着他的灵魂。那种难以名状的心情,所谓恐怖、战栗这些词语简直不足以形容其万分之一。好比孕妇,活埋后在墓穴中复活,在一片漆黑中分娩,抱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婴儿悲惨地死去(或许她曾试着让浑身是血的婴儿含住自己无法分泌乳汁的乳头)。这些故事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中。

    可是,他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癫痫也是一种有假死风险的疾病?人见广介完全没察觉到,但人心叵测,不能说他读到这些书籍时,潜意识里没联想到那个和他长得惟妙惟肖、甚至被称为双胞胎的菰田——那个大富翁菰田,就有癫痫的痼疾。人见广介天生就是个幻想家,平素脑海里的天马行空总不绝迹,即使并未清楚意识到,也不会毫无察觉。

    万一真是如此,或许很多年前这个念头就已经在他心底深处悄悄播下种子了,如今借由菰田之死萌芽。这点姑且不论,人见广介的诡计世间少有,那个念头让他冷汗直冒、渗到全身每一寸皮肤,那个念头原本只是天方夜谭或痴人说梦,经他耗费一整夜的时间,绞尽脑汁般思考,每一个细节都被染上现实的色彩,直到最后连他都认为这简直是个万无一失、天经地义的计划,只要下手必定成功。

    “这简直太荒唐了,就算我和那家伙长得再像,这种荒诞不经……的确太异想天开了。有史以来,有人起过这般荒唐的念头吗?我常在推理小说里读到双胞胎的一方假扮成另一方,一人分饰两角,但连这种情节在现实中也不可能存在。更别提我此时盘算的邪恶企图,根本是疯狂的妄想。别净想这些无聊事,继续做适合你的、一生都无法实现的乌托邦大梦吧。”

    他几次尝试着说服自己放弃那可怕的妄念,但一转念又忖度起来:

    “可是仔细想想,这个计划不但没有丝毫破绽,实施起来也易如反掌,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稍纵即逝。哪怕要遍尝艰辛、经历各种难关,万一成功,你梦想多年,渴望多年的理想国启动资金不就轻易到手了吗?到了那个时候,我将如何欢喜雀跃啊!反正我早已厌倦了这个世道,反正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出人头地,即便因此丢了性命,又有什么好惋惜的?更不用说这非但不会危及生命,甚至不用伤害任何人,更不是要犯下什么荼毒人间的坏事,我要做的不过是把我这个人的存在抹杀得一干二净,冒充成菰田源三郎就可以了。目的达成后,我要尝试从古至今没有人挑战过的改造自然、创造美景的大手笔,完成一件空前绝后的伟大艺术品。我要创造乐园,打造人间天堂。这有什么好愧疚的?再说,对菰田家而言,主人死而复生,他们只会高兴,不会有怨恨的。乍一看之下这举动似乎很邪恶,但一一剖析后发现并非什么坏事,反倒是善事一桩,不是吗?”

    顺着这个思路一想,他更加觉得自己的计划有条不紊、天衣无缝,也容易付诸实践,甚至毫无悖德之处。

    菰田源三郎的父母早已亡故,只留下年轻的妻子,这是计划实施最有利的地方,剩下几名用人,应该很容易对付。只是源三郎还有个嫁给东京某贵族的妹妹,像菰田家这样一个世家望族,故乡肯定有许多亲戚朋友,好在这些人肯定不知道有个与过世的源三郎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见广介,就算曾听闻这类风声,也想不到两人竟相像到这种地步,也没有人会联想到对方竟会伪装成源三郎。再说,人见广介的演戏天赋与生俱来,是个不折不扣的戏精。他唯一恐惧的,是连源三郎身上长了几个疤都知道的妻子。即使如此,只要尽量避免夫妇独处,应该不至于那么容易被识破。何况死而复生的人,就算容貌或个性稍有变化,周围的人也不会觉得多反常,更何况将来只要大家认定源三郎是因异常事故才有如此转变,就更不会有问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计划中最微小的细节都得到切实的落实,越是反复推敲琐碎的细节,这场大手笔的计划实施的可能性也越高。剩下的——这无疑是他计划中最大的难关——就是该怎么把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处理真菰田的尸体,并将复活戏演得煞有介事。

    能策划出如此胆大包天的恶计(不管他再怎么为自己辩护),可见人见广介的诡计多端是天生的。他绕不开这个计划,忘不掉其中的细节,大脑执拗地思考更微小的细节,直到最棘手的问题都找到应对方法。他认为总算是万无一失后,便从头核准一遍计划中的每一道环节,确定毫无破绽。终于,下决心付诸实践的时刻来临了。

    五

    人见广介感觉全身血液瞬间涌到脑袋里,到了这个地步,他便无暇顾及计划的道德性,忘了他的计划有多么丧心病狂。他几乎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思索再思索、推敲再推敲,终于决定付诸实行。事后回想,他当时似乎正在梦游,即使开始落实计划,心中也莫名空虚,状况很不寻常,这么一件大事却像要去游山玩水,此刻,心中一隅突然冒出“我其实正在做梦,我梦醒的彼岸有一个真实的世界等着我”的念头,这让他的心境一直沉浸在矛盾里。

    前文提到,他的计划分为两个重要的部分。首先,是让他自己——也就是人见广介,从这个世界消失,不过着手进行这一步之前,有必要先赶到菰田家所在的T市,确定菰田是否真被土葬,能否轻松潜入他的墓地,菰田的年轻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仆佣们的个性又如何。调查后,如果发现有任何可能导致计划受挫的危险再放弃实施都不晚,还有回头的余地。

    当然,他绝对不能以现在的样貌在T市露面。不管是被人认出来他就是人见广介,或被误认为菰田源三郎,都能对他的计划造成致命的打击。因此经过一番巧妙的乔装,他生平第一次踏上去往T市的旅程。

    他的乔装方法非常简单,拿掉常戴的眼镜,换上一副大框架但造型普通的墨镜,然后以一边的眼睛为中心,沿着眉毛往下贴一块大纱布直到脸颊,嘴里塞上棉花球,贴上毫无特色的胡子,故意理成五分头。虽然只动了这点手脚,效果却很惊人。去往T市途中,他在电车里碰到一个朋友,对方竟丝毫没有发觉。人脸上最显眼、最有特征、最能显示个性的,无疑就是双眼。我们可以做个试验,用手掌分别遮住鼻子的上半部和鼻子的下半部,会让人有看到两张脸的错觉。不过,遮住双眼的办法容易被人错认为另一个人,不遮住双眼的很容易被认出。因此,他准备了一副墨镜戴上遮住双眼。墨镜虽然能把眼神完全藏起来,但无缘无故戴上墨镜也容易让人生疑。为了避免别人怀疑,他先在一边眼睛上盖一块纱布,假装成眼疾患者,再彻底改变发型和服装,这样就达到七成的变装目的。慎重起见,他还在嘴里塞块棉花,改变下巴轮廓,并用假胡子遮掩嘴巴的特征。如果他还能稍微改变一下走路的姿势,原来的那个人见广介就彻底消失了。对于乔装人见广介一向有自己的主张,他相信利用假发和化妆手法不但费事,反而更引人注目,根本不实用,借由这些简单的小技巧,即便是日本人,也能轻松乔装。

    第二天他走进公寓的管理室,表示因临时有事,他必须暂时退租外出旅行一段时间,目的地不确定,算是一场漂泊之旅,不过他想先去伊豆半岛南方,交代完便带着简单的行李出发了。接着,他在途中买了乔装的必要物品,在一条杳无人迹的小路上完成乔装,接下来直奔东京车站。寄放行李后,他买了距T市还有两三站的车票,挤进二等车厢的人群里。

    到达T市后,他总共花了两天——正确的说是整整一昼夜,以他独有的方式机灵应对,四处打听,最终顺利达成他的目的。至于详细探访的内容,由于太琐碎,这里就略去不提。总之经过盘查,他更确信自己的计划绝非异想天开。

    从报社记者得到消息后的第三天,也就是菰田源三郎的丧礼举行后第六天晚上接近八点的时刻,他再次回到东京车站。在他的计划里,最晚也得在源三郎死后十天内让他复活,因此在仅剩的四天里,他马不停蹄地行动。首先,他取回寄放在车站的行李,在车站厕所换回原来的衣装,恢复人见广介原来的面貌,接着赶往灵岸岛[10] 的汽船码头。前往伊豆的航船晚间九点出发,他决定搭这班船,到伊豆半岛南方去。

    当他赶到候船处时,船上已响起催促登船的“当当”铃声。人见广介买了到下田港的二等船票,拎着行李奔跑着穿过黑暗中的码头,他几个箭步冲过牢固的木板桥,前脚刚踏入船舱,出港的汽笛便便“呜……”地响了起来。

    六

    二等舱位于船尾,仅约十张榻榻米大小,先到的两名中年男乘客好像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佬,长得很粗犷,皮肤晒得黝黑,穿着土气的毛织衣和毛织外套,看起来呆头呆脑的,这对人见广介而言无疑是再有利不过了。

    人见广介默默地进入船舱,为了避开那两个男人特意找了个离他们很远的角落坐下来,然后躺到船室中预备好的毯子上,摆出一副准备睡觉的模样。可是他并没有睡着,而是背对他们,打起十二分精神留意两名男子的动静。隆隆隆咚、隆隆隆咚,巨大的引擎声几乎惊扰了他敏感的神经,震动传遍全身,让他无端轻颤不已,铁网罩着电灯,昏暗的光线将他躺着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毯子上。在他后方,两名似乎彼此认识的男子依旧坐着低声交谈,话声混合着引擎声响,化成一种诱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曲。不仅如此,海面平静,浪涛声也低沉下来,渐渐地他感觉不到船身的晃动,就这样静静躺着不动,两三天以来的兴奋情绪终于徐徐和缓,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倏地涌进空虚的心里。

    “现在反悔还不迟,你最好趁早死心。在事情变得无可挽回之前,快点清醒吧。你真打算放手一搏实现那疯狂的妄想吗?不是开玩笑的吧?你的精神状态正常吗?会不会早出毛病了?”

    随着时间缓缓流逝,他的不安益发强烈。但是,他怎么能够放弃这无可比拟的魅力?当这不安的情绪缓缓涌现,他心里响起另一道说服自己的声音,究竟为什么不安?哪里有什么疏失?计划已安排就绪,事到如今怎能放弃?他脑中接连浮现计划的每一处微小细节,他坚信无论哪个环节,都没有出差错的可能。

    他忽地回神,两名客人的话声不觉间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不同声调的鼾声从船舱另一头响起。他翻过身,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发现那两个乘客邋遢地摆出大字形睡姿,睡得香甜又毫无防备。

    他听到心里那个不断催促自己抓紧时间动手的声音,脑海里立刻冒出时机已到的念头,就像上了弦的箭,那一刻心里的杂念被彻底一扫而空。仿佛接到神旨似的,他没有丝毫踌躇,动作利落地打开枕边的行李,从底下取出一块和服材质的破布。那是块被撕成不规则形状、约五六寸[11] 大小的老旧木棉碎白花布。他抓起布,重新绑好行李,悄无声息地溜出甲板。

    时间已过了十一点。上半夜偶尔会到船室来的服务员及船员,大概已回到各自的寝室,周围连个人影也没有。前方高上一段的甲板,应该有舵手彻夜监视航道,但站在人见广介的位置上什么都看不见。他靠着船舷往下一瞧,水花飞溅,波浪起伏,萤火虫的磷光在船尾拉出一条璀璨的长光带;一抬眼,三浦半岛的巨大黑影迫近眉睫、扑面而来的渔村灯火闪闪烁烁,夜空中数不清的星辰伴着船只前进,沉重的引擎声和撞击船舷的波浪声不绝于耳。

    看来,他根本无须担心计划露出破绽。幸好时值春末,大海平静得犹如沉睡中的婴儿。由于走的航线比较特殊的关系,远方陆地的暗影不断逼近。接下来只需等待船只来到与陆地最近的预定地点(他曾搭过这班船很多次,非常了解陆地的具体位置)。接下来要做的只是避开人们的视线,在海水里游过短短数町[12] 就行了。

    首先,他的视线在黑暗中四处搜寻,终于在船舷的栏杆外找到一颗突起的钉子,把碎白花布紧紧钩在上面以防被风吹走,接着躲到帆布后面,脱掉贴身穿的、与刚才破布同样花色的旧和服紧紧包好,尤其注意包紧袖袋里的钱包和乔装道具,以防掉落,打成一个包袱后用腰带牢牢绑在背上。

    “这下子没问题了,只要稍微忍耐一会儿寒冷就好。”

    他从帆布后面爬出来,视线再次扫过整个甲板,确定四周绝对没有人了,才像只巨大的壁虎一样从甲板爬上船舷,灵巧地翻过栏杆。他事先设想过许多次,必须不出声攀着东西跳进海里,同时留意不被螺旋桨卷入。为顺利完成这两道步骤,船只行经海峡,由于要转弯而放慢速度时,便是最适当的时机。而且,这个时候船只离陆地最近。他攀附在船舷的一根绳索上,准备好随时跳入海中,心里迫不及待地等着船转向的时刻。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如此紧迫的情况下,他依旧心静如止水。从行驶的船只上跳入海中,再游到对岸,算不上什么犯罪行为,何况距离并不远,他对自己的泳技充满自信,这并不危险。话虽如此,这终究是他骇人阴谋的第一步,以他的性格来看,不应该没有一点不安。然而,此刻他竟能够这般冷静沉着地行动,实在是出乎意料。事后他回想起实行计划以来,一天比一天更大胆妄为,那时候才惊觉自己的心性,居然变得连自己都快不认识了,也许攀附在船舷上的平静,就是转变的最开始吧。

    不久,船只滑行到接近他的目标位置,他听到一阵喀哒哒的声音,那是船舵的锁声,是船只即将转变方向的前奏,接下来行速也将随之减缓。

    “就是现在!”放开绳索时,他的心脏也猛然一跳。松手的那一刻,他使尽浑身力气踢开船舷,放平身子,尽可能像远远地滑入水面般,无声无息地滑进海中。

    “咕咚”的一道水声后,他随即感受到透彻心肺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的海水压力,还有无论怎么挣扎身体仍浮不上海面的焦躁。他没忘记拼命划水、踢水,竭力让自己远离螺旋桨。

    自己怎么可能顺利逃离船舷边的旋涡?虽然当时风平浪静,但自己又怎么能够忍受待在那远离海岸边数町之远、冰得让人肌肉麻痹的海水里?事后再想起这些,他仍惊叹于自己的生命力,始终无法理解。

    这一夜,他向成功迈出第一步,尽管后来浑身疲倦至极地瘫在漆黑得不知是何处的渔村岸边,他躺在原地,静静等待天明。当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划破天际之际,他穿上尚未干透的衣服,乔装打扮一番,趁着村人还没有醒来的时刻,朝着似乎是横须贺的方向走去。

    七

    昨夜之前还是人见广介的男子,进入大船转乘站的廉价旅馆窝了一天,第二天午后,他搭上那趟恰好在入夜时分抵达T市的火车,上车的时候依旧乔装打扮,成了三等车厢的乘客。我想各位已经猜到了,他这样无所事事地虚耗宝贵的一天,无非是等刊登他自杀消息的报纸出刊,以确定这出自杀戏码是否顺利成功。显然,他成功了,他敢在这个时候登上去往T市的火车,表示报纸上的内容正中下怀。报道的标题是“小说家自杀”(托死亡之福,他终于获得小说家的头衔)。即使篇幅很小,但每份报纸都如实刊登了他自杀的消息。有些报道内容较为详尽,明确指出了他的遗物中有一册杂记本,署名的正是人见广介,上面还写着厌世以及想自杀的文句。这个案子可能是有人先发现了船舷的钉子上钩着一条碎白花布,推测是有人投海自杀时不小心钩破所致,经仔细辨认发现好像是从他的衣服上撕扯下来的,并由此查出死者的身份及自杀动机。换句话说,他的计划成功了。

    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亲人会为他的假自杀哀恸哭泣。当然,他故乡有个早就成家立业了的哥哥(求学时代,他兄长资助了他大部分的学费,但现在他无疑已经被放弃了)。除此之外他还有两三名亲戚,这些人若接到他不幸身亡的信息,或许多少会感到惋惜,为他悲叹,对此他会觉得内疚,但也只有一点而已,因为他已有心理准备,所以并不觉得特别愧疚。

    成功把自己抹杀掉之后,他心里浮现一种无法言喻的怅然若失,感觉十分茫然。国家的户籍簿上已经没了他的名字,人间已经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在这举目无亲的人世间,他连名字都没有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异邦人。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他再看坐在前后左右的乘客、窗外的景色、一棵棵树木、一户户人家,看起来都像隔着玻璃一样,特别不真实,似乎自己正身处另一个空间里。一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宛若新生,所有的情境、心绪都是清清爽爽的,另一方面又觉得孤苦伶仃,这个孤单的男子接下来还必须实践超出他能力的伟大事业。难以名状的寂寞,致使他差点儿流下无法克制的泪水。

    但火车全然不理会他的感怀,一站接一站不停往前奔驰,这就是现实。天黑不久后,便抵达了目的地T市。曾经的人见广介一出车站,旋即赶往菰田家的菩提寺[13] 。幸好寺院建在市郊的一片野地里,一过九点周遭就看不到一个人影,只要提防不被寺里的管理人员看到,完全不必担心他的行动暴露。附近零星散落着一些传统的农家,习惯夜不闭户,从农家仓库里偷把铁锹什么的是很方便的。

    沿着田间小路围着一圈稀疏的篱笆,钻过一个篱笆洞,眼前就是他要寻找的墓地了。这天没有月亮,但天上繁星点点,十分明亮。事前他已做过一次勘察,要找出菰田源三郎的新墓,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他穿过石塔[14] 林,走进寺院正殿,通过关上的雨户[15] 缝隙偷看内部。正殿里悄然无声,这里地处偏僻,寺院的人又得早起,这个时间大家都已经睡了。

    确定周遭安全无虞后,他又顺着来时的田间小路返回,蹑手蹑脚地走进附近一个农家,翻找一番,毫不费力就取得一把铁锹,接着转身回到源三郎的墓地。由于所有的行动都必须像猫一样,并隐在黑暗中进行,所以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来到墓地时,已快到十一点了。而这刚好是适合执行计划的时刻。

