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乐穿着他妈李枝子的衬裤上学,每隔几分钟就低头打量一下自己的裤脚,看是不是有花布从裤脚里面露出来。他的步子走得很拘谨,就像在娘胎里似的拽不开腿。
快到学校的时候,葛乐钻进了一个建在菜园子里的厕所,把李枝子的衬裤脱下来塞进书包夹层。他踩在两块木板上,顺便拉了屎。
阳光挺让人高兴,葛乐的大肠和裤管都变得空空荡荡的,这也让他高兴。在操场上有人从后面叫了他一声,他回头时,看见他的同桌从后面赶了上来,书包带从丁当当的身前斜挂到后面,书包随着步伐在他的屁股上拍打着。葛乐发现丁当当的鼻孔处没有血迹,衣服也整齐体面。
“四大天王今天没打你?”葛乐问丁当当。
四大天王是四个染了头发的小子,比他们大几岁,不上学不工作,整天靠欺负丁当当这样个头小的男生混日子。有一次他们在操场撒腿追丁当当,活像四只猫追一只老鼠。一大群男生站在一边看,没人敢惹四大天王,也没人能惹得起。
“你们听丁当当的叫声,活像一口猪。”
“丁当当他爸爸每天早晨在院子里宰猪时,猪都像他现在这么叫。”
男生们哧哧地笑起来。
几个女生也在操场上,班里长得最漂亮的贾雁儿说:“你们真没骨气,看着自己班的同学这么遭人欺负不帮忙不说,还冷嘲热讽!”
男生让贾雁儿说得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本事你去呀!”
“再说我们也不是体育老师。”
贾雁儿生气了,她一生气,脸就变得像纸一样白。“去就去。”她从人群中出来,朝四大天王走去。
四大天王已经把丁当当围住了:“跑哇,小兔崽子。”他们用脚踢丁当当,丁当当蹲在他们中间,用手臂护住了头,从远处听不出他是在叫还是在哭。
葛乐飞快地朝他们冲了过去,他越过了贾雁儿,先到了四大天王跟前:“你们放开丁当当。”葛乐觉得自己的胸腔里灌满了风,而风里生出一股冲天的豪气来。
“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四大天王嘻嘻地笑起来,然后有两个人同时挥起了拳头。
葛乐的两边脸都肿了起来,但他没动,还瞪着眼睛对四大天王说:“四个欺负一个,不算好汉。”
四大天王这时看见走过来的贾雁儿:“呀,又来一个帮忙的!”
有人在丁当当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你今天走了狗屎运还是给了别人什么好处了,有人来帮你忙,其实你把好处给我们,我们也会帮你忙的。”
“今天先玩到这儿吧。”四大天王拍了拍丁当当的头,晃着膀子走了。
丁当当蹲在地上,仰起脸看着葛乐和贾雁儿,咧着嘴,哭得一塌糊涂:“你们对我太好了,我太感动了。”
贾雁儿问葛乐:“你没事吧?”
葛乐笑了笑,贾雁儿惊叫了一声,葛乐的嘴里全是血沫,他朝地上啐了几口,最后把一颗牙吐了出来。
从那以后,丁当当把葛乐视为知己,还把座位调到葛乐的身边。
“四大天王以后再也不会打我了,我每个月交给他们三十块保护费。”丁当当说。
“你哪来的钱?”
“偷我爸的。他卖肉的钱没数儿。”丁当当把两个肩膀耸起来,脸上笑得很坏。
“你爸卖肉总短斤少两。昨天放学我看见有两个女人拿着一块肉和你爸吵架,一个女的问你爸,有你这么卖肉的吗?你爸笑着说,不这么卖怎么卖,要不,你卖一个给我看看?那个女的骂你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另一个女的抄起刀在猪肉上剁了一大块,两个人拿着肉走了。”
“那老家伙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整天站在大街上丢人现眼。”丁当当用肩头顶了葛乐一下,脸上浮现出神秘的笑容,“录像厅里来了一个南方女人,说话舌头老绊牙,胸脯这么高。”他画了一道弧线。
“就像米桶那样?”
“比米桶的胸脯高出两倍,腰也比米桶的细上一半。”
他们走进教室的时候,王九朵拿着点名册,正站在讲台上准备画迟到。她见到葛乐就把脸仰起来,抻着一截很长的脖子,眼皮使劲地向上一挑,翻出个白眼。她的动作向葛乐表明,她在记他的仇。
两个月前,从城里来了个体育老师——一个脸上长着粉刺,总穿着牛仔裤的师范大学实习生。女生们一见到他,就再也不会说别的话了。
“他的眉毛像姜文。”
“他的眼睛像梁朝伟。”
“他的嘴唇像刘德华。”
“他的鼻子像成龙。”
“他的下巴像葛优。”
“他的个头像王志文。”
“体育老师是一个杂种。”最后这话是李枝子说的。葛乐把班里关于体育老师的议论告诉她以后,她总结说,“说那么多废话,就形容了一个杂种。”然后她就在牌桌上自摸和了。
“体育老师让我们交钱买篮球。”葛乐看着她收钱,提醒了一句。
“我不能在赌桌上给你钱,”李枝子说,“等我打完麻将再给你。”
“要是你把钱都输了怎么办?”
“那你就不交钱,别人打篮球时你不打,坐在一边看。篮球和录像厅里的小姐一样,看不花钱,摸就得花钱了。”
上体育课时,体育老师手里拿着一个篮球在前面比画,他的手指尖勾着篮球,也勾去了女生的魂。他的脚后跟像有松紧带似的,一弹一收,篮球就投进筐里去了。站在前排的女生们发出大惊小怪的叫声,王九朵站在葛乐的前面,黑纱衬衫里面透出两根黑色的胸罩吊带。
本来葛乐是想站到贾雁儿身后的,可排队时王九朵为了站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和贾雁儿换了位置。贾雁儿的爸爸在王九朵的爸爸手下干活,王九朵平时总对贾雁儿指手画脚的,好像她也是她的老板似的。
葛乐的袖子里面藏着小青。小青是他在松树林里捉的,颜色青不青黄不黄的,就一尺来长。他给小青拔了牙,白天笼在袖子里,夜晚放在被窝里。他们俩肌肤相亲,处得很亲密。有一天早晨,葛乐带着小青在大雾弥漫的山坡上采蒿,小青从他的袖管里窜出来,就像听到亲人的召唤似的,在草尖上身子那么一蜿蜒,就不见了。
上体育课那天,小青还在。它绕在葛乐的胳膊上,像一个冰凉的手镯。王九朵扭扭捏捏的背影晃得葛乐发烦,她捏细了嗓子说“好棒哦”的叫声也让葛乐发烦。他把胳膊伸了出去,差一点点就能贴上王九朵的衣服。小青爬到了王九朵的身上,她的上身摇晃了起来,但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勇敢的小青从她的腋窝里钻到了她的前面,抻直了上身打量她,王九朵就傻眼了,她张大了嘴,不会喊,也不会说话了。
女生们和体育老师全都躲到一边去了,她们尽可能地往体育老师身上挤,将他挤在了中心。只有贾雁儿在一边站着,朝男生这边看。
“这位同学,你往这边靠一靠吧!”体育老师向贾雁儿招手。
“我不怕蛇。”贾雁儿说。
“贾雁儿不怕蛇,我们可怕得要死。”女生们向体育老师解释,那么多身子贴在一起,汗味一会就散发到空气中来了。
紧闭双眼的王九朵成了男生们的中心,她簌簌发抖,牙齿咔嗒响。男生们围着她,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两倍,随着小青的行踪很仔细地观察了王九朵身上的起伏。葛乐在王九朵的身上摸了好几把,才把小青又收回到袖子里面。王九朵再睁开眼睛时,打量葛乐的目光,就像古文课里讲的那样,差点把眼眶子都瞪裂了。
“葛乐,你不得好死!”她刚恢复说话的功能,就指着葛乐骂了一声。然后她的泪瓣子噼里啪啦地从眼睛里跌了出来,在脸上碎成一道道水流。
二
班主任米桶找葛乐谈话。教师办公室里有十八张桌子,米桶坐在最里面的办公桌前面。她也怕蛇,就让葛乐站在门口回答问题,两个人得互相喊着,才能听清楚对方的话。
“你哪来的蛇?”
