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诺拉马岛奇谈-湖畔亭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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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各位读者,还记得几年前发生在H山A湖畔那起不可思议的凶杀案吗?案子虽然发生在偏远的山村,但引起的轰动可不小,连各大城市的报纸都争相报道,可以说,那样的命案确实少见。我依稀记得当时有一家报社用“A湖畔神秘命案”为标题,而另一家报纸的标题“离奇消失的尸体”更是耸动,并且用了大量的笔墨和篇幅深入讨论了这件事。

    细心的读者大概已经想到了,这起所谓的“A湖畔神秘命案”,直到五年后的今天,依然悬而未决。古怪的是,这件凶杀案别说是凶手了,连被害人是谁都不清楚。警方早已放弃追查真相。湖畔当地的村民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忘了那起轰动一时的事件。或许渐渐地,命案将变成永久的谜团,从此成为悬案。

    只不过在这广阔的世间,还是有两个人对这起命案的真相了如指掌。其中一个便是胆敢主张世间还有两个人知道这个秘密的我。那么,为什么我没有更早公开这件事?大家或许会这么责备我,其实你们不知道,这当中有着很深的隐情。还是请读者静下心来,听我细细道来。而后,盼望诸位能够理解,为了保持沉默,我又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二

    进入正题之前,必须先说明我有一项不太能够被世人接受的怪癖,也就是我称之为“透镜狂”的爱好。读者势必十分迫切地想知道所谓不可思议的事件究竟隐含着什么内情、最后又怎么解决,不过在这个故事里,如果不事先交代我不寻常的嗜好,而是直接切入事件本身,那实在太突兀,也难以取得读者的信任。最主要的是,我想借这个机会好好解释一下我那让人敬而远之的癖好。请各位读者索性当成是听一个痴人的疯言疯语,耐下性子听我谈谈自己无聊的身世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小我就是个忧郁内向的孩子。上学之后,我还是习惯独自待在角落里,冷眼旁观那些聚在一起玩得兴高采烈的同学,偶尔眼神里也会流露出一股羡慕之情。放学回家之后,我也不和邻居的孩子一起玩耍,而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间别馆的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小时候,玩具伴着我长大,大了之后透镜类物品替代了儿时的玩具,它既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玩伴。

    我是个多么奇特又不讨人喜欢的孩子啊!很多时候,我把那些没有生命的玩具当成有灵魂的生物,甚至跟它们说话,那些玩具要不是人偶,要不是纸糊的小狗,要不就是呈现在放大镜下各种各样不同的人或物,总之没有特定对象。就像和恋人聊天一样,我跟它们絮叨个没完没了,甚至给对方配上词,一个人装出两种声音,自问自答。记得有一次,我的自言自语被母亲听见了,被她狠狠骂了一顿。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因此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气得脸色铁青,一边骂我,一边还像看见怪物一样瞪着我。

    姑且不论母亲的反应,年纪渐长,我的兴趣从一般的玩具转移到幻灯片,再从幻灯片转移到透镜。应该是宇野浩二[1] 先生吧,他曾在某部作品[2] 中提过,我大概就是那个躲在黑暗壁橱里一遍遍看幻灯图片的孩子。在那个黯黑如墨的墙壁上,突然射进一道犹如梦魇般色彩浓郁的光线——和明亮灿烂的太阳光线不同,那是来自于异化世界的光,在光的照射下墙壁上反射出各种各样不同的图画,期待着不同画面出现的心情,对我而言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我忘了俗世的一切,甚至连吃饭都想不起来,在充斥着煤油烟味儿的壁橱里,待上一整天,一边自言自语着自创的台词。终于有一天,母亲发现了我的异常,气得一下子把我从壁橱里拽出来,这就好像一场甜美的好梦被人硬生生地打断,我就这么被拖进残酷的现实中,不管怎么样,这都不能说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记忆。

    我是如假包换的幻灯发烧友,只不过,从寻常小学校[3] 毕业后,逐渐对自己的某些行为感到羞愧,我再也不躲进壁橱里了,秘密藏起来的幻灯机器也尽数销毁。只不过,尽管我拆毁了机器,但透镜还是完好的。我的幻灯器械比起普通玩具店里出售的要高级得多,透镜幻灯头的直径长达两寸,摸着十分厚实,拿在手里则沉甸甸的。我把这两片透镜当做文镇,一直摆在我的书桌上。

    事情发生在中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赖着不想起床。我是个喜欢赖床的人,因此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尽管母亲一再喊我起来,但我只是“嗯、嗯”胡乱应着,始终离不开温暖的被窝,终于错过了上课的时间,于是根本不想去学校了。我甚至为此跟母亲撒谎,说自己生病了。一装病,就得吃难以下咽的粥,想做什么好玩儿的事情也不能,因为我只能待在床上,往往到了这个时候,我就会为没去学校而懊悔不已。

    我特意拉上遮雨窗,室内一下子昏暗下来,如同我阴郁的心情,外头的景色透过缝隙和节孔倒映在纸门上。大的小的、清晰的模糊的,有趣的是,映照出来的景物都是颠倒着的。躺在床上看着这一切的我,脑海里蓦然浮现发明照相机的人说过的话,为什么从这个节孔中露出来的影像,不能像相片一样有颜色呢?我思考着大多数孩子都会想的事情,却在心里自诩自己是个了不起的科学家。

    看了一阵子后,我依然目不转睛,纸门上的影子也渐渐淡去。当倒影完全消逝后,刺眼的阳光从同一个洞孔和缝隙照进来。没想到,无故旷课的内疚竟让我像地鼠般畏惧阳光。我怀着一种难以启齿的厌恶心情,用被子蒙住头,闭上眼睛,再以一种甜美的、鄙厌的心情瞅着霎时聚拢在眼前的无数黄色及紫色光轮。

    各位读者,是否觉得我的铺垫和杀人事件几乎搭不上边,请不要责备我。我这人讲故事向来如此,而且,幼年时代的回忆,和这起杀人事件,并非完全没有关系。

    我从被窝里探出头一看,发现在我的脸部正下方,有个地方正闪闪发光,这是从节孔透进来的太阳光,穿过拉门的破洞,在榻榻米上方投下一个圆形的光影。大概是屋子里太黑暗的缘故,显得那圈白光又亮又刺眼,刺得我差一点儿就睁不开眼睛,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下意识地拿起放在书桌上的透镜,把它放在那圈圆形光圈上方,紧接着我看到了倒映在天花板上像妖怪一样的幻影,尽管只是惊鸿一瞥,还是吓得我一激灵,手里的透镜都掉到榻榻米上了,上面的倒影有怎样的魔力,把我吓成这样?说到原因,也挺可笑的,榻榻米上有一根细细的兰草,在放大镜的作用下,这根倒映在天花板上的兰草,被扩大到足有两寸粗,而且任何一粒小小的尘埃,都能被放大到可以清楚看到每个细节。于是,我对透镜不可思议的神奇作用产生了一种恐怖的敬畏。另外也记住了它不可言说的魅力,自此以后,我便沉迷于透镜世界。

    我拿出刚好放在房间里的小镜子,试着用它折射透镜的光线,用一些图画和照片替代榻榻米,投射在旁边的墙壁上,没想到成像非常成功。以后,当我升上中学高年级以后,物理课上学到了关于透镜折射的原理,很多年以后,当我知道了实物幻灯[4] 以后,才明白当年的我自认为了不起的发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那一刻自觉真的做了什么重大贡献,而后整天沉迷在透镜和镜子的世界里。

    只要一有空,我就去买些硬纸板和黑布料,制作不同形状的箱子。我手头的透镜和镜子越攒越多,有时候,我会做一个弯曲的U字形长暗箱,在中间贴上很多个透镜,这箱子明明是不透明的,但却能从这边一直看到另一边,好像视觉没有遭遇什么障碍似的,我制作了一个能看到另一头的装置,家人纷纷觉得不可思议,惊呼这是一种“透视术”;有些时候,我在院子的一角装上一面凹面镜,试着用聚焦的光线点火;有些时候,在家里放上很多不同形状的暗箱,让在内室的家人也能看清楚站在玄关口客人的外貌姿态什么的,总之就是很多类似于这样的小淘气,我从中获得许多乐趣。我甚至自己动手制作显微镜和望远镜,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成功。甚至专门建造了一个小镜屋,把青蛙、老鼠啊什么的放进去,看着它们吓得浑身发颤的模样,在旁边拍手叫好。

    总之,这些异于常人的小爱好,一直持续到中学为止,进入高等学校之后,我住在外面并且忙于学业,不知不觉间透镜游戏在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从学校毕业之后,我并不急于寻找糊口的工作,整日无所事事东游西逛,于是,透镜游戏以高于以往数十倍的魅力复活了。

    三

    此时此刻,我不得不坦承某个可厌的癖好。不过,若从我少年时期懦弱的个性来思考,我会沦落至此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装模作样地在人中部位留了一撮小胡子,竟然从最下贱的女佣都不会尝试的偷窥行为中,感受到一股无上的快感。当然,这种癖好每个人多少都有一点,我却异常极端。最糟糕的是,我偷窥的全是些说出口都觉得丢脸的、下流的人和事。

    这是我从某位朋友口中听到的事,忘了是朋友的婶婶还是另有其人,也一样喜欢偷窥,正好她家后院的围墙可轻易窥见另一头的邻家客厅,于是,她闲来无事便从围墙木板的洞里窥探邻家动静。由于隐居,她目前没有工作,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便以一种嗜读小说的心态持续观察邻家的风吹草动。举凡今天来过几位客人、哪个客人长什么模样、说了哪些话、哪一家生了孩子、标会[5] 之后用那笔钱买哪些东西、女佣打开无鼠柜[6] 偷吃了什么……巨细靡遗,无一疏漏,比自家人的事还要清楚,不,连邻家男女主人都不知道的事,她都仔细观察出来,再转述给我的朋友听——就像将报纸小说的后续情节念给孙子听的老奶奶一样。

    听到这件事,我当下心想,世上果然有和自己患相同毛病的人,这样说颇为可笑,但这件事着实让我感觉心中有了支持。只是我的状况比那位婶婶更严重,且更恶劣。以我毕业回乡之后的第一桩恶作剧为例,我在自己的寝室和家里的女佣房装上先前提过用透镜和镜子构成的各种形状的暗箱,想偷看那个肥胖得犹如熟透果实的二十岁女佣有什么秘密。说是偷看,我的做法其实极为胆小且间接。我在女佣房的隐秘之处,例如天花板的角落等,装上我发明的透镜与镜片装置,通过暗箱,以阁楼等为通道,借助通道里的光线把女佣房间镜子里的影像倒映在我寝室的书桌镜子上。换言之,这种装置与潜水艇中窥看海面上的那种不知名镜子的装置相同。

    话题扯远了,要说我到底看到什么,都是些不太适合在大庭广众下公开讨论的事情。比如,那位二十岁的女佣,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从行李底下拿出一沓信纸和一张照片,看看照片再读读信,读读信又看看照片,睡觉之前再把那张照片放在自己丰满的胸口,使劲按了按,看她那个样子我恍然大悟,照片上的莫不是她的恋人?总之,差不多就都是这样的事情。另外,人不可貌相,她很喜欢哭,而且不出我所料,她不但偷吃,睡相也不好,还有其他更多更露骨的景象,令偷窥的我内心雀跃不已。

    尝到甜头后,我的怪癖变本加厉。不过,偷窥女佣还好,偷窥家人会让我心里油然升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另外,也不应该把这种装置延伸到邻居家里去,于是有一阵子我心里特别困扰,但是没过多久我就想出一个好主意,我把透镜和镜子的装置改造成一个便于携带的组合,只要我去旅馆、茶屋或者料理店时就带着它,就地组合成偷窥的道具。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我的装置必须是能自由移动焦点的,暗箱也是越小越好,越不显眼越好。改造过程中,我遇到许多困难,但就像前面说过的,我天生就对手工活充满无限的热情和兴趣,全心钻研几天之后,便携型偷窥装置的改造就完成了。

    之后,凡我所到之处,这个装置都用上了。我也曾找借口,在朋友家留宿,偷偷把那个装置安放在朋友的主卧里,偷窥到激情的一幕。我想光是写下这些记录就能完成一篇小说了。闲话就说到这里吧,接下来让我们进入主题。

    那是五年前的初夏时节,我突然患了神经衰弱症,大城市喧嚣的生活环境加剧了我的压抑感,在家人的劝说下,我独自前往H山A湖畔一家名为湖畔亭的旅馆,打算静养一段时日,顺便避暑。以当时的时节来说,避暑还是早了些,因此偌大的旅馆里空荡荡的,山中冷冽清爽的空气让人觉得格外寒冷。我到湖上泛舟,在森林里散步,一段时间后便觉得这些活动毫无趣味可言,尽管如此,我也不想回到大城市,于是,接下里的每一天我都待在旅馆二层,打发每一个百无聊赖的时日。

    就在我无聊得快发狂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那个偷窥镜,所幸我习惯随身携带,它就在我的箱底放着呢!旅馆里的客人不多,但仍有少数客人,还有近十名为了即将到来的夏季而临时雇用的女佣。

    “让我来做个小小的恶作剧吧?”

    我笑得不怀好意,客人寥寥无几,根本不用担心被发现什么,于是我立刻着手组装偷窥道具。至于之后我到底偷看到什么,又因为这次的偷窥,碰上什么样的大事,接下来就进入故事正题吧!

    四

    湖畔亭坐落在H山上一座知名的湖泊南侧高台。建筑物呈细长方形,北临湖泊,抬头就能看到绝景,南侧隔着湖畔小村庄,能够遥望前方层叠的群山。我的房间在临湖的北侧一端。房间前面有一条像露台一样宽敞的走廊,每个房间都搭配两张藤椅,坐在藤椅上,我的视线能够越过院子里的小树林,眺望湖泊全景,青翠的山峦环抱着寂静的湖水,一开始这样的景色是多么让我享受和快乐啊!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看到水面倒映出山峰的影子,小船在湖面缓缓滑行,下雨的日子里,迷蒙的烟雨隐去了山峦峰顶,迫在眉睫的低云洒下凌乱的银色丝线,在湖面打出美丽的水点。这些寂寥清爽又风情万种的景物,把我混沌的脑子细细洗涤一遍,一时之间我几乎完全忘记了把我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神经衰弱。

    但是,随着神经衰弱的病症日渐痊愈,我喜爱喧嚣的本色又逐渐显露出来。我越来越无法忍受这寂寞的山居生活。湖畔亭如其名,除了是供游客住宿的旅馆,同时兼营料理亭[7] ,客人主要来自附近城镇及村子的一日游游客。此外,应客人的要求,店家也可以从山下附近城镇临时找来一些歌伎,来一场和周围的景色氛围格格不入的热闹演出,因为寂寞难耐,我也参加过两三回。但是像这种半吊子的温吞水,怎么都没办法满足我。除了山就是水,除了水就是山,大多数时候,旅馆的房间都是寂静无声的,偶尔传至耳畔的就只有乡下艺伎那走调的三味线。话虽如此,就算现在回家,家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事情,而且,离预定离开的时间还很长,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来前面提到过的偷窥游戏。

    想起这件事是有原因的,我房间的位置实在太好了——位于二层的一个角落里,打开房里的一个圆窗,立刻就能看到底下湖畔亭豪华浴场的屋顶。过去,借助我的偷窥机关,我有幸看到各种不同的场面,但只有浴场还没看到过,这惹得我的好奇心更甚。但我并不是对那什么裸女沐浴图有这么大的兴趣,这种东西,只要上深山温泉浴场就能看见,不,其实在城市里的某些地点也能自如欣赏,何况这家湖畔亭浴场并没有男女之分。

    真正吸引我的是,裸女或者裸男的自然状态,就是说他们不知道有人正在看他们的时候表现出来的状态。平常我们在澡堂里看到的裸体,他们已经适应了周围的目光,都是人前的裸体,这些人虽然能若无其事地在人前脱得一丝不挂,却并未褪去羞耻的外衣。他们能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于是摆出一种紧张的不自然姿态。根据我的偷窥经验,很清楚人在人前和人后的不同简直有天壤之别,有些人在人前一副精明干练的谨慎模样,等周围人一离开只剩自己的时候,就完全松弛下来,转变之剧,让人惊讶。有些人甚至会出现活人与死人的极端差异,不光表情,不论姿势还是各种行为举止,全都变了样。我曾亲眼见过某个人,人前,那家伙是个极端的乐天分子,快乐到近乎疯癫,但他独处的时刻完全相反,其实是个死气沉沉的厌世家。我想人们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的情绪转变。在我们面前的人,表现出来的形象和实际面目南辕北辙的情形,可说屡见不鲜。由此推彼,我想当一个人在镜前独自欣赏自己的裸体时,会是怎样的一个状态?这一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基于这样的理由,我决定把我偷窥装置的一端设置在更衣室中而不是洗浴场,那个屋子里有一个大大的落地镜的更衣室。

    五

    这天,夜深人静后,我着手进行这令人期待的工程。首先,我从行李箱底部取出偷窥镜道具,把纸套筒接得长长的,然后从圆窗偷偷爬到浴场屋顶,选了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位置,用细铁丝把道具绑得结结实实的。所幸一旁的空地有片高大的杉树林,把这一面墙壁遮得严严实实的,即使在大白天,也不用担心我的装置会被人发现。不仅如此,这个位置可以说是旅馆的背面,平常几乎没什么人过来。

