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意安来到白梨宫,已经有两个宫女站在门口等候着了。她们带着他穿过庭院,又沿着木廊台走了一段,在一间房门前停下了脚步。金意安也跟着停下来。门前还有另外四个宫女,见他们过去,有人把门拉开,双手交叉在身前低头行礼:“公主正等着呢。”
金意安跟她们点了一下头,走进房去。
房间里面光线明亮,春美公主独自坐在靠窗的桌前,看着他走到近前。
“我是新来的礼宾侍尹。”金意安发现自己声音干涩,仿佛被烟呛了。
金意安第一次见到公主。她是王太后亲生的骨肉。据说前任的礼宾侍尹就是因为被她折腾得苦不堪言,才辞官不做,告老还乡的。金意安没参加科考却填补了礼宾侍尹的空缺,是官场中的一件新鲜事。
“你就是金意麟的兄弟?”春美公主问道。
“是。”
“你们长得很相像啊。”春美公主有些惊奇,端详了一阵子又说,“不过只是眉眼相似罢了,神情举止就完全不同了。”
她面对男人时落落大方的举止令人惊异。不像深居简出的公主,但又和花阁里的女子不同:花阁里的女子眼神是带着钩子的,越是重要的话越是用眼睛来讲,一眼一眼地瞟,三瞟两瞟,男人的心思就花了,乱了。春美公主的目光无遮无拦的,自己不害羞,别人便也没理由害羞似的。
金意安把棋盘在两人中间的桌上摆好,教她下棋。
“你的兄长为人傲慢,私下里却被很多女人倾慕。我总是想不清楚,他是因为被女人倾慕才变得傲慢呢,还是因为傲慢才被女人倾慕呢?”春美公主不待金意安开口讲解,顺手拈起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上面,自顾自地说话,“不过,连太子妃也对他有情有义呢。你见过太子妃吗?”
金意安摇了摇头,他也拈起一枚棋子放下。
“大家都说太子妃是世间最美的女子,就像母后年轻的时候。连从来不正眼看女人的王太子见到太子妃时都感慨,说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绝色。”春美公主似乎很替金意安没见过太子妃感到遗憾,同情地望着他,脸上的笑容难以捉摸,“绝色的太子妃倾慕你的兄长,进宫以后变得一天比一天奇怪。王太子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成了金意麟的至交。你肯定听人说过王太子是全汉城府的笑柄之类的话吧……如今,金意麟的兄弟又成了礼宾侍尹。你是如何当上礼宾侍尹的?”
金意安垂着眼睛打量着棋盘。
“我在问你呢!”春美公主把声调拔高了一些。
“除了礼部的任命,我并不知道其他的事情。”
“你当然不知道了。”春美公主放棋子的速度很快,比金意安下得还要快,“你坐享其成,就算是心知肚明,嘴上也要装糊涂了。”
“倘若公主不满意下官,可以换人啊。”金意安正襟危坐,第一次抬眼迎视着春美公主。
春美公主显然没料到金意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怔怔地看着他,眼睛黑是黑白是白,一派天真。
金意安胸中的怒火扑腾了几下,熄灭了。
“你这副样子倒挺像金意麟的。”春美公主展颜一笑,示意金意安往棋盘上落子,“换人就不必了。前任礼宾侍尹大人身上有狐臭,与他共处一室令人晕头转向。你身上没有难闻的气味,又长着金意麟的脸,说不定,他会到这里来看你呢。”
春美公主的直率让金意安吃惊。她即将与宰相的长子举行大婚,故而才有礼宾侍尹来教她关于婚典方面的礼仪,以及棋艺茶道之类能为婚后生活增添情趣的一些东西。金意安不知道她对上一任礼宾侍尹大人是不是也这么直言不讳。或者她敢如此放言,只是因为他是金意麟的弟弟。她希望他传话给金意麟?
“你说,”春美公主问,“金意麟会不会来这里看你?”
“我想不会。”金意安回答。
“倘若我邀请他来呢?”
“您是未婚待嫁的公主,这样做未免有失体统。”金意安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你的意思是,女人一旦出嫁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春美公主飞快地接过话头,脸上现出促狭的笑容。
金意安不再看她,拈着一枚棋子盯着棋盘找落点,却是吓了一大跳:春美公主顺手下的棋竟是相当绝妙的布局。
“你认识那个家伙吗?”