“松树林里。”
“带到学校里干吗?”
“我要是放在家里,我妈肯定会拿它炖蛇汤。”
“蛇肉好吃吗?”
“都说好吃,但我没吃过。”
米桶发现自己跑题了,脸就沉下来。但她随即意识到隔着这么多张桌子,葛乐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就把声音沉了下去。
“在学校里不能带蛇,这是干扰教学秩序的行为。你还在女同学身上摸来摸去,像什么话?!”
“我没在女同学身上摸来摸去。”
“你摸了王九朵。”
“我没摸王九朵,我摸的是小青。”
老师们这时已经下课了,他们在米桶和葛乐的谈话中间,陆续走进办公室。他们的举动和谈话,让米桶和葛乐的声音提高了又提高。
“小青是谁?”
“小青是蛇。一条青蛇。”一个男老师笑嘻嘻地接了话茬,他不知道米桶在教育学生,以为他们俩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闲聊呢。
“小青是蛇,”葛乐也说,“但不是全青的,还有点发黄。”
“我说的不是蛇,是王九朵。”米桶瞪了男老师一眼,声音隔着越来越多的人,好不容易传到门口。
“……”葛乐说。
“我听不见,大点声。”
葛乐用两手在嘴上做了个喇叭,一个字一个字地喊话,他的声音在米桶听到以前,让另外十七个老师先听到了。“因为小青趴在王九朵的衣服上,我去抓小青,碰到了王九朵的衣服,所以我摸的是王九朵的衣服,不是王九朵本人。”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老师们目光闪闪地来回望着米桶老师和葛乐同学。
“事情先说到这儿,你回去上课去吧。”米桶冲葛乐挥挥手。
葛乐的两手又圈住嘴唇,冲着办公室喊:“反正我没在女同学身上摸来摸去。”
王九朵点名点了一半,贾雁儿才进教室,她的名字在点名册后面,所以不算迟到。贾雁儿的脸白得像梨花似的,害羞的时候就像桃花。葛乐觉得杨朔在课文里写了这个赋那个赋,都没有贾雁儿生动。贾雁儿的文具盒或者书包里总是塞着男生写的字条,全校的男生差不多都给她写过字条,连四大天王见了她都打口哨,连体育老师对她说话都客客气气的。这事把王九朵气得半死,到处说贾雁儿的坏话。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贾雁儿好像偏偏不知道似的,她不像别的女生,为芝麻大点的事就能指着对方的鼻子,拿人家父母的私生活说三道四。
贾雁儿每天都得找葛乐说一次话:“葛乐,你又把我的钢笔藏起来了吧?”
“我没有。”
贾雁儿把手放在葛乐的书桌上:“拿我的钢笔来。”
葛乐仰着脸,很真诚地说:“我真没藏你的钢笔。我就是借用了一下,然后就放到我的文具盒里了,不是藏。”
贾雁儿打开葛乐的文具盒,把钢笔拿走了。
葛乐把头凑到贾雁儿刚刚放手的地方,用力地抽了抽鼻子。
“闻出什么味来了?”丁当当斜着眼睛看葛乐。
“香味。”葛乐说。他想了一下后加强语气又说道:“沁人心脾的香味。”
“得了吧你。公猪和母猪一个味,男人和女人也一个味。女人就不拉屎撒尿了?”
“女人和女人不一样。”
丁当当张了张嘴,忽然笑了:“那倒也是。比如说那个南方女人和米桶,她们高的地方和细的地方都不一样。米桶胖得皮都快包不住肉了,男人要是往她身上使劲一压,她的肉没准能像猪板油那样淌出来。”
四周听见丁当当说话的男生哄了起来,葛乐一边笑一边抻着脖子看贾雁儿,她的手里摆弄着钢笔。
“我们班就像一个流氓窝。”王九朵气恨地说。
贾雁儿拧开了钢笔,从里面拽出一张小字条。
“贾雁儿,放学后我在录像厅等你,不见不散。”
南方女人站在录像厅门口,她的胸脯确实比米桶高出两倍,腰也确实比米桶细上一半。和她比起来,米桶的胸脯和腰之间显得太直来直去了。
有好几个男人凑到她身前,和她悄悄说话。葛乐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在井下干活的,他们的眼窝和鼻子根里总留着点煤黑洗不下去。南方女人的脸在光线昏暗的录像厅里像一个白面包,男人们和她说话像闻味似的,一凑就凑到她的脸上去了。南方女人就往外退,她虽然丰满,但动作还是灵巧的。她一边往外躲,一边说:“我只是陪人看看电影的,你们找错人了。”她的声音软软的,把那些男人的腰都说直了。
“看电影就看电影。”
南方女人谈价钱的口气像撒娇,谈妥了,就由男人拥着到角落里的包厢坐下。葛乐抻着脖子往包厢里看,见男人的头埋在南方女人的胸前,脸来回蹭着。南方女人的手压在男人的身子下面,男人得了病似的叫声也不知是不是她捏出来的。
贾雁儿直到天色变暗了,才来到录像厅。看门人认出了她,他咧着嘴冲她笑,牙齿上面沾了厚厚一层让人恶心的东西。
贾雁儿以前和体育老师来过几次录像厅。他喜欢带着她来看爱情电影,而且只看前半部分。
“后半部分就不浪漫了,不浪漫就没什么意思了。”看完一半电影,体育老师带着贾雁儿在树林里散步。山里面空气清新,野花遍地,天色在一点一点地变暗。体育老师拉着贾雁儿的手,两个人的手指张开,像两把梳子叉在一起。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就像电影里,不,比电影里演的更加精彩。贾雁儿,你真应该到外面去走一走看一看。”
“我从小就待在这里,习惯了。”
“当然,田园生活也是很浪漫的。”体育老师说,“你们这里的女孩子也很浪漫。王九朵,”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才下定决心似的说道,“王九朵就是个很浪漫热烈的女孩子,她昨天找过我,扑到我的怀里说爱我。但我拒绝了她。”
“很多老师都喜欢王九朵。”贾雁儿想从体育老师的手指间抽出手去,但他夹住了她。
“我小时候和女孩子们玩过一个游戏,你肯定也玩过,‘我们都是木头人儿,不许说话不许动’。”体育老师把贾雁儿按到了一棵树上,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对视着。
过了好长时间,贾雁儿才发现体育老师的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胸上,她的身子就动了起来。
“你输了。”
“是你的手……”
“我的手没动,是你的身子动了,所以是你输了。”
“就算是我输了,你先把手放下来。”
体育老师把手放下了,直接放到贾雁儿的大腿上,摸起她的腿来了。
贾雁儿没有地方退,她的身后是一棵树,树后面还是树。
体育老师的眼睛像被水洗过似的,发出亮光来,他贴着贾雁儿说话时,刚刷过牙的口腔里飘出薄荷的清香味:“你的腿长得很漂亮,你的脸长得也很漂亮,你的胸脯也长得很漂亮,你哪个地方都漂亮,长大以后,你还会越长越漂亮。你这么漂亮,男人看见你,就会忍不住……”
“你干什么,老师?”