    接下来,他终于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墓地中挥舞铁锹,展开惊心动魄的掘墓勾当了。要挖开新坟并不费工夫,但一想到埋在底下的东西,就算这几天经历了不少风浪,就算被贪婪驱动着几近疯狂,他仍不由自主地感到无法用语言说明的惊恐战栗。只是他根本顾不了这么多了,因为才挥动几铁锹,就看到棺盖了。

    事到如今,既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的余地了。他只能鼓起勇气,拨开在黑暗中依旧泛着白光的白木板上的泥土,然后把铁锹插进板子缝隙间,一个用力,“吱吱……”,响起一阵直钻骨髓的声音,没想到盖子这么轻易就被打开了。就在那一瞬间,似有鬼怪作祟,四周的泥壁好像崩塌了一般,沙土纷纷落进棺底,吓得他差点儿魂飞魄散。而且,盖子甫一打开,一股无法形容的恶臭猛地冲进他的鼻腔。死了七八天了,想必源三郎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还没见到尸体,他就先被那股恶臭击退了。

    他并不特别害怕坟墓,直到挖开墓地前他还是冷静的,还能按部就班地来,但是一拿下棺盖,直面可说是另一个他的尸骸时,他才感受到一股诡异的恐怖,魑魅魍魉似乎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灵魂深处缓缓爬上来,他惊惧得几乎放声尖叫,想立刻拔腿逃离。那种恐怖非常奇异,绝非幽灵带给自己的,如果一定要用言语形容的话,那是一种更加现实、具体、道不尽的恐怖,比独自在一个黑暗的大空间里,借着烛光看到镜中自己时的那种惊骇再深刻数倍。

    万籁寂静的星空下,石塔林仿佛幽幽站立着的无数人影,漆黑的洞穴仿若不知姓名的野兽张着的大口。这就像一副诡谲的地狱绘卷,此刻自己已成了画中人。黑暗中,乍看之下躺在墓穴底部、看不清面孔的死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因为看不清,让他更觉恐怖。洞穴底部铺着一张经帷子[16] ,幽幽泛着白光,露在外头的死人头颅与黑暗融为一体,这种朦朦胧胧的效果反倒能让人心生战栗的想象。或许实际情况正如他计划的一样——虽然发生的可能性极低,菰田并没有真正死去,在他挖开坟墓的时候活过来了。

    他努力压抑体内疯狂喷涌的战栗,内心空落落的,肚皮贴着洞穴边缘,伸出双手,一咬牙探进底部摸索起尸体来。他最先摸到的似乎是剃了发的脑袋,感觉一片扎手的细毛。他轻轻一按,发觉异样软烂,仿佛用力一压,皮肤就会立刻破裂。那种触感实在恶心,吓得他迅速缩回手,待情绪稍微平息后,再次伸出手,这次摸到的似乎是死人的嘴巴,指尖传来牙齿坚硬的触感,咬在齿间的应该是棉花,虽然柔软,但触感与快腐烂的皮肤不同。他就此壮了胆子,继续摸索嘴巴周围,奇怪的是,菰田的嘴巴比生前大了将近十倍不止。他的嘴唇像是女鬼面具上的嘴,向两边咧开,臼齿完全裸露在外,上下撑开,连牙床都裸露在外。这绝不是黑暗中的错觉,因为他已经摸到了。

    就在那一刹那,他心里又冒出一阵让他惊恐不已的恐惧。他倒不是害怕死人突然张嘴咬住他的手,而是他知道死人为什么会张这么大嘴,他被那个原因吓着了,尽管五脏停止了运作,但死人仍然想呼吸,于是嘴边肌肉极度收缩,迫使双唇咧开,大到活人无法达到的程度,这种垂死挣扎的慑人景象不断地在他眼前闪过。

    光是这些初步的体验,就已经让过去的人见广介受够了,他筋疲力尽。想到接下来还要将这具烂糊糊的尸体搬出墓穴,之后还必须完成另一项更令人瞠目结舌的大工程,他不禁再次痛恨起自己来,这个计划竟是如此愚蠢、欠缺考虑。

    八

    亿万财富冲昏了人见广介的头脑,但他承受得住这些冲击恐怕还是出于他与所有的罪犯一样,精神上患了某种疾病,大脑出了点儿问题,致使他的神经对某些情况、某些事物感到麻痹。犯罪的恐惧超过一定程度的极限后,耳朵里就像塞了一个耳塞,听不见所有的声音,意即良心聋了;反之,邪恶的智慧像把磨利的剃刀异常敏锐,不像是人,更像是精密的机器人,再细小的部分都不会遗漏,能够心如止水般冷静沉着,随心所欲地行动。

    当他的手指碰到菰田源三郎已经腐烂了一半的尸体,那一刹那的恐怖达到极限,但随之而来的冷漠又包裹了他。他毫不犹豫地以机器人的冷酷无情,滴水不漏地继续执行计划好的每一个步骤。

    无论人见广介怎么抓菰田的尸身,尸身上的腐肉依然滑溜溜地从指缝间淌落,他紧张得就像杂货店老太婆捞水中的凉粉,小心翼翼的,力保不破坏尸体的完整性,最后总算把近乎液态的尸体搬出墓穴。未料,当他完成这项搬运大工程时,尸体上的薄皮竟像海蜇皮一样,紧紧粘在他的双掌上,不管怎么挥、怎么甩,就是甩不掉。要是平常的广介,单单是这种程度的恐怖便能把他吓得逃之夭夭,然而现在的他对此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继续着手下一阶段的行动。

    之后,他必须消灭菰田的尸体。把广介从人世上抹杀是比较容易的事,但要消灭一个人的尸体,并且不能让任何人再发觉,绝非易事。不管采用哪种方法,不论是沉入水底、埋进土里,都可能因为机缘巧合浮起来或再挖出来,万一有人发现了哪怕源三郎的一根骨头,不仅所有的计划都将沦为泡影,他更会背上难以承受的罪名。因此从第一个晚上开始,处理尸体就成了最叫他头疼的环节,也让他反复苦思良久。

    最后他想到一个妙计,解开难题的钥匙就在眼前,就看你能不能发现了。菰田墓地旁边安葬着菰田家祖先的遗骨,他决定把那个墓挖开,让菰田的尸体和他们的埋葬在一起。菰田家大概永远都不会出挖祖坟的不孝子孙,哪怕出现一些必须迁坟的情况,那时候广介应该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在无上的满足中安然辞世了。就算中间发生了一些意外的插曲,导致菰田家后辈在一个墓中发现了两具尸骨,也没有人猜得出来这两具遗骨属于哪位祖先,又有谁能把遗骨之谜与广介的诡计联想在一起?他坚信这一点。

    挖掘旁边的坟祖墓时,由于泥土坚硬,人见广介着实耗费了一番工夫,不过他淋漓的汗水并没有白流,经过一番努力的翻掘后,总算挖到疑似骨头的物体。棺材当然早已腐烂得找不到行踪了,只有又小又硬的白骨零星散落在墓坑中,在星光的照射下微微反射出幽光。这么长年头的骸骨,已经散发不出任何难闻的臭味了,完全失去生物骨头的质感,只让人觉得那是某种洁净的纯白矿物。

    人见广介站在挖开的两座坟墓及一摊腐肉前,在黑暗中停滞了好半晌,这么做是为了集中精神,强迫自己的思考更为缜密,避免丝毫疏失。他打起十二分精神,试图让自己的脑袋变成一团火球,照亮黑暗中形影朦胧的物体。

    过了一会儿,他机械地从源三郎的尸体上剥下白色经帷子,再强行扯下三枚戒指。接着,他用经帷子把戒指包好,揣进怀里,而后手推脚踹,极不耐地把脚边光溜溜的肉块推落至新挖开的墓穴里。随后,他趴在地上,滴水不漏地把周边的每寸土地都摸索一遍,确定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再度拿起铁锹,将墓穴填回原状,重新立起墓碑,把先前挪到一边的野草及苔藓密密填回到新土上。

    “这样就大功告成了。虽然令人心下不忍,但菰田源三郎将成为我的替身,这里的我,此刻起便是真正的菰田源三郎。人见广介已不存在世间的任何角落。”

    过去的人见广介昂然站立,仰望星空。在他眼里,这片黑暗的圆形天顶及银粉般的星辰就像玩具般精巧可爱,仿佛正轻声祝福他的未来。

    一座被挖开的新坟,里面的尸体不翼而飞。这样的情景,足以让所有的人大惊失色。又有谁料想得到,这令人战栗的一幕竟是有人在幕后操纵,这是一个天衣无缝又胆大包天的调包计——尸体被藏到旁边的坟墓里了。接下来,披着经帷子的菰田源三郎将出现在被吓得六神无主的人们面前,无疑大家的注意力将立刻从坟墓转移,集中在他不可思议的复活上,后续剧情成功精彩与否就全靠他的演技了。对于这场戏,他有十足的把握。

    不久,天边逐渐泛出鱼肚白,璀璨的星辰光芒徐徐淡去,鸡鸣四起。他必须在这幽明之中,以最快的速度把菰田的坟墓“改造”得宛若死人复生、破棺而出一般。离开之前,他又极力避免留下脚印,万分谨慎地钻出篱笆洞,来到墓地外的田间小路,收拾好铁锹,穿着那套乔装的服饰,向城镇赶去。

    九

    一个小时后,浑身泥泞的他晕倒在一座林木茂密的森林边上,穿着经帷子,好像一具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复活“尸体”,步履蹒跚地走在回家路上,但不到三分之一便气力尽失。到了这个时候,他正好整一昼夜不吃不喝,加上又做了大半夜的苦工,颜面憔悴,这让他的演技更加逼真。

    原本他想重新埋好尸体后,立刻换上经帷子,来到寺院的库裏[17] ,用微弱的力气轻轻敲打屋外的雨户。不过亲眼目睹尸体后,或许是当地的风俗,他发现尸体经过剃发仪式,头发和胡子都被剃得一干二净的,因此他有必要把自己的头发也剃得光光的。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到城郊找了一家五金小店,买了一把剃刀,躲在森林里给自己剃发,这费了他不少工夫。当时他乔装的服饰还没有换下来,就算走进理发店,应该也不至于受到怀疑,但那天特别早,理发店都还没开始做生意,以防万一,他决定买剃刀自行理发。

    剃光头发后,他立刻换上经帷子,戴上从死人手上拔下的戒指,在森林深处的洼地里彻底烧毁换下的衣物,收拾完灰烬时,太阳都已经升空了,森林外的小路不时有人经过,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安然离开藏身的地方返回寺院。逼不得已,只能躺在一个距离街道不太远的草丛里假装昏倒,找那个地方费了他不少劲儿。

    街道旁有一条小河,河岸边细密生长着细叶的灌木,低垂的枝叶几乎触及水面,从那边走过去就是森林,高大的松树及杉树稀疏排列着。他谨慎地避开小路上行人的视线,尽力将身体贴在地上爬过灌木丛,屏息躺下。然后透过灌木的隙缝观看走过小道的农民脚踝,心情逐渐平复下来后,他再次陷入矛盾的情绪里。

    “这样就又回到原计划的步骤中了,接下来只要耐心等待被人发现即可。不过真的只要这样就可以吗?只是游过大海、挖开坟墓、剃光头发,那些万贯家产就能属于我吗?会不会太容易了点儿?莫非我只不过做了件愚蠢至极的糗事?也许世人早就识破这一切,只是为了看我出丑,于是假装不知情?”

    他的思维又恢复了一些正常,就在这个时候,一群农家打扮的孩子发现了身穿经帷子的他,这不寻常的景象引起一阵惊诧喧哗,这让原本就在他胸口荡漾的不安变得更加强烈。

    “喂,你们看,那边躺着什么东西?”四五个孩子正要走进属于他们的森林游乐场,其中一人无意间发现了他白色的身影,吓得倒退了一步,小声对其他孩子耳语。

    “那是什么,疯子吗?”

    “是死人,是死人!”

    “我们走近一点看看。”

    “去瞧瞧!”

    这几个约莫十来岁的孩子,穿着用拙劣的手法编织的毛衣,袖子缩到手肘上,脏得油光黑亮的衣服上,花纹被磨得几乎看不见,他们嘴里正窃窃私语着什么,战战兢兢地朝他靠近。

    这几个脏兮兮的孩子吸着鼻涕,脸上挂着只有看珍奇展示物才会有的又好奇又害怕的神情,一步步慢慢靠近,当人见广介的脑海里浮现这副滑稽至极的光景时,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没来由的不安和愤怒:“这下我真成了个小丑。没想到最先发现我的竟会是农家的小鬼。等会儿我将沦为他们的玩物,吃足奇耻大辱,就此完蛋吗?”那一刻他几乎陷入无法自拔的绝望里。

    可恨的是,他不能站起来斥骂孩子,无论对方是谁,他都只能佯装成昏倒的模样。因此,即使孩子们越来越大胆,最后甚至触摸起他的身体时,他也只能拼命忍耐。由于这景象太过荒谬,他甚至想不顾一切地起身哈哈大笑。

    “喂,去跟大人说!”不久,一个孩子喘着气低声说道,其他孩子也异口同声地附和:“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紧接着响起他们啪哒啪哒跑出草丛的脚步声,去向各自的父母报告发现一个倒在地上的奇怪路人。

    很快,小路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几名农夫跑过来,嘴里嚷嚷了几句,把他抱了起来。消息传开后,人群逐渐聚拢过来,很快他周围就围了一圈黑压压的人群,骚动越来越大。

    “啊,这不是菰田家的老爷吗?”不一会儿,他听见其中有个似乎认识源三郎的人大喊。

    “没错,没错。”两三个声音跟着应和,人群中有已经察觉到菰田家墓地异常的人,“菰田家的老爷死而复生,从坟地里爬出来了”的奇闻,在乡下人口耳相传的转述中,不断被添油加醋,一下子就传得沸沸扬扬的。

    提到菰田家,在T市一带——不,在整个M县,都是数一数二的资本家。而菰田家的当家因为死亡而一度被埋葬,却在十天后破棺复活,对他们来说,这无疑是惊天动地的一大奇谈。接下来,有人赶往T市的菰田家报信,有人跑去寺院,也有人去叫医生,农活儿等全部被抛到脑后,村里所有的人都出动了。

    过去的人见广介总算看到了其计划引发的效果。看到这个景象,他意识到自己的计划似乎未必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该是他使出拿手好戏的时刻了,众目睽暌下,他一副幽幽转醒的模样,先睁开眼睛,接着现出糊涂的迷惘神情,茫茫然地环顾周遭众人。

    “啊,老爷,您醒了吗?”

    抱着他的男子猛地将嘴巴凑近他耳边,大声喊道。同时,无数张面孔纷纷挤过来,形成一堵密实的围墙,霎时,农民们的口臭猛地冲入他的鼻腔。一双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写着木讷与信任,没有一丝怀疑。

    然而,不管对方如何反应,广介都不打算改变他事先决定好的演出顺序,除了默默望着众人外,表情空洞,更不发一语,确实摸清一切前,他必须假装意识蒙眬、神志不清,避免交谈的时候露出任何马脚。

    骚乱一直持续到他被送回到菰田家客厅为止,这个过程实在太过冗长,因此略去不细述。总之,一获得这个消息,菰田家的总管、用人及医生立刻开汽车火速赶来,菩提寺的和尚带着寺男[18] 、警局局长和两三名警官,还有其他接获急报的菰田家相关人士,都像奔赴火灾现场似的,接二连三来到这座城郊的森林里,附近一带混乱的景况犹如战场,光是这副情景,即可看出菰田家的名望与声势有多么浩大。

    在这些人的簇拥下,他被带往已然成为自己家的菰田府邸,直到躺在主卧室里那张从未见识过的豪华床铺上为止,他都固守最初的计划,像个哑巴似的紧闭牙关,一声不吭坚持到最后。

    十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依旧执拗地保持沉默。这段期间,躺在床上的他不时竖起耳朵,睁大眼睛,仔细学习菰田家老规矩的每一个细节,暗暗观察人们的性格,家里的气氛,并努力让自己融入其中。从表面上看,他虽是个意识模糊、半死不活的病人,但他的脑袋——打一个不寻常的比喻——就像正在驾驶一辆时速五十英里的高速疾驰的汽车司机般,调动了所有的神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机敏、迅捷、准确地做出每一个判断。

    医师的诊断大致符合他的预期。对方是菰田家的家庭医师,在T市也是屈指可数的名医,却想以强直性昏厥[19] 这令普通人摸不着头脑的术语解释这场匪夷所思的复活。医师举出各种实例,说明死亡诊断有多困难,用以辩解他的死亡诊断绝不是粗糙草率的。

    医师隐在眼镜底下的双眼环顾围在广介枕边的一干亲戚,他嘴巴里不断吐出晦涩难懂的专有名词,滔滔不绝地说明癫痫、强直性昏厥以及和假死的关系。家属们听了他的说明之后,虽然不甚了解,但似乎已感到宽慰。本人都复活了,即使医生的说明有不足之处,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医师的脸上交织着不安与好奇的表情,再次仔细检查广介的身体,作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这正中广介的下怀。碰到这种情况,医师大多只顾着自己的误诊,满脑子想着怎么为自己的错误圆场,哪怕注意到病患身体上的一些变化,也不愿意深思。而且,就算他有余力怀疑广介,也绝对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其实是源三郎的替身,这太荒谬了。死人复活这样的事情都发生了,那么,就算复活之人的身体出现某些变化,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即便是专家,这一刻心生疑惑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也不足为奇。

    死因是癫痫发作(医师称为强直性昏厥)。内脏并没有什么异常状况,如果出现衰弱的现象,也在意料之中,饮食只需注意补充营养即可。因此广介装病,只要假装精神委靡、闭口不语就好了,他不但不觉得有丝毫痛苦,还非常快活。尽管如此,家人仍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医师每天都来检查两次,两名护士与女佣随伺在枕边,姓角田的老总管及亲戚也不停前来探望。这些人进出轻手轻脚,说话轻声细语,看起来十分忧虑,但在广介眼里,只觉得既愚蠢又滑稽。他不由得感叹,过去他认为上流社会一定极为严肃,没想到实际上不过如此,跟小孩子扮家家酒没什么两样。眼前只有自己高高在上,其他菰田家成员都像蝼蚁般渺小。“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那种情绪,还不如说是一种失望。通过这次经历,他认为自己已经能够体会古来的英雄及大罪犯那种自命不凡的心情。