“谁?”金意安抬头看了春美公主一眼。
“就是我要嫁的那个人。见过吗?”
“没有。”
“上个月宰相大人来宫里请期的时候,我倒是很荣幸地在屏风后面瞧见了,那家伙好像有半个月没睡过觉了,眼睛肿得像个烂杏,人瘦得像副撑衣架子,打呵欠时都没用袖子遮一遮嘴。”春美公主一边说话,一边从棋罐里往外掏棋子。她的动作就像从糖匣子里往外掏糖果似的,噼里啪啦地往棋盘上面摆,几乎没有停顿。
“你也讲点有趣的事情给我听听吧。待在宫里很寂寞,大家都养成了说长道短的习惯。”
金意安想了半天:“……早上来的时候,马车在街上被一个疯子拦住了,他说马车是金子打制的,拼命想弄下一块来带走。”
春美咯咯咯地笑起来:“有这样的事?”
“是的。”金意安低头打量棋盘上的局势,“春美公主的棋艺如此精湛,根本无须别人教授啊。”
春美公主也低头看棋盘,“我赢了吗?”
“倒也没有。”金意安说。
“那你怎么还夸我棋艺精湛?”
“在我看来,能下得过公主的,成均馆里也找不出十个人来。”
“那你岂不成了天下第一?!”春美公主讥讽地问道,“你这么说是想讨好我,还是变相地自夸?”
金意安离开时,走到白梨宫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宫殿的屋顶像鸟的翅膀一样张开,把和房间连成一体的木廊台遮蔽得昏暗幽深。春美公主站在木廊台上朝他这边望着,看不清她的表情,着白衣的身影却很醒目。
“像一枚白子。”金意安心想,转回头来的时候,宫门口的一株木槿树上,木槿花伴着一阵晚风飘飘洒洒地从空中飞落,新任礼宾侍尹的头上、脸上、衣襟上面沾满了轻薄的花瓣。兜头而来的这么一下子,让他的心狂跳起来,仿佛自己变成一枚黑子,被无数的白子包围了。
二
王太子过来喝茶的那天,雨从清晨就开始下了,雨丝绵密,倘若有双妙手,仿佛可以用雨丝织布。金意安想起春美公主的指尖,片刻后思绪又从她的指尖转到竹叶的叶尖上,院子里种着一片苦竹,竹叶本来就绿得新鲜,淋了雨,那绿色更像是活了,翠生生的,让人心惊。
金意安的身前摊着书,却一页也没翻过,思来思去都是春美公主。她黑漆漆的眸子待在他身体的某个角落里,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有些心慌意乱。
“白梨宫那边怎么样?”从宫里回来后金意麟问了他一声,“春美公主的刁钻任性可是出了名的。”
“还好。”金意安笑笑,想了想又说,“她棋艺精湛。”
“是吗?”金意麟用细细的银筷把青花鱼的鱼肉剔下来。每次吃完鱼,他的盘子里总是整整齐齐地摆着鱼头、鱼骨和鱼尾,好像它端上桌时就是那样。
“有一次在王太子那里,我见到春美公主,她对太子妃的美貌很不服气,说话专挑她的刺。”金意麟把吃完的鱼盘摆好,对金意安说道。
“快嫁人了,还像个小孩子。”
“她棋下得很好。”金意安说。
金意麟看了他一眼,好像有很难听的话涌到他的嘴边,他犹豫再三,还是把话又咽回了肚子里。金意麟对琴棋书画这类东西颇不以为然,好几次骂金意安“玩物丧志”。
金意安识相地闭上了嘴,心里却想,这次如若不是他棋艺超众,也不能那么容易地得到礼宾侍尹的职位。
三
雨天天黑得早,黄昏时候,不慌不忙地下了一天的雨变得急了,滴滴答答的,落到竹叶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仆人把木廊台上挂着的灯笼点着了。
有风,灯笼微微摇晃着。
天黑透了,有脚步声从东院过来。仆人打着灯笼走在前面,金意麟的身影金意安是认得出来的,走在两人中间的那位却无从猜想。
“忽然想喝你的茶,就过来了。”金意麟的身上带着湿气,沿着木廊台走过来,冲金意安笑道,“没打扰你吧?”