    我像个小偷一样攀上树干,钻进浴场窗户,然后在黑暗中埋头工作。经过三个多小时,总算把理想变为现实,更衣室上方的窥镜安装完毕。随后,我把连接偷窥镜的管子从圆窗上拉进来,藏在板壁下面,当时我想弄成只要我一躺下来就可以随意观赏的装置,固定完毕后我把春秋季节穿的鸢衣[8] 挂在柱子上,以免女佣发现这道机关。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我就沉溺在这个不可思议的镜像世界中不能自拔了!房间角落那个灰色暗箱里,斜斜地安装着一面大小只有两寸见方的小镜子,小镜子里上演的全是来自于隔壁更衣室的景象。由于光线折射的原因,镜中的影像灰蒙蒙的,但这却意外地让镜中影像增添了一种梦幻情趣,于是我病态的嗜好获得无可比拟的满足。

    我的房间在二层,能听见人们去洗浴场的脚步声。当然,我也可以躲在圆窗后面偷窥,但这么偷看只能看到洗浴场的屋顶,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而且,如果我不留心镜面,就无法得知人什么时候进入更衣室。于是,我就像钓鱼客紧盯着浮标一样,急不可耐,希望浮标赶紧动,一早起床就趴在房间角落,紧盯着暗箱里的小镜子。

    终于,当镜前掠过一个望眼欲穿的人影时,你不会明白我的心情是如何雀跃!不管镜中的人影是脱衣服还是擦拭洗浴完毕后身上的水珠,我心里都会响起一个紧张的声音,好像催促什么似的:现在是不是要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现在是不是要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你不知道我有多期待异样事情的发生。

    遗憾的是,我的期待大多落空,出现在镜子里的男女,不过如此,除了有兴趣在那不可思议的、灰蒙蒙的表面装模作样地搔首弄姿一两下之外,看不到再新奇的了。前文也提到过,正值初夏时节,山中早晚仍有几分寒意,住宿客也不过两三家,来饮酒作乐的客人也不过三天一波的频率,因此,洗浴的就更少了。于是,我的镜中世界就像湖泊景色一样,冷清极了。

    而在这些当中,唯一安慰我的,是一组十名女游客的入浴图。

    她们或者两人或者三人一组,共同出现在更衣室。

    尽管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但大概都是一些猥琐的流言飞语之类的吧,一边笑着打闹一边脱衣服,比谁的皮肤好,拍打对方肥胖的腹部,这些景象近得触手可及,就像迷你照片中的玲珑姿态,在镜子表面跳动着。入浴完毕后,她们会花很长时间在镜子前面梳妆打扮。以前我就对女人的梳妆打扮兴趣浓厚,但是,我从没见过裸体女人以露骨的姿态大胆上妆的模样。

    那是个对男人来说完全陌生的、不真实的世界……

    有些人会独自一人出现在更衣室,站在镜子前面,毫不做作得脱起衣服来。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出现特异的景色。可能一分钟前,还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侍奉我的少女,到了只有她一人的镜子前面时,就会判若两人,难怪世人都说女人是魔鬼——有时候,我禁不住深深叹息。

    六

    没过多久,当我开始觉得镜中世界平凡无趣、不过如此时,突然出现了一个让我惊喜交加的人物。紧接着,镜中就发生了一件比这个人带给我的“惊喜”更甚的事情,我几乎被吓着了。最近,旅馆刚住进来一家人,这些人看起来像是东京某富裕家庭的女眷,那位姑娘就是其中之一。她约莫十八岁,穿着打扮入时。第一次出现在我的镜子里时,我惊为天人,简直就像是灰蒙蒙的玻璃中绽放出一朵鲜红的罂粟花,她的容貌和打扮十分相配。另外她的肉体一点都不输给她的脸蛋。像西方人一样丰盈的肢体、像樱花花瓣一样微妙的肤色,这就足以让我惊喜万分了。更让我雀跃的是,镜子前面的她有特殊的爱好,脱得一丝不挂的她要不侧身,看镜中的侧身像,要不背朝镜子,看自己的后背,摆出种种淫荡的姿势,独自欣赏半天。

    在走廊里遇见她的时候,她总是一副举止端庄,态度严谨的模样,没想到独自到了镜子前面,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行为举止大胆豪放的女子。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年轻女子迷恋自身肉体的模样,她那大胆的行径,让我不由得瞠目结舌。

    接下来再一一详细讲诉的话,就离题了,因此尽管我很想继续记录,但还是决定省略跳过。总而言之,因为这个女孩的出现,终于把我从无聊的状况中解救了出来。

    后来,为了让我偷窥的影像更清楚一些,我又一次在半夜潜入浴场,爬过浴场里通风用的高窗,在透镜前面再扣上一个望远镜的透镜片,这么一来,偷窥镜的焦距就落在全身镜的中央部分了。于是,顺利时通过房间里那个两寸见方的镜子,我可以看到更衣室里的全身镜,偶尔可以看到全身的影像,偶尔是身体的某一部分——像是电影中的特写镜头。

    这是一种怎样的恐怖,在这个只有两寸见方的小镜子里,看到被无限放大人类身体的某一个部分,实际上没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那种倏然放大的震撼,那感觉好像在一个光线昏暗的水族馆,铺着透明玻璃的水槽表面冷不防出现一片白得几乎透明的鱼腹,再仔细一看,发现原来是人类的肌肤,那一刻,你的心情是如何恐惧,又是怎样被蛊惑……总之,我就这样,日复一日,毫不厌倦得在秘密偷窥裸女中度过生活的每一天。

    七

    有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那天,每天必来浴场的姑娘,不知怎么了,直到入夜依旧没有现身。就在我看着压根儿不想看的身体时,浑然不觉间天黑了。不会再有人沐浴了,依照往例,接下来直到十二点左右只有女佣会来浴场,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内,镜子前应该不会出现任何人影。

    我断了念头,钻进早就铺好的床铺中。但是,一直以来都不怎么起眼的对面房间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嘈杂声,吵得我根本睡不着。那是用乡下艺伎的三味线伴奏、女人尖细的声音和着男人粗哑嗓音的鄙俗俚曲,穿插其间的是定音的太鼓声。似乎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走廊里不断传来女佣跑过来一饱耳福的忙碌足音。

    始终睡不着,于是我决定起来再看一眼镜子。大概是心里有一种期待,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那姑娘的身影,就这样我上前再看了一眼。一见之下,那儿真的有一个女人的姿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不过,只消一眼我就知道不是同一个人,镜子里的身影很朦胧,而且只照出女子脖子以下的部位,我实在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从她的体态来看,应该是个年轻的姑娘,她好像刚从浴池里爬上来,正在擦脸。

    突然,女人后背闪过一道寒光,我倒抽一口冷气,定睛一看,看到一个让我胆战心惊的物体在女人背后晃动,镜子一隅似乎有一只男人的手往这边伸过来,那是一只握着短刀的手,可能是太兴奋的关系,男人的手一直颤抖着。女人圆润的身体和由于距离的关系相对放大的那只手,把镜面塞得满满的,看起来就像水族馆那黑魆魆的水槽,有那么一刹那,我怀疑自己看到了幻象,事实上,我的神经紧绷地已经快断了。

    我一直盯着镜面,镜子里的幻影始终没有消失,不但没消失,那把闪着阴森寒光的短刀一点一点往女人方向逼近,可能是男人太激动了吧,那只手一直诡异地颤抖着。女人对此毫无察觉,仍不急不徐地继续擦脸。

    这不是梦境,更不是幻觉。毫无疑问,浴场里即将发生凶杀案,我必须尽快阻止才行。但我能对镜中的影像做什么?快点,快点,我的心脏几乎快从胸腔跳出来了。我很想把我看到的大吼出来,但舌头却完全僵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直到现在,我仍忘不了当时复杂又矛盾的情绪,在我斜对面的房间里,一帮人正唱着欢快的俚曲,和着太鼓声和拍手跺脚声,震得我的房间都在隐隐抖动;房间里的我,坐在镜子前面看着镜子里朦胧模糊的影像正上演一起诡异事件。女人白皙的背心淌下鲜红黏稠的液体,她的身影“倏”地从镜子里消失了,不用说,她肯定是立刻就倒下的,只是镜子不会传导声音,接下来遗留在镜子表面的持刀男子,像凝固在镜子里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后退,也从镜子里消失了。只是,男子手背上有一道像是伤痕的黑色斜线,永远烙印在我的眼底了。

    八

    好一会儿后,我都没办法把镜中的血腥影像当成发生在现实中的事情,我把它当成自己病态的错觉,当成窥孔机关中虚构的故事,恍恍惚惚地倒头就睡。不过,仔细想一下就算我当时的大脑再怎么不清醒,也不可能看得到这般清晰的幻象。就算这个不是杀人事件,也肯定是性质与此相似的恐怖事件。

    我竖耳倾听,等着走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这时候,我瞟了一眼手表,发现指针正好指向十点接近三十五分之处。

    但是不管等多久,我都听不到任何反常的声响。隔壁的喧闹声也在不知不觉中消逝无踪,一瞬间,整个旅馆鸦雀无声,只有手表的滴答声异样刺耳。突然,我想追逐幻影的尾巴,于是再次来到镜子前,当然,镜子里只有更衣室里冰冷的落地镜照映出周围的墙壁和架子,氤氲出幽幽的白色光芒。短刀那么猛得一刀扎到她身上,那么多血喷涌而出,被害者死亡之前,一定身负重伤吧!镜子无法传导声音,但是,她一定发出非常痛苦、凄厉的惨叫吧!

    我徒劳地望着镜子表面,似乎要望到惨叫的余韵似的,直勾勾盯着,出了神!

    话说回来,旅馆的人怎么会如此平静?或许他们没听见惨叫声,浴场入口那道厚重的门加上浴场和厨房间较远的距离,隔绝了女人的叫声。若是这样,偌大的湖畔亭里,应该只有我知道这件事。当然,我必须告诉其他人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该怎么说才好?一旦坦白,等于坦承偷窥镜的秘密,我怎能公开如此丢人现眼的事?不光是丢脸而已,最糟的情况是,其他人会将这个常人根本无法理解的有趣机关与杀人命案联结在一起。生性胆小而优柔寡断的我,实在没有勇气下决心告诉别人这些。

    但是,我也不能就这么沉默着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接下来的十分钟内,我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焦虑。我左右为难、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按捺不住,猛地站起来往外走去。我心里并没有明晰的想法和计划,只是想先出去再说。一出房门我就从旁边宽敞的楼梯往下跑,楼梯下方是一条T形走廊,横向的一边通往浴场,另一边通往玄关门口;竖条的则通往里间的客厅。我急匆匆得从楼梯上冲下来,几乎迎头撞上一个突然从客厅方向出来的人。

    定睛一看,对方似乎是个企业家,身上的西服相当得体,西服外罩着一件春季厚外套,颜色素雅庄重,外套敞开着,胸口露出一条手指粗的金项链。他右手提着一只沉重的大号行李箱,左手握一根金光闪闪的粗拐杖。不过,深夜快十一点的时候,那一副着急离开旅馆的模样,还有亲自拎着沉重行李箱的景象,如今回想起来,确实挺反常的。更令人诧异的是,由于我们差点儿撞个满怀,我吓得几乎跳了起来,但对方受到的惊吓似乎比我更甚,他一惊,往后退了好几步,想转身往回走,却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假装若无其事地从我前面走过去,神色极不自然,往玄关的方向走去。男人身后紧跟着一名看起来很像仆从的男人,他的风采略逊一筹,但同样也是一身西装,提着一样沉重无比的行李。

    前文不止一次提到过,我个性懦弱、十分胆小。待在旅馆的这段时间里,鲜少离开房间,对于其他房客,几乎一无所知。我只对那个时尚的都市少女,还有另一个年轻人(他是多么值得让人惊叹的人啊,总之,随着故事不断向前推进,各位读者自会明了)感兴趣,对其他人我并不关心。当然,借助偷窥镜,这里的房客被我看了个遍,但是我并不知道他们住的房间,也不知道他们的长相、气质、穿着打扮,就像现在吓我一大跳的绅士,尽管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却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因此对于他鬼祟的举止,也没有引起我太大的兴趣。

    当时,我无暇怀疑这个客人为什么在这样的时间退房,心里的忐忑让我甚至不知道该往走廊的哪一边走,不管我怎么给自己打气,都没办法跟房客们说明我看到的,因为我是通过偷窥镜看到的,总觉得自己才是罪人,内心充满愧疚感。

    九

    但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前往浴场确认一下再说。

    我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浴场,入口处是一扇厚重的西洋门,紧紧关闭着。对胆小的我来说,伸手推开这扇门,就足以让我心里一阵阵发毛。不过,当时离我在镜子里看到的那起凶杀案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我终于鼓起勇气,一点点推开门扉,当我的视线透过那条小缝隙往里偷看时,我紧张得心脏狂跳不已。当然,更衣室里已不见凶手的踪影,奇怪的是,那个死去女人的尸体也不知所踪,在白晃晃的灯光照耀下,空荡荡的更衣室里回荡着坟场一般的寂静。

    直到这个时候,我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我把门完全推开,走进更衣室,不久前这里才刚上演了一场血腥的砍杀,地上理应留下些触目惊心的血泊才对。然而,我低头一找,发现光可鉴人的木质地板上,竟然找不到一丝血迹。我想也没必要推开通往浴池的磨砂玻璃门了吧!

    我瞠目结舌,只能站在那里发呆,好像大白天遇见鬼了一样。

    “啊,看来我的脑袋真的出问题了,竟然看到这么栩栩如生的幻象,而且还认为那是真的,大惊小怪到几乎要引起一场骚乱。我怎么会设计出如此诡异的窥视镜,也许我在创造它的时候,脑子就已经出问题了?”

    瞬间领悟到的,才是最根本的发自内心的恐惧,带给我的惊惧比刚才更甚。我不顾一切地往自己的房间跑去,一下子钻到床铺里,紧紧闭上双眼,祈祷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影一场。

    原本已经寂静无声的斜对面房间,好像嘲笑我的愚蠢般,突然又闹哄哄起来。就算我拉上被子蒙住头,那些刺耳的嘈杂声依旧源源不断地穿透我的耳膜,让我难以入眠。

    突然,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刚才莫名的幻觉。如果就把它当成一场幻觉,那就等于承认我疯了,这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的结论。再说,随着我不断冷静下来,我越细想,越觉得自己的神智或视力并未失常到那种地步。“这会不会是什么人的恶作剧?”我竟愚蠢地揣测起这样的可能性来。

    然而,有谁会导演这么荒唐的恶作剧,目的何在?是为了吓唬我吗?但我在这家湖畔亭并没有任何亲近的熟人。不仅如此,连偷窥镜的秘密,应该还没有任何人知晓。那把短刀、那喷溅的鲜血,怎么可能只是恶作剧?