    这些人他一概不放在眼里,不过唯独一人例外,她令他胆怯,或说不知该如何应付,她的存在令他隐隐不安。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妻子,正确地说是亡故的菰田源三郎的遗孀。她叫千代,还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女性,但是出于各种理由,他对这名女子心怀畏惧。

    广介先前来过T市,知道菰田夫人十分年轻美丽,来到这里以后,每天见面接触,随着对她的了解不断深入,渐渐发现她是那种“近看更胜远观型”的女性,越看越是魅力无穷。当然,她也是照顾得最用心的一个。对病人无微不至的看顾,立刻就让人感觉到她与离世的源三郎之间的爱情是多么深厚。正因如此,广介才更加忐忑,“千万不能对这个女人掉以轻心,她必定是我伟业中最大的阻碍。”他无时无刻不咬紧牙关,如此告诫自己。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广介依然忘不掉和她初次见面的情景。汽车载着身穿经帷子的他抵达菰田家门口时,千代大概是被人劝阻了,没有来到大门外迎接,这离奇万分的怪事惊诧得几乎让她失魂,牙齿都禁不住打战,大门里面那条长长的石板路上,她和众多脸色苍白的女佣不知是惊喜还是害怕,浑身颤抖着来回转圈,当她的视线一对上汽车里的广介,不知为何瞬间露出惊吓无比的表情(看到这一幕,广介差点儿吓破了胆)。随即她像个孩子一样无所顾忌地大哭起来,她猛地扑上来,双手死死抓着车窗、身体也攀附在上面,一路上她保持着不雅的姿态,硬是被车强行拖拉似的往前奔跑。

    车子停下来后,她等不及广介被抬进玄关,突然俯下身趴在他身上,紧靠着不肯离去,直到一旁的亲戚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强行将她拉开,她立刻号啕大哭。广介不得不装出茫茫然的表情,眼神空洞地直盯着她那张逼近眼前、连每一根睫毛都数得出来的脸庞。盈盈泪珠在眼眶中打转,粉嫩白皙的面孔像颗未熟透的桃子,长满白绒毛的光滑面颊上泪痕交错,柔嫩的嘴唇抽泣着,看起来好像正在微笑。不仅如此,她柔滑的手臂还绕上他的肩膀,胸脯像丘陵一样一起一伏,温暖着他的胸腔,独特的淡淡芳香像挑逗似的撩拨他的鼻腔。那时候的心境,无法言喻,令他永生难以忘怀。

    十一

    没想到,广介对千代那种无以名状的恐惧竟与日俱增。

    卧床不起的一星期内,他碰上好几次惊险,有一次发生在半夜。当时广介做了一个骇人的噩梦,猝然惊醒,发现他的胸口俯着一个人,一头乌黑的乱发散落在自己的手臂上,是千代,她不是睡在隔壁房间吗?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来到他房间的,她正低声啜泣着,哭得很压抑内敛。

    “千代,千代,没什么好担心的,就像你看到的,我安然无恙,还是过去的源三郎啊。喏,快别哭了,赶紧笑一个,让我看看你平常的可爱笑容吧。”

    他好不容易咽回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话,佯装浑然不觉,继续假寐。这令人提心吊胆的突发状况,连广介都预料不到。

    姑且不说对千代的恐惧,他依照设定好的计划步骤,到了第四五天的时候,开始发挥精湛的演技,一顿一顿说起话来,他的演出自然,很像一个神经麻痹的病人缓缓复原的模样。接下来他采取的应对方式是,假装费了很大的劲,通过这几天在床上的见闻回想或者类推出以往事实的模样,没把握的部分就刻意不触碰,一旦对方提起,便沉默着绷起脸,装出怎么都想不起来的表情。为了让这场演出显得自然,他费尽心思沉默了好几天,果然奏效,此时他就算突然忘掉原本应该知道的事,或所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周围的人也丝毫不怀疑,反而怜悯起他所遭遇的不幸来。

    于是,他佯装无知了好一阵子,借助错误臆测获取正确信息的方法,转眼间彻底弄清了菰田家内外的所有情况。此时,医师也保证他的身体状况已无大碍,所以当他来菰田家满半个月的时候,众人为他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康复庆祝会。在那场酒宴上,菰田家的相关人士云集一堂,有亲属、菰田家各项事业的主要负责人、总管及老用人,广介和他们亲切交谈,并从中获得大量信息。而就是在那场庆祝会的第二天,他下定决心朝实现理想之路迈出最重要的一步。

    “我的身体好像完全康复了。我有些想法,想趁这个机会把名下各项事业、田地、渔场等巡视一次,好让模糊的记忆变得更清晰,然后再对菰田家的财政进行更有效率的规划,你帮我安排一下吧。”他一早找来总管角田,表达他的意向,隔天便带着角田及两三名用人,出发前往分散于全县各地的产业。过去内向的主人复活后性情大变,积极的态度把角田老用人吓得瞠目结舌,连忙规劝这样可能会给健康造成负担,没想到好心劝解竟遭到广介不悦的呵斥,他吓得瑟缩起来,唯唯诺诺地服从主命。

    广介的视察之旅好似走马观花,但这一趟奔忙也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他巡视了名下辽阔的田野、杳无人迹的密林、宽广的渔场、木材加工厂、柴鱼加工厂、各种罐头加工厂,还有菰田家投资的事业,他不禁再次为自己的富裕震惊不已。

    通过这次巡视,他究竟看到什么、有什么感想?详细情形无暇一一记录于此,总之,他确定自己拥有的财产和先前角田老人呈交给他的账册估计额一致——不,更甚于此。

    每到一处,他都受到热情的款待,心中不断盘算着,要通过什么方式才能有效处理这些不动产及营利事业,并兑换成现金?从哪部分入手、按照什么样的顺序最不容易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哪间工厂的老板看起来较难对付,哪位山林的管理员看似愚蠢无能。比起工厂,或许先把山林脱手较为合适。另外,附近有没有等待收购的山林经营者?同时,他利用一道出行的机会,全力笼络角田老人,总算成功打开他的心房,让他成为处理产业时的商量伙伴。

    在这趟旅程中,广介全然不需特意演出,便彻底化身为大富豪菰田源三郎。他手底下的一干管理人员对他毕恭毕敬,一见他就低头叩首,丝毫不起疑,每到一个旅馆,迎接他的阵仗都像在款待一位诸侯,没人敢无礼直视,不管到哪个地方都会碰见和源三郎熟识的人,有时还会有熟识的艺伎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老爷好久没赏光了。”这使得他越发胆大妄为,而越是大胆,他的演技就越是炉火纯青。如今他早不为可能会被人识破真面目而忧虑,因为他现在觉得那个名叫人见广介的穷书生是根本不存在的。

    不消说,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令他无法置信,他尝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喜悦。但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荒谬,与其说是荒谬,更像内心空虚地飘浮在云霄之上,犹如身处梦境中。他时而无比焦躁,时而又泰然自若,矛盾的心境难以用确切的言辞来形容。

    于是,他的计划一步步落实着,不过恶魔并未在他事先预期且早有防备的地方现身,而是从另一头,连他都没预料到的角落渐渐显现出朦胧的形姿,一步步侵入他的心灵。

    十二

    一路上,广介接受了形形色色的款待,他的旅行无疑满足了他的身心。但他心里却动不动就浮现千代的身影,夹杂着恐惧与思念的情绪,她那泪湿的睫毛散发出的魅力紧紧攫住他的心,让他神魂颠倒。他悄悄回忆她皓腕柔软的触感并化做每晚的梦境,这让他魂不守舍。

    千代是源三郎的妻子,对于如今已成为源三郎的广介来说,恣意爱她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她当然也如此渴望着,但正因为这个愿望能够轻而易举实现,这反倒让广介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中,有时候他甚至会兴起一股不顾一切的鲁莽念头,不顾夜晚结束后将会面临什么无可挽回的毁灭,都要把他的身心,甚至是毕生的梦想全然袒露在她面前,索性就这样一了百了。

    在他当初的计划中,从未料想到千代的魅力竟能这般蛊惑他的心。为预防万一,他打算让千代做名义上的妻子,由她选择渐渐远离自己。尽管他的外貌和嗓音肖似源三郎,甚至能够蒙骗与源三郎熟识的人们,但要在闺房中脱下这身乔装,卸除伪装,赤裸裸地将真面目暴露在过世的源三郎的妻子面前,无论如何都太欠考虑了。千代对源三郎必定是了如指掌的,不论再小的习惯、身上再小的特征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一旦广介的身体上有任何与源三郎不同的细节,他的假面具都会被当场拆穿,难保他的阴谋不会就此败露。

    “不管千代有多迷人,你真能为她一人舍弃梦寐以求的伟大理想吗?如果你的梦想真能实现,等待你的可是一个更令人陶醉的世界,女人的魅力根本不及万分之一。喏,你只要再回味一下你平日在幻想中描绘的理想国,哪怕只有一小部分也可以。与之相较,两人间的俗世情爱,岂不是太微不足道了吗?不能因为眼前的这一点迷惘,就让你的辛劳功亏一篑。你的理想应该更为远大的,不是吗?”

    他无时无刻不纠结在现实与梦想的交界处。一方面,他无法舍弃梦想;另一方面,现实的诱惑如此强烈,他陷入重重的挣扎中,尝到旁人无法体会的苦闷。

    最后,前半辈子的梦想散发出的魅力,担心罪行被揭发的恐惧,迫使他放弃了千代。接下来,他全神贯注埋首于自己辉煌的事业中,仿佛只为了排遣悲伤,只为了把千代寂寞忧愁的表情从脑海中驱逐干净似的。

    巡视结束后,回到菰田府邸的他悄悄卖掉最不显眼的股票,再以赎回的现金着手筹建理想国。新雇用的画家、雕刻家、建筑师、土木技师、园林建造师等连日来不断造访宅邸,并依照他的指示,投入一项史无前例的设计工作中。与此同时,广介派出众多采购人员,远的甚至到了南洋,去购买大量的树木、花卉、石材、玻璃、水泥、铁材等大小物品,或者直接发送订单到厂家,随着采购工作不断展开,众多工人、木匠、园丁等陆续从各地被召集过来,中间还包括少数的电工、潜水员、船工等。

    不可思议的是,从那时候起,宅邸内每天都新雇许多不清楚是打杂或是帮佣的女人,人数越来越多,最后连房间都不够住了。

    理想国的建设地点,在变更设计图无数次之后,最后选定在S郡南端的孤岛——冲之岛,随着建设地点的确定,设计事务所也随即迁往冲之岛,并在最短时间内盖好一栋简陋的临时小屋,技师、工匠、土木工人还有那些身份不明的女人全迁到岛上了。不久,随着订购的各项材料陆续送达,岛上开始了引人注目的大工程。

    当然,菰田家的亲属及各投资事业的主事者不可能坐视他这无理的蛮行。随着工程的推展,广介的会客室里除了参与设计工作的技术人员外,随时有一些张口就厉声斥责的人闯入其中,怒斥广介的盲目轻率,并要求他即刻中止这场莫名其妙的土木工程。事实上,广介在构思这场计划时就已料到这种状况。他早有心理准备,届时势必得耗费菰田家半数以上的财产才能平息这些纠纷。虽是亲人,但他们的社会地位都比菰田家低,财力相差也相当悬殊,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广介也能毫不惋惜地将巨额财富均分给他们,不费力地堵住他们的嘴。

    于是,战斗的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广介尝尽无数辛酸,无数次冒出想抛弃事业的念头,但最终又都回心转意,他与妻子千代的关系终究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凡此种种,为了尽快把故事最重要最核心的部分呈现给读者,这部分笔者略过,请读者自行想象。总之,让广介在每一次危机前化险为夷的,都是菰田家累积的、犹如天文数字般的金钱。金钱面前,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

    十三

    然而,尽管亿万家财发挥了无上的作用,帮助广介突破种种难关,堵住所有抗议的声浪。但当它面对千代的爱情时,却完全无法发挥作用。广介用他惯用的伎俩拉拢了千代的娘家,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安慰她心底无处排遣的忧伤。

    自复活以来,丈夫的性情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变化,她不可能明白这谜一般事件背后的真相,只能默默承受无人能够倾诉的心伤。

    她当然也担心丈夫的蛮行会让菰田家深陷财务危机,但比起这实实在在的担忧,她更苦恼如何挽回丈夫离去的爱情,这个烦恼不分昼夜地纠缠着他,她实在不明白自那件事情后,原本深爱她的丈夫为何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冷若冰霜。

    “我看到他眼里藏着一道寒光,这让我毛骨悚然,但那绝不是憎恨我的眼神。令人纳闷的是,他眼睛里还时不时闪现一种初恋的朦胧情怀,我能感受到那种纯粹,这在他以往的那双瞳眸里不曾有过。然而到底是为什么,他如此薄情寡义,如此冷漠地对待我?经历过那般可怕的事情后,就算他的性格或身体发生巨大改变也无可厚非。但最近他只要看到我,就像看到鬼一样,一副想拔腿逃跑的神态,我实在无法不心生怀疑。如果他真的这么讨厌我,狠下心和我离婚就可以了,他却不这么做,甚至不会对我恶言相向。无论他再怎么隐藏压抑自己的情感,那双眼睛骗不了我,他的视线总是追随我,好像紧紧拥抱着我似的,流露出难以捉摸的执著。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广介陷于进退维谷的境地,千代的立场也相当为难。广介好歹有理想可以寄托、有事业可以慰藉,只要他每天都埋首其中便能逃离千代,但千代没有可供慰藉的嗜好,娘家不但不给安慰,反倒因丈夫的行为举止责备她这个妻子无能,光这一点就叫人难以承受,能够让她宽心的只有一个陪嫁的老奶妈。此外,无论是丈夫的事业,甚至丈夫本人,都和她毫无交集,那种寂寥与心痛,实在是无可比拟。

    很显然,广介对千代的悲伤再清楚不过。他大多在冲之岛的办公室度过漫漫长夜,偶尔回到宅邸也刻意保持距离,不向千代倾吐任何心事,晚上还刻意分房而眠。于是,无数个漫漫长夜,隔壁房间都会传来千代悲痛欲绝的啜泣声,他无法上前安慰,也总陷入潸然泪下的绝境。

    为了维护他的阴谋,如此不自然的关系竟也维持了将近一年,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但这一年对两人来说已是极限。不久后,因某个契机,不幸的毁灭终于降临到他们身上。

    这天,冲之岛的工程接近尾声,土木、造园的工作都告一段落,几位关键人物聚集在菰田宅邸里,举办了一场小酒宴。由于梦想即将实现,广介的情绪异常亢奋,在酒宴上来回周旋,年轻的工作人员也凑热闹,一直闹腾到半夜十二点。陪酒的镇上艺伎都打道回府,有些客人留宿菰田邸,有些前往别处继续鬼混,现场就像退潮之后的沙滩,一片杯盘狼藉,只剩酩酊大醉的广介及照顾他的千代。

    隔天一早,广介居然七点多就醒了,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为了一段甜美的回忆,与一股难以名状的悔恨。几度踌躇后,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千代的起居室,却见到千代神色异常,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她一脸苍白,一动也不动坐着,紧咬下唇,失神地盯着半空。

    “千代,你怎么了?”他几乎绝望了,却假装若无其事。然而如同他事先预想过的,千代依旧呆呆地出神,沉默着不肯开口。

    “千代……”他想再说两句,但刚喊出名字就噤了声。因为千代的眼神几乎要把他看穿了。只消一眼,广介立刻就明白了他身上果然有和亡故的源三郎完全不同的特征,而这个事实千代显然已经知晓了。

    朦朦胧胧中,昨夜的千代在某一瞬间似乎一下子退缩了,她全身僵硬,仿若死去般再也无法动弹。在那一刻,她便察觉了某件事。直到今早,她仍一脸苍白,朦胧的不解逐渐变得清晰。广介从一开始就努力提防她,这一年来的漫长岁月里,他压抑着熊熊燃烧的热情,不断忍耐,不都是为了避免毁灭的一刻?岂料因一晚的疏忽大意,终究犯下不可挽回的失误。一切都毁了。她的困惑今后只会更深,永远不可能消除。如果她只是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里,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但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丈夫的仇敌、掠夺菰田家的罪人?不久,这件事就会传扬出去吧,司法机构将会介入吧。一旦高明的侦探巨细靡遗地调查一番,真相迟早会曝光的。

    “就算喝醉了,也不应该犯下如此不可挽回的错事?这下子该怎么收拾残局?”广介追悔莫及。

    夫妻俩在千代的房间里面面相觑,双方不发一语,最后千代一副无法承受恐惧似的,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很不舒服,请让我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

    她勉强挤出这几句话后,一下子倒在床上。

    十四

    这件事发生后的第四天,广介便决定杀了千代。

    那一晚的事情尽管让千代萌生了敌意,但仔细想想,无论她找到了什么确凿的证据,如果对方不是源三郎,这个世上真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吗?在日本辽阔的土地上细细寻觅一遍,或许可以找到容貌相似的人,但要说这个人又刚好在源三郎的墓地里死而复生,这简直就是神奇的魔术,也实在太难以想象了。“会不会是我想多了?”想到这里,千代因自己的冒失举动,内心对丈夫十分歉疚。

    另一方面,想到丈夫复活以来性情大变,比如在冲之岛上开展那莫名其妙的大工程,还有对她的疏离不同于往日,再加上那个不可辩驳的证据,中间的疑点实在太多了。她也考虑过不该独自烦恼,应该找个人把心里的疑虑全部说出来,再商量一下应对之道比较好。

    至于广介,从那天晚上起,过度忧虑让他暂时放下岛上的监督工程,托病在家,不着痕迹地监视千代的一言一行,因而大致看透了她的心思。他心里暗暗思索,依目前的状况判断,他可暂时放心,只是从那天之后千代索性把照顾他的衣食琐事全交由用人处理,不再接近他了,也不与他说话,看来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万一那个秘密因什么差错泄露出去——不不不,就算没泄露,哪怕只是被用人识破,也不得了。想到这些后果,广介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经过四天的犹豫再三,他终于下定决心除掉千代。

    这天午后,他把千代叫到房间,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的身体好多了,接下来我要回到岛上,这次一去可能直到竣工才回家,我想带你过去,一起在岛上生活一阵子,怎么样?要不要出去散心?再说,我那空前绝后的大工程也大致完成了,想让你亲眼见识一下。”