体育老师的气喘得像火车头上的蒸汽机。他用一条手臂压住贾雁儿,另一只手摸到贾雁儿裙子里面,把她的内裤撕破了:“这不能怪我,你这么水灵灵的,真让人受不了。”
贾雁儿尖叫了起来:“疼死我了……”
体育老师用手捂住她的嘴,气喘吁吁地说:“不要叫,一会就不疼了。”他的屁股一耸一耸,最后两手像掐小鸡那样死死地掐住贾雁儿的肩膀,狼似的号了两声。
贾雁儿和葛乐在一起,电影也只看了一半。他们往外走时,先是看见了南方女人,她被另一个男人缠上了。接着是看门人咧着嘴对他们笑,葛乐也冲他笑了笑,但贾雁儿连头都没朝他扭一下。
往山坡上走的时候,葛乐拉了贾雁儿一把,两个人的手先是握住,然后五指张开,像两把梳子叉在一起。那个树林以前贾雁儿和体育老师去过几次。
快中秋了,山风灌在葛乐的裤腿里,鼓鼓的。他的胸腔里,也像灌进了风,吹得一颗少年的心七上八下,没有着落。
“你写了那么多字条,说了那么多肉麻的话,约了我那么多次,现在怎么哑巴了?”贾雁儿背靠着一棵树,站住了,“葛乐你哆嗦什么?你冷吗?”
“不冷,可能是我太紧张了。”
“你紧张什么?平时你不是挺能开玩笑的吗,连王九朵的玩笑你都敢开!”
“我跟别人能开玩笑,跟你不行。我一看见你就紧张。”
贾雁儿笑了:“你怕我吗?”
葛乐也咧开嘴笑,他的两排牙齿咔咔嗒嗒地打起架来了:“我我我喜欢你。”
“你为什么喜欢我?全学校的人都在说我和体育老师的坏话,你还喜欢我?”
“全世界的人都说你的坏话,我也照样喜欢你。”
贾雁儿的眼睛里泪花一闪一闪的:“如果别人说的坏话都是真的呢?”
葛乐想了想,那些闲言碎语就像正从天空中消失的夕阳,离他又远又无足轻重:“是真的我也喜欢你。”
贾雁儿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她伸手抱住了葛乐的腰:“你还是别喜欢我了吧,我这个人不太好。”
葛乐一下子变得热血沸腾了,他强忍着,才没掉下眼泪:“我没法不喜欢你,你怎么样我都喜欢你。”
三
有四大天王撑腰,丁当当一天天神气起来了,在人多的场合,他越来越喜欢发表自己的意见了。他每次发表意见,都喜欢拿米桶做例子。有一天上完语文课,丁当当被米桶单独叫到教室外面去了。
米桶没把他领到办公室,而是领到了校园里最僻静的一排教室的拐角处。
“听说你整天议论我,还说得很不像话?”米桶笑容可掬地问。
“造谣。”
“谁造谣?是你造我的谣还是别人造了你的谣?”
“别人造谣。”
米桶在丁当当的脸上抽了一巴掌:“你还不老实交代?”
丁当当的眼泪唰地流下来了:“老师你打人!”
“打你怎么了?不打你你不说实话。”米桶又抽了丁当当一巴掌,丁当当想躲,没躲开。
“你给我起外号叫米桶?还说我胖得皮包不住肉?还说人一压我,我的肉就会像油一样淌出来?”米桶问一句,抽一下,丁当当咧开了嘴,哭出了声。
“不许大声哭,制造噪声影响别人上课。用手指把嘴塞上!”
丁当当用三根手指塞上嘴,米桶接着问话,还是问一句,抽一巴掌。
下课时,丁当当回到教室,许多学生都看出他的变化。
“丁当当,你的脸怎么变胖了?”
“丁当当,你是不是想打肿脸充胖子呀?”
“早晚有一天,”丁当当红着眼睛对葛乐说,“我要给米桶一点颜色看看。”
四大天王的头发染成红绿黄紫,黑天也戴着墨镜,两只手永远抄在兜里。他们把这作为校园霸王的标志。丁当当和他们一起靠在学校围墙上晒太阳。丁当当没染头发也没戴墨镜,两只手拍在围墙上,眼睛四下看着,希望能有人注意到他同谁待在一起。
“你是说米桶把你给打了?”
“对,她问一句打我一巴掌,还不让我叫,让我咬自己的手指头。最后把我的脸打肿了,牙也打活动了,吐唾沫的时候都带着血星。这事你们得给我做主。”
“我们又不是你爸,凭什么给你做主?”
“你们收了我的保护费,就得保护我。”
“当时可没说包括老师在内。”
“当时你们说只要我交了钱,就没有人敢碰我。现在米桶把我打成这样了,你们得守信誉;如果你们不守信誉,以后就没人愿意再交保护费了。”
“你敢吓唬我们?”