    那么,果然是一场幻觉吗?可是我总觉得不尽如此。更衣室的地板上没有留下血迹,有可能是被害人脚下正好垫着衣物或其他物品,血滴到那上头了,也有可能是出血量不多,没有流到地面上。只是即便如此,被刺杀的人受了重伤,自己能够走到哪里?她的惨叫声或许被二楼的喧闹声掩盖了,住在旅馆里的人都没听见,但她受了重伤是事实,不可能无声无息地离开这里。再说,她无论如何都必须立刻就医。

    我思绪纷乱极了,当天夜里,一整晚都不曾阖眼。其实,只要把这件事告诉旅馆的服务人员,一切就都解决了。但偷窥镜限制了一切可能,我没办法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只能徒然辗转反侧。

    十

    第二天早上,天亮之后,外面走廊不断传来人声,我总算恢复了一点儿精神,心想洗把脸或许可以转换一下心情,便拿起毛巾走下楼梯,去往盥洗室。盥洗室就在浴场旁边,于是,我借着清晨的阳光又把更衣室检查了一遍,可惜仍然没发现任何异状。

    我洗完脸,回到房间,拉开面向湖泊的纸门,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多么清爽的景色啊,放眼所及,湖面就像绉绸般微波遍布,爬上山顶的阳光铺洒下来,反射出点点光芒。湖面上倒映出背阳山壁宏伟的阴影,阴影的黑与湖面的银,再添上一抹流过山湖交界处的朝霞。在这里住的时间不短,但我总是赖床,委实难得看到如此美景。而与眼前的美景相比,我昨晚一夜的惊吓显得多么寒酸可笑啊。

    “您起得真早。”

    身后传来一句语调平板的女声,她送来我的早膳。尽管毫无食欲,我还是勉强坐下,拿起筷子的一刹那,我再一次想确认昨晚的事。早晨清新的空气,使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昨晚我好像听见浴场那边传来奇怪的叫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问得轻描淡写,接下来又从其他角度探问,但女佣什么都不知道。她说没有任何客人受伤,也没听说附近的村民发生类似的事。如果真有人受了那样的重伤,不可能到现在都还没被发现,既然消息灵通的女佣都没听到什么传闻,那么昨晚的事或许真的只是一场噩梦。我忍不住更加担心起自己的精神状况是否出了问题。

    过了一会儿,我还是睡不着,便坐在房间里昏昏沉沉地发呆。这时突然来了一名访客,就是先前我一笔带过的那名青年,他也住在这家旅馆,姓河野,可算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因此我必须花费一些笔墨介绍一下这个人。

    我和他只在浴场和湖畔见过两三次,他似乎和我一样,也是内向忧郁的人,总是一副茫然呆呆注视着同一个地方的神情。机缘巧合之下,我们聊了起来,意外发现两人的性格有着许多相似之处,比起混在人群中谈天说地,更喜欢独自沉思或阅读,这样的他让我颇有好感。但他并不像我是个所谓的虚无主义者,反而对人际关系抱着一种期待,而且他的期待并非不切实际的乌托邦,而是更为确实的(也因此在社会上是危险的)、更容易实践的。毫无疑问他是个怪人。

    另外,他在职业等其他方面也与我大相径庭。他是个油画家,他的衣着打扮告诉我他的生活算不上富裕,我们就闲聊了几次,我便知道了他边卖画边到处流浪的生活状态。住进这家旅馆的时候,店家把他分配到走廊角落最不方便的房间里。不知是什么吸引了他,过去他也曾数次造访过H山,对这一带相当熟悉。这次旅行,他先在山脚下的Y町住了一段时间后,早我几天来到湖畔亭。长期以来,他一面旅行,一面调查各地的风俗民情,因而听说了许多奇闻逸事。旅行闲暇时,他会阅读随身携带的书本,身边总摆放着四五本内容艰涩的书籍,封面被翻得脏污不堪。

    啊,对河野的介绍太过生硬了些。接下来还是让我们继续谈谈他那天早上拜访我的情形吧。

    他一踏进我房间,便上下打量一番,惊讶地问我:“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很差。”

    “一夜没睡。”我极力保持镇定,回答道。

    “失眠啊,真是糟糕。”

    随后我们就像平常一样,扯一些话题,随意闲聊几句。但没多久,我便受不了这种漫无目地的谈话。而且,昨晚的事情走马灯似的在我脑袋里不断浮现又消失,河野博学多闻的谈天说地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就在我非常烦躁犹豫的时候,心里突然浮现这么一个念头:“不如把那件事情告诉他,听听他的说法吧!”从某种层面上说,他一定能理解我的做法,这么一来,沟通起来也容易许多。接下来,我便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说出偷窥镜这个秘密时,我心里羞愧万分,不过,对方显然是一个善于聆听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完全忘记了自己懦弱这回事。

    十一

    河野似乎对我说的十分感兴趣,尤其是听到偷窥镜那一段,他更是兴奋莫名。

    “你说的镜子在哪里?”他劈头直接问出这么一句。于是,我取下夏季外套,让他见识我的机关。“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真是巧妙的构造。”他表现出佩服不已的神色,上前观赏一番。“的确,这里可以看到更衣室里的景象。就像你刚才说的,如果你看到的是幻觉,那影像也太真实了。可是那个女人(应该是女人吧)至少受了重伤,如果到现在都还没有人发现,也太不对劲儿了。”

    他沉思半晌,接着说:

    “不,这也并非全然不可能。假设被害人只是受伤,这么风平浪静的结果确实让人难以理解,可是如果那个女人死了,凶手只要藏起尸体,再擦掉血迹就行了。”

    “不过,我看到的时候是十点三十五分,之后我到浴场查看,相差最多只有五六分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可能藏好尸体并清洗血迹吗?”

    “这要看情况,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河野意味深长地说,“例如……不,猜测留到后面,我们再把浴场调查一遍吧。”

    “可是,”我坚持一个意见,“没有人失踪吧?这样的话,认定镜子里的女人已经死了也太不合理了。”

    “这很难说。昨晚有许多没有留宿的客人,场面相当混乱,不能保证确实没有人失踪。再加上这不过是昨晚才发生的事,或许失踪的人家里也还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儿。”

    于是,我们决定先去浴场。我觉得用不着特地再检查一次,但若不亲自看一遍,河野的好奇心是不会满足的。

    进入更衣室后,我们关上出入口的门,扫视这片宽敞得近乎奢侈的旅馆浴场房间以及木质地板。河野眼神锐利(他的眼神有时候会犀利无比),仔细地环视周围说:

    “这里一大早就有人清扫,即便有血迹,可能也被擦拭过了,难以一眼辨认出来。”随后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又说,“咦?真奇怪。这块垫子平常不是摆在镜子前的,应该放在浴场入口才对。”他边说边伸出脚,用脚尖把棕榈制的宽幅踏垫移到正确的位置。

    “啊,这是……”

    他惊呼一声,我下意识地直直望去,赫然发现被垫子盖住的木质地板上,有一处两尺左右的漆黑污痕。只需看上一眼,便可辨认出那是擦掉血液后的痕迹。

    十二

    河野从和服袖袋里抽出手帕,用力擦拭那块疑似血迹的地方,只是血迹已被擦得相当干净,手帕只染上一点点红色。

    “好像是血,不是墨汁或颜料。”然后他继续观察附近,说,“你看这个。”

    我朝他指的方向一看,除了先前被垫子盖住的位置外,其他地方似乎遗留着疑似血迹的暗色花纹。有些在柱子或墙壁下方,有些在地板上,因为擦得比较干净,几乎看不出来了,但因为我脑子里有“这是血迹”这样先入为主的想法,因此看到周围的暗色斑点,越看越觉得那些痕迹全都是血迹。而循着这些斑斑血迹前行,负伤者或死者显然走进浴场,但接下来去了哪里?或是被搬运到了哪里?由于浴场有流动的热水不断冲刷地面,因此完全无法判断。

    “总之,先通知柜台吧。”河野鼓足了劲说。

    “嗯,”我万分为难地答道,“可是偷窥镜的事请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但那是非常重要的证物啊,通过它才知道被害者是女性,另外,还有短刀的形状等等。”

    “不过,还是请你先别说出这件事情。不光丢人而已,我担心万一其他人知道我装设了那种机关,说不定连我也会遭到怀疑。这片血迹就足够当做线索了,不是吗?接下来即便没有我的证词,警方也能顺利办案的。无论如何,请你帮我保密。”

    “这样啊,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好吧,我就替你保密吧。总之,我先去通报一声。”

    河野丢下这句话,便直奔柜台。留下我一个人,困惑茫然地怔在原地。这下真是闹出大事了。我昨晚看到的既非梦境也非幻影,是一起真正的凶杀案。

    根据留在地板上血迹的分量来看,应该就如河野猜想的,被害人恐怕已经死亡,但凶手将尸体搬到哪里去了?不,更重要的是,被杀的女人,还有杀人的男人(应该是男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旅馆工作人员至今都十分冷静,根据这个情况判断,留宿的客人中并没有人失踪。可是,有谁会特地把人带到这里,再加以杀害呢?我想得越多,就越摸不着头绪。

    没多久,走廊传来一连串慌乱的脚步声,在河野的带领下,旅馆老板、掌柜、女佣等人先后进入浴场。

    “请两位千万不要到处张扬,我们旅馆靠的可是口碑啊。要是传出莫须有的流言,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体形胖硕的湖畔亭老板一踏入浴场,随即轻声交代我们。他看了看血迹,说道:

    “哎呀,不过是不小心泼倒了什么液体而已。什么杀人,真是荒谬,再说,根本没有人听见叫声,也没有失踪的客人啊。”

    他极力否认,但内心似乎也十分胆怯不安,禁不住回头问女佣:

    “今早,这里是谁打扫的?”

    “是三造。”

    “那,把三造叫过来,别嚷嚷,悄悄把他叫过来。”

    三造是负责烧洗澡水的下人。不一会儿,他就被女佣带过来了。平素个性老实、愣头愣脑的他,脸上现出他就是杀人凶手的苍白神色,整个人看着都战战兢兢的。

    “你没看到这个吗?”老板对他吼。

    “小的完全没注意到。”

    “这里是你负责打扫的吧?”

    “嗯。”

    “那怎么可能没发现?你一定没把铺在这里的垫子掀开,对吧?你怎么能这样马虎地打扫呢?你现在怎么这么偷懒……唉,算了算了,你昨晚有没有听见这里传出什么怪声?你一直待在那边的烧柴场吧?要是有人叫喊,你应该能听到的吧。”

    “厄,小的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响……”

    “没听到?”

    “嗯。”

    当时的情况大致如此。老板面对我们的时候,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但一回头面对用人竟蛮横至此,这让我大为反感。话说回来,三造的态度为什么如此暧昧?

    十三

    接下来,双方围饶着“是血迹”、“不是血迹”争论不休,老板担心影响生意,极力避免事情张扬出去,而河野也不肯退让,最后竟演变成一场莫名所以的争执。

    “您这人也真是怪,这种污痕,不知道是什么液体不小心泼在地上留下的,为什么硬要说成是血液的痕迹?您这是在刻意为难我们吗?”

    老板有些恼火,事情演变至此,我内心忐忑不安,不禁担心起河野会不会把偷窥镜的事一股脑儿说出来。因为就算是这位怕事的老板,只要听到目击证词,肯定也会信服的。

    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女佣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所有女佣都已听说了更衣室地板上沾染着血迹的事情,因而神情举止都战战兢兢的。

    “大老爷,中村家来了电话。”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说长吉还没回去。”

    女佣带来的信息实在突然,整个形势瞬间丕变。即便是老板,也没办法再保持冷静。长吉是附近山脚小镇的艺伎,昨晚她被湖畔亭临时找来,人的确是过来了,但如今却行踪不明。中村家以为她昨晚留宿在湖畔亭(这里是乡下,这类情况并不罕见),并不特别担心,所以到了这时候才来电询问。

    “是,我们送走那一大批客人时,长吉也和其他家的艺伎一起上车的。”

    面对老板的诘问,掌柜结结巴巴地答道,可惜他好像也对自己的记忆没有十分的把握。

    此时,听到消息的老板娘也急急赶来,女佣逐渐聚拢过来,众人七嘴八舌地谈论到底有没有看到长吉。她们说着说着,最后连这位叫长吉的艺伎昨晚是否真的在湖畔亭出现过都变得暧昧不清了。

    “不,她确实来了。”然后,一名女佣边想边说,“那是十点半的时候,我拿着酒壶经过二楼走廊,十一号房的纸门倏地打开,长吉跑了出来。点长吉出台的不正是宴会厅的客人吗?我十分疑惑,看着她的背影,没想到长吉像被什么东西追着似的,拼命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对对对,我也想起来了。”另一名女佣接着说,“那时候我刚好经过楼下的洗手间,撞见十一号房的胡子先生。那位客人一看到我便冲了过来,语气十分严厉凶狠,问我长吉有没有经过这里。我回答没看到,他还特地进了洗手间,开门查看一番,因为实在不对劲,我印象很深刻。”

    听到这段话,我脑子里倏然浮现两个身影,克制不住地开了口:

    “你们说的十一号房的客人,是不是穿西装、带着大行李箱?他们昨晚匆忙离开了……”

    “嗯,是啊,他们各自带着一只巨大的行李箱。”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里,众人围绕十一号房的客人议论纷纷。掌柜说,他们完全没有提前通知,突然就说要退房,在柜台付清住宿费后,也没有叫车,便急急忙忙离开了。不过湖畔的村子里有公共汽车总站,只要额外付钱,也可以在时刻表以外的时间开车送人,或许他们是去那边乘车了,但即使如此,他们出发时的慌张模样委实不寻常。无论是我亲眼目睹的异样举动、掌柜的描述、长吉的失踪以及浴场的血迹,更重要的是,镜中的杀人影像更与他们仓促离开的时间相隔很短,太可疑了,这让人自然而然就往其中势必有什么关联的方向猜测。

    十四

    老板彻底秉持息事宁人的态度,一直承诺身为老板的他一定会负责处理善后,请我们各自回房休息,并吩咐我们不要大肆张扬。河野和我觉得没必要顶着那么多厌恶,执意参与这桩事件的后续处理,决定暂时先回我房间再说。

    对我来说,我最担心偷窥设备被发现。即使如此,我也没办法在大白天里把它拆下来。

    “无所谓,从这里也看得清他们在做什么。”

    河野无视我的忧虑,径自取下盖在上面的外套,又看起镜子来。

    “多么精巧的机关啊。喏,你瞧,老板那张臭脸照得一清二楚呢。”

    无可奈何,我只好上前一起观看。的确,老板肥胖的脸被扩大到占据了镜子的三分之一,两片厚厚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正说着什么。

    就像先前说的,偷窥镜里的景色如同水底世界,景象混浊暧昧,于是添加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氛围。加上我还没能摆脱昨晚让我胆战心惊的记忆,总觉得老板映在镜面上仿若麻风病人的脸,似乎会突然淌下血似的,几乎不敢正视。

    “你有什么想法?”一会儿之后,河野抬起头来,“假设那个叫长吉的艺伎真的失踪了,十一号房的客人岂不最可疑?我知道那两个人四五天前就投宿在这里了,他们不常外出,虽然有时候会点艺伎,但从来都不大声喧哗,静悄悄的,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游客。”

    “就算他们可疑,杀害当地的艺伎也没什么意义,况且,如果真是他们杀的,他们又能把尸体藏到哪里?”我努力打消涌上心头的骇人的想法,竟言不由衷地说出这种话。

    “或许是扔进湖里,又或者……他们的行李箱有多大?”

    我心头一惊,但又不能不回答,只得说:“是那种最大型的普通行李箱。”

    河野确定这件事后,好像通过眼神暗中传达某种信息似的,瞅住我的眼睛。用不着说,他和我一样,都联想到一件事。我们只能默默对看,因为在我们眼神间流转的毕竟只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想象,实在没有勇气把这种猜测付诸语言。

    “可是,普通行李箱实在装不下一个人。”未久,河野白得几乎透明的下眼皮像痉挛似的抖了一下。

    “能不能别谈这件事了?连是谁杀的——不,连有没有命案都还不确定呢。”

    “虽然这么说,但你也和我一样把两件事联想到一起了吧?”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但是,最血腥的猜测是把尸体一分为二,分别装进两只行李箱。或许真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浴场的淋浴间处理尸体。若在淋浴间里,就算流出再多的血,都会直接流入湖内。只是,他们真是在那里将长吉的尸体切成两半的吗?想到这里,我的背好像挨了一斧头一样,感到一股热辣辣的疼。他们究竟是拿什么器具切割尸体的?是预先准备了凶器?还是从院子里偷来一把斧头?

    或许其中一人站在门口把风,另一个人在淋浴间,面对冶艳的女尸,高高地抡起了斧头。

    各位读者,请不要嘲笑我神经质的想象,事后回顾,尽管不可思议,但是当时那血淋淋的一幕确实栩栩如生地在眼前铺展开来。

    到了那天下午,事情越来越明朗。中村家通过各种渠道寻找长吉,但她依然下落不明。除了村派出所的巡查,山脚小镇的警察局局长及刑警等人也陆续赶来湖畔亭,到柜台前讯问案情相关信息。发生命案的消息迅速在村子里传开,旅馆外头挤满看热闹的好事者。尽管老板费了大量心思隐瞒,湖畔亭杀人命案还是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

    不消说,河野与我身为命案的第一发现人,最先遭到严厉的讯问。先是河野详细叙述发现血迹的情形。接着,我被叫到局长面前,再次重复河野说过的内容。

    侦讯结束后,局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们去浴场做什么?听说那个时间连热水都还没烧好,你们为什么去那里?”