    果然,千代还是怀疑,她找了许多不着边际的借口,大意就是拒绝他的邀请。广介半哄骗半恐吓,费了好一番唇舌,总算把她说服了,最后千代勉强点头答应了。看来千代虽然怀疑、害怕广介,但即使他不是源三郎,心里依然对他有所依恋。决定一同前往冲之岛后,两人又为了要不要带奶妈同行争执不下,最后千代妥协决定不带奶妈,就两个人搭乘当天下午的火车前往。即便没有其他人陪同,岛上有许多女人,根本不必担心没人照应。

    火车穿越海岸,摇晃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抵达终点T站,接着从T站搭乘事先准备好的电动船穿越海浪,又过了一个小时,总算抵达目的地冲之岛。

    对千代来说,此次的两人出行是暌违许久的,千代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恐惧,其中也有一点小小的雀跃,宛如初恋的情怀,她祈祷着前几个晚上的事只是一场误会。令人欣慰的是,不管是在火车上还是船上,丈夫都表现出少有的温柔,相当健谈。不仅悉心照料她,还指着窗外沿途的风景解说一番,令她想起新婚旅行,内心顿时涌起异样甜蜜的怀念情绪。她不知不觉间忘掉那可怕的疑念,不管明天会怎样,她只祈求此刻的幸福能多延长一分一秒。

    小船靠近冲之岛,距离岛岸约二十间[20] 远的地方漂浮着一个巨大的像是浮标的东西,船就停靠在旁边。浮标表面覆着张边长约两间见方的铁网,中间开了个小洞,像是船的甲板升降口。两人从船上走过跳板,来到浮标上。

    “你先站在这里,从这个角度观赏一下这座岛屿。那些高高耸立着的像岩山一样的东西,是用水泥浇筑而成的墙壁。从这里看那就像是岛屿的一部分,里面隐藏着壮观精彩的事物。还有,你看岩山边上露出一个探出头的脚手架,那一块目前还剩一小部分没完工,正在赶工。那里将会是一座大得吓人的Heaven Garden,也就是天国花园。那么,接下来一起参观我的梦之国吧。别紧张,从这个入口下去后,我们将走上通往岛屿的海底隧道,很快就能抵达岛上。来,让我牵着你的手,随我来。”

    广介温柔地说,同时拉起千代的手。他的心情和千代一样,为能够手牵着手走过这片海底感到满足。尽管心想迟早必须杀了她,但也正因如此,她肌肤温柔的触感更教他怜惜不舍。

    进入升降口,走下约五六间长的黑暗纵穴后,底下是条宽度大概和普通建筑物走廊相同的通道。千代来到这里,还没走上一步,就忍不住惊叫一声。原来那是条上下左右都可以观赏到海底世界的玻璃隧道。

    钢筋混凝土框上嵌着厚厚的玻璃,外部装上高瓦数的电灯,强劲的光线照亮了半径约两三间内的海底风景。滑腻腻的黑色岩石、如巨大动物的鬃毛般激烈摇摆的各类海草、形状奇异的各种洄游鱼类,还有大章鱼张开八条像车轮一样的腿,鼓着吸盘贴附在一大片玻璃上,海虾像水蜘蛛一样在水中的岩壁上蠕动。虽然有强光照射,但稍远处生物的身形逐渐模糊,和海水融合在一起,而远处如漆黑的森林,感觉似乎有无数诡谲的怪物正彼此推挤。这副噩梦般的情景,实在是生活在陆上的人无法想象的。

    “怎么样,吓着了吧?这还只是入口而已。越往前走,有趣的生物越多,你可以好好看看。”

    广介安抚着被骇人景象吓得脸色发白的千代,得意地说明。

    十五

    冒充菰田源三郎的人见广介,与既是他妻子又不是他妻子的千代展开了这场惊心动魄的蜜月之旅,这无异于一场命运的恶作剧。此刻,他们徘徊在广介创造出来的所谓梦之国、人间乐园里。

    两人一方面心怀无尽的爱恋,另一方面广介又企图杀害千代,千代则对广介疑虑重重,于是两人不时互相刺探对方。然而,由于就他们两个人,因此激发不出对彼此的敌意,反而令他们萌生出不可思议的甜蜜情愫。

    广介想杀害千代的心思逐渐动摇,尽管先前的决心相当坚定,但此刻他甚至犹豫起要不要把身心都奉献给千代和这场不寻常的爱情。

    “千代,你寂寞吗?现在只有我们俩在海底漫步……你不怕吗?”他忽地试探道。

    “不,我一点儿都不害怕。玻璃另一头的海底景色确实十分诡奇吓人,但想到您在我身旁,我就一点儿都不怕了。”她撒娇似的靠到他身上,回答道。不知不觉间,她忘掉纷扰的疑念,身心彻底沉醉在眼前的幸福中。

    玻璃隧道往前弯出一条怪异的曲线,像蛇又像某种形不可名状的条形物伸向远方。即使头顶上缀满几百瓦的电灯,依然无法驱散海底那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笼罩在隧道里的阴寒空气、浪涛拍打玻璃的轰鸣声,听起来那么遥远,在玻璃外侧的幽暗世界里蠕动的生物,这一切都不属于真实世界的景色。

    千代跟着广介一步步往前走,她的心情由起初对未知的惊恐慢慢转为惊讶,渐渐习惯周遭景象后,海底隧道如梦似幻的魅力让她喜欢得不得了。

    灯光照射不到的远方鱼群,只露出亮晶晶的眼珠,就像飞舞在夏夜河面上的萤火虫,上下游弋,后面拖着像彗星一样长长的尾巴,磷光交错成一幅诡异的画面。当它们朝着灯光聚拢到玻璃板前时,越过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在灯下展现千姿百态的斑斓色彩,那异样的情景究竟该如何形容?大鱼张开大嘴游来游去,尾巴和鱼鳍动也不动,如潜水艇般滑过水中,雾里的朦胧身影一眨眼变得巨大,最后宛若电影中的火车逼近,几乎要迎面撞上观众。

    玻璃通道或上或下、或左或右蜿蜒曲折,在小岛沿岸绵延数十间长。有一段通道的天顶几乎和海平面齐平,哪怕不打开电灯,也能看清楚周遭风景,而离海平面最深的那一段通道里,几百瓦的电灯一齐打开,照得整个通道亮晃晃的,但也仅能约略照亮玻璃壁外一两尺远的距离,再远处就是看不见底的黑暗地狱。

    千代虽然在海边生长,耳濡目染大海的喧嚣习性,但像这样环游海底,当然还是生平第一次。这诡异神秘、艳毒可怕却又引人入胜的天外奇境之美,这新鲜华丽得叫人战栗的海底世界,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外,因此她会受到无以名状的诱惑也不是不可理解的。她多次见过海岸边干涸坚硬的各种海草,但从未像现在这般感动。眼前的这些海草,随着水流飘荡着,它们在海水里呼吸、生育,彼此爱抚着、争斗着,用它们独有的语言彼此倾诉着,这与惯常所见的姿态实在太不一样了,这不寻常的姿态让千代瑟缩起来。

    那一片褐色的大森林,是挣扎在暴风雨中的昆布枝杈互伸纠结在一起,在海水的晃荡中轻轻摇曳。孔叶藻像麻风病人的脸溃烂得千疮百孔,阴森可怖。还有翅藻,颤动着黏滑的肌肤,挣扎着丑陋的手脚,像一个巨型蜘蛛;捣布褐藻,好似长在水底的仙人掌;马尾藻,可比拟为海岸边的大椰树;最恶心的是绳藻,拥挤在一起像蛔虫一样;青海苔燃烧着,吐出绿色的火舌……各类海藻推挤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平原,一个平原连接着一个平原,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个海底,只偶尔裸露出巴掌大的岩壁。不知道这些植物的根部又是怎样一番天地?那里盘踞着怎样可怕的生物?海藻的枝干枝杈像蛇头一样,相互缠绕、嬉戏、争斗着。隔着蓝黑色的海水层,在灯光幽幽的照射下看清了这些景象。

    有些大平原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大屠杀,大面积分布着染有漆黑血色的紫菜丛,像一个女子披散着红发的牛毛海苔[21] ,像鸡爪一样的海百合,像一只巨大红蜈蚣的蜈蚣藻。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乍看之下像一整个花坛的鸡冠花沉入海底的鲜红鸡冠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海底,视线突然撞见鲜红欲滴的一丛红,那种惊悚实在不是在陆上能够想象的。

    在这异度空间的大平原上,无数个蛇头吐出色彩艳丽、黏稠的蛇信,它们相互推挤、纠缠、交织成一副形状诡异的植物丛林,青绿色的背景上黄色和红色点缀其间,拨开极蔓,成千上万的荧火虫上下飞舞,随着隧道里的光线越来越强烈,它们像幻灯片里的影像般显现出千奇百怪的身影。形象狰狞的虎鲨,露出苍白的腹部黏膜,它们就像神出鬼没的过路魔一样从眼前蹿过,时而瞪大嗜血的双眼冲撞玻璃墙,时而啃噬外墙,看到它们紧贴在玻璃另一侧的贪婪厚唇,就像意图不轨的猥琐男子,歪着嘴,淌下肮脏的涎水,这样的联想让千代忍不住浑身哆嗦。

    如果把体形娇小的小鲨比喻为海底猛兽,那么现在在玻璃隧道外游来游去的鱼类,例如鳐,就应该是栖息在水中的猛禽,而鳗鱼、海鳝则可视为海洋中的毒蛇吧。提到有生命的鱼类,陆地上的人看到的顶多是在水族馆玻璃箱中游泳的,或许会觉得这样的比喻太夸张,但那些看着温顺、吃了无益亦无害的对虾在海中的嘴脸、海蛇的近亲鳗鱼在海藻之间游移的姿态多让人心里发毛,若非实际深入海底是无从猜想的。

    倘若恐怖能为美丽加分,怕是世上再没有比海底景色更绝美的事物了吧。至少通过这次体验,千代深觉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到梦幻世界的美轮美奂。黑暗的那一端隐隐传来某种体形庞大的生物的气息,那两点亮闪闪的鳞光渐渐淡去,接着灯光下幽幽出现色彩鲜艳的立旗鲷斑纹,勾勒出一个敏捷的身姿,千代见状不由得发出赞叹,极度的恐惧与兴奋,致使她脸色一阵阵发白,她紧紧抓住丈夫的袖子。

    立旗鲷菱形的丰满躯体上散发着蓝白的光芒,它身体上的线条就像太阳旗一样,那两道黑褐粗条纹,在灯光的照映下,反射出金光。它有一双大眼睛,像浓妆的妖艳女人描着粗厚的眼线,嘴唇往外突出,高高隆起的背鳍好似战国时代武将盔甲上的饰物,骄傲地扬起。它奋力扭动身体往玻璃方向游近,下一刻“蹭”地调了个头,几乎贴着玻璃在千代眼前悠然游过,看到这幅景象她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那并非画家在画布上创作的图案,而是一条活生生的鱼,确实值得惊艳。在这样的地方,以诡异海草及黑沉沉的海水为背景,透过朦胧灯光望见这一幕,她会如此惊讶,绝非过度夸张的反应。

    两人不断往前行进,单纯的一条鱼已经不能让她惊叹了。玻璃外络绎不绝穿梭的鱼类让她目不暇接,既邪恶又艳丽。尾斑光鳃鱼、高菱鲷、天狗旗鲷、花尾鹰羽鲷,有些鱼身上泛着紫金色的条纹,有些斑纹像是颜料染出的,如果允许我用俗世的言语作一番形容,那真是噩梦之美。没错,全然是令人战栗的噩梦之美。

    “我想让你见识的景色,前头还多得是。这是我不顾种种劝告,耗尽所有的财产,奉献一生的创举。虽然现在还没有全部完工,但希望你能比任何人都先领略我创造的艺术品有多么惊人,并听听你的感想。你应该最能了解我作品的价值……喏,瞧瞧这里。从这里往外看,海里的景象看起来又不同了。”广介语气中带着某种急切的热情。

    千代朝他所指的方向一看,玻璃下方似乎嵌入了一块直径约三寸、形状凸起的玻璃,那是一块凸透镜。千代依他的指示弯下身,小心翼翼地往外望,一开始整片视野就像积云在眼前升腾,朦朦胧胧的,看得她一头雾水,但试着调整眼睛与凸透镜间的距离,渐渐看清玻璃另一头,某种可怕的生物正蠕动着。

    十六

    那是一块约一人环抱大小的岩石,上面散布着几个如飞行船气囊般的物体,仔细看像是直立的褐色囊状物,由于水流的关系微微左右摆动着。这景象实在太超乎想象,千代愣愣地盯着好一会儿,大囊后方的水流突然晃动起来,一头体形庞大的野兽——看着像只存在于古画中的太古飞龙——穿过大囊缓缓现身。千代吓了一大跳,但她的视线却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动弹不得,接着她认出来那个庞然大物到底是什么,稍微放下心后更不愿转移视线,一动也不动地继续观察这前所未有的奇景。于是,她看到它转过身面向她,那个看起来比飞行船气囊大了好几倍的怪物,一张大嘴一翕一合,张合之间几乎要把脸撕裂成两半,它摆动着背上像飞龙一样突起的棒状物,迈动着骨节突起的短腿,一步步逼近千代。当它来到千代面前时,那感觉是多么恶心啊。一眼望去,前方的怪兽几乎只有一张脸。嘴巴开到短腿上,像大象一样的眼睛混迹在背上的突疣丛里。布满疙瘩的皮肤粗糙不平,还浮现点点丑陋的黑斑。怪兽大得像一座山,清楚地映在她眼里。

    “亲爱的、亲爱的……”她好不容易才移开视线,仿佛遭到攻击似的回头望向丈夫。

    “哎,用不着害怕。这是高倍数的放大镜。刚才你看到的生物,喏,透过普通玻璃往外看,实际上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瞧,那叫躄鱼,和安康鱼是同类,借助变形的鳍在海底爬行。还有那边像气囊一样的物体,那个你也知道的,是一种海藻,听说那叫做长囊藻,是囊状的对吧?呐,我们再往前看看吧。刚才我已经交代了船夫,赶得上的话,再过去一些应该可看到更有趣的景象。”

    即使听完丈夫的解释,千代仍难以抵挡想见识更多恐怖生物的不寻常诱惑,于是再三窥看广介小恶作剧般的放大镜装置。

    岂料,让她最为震慑的并非这种小把戏,也不是寻常的海藻、鱼类、贝类,而是比它们更猎奇、艳丽甚至诡异好几倍的某种生物。

    走了一会儿后,她感觉遥远的上方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或者说波动,接下来她像预感到什么似的,倏然停下脚步。先是一长串泡沫,那是被巨大的鱼类生物拖曳出的吗?它们钻过黑暗的海水,异样柔滑白皙的躯体迅速掠过灯光的照耀,一下隐没在饥渴地蠕动着触手的海藻丛里。

    “亲爱的……”她吓得再次抓住丈夫的手臂。

    “你看看那丛海藻。”广介的语气充满鼓励。

    火焰毛毯般的紫菜表面,只有一处异常凌乱,上面升起无数闪烁着珍珠光芒的水泡。定睛凝望,泡沫升起的地方,有一个白皙柔滑的物体,像比目鱼一样紧紧贴附在海底。

    不久,像海藻一样的黑发如烟雾般摇曳着缓缓散乱开来,黑发下方冒出一个雪白的额头、一双微笑的双眼,还有整齐的贝齿和鲜艳的红唇,那是一张女子的脸,她腹部着地,抬起头缓缓趴伏过来。

    “别害怕,那是我特地雇来的潜水高手。她是来迎接我们的。”

    广介扶住脚步踉跄、几乎要瘫倒的千代说明道。千代不住喘着气,像个孩子般大叫:

    “啊,真是吓坏我了。没想到这么深的海底竟然有人。”

    裸女来到玻璃后方,轻飘飘地站起来,只见她的黑发在头上盘旋,露出痛苦的笑容,乳房浮起,全身被大小不一亮闪闪的水泡包围着。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姿态,紧扶着玻璃,与玻璃隧道内的两人慢慢地并肩往外走。

    两人隔着玻璃,顺着人鱼的引导前进。通道越往前越是弯曲,而且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每个弯曲处都设置着不可思议的机关,经过那些地方时,人鱼的身体不是被撕裂成两半,就是身首异处,头部漂浮在半空,或仅有脸部被放大到异常的尺寸,让人弄不清是置身在地狱抑或极乐世界中。总之,不属于真实的梦幻世界,如噩梦般一幕接着一幕展开。

    人鱼很快便无法忍受继续留在水中,一口吐出积存于肺脏里的空气。当那一大团气泡消失在仿佛遥远一方的天际时,她留下最后的笑容。手脚划动如鱼鳍,慢慢升上海平面。千代抬起头看到她的两条腿,好像调皮的孩子正生气跺脚似的,在半空中挣动着,之后只留下苍白的脚底在顶端摇摆,再仔细一看,她的视野里已经一阵空白了。

    十七

    受这场充满惊奇的海底旅行的影响,千代的心脱离了俗世常规,不知不觉间徜徉于无涯的梦幻之境。不管是T市、菰田家还是娘家,都犹如遥远过往的梦境,而父母、夫妇、主仆这些俗世的寻常关系,也像天边的晚霞在意识边缘逐渐淡去,此时此刻只有天外之境摄人心魄的蛊惑,还有对眼前这位不知是丈夫还是什么人的异性身心酥麻的思慕之情,就像暗夜天空的烟火光彩夺目地占据了她的全副身心。

    “喏,接下来的路有点儿暗,很危险,让我牵着你的手吧。”接近玻璃通道最后一段路程时,广介回头凝视着千代,温柔地说。

    “好的。”千代扶住他的手。

    接着四周突然暗了下来,他们走进一个像是人工开凿的岩石洞穴。那是条勉强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到陆地上了吗?或者这依然是海底的岩窟?千代完全摸不着头绪,她从未如此害怕过,也从未如此雀跃过,指尖传来男人的大手紧握着的触感,血和血几乎相溶在一起的异样体会,满满地充斥了她的一颗心,这让她根本无暇理会被黑暗吞噬的恐惧。

    两人在这片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千代感觉走了大约有十町远,其实不过是数间的距离,此时视野乍然大开,眼前展现一片让她忍不住惊呼出声的壮丽风景。