“当然没有。刚好有新的莲花香片。”
跟在金意麟后面的人摘了连头罩住的斗篷,在灯笼光下,眉目如洗,笑容清新,金意安的心立时就不会跳了。
“还不给王太子施礼?”金意麟说。
金意安这才回过神来,后退半步要跪倒。
“不必了。”王太子伸手扶了金意安一把,他的声音也和春美公主很像,但语气更重,语速也慢得多了,说的每句话都像深思熟虑过,“深夜打扰,希望意安君不要介意。”
“哪里的话!”金意安鞠躬施礼,把他们请进书房。火炉是白天就生着的,屋子里面暖意融融,“您的到来令陋室蓬荜增辉。”
心跳得很快,手有些抖,但等到摆好茶台,洗过手,烧上水,开始冲洗茶具时,金意安变得平静下来,动作也从容多了。他只在上朝时看到过王太子,他在高处坐着,俯视着文武百官。金意安想,所谓高贵,就是如王太子那样面如白瓷、少有表情吧。
王太子和金意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王太子对金意安娴熟的动作大为惊讶。
“大家只知道意安棋术高明,其实,被他深藏起来的本事到底有多少,连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清楚呢。”金意麟和王太子并排坐在一张花纹席上,笑微微地望着自己的弟弟。
金意安准备的莲花香片是今年宝城地区出产的新茶,用纸封好茶包后,在府邸后面的池塘中,挑刚开的莲花把它们夹在花瓣中间,然后用细线把莲花花苞包扎起来,待香气将茶熏染透了,再把茶包取出来。每年,金意安都要请金意麟品品香片,没想到这次王太子也一起来了。
到底是新茶新花,水一冲进茶碗,室内清香四溢,犹如无数朵莲花拂面而开,让人精神一爽。王太子和金意麟的坐姿变得端庄起来,金意安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茶的来由,然后把茶碗分别送到他们面前。
“我在王宫里太孤陋了,不知世间竟有如此佳茗!”王太子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惊异地说。
“茶好,水也特别。是日出前,意安从莲叶上采集下来的露水。”金意麟补充了一句。
“是舌头好。”金意安说,“茶在舌头上,水也在舌头上。”
王太子的目光从茶碗碗沿上掠起,瞟了金意安一眼。
金氏兄弟的眉眼原本十分相像,但却因为性格上的差异,给人留下了截然不同的印象:一个火炽如金,一个婉顺如银。
喝完头碗茶,金意安又帮他们把茶水添满。
“倘若不客气地承认我们兄弟还有些才能的话,我是冲茶时的那股茶香,水一冲入,顷刻间流香盎然。”金意麟举起手中的“德宁府”粉青印花纹碗给王太子看,“意安的才能却似这茶碗,第一遍茶不动声色,非得第二遍茶冲过以后,到第三遍茶时,才会慢慢渗出玉色的光泽来。”
金意安抬头望着金意麟,兄长的话令他十分震惊。在他的印象里,金意麟的眼睛一直是向上、向远处望去的,对于身边琐碎不屑一顾。父母在世时,全家人能数得出来的几次闲话家常也都围绕着如何光大金氏门楣的主题。金意安总是坐在他们热烈的语言、美好的憧憬的外面,冷眼打量他们的表情,无法与其他三个人进入同样的氛围。
他不知道金意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心情下面,开始了解、研究自己的。而且如此出语惊人——
“德宁府”的粉青印花纹碗!