    我吃了一惊,顿时语塞了。

    十五

    假如我没有坦承实情,是否会在将来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会不会连我也被当成是这起凶杀案的嫌疑人之一?这么一想,感觉还是说出偷窥镜的秘密比较好。可是,一旦被湖畔亭的人知道我偷窥更衣室的事,那种羞耻更让我无地自容。情急之下,该选择哪条路,着实让我十分困扰,而怯懦的我最后还是无法超越羞耻心,尽管深知这是一着险棋,还是忍不住谎称:

    “我原以为把肥皂忘在更衣室了,结果没有。不过早上我要洗脸的时候,心里还是觉得应该落在更衣室了,才决定过去再找找,没想到发现了那片血迹,实在是意外。”

    我边解释边不着痕迹地向身旁的河野使眼色。万一他事后说出实情就前功尽弃了,我希望他能替我保密,说和我相同的供词。机敏的他似乎立刻领会了我眼神中传达的微妙含义。

    接着以湖畔亭的老板为首,掌柜、女佣、下人,甚至连住宿客都被刑警叫过去询问一番。由于检察官尚未抵达现场,这只能算是临时侦讯,并未特别清场,而是把人一一叫来,隔离在杂物间问话,因此站在旁边的我能听到所有的陈述。

    河野遵照我无言的请求,为我圆谎。听完他的说词,我心中的大石总算放下了。老板等旅馆人员的供述也没有提到新事证,全和我们之前听到的一样。综合这些说法,警方只能怀疑半夜拎着行李箱匆忙离开的绅士。

    无须赘言,犯罪现场也经过极为细密的勘察。我们身为最早发现命案发生的人,获得许可,和警察一起勘验,一名老练的刑警看到木质地板上的痕迹,立刻肯定那就是血迹。后来我们才知道,为慎重起见,经负责命案的检察官的要求,警方擦下血迹后连忙送交当地医科大学检验,确定这名刑警的鉴定没错——那并非动物的血迹,确实是人类的血液。

    紧接着,根据刑警的推测,从遗留在地板上的血迹量来判断,被害者恐怕已身亡,而凶手一定是在浴场的淋浴间处理的尸体,这些都与我们这两个门外汉猜想的差不多。

    为了寻找凶器和其他遗留物品,警方着手调查浴场周围,嫌犯绅士住宿的十一号房也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却没找到任何足以成为线索的物品。

    至于疑似被害人长吉的背景,由于她的雇主中村家老板娘正好赶到湖畔亭,我们才从她口中获知详情。当时,中村家的老板娘八卦地透露了许多事,可惜综合她的证词,并没有发现特别值得引起我们怀疑的事实。长吉是一年前从同区的小镇转到中村家工作的。先不说以前的事,但她来到中村家后,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作为卖笑女人,她的性格确实相对比较阴郁内向,不过这倒是能算她的特色。此外,在感情方面,她好像没有比一般熟客更亲密的对象。

    “因为昨晚这里有团体宴,需要艺伎,茑家缔治也和长吉一起过来了,两人八点左右从镇上出发,出门的时候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听说在宴会上也没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

    老板娘的解释就这样漫无边际。此时,局长针对发生在长吉与行李箱绅士(住宿登记册上的名字是松永某人,疑似随从的男子似乎是叫木村。但两人自此以后就下落不明,因此没必要清楚点出他们的名字)间的不愉快,询问中村家老板娘有没有什么线索,可惜对于局长的问题,除了长吉曾被松永某人叫去陪酒两三次这早已知晓的事实外,老板娘也没有其他可补充的新事证。然后,根据旅馆掌柜与那名叫缔治的艺伎作证,松永与长吉的关系确实仅止于酒客与酒女而已。

    十六

    最后,从这场讯问中获知的事实,几乎都不超出我们猜测的范畴。不仅如此,由于我没有交代偷窥镜的事,就某个意义来说,警方对于案情知道的比我们更少。例如行凶时间,我们清楚准确的时刻——十点三十五分左右,但他们只能从女佣看到长吉及松永行为慌张鬼祟的时间里,推测出凶案八成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

    因此,警方决定先搜寻嫌犯松永的行踪。实际上,那时连是否发生杀人命案都尚未确定,只是根据更衣室的血迹、长吉失踪以及松永可疑的匆忙退房等各项巧合的事实,让人自然而然做出这样的怀疑罢了。但面对这种情况,任何人都会认为搜索松永的下落是第一要务。

    幸而河野认识村里的巡查,后来,我们通过这个渠道掌握一定程度的搜查及破案进度的实际情况,不过湖畔亭的侦讯结束后,警方虽立刻下令追查松永的下落,结果仍是一无所获。根据我和旅馆掌柜描述的他们退房时的打扮,一一向沿路村镇的居民打听,追查行动主要立足于此展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根本就没有人符合“西装、手提行李箱”等条件,没有谁见过这两个人,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即使如此,松永的其他特征,也只有肥胖、人中部位蓄了小胡子而已,假如他们把行李箱藏在别处,再精心乔装打扮一番,想偷偷逃亡,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不必说,他们逃亡时的最大阻碍就是那两只引人注目的行李箱。他们一定是在途中悄悄把行李箱处理掉了。警方当然也料到这一点,嫌疑犯的搜索条件越放越宽却仍得不到满意的结果。

    接下来几天,警方特地雇用当地村民,附近的山区自不必说,连湖底都一寸寸翻过(近岸边的湖水很浅,而且水质清澈,只要坐在船上仔细看,湖底可一览无遗),依然毫无收获。在没有任何进展的情况下,我们心里都浮现一个念头,这起命案很有可能就此沦为悬案。

    然而,以上这些陈述都不过是表面上的事实,实际上事实背后还发生了另一起让人十分费解的怪事。

    回到命案发生的第二天,警方在湖畔亭侦讯后的那天晚上,虽然偷窥镜暂时逃过一劫,没有被发现,但我还是极度忧虑,心里盘算着趁夜黑风高,把设备都撤回来,然后销毁。那天晚上,我焦急得坐立难安,等着所有人都熟睡的时刻。

    警方调查浴场周边时,我紧张得冷汗直淌。就算有树木遮蔽,但只要走到屋檐下朝上一看,那个灰筒肯定会招来怀疑。庆幸的是,那天刑警一直排查地面,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物品或脚印,完全没留意上方,所以那令人难以想象的装置在千钧一发之际免于曝光。

    可是明天警方一定会进行更缜密的搜查,我不可能一直侥幸逃过。无论如何今晚都得拆掉,否则我实在无法放心。

    由于命案的关系,当晚整栋旅馆都吵吵闹闹的,平常早过了休息时间,但那天晚上的喧嚣声却一直都没止息,好在众人讨论到十二点过后,都陆续进房休息了,这个时候旅馆才算安静下来。即使如此,我还是抱着谨慎为上的态度,耐心等到深夜一点。在这期间,我不时查看偷窥镜,留意更衣室的动静。等到终于要爬出窗外,开展秘密任务的那一刻,我的视线再次不经意地扫向镜面,虽然只是一刹那,但我确实看见有个可怕的物体在镜子里蠕动。

    那还是男人的手部特写,和昨晚看见的一模一样的。手背上有一道像是伤痕的疤,从粗壮的手指到宽大的手掌,与昨晚的印象没有丝毫差异。

    那只手突然出现,在我还惊魂未定时,便消失无踪。那绝不是梦也不是幻影。由于太过于意外,我吓傻了,我禁不住直勾勾盯着早已没有任何影像的镜面,好半天都动弹不得。

    十七

    我好不容易才从灵魂出窍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接下来立刻奔向浴场。但更衣室和前晚一样,还是没有半点声息。由于发生了命案,洗澡水也不烧了,人们不自觉地感到恐惧,没人敢靠近浴场,这让整个更衣室更显萧条冷清。与此相对,乍看之下,与黑色地板几乎融合在一起的那片血迹更是吸引了我的全部目光。

    我竖耳倾听,听不到任何声息。整幢旅馆寂静无声,除了那只可怕的手的主人外,恐怕没有人醒着。更何况,从我在镜子里看见手到跑到这里,其实没经过多长时间,对方或许仍旧躲在近处。一想到这儿,我胸口猛地一阵紧缩,浑身战栗着拔腿就向浴场外跑去。

    只是就算回到房间,我又怎么能够保持镇静?让我左右为难的是,如果叫醒旅馆工作人员,告知他们这件事,最终还是只能坦白偷窥镜的秘密。事到如今,我十分懊悔,审讯的时候为什么不坦白算了。

    但,就算懊恼也无济于事了,出于无奈,我只得把拆偷窥镜设备的工作往后放一放,慌慌张张地拜访我唯一的商量对象——河野。我无所顾忌地叫醒睡梦中的他,为了避免惊动旁人竭尽所能压低说话声,把事情的始末详细说了一遍。

    “这可奇了。”河野也露出诧异的表情,“凶手不可能特地再回来一趟,再说,你只看到手,怎么确定那就是昨天的凶手?”

    乍听这个问题,我才意识到自己竟如此粗心大意,之前居然完全没向他提起过凶犯手背伤疤的事。同时,一想到自己无法确定自称松永的男子或他同伴的手背上有相同的伤疤,对于自己竟愚蠢得疏漏了这个重大线索,我立刻觉得羞愧难当。

    “这样啊,原来有那样的印记啊。”河野显得非常惊讶。

    “嗯,大概是右手吧,上面趴着一条粗黑的斜线。”

    “可是,如果你没看错,那就更奇怪了。”河野的话里带着些许狐疑,“先不说旅馆的工作人员,我连这里的客人都仔细观察过了,没看到谁的手背上有伤。那名行李箱绅士似乎也没有这样的伤疤。你不会是把落在手背上的阴影误认为伤疤了吧?”

    “不,如果说那是阴影,颜色太深了。就算不是伤疤,也是类似的痕迹。我绝对不可能看错。”

    “这么说的话,这可是非常重大的线索呢。但相对的,这案子是越来越离奇了。”

    “又发生了这些事,现在我对我的秘密机关实在担心。我想趁现在拆下来,可是又觉得杀人犯还潜伏在附近,怕得要命。”

    “你还打算一直保密吗?那是非常有利的线索啊。不过你愿意告诉我,我心里很感谢你。其实呢,我想自己侦查这件案子。猛得听我这么说,或许你会觉得奇怪,不过以前我就对犯罪很感兴趣。”

    或许是我多心,那一刻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河野想隐瞒当局偷窥镜的秘密,并将它占为己有。他甚至自告奋勇“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来帮忙吧”,帮助我取下窥镜装置。

    这是非常危险的任务。当时是三更半夜,好在临近房间都没有人留宿,可怕的是,刚才的伤疤男说不定正潜伏在庭院的黑暗之中,暗中找机会对我们下手,或许刑警也在附近监视着。我们像猴子一样沿着树枝往上爬,不时注意庭院里的动静,战战兢兢地行动。

    纸筒装置只简单地固定了几个部位,要在短时间内取下并不难。没过多久,我们便顺利完成了任务,并准备沿着屋顶折返房间,岂料事情就发生在这一刻。

    “谁!”

    我后方倏然响起一道低沉却有力的声音,是河野的喝斥声。

    我不由得转头一看,庭院另一头的角落里,湖水幽幽的岸边正蹲踞着一道黑影。

    “是谁!”河野再次喝道。

    只见影子默默地站起身,迅速隐身到建筑物后方,感觉像是一溜烟跑了。这里没有围得严实的围墙,只要沿着湖岸,想逃到哪里都行。当我观察着黑影离去的方向时,河野猛地从屋顶往下跳,企图追上男子。

    事情就在一瞬间发生了,只一眨眼工夫,逃亡者与追踪者都已不见踪影。

    我因过度震惊,只能趴在屋顶上,以相当可笑的姿势僵持许久,但仔细一想,适才河野跳到地面的声响或许已被旅馆里的人听到了。万一真是这样,我得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才行。这令人匪夷所思的纸筒要是被其他人看见,我这一番辛苦可都白费了。不,更糟糕的是,三更半夜趴在屋顶上,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到时候要怎么解释才好?

    于是,我火速奔回房间,将怀里的装置藏进行李箱最底层,之后立刻钻进铺妥的被窝里。而后我心惊胆战地竖起耳朵,静静等着旅馆工作人员的喧闹声。

    过了一会儿,却没听见任何声响。看来没有人察觉到这次骚动。我好不容易放下心,却又担忧起河野的安危来。

    “失败了。”

    没多久,树枝沙沙作响,河野平安无事地出现在窗口。他一进房间就坐到我枕边,向我报告追捕的结果。

    “那家伙溜得太快,最后还是追丢了。不过,我捡到一个好东西,意外获得一项证物。”

    十八

    河野说着,慎重无比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物品,“就是这只皮夹。”

    仔细一看,那是个挺高级的双折式皮夹,上面装饰着黄澄澄的金属零件,看起来鼓鼓的。

    “这皮夹掉在那家伙逃跑的路上。四下一片漆黑,我也没看清楚歹徒的相貌,不过这玩意儿正好掉在浴场后门的路灯下,刚好被我看见了。我想,一定是那家伙慌里慌张的,不小心掉的。”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们仔细检查起这只皮夹,漫不经心地取出皮夹里的东西后,我们不由得瞠目结舌。皮夹里没有预期的名片或者能暗示主人身份的证件,反而全是纸钞,且是新到几乎可割伤手指的十圆钞票,约有五百圆。

    “这么看来,刚才那名歹徒或许就是行李箱绅士。要真是他,皮夹里有这么多钱也不足为奇。”一种难以形容的想法在我脑中翻腾,但一时之间,我只能猜到这些明显极了的可能性。

    “可是这太奇怪了。如果他就是凶手,那他还跑回来做什么?看他立刻转身逃跑的样子,我认为那绝不是刑警,一定是与犯罪有关的人,但就算是这样,未免也太不合理了。”河野边想边说。

    “你一点儿都没看见歹徒的长相吗?”

    “嗯,他一下就溜掉了,感觉像只飞过黑暗的蝙蝠。我会有这种印象,一定是因为对方穿着和服。他应该没戴帽子,身材看起来很魁梧,又好像很娇小,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的印象很模糊。他沿着湖畔跑到庭院外头,应该跑到对面的森林里了。那座森林很深,就算追进去,也找不到人的。”

    “行李箱绅士(姓松永)的身材肥胖,感觉像不像他?”

    “我不是很清楚,但看上去不像。直觉告诉我,这起事件除了我们之外,还有我们都不知道的第三者知情。”

    河野的语气仿佛隐约察觉出了什么,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我被他的情绪感染,连想法都和他一致起来。这起案件里,是否隐藏着目前还没有人知道的可怕阴谋?

    “或许留下了脚印。”

    “未必,这几天天气晴朗,泥土十分干燥,而且庭院外长满了杂草,根本看不出脚印。”

    “那么,目前这只皮夹便是唯一的线索。假如能查到主人就好了。”

    “没错。天一亮,我们立刻出去打听吧,或许有人认得。”

    接着,我们几乎彻夜谈论这令人振奋的发现。我完全是出于小孩子喜欢鬼故事那种想见识恐怖事物的好奇心,但河野看来对侦探犯罪事件有着浓厚的兴趣,从他的话中,处处可窥见他异常敏锐的判断力。

    无论如何,我们是命案的发现者,还目睹了偷窥镜里的重大线索——凶手颤抖着的手以及手背上的疤;另外,还有今晚发生的事,再加上皮夹这个确实的物证,我们掌握着各种警察不知道的线索。这个事实令我们振奋。

    “如果我们能够亲自找到凶手,一定非常满足吧。”

    因为不必再担心偷窥镜的问题,我有些得意忘形,还抢在河野前头,放肆地脱口而出这样的豪言壮语。

    十九

    “那么,这只皮夹暂时由我来保管吧。天一亮,我就会向掌柜和女佣打听它的主人。”

    河野说完返回他的房间,我一看时间,已近黎明。至于我,因为所有的调查都交给了河野,只需等结果,因此我想在他带来新消息之前,先小睡一下。我的精神因为刚才的谈话而极度亢奋起来,穿着睡衣坐在被褥上就这样躺下,接下来我越是想让自己睡着就越发清醒,渐渐的,四周亮了起来,走廊上传来女佣打扫的声响,我更睡不着了。

    无奈之下,我只得烦躁地起床,先到之前装设机关的窗边,打开窗户,借着清晨明亮的阳光,再次确认有没有留下任何会引起注意的窥镜装置痕迹。可能是精神过于亢奋,大脑十分疲倦,一会儿觉得没问题一会儿又觉得好像有什么重大疏漏,以至于我不由得担心起来。可是,我发现这不过是杞人忧天,现场连固定纸筒的铁丝都一根不剩地拆下了,根本没有任何痕迹留下。

    这一刻我总算放下心来,接着望向昨晚神秘人物出现的地点。二楼的窗户距离现场太远,看不太清楚,但我非常相信河野说的,没留下脚印。

    “可是,或许附近有一些土质较松软的地面,意外留下歹徒的脚印也说不定。”

    这实在反常,看到河野全心全意追查凶手的样子,这激起我的好胜心,我也不甘示弱,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自行调查脚印的念头。另一方面,我也想让昨夜以来被困扰纠缠、睡眠不足而隐隐作痛的大脑呼吸一下户外新鲜的空气,于是索性脸也不洗,便穿过缘廊来到中庭,佯装外出散步的模样,若无其事地晃到浴场的后门。

    但令人失望的是,地面果真是一片坚土,就算有稍微柔软的地方,也长满了杂草,根本看不到清晰的脚印。我不放弃,继续沿着湖岸往庭院尽头走去。

    最后,我在环绕庭院的杉林围墙中瞥见一道人影,当场吓了一大跳,影子正朝我这边走过来。一大清早的,加上我没料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竟然有人,只能像傻了似的怔在原地。当时我脑子里认定了对方就是昨晚的歹徒,胆战心惊之余蓄势待发,下意识做好应对的准备。

    可是定睛一瞧,对方根本不是什么可疑人物,而是湖畔亭里烧洗澡水的下人三造。

    “早安啊,嘿嘿嘿。”他一看到我,便露出痴傻的笑容打招呼。

    “噢,早。”我边说,突然想到“这个人或许知道些什么”,于是出声叫住正要离去的三造,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起来。

    “你这两天不用烧水,清闲多了吧?不过这下还真碰上麻烦事了呢。”

    “欸,真伤脑筋。”

    “你当时一点儿都没发现有命案发生吗?”

    “欸,真的没留意。”

    “前天晚上,浴场里没有什么可疑的声响吗?那里和烧水的地方就隔着一道墙,而且墙上还有裂缝,感觉你应该会注意到什么。”

    “欸,小的确实没留神。”

    三造一副害怕和命案扯上关系的样子,从昨天起,不管问他什么,都问不出任何确切的答案。不知是否我太多心,我总觉得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就是不想说。

    “你平常都睡哪儿?”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试探着问了一句。

    “欸,小的睡在烧柴处旁边一个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

    我朝他指的方向一看,浴场后面有个阴暗的泥地房间,用来堆放烧洗澡水的煤炭等杂物,旁边有个铺榻榻米的地方,房间门口连道纸门也没有,看起来就像间乞丐小屋。

    “你昨晚也睡在那里吗?”

    “欸。”

    “那么,半夜两点左右,你有没有听见什么?我觉得好像有什么怪声。”

    “欸,小的没听见。”

    “你没被吵醒?”