    极目远眺,一条笔直的大溪谷横亘在眼前,幅度约有半町宽。两岸是高耸入云的断崖绝壁,层层压叠连绵不绝,其间流泻着一股碧绿的流水,绿油油的像凝固的翡翠。冷不防一看,以为这里是座天然大溪谷,但仔细观察,渐渐会看清这一切都是人工造景,但却不见一丝丑陋的斧凿痕迹,这里的每一斧每一凿都巧夺天工,算得上是鬼斧神工之作。话虽如此,也不可视为天然风景,因为切工实在太过工整、毫无拖泥带水的粗制滥造。水面没有一片尘芥,断崖甚至没有半根杂草生长,岩石像切开的羊羹,平滑暗沉,倒映得水面也如漆般油黑发亮。因此刚才说的视野大开,绝非普通意义上的豁然开阔。溪谷深得几乎看不到底,两边的绝壁也高到必须抬头仰望,整个山谷泛着浓墨淡彩的艳丽。光亮之处只有被切割成一条条的细长天空,而且这种光亮不同于平常所见,而是日暮时分的灰色,其间点缀着闪烁的星光。这座溪谷与其说是谷,形容为深长的池塘更为恰当,这就是这片景色奇绝的地方。它的两端一边是刚才两人走出来的海底隧道出口,另一边则消失在对面一道模糊不清的阶梯处。那道阶梯处于两边断崖的收窄处。纯白色的阶梯好像突然从水面拔起,直直地冲入云霄,由于周遭的景物一概纯黑,石梯便自然而然地被完美区隔开来,宛若向下奔流的瀑布,构图线条简洁,给这单调的风景增添了一种典雅之美。

    正当千代盯着这片雄伟的景色忘我地出神时,广介似乎打了个暗号,她回神一看,两只体形异常巨大的天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扬着高傲的脖颈,丰盈的胸部前方推出两三道平滑的涟漪,静静往两人站立的岸边靠近。

    “哎呀,好大的天鹅。”

    千代发出惊叹的同时,突然传来一阵悦耳动听的女人话声:“请两位坐上来。”千代没看错,是天鹅在说话。

    千代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广介已抱起她放到前一只天鹅背上,自己也跨上另一只天鹅[22] 。“不必怀疑,千代,它们都是我的家臣。喏,天鹅,载我们到对面的石阶上。”

    天鹅能说人话,肯定也能听得懂主人的命令。她们挺起胸,纯白身影滑过黑漆般的水面,安静地游动。由于千代太过震惊,瞬间无法思考,待她定下心,感觉在她胯下蠕动的绝不是天鹅的肌肉,而是覆盖着羽毛的人类躯体。大概是有个女人穿着白鸟的外衣,用手脚划水吧。柔软的肩膀与丰腴臀部肌肉拉伸的感觉,以及透过衣物传来的肌肤温度,都让人感觉到这应是个年轻女性。

    只是千代来不及进一步看清天鹅的真面目,就被眼前更为离奇或说更为绮丽的情景吸引了全部心神。

    天鹅前进到二三十间时,水面上传来“啵”的一声,一个不知名的物体从水底冒出头游到千代身旁。那不明物体与天鹅齐肩同游,扭头望向她和善地笑了笑。她就是方才在海底让千代大吃一惊的美人鱼。

    “哎呀,你是刚才的美人鱼吧?”

    但即使向她打招呼,人鱼也只是用恭敬的微笑代替回话。她柔媚地点点头,自顾自安静地往前游。令人诧异的是,人鱼不只有她,恍然间,一个、两个,和她一样的年轻裸女逐渐增多了起来,转眼便出现了一群人鱼,或潜泳、跳跃、嬉戏,或与两头天鹅齐头前进,一会儿又摆出蛙泳的姿势迅速游离超越,向远处漂去,而后回头向她们招手。以深色绝壁和像漆一样的水面为背景,女人们一丝不挂的冶艳身影跃动嬉戏的景象,就像一幅以希腊故事为主题的名画。

    不一会儿,天鹅游到一半,仿佛故意和水中的人鱼相呼应似的,在遥远的绝壁顶端也出现了几名裸体女人,她们背朝蓝天接二连三朝水面纵身跃下,有的倒立甩乱了头发、有的抱着膝盖旋转到极限、有的伸展双手如弓般仰起身子,像在风中飞舞的花瓣一样以各种不同的姿势迅速飘过黑岩壁,激起水花深深地潜入水中。多么高超的泳技啊!

    然后,在众多肉体簇拥下,两头天鹅静静抵达池子另一端的石阶。来到近处一看,那不知有几百级的纯白石阶,在千代面前巍然矗立,光是抬头昂望,就叫人不由得浑身发颤。

    十八

    “我实在爬不上去。”千代从天鹅背上下来后,见到眼前的景象便畏怯起来。

    “没有你想象的陡峭。我拉着你的手,一起爬上去吧。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

    千代还在犹豫不决,广介已径自拉起她的手爬上石梯。不一会儿,两人便爬了二十级左右。

    “瞧,一点儿都不难吧?喏,再使把劲儿。”

    两人一级一级走上去,没想到一转眼就来到最顶端。刚才从下往上仰望时,感觉阶梯有几百级的样子,看似高耸入云,实际上不过百来级而已,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高不可攀。然而,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就算是内心胆怯造成的,差距也实在太大了,千代顿时感到相当不可思议。后来她才了解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但她当时只理解成,就像刚才在海底把安康鱼误认为太古怪物,类似的幻象遍布这座岛屿,她为这里的精彩绝伦震撼。台阶级数的差距,也可视为是幻象之一。不过听到广介详细说明前,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这点姑且不论,此刻他们站在阶梯最上方的高地,望着前方。

    眼前是一片窄窄的草坡,往下延伸直到一座郁郁葱葱的大森林。

    回头一看,溪谷呈一艘大船的形状,张着漆黑大口,刚才驮他们过来的两头天鹅就像两张白纸片忧郁地漂在断崖底部,显得异常寂寞。而她们面前则是一片阴湿黑暗的森林。中间隔着一小块风景迥异的草皮,在晚春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像要燃烧起来似的泛着红艳艳的光芒,生机勃勃的草地上,白蝶低低飞舞着。这人间少见的奇景不由得让千代感觉到一种不自然的美。

    前方是一片老杉大森林,一眼望不到边,乍一看似乎是一团又一团的积云翻涌着,枝桠相交,叶片相叠,向阳处金光闪闪,背荫处沉黑如深海,交织出错综复杂的斑斓花纹。而这片森林的奇异之处在于站在草地上凝视全景时,人的心中会徐徐萌生出一股异样的情感。引发那种情感的,是森林仿佛要漫天盖地席卷而上的雄壮,还有初发的嫩叶散发的那股逼人的野性香气吧。除此之外,细心的人一定会发现那加诸于整片森林上邪恶的人工痕迹。这座大森林整体呈现出一种无比诡异的妖艳形姿,创作者非常神经质地隐藏起哪怕是非常细微的人为痕迹,只留下一些若有似无的模糊形状,但越是模糊,那种让人反胃的恐怖反而越是深刻。这座森林恐怕不是自然的原始森林,而是规模宏大的创作物品吧。

    千代沉默地凝视着这片风景,怎么都无法认同丈夫源三郎的心底隐藏着这般不寻常的兴趣,对若无其事地站在身旁这名肖似丈夫的男人,她的怀疑越来越深。但她内心的矛盾究竟该如何解释才好?不安的疑念一刻深过一刻,与此同时,她对这个不明底细的人的恋慕之情也越发难以压抑。

    “千代,你发什么呆?你是不是又害怕起这座森林了?这全是我的创作,一点儿都不可怕。喏,看到那棵树了吧,树下站着的仆人都等不及了。”

    听到广介的话以后,千代往前望去,发现森林入口的一棵杉树底下,不知是谁忘了牵走,拴着两匹毛色光亮的驴子,正悠闲地嚼着地上的草。

    “我们非得进这座森林不可吗?”

    “噢,当然。不必担心,这两匹驴子会带我们进去,并且保证我们的安全。”

    于是,两人跨上看着就像玩具的驴子,进入深不可测的黑暗森林中。

    森林中,树叶密密匝匝,几乎看不见天空,但林子里又并非漆黑一团的,周遭笼罩着黄昏时分淡淡的微光,雾霭弥漫,还不到完全看不见路况的程度。巨木的树干像大伽蓝的圆柱般,柱头与柱头之间,被拱形的绿叶圆顶相连,脚下铺着厚厚的、可媲美地毯的杉树落叶,森林中的情景让人想起某个知名的大教堂,让人感受到更胜数倍的神秘幽玄。

    话虽如此,这条林间小路的匀称与平衡,实在不是天然形成能企及的。例如这片宽广的森林全由杉树巨木构成,此外连一棵其他种类的树木或杂草都看不到,而且树木的间隔应该也经过严密的计算,但设计者又非常巧妙地隐去计算的痕迹,步行其间感受设计者的用心精巧;在树木间穿错的幽径,曲线起伏不同寻常,似乎有一种诡秘的力量,让经过的人无一不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情绪中,一点点接受凌驾于造物主之上的作者创意。恐怕那些树叶圆顶让人赏心悦目的匀称、落叶地毯舒适的触感,都是经人为细心安排的结果。

    两匹驴子驮着主人,踩在厚厚的落叶上一点儿脚步声也没有,静静走过寂寥的幽暗密林。没有野兽禽鸟的鸣叫,整片森林沉浸在如死亡般的幽寂中。不久,他们越来越进入密林深处,就在这个时候,仿佛要衬托那股寂寥似的,从高不见顶处传来一个令人误以为是风吹过树梢的沉重声响,但实际上那声音类似管风琴声,带着玄秘的曲调轰隆隆响起。

    眼前两名卑微的人类,在驴背上垂着头不发一语。千代忽然抬起头,似乎就要张开唇,但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又低下头。驴子则一直专心地默默前行。

    又走了一会儿,千代感觉到森林的样貌似乎在慢慢改变。不知道从哪儿洒进来的银光,使森林中原本暗沉的落叶闪闪发光起来,放眼所及之处,巨大树干的半个面被照得光亮耀眼。这些大圆柱一半闪着银光,一半还是漆黑,一直延展到视野尽头,这景象委实美不胜收。

    “要出森林了吗?”千代恍若大梦初醒,哑声问道。

    “不,马上就到沼泽了。出了沼泽我们应该快到了。”

    不一会儿,他们便抵达那片沼泽的池畔。沼泽形状就像画上燃烧的鬼火,一边是圆形,另一头的岸边则有三个深深的凹陷,里头盛放着像水银般沉重的水。不见一丝波纹的水面上满满倒映出古杉苍黑的影子,遗漏的斑驳缺口则照出一小片蓝天。这里已听不见方才的乐声。所有事物尽皆沉默,所有事物尽皆静止,森罗万象都沉入深深的酣眠中。

    两人不敢惊扰那片寂静,无声地下了驴子的背,悄然走近沼泽边。沼泽边另一头突出的一条火焰上,出现了这座森林唯一的例外——种着几棵老山茶树,它们各约一丈许的浓绿身形上,绽放着繁茂的血色花朵。令人意外的是,花荫下一小块微微暗沉的空地上,一名美丽的女子袒露着乳白的肌肤,慵懒地趴在那里。她以苔藓为褥,托着腮帮,趴着俯望沼泽。

    “啊,那里……”千代忍不住出声。

    “安静。”广介仿佛担心惊动女子般,暗示千代不要说话。

    不知道姑娘知不知道有外人在一旁,仍旧出神地凝视着沼泽水面。森林中的沼泽、岸边的山茶花、伏卧着出神的裸女,简单的元素勾勒出简洁的线条,却发挥了极致出色的效果。如果这不是偶然,而是蓄意安排的构图,那么实在不得不说广介是名十分杰出的画家。

    两人在岸边伫立良久,忘我地观赏着这如梦一般的景致。这期间,少女只调换过一次她交叠的丰盈双腿,剩余时间里一直不知厌倦地凝视着沼泽,神情十分忧郁。不久,千代在广介的催促下,再次骑上驴子,准备离开。此时绽放在少女正上方的一朵硕大的山茶花如液体滴落般坠下,滑过少女丰满的肩膀,漂浮在沼泽水面。但是,这一切委实太过寂静,似乎连沼泽里的水都不想反应,水面依旧如镜面一般,连一丝波纹都未激起,凝然不动。

    十九

    接下来,两人又在太古森林树荫下前行了一阵,但越深入森林,越看不到尽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即便想折回最早的入口,也已认不出原路。千代对于放任驴子前行,渐渐不安起来。

    然而,整座岛的风景千变万化,看似前去,其实折返,仿佛登坡,其实下行,地底即是山顶,原野在不觉间变成幽径,处处皆有千奇百怪的魔法设计。此时也是,来到森林最深处,当旅者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不安时,反而暗示已抵达森林尽头。

    之前一直维持适度间距的大树悄然缩短距离,不知不觉两人来到由众多大树密集形成的数层毫无间隙的墙壁处。这里不见绿叶圆顶,恣意生长的枝叶甚至垂至地面,黑暗益发深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好了,不用再骑驴了。跟我来。”

    广介率先爬下自己的驴子,牵起千代的手,扶她下来,然后突然往前方的黑暗走去,两人被树干包围,被枝叶挡住去路,钻过没有路的空间,像土拨鼠一样前进。挣扎前行了一会儿之后,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回过神来,发现眼前已不再是森林,而是一处阳光和煦、平坦辽阔的绿色草原,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不管朝哪个方向看,都看不到那座森林的踪影,仿佛消失了般。

    “哎呀,我是神志不清了吗?”千代苦恼地按住太阳穴,求救似的望向广介。

    “不是的。来到这座岛上的人,能随时在不同的空间里自如穿梭,从一个世界踏入另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我计划在这座小岛创造好几个世界。你知道帕诺拉马[23] 吗?这种展览设施在我还上小学的时候,曾风行一时。参观之前,必须先穿过一条又窄又黑的通道。走出通道,视野会瞬间开阔,眼前呈现另一个世界。放眼所及之处,是一个与观众原来的生活环境截然不同的完美世界。这是多么令人叹为观止的骗术啊!帕诺拉马馆外有电车行驶,有成排的摊贩,有栉比鳞次的商家。在那里,昨天,今天、明天是一成不变的。我的家也在这些商家当中。然而一旦走进帕诺拉马馆,那些寻常事物都会悉数消失,辽阔的满洲平原一直延续到遥远的地平线彼方。那儿正进行着惊心动魄、腥风血雨的战争。”

    广介搅乱草原上的热霾,边走边说。千代怀着一种做梦般的心境跟着恋人的脚步。

    “建筑物外有世界,建筑物里也有世界。这两个世界拥有独立的土地、天空与地平线。帕诺拉马馆外是实实在在的日常熟悉的街道;但在帕诺拉马馆里,无论望向何方,都不见街道的踪影,只看到原野延展到遥远的地平线那一端。换句话说,在同一片土地上,原野和街道重叠存在。至少它在视觉上造成这样的错觉。把景象独立成两个世界的方法你也知道,用画着景物的高墙围住观众席,前面铺上实物泥土,摆上树木和人偶,尽量模糊实物与图画的区别,并将观众席的屋檐设计得很深,把天花板隐藏住。只需如此处理。我曾听说发明帕诺拉马的法国人的事,据说最早的发明者意图用这种方法创造一个新世界。如同小说家在纸上、演员在舞台上创造另一个世界,他亦运用其独特的科学方法,尝试在那小小的建筑物中,创造出一个壮阔的新世界。”

    接着,广介举起手,指着被热霾与芬芳青草模糊了旷野和蔚蓝天空边界线的远方,说道:“看到这片辽阔的草原,你不觉得哪里不协调吗?以区区冲之岛来说,你不觉得这片草原实在辽阔得离谱吗?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从这里到那条地平线,隔着数公里长的路程。不过,仔细回想一下,地平线和草原之间不是应该还隔着一片大海吗?应该先看到大海吧?另外,这座岛上除了我们路过的森林、眼前的草原,每隔一段距离都设置了形形色色的景观。那么就算冲之岛有整个M县那么大,要把这些东西都放进去显然仍不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也就是说,我在这座岛上设置了好几个独立的帕诺拉马。我们刚才经过的海中通道、谷底、森林的幽暗小径,其实相当于帕诺拉马馆的入口暗道。现在,我们站在春光、热霾与凄凄芳草香气中,心情好像走出暗道时的豁然开朗,又好似刚从梦中醒来,不是吗?接下来,终于要踏入我的帕诺拉马王国了。但我创造的帕诺拉马,不是普通的帕诺拉马馆,那不过是画在墙上的图。我借助扭曲自然的丘陵曲线、光线明暗的精心安排、一草一木错落有致的安放,巧妙隐去人工配置的痕迹,随心所欲地伸缩自然的距离。若要举例,要是你知道了刚才经过的那座森林的真正面积,我想你一定不会相信,但它就是那么小巧。那条小路勾勒了条令人无法察觉的巧妙曲线,反复迂回;往左右延伸到无穷境的杉树林,也并非像你看到的那样,全是大小相同的参天大树,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立着的可能只是一排不过一间高左右的小杉树苗而已。其实要借光线模糊实物大小,让人乍一看下尺寸似乎一致,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并不是件多难的事。就像我们刚登上的白石阶也一样。由下往上看,高得像直通云霄的天梯,实际上只有百级左右。你大概没发现,那条石梯就像一个舞台的布景,越往上面越窄,而且每级台阶的高度和宽度都不断递减着,只不过单是每级递减的数量肉眼察觉不出来。再加上我还在两侧岩壁倾斜度上动了点儿手脚,因此从下面往上看才会那么高耸。”

    这幻象实在处理得天衣无缝,看不出一点破绽,即使广介把西洋镜拆穿在她面前,那不可思议的景象依旧像烙印在千代心里一样,丝毫没被冲淡。她依然认为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地平线的彼端才是尽头。

    “那么,这片原野实际上也很狭小喽?”她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原野四周围着一条墙壁,以肉眼无法辨识的微小角度倾斜着往上增高,于是周遭其他景物全部被隐藏到墙壁后面了。不过说小,直径也有五六町。为了让这片普通的旷野看起来更具非凡的效果,我用了一些技巧让它看起来无边无际。只是这样一点儿巧思,就创造出如此惊人的幻梦。即使听完我的说明,你还是无法相信这片大平原只有五六町大小吧?就连亲自设计创作的我,望着在热霾中如波浪般若隐若现、起伏不休的地平线,也觉得自己仿佛真得迷失在这无边无际的旷野中,心里隐隐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不安,还有无法言喻的甜美哀愁。极目望去,视线未曾遭遇任何阻挡,满眼尽是天空与草原。对现在的我们而言,这就是全世界。可以说这片草原覆盖了整座冲之岛,延伸到I湾,甚至触及太平洋,直到天边。若说这是西洋的名画,那上面应该有一大片羊群与牧童吧。或者也可想象地平线附近有一队吉卜赛人默默经过,在夕阳的照射下,拖着长长的影子。但我们的视野中,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一只动物,甚至没有一棵枯树。犹如绿色沙漠般的这片原野,比起那些名画,更深深打动我们,不是吗?我们似乎感觉到一种带着时间厚重感的事物,以震慑人心的力量瞬间压迫上来,不是吗?”