“与意麟兄饮酒,与意安兄品茶,”王太子轻声喟叹,“都是赏心乐事啊。”
四
金意安六岁开始到东堂读书。第一天上学时,比他早两年去了东堂的金意麟被先生点名,站起来背诵《论语》。八岁的金意麟身上已经具有了飞扬的神采,如同他用细鞭子在陀螺上抽了那么一下子,让它飞转起来,古老的中国语录在金意麟的嘴里变成了活泼动人的咏唱。从他身上焕发出来的光彩是如此强烈,金意安认为自己一辈子也做不到兄长的样子。
从那时起,所有金意麟喜欢的,都令金意安厌烦。他的四书五经学得一团糟,也不是没努力过,但那些治国安邦的语句一到了他的身体里总是滑溜溜地能自己溜走似的,反倒是琴棋书画这类闲情逸致,金意安得心应手,不费什么劲就能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好在父母把全部希望都放在长子身上,对次子的不求进取并不过分苛求。
父母谢世后,金意麟专心在成均馆里读书习武,十几天才回家一次。
金意安白日里在家写几首时调,画几笔水墨,下下棋喝喝茶,夜里去花阁寻欢作乐。“无花”阁里的一个舞伎让金意安神魂颠倒,她的身子似乎被老天爷拎在手上,拧湿衣服那样在中间拧过,腰肢比面筋还要柔软。
有一天金意安在“无花”阁里过夜,清晨回到家,发现金意麟坐在他的书房里。他的身前摆放着一个冬天在房间里烧炭取暖用的铜盆,铜盆里斜插着一把很大的、镶着木柄把手的铜镊子。金意麟的脸色也显现出金属的色调和质地,他的目光让金意安想起他平时练武时,从骨缝里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金意安发现一大捆卷轴画从自己的箱柜里转移到了金意麟的身边。
他们在书房里度过了整个上午。红蓝火苗在画上起舞,和画面上舞伎的舞蹈一样妖娆。铜盆里的灰越积越高,最后浮到了盆沿上,又枯叶似的飘落到花纹席上。
金意安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夹在铜镊子里,放在炉火中烧成了灰。他一动不动地蜷腿坐着,先是双脚,然后是双腿、身体、胳膊,最后连大脑都麻木了。
“父母在九泉之下,你就用这种东西来告慰他们的亡灵吗?”烧完画,金意麟拂袖而去。
五
他不知道金意麟是怎么知道他的事情的。成均馆里的少年出入花阁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人不风流枉少年。遭到嘲笑的是那些从来没去过花阁的家伙。金意安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对金意麟的行为大不以为然,名利场和温柔乡,他们各安天命,他这么小题大做,无非也是想在弟弟面前耍长兄为父的威风罢了。
告慰亡灵?
那关他什么事呢?
父母生前,父亲一只眼睛盯着酒坛一只眼睛盯着金意麟,母亲则是一只眼睛盯着父亲一只眼睛盯着金意麟。不用说九泉之下了,他们踏上黄泉路以前已经把他们的次子忘到九霄云外了。双亲过世,金意安内心也十分悲伤,但不至于绝望。所有和“激烈”相关的感情,都与他无关。
在葬礼上,他穿着丧服,沉着脸,站在兄长后面,看他迎来送往,答对亲朋。闲着无聊,他冷眼打量金意麟,觉得他好像悲伤不足喜悦有余。要面子胜过要命的金意麟再也不用为父亲酗酒后的举动不安了,府邸开支上的负担也相应地缓解……最重要的是,如今他成了金氏府邸的顶梁柱,所有过府来吊唁慰问的人,无不用赞许的目光打量着他:“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父亲死了也是安心的。”
“不安心的还是死人吗?!”金意安几乎要冷笑出声。
金意安揉揉麻木的腿脚,站起身来把衣服上面落的纸灰抖落掉。心里暗自庆幸,比较起与金意麟眼对眼地谈论人生理想、家族责任,他倒情愿金意麟把画烧掉。
从那以后,金意安还是经常去“无花”阁。他对舞伎的热情不知怎么却一天天地淡了下来,表面上他仍然对她宠爱有加,她跟别的男人卖弄风情时,他还和往常一样一笑置之。但他在心里与她隔膜起来,仿佛他真心喜欢过的女人已经被烧成灰了,眼前活生生的这个反而是个赝品。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奇怪,但思路却不听使唤地径直往这个方向走。舞伎觉察到金意安的变化,哭哭啼啼地埋怨了几次,可能自己先觉得无趣,也跟他疏远起来。她是“无花”阁里的红牌,不缺少男人的爱。金意安虽然也有个贵族身份,但除了相貌俊美这一条,并不比其他人出色。
六