    “欸。”

    假设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那场追捕歹徒的骚动,根本没有惊醒这个愚人的美梦。

    即便再也问不出什么别的,我还是舍不得离开,我直盯着三造。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三造也莫名地扭扭捏捏,杵在原地不动。

    眼前的他身穿衣襟上印有“湖畔亭”三个字的破旧和式开襟外套、膝盖松垮垮的毛料细筒裤。尽管外貌寒酸,脸却刮得很干净,这莫名地引起我的注意。没想到这个人也会刮胡子——我忍不住这么想。虽然他是个愚人,像这样稍微修饰一下,看来倒也干净整齐。不过,他那狭窄额头上的美人尖,还真让人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二十

    毫无来由的,我的视线落在他的手背上,但上面没有任何伤疤。命案之后,我特别注意别人的手背,此时可能是出于下意识的习惯吧。当然,我丝毫没有怀疑愚人三造的念头。

    然而就在我盯着对方时,赫然浮现这样的想法:

    “从昨天开始,不管怎么询问,这个人都是一问三不知,会不会是因为问的方式错了?回想一下,每位问话的人都没有明确指出时间点。他们没有说出命案发生的时间,只是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这样岂不叫人无从回答?如果能明确指出时间,或许他会有什么不同的答案。”

    因此我毅然决定把案发的具体时间透露给他。

    “我想命案发生的时间,可能是前晚十点半左右。”我压低声音,“当时我好像听到浴场那边传来不寻常的叫声。你有没有注意到?”

    “欸,十点半……”三造似乎想到什么,表情变得明确了些,应道,“说到十点半,啊啊,或许吧。老爷,那个时间小的不在浴场,正好在厨房吃消夜。”

    我不禁再深入问了一下,才知道三造因为工作关系,就寝时间很晚,以至于用餐时间也比其他用人更晚,他会等到住宿客都洗完澡后才去用餐。

    “不过只是吃个饭,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吧,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杀掉一个人吗?你再仔细想想,吃饭前还是吃饭后,应该会听到什么声响才是。”

    “欸,小的完全没注意到。”

    “那么,你去厨房前与回来后,浴场里有没有人?”

    “经你一提醒,小的从厨房回来的时候,浴场里好像有人。”

    “你当时没确认一下吗?”

    “欸。”

    “那是几点?是不是十点半?”

    “小的不太清楚,应该比十点半晚。”

    “是什么样的声音,冲水的声音吗?”

    “欸,听起来像在拼命冲水。会那样冲水的,只有我家老爷。”

    “这么说来,那个时候在浴场里的,是这里的老板吗?”

    “欸,好像也不是。”

    “好像也不是,你怎么知道?”

    “咳嗽声听起来不太像老爷。”

    “那你不认得那个声音喽?”

    “欸,不,小的觉得那听起来像河野老爷。”

    “咦?你说河野,是住在二十六号房的河野先生吗?”

    “欸。”

    “喂,你说的是真的吗?这事非常重要,你确定那是河野先生的声音吗?”

    “欸,小的听得一清二楚。”

    三造自信满满地回答,反倒是我一时难以判断这个愚人的话是否可信。和他一开始暧昧的说辞相较,方才的话是不是太果断了?于是我进一步反复探问,想理清三造模糊的记忆,但不知为什么,他一再主张当时的入浴者就是河野,却又没有任何确证,终究无法让我信服。

    二十一

    对于这桩命案,我一开始就抱持疑问。听到三造的话,我心中的疑念更深了。就算三造是个傻子,但浴场里有一道专供澡堂人员出入的门,也有窥孔用以询问客人水温是否合适,倘若三造人在烧柴处,绝对会察觉里面发生了凶杀案,凶手明知这一点,却仍然明目张胆地杀人(或分尸),岂不是有勇无谋?

    或许凶手事先确定三造人不在隔壁,才会动手杀人的。即便如此,在吃消夜那么短的时间里,怎么可能完成那样一桩大任务?这点不是有些不寻常吗?或者三造听见的冲水声,是凶手不知道澡堂的人已回来,正在冲刷浴池地板上血迹的声音?这种荒诞无比、噩梦般的事真有可能发生吗?而其中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三造直接说冲水的人是河野这件事。依此来看,纵使这番猜测非常荒唐,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河野,而他竟想要侦查自己?这起案件真是越想越让人陷入五里雾了。

    于是,我就这样伫立原地,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沉溺在这些前后矛盾的推论里。

    “原来你在这里,害得我好找。”

    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我抬起头,发现三造已经离开,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河野。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直瞅着我问。

    “噢,我来找昨晚那家伙的脚印,可是没有半点儿痕迹。负责烧热水的三造正好在这里,于是我向他打听了一些事。”

    “这样啊,他说了什么吗?”河野听我提到三造,似乎非常感兴趣,急切地问道。

    “他说得很暧昧,不清不楚的。”

    接着我故意跳过河野的部分,把我和三造的问答重复了一遍。

    “那家伙怪怪的。搞不好其实是个手段高明的大骗子,不能随随便便就相信他。”河野提醒道,“另外,我知道皮夹主人是谁了。那是旅馆老板的皮夹,说是四五天前弄丢的,正在寻找。至于是在哪里弄丢的,很遗憾,老板说他也不清楚,总之我问过女佣和掌柜,都说确定是老板的东西。”

    “那么,是昨晚那家伙偷走的喽?”

    “唔,应该是吧。”

    “这样的话,那家伙和行李箱男是同一个人吗?”

    “不知道,如果是这样,他都已经逃走了,为什么昨晚还特地回来……出于什么理由他必须如此冒险?我完全想不通。”

    接着,我们又交换了一下意见,遗憾的是,新线索的出现,都只会让案子变得更错综复杂,一点儿也看不见真相大白的曙光。

    二十二

    这下子,我果真被卷入杀人命案里了。在拆下偷窥镜装置之前,我只想不顾预定时间,早日逃离这个讨厌的地方,不过如今装置已安然取下,我不必再担心自己的安危了。此时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勃然涌起,我甚至冒出自不量力的念头,想借助已掌握的线索,和河野肩并肩追查凶手。

    当时离湖畔亭最近的法院特地派来官员,专门负责本案,经鉴定确定浴场的血迹是人类的血液,Y町的警察局也忙得人仰马翻。尽管搜索行动规模庞大,却毫无斩获。从河野认识的巡查口中听到搜查进度远远跟不上后,连门外汉的我们都备感焦急难耐。警方的无能更激起我的斗志。而另一个刺激我好奇心的要素,不必说,正是河野过分热心侦查的态度。

    我独自回到房间,细细寻思刚从三造口中打听到的事实。三造吃完饭回来的时候,浴场似乎有人,我想这应该是真的。从时间点来看,那个人与犯罪有关也是毋庸置疑的。然而根据三造的说法,那个人或许就是和我一起侦查此案、并以业余侦探自居的河野。

    “那么,河野就是凶手吗?”

    突然,我心里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万一浴场的那一大摊血迹没被冲走,或者即使冲洗了但还是不够干净,后来发现其实是颜料或其他动物的血液,考虑到河野那异于常人的个性,也可猜想可能是他的恶作剧。不幸的是,警方检验确定那是人类的血液,且从遗留在地面上的面积来推测,分量也足以夺走被害人的性命,若当时在浴场的人真的是河野,不用说,他正是那名残忍的凶手。

    可是,河野为什么要杀害长吉?他又是怎么处理尸体的?一想到这些细节,我实在无法接受河野就是凶手的推论。首先,光是夜间的神秘人影,不就足以证明河野是清白的吗?再说,一般人不可能犯下杀人重罪后,还能若无其事地留在现场,甚至担负起侦探的任务。

    三造只听到咳嗽声,便主张那个人是河野,但人的耳朵很容易出错,且听到声音的又是那个傻子三造,这中间想必有什么误会吧。可是,我认为当时真的有人在浴场。三造说“会那样猛冲水的,只有我家老爷”,那会不会不是河野,而是湖畔亭的老板?

    再仔细思索,那个人影掉落的皮夹也是老板的。不过用人们都知道老板的皮夹不见了,要断定人影就是老板有些勉强,但无论三造的说辞也好,老板些许古怪的个性也好,也并非全然不可疑。

    在这当中,最可疑的莫过于行李箱绅士。尸体的处理……两只大行李箱……其中隐藏着什么骇人的东西?那么,三造听到的人声,会不会并非河野也非旅馆老板,而是行李箱绅士?

    关于行李箱绅士,警方把他当成唯一的嫌犯,并倾力搜查,可惜自从他们深夜离开湖畔亭玄关后,不知道如何乔装,也不知道逃向什么地方,竟完全追查不到。没人看到提着行李箱的西装男子。难道,他们已逃到天涯海角?抑或仍潜伏在这座山中的某处?由前晚的神秘人影来推测,或许他们依旧潜伏在四周。要真是这样……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种难以捉摸的恐惧感。杀了人的凶残歹徒正躲在某个角落(或许就近在身边),蠢蠢欲动。

    二十三

    这是那天黄昏的事。我一时兴起,叫来山脚小镇茑屋的艺伎缔治。我并不特别想听三味线,对这名叫缔治的女人也缺乏兴趣,不过听女佣说,她和死去的长吉交情最好,因此我想向她打听长吉的身世。

    “好一阵子没见到您了。”中年艺伎缔治记得我找过她,笑容亲切地打了声招呼道。这么放松的态度,最有利于我达成目的。

    “收起三味线,放轻松,今天我们边吃边聊吧。”我随即这么吩咐,缔治听到我的话,随即敛起笑容,露出戒备的神情,不过她好像很快就察觉到我的目的,转而换上另一副笑容,毫不客气地在矮桌对面坐了下来。

    “长吉真是可怜,我们关系非常好。听说浴场的血迹是老爷您和河野先生发现的?我害怕极了,根本不敢去看。”

    她和我一样,似乎也想谈谈凶杀命案。她是被害人的好友,我则是命案的发现者。就这样,酒酣耳热之际,水到渠成,我当初设计的目的顺利达成了。

    “你也知道那两名带着行李箱的男子吧?那位客人跟长吉是什么关系?”我斟酌着看准时机,一下子切入重点。

    “十一号房的先生看上长吉,好像时常点名要她。”

    “有没有过夜呢?”

    “之前没听长吉说过,应该没有。前些天我老听长吉提起他们的事,可是他们的关系根本没有亲密到会酿出杀机。而且,那两位先生也是第一次来这边,住进来不过一星期,应该建立不起多深厚的关系。”

    “我只在匆忙间见过他们一次,对他们的长相没什么印象,那两人有什么特别的吗?你听长吉提过吗?”

    “没什么特别的,很普通的客人,不过好像非常有钱。有一次,长吉无意间看到他们的钱包,里面塞满了钱,把长吉吓了一大跳。”

    “噢,他们那么有钱?但以有钱人的标准来说,他们倒不怎么挥霍。”

    “是啊。他们每次都只叫长吉一个人,也不请她弹三味线,最多只聊些沉闷的话题。掌柜说那两名客人很怪,成天关在房里,也不出门散步。”

    关于行李箱绅士,看来不会有更多信息了。于是,我索性将话题转到长吉身上。

    “长吉一定有心上人吧?”

    “嗯,说到这个啊,”缔治的眼里浮现笑意,“长吉这个人真是个闷葫芦,她才来这儿不久,我完全不了解她的心思。她看着很内向,不愿轻易对人敞开心房,这种性格很吃亏的。所以我也不清楚她的感情生活,但是依我看,应该没有心上人。她看起来就像个良家妇女,一点儿都不适合艺伎这行。”

    “有没有特别中意她的熟客?”

    “您真像前些日子的刑警。”缔治笑得花枝乱颤,“中意她的熟客倒是有,有一位姓松村的先生,他是这附近山林地主的公子,被长吉迷得神魂颠倒呢。然后呀,这阵子他甚至放话要为长吉赎身。但长吉非常不愿意,无论如何都不愿点头答应。”

    “有这种事?”

    “嗯,那天晚上也是,就是长吉遇害那晚。松村先生也在二楼的团体客里,他平常是个老实人,没想到那天晚上发酒疯,在众人面前让长吉相当难堪。”

    “难堪?”

    “唉,乡下人很粗鲁的,松村先生打了她一巴掌,还揍了她。”

    “该不会……”我玩笑似的说,“该不会是那个人杀死长吉吧?”

    “哎呀,这话太吓人了。”可能是我玩笑开过头了,缔治脸色愀然变了,“不可能,我和刑警先生也说过,松村先生从宴会开始到结束,一次都没离开过座位。回程的时候,他也和我搭同一辆车子,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我从缔治口中问到的线索,大致上就这些。不过也因此,我又发现了一名可疑人物。根据缔治的说辞,那名姓松村的人宴会期间不曾离开过座位,但宴会上杯觥交错,缔治想必也醉了,她的话能全信吗?怀疑总是没完没了的。

    用完饭后,我让缔治先回去,茫然坐在矮桌前,独自面对杯盘狼藉。从行李箱绅士开始,被河野追捕的人影、湖畔亭老板、刚刚听到的松村青年,甚至连河野的身影,都像走马灯般在我的脑中浮现又消失。我当然没有确实的证据,却总觉得这些人都十分可疑,心里顿时油然生出一股草木皆兵的恐惧感。

    二十四

    接下来是发生在当天晚上的事情。事件发生后一度被封锁的浴场,在老板不想影响生意的恳求下,当天晚上重新开放。缔治回去后,我一个人发了很长时间的愣,到了快九点的时候,突然想到好久没去的浴场看看。

    更衣室地板上的血迹被刮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的木纹也清晰显现了出来。一看到这里就忍不住想起前晚血淋淋的杀人事件。

    至于客人,多数都被杀人命案吓破了胆子,陆续退房离开,留下来的除了我和河野外,只有一组三个人的男客。那个让我十分迷恋的都会姑娘一家人,也在命案隔天匆匆离开了。眼下浴池里的客人稀稀落落,用人又都没入浴,水显得分外清澈,坐进浴池里,连脚指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除了没有男女之分外,这里的浴池可媲美大都市的澡堂,宽敞的淋浴处空荡荡的,高高的天花板正中央垂吊着一盏明亮的电灯。尽管时值夏季,但周围的环境却流露出阴寒的气息,我似乎看到有人正在地面上分尸。

    我觉得十分寂寞,突然想起这两天来渐渐熟稔的三造就在一道墙外的烧柴屋里,便打开窥孔的盖子,寻找他的踪影。

    “三造?”我出声。

    “欸。”应声传来,烧柴口一角露出他木讷茫然的脸。那张被煤炭的旺火映得发亮的脸,似乎蒙上一层黑糊糊的暗影,我内心不由得蹿过一股诡谲的寒意。

    “这洗澡水真舒服。”

    “嘿嘿嘿。”三造径自在暗处发出呵呵的傻笑声。

    我当下觉得十分困惑,又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便关上窥孔的盖子,匆匆走出浴池,站在更衣室擦起身体来。无意间一抬眼,我看到眼前嵌着磨砂玻璃的窗户似乎开着条小缝,透过这条缝隙能清楚看见前晚歹徒逃进的深邃森林一角,在那漆黑的远方,有道白光一闪而过。

    我心想会不会是一时眼花,便暂时停下擦身子的手,凝神观察,这次白光好像移动了一下,又一闪一闪起来。看样子似乎有什么人在森林里游荡。

    事情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立刻联想到前几晚的歹徒。如果能够查明那名男子的真面目,就可解开一切疑问。我无法压抑瞬间涌起的好奇心,急忙穿上衣服,绕过庭院赶往森林。途中我顺便绕到河野的房间,发现他不知道去哪儿了,房里不见人影。

    这天晚上,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借着幽幽的光芒,竭尽全力,一脚高一脚低摸索着往前走。事后连我自己都深感不可思议,没想到懦弱的我竟突然变得如此大胆,但当时我一心只想破案让别人对我刮目相看,几乎处于浑然忘我的状态。话虽如此,我也没打算凭一己之力逮住歹徒,只想在不冒险的距离内,看清他的真面目。

    就像先前说的,走出湖畔亭的庭院后,就是森林的入口。我藏在大树干后面,战战兢兢地接近光亮。

    走了一会儿后,不出所料,我朦朦胧胧看见一道人影。那个黑影拿着手电筒,正专注地查看地面,像在找东西。遗憾的是,距离仍有点儿远,我看不出对方是谁。

    于是我鼓起勇气,走近男人。幸而树木十分密集,只要注意不弄出声响,就不必担心会被发现。

    没多久,我已逼近到能隐约辨识出对方的衣物花色和脸型了。

    二十五

    那个可疑的男子像老人一样驼着背,借着小手电筒微弱的光,在草丛里寻找什么似的踱来踱去。由于他的手电筒是往前照的,这使得他的身影像一个漆黑的剪影,偶尔又像个昏白的幽灵。当他把手电筒换到另一只手上时,晃动的光线让周围的树枝忽的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张牙舞爪起来,甚至手电筒光还会直接照射到我身上,每当这时候,我就下意识地缩到树干后。

    但无论如何,手电筒的灯光毕竟十分微弱,又是拿在对方手上,想借光看清对方的模样,委实困难。我选了个绝对安全的位置,像一个逼近猎物的老猎手,熟练地穿梭在遮蔽物之间,隐身一步步靠近。

    三更半夜的,在森林里找东西,这实在有违常理,何况对方还是个不应该在这荒山野地里出现的都市男子,实在令人费解。我立刻想起前几天晚上河野追丢的那名神秘男子,怀疑我眼前的这位正是那个人。

    可是,我就是没办法看清他的脸。我已经来到距离他仅一间外的地方,但因为我在暗处,还是看不清。好在这天晚上刮起大风,森林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即使我弄出一点声音,也不必担心会被听见,可能是因为如此,对方才没发现我,只是专注地四处搜寻。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我借着左右晃动的手电筒灯光,耐心观察男人的行动。最后,可能是怎么找都找不到,男子终于死了心,他挺直身子,关掉手电筒,脚下传来沙沙作响的声音,看来他准备离开了。我心想不能跟丢,立刻追上去。由于四下一片漆黑,我只能靠着对方踏过草地的脚步声辨认他的位置,但就像刚才说的,当时风声太大,我没办法确实捕捉到脚步声,而且心里害怕,又不熟悉这类跟踪的把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在我犹豫不定之际,四周连细微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我被独自留在黑暗中。

    都跟踪到这种地步,还让对方跑掉的话,我的苦心可全都白费了。他总不会逃进森林里吧?他应该没发现我在一旁偷偷观察,想必是往街道的方向去了。一想到这里,我立刻奔向湖畔亭前的村道。

    这是山里的村落,除了旅馆以外,没有一户人家亮着灯,漆黑的街道上不见人影。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村里青年吹奏的追分节[9] 、尺八[10]的音乐,尽管笨拙幼稚,但音色十分哀凄,乘着风声飘送远方。

    我站在那条路上,凝视了森林好一会儿。从这里远眺,森林像一个体积庞大的怪物,在狂风中高低起伏,那模样更是惊人,没想到这一刻心里竟生起一股莫名的思乡之情。无论再等多久,刚才的神秘人物始终没有要走出森林的迹象。

    大概十分钟后,我终于死心放弃,但又觉得心有不甘,于是再次兴起拜访河野的想法,要是他在的话,就请他一起到森林里寻找。打定主意后,我喘着气冲进旅馆玄关,连脱鞋都脱得焦急草率。我跑过走廊,一到他房间就猛地拉开纸门。

    二十六

    “嗨,请进。”幸运的是,河野已经回来,他一见到我,便露出熟悉的笑容欢迎我。

    “喂,刚才森林里又出现奇怪的家伙了,要不要去看看?”尽管慌张,我还是有意识压低嗓音。

    “是上次那家伙吧?”