    从刚才开始,千代就一直望着与其说是蓝色,倒不如说更接近灰色的浩瀚的天空。她眼里涌出难以遏抑的泪水,对此,千代不想掩饰。

    “这片草原可以通向两个地方。一条通往岛中央,一条通往外围的景观。正常情况下,我们应该先绕岛一巡,最后再进入中心,但今天我们没有时间了,且那些外围景观也还没完工,不如直接从这里进入中心的花园吧。那里应该会是你最喜爱的地方。但是,从这片平原径直走到花园,可能太无趣了,让我向你大致介绍一下其他的一些景物吧。从这里到花园大概还有两三町远的距离,就趁着经过这片草原的闲暇,听一下我为你描述那些似乎不是人间景色的景物吧。

    “你知道园艺中的造型——Topiary吧?就是把黄杨或柏树等常绿植物修剪成几何形状,或模仿动物、天体等形状,像雕刻家雕刻作品一样精心修剪。最绝的是中间有一景,千奇百怪、种类不同的美丽树木林立其上。宏伟的、纤细的,无数直线与曲线交错,演奏出精彩绝伦的交响乐曲。当中那座模仿著名的古老雕刻像,是由众多的人类共同演绎的,那是一群像化石一样沉默的裸体男女。帕诺拉马岛的旅人从这片辽阔的原野走进其中,目睹把整个视野都占得满满的人类与植物共生的不协调雕刻群,一定会感受到一种叫人屏息的生命张力吧。然后,他们会在当中看到无以名状的怪诞之美。

    “另一个世界则被没有生命的铁制机械占据了,那是一群不停地呼呼运转的黑色怪物。它们的动力来自岛屿的地下电力厂,但摆在那个世界里的,并非蒸汽机关、电动机这类普通的机器,而是只在梦境中出现的不凡机械力的象征。罗列在那里的铁制机械,无视用途、大小完全不成对比。跟小山一边高的汽缸、猛兽般咆哮的大飞轮,大齿轮漆黑的牙齿彼此啮咬、相互推挤着,摆荡杆像怪物的手臂、高速燃烧器疯狂舞蹈着、轴杆一个连着一个交错着、皮带像瀑布一样倾泻不止。不论是伞齿轮、蜗杆还是蜗轮、皮带轮、链条、齿盘,一干机器零件的漆黑肌肤上全渗出密密的油污,发疯似的胡乱旋转。你参观过博览会的机械馆吧?那里有技师、解说员和守卫,你的观看范围被限制在一栋建筑物里,机械全是为了特定用途制作的,那些玩意儿看着一板一眼的。但我的机械国是辽阔的、无边无际的,这个化外世界被莫名其妙的机械彻底覆盖。在机械王国里,你看不见任何人类与动植物。大机械的平原掩盖了地平线,以自己的规则运转,你能想象进入那里的渺小人类,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吗?

    “此外,还有大城市里美轮美奂的建筑物,种植着毒草的庭园里出没的猛兽毒蛇,淙淙的喷泉、飞流直下的瀑布、潺潺而流的小河构建出一个充满水花与水雾情趣的水世界,现在都设计好了。不知不觉间,旅人转过这一处处似乎只有在梦境中才邂逅得到的奇景世界。一转弯走进另一个天上盘旋着极光、空气里弥漫着袭人的香气,似乎在万花筒里才见得到的异度空间,花园中的华丽鸟类和嬉戏的人类是这个梦幻世界中的活物,也是主角。不过,在我的帕诺拉马岛里,最核心的、可称为点睛之笔的建筑——大圆柱在这里是看不见的,它位于全岛正中央,目前正夜以继日赶工中,站在顶端可以俯瞰整座岛的美景。从那里俯望脚下,发现整个冲之岛就是一个帕诺拉马。不但能把单个独立的帕诺拉马尽收眼底,同时还能幻化出另一幕完全不同的帕诺拉马立体全景图。这座小岛上有好几个相互重叠的宇宙,它们或重叠或区隔存在着。现在,我们已经来到这片原野的出口了,喏,伸出你的手,接下来我们又要过一条狭窄的小路了。”

    前方有个不着痕迹的出口,近看才发觉那是一个凹口,在这片丛生着杂草的阴暗凹口上,秘密小径由此穿出。走下小径,往前走了一会儿后,杂草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密,不久就覆盖了两人全身,道路再次伸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二十

    另一头究竟有着怎样令人意外的机关?或者那不过是千代的幻觉?他们不过是穿越了一条连着原来世界的小通道来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就像做梦一样,梦境中的我们从一个梦转移到另一个梦,仿佛乘风飞掠而过,那种暧昧的、似乎突然失去意识的莫名心境。因此那一幕幕景色就像全然没有交集的平面,好似从三次元空间跳跃到四次元空间。赫然回神,明明视线并没有离开过同一块土地,但眼前的一切不论从形状、色彩到气味全都变了样。感觉还在梦里没有醒,否则就是电影重叠放映了。

    然后,在两人眼前铺陈开来的世界,广介称之为花园,但其中找不到任何可以表现花园特征的事物,除了一片乳白色的浑浊天空,天空下是如波澜壮阔的浪涛般起伏的丘陵,上面被春天的繁花装点得缤纷缭乱。从天空的颜色、丘陵的线条到百花的繁杂,全是出于违背自然、毫无章法的人工手笔,再加上铺天盖地的宏大规模,以至于刚踏入这个世界的人,一时片刻只能茫然伫立。

    乍看单调的景色中,隐含着某种超乎人世、犹如进入恶魔世界般的不寻常氛围。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广介及时扶住差点儿倒下的千代。

    “嗯,不知怎么回事,头很痛……”

    周围弥漫着人体散发出的浓重汗味,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呛得千代头昏脑胀、无法思考,却不会让人感到不快。花山上鲜艳的曲线纵横交错,像能席卷小船的巨浪,仿佛就要挟着震撼的声势朝她蜂拥而来,然而它们却是纹丝不动的。那一座座凝然而立的丘陵,层层叠叠,不由得令人怀疑起里面是否藏着设计者的残酷阴谋。

    “我很害怕。”千代总算振作起来,她掩住眼睛,低低地开口。

    “有什么好怕的?”广介唇角噙着微笑问道。

    “我也不知道。被这么多花朵包围,我却觉得空虚。像是来到不该来的地方,看到不该看的景象。”

    “这是因为景色太美了的缘故。”广介若无其事地回答,“别想太多,你看,迎接我们的人已经到了。”

    话音刚落,一群女人从一座花山后方鱼贯走出,她们就像参加一个盛大的祭典活动似的,队列整齐、神情恭敬。她们全身上下都画上精致的妆容,白皙的肌肤泛着淡淡的蓝,身躯上的凹凸处涂上渐变的紫色阴影,更显得曲线玲珑有致。完美的裸体接二连三地在鲜红的花屏风前浮现。

    她们迈着着油亮亮的双腿,雀跃的舞步惹得黑发在肩上跳跃,艳红的嘴唇微微张开成半月形,缓缓往两人面前靠近,而后沉默无语地排成一个完美的圆阵。

    “千代,这是我们的轿子。”广介牵起千代的手,将她推上由数名裸女组成的莲台上,自己也跟着一起坐上了肉椅。

    人肉花朵绽放着,将广介和千代包裹在中央,开始巡回繁花似锦的群山。

    千代被眼前世界的神秘及裸女们无动于衷的态度迷惑,不知不觉忘却世间的羞耻,她觉得膝下犹如波涛般起伏的肥腻腹部,那柔软的触感舒服极了。

    夹在丘陵之间的山谷,中间幽径蜿蜒,小径也和丘陵一样,被长势浓密的鲜花覆盖了路面,光着脚的裸女们踩在上头,厚重的鲜花地毯消除了人轿的颠簸,再加上肉体柔软的弹性使得他们的轿子坐起来更是舒适。

    但这处异境的美,并非来自绵绵不绝撩拨鼻腔的特殊香气,或乳白色天空异样的浑浊色彩,不是不知从何处传来让人如沐春风的天籁之音,也不是万紫千红的缤纷花墙,而是山峦的曲线——被花朵覆盖的、难以用笔墨形容的曲线。只有身临其境,才能领略曲线所能表现的美。早已习惯了天然山岳、草木、平原、人体曲线的双眼,将在这里见识到全然不同的线条,交错着、延展着。不管是怎样美丽的女人腰背曲线,还是再高明的雕刻作品曲线,都无法与眼前这个世界的曲线相比拟。这些线条或许不是出自创造自然的造物主之手,而是企图毁灭自然的恶魔,或许只有他才能够描绘出这样的线条。有些人可能会在层层叠叠的曲线中觉得异常压迫。也许唯有在噩梦般的虚幻中,人们才会爱上这种曲线。广介一定是借助现实的泥土与花朵,打造出这噩梦般的世界。那与其说是崇高的,还不如说是污秽的,与其说是和谐的,不如说是混乱的。那每一条曲线,以及构成每一条曲线的姹紫嫣红,只带给人无止境的不快。对线条的人工修饰加诸了曲线交错,震慑心魄的丑恶源源不绝,演奏出华丽又不协调的管弦乐曲。此外,这名自然创作者除了创造了给视觉带来全新体验的线条之外,还让人体触觉也感受了一次曲线的跌宕起伏,山谷花道的曲线不同以往,它们堪称艺术的曲线,裸女莲台经过时每一个轻微的或缓或急、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的婉转都通过他们的腿部传达到莲台上,让坐卧上方的人体验所谓肉体的曲线快感。就像是把飞行员在空中体验到的,或是把急驶于千回百转山路的汽车中体会到的那种曲线运动的快感,加以柔和美化之后的感觉。

    有时明明是上坡,但看起来却像是缓缓朝着某个中心点下降。弥漫在空气中的异常香气充斥着鼻腔,宛如来自地底的乐音越来越大,充塞了耳朵,于是他们的眼睛也似乎莫名地被蒙上了一层纱,使他们对于眼前的美浑然不觉。

    有时,山谷会豁然开朗,展开成为一座开阔的花园,园子另一端耸立着一座天梯般的花山,花海沙漠上如梦似幻的斜坡呈现出比吉野山[24]花海更魅惑数十倍的情景。更令人惊叹的是,那片斜坡与原野上犹如彩虹的花朵之间,零散分布着几十名裸体男女,远的看起来小巧如白豆,正兴高采烈地像亚当与夏娃般玩着捉迷藏。一名女子跑下山丘、穿过原野,甩动着黑发来到距离他们一间远的地方,忽地摔了一跤。追上来的亚当抱起她,将她横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于是男人和女人和着充斥这个世界的音乐,高声歌唱,静静走向远方。

    原野的另一处,树皮上布满白斑的尤加利巨木[25] 伸出手臂,像拱桥一样覆盖了山谷的幽径,枝丫上结满了许多丰硕的裸女果实。她们或躺在粗枝上,或悬吊在树干上,像随风摇曳的树叶般摆动着头和手脚,唱着异境的音乐。裸女莲台静静通过这些果实底下,这些异景激不起他们心底丝毫的波澜。

    绵延约一里[26] 的道路,繁花似锦,让穿行其中的千代心潮澎湃,那种情感作者只能把它形容为梦,一场瑰丽的噩梦。

    最后,他们被抬到一个巨型花朵研钵的底部。

    这是一个情色的世界,那高处应该算是研钵的边缘吧,雪白的躯体卷成一个个肉丸,沿着光滑的花海斜坡成串滚落,掉进钵底那蓄着一汪碧水的浴槽中,溅起阵阵水花。她们在底部那氤氲的水雾中共舞,齐声欢唱那首甜美的歌曲。

    不知什么时候,广介和千代的衣物已悉数除去,回过神来发现已经身处华贵的浴客中,浸泡在舒适的热水里了。在这里,穿着衣服的人反而觉得羞涩,千代对自己现在的赤身裸体接受得毫无障碍,刚才抬他们过来的莲台,现在更是把作用发挥到极致,尽力伸展躯体,用他们的肉体支撑脖子以下部位都在热水中的两位主人。

    接下来,发生了一场无以形容的大混乱,肉丸的数量急剧增加,斜坡上的鲜花被残踏、蹂躏,花瓣漫天狂舞似飞雪,飞花、水雾及水珠交错成一道迷蒙的水帘幕。裸女肉团相互摩擦,场面混乱不堪。歌声一直未停歇,人浪忽左忽右摇摆着、推挤着,唯有那两名客人像失去知觉的死尸,在水面上漂浮着。

    二十一

    夜幕降临了,原本乳白色的天空密布黑暗的积雨云,百花缭乱的艳丽丘陵化身为可怕的黑影,孤零零地耸立在夜空下。喧嚣的人肉海啸和大合唱,像退离的潮水不见踪迹。在白茫茫的热气中,只有广介和千代被默默留下,人肉莲台也不知所踪,属于这个世界的妖冶音乐不知何时也停下了,无尽的黑暗和地狱的寂静笼罩着整个世界。

    “哎呀。”千代总算恢复了神智,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脱口而出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感叹。然后她吁了一口气,原本抛到九霄云外的恐惧,又翻江倒海般涌上心头。

    “唉,亲爱的,我们回去吧。”她在温暖的热水中颤抖着,朝丈夫望去。水面只漂浮着一颗像黑色浮标般的脑袋,听见她的话,既没有移动,也没作任何反应,“亲爱的,你在那里吧,亲爱的?”她惊恐万分,鼓起勇气游近黑影,碰了碰似乎是脖子的部位,用力摇晃了一下。

    “嗯嗯……我们回去吧。不过回去之前,我还有样东西想让你见识一下。哎,别那么害怕,安静等我一会儿。”广介若有所思地答道。他的口气令千代更加胆战心惊。

    “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我好怕。你看看,我全身抖得这么厉害。这里太可怕了,我一刻都待不下去。”

    “你真在发抖。可是,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怕什么?我害怕这座岛上那些吓人的机关,害怕想出这些名堂的你。”

    “你怕的是我吗?”

    “嗯,可是请不要生气。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以外,我一无所有。尽管如此,这段时间我却时不时对你心生恐惧,怀疑你是否真的爱我。一想到在这座恐怖的岛上,在这片黑暗当中,你会突然说出‘我其实不爱你’,我就怕得不得了……”

    “你怎么胡说八道起来?好了,别再说这件事情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们只不过是处在一个黑暗的环境里罢了,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但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大概是突然看到那么多形象生动的景色,实在太亢奋了,总觉得此刻我一定会说出平常不敢说的话。只是亲爱的,请别生气好吗?”

    “我很清楚你在怀疑我。”

    广介的口气一转,千代大吃一惊,立刻闭上嘴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猛地意识到不知道在何时何地,也不知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她曾经历过完全相同的场景,但那似乎是她前世发生过的事情。那时候,两人也是处于一片如地狱般的黑暗中,只有头露在热气蒸腾的水面上。然后对面的男子也是对她说:“我很清楚你在怀疑我。”接着她回了什么话、男子现出什么样的态度、结局有多么可怕,凡此种种,她的感受异常清晰,却又矛盾地完全回忆不起来细节。

    “我很清楚。”广介像要逼迫沉默的千代回答似的反复说着。

    “不,不,不可以,请你别再说了!”千代大叫,制止广介继续讲下去。“我害怕和你交谈。什么都别说了,快点,快点带我回去吧!”

    与此同时,一道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了黑暗,抱着丈夫脖子的千代头上突然噼里啪啦地爆出璀璨的火花,散发出诡异的五色光彩。

    “别惊讶,是烟火。是我精心制作的帕诺拉马国的烟火。喏,你看,这里的烟火和普通的不同,它像定格了一样倒映在天空上,像幻灯片的图片一样。我想让你看的就是这一幕。”

    千代仰头一望,真如广介说的,散开的烟花恍若投射在云上的幻灯,一只金色大蜘蛛占据了一大片天空。八只脚清晰无比,诡异地蠕动着每处关节,徐徐向他们掉落。虽然那是以火花描绘的画面,但一只大蜘蛛覆盖着漆黑的天空,露出最恶心的腹部,边爬动边往头顶逼近的景象,对某些人来说或许是一种美,但对于天生厌恶蜘蛛的千代来说,那真令她反胃到无法呼吸。纵然不想继续盯着上方,但那种既可怕又致命的魅力,却诱使她的眼睛不住转向天空,一次又一次瞥见步步迫近的怪物。然后,比起景色本身更叫她惊恐万分的,是记忆中她见过这幅大蜘蛛烟火图景。

    “我不想再看什么烟火了!请别再吓唬我,真的,求求您让我回去!快,我们回去吧!”她咬紧牙关,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的意愿表达清楚。但这时候,蜘蛛火花已融化在黑暗中了。

    “你连烟火都害怕吗?真伤脑筋。下一个图案没那么恐怖,是一朵美丽的花。你再忍耐一会儿。对了,你还记得池塘另一头立着的黑筒吗?那就是烟火筒。这片池子底下就是我们住的城镇,我的家臣们就是在下面燃放烟火的。这没什么好奇怪害怕的。”

    默默的,广介的双手宛若铁钳,以不寻常的蛮力紧紧搂住千代的肩膀。她就像落入猫爪的老鼠,即便想逃也挣脱不了。

    “啊!”惊觉自己的处境,她禁不住尖叫,“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你何必道歉?”广介的话里渗透出一种恐吓的意味,“说说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对我有什么想法?老实说,快点。”

    “啊,”您终于问了。可是,我现在实在害怕……”千代啜泣似的断断续续。

    “但眼前是最好的机会。我们身边没有其他人。你不用担心,不管你说什么,都不会被外人听见。我们俩之间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一口气说出来吧。”

    漆黑山谷的浴槽里,两人展开了奇异的问答。而这让人战栗的氛围也给两人的心境增添些许疯狂的因子。尤其是千代的嗓子,已变得沙哑了。

    “那么我就说了,”千代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滔滔不绝起来,“老实说,我一直想问个明白。请别再卖关子了,索性告诉我实话吧……您根本就不是菰田源三郎,而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请回答我。打您从墓地复活以来,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一直怀疑您不是真正的您。源三郎根本没有这种惊世骇俗的才干。我想您大概也发现了,来这座岛之前,我心里基本上已经有答案了,我的怀疑八九不离十。而且,当我亲眼目睹这里种种令人惊叹又引人入胜的景色后,我仅存的一丝疑虑也打消了。快,告诉我答案吧!”