金意安好久不再踏足花阁,他的时间大多花在钻研棋谱上。他的棋艺越来越有名,经常约高手对弈,也有人找上门来和他较量。他十八岁那一年,金意麟春天时文榜及第,秋天时武榜又及第,成为汉城府的传奇人物。两年以后,他在司谏院里官拜三品按察使。这是近六十年来,金氏家族被赐封得到的最高官位。
金意麟仕途顺利,对金意安的要求反而不像从前那么严厉苛刻。或者就是彻底丧失了信心,金意安自己这么猜想。
金意麟穿着紫红色的官袍,神采奕奕。他是引人瞩目的官场新贵,每日都有请帖送上门来。相形之下,金意安就像被打入冷宫的妃子,连仆人也暗中冷落他。他和兄长难得见面。他起床吃早饭时,金意麟已经上早朝了,晚上他是从来不回家吃饭的。
金意安也乐得如此。他犯愁的是越来越难找到对手了,他开始往离汉城府三百里远的离俗寺写信。寺里的水心大师棋艺精湛,据说还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走上三百步呢。水心大师有信必复,素白的纸笺,字体沉稳洒脱,每句话都平常,每句话又都玄机重重。
金意安住的西院俨然成了金氏府邸里的离俗寺,他总是家里最后一个发现变化的人。屋瓦换过了,瓦当也变成了最新的式样,围墙粉刷过,家具重新油漆过不说,还增添了金制的画角。府邸的大门是什么时候拆掉、什么时候又换成新的他也浑然不觉。有一天金意安出门回来,凑巧抬头,还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府邸正门比原来大了两倍,门框还散发着木料的香气。
金氏府邸就像一件蒙尘的宝贝,被擦拭,被打磨,加上新置办的各种各样的东西,越来越光鲜了。偶尔,金意麟也在家里设宴招待官场同僚了。
七
第二次见到春美公主时,金意安仔细地观察春美公主——当然不能像她那么无所顾忌——看她和王太子相像到什么程度。
“今天见到那个疯子了吗?”春美公主一见面就问他,“那个想从你的马车上面,弄下一块金子来的家伙?”
“没有。”倘若她不提起,金意安连那个人也忘了。
“我知道他是为什么疯的。”春美公主表情神秘,故意停顿了一下才又说,“和你有关。”
“和我有关?”金意安笑了。
“和金氏府邸有关,算不算是和你有关?”
金意安的笑容收敛了。
“他是一个古董商的儿子。和王宫里的人一样,喜欢打探别人的秘密。在你们府邸的门外,经常停着一辆马车,从上到下罩着青布罩子,捂得严严实实的,总是在夜幕降临后到来,第二天天明前离开。按察使金大人是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官场新贵,马车里面坐着什么样的人,自然是让人好奇的。”
他发觉她对说故事有一种迷恋,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听众,语调貌似平静,里面却有着压抑不住的喜悦激动。金意安得控制着自己,才能把注意力放到她说的事情上面。
“我从来没见过你说的这辆马车。”
“倘若你见过他见过大家都见过,那这件事情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春美公主瞪了他一眼,很不高兴自己的话被打断。
金意安缄口不语。
春美公主自己气了一会,忍不住又说起来:“这位古董商的儿子和别人打赌,彻夜守候在你们府邸的门外。第二天早晨客人从府邸里出来后,他跟踪着马车绕遍了半个汉城府,累得像狗一样把舌头都吐出来了……这句话是我加的。我猜他会累成那样。他再也跑不动了,偏偏马车也停下来了。你猜猜看,马车停在哪里?”
金意安摇了摇头。
春美公主有点失望,瞪了金意安一眼:“马车停在离王宫不远的一个树林里。几个黑衣人扯下了罩在马车上面的青布车罩。太阳刚好出来,那辆马车在古董商儿子的眼里,呼啦一下子,光芒万丈,变成了用金子打制而成的。马车大摇大摆地进了王宫,无人拦阻过问。”
“他把事情跟别人讲了,谣言传得满天飞,但是真是假就难说了,因为古董商的儿子变成了你见到的那副模样。”
“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金意安问。
“王宫里到处都是黑衣侍卫,随便打发两个出去,想知道什么都行。”春美公主意犹未尽,叹了口气,“可惜不知道马车里坐着的人是谁。会是太子妃吗?”
喝茶的那个雨夜一下子被拉到眼前来。王太子摘下斗篷的一瞬间,自己不是把他误认为是春美公主了吗?他望着金意麟的眼神似乎与一个男子的身份不符,更别说是尊贵的王太子殿下了,他熏衣的香气也邪门得很……金意安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的房间里过了好几天才散去的香气忽然之间又变得浓烈起来,像一只手从春美公主的衣服里面伸出来,扼住了他的喉咙……
男人会迷恋男人吗?!