“我不敢。”
四大天王凑到一起商量了两句,丁当当抻着脖子四处看,这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学校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只有校门口一个卖炒瓜子的老太太,老得牙都没了,一边用手扒着瓜子仁往嘴里塞,一边朝他们几个这边看。
“我们替你摆平米桶,你得格外加三十块钱。以后凡是涉及老师,都得格外加钱。”
“加了钱,你们打算把米桶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我想让你们狠狠地吓唬她一回,就像强奸那么狠地吓唬她一回,我从我爸那儿偷四十块钱给你们。”
他们达成了协议,四大天王两手抄兜耸着肩膀晃着红绿黄紫的头发走了。丁当当蹲在瓜子口袋边上,从里面抓瓜子吃。
“作死呀,你们这些小杂种,早晚得把自己作死。”老太太口齿含混地说。
“我们是作死,你是老不死,咱俩也算同学了。”丁当当抓着一把瓜子笑着跑开了。
四
下午刚上课没一会,有人来给贾雁儿报信。
“贾雁儿,贾雁儿,你爸被埋到井下去了,你赶快到井口去看看吧。”报信的人整张脸孔都贴到了玻璃上面,鼻子都歪了,两手拍着玻璃冲教室里面喊。
班里乱套了,除了贾雁儿,所有的人都动了起来,桌子椅子也都动了起来。王九朵第一个冲到外面,抓住报信的人:“井口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那是我爸爸的井口。”
“井口塌方了,贾雁儿的爸爸给砸到下面去了。”
老师点了几个高个男生送贾雁儿去井口,让其余同学放学。丁当当也主动要求去井口。
贾雁儿坐在椅子上,快被教室里的声音淹死了,她觉得是自己被人扔到了井里,她喘不过气来,还冷得不行。
王九朵最先到了井口,在人群中找了一会她爸王老虎,没找着。她下山的时候,葛乐和另外几个男生才把贾雁儿送到井口来。王九朵看不顺眼男生们对贾雁儿左拥右抱的样子,翻着白眼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小婊子。”男生骂王九朵。
“因为她家有钱,所以为富不仁。”
“等到他们家破产,王老虎就该把她卖到录像厅里去了。”
男生们骂骂咧咧地陪着贾雁儿和她妈刘丽英。井口边上聚集了不少人。井长嗓子都喊哑了,汗水从他脸上淌下来,是黑色的。他手里捏着一沓钱,指挥工人清理出事的坑道。
有工人拄着铁锹把跟井长讲价:“一个小时四十行不行?”
井长冲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这个时候还讲价,就三十,不干你就滚犊子。”
丁当当的爸爸也在井口上,他手里握着一个大酒壶,仰着脖子往嘴里灌酒,离老远就能闻到浓烈的酒气。
“别人都上来了,老贾想起他的保温饭盒落到井下了,非要回去取,结果赶上塌方了,一条腿夹在坑木中间,拔不出来。人暂时是没事,刚塌方时听见他还说话来着,等巷道清出来后,让卖肉的老丁下去。腿要是实在拔不出来,就得用斧头把腿剁断。”井长抽空和刘丽英匆匆交代了几句。
同学们都往一个方向看,确实有一把斧子,在两个小伙子手里,摁在一块磨石上,正磨着呢。
“哎,这真不算犯法吗?”丁当当的爸爸不放心地问别人。
“跟你说多少遍了,不算犯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妈的,剁猪腿和剁人腿,那可不是一回事!我手心现在就冒冷汗了。”丁当当的爸爸搓了搓手,又把酒举起来,“干这活离了酒可不行,喝少了根本下不了手。”
“砍了他的腿和砍了他的脖子有什么两样?老贾人是完了。”刘丽英哭得脸皱成一团。
贾雁儿一直盯着那把斧子看,斧头很大,黑的铁,又冷又沉,锋刃处是一条反着光的白。她哆哆嗦嗦地说:“我冷。”
葛乐把衣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其他几个男生也把衣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贾雁儿的身子变得臃肿不堪,她的头在一堆衣服上面,显得特别小。
几个男生跑过去看斧子,丁当当拉了他爸一把:“爸,你别去砍人家的大腿,那是犯法。”
丁当当的爸爸光顾着往嘴里倒酒了,没理他。几个男生一边看人磨斧子一边劝丁当当:“不砍不行,要救贾雁儿她爸的命,就得砍大腿。”
坑道那边发出轰隆一声大响,煤尘和灰土向上扬起好几米高,井下又塌方了一次。
“这回完了,人是彻底没救了。”井长先清点了一下清理巷道的工人人数,确定了一个不少,这才走到贾雁儿母女俩身边。他的脸被煤灰罩住了,看不出表情。“就是清理出巷道来,人也不一定还活着,现在这一塌方,人是肯定没救了。”
刘丽英放声哭了起来:“老贾呀,你在井下不上来,我们娘俩可怎么办?”
丁当当的爸爸这时已经喝醉了,不知道又塌方了一次,拽着磨斧子的小伙子不撒手:“你说砍就砍,你说不砍就不砍?告诉你,今天我都他妈喝成这样了,你是砍也得砍不砍也得砍。”
“人都死了你还砍个屁!”
“人活着砍活的,人死了砍死的,不砍不行。”
几个男生哏哏笑,葛乐招了半天手嗓音都喊走调了,他们才发现。
“贾雁儿昏过去了,赶紧送她去医院。”
几个男生送贾雁儿到医院去,声势浩大,吸引了不少人看他们。男生们就跟商量好了似的,把腰都挺得笔直。丁当当插不上手,就在前面开路。明明没有人挡路,他也扯着嗓子喊:“让一让,让一让。”
贾雁儿在医院门口醒过来了,她死活不进医院:“我没病,不去医院。”
“管他有病没病,既然到了医院了,就进去看看吧。”
“我说了不去。”
“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不去怎么行呢?”
几个男生想把贾雁儿硬架进医院里面去,贾雁儿就叫了起来,她的叫声好像是男生们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时,女人发出的那种叫声似的。
“你们把我放下来。”贾雁儿在男生们同时举起来的十几只手掌上挣扎着,手臂和腿脚像游泳似的摆动着。
男生们不好意思起来,就把贾雁儿放下来了。
“你们全都给我滚,立刻滚。”贾雁儿哭了。
本来男生们是想做好人好事的,但贾雁儿一哭,他们的行为就显得十分可疑了。贾雁儿一边哭,一边从身上脱衣服,脱一件扔一件。
“你们都滚开。”
男生们一个一个地捡起衣服,走了。
“算了算了,好心没好报。”
“贾雁儿平时不是这样对人的,今天她心情不好。”
“贾雁儿爸爸死了,心情当然不好,发脾气也很正常。”
“又不是我们把井口弄塌方的,再说,我们也没磨刀去剁她爸爸的腿。”
丁当当叫了起来:“谁磨刀去剁贾雁儿她爸爸的腿了?谁愿意去剁她爸的腿了?我爸也是为了救人才准备去剁她爸的腿的,结果不也没剁成吗?”
有人哧哧地笑:“丁当当,你爸刚才喝多了,非要剁人腿。你回家得小心点,当心你爸剁不了别人的腿,结果剁了你的腿。”
“剁你妈的腿。”丁当当脸红脖子粗地喊。
那个男生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你再说一句,操你妈的我剁了你的腿!”