    “应该是。他在森林里拿着手电筒,似乎在找什么。”

    “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不管怎么努力就是看不清楚。也许他还在那附近徘徊,要不要去瞧瞧?”

    “你到前面的街道察看了吗?”

    “察看了。除了那里以外,没有其他通道。”

    “那么现在赶过去也是白费工夫,歹徒不可能逃到大街上。”河野意味深长地说。

    “你怎么知道?你查出什么了,是吧?”我忍不住说出我的疑虑。

    “嗯,其实我已经把范围缩小到某种程度,就差一步而已。只差一步,便能真相大白了。”河野自信满满的。

    “你说缩小范围,意思是……”

    “也就是说,这次命案的凶手,绝非来自旅馆以外的人。”

    “难道凶手是旅馆里的人……”

    “唔,是啊。如果是旅馆里的人,可以从森林那边直接走后门进入旅馆,不会逃到大街上的。”

    “你怎么知道?那究竟是谁?老板吗?还是用人?”

    “只差一步,你稍安毋躁。我从今天早晨起就全神贯注在这件事上,大致整理出一些眉目。但还是别轻率说出名字为好。请你再忍耐一下。”

    眼前的河野,态度很奇怪,和往常一点都不一样,让我觉得很别扭,然而好奇心凌驾内心的不满,我无法控制自己,继续追问:

    “你说是旅馆里的人,这也太奇怪了。其实我也正在怀疑一个人——大概就是你认为的那个人——可是仍有些地方十分费解。首先,光他如何处理尸体这件事,我便毫无头绪。”

    “就是这一点。”河野也点点头,“我也只有这点还没有想透。”

    根据他的口气,似乎也正在怀疑那名皮夹的主人——湖畔亭的老板。想必他掌握了比我更确实的证据吧。

    “还有手背上的那道伤疤,我留神观察过,可是凡是旅馆工作人员和住宿客,没有一个人的手上有疤痕。”

    “伤疤之谜,我已大致解开。应该是那样没错,但还不是很明确。”

    “还有,行李箱绅士又该怎么解释?目前,那两人不是最可疑的嫌犯吗?不管是长吉从他们的房间逃出来,行李箱绅士四处寻找长吉,还有他们突然退房离开,再加上那两只大型行李箱……”

    “不,我觉得那都只是巧合罢了。今早我想通了一件事,你看到杀人情景,是十点三十五分左右的事吧,然后你在楼梯碰到他们,这期间经过了多长时间?依你的说法,大概是五到十分钟。”

    “没错,顶多只有十分钟吧。”

    “就是这里,这便是误会的起因。慎重起见,我问过掌柜他们退房的时间,掌柜的回答也是一样,中间就过了五六分钟而已。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可能处理好尸体并塞进行李箱吗?就算不塞进行李箱,光是杀人、擦拭血迹、藏好尸体、准备退房,短短的五分钟、十分钟之内根本无法完成。怀疑行李箱绅士,真是太不智了。”

    听河野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我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胡思乱想?警方也没怀疑我的判断,反而据此进一步对照女佣的证词,两三下就把嫌疑锁定在行李箱绅士身上。

    “男子追赶长吉,算是艺伎和醉客间常有的事。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过度诠释,才导致误会的发生;毫无预兆的退房,可能是他们突然有什么急事,撞上你吓一跳也是如此,碰到那种意外状况,谁都会感到错愕的。”河野轻描淡写道。

    后来我们针对这意外的误会争论了好一会儿。这天大的失误,让我在河野面前备感惭愧,只有不停地说“我的想法真是太荒唐、太荒唐了”,此外再也没心思继续追查真凶,沮丧地退回自己的房间。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从河野的语气中预感到他怀疑的一定是旅馆老板,同时基于这个错误的判断与他商讨,事后我才了解并非如此。总之,整件事从头到尾,我这个人扮演的尽是丑角,根本就不是什么侦探。

    二十七

    接下来,往前跳一点,把时间直接拉到三四天后的晚上吧。在这期间内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交代的事。河野似乎每天都会出门,不管我什么时候去拜访他,都不在房间。他自作主张把我排除在外,这令我大为光火,再加上我先前犯下的错误,难堪之余已没太多兴致像先前那样以业余侦探自居。话虽如此,要我抛开这迷雾重重的案件,断然离开旅馆,也着实办不到,因此我姑且相信河野要求我再耐心等待的话,继续逗留此地。

    另一方面,警方也像先前说的,大规模地搜索行李箱等物件,仔细搜查森林和湖岸,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或许我不该让警方白费工夫,而是该告诉他们先前推测的时间点有错误,但河野认为“可顺便寻找尸体,不必制止”,我也赞同,因此至今仍对警方保密。

    我一有机会就留心观察旅馆老板,拜访河野的房间也成为我的日课。但老板的言行不仅毫无可疑之处,河野也大都不在。我等得脖子都快长了,这真是无聊透顶的几天!

    这天晚上,我心想河野八成又不在,漫不经心地拉开他房间的纸门,竟意外看见河野,还有村寨派出所的巡查,两人正谈论得热火朝天。

    “啊,你来得正好。进来吧。”

    看到我尴尬的举止,河野率先大方出声。要是平常的话,我应该会客气婉拒。但他们似乎正在讨论命案,我实在难以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便顺着他的话走进房里。

    “他是我的朋友,可以信任,请继续讲下去。”河野顺便把我介绍了一下。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是对岸的一个村民说的。”巡查继续道,“我来这里的途中,碰巧经过那儿,听到他正在跟村民谈起这件事。两天前的夜半时分,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当时注意到这股味道的不只是他,同一座村子里有许多人都闻到了。至于那是什么味道,据说是火葬场的气味。这一带根本没有火葬场,实在反常。”

    “焚尸的味道是吧?”河野看来非常感兴趣,双眼熠熠生辉的。

    “对,是焚尸时那种令人窒息的、难以形容的臭味。听到这件事,我突然想起这次的杀人命案,目前警方正在为消失的尸体而大伤脑筋。当我听到附近的村民提起烧尸体的味道,总觉得两者间似乎有什么关联。”

    “这两三天风刮得很厉害。”河野像想起什么似的兴奋说道,“是南风吧。没错,关键就在于一直刮着南风。”

    “什么意思?”

    “闻到味道的村子,是不是在这座村子的南边?”

    “正好就是南边。”

    “那么,如果在这个村子里焚尸,味道应该会伴随强劲的南风,越过湖面,飘进对岸的村子里。”

    “可是那样的话,比起对面的村子,这边的气味应该更刺鼻才对。”

    “不,这倒不一定。假设是在湖畔焚尸,由于风势太强,气味会全部飘过湖面,这个村子反而闻不到,因为这里是上风处啊。”

    “就算这样,想要秘密焚尸,我不认为有谁能办得到。”

    “根据客观条件也是有可能的,例如只要在浴场的炉灶里进行……”

    “咦?浴场?”

    “对,浴场的炉灶……至今为止,我采取与警方不同的搜查对策,一直独自侦查这桩命案,差不多已查出凶手,可惜因还不清楚尸体是如何处置的,因此还没向有关当局报告。不过,听到巡查刚才的话,我想谜团完全解开了。”

    河野扬扬自得,无视我们目瞪口呆的模样,转过身,拉过提袋,取出一把短刀。那是一把黑糊糊的、没有刀鞘、约五寸长的白木柄短刀。看到那把刀子的瞬间,我心下一惊,立刻明白了一件事。镜子里倒映出来的那只手就握着这样一把短刀。

    “你认得这把短刀吗?”河野望着我问。

    “嗯,就是这把短刀。”我不小心说溜了嘴,立刻察觉巡查还在这里,心里大喊不妙。偷窥镜的秘密或许会因此曝光。

    “干脆全说出来怎么样?”河野趁着我失言的机会劝道,“反正这件事终归是瞒不住的,况且不从偷窥镜讲起,我的话就变成信口胡诌了。”

    仔细想想,河野的提议很有道理。为了证实我见过这把短刀和手背的伤疤、通过时间上的不可能证明行李箱绅士的清白、拆下偷窥镜时发现的可疑人物以及其他种种疑点,若不坦白偷窥镜的事,实在难以让别人相信。

    “我做了个非常无聊的恶作剧。”逼不得已,我只好一五一十全盘托出。既然要坦白,我希望不是由河野来解释,而是由我自己委婉说明,“我在这家旅馆的浴场更衣室里设置了一个机关,利用镜子和透镜的原理,在自己的房间里偷窥更衣室里的情景。我并无恶意,只是因为太无聊,所以灵活应用了一下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

    于是,我尽量避开自己的变态嗜好,三言两语向巡查交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由于太突然,巡查看着似乎很不明白,后来经我再三说明后,他终于了解了事情的梗概。

    “基于这层顾虑,我一直没有说出死者确切的遇害时间,真是万分抱歉。刚开始侦讯的时候,我便错过了说明的机会,设置了那种奇怪的机关,我害怕自己被牵连。不过,刚才听河野说已追查出凶手是谁,我再也不必担心了。不信的话,晚点我可以拿实物让你亲自过目。”

    “既然这样,再来谈谈我搜查凶手的始末吧。”河野接着说,“首先是这把短刀。请看,刀尖沾着不寻常的污痕,仔细观察能辨认出那是血迹。”

    由于这把刀子又黑又脏,若不耐心查看,实在不好分辨,但刀尖的确沾着像是血迹的黑色污点。

    “这把短刀与镜中所见的刀子同款,尖端又沾有血迹,显然就是杀人凶器。不过,两位猜猜我是在哪里发现这把短刀的?”

    河野一副卖弄关子的神情,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直勾勾的视线在我们两人脸上不停扫视着。

    二十八

    河野拿着肮脏的短刀盯着我们,一时之间,我脑中接连浮现短刀主人——嫌疑犯的容貌。行李箱绅士、旅馆老板、姓松村的长吉的客人、手电筒男子……而最后留在我脑海的身影,依然是贪婪的湖畔亭老板。我相信河野即将说出口的名字,一定就是他。然而意外的是,河野所指的人,却是我压根儿未怀疑过的人。

    “这把短刀是我在浴场烧柴场阴暗角落的置物架上找到的。架上堆放着三造的物品,上面都蒙着一层灰,最隐秘的地方藏着一个肮脏的白铁盒,盒里装着许多稀奇古怪的物品。那只盒子目前还在原处,收着诸如精致的女式钱包、金戒指、大量的银币等,还有这把沾满血的短刀……用不着说,这把短刀的主人正是负责烧洗澡水的三造。”

    巡查和我都沉默着,等河野继续往下说。因为光是这个证据,实在叫人难以相信傻子三造就是凶手。

    “而凶手确定无疑就是三造。”河野的语气从容不迫,“这起案件里有许多嫌疑犯。首先是行李箱绅士,再来是姓松村的年轻人,最后则是这家旅馆的老板。关于那两名头号嫌疑犯,警方似乎也竭尽全力搜寻,遗憾的是,截至目前他们依旧行踪不明。不过怀疑这两个人,根本就是错误的。”

    河野再次向巡查说明前两天向我解释过的时间点矛盾。

    至于第二位嫌疑犯松村青年,警方亦曾对他进行过一次侦讯,但没发现可疑之处。他与艺伎缔治搭乘同一辆车回家,之后就没有任何可疑的行动,由此可得出他根本没多余的时间处理尸体,显然不是凶手。再说,他也没有动机杀害自己深深迷恋的女子。最后,就是那名神秘人物掉落的皮夹,不错,那的确是这家旅馆老板的物品,但也仅止于此。事后调查,我发现命案发生的时刻,老板正在自己房间里睡觉。他的妻子和用人对这件事的说法一致,且还有小孩作证。小孩是不会说谎的。”

    然后,河野又对前几晚出现的神秘人物进行一番说明。

    “换句话说,我们先前锁定的嫌疑犯都不是真正的凶手。对于眼前的事物,我们往往会因近在眼前而忽略。例如,三造虽然是个半痴呆的傻子,但警方为什么从没有怀疑过烧洗澡水的他?三助[11] 并不是浴场里的道具,他们也是人。浴场有两个出入口,从烧柴处也能自由进出更衣室。同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十点三十分起的五分或十分钟之内处理好尸体的,除了三造外,别无他人。或许他先将尸体藏到烧柴场的煤炭堆后面,等到深夜再慢慢料理躯体。”

    河野越说越顺畅,好像正在进行一场渐入佳境的演说,神采飞扬。

    “可是,三造是个傻子,而且是个十分老实本分的家伙。我也觉得他不可能是凶手,对他起疑也是这一两天的事。昨天我在浴场后面碰到三造,不经意间发现他手背上有条黑色的痕迹。当然,我立刻想起凶手手上的伤疤。那是条异常清晰的粗线,和你的描述非常接近。我突然灵光一闪,若无其事地问:‘你的手怎么了?’果不其然,三造就像平常一样,傻愣愣地回答‘欸’,频频摩擦手背,但那条线却很难擦掉。那道痕看着很像被某种煤炭质物品擦过手背留下的。”

    说到这里,河野又开始为巡查详细解释起偷窥镜中看到的景象。

    “你在镜中看见的伤疤,会不会其实和三造手背上的擦痕一样,不过是煤污罢了?我就是惊觉这一点。由于影像模糊,无法断定煤污会不会被误认为伤疤。喏,你觉得呢?”

    河野征询我的意见,我思索了一会儿应道:“事情发生在那么短的一瞬间,或许是我看错……”伤疤的印象至今为止都没从我脑中消失,因此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它当成煤污。

    “倒映在镜面上的,是不是这样的一只手?”没想到,河野倏地把他的右手背伸到我面前。定睛一看,他的手背上画着一道斜斜的黑线。因为与镜中看到的手过于相似,我忍不住惊叫出声: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伤?”