“你怎么了?”春美公主问。
“……没怎么。”
“没怎么?”春美公主的目光不离他的脸,“你的脸比纸还白。”
“是吗?”金意安尴尬地笑笑。
春美公主皱着眉头,好像被他的笑容弄得很别扭似的。
“你知道马车里面的人是谁?”
“不。”他很坚决地回答。思绪的碎末沿着一个他看不见的漏斗又漏回到脑子里,“那个古董商的儿子怎么变疯的?”
“这正是这件事玄妙的所在。”春美公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大家只知道他疯了,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疯的,如何疯的。自然也就没有人能确定,他到底是因为说了那样的话才变疯了的呢,还是他原本疯了才说那样的话呢?”
八
离春美公主大婚只差十天了,驸马暴病猝死的消息突然传出来。
事发第二天,宰相大人手托着官帽上朝,大家发现他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宰相大人在朝堂之上长跪不起,磕头太用力,把额角撞裂了,血弄得满脸都是。他声泪俱下地向国王提出辞官归隐的想法,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国王动了恻隐之心,准了他的辞呈,也不再追究驸马的死因了。
空出的宰相之位和春美公主的新驸马人选,让整个朝廷都震动起来。金意安隔岸观火,都能感觉到惊涛拍岸。金意麟野心勃勃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加上他与王太子非同寻常的关系,不可避免地引起众人瞩目。
一天夜里金意麟又和王太子到金意安的书房喝茶。庭院里的苦竹在夜风中发出细密的声响。
“王宫里太多脂粉气了。”王太子深吸了几口空气后,微微一笑,“贵府里的清新气息真是沁人心脾啊。”
王太子跟别人交谈时喜欢垂着眼睛,偶尔抬眼瞟一瞟说话的人。上朝时金意安离王太子很远,他在人群中站着,有时觉得王太子像佛殿里的泥塑。
“王宫内多奇花异卉,有九位艳压群芳的公主,还有比所有公主更加亮人眼目的太子妃,再加上国王身边的三百佳丽,身在众芳国天香府,您所说的‘清新’,只怕是穷酸的隐喻吧?”金意麟好像心情不错,笑声爽朗。
“什么众芳国天香府,”王太子不抬眼皮,轻声反驳,“女人就是女人,像蛇一样难缠。”
“有美人纠缠,岂不正是男人的风光?”
“女人如花香,太浓烈了会让人窒息的。”
“这么说也对。美人恩重,一向是最难消受的。”
王太子慢悠悠地说道:“所以驸马才死在歌伎的身上。”
金意安的手哆嗦了一下,热水洒在手背上。王太子和金意麟停止交谈,看着他。
“对不起……”烫到的地方像有几万根针同时刺进去,金意安顾不上疼痛,低头道歉。
“没关系吧?”王太子盯着金意安的手。
“没关系。”金意安鞠躬致歉,“真对不起。手忙脚乱的……”
“意安还不知道这件事呢……”金意麟看着他抓起布巾,把溅在手背上的水擦掉,转头向王太子解释。
“真的没关系吗?”王太子打断他,冲着金意安问。
“真的。对不起。”
金意麟沉默下来。
“在汉城府竟然还有人不知道驸马是如何死的,这倒是桩新鲜事呢。”王太子转头冲着金意麟说,“昨天夜里在白梨宫,春美把她预备举行大婚时穿的礼服挂在衣撑上面,在花园里点火烧着了。火光和烟气引来了黑衣侍卫,连父王和母后都被惊动了。”
“春美公主算得上是王宫里性格最鲜明的人物了吧?”金意麟笑了。
“仗着是母后亲生的,为所欲为罢了。她还扬言要自己挑选新驸马呢。”王太子端起金意安刚放到他面前的茶碗,斜睨了金意麟一眼,“春美好像对意麟君情有独钟啊!”