“就剁你妈的腿,像平时剁猪腿那么剁。”
几个男生把他们架开了。他们俩就隔着同学的身体,跳着脚指着对方骂。
“我宰了你,就像宰猪那么宰。”
“我阉了你,就像阉猪那么阉。”
没人注意葛乐,葛乐又回到贾雁儿身边去了。她身上披着的那些衣服都还给男同学了,整个人看上去很瘦,很可怜。葛乐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到贾雁儿的身上。
贾雁儿的眼睛都哭红了:“我爸死了,我怀孕了,你说我该怎么办?葛乐,是不是我也得死了?”
贾雁儿的话把葛乐一下子冻住了,他浑身发麻,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天晚上,葛乐失眠了。他把班里流传的坏话和贾雁儿自己说的话结合起来,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个事实把他的心变成了一块石头,跳一下打一下,他的心碎了,五脏六腑也都碎了。葛乐像死过一回似的睡了一小会,醒过来以后,贾雁儿小树苗般的身影活动起来,贾雁儿在树林里讲过的话也活动起来。葛乐想其实贾雁儿是一个很诚实的人,她没欺骗他,甚至还劝他不要喜欢她。倒是他自己说过的,无论贾雁儿怎么样,他都喜欢她。现在她真的“怎么样”了,他就应该像自己当时说的那样去做。事情在葛乐眼前,就像天色一样,慢慢变得亮堂起来了。
五
医院总是在星期天的时候才最像医院,医院平时你来我往,人声喧哗,如果闭着眼睛听,医院里的声音和街对面露天市场的声音,很容易混成一团。
葛乐顺着医院唯一的一条走廊走了两个来回,站到挂着“急诊”牌子的办公室门口,里面有说话声,还有笑声。他敲了敲门,有人喊:“进来。”
葛乐推开门,看见两男两女围着一个方桌,手里握着扑克牌。有一个男人的脸上还用橡皮胶粘着一个被拉长的避孕套。
“什么事?”
“看病……”
“星期天不看病。”
葛乐站了一会,转身刚要走,脸上贴着东西的男人叫住了他。
“你等一会,顺着走廊你一直朝前走,看见有个牌子上面写着‘妇科’你就敲门,那个屋里有医生看病。”
其他人也如梦方醒似的,全都转过脸来对着葛乐。
“对了,你去那屋吧,那屋什么病都看。”
“你去敲门,使劲敲才能把医生敲出来。”
“记住啊,敲门要使劲。”
葛乐关了“急诊”的门,顺着走廊朝前走,他站到了“妇科”的门口。刚才他在这儿站了一会了,但没有敲门。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面有一些声音。走廊那边急诊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女的探头出来,冲葛乐做了个手势,让他敲门。
葛乐就敲门,没怎么使劲,门就开了。出来的不是医生,而是录像厅那个南方女人。急诊室那面传来零星的笑声,门重重地关上了。
南方女人一条手臂背在身后关上了门,没和葛乐说话,高跟鞋在水泥地面上,像往水泥地上钉钉子似的,一路响着走出去了。
葛乐又敲起了门,但这回没人理他了。他知道屋里有人,但那人任他怎么敲,就是不开门。
葛乐刚走出医院大门,就被人一把搂住了。南方女人的身子软软的,但手臂很有劲,葛乐和她拉扯了半天,才挣脱身子。她扯断了他的书包带子,里面的书本撒了一地。
“你干什么你?”
“你叫葛乐呀?”南方女人捡起一本书,她的话听上去很磨牙,“我见过你,你在录像厅里偷偷摸摸的,和一个女同学谈恋爱。”
葛乐从她手里抢过书,连同别的一起塞到书包里面。
“你来医院干什么?”
“你管不着。”
南方女人在葛乐裤裆处摸了一把:“呀,人小脾气倒不小嘛。”
葛乐气得脸都红了:“你离我远点,真不要脸。”
“你装什么正经啊?你一个小男人,跑到医院里来看妇科?怎么啦,女朋友怀孕啦?”
葛乐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看着南方女人。
“让我猜着了是不是?小子,看不出你还挺有种。”她往葛乐的身边凑了凑。
“你别过来啊,要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嘴还挺硬,你别的地方是不是也这么硬啊?”南方女人哧哧地笑着,“怎么样,有麻烦我帮你解决吧,我和医生的关系熟得很呢。你拿一千块钱给我,所有的事情我全都替你料理好。”
“我只有一百块钱。”
“你开玩笑?好歹也是一条人命,一百块钱亏你能讲得出口。”
“我确实没有那么多钱。”
“那你去想办法吧。我给你几天时间,但不能太久,女人的肚子是不能等的。知道啵?”
六
王老虎带着井长,请刘丽英、贾雁儿还有贾雁儿的叔叔贾庆在矿上最大的饭店吃饭。一大桌子的菜,没人动筷子。
“没别的意思,我刚从外面发煤回来,把大伙拢到一起吃顿饭,也谈谈老贾的后事。”王老虎看了井长一眼。
井长对刘丽英说:“嫂子,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人死如灯灭。像现在这么挖下去,日子没头,钱也没数。当时老贾回去取饭盒,最后他到底在哪个位置,谁也说不准,这么挖着找……”
“人活不了,死再不见尸,老贾那个脾气,做鬼也得折腾我呀。”刘丽英鼻涕眼泪一起流。
贾雁儿从桌上拿起两张餐巾纸递给她。
“这都是活人心思。到了现在这个份上,真把人抠出来,不也得弄个棺材装上,再埋回到地底下去吗?”
“你放屁都放不出个臭味。人生下来谁没死的那天?你生了儿子怎么不立马掐死埋地底下去呢?”贾庆眉毛眼睛一起横着,恶声恶气地说。
“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现在事不是赶到这一步了嘛。”
“赶到这一步你就可以不说人话了?”
王老虎用拇指和食指把雪茄从嘴上拿开,清了清嗓子:“如果大嫂一定要挖,我没意见,死要见尸咱就抠到底。什么时候把人挖出来了,办好了后事,咱们再谈抚恤金的事。井口一塌方,要说损失,我的损失比谁都大,你们哭还能找着我,我想哭都找不着人。”他话一说完,就用雪茄塞上了嘴。
“王老板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一切照大嫂的意见办。在矿上哪有不死人的,哪年少死人了?我开井口开了十来年了,这样的事也摊上过七回八回的,你出去打听打听,王老虎是不是不讲究的人?但话又说回来,做人讲究,做事也得讲理。不能人一死,理也跟着死了。把老贾从地底下抠出来,花多少钱我都认,但最后谈到给大嫂抚恤金的时候,多点少点,得参考着给。我把丑话说到前面,到时候你们可别说我不通情达理。”
桌面上正中央放着一个大盘子,里面几十只蛤蟆,被炖得四腿僵直。贾雁儿盯着蛤蟆看了一会,往后用力一推椅子,跑到外面吐起来了。
王九朵星期一一上课,就伸出手指给同学看她手上的戒指。
“昨天是我十五岁生日,我爸给我买的生日礼物。这是真钻石,纯天然的,贵得吓死人,这样一个小东西花了两千多块钱呢。”
女生们都聚拢过来,摸她手上的钻石:“王九朵,你爸是咱们矿上最有钱的人吧?你们家有小楼,有汽车,天天吃烧鸡,你的生日礼物都值两千多块钱。”
“有钱也有有钱的烦恼,你们不会明白的。”
“如果有钱,我们宁愿有烦恼。”
“王九朵,贾雁儿的爸爸是在你爸爸的井口干活的,她爸爸死了,你们家得赔给她们家多少钱?”