    “这不是伤,而是煤污,非常像吧。”河野感叹似的望着自己的手说,“因此,我才会觉得三造很可疑,便前往调查我刚才提到的烧柴处置物架——当然是趁三造不在的时候。结果找到了那个白铁盒。里面的短刀等物品,都不像是三造的东西。我在随意翻找时发现架子有两层,间隔又很窄,当我把手伸进底层架子,上层架子的下侧木条就会摩擦到手背,若一不小心碰到木条尖角,就会被沉积在那里的煤灰画出这样的痕迹。”

    河野配合着手势说明。

    “这下三造更可疑了吧?还有,三造有个没人知道的毛病。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刚到这里不久,无意中,体会到人果然不可貌相,原来三造彻头彻尾是个坏坯子。别看他傻里傻气的,其实他的手脚很不干净。要是有人把东西留在更衣室,他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据为己有。我曾经目击过他偷东西的那一幕。不过当时他拿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物品,我当下也没有揭穿,暂且放过他,但看到白铁盒时,我大吃一惊。他真是个胆大包天的窃贼,众人皆误以为他是个老实人而不加提防,岂料其真面目并非如此。大家对他的疏忽,也是让他走上歧路的原因之一吧。不是说智商不足的人,往往都有偷窃的毛病嘛。”

    二十九

    “既然如此,得尽快逮捕三造才行。”我的心思随即转向浴场,几乎无法忍受河野的长篇大论。巡查倒是不慌不忙的,像没事似的坐着。河野也是,明明晚点再说明也无妨,却喋喋不休,大概还打算继续说下去。

    “三造处理尸体最方便,再加上手背的煤污、沾血的短刀、大量的赃物——换言之,三造表里不符,骨子里其实是个坏坯子——有了这么多证据,也只能认定他就是凶手了吧。那天早上尽管打扫过更衣室,却没有把放错位置的垫子放回原位,也可算是证据之一。不过,三造杀人的原因我也不太明白,但那些脑子痴呆的人,难说有什么我们无从想象的动机。或许他看到醉态迷人的女人,一时无法压抑冲动也说不定。也或者是他的恶行无意间被长吉发现,三造害怕她揭发,便一时鲁莽犯事。这些都只是揣测,不过无论动机是什么,三造是凶手的事实,已不容怀疑。”

    “那么,你的意思是,他在浴场的炉灶里烧掉长吉的尸体吗?”巡查一脸难以置信。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了。虽然残忍得难以想象,但那种人身上搞不好遗传了许多人类祖先的残忍基因。不仅如此,他没有这样的理智,分析罪行曝光的可能性以及必然要承担的后果,因此更可疑。三造的工作是烧洗澡水,一旦需要毁尸灭迹,他立刻会联想到炉灶,这是非常自然的反应。再说,为了消灭证据,凶手把尸体烧毁的例子不胜枚举。最著名的有韦伯斯特教授[12] 案件,杀害朋友后用实验室的炉子焚尸;蓝胡子兰德鲁[13] 也把数量众多的被害人的尸体焚毁,用的是玻璃工厂的炉灶和乡下别墅里的火炉,这些你们应该都听说过吧。这里的浴场炉灶是工业用的大型锅炉,火力十足,就算无法一次烧毁,花上三四天,把躯干分成好几个部位,一块一块烧,也并非不可能的事。幸好这几天吹着强劲的南风(或许智商不高的他根本没考虑到这一点),又是夜阑人静的深夜时刻,他可以关在几乎不可能有人来访的房间里,毫无顾忌地完成这项工作。我的推测太突兀吗?否则,对岸村人闻到的火葬场的气味,又该如何解释?”

    “但是,旅馆这边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太奇怪了。”巡查半信半疑地进一步追问,我也觉得这个说法无法让我完全信服。

    “焚烧尸体的时间一定是大家都已经熟睡的午夜。就算空气中弥漫着一些怪味,但黎明前的强风都能够把它们吹散。而炉灶里的灰烬向来都是扔进湖里的,因此不会留下骨头等证据。”

    这种推测真是大胆。的确,火葬场的气味是难以撼动的事实,但河野光靠这点证据就如此判定,不会太过武断吗?直到后来,我都难掩心中的疑惑。然而这点姑且不论,不管尸体如何处置,单是河野所查到的事实,已非常清楚三造就是凶手。

    “马上逮捕三造讯问吧。”河野的长篇大论告一段落后,巡查立刻起身。

    我们沿着庭院,往浴场的烧柴处走去。此时已是晚上十点,今晚仍是个几乎不见星光的暗夜,风咆哮着。我心里闪过一种不知是恐惧抑或怜悯的暧昧情感,竟然无法克制内心的激动。

    来到烧柴处的门口后,虽然身为乡下巡查,但毕竟是执法人员,他立刻摆出行家的架势,迅速撞开门,一下子就冲进里面。

    “三造!”巡查发出低沉有力的叫声,只是白费了他如此万全的戒备,里面没见三造的人影,只有一个认识的打杂老头茫然地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灶前。

    “三造啊?他从黄昏起就不见人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让我帮他照看一下灶火。”老头子一脸诧异地回答巡查的问题。

    接下来又是一阵骚动。巡查打电话到山脚下的警察局,局里迅速组成一支临时搜索队在街道上来回寻找。这下子三造的罪证更是不动如山了。

    正式搜查在第二天早上展开。除了街道以外,森林、溪涧也展开了地毯式的排查。在那种情况下,我和河野也无法置身事外,分别加入搜索队。这场骚动大约持续到中午,总算找到三造。

    从湖畔亭顺着街道往上走五六町,有一条通往山路的狭窄樵道。从那里走上弯弯曲曲的半里路,就会来到一座不知其名的河川上游的深谷。沿着溪谷有条陡峭的栈道,一名巡查发现栈道最危险的地方有些土石崩塌的现象。

    高达数丈的断崖底下,众人遍寻不着的三造倒卧在血泊中,下方是一大片平整的岩石。恐怕三造是昨夜摸黑走上栈道,失足滑落的吧。岩石上布满漆黑的血,景象令人触目惊心。这难道是天谴吗?凶手都还没坦白,就死于非命了。

    警方随即在尸体怀里找到河野先前在白铁盒里看到的各种赃物。很显然,三造是在逃亡途中意外失足跌亡的。

    而后,警方开始搬运尸体、检察官勘验、村民们议论纷纷,接下来的一天便在人心惶惶中过去了。三造房间的烧柴处似乎也被警方仔细搜查过了,只可惜最后仍旧找不到任何焚尸的迹象。

    案情看似急转直下,告一段落。尽管被害人的尸体不见踪影,杀人动机也还有些暧昧不明,但没有证据能否定是三造下的毒手。由于大规模的行李箱搜查行动徒劳无功,这起案件让法院方面觉得棘手,如今三造的死亡或许让他们松了一口气。几位检察官很快便撤离山脚小镇,警方的搜索也在不知不觉中停止。就这样,湖畔的村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这段期间,损失最惨重的是湖畔亭。一时之间,好奇心旺盛的客人络绎不绝,前来参观发生命案的浴场,但没多久,就传出长吉的幽灵出没、三造的低语在空中飘荡等流言,越传越离奇,最后连家住附近的人都对湖畔亭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连续好几天都没一个客人上门。如今,湖畔附近重新建造了几栋新旅馆,曾经风光一时的湖畔亭再也不复从前,完全没落了。

    各位读者,以上就是湖畔亭命案的表面故事。A湖畔的村人流言,以及Y町警察局记录中的事实,恐怕都不及这里写的内容。不过我说的这个故事,最重要的部分其实是在这之后。话虽如此,也请各位别觉得厌烦,这最重要的部分内容不算很多,换算成稿纸的话,二三十页就可以交代完毕了。

    命案解决之后,我们决定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命案后和我越来越熟悉的河野,因为要往一个方向去,便搭乘同一班火车。我当然是回T市,而河野预定在前一站的I站下车。

    我们各自拎了个相当大的行李箱。我的是收着偷窥镜的方形行李箱,河野的则是只外表老旧的长横形提包,尽管我们都穿着和服,但想到我们是从湖畔亭出来的,这样的光景总令人想起那两名行李箱绅士。

    “不知道行李箱绅士最后怎么样了。”我忍不住把心里的想法告诉河野。

    “谁知道呢。他们刚好没被人看见,神不知鬼不觉就离开了那座村子?无论如何,已经没必要再讨论那两个人了。他们与这桩犯罪应该—点关系也没有。”

    说完,我们搭乘的上行列车驶离留下许多回忆的湖畔小镇。

    三十

    “啊,清爽多了。多美的景色啊。身处那桩命案中的时候,都忘了环绕在我们周围的美景了。”望着掠过窗外的初夏美景,河野快活地说道。

    “确实,简直就是两个世界。”我顺着他的话说。可是,这件案子结得也太简单仓促了,我始终无法全然理解接受。比如说,像焚尸这样世间少有的作案手法,竟然是通过所谓火葬场的气味来判定的,好不容易找到凶手,却已是一具尸体。行李箱绅士行踪成谜(至少行李箱也找不到),越深入想感觉越不对劲。说到疑点,眼前就有一个,正坐在我前面的河野,他的行李箱就够可疑的。那个破破烂烂的行李箱,里面最多装几本旧书,一些绘画道具,几件旧衣服什么的,但不知为何,河野却视它犹如珍宝。每次打开都郑重其事的,打开后还仔细上锁,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放在口袋里。怪异的是,我突然注意起河野的旧手提包来,连带对河野的态度,我都介意起来。

    鉴于此,我的态度随之产生了些许变化,和往日不同的顾虑神色让河野也心生戒备。更奇怪的是,虽然河野的若无其事佯装得不着痕迹,但他的视线还是出卖了他,他的眼睛(或者说他的心)似乎被一股极强的力量牵引着,胶着在头顶货架的旧提包上。

    实际上,这是个非常诡异的变化。

    住在湖畔亭十几天,我身陷那起案件,完全不曾怀疑过什么,如今命案已经解决,坐在回京的火车上,心里顿时涌起一个奇特的想法。不过,或许怀疑都是因为一些突如其来的契机而萌生的。

    可是,如果当时没发生河野的旧提包突然从货架上掉落的巧合,我那种若有若无的疑心或许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淡去。可能是碰到紧急转弯吧,车厢剧烈震动,这对河野来说真是该叫人诅咒的偶然。而且,旧提包掉下来的那一刻,原以为锁得好好的锁头不知怎的没卡紧,这样的不巧也只能说是命中注定了。

    提包正好滚到我脚边,张着大口,包里掉出来的东西令人震惊。不,有个物品甚至直接滚到我脚边。

    各位读者,您猜那是什么?切成长条状的长吉尸体吗?不不,怎么可能是那种东西。其实,包里装着卷成一卷卷的成捆钞票,数额惊人。而滚到我脚边的物品也很突兀,竟是医生使用的玻璃针筒。

    我从没见河野那么慌张过,他的模样真是难以形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手忙脚乱地捡起掉落的物品,迅速合上提包盖,把它推到座位底下。我一直以为河野这个人理智沉着,是一个有着钢铁般意志、冷静自持的人,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这般手忙脚乱狼狈的时候。千钧一发之际完全暴露出不为人知的弱点。

    不管河野合上提包盖的动作有多迅速,包里的东西还是没逃过我的双眼。河野当然也知道我已经看到了。然而,他很快便恢复了神色,一副冷静自若的模样,继续刚才的话题。

    金额庞大的纸币和针筒,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由于实在过于震惊,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默着陷入自己的疑虑中。

    三十一

    可是,不管河野拥有多大数额的巨款,不管他带着和自己的身份如何不相宜的医疗器械,这都不过是一场意外,没有特别值得咀嚼的。不过,如果留着这样的谜团和河野告别,那我一定会非常遗憾。我一直反复斟酌着,烦恼该怎样问出这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接下来的旅程中,河野一直力图保持若无其事的姿态。至少,看在我眼里是这样的。

    “你没忘了把偷窥镜带回来吧?”

    他的问题很突然,我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当然,这个问题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狼狈,没什么实质意义,但换个角度看,也可以理解成一种威胁:“你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火车载着因内心纠结而无言的我们,不知不觉间穿越了几十里的山峦河川。很快,前方就是河野该下车的I站了。我完全忘了这回事,直到出发的笛声鸣响后才惊觉,不过,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河野竟泰然自若,完全没有错过下车的惊慌失措。

    “你不是要在这一站下车吗?”

    对我来说,他在这里下车反而让我困扰,事出突然我才禁不住出声这么问。没想到河野的脸“倏”得红了起来,辩解似的说了一句:

    “啊,是啊!不过没关系,那就到下站下车吧,反正现在也下不去了。”

    用不着说,他是故意坐过头的。这么一认定之后,我不觉心里有些发毛。

    距离下一站还有二百几十链[14] 的距离,一转眼就要到了。就在我快看到车站的信号灯时,河野突然扭扭捏捏地开口,说了几句奇怪的话: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你能搭晚一班的车回家吗?我们先在这个车站下,你再搭下一班上行列车回家,两趟车相隔约三个小时,你可否答应我这无理的请求呢?”

    河野的提议很突然,我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应对。让我奇怪的是,他的态度非常诚恳,我思忖着总不可能危及性命,加上难以按捺的好奇心,便接受了他的提议。

    于是我们下了火车,走进车站前的一家旅馆,跟服务员说需要一个能够短暂休息的地方。接下来我们被带到一个紧靠里头的房间。隔壁应该没有客人入住,很适合密谈。

    女侍送来酒菜便离开了,河野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扭扭捏捏的。为了掩饰尴尬,拼命向我劝酒。没多久,他苍白的面颊上肌肉竟像痉挛似的抖动起来,最后,他好像下了莫大的决心,终于开口了:

    “我手提包里的东西,你都看到了吧?”他直瞅着我问,以至于本应无所畏惧的我反而面色惨白,心跳加速,腋下直冒冷汗。

    “看到了。”为了避免刺激对方,我尽量压低音量,但也只能照实说。

    “你觉得奇怪吗?”

    “奇怪。”

    接着是一阵沉默。

    “你了解爱情的价值吗?”

    “大概吧。”

    听起来这简直像学校的口试,或法院的讯问。若是平常,我一定会当场笑出来,但当时的我们一副要对决似的,神色严肃地进行这番内容滑稽的问答。

    “那么,对于一个人为了爱情而犯下的某个过失——那或许是犯罪,但那个人毫无恶意——你能够宽恕他这样的过失吗?”

    “大概可以。”我语调平缓,试着让对方撤下心防。因为那个时候,我对河野依旧心怀好感,对这个人一点都不厌恶。

    “你和那起案子有关系吗?难道你才是主角?”我一针见血,并坚信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或许吧。”河野那双充血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着我,“假设情况真是如此,你会报警吗?”

    “应该不会,”我立即回答,“案子已经有了定论。事到如今,没必要再添一个牺牲者吧?”

    “那么……”河野似乎稍微放下了心,“即使我确实犯了某些罪,你也能独自把它搁在你自己的心里吗?而你也能忘掉我提包里不寻常的物品吗?”

    “我们不是朋友吗?谁都不愿自己喜爱的朋友变成罪人啊。”我尽可能说得轻松。事实上,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听到我的话,河野沉默良久,神情越发痛苦,最后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我杀了人。我一时冲动做了一件坏事,没想到竟变得不可收拾,我束手无策。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我简直愚蠢至极。我被爱冲昏了头,事实上也真是鬼迷心窍了。”

    河野竟有如此怯懦的一面,太令我意外了。湖畔亭里的河野与眼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奇怪的是,知道河野的弱点后,我不禁对他更有好感。

    “就是说,人是你杀的?”我一副闲话家常的语气,尽量不触到对方的痛处。

    “嗯,等于是我杀的。”

    “等于?”我忍不住提出疑问。

    “不是我直接下手的。”

    他的话有些费解,如果不是他亲手杀的,那倒映在镜子里的那双男性的手,到底是谁的?

    “那么,直接下手的凶手是……”

    “没有凶手。那家伙是自己一时疏失而意外死亡的。”

    “意外……”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完全误会了,“噢,你是说三造吗?”

    “当然了。”听到河野如此确定无疑的答复,我的思路更加混乱了。

    三十二

    “那么,你说杀了人,那个人是三造吗?”

    “是啊,不然你以为是谁?”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艺伎长吉。这起命案里,除了长吉外,没有其他被害人啊?”

    “啊,是啊,我都忘了。”

    我当下哑口无言,看着河野迥异于平常的表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桩命案里是否隐含着某个根本上的错误?

    “长吉根本没死。她毫发无伤,只是彻底销声匿迹罢了。我尽顾虑到自己,一时忘记告诉你最重要的事,死掉的只有三造一个人。”

    我被偷窥镜中的影像吓着时,曾经也怀疑过。当时我想那会不会只是一场戏。不过,就像当时我说明的,后来发生了形形色色的事情并不容许我做那样的假设。回过头来,当河野轻描淡写地解释前因后果时,反而让我有一种被人耍弄的感觉,一时难以置信。

    “真的吗?”我半信半疑地反问,“为了一个根本没死的人,警方会如此劳师动众吗?你这话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是当然的,”河野万分惶恐,“因为我耍了个无聊的小花招,导致原本无关紧要的小事,逐渐演变成棘手的大问题,最后甚至夺走一条性命。”

    “你可以从头说吗?”我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只能这样拜托他。

    “当然,我正准备把详情一五一十告诉你。首先,我必须坦承我和长吉的亲密关系。她和我其实是青梅竹马。说到这里,你应该可以猜出十之八九了吧。我忘不了青梅竹马的她,在她离乡背井外出工作后,仍与她频繁幽会。不过我很穷(听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他手提包里成捆的纸钞),不能随心所欲去看她。况且,我这个人浪迹天涯,有时候我们连一年半载都见不到面。这次也一样,虽然一年前我就听说了她到湖畔亭附近了(这一定是将我引导到这座山里的动机之一),但我不知道她的艺名、具体在哪个小镇上工作。案发前一天,我才知道长吉正是我的恋人。之前她应该也经常来湖畔亭表演,但不知怎么回事,我们一次也没遇上。就在命案发生的前一天,无意间我们在走廊里相遇,认出彼此,于是我一声‘失礼’,便悄悄把她带进自己的房间,聊起离别以来的种种。考虑到我们时间不多,详细情形我就略过不说了。总之那个时候,她突然号啕大哭,不停说着‘我想死,我想死’,最后甚至逼我和她一起殉情。她个性内向,再加上有点儿歇斯底里,才会说这种话,不过她一向不喜欢艺伎这一行,来到Y町工作后,也没交到知心的朋友,似乎还常被周围的同龄人为难。加上她的雇主是个刻薄的家伙,前段时间有位叫松村的有钱人要为她赎身,催得越来越急,雇主索性要挟她,要是不点头答应,就把债款加倍,将她转给其他雇主,逼她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在这种情况下会一心寻死,以她的个性来看,也算正常。尽管有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委,不过最让我割舍不下的是她对我念念不忘的深情。只要我能办得到,我真想牵着她的手远走天涯。

    “不过,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突然发生了一件怪异的事情。要是那件突发事件发生的时候,没有那个条件推波助澜,事情应该不会闹得这么大,但祸不单行(这话很自私),条件都齐备了。所谓的‘那个条件’就是你的偷窥镜。其实我早就知道那个装置了。算是我的一个坏毛病吧,我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侦探瘾。刚知道的时候,我甚至偷溜进你的房间偷看了一回。”

    趁着河野说话的间歇,我赶紧插了一句。他的坦白迟迟触及不到最疑惑的部分,我实在无法忍受,于是单刀直入:

    “你说长吉没死,我真觉得很不合理。更衣室地板上大片大片的血迹是谁的?医科大学的博士不是证明过吗,那确实是人血。否则,你究竟从哪儿弄来那么多血?”