“情有独钟?”金意麟笑了,“这倒是新鲜的话题。”
“意麟君被人倾慕惯了,难免会视别人的真心如敝屣。”
“王太子这话可真令人惶恐,”金意麟嘴上说“惶恐”,动作却很从容,伸手把茶碗端起来,闻着茶的香气,“倘若是我哪个地方失礼了,您只管责备就是。”
王太子不看金意麟,沉默了片刻,重又开口说道:“一品二品官员中与王室有着亲密关系的家族,条件优秀的年轻人,早已和其他的公主订了婚约;四品以下的官员,根本不在考虑之列。数来数去,眼下意麟君的条件倒是新驸马最适合的人选。王后也跟我打听你的家世背景呢。”
金意安垂下目光盯着坐在火炉上面的水壶。
“早知道王太子要谈这件事,今天晚上应该喝酒的。”金意麟笑了,“风流事在半醉的时候讲最有趣了。”
“您认为这是风流事吗?”王太子转头看着金意麟。
“和女人有关,不是风流事是什么事?”金意麟没喝酒却有酒醉之态,言语放肆起来。
金意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对啊,我差一点忘了意麟君是汉城府最有名的风流才子了。”王太子脸色发青,笑容也是冰冷的。
“赢得青楼薄幸名?”金意麟笑了,对王太子的不悦全无察觉似的。
“那我们就喝酒好了。”王太子把茶碗放到桌上。
“我去取酒来。”不待他们开口,金意安起身便往外走。
九
仆人去酒窖里取酒,金意安在厨房里耽搁了一会,回来时,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一个书架被踢倒了,水壶的支架歪在倒了的书架旁边,从壶嘴里流出来的水把花纹席和席子上面的书弄湿了,火炉上浇了水,发出烟气和火炭混合在一起后呛人的气味。
金意麟表情僵硬。他的模样让金意安想起他们的父亲。在他们年幼、而他也尚未把生活完全沉溺于美酒带来的愉悦中时,他偶尔会为一些事情烦恼,那时,他就是这么一副表情。
王太子背倚着墙,脸色煞白煞白,眼圈却是粉红的。
金意麟看见抱着酒坛的金意安,伸手把酒坛从他的怀里抢了出来,拍开泥封,嘴对着酒坛口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未来得及进口的酒洒出来,弄湿了他的衣服。
金意安逃到院子里,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他在花园里待了半个时辰,回来时,金意麟和王太子已经离开了。两个仆人在收拾房间,把洒了水和酒的花纹席换掉。但酒气是不会那么快消散的,房间里弥漫着米酒香甜醇厚的气息。
金意安在书房隔壁的房间睡下后,还能闻到酒气,他睡得很不踏实,夜里醒了好几次。
第二天金意安在东院看见金意麟,和他想象中的一脸沮丧完全不同,金意麟刚练过拳脚,身上热气腾腾的,穿着宽松的衣裤精神焕发地坐在木廊台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看见金意安走过去,冲他笑笑。
“你今天进宫吗?”
“是的。”金意安点点头。
宫里来的信使跟着一个仆人进门,朝这边走过来。金意麟从信使手中接过信,朝金意安摆摆手。
十
“里面的衣服和我身上的面料差不多少,但绣工很讲究,裙摆上面用银丝线绣着九凤朝阳,短衣的系带上面用金银丝线分别绣了桂花和桂叶。最讲究的要数外面那件风衣了,是龙凤呈祥的图案。”春美公主用指尖在桌面上画了几道弧线,“宫里最好的九个绣工忙活了大半年,你真该看看她们一起干活时的排场,去年王太子妃嫁进王宫时,她的礼服差点让我们笑掉下巴。不过她人长得美,大家只顾盯着她的脸,很少有人像我们那样关心她穿了什么戴了什么。”
春美公主穿着白色的短衣绿色的裙子站在窗前,刚洗过的头发宛若两匹黑缎,沿着脸颊两边垂下来。几天没见,她瘦了一些,下巴更尖,眼睛更大了。
“火是我亲自点着的。衣服烧起来的一瞬间,真是灿烂啊。我猜想那个家伙在舞伎身上快活的时候,肯定也灿烂了那么一下子,然后就一命呜呼……”
“春美公主……”金意安脸孔发热,向外面望了一眼,站在木廊台上的宫女们,身影投映在糊在门窗的苔纸上,像一棵棵摇曳的树。
“礼宾侍尹大人脸红了。”春美公主到桌边坐下,双臂撑在桌面上,手托着下巴看金意安。
“请您不要……”
在近处,她头发里面菖蒲花汁的香气变得浓郁了。他的心扭搅起来,抗拒着想要把手指插进她头发里面的欲望。
“你害羞的样子像女人一样。”她说话时的轻佻样子也颇像男人到花阁里寻欢,与女人调笑,话朝着人的脸上说,语声细细的,嘴里的呼气犹如草尖撩拨着他的面颊。
金意安有些恼怒,他是礼宾侍尹,却成了她无理取闹的对象。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这么热衷于把自己扮成风月老手。
“驸马死在歌伎身上,让您觉得灿烂吗?”他冷冷地问。
春美公主的脸色变了,身子慢慢地朝后,坐直。
“您要是能听到市井里的流言,就不会这么说了。”金意安好像在讲一个与春美公主全无关系的人,“驸马大婚在即,却忙着去花阁偷欢,别人会怎么议论您呢?在那些不干不净的流言中,您以为自己还是冰清玉洁的公主吗?您甚至连那个歌伎都不如。我敢打赌那个歌伎现在一定是车马如龙,客如流水,对于把公主都比下去的女人,谁能不好奇呢?老实说,连我都想去看一看她呢。要说灿烂,那个歌伎眼下的心情才叫灿烂呢。”
春美公主把嘴唇咬得失去了血色。
“你为什么不去?”