王九朵把手从桌面上抽回去了,有些不耐烦地说:“这是大人的事,跟我没关系。贾雁儿她爸也真是的,为个破保温饭盒给埋到井底下去了,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连个饭盒都放不好,出了事又给别人添了这么多麻烦。”
“如果你现在问我最烦谁,那就是王九朵。如果你问我最恨谁,那也是王九朵。全世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也不会和她说话的;她要是掉到水里了,我就是眼看着她淹死我也不会救她的。我妈说的对,有钱人都是黑心人。鲁迅在课文里也说的对,人一阔,脸就变。”
丁当当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撞葛乐:“我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看你眼神都散架了。”
“丁当当,你说现在干什么能挣来钱?”
“你要钱干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如果卖血有没有人买?”
“有人买也不买你的,你还不算是大人呢,买你的血是犯法的。”
“那我去下井。”
“下井也没人要你,我爸天天在市场上卖肉,他说现在地上面的工人比地底下的煤还多呢。”
葛乐叹了一口气。
“你遇到麻烦了吧?”
“是的。”
“本来我可以从我爸那儿偷点钱,可最近被他发现了,老家伙看钱看得比平时紧,我没有机会下手。”
“我也想偷家里的钱,我也没有机会下手。”
“要不,你跟王九朵借点钱吧,她是咱们班最有钱的人了。”
葛乐笑了:“如果是毒药,她没准能借给我。”
丁当当也笑了:“那倒也是。”他拿出一根烟递给葛乐,“抽一口吧,心情不好的时候,抽上几口烟就好多了。”
“我不抽。我妈老抽烟,现在脸变得跟黄泥一个色。”
丁当当笑得像抽筋似的:“你妈是个黄脸婆。”
七
放了学,葛乐去看贾雁儿。贾雁儿家里堆满了彩纸扎的各种花、马、纸人,还有电视机冰箱什么的。葛乐走进去时,扎花的女人都望着他。有一个人说:“咦,这不是李枝子的儿子吗?”
“你妈现在还像以前那样,一天能抽一盒烟吗?”有人问葛乐。
“你妈还天天打麻将吗?”
“你爸打你妈的时候,还用鞭子蘸上盐水,往死里抽吗?”
葛乐没抬眼皮,敲了贾雁儿的门,听到“请进”就把女人们的目光和谈话关到身后去了。
贾雁儿懒洋洋的,和那些扎好的纸花一样没有生气。大白天的,她还用被裹着自己,葛乐站在一边看着她:“贾雁儿你好点了吗?”
“除了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别的还行。”
葛乐一直放在衣服下面的一只手掏了出来,拿出一把野花。
贾雁儿笑了:“葛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葛乐低着头,用脚在水泥地上蹭了蹭:“我答应过你,你怎么样我都喜欢你的。我说话算数。”
“你不用那样,葛乐。”贾雁儿的脸色变了,她咬了咬嘴唇,“我可不想让别人可怜我。”
“我没可怜你。”葛乐抬头望着贾雁儿,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了。
贾雁儿望着葛乐,忽然笑了。
“你过来。”
葛乐往前走了两步,贾雁儿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把嘴唇贴在葛乐的嘴唇上,两个人一动不动。后来贾雁儿好像笑了一下,舌头伸进了葛乐的嘴里,冰凉的,像又软又滑的一条小鱼,葛乐用舌头舔着贾雁儿的舌头,笑了。
“你笑什么?”
“你的舌头像小青。”
“小青是谁?”
“是我春天捉住的一条小蛇。”
“就是你在王九朵身上抓的那条?”
“就是那条。”
葛乐从贾雁儿家里出来,经过露天市场时,南方女人在人群中非常亲热地拉住了他的手臂。两个人站在人群里说话时,她一直这么拉着他的手臂。
“你不是说来找我的吗,怎么没来?”
“我没有钱。”
“没有钱你还不赶紧想办法,都告诉你了,孩子不能等。时间要是太长了的话,连我也帮不上忙了。”
“你先帮忙,完事以后我一点一点把钱还给你行不行?”
南方女人歪着头,眯了眼打量葛乐:“你年纪不大,心眼蛮多的嘛。”她用一条手臂勾住葛乐的脖子,把胸脯贴到他的胳膊上蹭了蹭,声音一点也不小地说:“要不你陪我睡觉吧,睡一次我给你一百块钱。”
葛乐被南方女人的话吓坏了,把她的胳膊甩开,跳到一边去了。
南方女人拉住了他的书包带,哏哏笑:“你要是不干,就赶紧想办法弄钱。”
“王九朵,你看见葛乐和那个南方女人了吧?”
“我早就看见了,那个南方女人穿着那么红的衣服,胸前像塞了两个大西红柿。还穿着那么绿的裤子,把屁股兜得像一个圆椒切成两瓣。平时在录像厅里,好多男人花钱让她陪着看录像,那些男人根本不往屏幕上看,就是为了摸她那两个地方。葛乐肯定也是在录像厅里和她勾搭上的。”
“她那两个地方长得那么大,是不是因为被男人摸得太多了?”
“肯定是。”
“哎呀不能往下想了,越想越恶心。”
“让人恶心的是葛乐。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上体育课时我就知道了。”
“可是葛乐后来对米桶说,他没摸你,只是摸了那条蛇。”
“他当然没摸我,他要是真摸了我,我爸早就让人剁掉他的手了。”
消息就像春天的草似的,几天之间,就长得绊脚了。葛乐在操场上走路时,丁当当伸着舌头,像条狗呼哧呼哧地从后面跑过来,用膀子撞他:“哥们,行啊,真有种。”
“什么意思?”
“装什么呀,跟我还装?说说,南方女人的感觉怎么样?”
葛乐的脸色变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丁当当鬼鬼祟祟地笑:“你还来劲了是不是?跟南方女人一搞上你就来劲了是不是?跟哥们还装什么?哎,我问你,她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是用嘴干的吗?就像外国录像里的女人那样?”
“滚你妈蛋……”葛乐想甩开丁当当。
丁当当拉着他的胳膊不放:“哎,交流交流嘛……”
“交流你妈!”葛乐喊了起来。
丁当当的动作僵住了。
葛乐把他的手甩开,脸像中了毒似的变得又青又紫:“谁他妈给我造谣吃饭让他噎死,睡觉让他睡死,走路让车轧死,上山掉悬崖摔死。让我逮着了我弄雷管炸了他全家。”
米桶又找葛乐谈话。这一次,她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
“你最近在社会上结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吧?”