    “好了,你别那么心急,如果不按顺序说明,我会混乱的。很快就要说到地板上的血迹了。”

    河野制止了我的疑问,继续他漫长的告白。

    三十三

    “我见识过你的偷窥镜,知道它能反射穿衣镜什么位置上的影像。你的偷窥镜设计得跟放大镜一样,能最清楚地反射出映照在穿衣镜中央的影像。你不在的时候,我进过你的房间,看到了放大的裸体。或许你的心态也是如此,对于那如梦境般的诡异影像,我感觉到一股异样的魅力。不仅如此,我甚至幻想,若那犹如水底般朦胧的镜面映照出某种血腥的情景,例如一把白森森的短刀刺上丰满裸女的肩膀,瞬间迸出鲜红的血液,那会是多么美丽的画面啊。

    “不用说,那只是一时兴起的念头罢了,如果没有那起突发事件,我完全预料不到自己竟需亲自上阵演出这场戏。

    “那天晚上,大概十点后吧,总之比命案发生稍微早一些,我已躺下准备就寝,长吉突然跑进我房间。她缩在角落,哑声哀求我:‘让我躲在这里,让我躲在这里。’眼前的她面色苍白,气喘吁吁,肩膀颤抖着上下起伏。事情实在突然,我一下子怔在原地,紧接着从走廊传来匆促的脚步声,以及询问‘长吉去哪儿了’的声音。问话的似乎是行李箱二人组中的其中一人。

    “那个人四处找长吉,但就算是女佣,也想不到我和长吉会是青梅竹马,而她此时正藏在我房间里。行李箱绅士最后无功而返。我依旧是一头雾水,长吉走到房间中央,看起来似乎松了口气,我拉住她询问事情原委。长吉说,那天晚上那个松村大少爷又来参加宴会,趁着醉意,对她做了非常过分的事,长吉没脸待下去,无奈只能离开会场,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徘徊,当时她见行李箱绅士的房间纸门开着,里面没有人,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应该也知道,行李箱绅士曾叫过长吉几次,机缘巧合下长吉知道行李箱里藏着巨款。她亲眼看到里面装着成沓崭新得几乎可划破皮肤的纸钞,算不清有几万圆。哎,先等一等。就像你猜的,这只提包里装的就是那些钱,至于我是怎么弄到手的,接下来会一一说明。

    “长吉一下子想起那些钱,看看四下无人,便起了贪念。只要拿走其中一两沓,她立刻就能恢复自由身,并逃离松村的魔掌。由此判断,松村时不时对她动粗,可能也让她糊涂了吧。她旋即潜进房间,试着打开行李箱。行李箱上了锁,靠女人的腕力根本扭不断。但此时,她已利欲熏心,使劲全力终于扳开行李箱一角,把指头伸进细缝里,终于成功抽出几十张钞票。可惜她从没做过这类昧良心的事,光抽出一小沓钞票,便耗费了许多时间,当她察觉到背后异样的视线时,行李箱主人已一脸凶恶地站在她身后了。

    “这就是长吉逃到我房间的前因后果。行李箱绅士的做法令人非常难以理解。一般来说,就算盗窃犯不见踪影,物主应该会立刻通报柜台,要求找出盗窃犯审讯,但物主却没有这么做。由于长吉非常害怕,我便悄悄前往行李箱绅士的房间观察,古怪的是,他们竟急急忙忙地收拾准备离开。哪有这么没道理的事?他们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与被长吉偷走钱的事相较,或许他们更害怕被她发现行李箱里的秘密。长吉看见他们有数不清的钞票,且他们还把那些钱装在行李箱里随身带着。事后想想,的确相当不寻常。或许他们根本就是大盗之流,要不然就是制造了大量的伪钞。当然,这不过是我的臆测。

    “之后我回到房间,长吉已哭得不成人形。此刻,她天生的歇斯底里又发作起来,吵着要‘和我一起死’。这让我焦虑万分,一种不知该怎么办的情绪逼得我几乎要疯狂。我似乎深陷噩梦之中,此刻,脑海里突然兴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杀了你吧。’

    “我说着,将长吉带到浴场。我事先偷窥过烧柴处,所幸三造不在,架子上摆着他的短刀(这我以前调查过,所以知道)。接着,我便自导自演了那场发生在你眼皮底下的疯狂凶杀案。”

    三十四

    “尽管两个人的神智都有些疯狂,仅剩的理智还是想让你见识一下那场狂乱的美艳画面。或许这起凶杀案真正的动机并非长吉的如愿了断,而是让你亲眼目睹那可贵的画面。可是,我不知道当时你是否正盯着镜面瞧。万一你没看到,我绞尽脑汁的戏码也是白费心思。因此我灵机一动,想出先在更衣室的木质地板上留下血迹的计策,以便留下更实在的证据。可是,这也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戏剧性行为罢了。

    “一次旅途中,我的一个朋友给了我一支针筒。我有个怪癖,对医疗器具有着难以言喻的痴迷,我把它们当成玩具随身携带。没想到这次还派上用场了,我从长吉和我的手臂里共抽出约一碗鲜血,再用海绵涂抹在地板上。抽取恋人的血,和自己的血混合在一起,这只有在戏剧里才出现的情节真让我激动得几乎昏了头。”

    “可是只有一碗量的血,怎么看起来那么多?那么大的量简直能让人致死。”我忍不住插嘴。

    “重点就在这里,”河野有些得意,“擦拭和涂抹能制造出不同的效果。不管是谁,都想不到地上的血迹是人为涂抹上去的吧?如果是擦拭上去的,那么一大片鲜血,确实足以致命。可是,当时我其实是尽可能大范围地把血迹涂抹开,尽量让地面上看起来像是擦拭过罢了。我利用绘画学到的专业技术,细致再细致,甚至伪造飞溅到柱子和墙壁上的血滴,并将剩下的鲜血涂抹在短刀上,收进那个白铁盒里。当然,我要长吉马上离开湖畔亭。对她来说,要不被冠上窃贼的污名,要不获得自由,在这紧要关头,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害怕。于是,她沿着山峦,匆促逃进黑暗,往Y町的反方向逃离。当然,我们已约好了会合的地点。”

    没想到事实竟如此简单,我不禁觉得有些失望。可是,所有的疑问不就完全解开了吗?不,假如那真的只是一场戏,有些地方就更无法解释了。

    “可是,焚尸的气味是从哪里来的?”我急忙问,“还有,三造为什么死得那么突然?而他的死又怎么会是你的责任?我实在想不通。”

    “我现在就来一一说明,”河野的声音十分消沉,“接下来的事,就和你知道的大抵一致了。不出所料,行李箱绅士似乎犯了什么罪,当晚就逃得无影无踪,即使警方彻底搜查,依然一无所获,这个意外歪打正着,显得我的演出更加真实。大家认定被害人是长吉,凶手是行李箱绅士,警方如此相信,也没有其他人怀疑。但对于始作俑者,骚动越扩大,我就越担忧。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向世人坦承那全是我的一场恶作剧,然而,保持缄默又无法预期行李箱绅士什么时候落网,导致真相被揭发。我因一时兴起做出无法弥补的事,真不知有多后悔。所以,尽管长吉在约定的地点殷殷盼我过去,我却无法前去相聚。在案子尘埃落定之前,我一步也离不开湖畔亭。这十来天,我表面强作镇静,内心到底处于何等煎熬的地狱里,我想局外人是无从想象的。

    “我虽以侦探自居,和你在一起进行多方调查,其实内心不时忐忑等待着这场戏露出破绽。然而拆下偷窥镜时,却意外发现新人物出场。我当时故意隐瞒这件事,不过那天晚上的神秘人影,其实正是负责烧热水的三造。不过,他向来有盗窃的癖好,从他身上掉下旅馆老板的皮夹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令人想不透的是皮夹里的五百圆。老板说那是他的钱,态度却很让人起疑。老板是出了名的贪婪鬼,说的话不能全信。于是我便猜想,三造一定藏着与这个案子有关的秘密,便开始跟踪他,调查他的有关信息,终于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三十五

    “三造不知道从哪里捡来那两只大行李箱,藏在烧柴处的煤炭堆里。行李箱绅士可能担心行李箱太显眼,于是暂时把它藏在山里,空手逃跑了,或许不巧刚好被三造看到这一幕,也可能是他之后在森林捡柴时无意间发现的。总之,三造把行李箱偷偷拿了回来,连同里面大量的纸钞。这么—来,就可以解释皮夹里为什么有成沓的五百圆了。可是就算情况危急,行李箱绅士竟能毫不惋惜地扔下巨款独自逃跑,实在有些蹊跷,那是假钞吗?或者他们刻意把行李箱埋在隐秘的地方,打算日后再回来取?那个风大的夜晚,拿着手电筒在森林里四处转悠着找东西的男子,或许就是按照他们的指示,前来寻找行李箱的同伙。

    “案情变得越来越复杂,我完全预测不到究竟会如何演变。我压根儿也没想到鲁莽的恶作剧竟会发展成无法预期的大事件,因此越来越担心。然而四五天前,当警方着手大规模搜寻行李箱时,三造也害怕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来。于是他想到要将唯一的证物——行李箱——丢进炉灶里烧掉。他趁着夜阑人静,拆开行李箱,一点点烧毁。我当时就躲在一旁偷看,没想到焚烧那两只真皮行李箱的气味会飘到对岸的村落,想当然耳,是兽皮燃烧的味道被误认为是焚尸的气味了。我曾听过这样的事情,国外乡下有一户人家,一天烟囱里突然黑烟直冒,四周弥漫着火葬场的气味,村人便喧闹起来,认为那绝对是在焚尸,调查一看,哪是什么焚尸,不过是那家人把旧皮鞋等其他皮制物品扔进火炉烧掉罢了。只因那家屋主是某桩凶杀案的嫌犯,才会引起大骚动。

    “可是,当时我并未多想。我一直都是彷徨无主的,担心万一这个傻子轻举妄动,导致真相曝光,那该怎么办?因此,为了尽可能拖延真相大白的时间,我计划让三造逃亡。我若无其事地暗示三造,说警方已开始怀疑他了,这让他更加忐忑不安。三造虽是个恶棍,但毕竟是个傻子,他不仅没有识破我的企图,还以为是他偷走行李箱,才会蒙上杀人罪嫌。就在村落巡查拜访我的那天,三造用布巾包裹成沓的纸钞,逃向深山老家。能够顺利达成计划,我相当满意,我几乎是带着保护他的心情,悄悄跟着他上路的。

    “然而就在途中,接近那个栈道的地方,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由于路况险恶,三造失足滑落山崖摔死了。我急忙下去试图救他,但三造已没有生还的希望。现在回想起来,三造也真是可怜。纵然他是个恶棍,但由于受到低下的智商限制,根本无力改变。都是因为我的自私,教唆他逃亡,他原本还可以好好活着,大好的生命就此轻易断送。我觉得自己犯下重罪,不敢正视眼前惨不忍睹的尸体,只好捡起装着纸钞的包袱,打算返回旅馆,通知其他人发生了意外。

    “然而就在回去途中,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三造虽然可怜,但他毕竟离开人世了。如果能让他揽下所有的罪行,并让长吉成为已死之人,自由自在地度过剩余的人生,岂不就可以实现我最初梦想的幸福愿景?而且,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无论短刀、手背的线条、三造平常的盗窃习惯,证据都备齐了。我立即打消通报三造意外死亡的消息,盘算起怎样才能把所有的罪过都嫁祸到他头上。与此同时,巡查前来问询关于焚尸气味的事。到了这一步,所有布局都完成了。我只要在巡查和你面前,讲出预先想好的说辞便大功告成。

    “那些纸钞乍看之下辨别不出真伪,万一是真钞,我立刻一跃成为大富豪。丢脸的是,出于贪念,我舍不得烧掉,便暂时收进提包里,没料到却被你看见。要是就这样分手,无法预期真相哪天会因你不经意的话而曝光,我想干脆向你和盘托出反倒安全,所以才执意将你留下。换句话说,这起案件一开始没有任何犯罪成分,是长吉的歇斯底里和我一时兴起引发的,在几个巧合下,演变成一桩看似极为血腥的大命案。”

    河野叹息着结束这个漫长的故事。命案背后的意外真相,让我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说的都是事实,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件事藏在心底,不要告诉任何人。一旦事情曝光,长吉会被原来的雇主抓回去,肯定再也活不下去了,而我也会无颜面对世人。请你答应我的请求,发誓绝对不会向任何人泄露这个秘密。”

    “我明白了。”我被河野的态度感动,沉痛地回答,“我绝对不会说出去,请放心。你也尽快出发与长吉会合,让她安心吧。我会默默祈祷你们幸福的。”

    然后,我带着一种某名感慨的情绪与河野道别。河野充满感激的眼神,一直目送我搭乘的火车离去。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我与河野通了两三次信,但我不清楚他们的恋情结果如何。不过,最近我接到河野的信,他难得洋洋洒洒写得很长。感谢我当年好意的同时,告诉我情人长吉已经离开人世。因和朋友合作共创一番事业,他自己也即将前往南洋的某座岛屿。从字面上来看,他或许再也不会回到日本,这意味着真相已经可以大白于天下了。

    各位读者,无聊的故事就到此为止。那些数量惊人的纸钞究竟是不是真钞,我终究没机会问清楚,不过我想应该是假钞。

    只是,这起事件最后还留下一个重大疑问。与河野分手后,疑问日渐加深,令我十分苦恼。假如我的猜想正确,等于平白无故放掉了一个令人发指的杀人凶手。可是,现在还不是大胆明确地点出这个疑问的时候。因为河野还活着,而且他又是为了国家前往海外工作。事到如今,我又何必为了数年前已死的傻子三造再徒劳地增加一个牺牲者呢?

    (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注 释

    [1]. 宇野浩二(1891—1961),日本小说家。

    [2]. 应是指宇野浩二在大正十二年(1922)六月在《中央公论》上发表的短篇《梦想房间》。

    [3]. 二战前小学校名之一,从明治十九年(1886)起到昭和十六年(1941)改称为国民学校前使用。寻常小学校推行六年义务教育(明治四十年前为四年),相当于现今的小学。高一级的高等小学校为两年制,并非义务教育,主要是让已经从寻常小学校毕业,但还没进入中学、实业学校、高等女校的学生就读。昭和初期,东京市内的寻常小学有一百九十六所,附设高等科目的寻常高等小学有八所,高等小学有十九所。

    [4].    也称实物投影机,是将书页或照片等不透明的物体,利用折射光线放大投影的机械,适用于全黑的暗室。

    [5]. 日文称赖母子讲,起源可回溯至镰仓时代,是一种多人合作的共济融资组织。参加者定期存入存款,紧急时可以全额提领出来——后来发展为以营利为目的的组织,有相互银行。

    [6]. 一种特别设计的储物柜,老鼠无法进入。

    [7]. 传统的日本高级料理餐厅。

    [8]. 鸢衣是一种呢绒制的宽袖和服外套,由于形状像鸢的翅膀,故有此称。

    [9]. 一种日本民谣。马子歌在中山道追分宿成为酒宴歌曲后,被称为“追分节”,流传至全国。

    [10]. 一种日本的传统木管乐器,中国唐代时传入日本。

    [11]. 在澡堂负责烧水,或为浴客擦身洗澡的下人,一般称为三助。

    [12]. 约翰·怀特·韦伯斯特(John White Webster,生卒不详)为麻省医科大学的化学、矿物学教授,同时在哈佛大学担任客座讲师。因借贷纠纷杀害了同事乔治·伯克曼教授,最后用研究室的焚烧炉烧毁尸体。一八五〇年被处以绞刑。

    [13]. 亨利·德西雷·兰德鲁(Henri Desire Landru,1869—1922)。兰德鲁是个强盗杀人犯,引诱许多女性到他的别墅,先夺取她们身上的饰品、金钱等财物后再将其杀害,并将遗体烧毁,据说被害者多达两百人。一九一九年,兰德鲁被捕判处死刑。蓝胡子的绰号出自夏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的童话集《蓝胡子》(1697)中的杀人魔,他杀害六名妻子,被第七任妻子揭发。

    [14]. 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链为六十六尺,换算为公里,二百几十链约四公里。根据《旅程与费用概算》(昭和六年),四公里车程的三等车厢需车费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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