    “哈哈哈,你终于说实话了!”广介的声音异常冷静,却掩藏不住话里的自暴自弃,“我真是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爱上绝不能爱的人。我一直痛苦地压抑着。可是,只差一点儿的时候,我却忍不住了。然后就像我担心的,你发现了我的真面目……”

    接着,广介仿佛也着了魔,滔滔不绝地说起他的阴谋概略。这段期间,为了让主人高兴,不知情的烟火人员,在地下接二连三地点燃准备好的烟火球。散开的烟花或在半空中幻化成形状诡奇的动物、或瑰丽的花朵、或荒唐无稽的形状,火焰以鲜亮的蓝、红、黄为主,照亮夜空,染江谷底的水面,照耀着两人漂在水面上如西瓜般的头,像舞台上的彩色照明一样,映出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广介全神贯注地倾诉,脸上有时候红得像个醉鬼,有时苍白得像个死人,有时又像个黄疸病人一样,神色非常吓人。有时候只能听见黑暗中传来的说话声,周遭明暗变化加上他说的故事十分离奇,几乎要吓坏千代。千代无法承受这几乎要突破她底线的恐惧,一次又一次试图逃离,然而广介却用疯狂的蛮力把她禁锢在原处。

    二十二

    “不知道你对我的阴谋了解了多少。但细心敏感的你,肯定已拼凑得八九不离十了。可惜就算是你,应该也没料到我的计划竟如此周全,对自己的理想竟如此坚持吧。”广介说完的刹那,鲜红的烟火尚未褪去,整片夜空都被染红了,他像一个红脸魔鬼,直瞪着千代。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到了这个时候,千代已经完全崩溃了,什么自尊、体面都放弃了,只是哭叫着重复这句话。

    “听着,千代!”广介像要让她闭嘴似的吼道,“我告诉你这么多,你以为我会毫发无伤地放你回去吗?你不爱我了吗?直到昨天——不,直到刚才,你虽然怀疑我不是真正的源三郎,但至少你还爱着我,不是吗?如今我坦诚一切,你反而把我视为仇人,憎恨我、恐惧我吗?”

    “放开我!放我回去!”

    “这样啊,你果然还是把我当成你丈夫的敌人、菰田家的仇人。千代,你听好。我比任何人都深爱你,甚至打算干脆同你一起死。但是,我还有所留恋。为杀掉人见广介,使菰田源三郎复活,我耗费了多少心血?为创造这个帕诺拉马国,我付出多大的牺牲?一想到这些努力,我就无法舍下再一个月便能竣工的帕诺拉马岛赴死。所以,千代,除了杀掉你,我别无选择。”

    “不要杀我!”听到广介这番话,千代哑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道,“请不要杀我!我会乖乖听您的话,我会把您当成源三郎,像过去那样服侍您。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今后也绝不会说出去,请不要杀我!”

    “你说的是真吗?”广介的脸被烟火染成一片铁青,只有双眼炯炯、闪烁着紫光,那眼神几乎要贯穿千代似的,“哈哈哈,没用的,没用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没办法再相信你了。或许你还爱着我,或许你说的是真的,但又有谁能够保证,放你一命,不会毁掉我自己呢?即便你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可是你已经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凭你一个女人,根本不可能像我这样虚张声势,不动声色直到最后。一不留神,你可能就会暴露一切真相。无论如何,我都只有置你于死地这条路了。”

    “不要、不要!我还有父母、我还有兄弟。请放过我、请饶了我,我真的会像个木偶一样,只听您吩咐。放开我、放开我!”

    “喏,看吧。你也很怕死,不打算为我牺牲。你根本不爱我。你只爱源三郎。不,就算你能够爱长得和源三郎一模一样的男子,但你心里已经认定我是个穷凶极恶的人,你是不可能对我萌生任何爱意了。事到如今,我终究只能杀了你。”

    接着,广介的双手渐渐从千代的肩膀移开,逼近她的脖子。

    “哇啊,救命……”

    千代不顾一切,满脑子只想着该如何逃命。秉承自远古祖先的求生本能,迫使她像黑猩猩一样尽最大努力龇牙咧嘴。然后,几乎是条件反射,她锐利的犬齿深深咬进广介的手臂。

    “可恶!”

    广介忍不住松开手。千代抓住这个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出广介的掌握,像头海豹般全速跃入水中,逃向漆黑的彼岸。

    “救命啊……”她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响彻周围的小山。

    “傻瓜,这里是山里,有谁会来救你?白天那些女人都回地底下的房间睡觉了。何况,你压根儿不知道该往哪儿逃。”

    广介刻意摆出从容不迫的姿态,像一只猫似的缓缓逼近她。身为这个王国的君主,他非常清楚此时地上不会有任何人。唯一令他担心的,是她的尖叫声会不会通过烟火筒传到地底下,幸好她上岸的地点是相反的方向,而且地下的烟火筒旁边放着台隆隆作响的发电机,地面上轻微的动静,应该很难传到地下。更令广介放心的是,她的惨叫声正好被发射出的十几发烟火淹没了。

    金色的火花从半空中一点点坠落,清楚照映出慌不择路、仓皇寻找出口的千代那悲惨的模样。广介一个跳跃,扑到她的身体上,两人瞬间叠在一起倒下,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勒住她的脖子。她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二道惨叫声,呼吸已变得相当困难。

    “原谅我吧,此时此刻我依然爱着你。只是我实在太贪心,根本无法舍下这座岛上的种种欢愉。我不能为了你一个人而走向毁灭。”

    直到最后,广介都是泪如泉涌的,连呼着“原谅我、原谅我”,但双手却越掐越紧。在他的身体下,与他的肌肤密贴着的是千代光溜溜的裸体,就像条网中鱼不情愿地跳动着。

    人工花山的谷底,在温暖的气味与蒸汽缭绕中,沐浴在诡谲烟火缤纷的虹彩下,两具裸体仿若疯狂嬉戏的野兽缠绕在一起。看起来完全不像惊心动魄的杀人,反而像上演了一场让人陶醉的裸舞。

    追逐的手臂、挣扎逃离的肌肤,时而是沾满咸湿泪水的脸颊紧贴着,混合在一起的泪水配合着胸口与胸口癫狂的悸动节奏,和倾泻而出的汗水融合在一起,仿佛要把两人的身躯都溶化成像海参一样黏稠的物体。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搏斗,但周遭的氛围更像游戏。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所谓的“死亡游戏”,大概就是这样吧。不管是跨坐在对方腹部、紧掐细脖的广介,抑或是被压在男人壮硕肌肉下挣扎喘息的千代,都似乎浑然忘却了痛苦,陷入一种怡然的快感和无以名状的欢愉中。

    不久,千代苍白的手指画出一道垂死前的美丽曲线,她在空中胡乱抓过几次后,从晶莹的鼻孔里喷出一股犹如细丝般的血糊。与此同时,空中升起一朵巨大的金色花瓣,撕开像黑天鹅绒一样的天空,巧得让人禁不住怀疑是事先安排好的。倾注而下的金粉定格了这俗世的花园、泉水及纠缠在其中的两具躯体。流过千代苍白的脸上那如丝般纤细、如红漆般鲜艳的血糊,看起来是多么寂静,多么美丽啊!

    二十三

    从那天开始,人见广介再也没回过T市的菰田邸。他彻底成为帕诺拉马国的居民——以这座疯狂王国的君主身份,永远定居在冲之岛。

    “千代是这个帕诺拉马国的女王,再也不会回到人界。你也看到这座岛上的诸多雕像了吧?千代有时会化身为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立式裸体像之一,其他时候,她则是海底的人鱼、毒蛇之国的弄蛇师或花园里欢快绽放的花精,如果她对这些游戏都生厌了,就会待在这座壮丽的宫殿深处,在锦缎帷幕中,扮演荣华富贵的女王。她怎么会不爱这座乐园,怎么会不喜欢这里的生活?她就像故事中的浦岛太郎一样,忘了时间,忘了家乡,陶醉在这个绚丽的国度之中。你们根本不需要担心。你疼爱的主人,此时正处于幸福的巅峰啊。”

    千代年迈的奶妈由于担心主人,特地前来冲之岛迎接她,广介却坐在宫殿壮丽的宝座上——挖穿地面再浇筑而起一个大圆台,宛如一国帝王接见大臣,借隆重的仪式吓退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女人。奶妈不知是被广介的一番花言巧语说服,还是被眼前森严的场面震慑住,只能唯唯诺诺地打道回府。面对家族成员,广介都以同样的排场应付。对于千代的父亲,广介三番两次赠以大礼;对于其他的亲朋好友,有些施以经济上的压力迫其就范,有些则不惜重金封嘴。此外,对于官僚的贿赂,也通过管家角田进行着,总之一切都有条不紊、万无一失。

    另一方面,岛上的人都接到了不允许偷窥千代女王身影面容的禁令。不论昼夜,她都藏在地下宫殿深处,广介寝室后方沉重的帷幔里,这是禁地,任何人都不可进入。岛上的人都熟知主人的嗜好异常,他们只是在私底下开玩笑说那道帷幔之后一定藏着只属于国王和女王的温柔乡,没有人对此质疑。整座岛上,除了几个男女之外,没有人看清楚过千代的长相,就算惊鸿一瞥,也无法分辨那是不是真正的千代。

    渐渐地,原先的异想天开在广介处心积虑的计划下逐一实现。广介依靠菰田家无穷尽的财富克服种种难关,成功弥补先前人生里遭遇到的所有挫败。他过去贫穷的亲朋好友一夜之间披金戴银,潦倒的杂技团舞娘、电影女星、女歌舞伎演员,在这座岛上都被当成全日本第一的名演员备受宠遇;年轻的文士、画家、雕刻师、建筑师等,纷纷获得等同于小公司高层主管的酬劳。即使身处变态的罪恶国度,这些人又怎么有勇气抛弃帕诺拉马岛?

    于是,人间乐园降临此地。

    在这座疯狂的岛屿上,日复一日的嘉年华会上演着一幕幕莺歌燕舞。花园里盛开的是一丛丛裸女花朵、温泉中悠然游过一群群人鱼、永不消散的烟火、吐气如兰的雕刻群像、群魔乱舞的钢铁黑怪物、酩酊大醉般狂笑不已的猛兽、毒蛇炫惑的舞步、游行其间的美女莲台,还有莲台上穿着锦衣的纨绔君王人见广介那狂乱的笑容。

    岛中央立着根水泥大圆柱,上面爬满常青藤,还盘着一个像铁蔓一样的螺旋楼梯直达顶端,而美女莲台有时候便会顺势爬上那座螺旋梯。

    螺旋梯顶端看起来像一把形状诡异的蘑菇形大伞,站在上面,整座岛屿的景色尽收眼底,甚至能望见遥远的岸边。而该用什么字眼形容这能俯瞰整个风景的鬼斧神工,究竟该如何比拟才好?下方的景象随着螺旋梯的上升而消失,不管是花园、池子、森林还是人,都化为一层又一层的大岩壁,从顶上望去,这些红艳艳的岩壁恰似一朵花上的一片片花瓣,层层叠叠一直堆到遥远的岸边。帕诺拉马国的旅人在见识到这空前绝后、必须远眺才看得到的奇景之后,一定又会为这连异想天开的梦境中都不存在的风景惊诧良久。若要比喻,整座岛屿就像漂浮在大海里的一朵玫瑰,鸦片美梦中勾勒出的华丽鲜红花朵像艳阳一样娇艳欲滴。那种无与伦比的单纯与壮丽,酝酿出多么不可思议的美啊!这或许会让一些旅人回想起远古祖先曾目睹过的神话世界……

    在这华丽的舞台上,夜以继日上演着疯狂、淫荡、乱舞与陶醉的醉生梦死的游戏,作者该如何描述才能呈现其分毫?我想应该与各位读者经历的噩梦中,最为荒诞、血腥却又最为瑰丽的梦境有几分相似吧。

    二十四

    各位读者,这篇故事是否该在这里画上一个大团圆的句点?人见广介乔扮的菰田源三郎,能够就此沉醉在这独一无二的帕诺拉马国的欢乐中,直到百岁吗?不不不,不可能有这种事。就像大多数老故事一样,大高潮之后,总有个完全逆反的悲惨结局等着,帕诺拉马岛也不可幸免。

    某天,人见广介忽然被一阵毫无来由的不安侵袭了。这也许就是世人所说的胜利者的悲哀。可能是连续的狂欢带来的疲劳,又或许是心底对于往昔罪孽的恐惧,无论如何,一股不安悄悄地侵袭了他假寐的梦境。除此之外,一名男子散发出的威胁气息时时笼罩着他,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给岛上笼罩了一种无法判断吉凶的氛围,这或许才是广介不安的最主要原因吧。

    “喂,那个站在池畔发呆的家伙是谁?我不记得我见过他。”广介第一次看到这名男子的时候,他正站在花园的温泉池畔,他随即问侍立一旁的诗人。

    “主人忘记他了吗?”诗人答道,“他和我们一样,是位文学家。是您第二批雇用的人之一。听说他先前在老家待了一段时日,所以您一直没机会见到他,他可能是搭乘今天的班船刚回来的。”

    “哦,这样啊。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北见小五郎[27] 。”

    “北见小五郎?我对这个人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广介的记忆中没有这号人物,这是否暗示着某种凶兆?自此之后,不管广介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这位名叫北见小五郎的文学家追随的目光。花园的百花之中、温泉氤氲的蒸汽另一头、机械之国的汽缸背后、雕像园的群像之间、森林的大树底下,他觉得北见小五郎随时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有一天,广介再也受不了,终于在岛中央的那座大圆柱后面叫住那名男子。

    “你叫北见小五郎是吧?不管我走到哪儿,都能看见你的身影,这让我很不舒服,也觉得很奇怪。”

    长得像个忧郁的小学生一样的男子,懒洋洋地靠在圆柱上,闻言苍白的脸颊微略浮现羞赧的神色,恭恭敬敬地回答:“不,这完全是巧合,主人。”

    “巧合?或许吧。不过,你待在这边想什么呢?”

    “我在回想从前读过的一篇小说里的情节。那是一篇令我铭感至深的小说。”

    “噢,小说?对了,你是个文学家。那么,是谁写的小说?篇名是……”

    “主人应该不认识,那位作家籍籍无名,更何况小说根本没有出版。是一位名叫人见广介的人写的,名为《RA的故事》的短篇小说。”

    如今的广介已被生活锤炼成金刚不坏之身,这一点小惊讶根本激不起他内心丝毫波澜,即使听到自己的名字突然从对方嘴里冒出来,也能泰然处之。他面不改色心不跳。不仅如此,无意间碰到他过去作品的粉丝,心里还升起一股莫名的欣喜,他语气里满是怀念的意味,说道:“人见广介啊,我认识他。他写的小说都是些童话,跟你说,他可是我学生时代的朋友呢。虽说是朋友,我们并未深入交谈过。《RA的故事》我倒没读过,那篇稿子你是怎么得到的?”

    “原来如此,他是主人的朋友啊,真是太令人意外了。《RA的故事》是一九××年完成的,那个时候主人应该回到T市了吧?”

    “是啊。我最后一次见到人见,是在那两年前,之后便再也没有联络过。我也是从杂志广告上才了解到他是以撰写小说为生的。”

    “那么,主人在学生时代和他不太熟喽?”

    “唔,对啊,最多在教室碰上的时候打声招呼而已。”

    “来到这里之前,我在东京的K杂志编辑部工作。由于工作的关系,我才接触到人见先生的作品,并有幸读到他不能发表的稿子。我觉得这篇《RA的故事》是杰作,主编却觉得内容描写过于色情,因而迟迟未刊登在杂志上。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人见先生是个才刚出道名不经传的作家。”

    “那真是太可惜了。那么,人见广介如今从事哪一行?”

    广介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说出“我可以让他到岛上来”这句话。他对于自己假死的戏码竟有如此十足的信心,眼下他已彻头彻尾变为菰田源三郎。

    “看样子主人还不知情,”北见小五郎感慨地说,“他去年自杀了。”

    “咦?自杀?”

    “他跳海自杀了。留下遗书,警方才会判断是自杀。”

    “他一定碰上什么过不去的难关了吧。”

    “应该是吧,虽然我不清楚……话说回来,主人与人见先生两人长得就像一对双胞胎。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心想人见先生怎么会躲在这里?当然,主人一定也知道你们长得很像这件事吧?”

    “当年我们还经常因此被同学调侃呢,老天爷也真爱开这种过分的玩笑。”广介露出坦荡的笑容,北见小五郎也跟着忍俊不禁似的笑了。

    这天,岛上的天空似乎被一片灰色雨云覆盖了,四下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连一丝微风也没有。尽管如此,浪涛却发出如野兽般的咆哮声,汹涌拍打小岛的四周,天候异常诡谲。

    高高耸立的大圆柱宛若通往上方乌云的恶魔阶梯,遍寻周边看不到它倒映的影子,约需五人合抱的根基处,两道小小的人影正交谈着什么。广介平时不是坐在裸女莲台上,就是领着几名用人,唯独这一天反常地独自来到这里,与不过是一介用人的北见小五郎聊了这么久,说难得,也确是难得。

    “主人与人见先生真的长得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说到相似,还有另一个有趣之处。”北见小五郎的口吻越来越紧迫。

    “有趣之处?”广介很是好奇,也不想就这样离去。

    “就是我刚才提到的《RA的故事》这篇小说。主人是不是曾从人见先生那里听说过这篇小说的大纲?”

    “不,完全没有。我刚才也说过,我和人见只是就读同一所学校而已。我们只是同学,从未深入交谈过。”

    “真的吗?”

    “你这人也真奇怪,我何必撒谎?”

    “但是,您真的要这么一口咬定吗?到时候不会反悔吧?”