“没有啊。”
“你要跟老师说实话,老师这么问你,是关心你。”
“真没有。”
“你们这个年龄段是比较特殊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发生了也不要紧,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让老师替你分析一下情况,这样才能更好地帮助你解决问题。”
米桶的笑容让葛乐警觉起来:“我没发生什么问题。”
“你不要有心理压力。你和那个南方女人来往多长时间了?你们一共做了几次?是你主动还是她主动?她做完事情和你要多少钱?你给她钱了吗?”
“这事是谁说的?”
“都这么说,丁当当,还有别的同学,都说了。你也说了吧,到底怎么回事?”
葛乐犹犹豫豫地看着米桶。
米桶在葛乐的肩头拍了拍:“你放心说吧,老师喜欢坦率、诚实的学生。”
“那我真说了?”
“说吧。”
“放暑假前的周六,就是你给我们留暑假作业那次。留完作业你让我们放学,那天我闲着没事,别人走了我还四处转悠呢。我转到老师办公室后面,从窗子里看见你了。过了一会,又看见校长。办公室里当时就你们俩。校长一走到你的办公桌边上,你就站起来了,校长先是摸了你的屁股,接着解开了你的……”
米桶浑身哆嗦:“你住口,你信口雌黄,敢造老师和校长的谣?!我找校长开除了你。”
葛乐毫不畏惧地瞪着米桶:“你要是开除了我,我就写大字报,一天一张贴在校门口的黑板报上。”
“你这个小流氓敢威胁老师?”
“是你让我坦率、诚实的。”
“你给我滚。”
葛乐回到教室,他站在门口,冲丁当当招手:“丁当当你来。”
丁当当从教室里出来,跟着葛乐走了一段:“有事吗?”
“有篇课文你背了吗?”葛乐回过头来,一拳打在丁当当的鼻子上,“《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邻居说你跟一个南方婊子勾搭上了。”李枝子问葛乐。
“他们造谣。”
“我看也是。你毛儿还没长全呢,再说又没钱。”
“我想跟你要点钱。”
“要钱干什么?”
“买书,再买一条新衬裤。我穿的这条衬裤裤裆都磨破了。”
“书不是已经在学校里买了吗?你的聪明劲像我,不用看课外书也能学好。衬裤你先对付着穿吧,反正破了别人也看不见。过几天我手气好了,赢了钱再给你买。”
“我的毛衣也太小了,今年穿不上了。”
“先穿我的那件吧。最近我手气不好,总给人点炮。”
“你的那件太鲜亮了。”
“在衣服里面穿怕什么,就露个领子。”
八
王老虎、井长、刘丽英、贾庆坐在一张方桌上谈话,桌上堆满了纸花纸人。刘丽英手里拿着几根针,一边听人说话一边把针弯成个心形,然后用线钉到纸人身上。这是上了岁数的女人让她干的:“你得让老贾明白,你的心是针(真)的。”
贾雁儿被贾庆拉进了屋,王老虎的眼睛粘在她紧身毛衣和牛仔裤上,随着她的身体转圈,贾雁儿被他看得浑身难受。
井长没注意贾雁儿,他愁眉苦脸地对刘丽英说:“人到底是抠还是不抠,你们家属得赶紧拿主意。井口雇的那些工人都等着呢。”
刘丽英抹起了眼泪:“我们孤儿寡母,命苦啊……”
“抠不抠人先不说,我哥死了,赔偿的事怎么算?”
“赔偿的事和抠人的事是一码事。”王老虎把脸扭过来,“如果人就这么地了,三万四万的抚恤金咱们再细商量;如果大嫂非得死要见尸,这费用就得另算。说老实话,我承担不了两头的花销,给大嫂的抚恤金数额得看挖人的费用是多少再定。可能一万五千,也可能一分没有。”
“姓王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大哥死在你的井口里,我们没让你偿命,收个全尸你还跟我们讲五讲六的?按你的话说,要人就没钱,要钱就没人了?”
“你别跟我拍桌子,那没用。你哥当初从国矿上下来,想到我的矿上来干,正式上工前我们是立过生死状子的。嫂子,有这回事吧?状子现在还在我手上呢,老贾自己按的手印。偿命不偿命的话,和我搭不上边。贾庆你不服气,可以去法院告我,法院要是判我死,皱皱眉头我王老虎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井长打个圆场:“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人命关天,我哥抛下这孤儿寡母的可都在你眼前,总得说得过去吧?”
“人命关天这话也得看怎么个讲法。现在外面一条人命一万块钱,有出钱的就有卖命的,这事不稀罕。但老贾是在我矿上死的,留下嫂子和雁儿,我拿钱抚恤是应该应分的,该掏的钱,砸锅卖铁我一分也不少掏。但是,你们也得让我过得去,咱们两下就乎着,我拿四万块钱给你们娘俩就算完事。在咱们这地方,换谁也拿不出这个数。”
“那我哥人呢?”
“我拿四万,条件是不往外挖人。如果你们坚持要人,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数。要我说,哪里的青山不埋人,用钱把人挖出来了,送火里烧成灰再埋一遍,劳民伤财费那劲给谁看?”
“雁儿,你说几句吧。”贾庆提示了一声。
贾雁儿一直靠门坐着,脸白得像光,没有个虚实。屋子里的大人都把目光放到她身上。她垂着眼睛看地面,泪珠圆溜溜的,一个接一个地掉到水泥地上碎了。
“爸已经死了,多少钱也买不回来。”贾雁儿推门出去了。
屋子里静下来,刘丽英的针斜了一下,扎着手指头出了点血,她把手指头含到嘴里。贾庆也不言语了。
“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我把钱送来。”王老虎边起身边说。
他和井长起身刚一迈步,贾庆抬起头说话了:“王老板,办丧事的钱怎么算?”
王老虎愣一下,又笑一下:“兄弟,太计较了吧?”
贾庆也笑:“人是死的,钱可是活的。”
王老虎犹豫了一下:“好歹我和老贾兄弟一场,我再加三千块钱丧葬费。”话刚说完他就用雪茄塞上了嘴,沉着脸跨出了门。
出殡的那天,班里有几个女生来家里看贾雁儿。在贾雁儿家院子里,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女生们从酒气中拐来拐去才进了贾雁儿的房间。喝酒的男人中,贾庆的嗓门最响亮。他一条腿蹬着凳子,左手拿着酒瓶子,右手比画着和人划拳。
“哥俩好哇,六六顺哪,八匹马呀。”
贾雁儿的胳膊上缠着黑纱,她拿了一堆炸干果给同学吃。
“事都办完了吗,贾雁儿?”
“都办完了。”
“听说,棺材里放的是木头人?”
“是,但穿的是我爸的毛料西服。”
“你知道录像厅里那个南方女人的事吗?”
“胖身子瘦长脸,长了一对狐狸眼睛的那个女人。她平时待在录像厅里陪男人看录像。”
“葛乐去了录像厅,而且一下子就和南方女人勾搭上了。”
“学校现在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的。米桶开班会说要对学生加强道德教育,她说的道德教育,就是指葛乐。”
“不会吧,葛乐不是那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
九
过了中秋,山里的黑天把白天从两头对着咬,越咬越短。米丽梅给学生开完班会,学生们走在操场上已经显得影影绰绰的了。米丽梅收拾好东西,又去了一趟厕所。厕所很长,为学生准备了三十个坑位。米丽梅在离门最近的地方,站着换好了卫生巾。她从厕所里出来,穿过操场,等走出学校大门时,天就完全暗了下来。
米丽梅是在离家最近的一个胡同里被打倒的。她觉得脑后面有风声,转了一下头,看见一个身影,还借着从窗户里透出来的一点光,看见一块红色。然后她就被一个木棒打晕了头。
米丽梅被人发现时,她的上半身连纽扣也没解开一个,下半身却一丝不挂地暴露了出来。事后的调查说,可能是她的月经挽救了她的清白,使她没有被强奸。两个男邻居发现她后没有轻举妄动,商量了一下,一个去派出所报案,另一个去她家里叫她丈夫。等她的丈夫和警察赶到现场时,她的身边已经围上了一圈人,人们怕破坏现场,没有一个人为她盖上件衣服什么的。
警察在校长室挨个找班里的学生谈话,让他们提供线索。
王九朵是班长,第一个被叫出来谈,她回答:“你说的那个人个头像葛乐,这几天他穿了一件新毛衣,露出一块红领子,整个人都怪里怪气的。”
第二个同学进来后,没说出什么。警察就提问他:“葛乐这个人怎么样?”
“葛乐平时挺能胡闹的,有一次在操场上他摸过女同学的上身,还经常偷另一个女同学的钢笔。他和米老师在办公室里吵过架。最近,他好像还和录像厅里的一个南方女人搞到一起去了,那个南方女人在市场上就敢搂他的脖子。”
丁当当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他在椅子上来回地动,犹犹豫豫地说:“葛乐以前为了我挨了四大天王的揍,被人打掉了一颗牙。但是他后来又揍了我,也打掉了我一颗牙。”
“你的意思是说葛乐喜欢打架?”
“就算是吧。”
葛乐在班里坐着,看着身边的同学一个一个被叫走,他起初没往心里去,但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那些同学和警察谈完话回来,没有一个人看他,也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
贾雁儿是最后一个被叫去谈话的,她说:“葛乐没摸王九朵,他只是为了抓小青。小青是一条蛇,小青蛇爬到了王九朵的身上,葛乐为了抓小青,才抓到了王九朵的身上。”
“和他同排的男生看见,是葛乐故意把蛇放到王九朵的身上去的。”
贾雁儿愣住了:“当时我站在前排,放蛇的事情我没看见。”
“葛乐还偷东西?”
“葛乐偷的钢笔是我的。他不是偷,他拿我的钢笔是为了在里面藏字条给我看。”
“字条上写的是什么?”
贾雁儿的声音低下去了:“是一些挺肉麻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葛乐流氓成性?”
“当然不是。葛乐不是坏人,葛乐也不是流氓。”
警察不再听贾雁儿说话了,他们挥挥手,让她走。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贾雁儿被门槛绊了一下,她摔倒在地上,过了好一会才爬起来,她的肚子里面像闹鬼似的,疼得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血从她的下身流了出来,起初她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过一会她闻到血腥味,她才明白了。
贾雁儿下身流着血,脸上淌着泪水,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往家走。天色越来越黑,但她的心里越走越亮。她知道身上流的血是一种代价,流完了血,她就会变得完好如初了。
教室里空空荡荡的,葛乐脸孔煞白,毛衣领子红得刺眼。他望着警察,恨不得把身子缩到书桌下面去:“我没有强奸米桶。我吃饱了撑的,强奸米桶?”
“你放老实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确实没强奸米桶。”
“你是没强奸成,是想强奸没强奸成。”
“我吃饱了撑的……”
“告诉你放老实点!”
葛乐呻吟了一声:“你把我的牙打掉了。”
“你再不老实,不光牙得掉,连嘴都得歪。”
“嘴歪了我也没强奸。”
“你和录像厅那个南方女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都不是,是丁当当给我造的谣。”
“为什么偏偏给你造谣,怎么不造别人的谣?”
“反正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不信你问南方女人去。”
“她昨天就走了,你明明知道还让我们去问她。”
葛乐又呻吟了一声:“你又打掉了我一颗牙。”
“你不老实我就把你的牙全打掉。你偷贾雁儿的钢笔了吧?”
“没有,那不是偷,是拿。”
“我又打你了,这回你怎么不叫唤了?你说你拿了贾雁儿的钢笔,那她知道吗?”
“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偷。”
“我没偷,我只是想给她写字条。”
“字条上写什么?”
“字条上写,”葛乐翻着眼睛望着天棚,然后像背课文似的背诵着,“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子,贾雁儿;你的脸蛋像红苹果,像黑葡萄,贾雁儿;你站着的时候像一棵小白杨,跑起来的时候像一只梅花鹿,贾雁儿;你是我心口永远的痛,贾雁儿;我可以为你去死,贾雁儿;我爱你,贾雁儿……”
“够了,不用再往下说了,你还是老实交代你的罪行吧。”
葛乐呆呆地坐着,还没从背诵中醒过神来。
“你一个人干的,还是有人指使你干的?”
葛乐的肚子像鸽子那样叫起来:“说完了就可以回家吗?”
“说完了就让你回家。是你一个人干的,还是有人指使你干的?”
葛乐看了警察一眼:“有人,有人指使我干的。”
“谁?谁指使你干的?”
葛乐的目光在教室里的空桌子空椅子上转悠,最后落到了警察的身上。警察坐在丁当当的桌子上。
“是丁当当,他指使我干的。以前米桶,不是,是米丽梅打过他,他就指使我强奸她。”
“你是怎么干的?你说说过程。”
葛乐四下里看了看,外面天是黑的,像墨一样黑:“我在学校大门口等着,等米桶,不是,等米丽梅一出来,就用砖头把她打昏了。然后,然后我把她的衣服脱光了,再然后,再然后我就走了。”
“你等在学校门口?”
“对。”
“你把她的衣服全脱了?”
“全脱了。”
“你没强奸她?”
“没有。”
“为什么没强奸?你不是说丁当当指使你强奸她,而你又把她的衣服全脱光了,为什么又没强奸?”
“再怎么说她也是我们的老师,我不能强奸老师。”
“没别的原因?”
“没别的原因。”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大家很惊奇地看到葛乐没被抓起来,还坐在他的座位上。上第二节课时,警察出现在门口,让丁当当出来谈话。
丁当当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为什么又找我谈话?”
警察站在门口,从外面进来的阳光全照到了他的身上,他笑眯眯地说:“我认为你有话想对我说。”
葛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没叫你。”警察冲他摆了摆手。
“可是,我和丁当当是同学。”
“我知道你们是同学,”警察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全班同学都挥在他的手势里了,“你们不都是同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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