    听到北见这番反常的忠告,广介的神经不由得一阵紧张。可那究竟是为什么?那一刹那,他似乎忘掉什么明明应该清楚无比的事情,但这一刻他却毫无头绪,完全想不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广介话说到一半,忽然噤声。他隐约明白了某件事,脸色倏得苍白,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腋下冷汗直冒。

    “喏,您多少明白了吧,明白我为什么会来这座岛上。”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请别再疯言疯语了。”随后广介又呵呵笑了几声。只是那笑声就像幽灵一样空泛,显得虚弱无力。

    “要是您还是不懂,不如我就说个明白吧。”北见仿佛抛弃了主仆的分际,“在《RA的故事》里,有几幕场景与这座岛上的景色一模一样。好比你和人见先生长得惟妙惟肖,岛上景象与小说里描述的内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假如你一次也没拜读过人见先生的小说,也不曾听说过内容,怎么可能发生这种超乎想象的巧合?要真只是巧合,也太过雷同。这座帕诺拉马岛的创作,若非拥有与《RA的故事》的作者分毫不差的思想与兴趣,是不可能完成的。即使你和人见先生的外貌再怎么相像,连想法也完全一致的话,岂不是太不合理了吗?我刚才就是在想这件事。”

    “那又怎样?”广介屏住呼吸,瞅着对方。

    “你还不懂吗?换句话说,你根本不是菰田源三郎,而是人见广介。假如你读过或听过《RA的故事》至少还能辩解你是模仿那篇小说创作出这座岛。遗憾的是,你刚才已亲手堵死这唯一的生路。”

    广介这才发现自己掉进对方设的陷阱里了。开始这场大工程之前,他曾重新研读过自己撰写的小说,确认了没有留下会成为日后祸根的作品,但实在想不到石沉大海的投稿居然成了漏网之鱼。他甚至已忘记自己写过《RA的故事》。就像这篇故事开头说到的,寄出的投稿大多没有下文,他充其量只是个可悲的写手。但经北见提醒,他才想起来自己的确曾写过那样一篇小说。人工景物场景的创作是他长年的梦想,梦想的一部分化成小说文字,另一部分化为与小说内容全然相同的实物,就这一点而言,也不是什么太过令人惊讶的事。他的计划设想得如此周延,没想到还是有疏漏,而致使计划露出破绽的,竟是一篇没有下文的投稿,他真觉得追悔莫及。

    “啊,完了。或许我就要被这家伙揭穿真面目了。且慢,这家伙手中的证据,不就只有一篇小说而已?此时气馁还太早了。即使这座岛的景色和小说里的描述相似,也算不上犯罪的证据啊。”广介定下心,瞬间恢复从容的态度,“哈哈哈……你这人真是太白费心机了。你说我是人见广介?好啊,你要说我是人见广介也无妨,可是我确实就是菰田源三郎本人,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不,如果你以为我手中的证据只有这点,就大错特错了。我已掌握一切证据,但为了让你亲自坦白,我才会采取这种迂回的方法。我不愿意现在就把你交到警方手里,因为我打心底敬佩你的艺术才华。就算是出于东小路伯爵夫人的请托,我也不想让你这样一名难得的天才受到俗世法律的制裁。”

    “原来你是东小路派来的走狗?”

    广介这下恍然大悟。源三郎的妹妹嫁的丈夫东小路伯爵是源三郎众多亲戚中,唯一无法借由金钱摆平的例外。北见小五郎一定是东小路夫人派来的。

    “没错。我是受东小路夫人的请托前来的。东小路夫人平素与娘家几乎不相往来,她竟会监视你的行动,你一定感到意外吧?”

    “不,我意外的是我妹妹竟会怀疑我,这实在太荒唐了。不过,我相信我们只要面对面彻底谈一次,她一定能理解的。”

    “就算你这么说,如今也已无济于事。的确《RA的故事》是促使我怀疑你的契机,不过我手里现在还握着其他更确切的证据。

    “那么,我就先听听你说的证据是什么吧。”

    “例如……”

    “例如?”

    “例如,黏在这片水泥墙上的一根头发。”北见小五郎说道,拨开大圆柱表面的藤蔓,露出的白色表面上长着根像优昙华[28] 一样的长发。“你应该了解这意味着什么吧……噢,这可不行。你看,你的手指还没扣上扳机,我的子弹就先发射喽。”北见说着,伸出右手,他手上握着一个亮闪闪的物件。广介的手插在口袋里,像一座雕塑似的无法动弹。“我先前便一直思考这根头发隐含的意义。而就在与你的这一番交谈中,我总算获知了真相。我肯定这根头发绝不是偶然掉在这里的,必然和某件事物有致命的联系。你要是不相信,不如我们确定一下。”

    北见小五郎话声刚落,随即从口袋掏出一把尖头的大铁锤,使劲朝着头发下的圆柱狠狠地砸了好几下。一会儿之后,眼前水泥柱被砸开一个洞,鲜红的液体顿时沿着锤尖泉涌而出,白色水泥表面宛若绽放着一朵鲜艳的牡丹花。

    “用不着全挖开,也猜得出这根柱子里藏着尸体。是你的——不,是菰田源三郎夫人的尸体。”

    广介的脸色顿时惨白得像个幽灵,仿佛随时都会瘫坐在地。北见一手扶住他,并以平稳的声调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并非单凭一根头发便推导出真相。我只是无意间发觉,若人见广介要冒充菰田源三郎,最大的障碍无疑就是菰田夫人。于是,我无时无刻不在观察你与夫人的行动。没想到夫人有一天突然从我们面前消失了。就算你瞒得过别人,也瞒不了我。我心想,一定是你杀害了夫人。既然杀了人,就一定有藏尸地点。而像你这样有创意的人,会选择什么地方藏尸?话说回来,或许你也忘了,《R A的故事》里暗示了藏尸地点。在那篇小说里,R A这名男子由于不寻常的嗜好,在建造水泥大圆柱时,尽管没必要模仿古代造桥的传说,却在水泥柱里活埋了一个女人,喻为人柱(这是小说,主角可随意杀人)。我心想莫非……便回想夫人来岛上的日期,发现那天工程正进行到搭这座圆柱的围板,并开始浇筑工程。这果然是安全无虞的藏尸地点。你只要看准四下无人的时机,把尸体抱到脚手架上,扔进围板中,再倒进两三桶水泥便大功告成了。只是,估计你做梦都想不到竟有根头发流到水泥墙外。犯罪的时候总会有意想不到的破绽呢。”

    广介再也无法虚张声势,颓然倒地,刚好倒在圆柱上千代的血迹流过的那一带。北见小五郎怜悯地望着他凄惨的模样,毅然说完自己的想法:

    “你非得杀掉夫人不可,这恰好证明了你并非菰田源三郎。你懂吗?夫人的尸体,就是我刚才说的证据之一。当然,不只这样。我还握有另一项最关键的证据。我想你应该也猜出是什么了,不是其他,正是菰田家菩提寺的墓地。人们亲眼目睹尸体从菰田家的墓地消失,随后一名与菰田一模一样的活人在另一个地方现身,因此所有的人都相信肯定是菰田复活了。但是,就算棺材里的尸体不见了,也未必代表那具尸体是复活或者失踪了,或者有可能只是被搬到其他地方了。所谓其他地方,那附近不就埋着许多棺材吗?倘若挖出尸体的人想要把它藏到别处,没有比旁边的棺材更适合的地点了。这真是精彩的魔术啊。菰田源三郎的墓旁埋着源三郎祖父的棺木,由于你体贴的安排,如今他们祖孙俩的骨头正拥抱在一起,和乐地一起安眠呢。”

    北见小五郎说到这里,原本颓然不起的人见广介猛地跳起来,诡异地放声大笑:

    “哈哈哈……亏你查得这么清楚。你说得没错,一点儿也没错。老实说,用不着劳烦你这样的名侦探出场,我已经快完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刚才我太震惊了,差点儿动手杀了你,可是仔细想想,就算那么做,也只能让现在的欢乐再延长短短半个月或一个月而已,不然还能怎么样呢?我创造出所有想创造的艺术,完成想完成的创举,已了无遗憾。干脆恢复真面目,变回原来的人见广介,任凭你处置吧。坦白说,菰田家的万贯家财,也仅存能维持这种生活一个月左右而已。可是,你刚才说不愿让我这样的人轻易受到俗世法律的制裁,那是什么意思?”

    “谢谢,听你这么说,我也心满意足了……你说那句话的意思吗?我希望不借助警方,请你果断地接受处置。这并非东小路伯爵夫人的吩咐,而是同样身为艺术仆人的我个人的愿望。”

    “谢谢,也请你接受我的谢意。那么,能请你再给我一点儿自由的时间吗?只要短短三十分钟就好。”

    “当然没问题。岛上有数百名你的仆从,万一他们知道你是个可怕的杀人凶手,也不可能继续助纣为虐,再说,你也不是那种会纠集同伙、言而无信的人。那么,我在哪里等你好呢?”

    “花园的温泉池。”

    广介说完,旋即消失在大圆柱另一头。

    二十五

    十分钟后,北见小五郎与众多裸女浸泡在温泉池的芬芳蒸汽中,优哉地等待广介的到来。

    天空依旧乌云密布,没有一丝风,放眼望去,花山在灰色中沉睡,温泉池里不起一丝涟漪,连身边的几十名裸女都像死去了一样沉默不语。在北见看来,这整片景色宛若一张忧郁的天然贴画[29] 。

    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啊!四周只有凝然不动的天空、花山、池水、裸女群,还有把这些景物糅合在一起的梦幻般灰色。

    不一会儿,人们就被在池畔一角发射的烟火声吓得回神,那声音实在突兀,仰望天空,一朵朵绝美绚烂的烟火在半空中绽放出美丽无比的景色,大家不由得再次发出赞叹。

    那散开的火花是一般烟火的五倍大,因此整片天空都被占满了。与其说是一朵花,更像由各种大小不一的花卉汇集成一朵,五色花瓣就像万花筒里的景象,随着它不断往下落,簌簌地改变色彩与形状,不断向外扩散。

    那并非夜间的烟火,也不同于白昼的烟火,在乌云与灰色的背景映衬下,五彩光芒变得模糊诡异,一格一格地扩展开来,就像钓天井[30] 般步步逼近,那种情状既让人销魂又让人心神俱裂。

    在目眩神迷的五光十色下,北见小五郎无意间瞥见几名裸女的脸庞和肩头沾着点点红色飞沬。起初他以为是蒸汽水滴反射出烟火的色彩,因而不以为意,但没多久,红色飞沬猛烈地喷下,他自己的额头和脸颊上亦感觉到异常温暖的水滴,他在脸上抹了一把,沾在手上的毫无疑问是鲜红的人血。接着,他定定望向前方温泉水面漂浮的物体,那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掉在那里、被生生扯断的人类断手。

    在这片血腥的情景中,众多裸女却静默不动,实在诡异。北见小五郎虽对她们的反应感到惊诧,但同样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静静把头枕在池畔,出神地盯着漂荡在他胸前一带的新鲜手腕上绽放的猩红断口。

    就这样,人见广介的尸体随着烟火碎裂成一片片,化成血液与肉屑之雨,倾注在他创造的帕诺拉马国的每一个角落。

    (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注 释

    [1]. 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里相当于三点九公里左右。

    [2]. 后文说到的I湾、S郡、T市,可推断出作者指的是三重县、伊势湾、志摩郡、津市。大正七年前后乱步曾在鸟羽造船厂任职,这座舞台是他熟悉的环境。“T”也有可能是鸟羽,现今的鸟羽市改为市制,是昭和二十九年的事情。

    [3]. 寄宿在有亲戚关系的学者、资本家或政治家的家中,边帮忙打理家务边做学问的学生。

    [4]. 柏拉图(Plato , 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腊哲学家。主要著作有《苏格拉底的申辩》、《理想国》、《会饮篇》等。艾蒂安·卡贝(étienne Cabet,1788—1856),法国初期共产主义者,其著作《伊加利亚共产主义》(Voyage en Icarie)描写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从中可窥见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的乌托邦思想。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英国拉斐尔前派画家,手工艺艺术家、诗人、思想家,于一八九〇年发表了小说《乌有乡的消息》(News from Nowhere),这部著作又译为《乌托邦消息》,描写一名社会主义者在梦中体验泰晤士河畔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

    [5]. 公元前二一二年,秦始皇建设了这座豪华的宫殿,公元前二〇六年被项羽付之一炬。

    [6]. 弗朗兹·哈特曼(Franz Hartmann,1838—1912),澳大利亚医生,神智主义者。曾经是勃拉瓦茨基等人组织的通神学会会员,勃拉瓦茨基死后,他率领其中一支分裂出来自成一派。此外,他也和凯尔纳等人在德国宣传瑜伽。文中提到和死亡相关的书籍即为《活埋》(Bruied Alive)。尤金·布许(Eugene Bouchut,1818—1891),法国儿科医师。曾任巴黎大学医学院教授,是咽喉插管布许氏管的创始人,也是气管切开术的推广者。关于假死状态下的埋葬,布许发表“用听诊器观察心跳声,听不见心跳两分钟以上,即为死亡,可以埋葬”而获得法国科学学院马尼奖,之后并将其成果集结成《关于死亡的征兆》(Les Signcs de la Mort),他的说法到了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广受认可。弗里德利克·肯普纳(Fricderike Kempner, 1828—1904)为富裕的犹太地主女儿,研读过许多有关假死的书籍,并深受影响,写下一本主张遗体应安放二十天的小册子《有关立法设立灵安室之必要性的陈情书》(Denkschrift über die Notwendigkeit Einer gesetzlichen Einführung von Leichenhusern)出版后成为畅销书。

    [7]. 原书名为The Premature Burial,爱伦·坡发表于一八四四年的小说。故事主人公有强迫症,总觉得有人要把他活埋。后文引用了谷崎精二(谷崎润一郎之弟)的译文,不过故事被作者稍作改写。

    [8]. 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是圣巴托洛缪日,从那天开始,法国天主教暴徒对国内新教徒胡格诺派实施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恐怖的暴行持续了好几个月。

    [9]. 在医学不发达的时代,为了防止意识昏迷被误诊为死亡惨遭活埋,某协会提倡在棺木中放置一个小钟,遇到活埋事件,生者可以拉响求救。据说这个协会是亚历山大·怀特于十九世纪后半叶在美国组织的,不过没人知道他们的实际活动,反而是一八九六年亚瑟·罗威尔设立的伦敦防止活埋协会的活动较广为人知。

    [10]. 特指被隅田川、日本桥川、龟岛川冲积而成的平原区域。灵岸岛的叫法始于宽文元年(1661)。昭和四十六年,灵岸岛划归中央区,改名为新川一至二丁目。

    [11]. 日本的长度单位,一寸约三厘米。

    [12]. 日本的长度单位,一町约一百零九米。

    [13]. 家族成员信仰并且皈依的寺院,最后会演变成家族的坟地,各代的坟墓都得建在这里。

    [14]. 用石材堆砌起来的塔,当个人墓标。

    [15]. 日式建筑中独有的外层窗套,用木板制成,水平滑动,兼具防风雨、防盗窃的功能。

    [16]. 佛教中有这样的习俗,让死者穿上净衣下葬,净衣又叫经衣。

    [17]. 日本寺院中住持与其家人的住所。

    [18]. 寺院里的杂役。

    [19]. 强直性昏厥(Catalepsy),患此病症的人皮肤苍白,四肢部位出现不同程度的僵硬,对刺激亳无反应,脉搏及呼吸变得缓慢。

    [20]. 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间约为一点八米。

    [21]. 正确名称为红毛菜,是红毛菜科的红藻,分布地区从千岛至台湾。外形呈线状,无分枝,长约三到十五厘米。此外,后文的立旗鲷正确名称应该是白吻立旗鲷,桃源社版也作出了订正。其他的海藻、鱼类也都实际存在,为避免烦杂,省略不说明。

    [22]. 瓦格纳的歌剧《罗恩格林》(Lohengrin)中,骑士罗恩格林骑着被小船牵引的天鹅出现。路德维希二世曾在林德霍夫宫的人造洞窟里重现了这个场面,不知道乱步是否知道这件事。

    [23]. 帕诺拉马(Panorama)是一种展览装置,在半球形圆顶内画上背景画,再在背景画前面放上大小不一的人偶及模型。利用透视原理,让观赏者看到类似眺望户外的辽阔风景时才能看到的景象。一七八八年由英国的李察德·派克发明,小说中说这装置由法国人发明的表述是错的。最早引进日本在明治二十三年(1890),那一年东京上野举行第三届内国劝业博览会,受欢迎的程度在日俄战争期间达到巅峰,其后逐渐衰退。同一年,在浅草的人造富士山遗迹上建造了日本地帕诺拉马馆,展出南北战争期间的帕诺拉马风景。东京其他地区还有帕诺拉马国光馆(九段下)、神田帝国帕诺拉马馆(神田)、日本堤大帕诺拉马馆(吉原)等。此外,类似的还有在平面背景画前摆上模型以供观赏的吉欧拉马(Diorama)。

    [24]. 位于奈良县吉野郡,大峰山北侧山岭的通称,是赏樱的胜地。

    [25]. 尤加利树是桃金娘科的常绿高木,原产于澳洲南部及塔斯马尼亚岛,常栽种在庭院、公园里,叶子是无尾熊的食物。果实呈倒卵状,长约一至三厘米,绿白色,树干布满纹路。

    [26]. 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里约三点九三公里。

    [27]. 这个名字令人联想到名侦探明智小五郎。作者在故事一开始提到的知悉重要情节的“两三名人物”,很有可能是这位北见先生与委托他的东小路伯爵夫人。

    [28]. 一种植物,亦称“优昙婆罗花”,是佛教中的一种圣树。由于花朵隐于花萼之中,被误以为不开花。佛教中传说数千年开花一次。

    [29]. 布艺制成的一种贴画。把人体各个关节画在厚纸板上,再把这些草图切割开来,每一张草图都用颜色与质料合适的布片包上,重新组合成一张图片,布与棉的质感能营造出浮雕般的立体感。

    [30]. 钓天井是一种机关,不钉死房屋的天花板,切断固定的丝线,天花板会自动落下来,压死下面的人。这个机关因为宇都宫钓犬井事件(暗杀将军德川秀忠)而知名,但这是野史。乱步写过一部疑似从福尔摩斯短篇《工程师大姆指案》(The Adventurc of the Engineer's Thumb)中获得灵感的《妖怪博士》,出现在小说里的汽缸,可以算是钓天井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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