“一想到驸马,就没兴致了。”
春美公主扬起手来,金意安来不及反应,脸上就挨了一耳光。
“你竟敢如此放肆?!”
“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金意安说。
春美公主扬起另一只手,在他的另一侧脸颊上又打了一巴掌。
金意安的脸上露出微笑。
“您现在的举止虽然粗鲁,却比刚才的轻佻更符合您的身份。”
“你说我轻佻?”
“你是轻佻。”
春美公主又扬手打了过来,手臂扬起来时,带动着头发也飘动起来:“你敢用‘你’来称呼我?!”
“是的。”
春美公主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她的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睛里面先是轻轻抖动着,然后越抖越厉害,最后变成滚圆的一颗,噗的一下碎裂在脸颊上面。她把举起的手臂转了方向,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更多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面流下来,直到泡软了他的心。
他喜欢她恼羞成怒的样子。更喜欢她泪水在脸上缓缓流淌的模样。这才是待嫁的少女,像虞美人花一样柔弱,让人心疼。他强忍着,才没把他们中间的桌子抽走,把她抱在怀里安慰。
十一
夜里睡不着。金意安点亮灯,燃起龙脑香片,把棋子从白瓷罐里一个个拿出来,用绸缎细细地擦拭之后再放回去。金意麟是什么时候站到门外木廊台上的,他都没有觉察到。
“我看见你这边有灯光,就过来了。”站在灯下的金意麟如同沐浴在细雨中。
金意安连忙起身:“请进来坐吧。”
“来杯茶吧,”金意麟撩起衣摆坐下来,“不用太讲究,随便一些就行了。”
金意安麻利地洗了茶杯烧了热水,先把热水冲入茶杯,然后用茶匙把雀舌茶放入杯中。水在阴纹白瓷里,看上去波纹迭起,茶叶入水后,一长一短的两片嫩绿缓缓绽开,果然形如其名。
“刚才宫里来了信使。”金意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和驸马相好的歌伎让人杀了。”
金意安手里拎着水壶呆住了。
“是春美公主假传王后之命派黑衣侍卫干的。黑衣侍卫用木盒盛了人头呈送王后,王后当场被吓晕了。国王震怒,把春美公主囚禁在宫中,不许她外出。”金意麟望着金意安,“你今天跟春美公主说什么了?”
金意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宫女说礼宾侍尹大人离开后,公主怒气冲冲,召来了黑衣侍卫。”
“……”
“幸亏有王太子打圆场,否则……”金意麟双目如炬,语气也严厉起来,“身为礼宾侍尹,在王宫里出出进进,像谨言慎行这样的事情,还用得着别人提醒吗?”
“对不起……”金意安低下头。
金意麟叹了口气。
“我自己无能,让您也跟着丢脸。”
“无论如何自责也于事无补,”金意麟瞪了金意安一眼,“你老拎那个壶干什么?”
金意安把壶坐到炉子上面。
“下不为例。”金意麟说,“好在春美公主是王后亲生的骨肉,她不会难为她的。”
“……我很抱歉。”
“早点睡吧。”金意麟喝完茶,回到东院去了。
十二
金意安第二天一早去白梨宫。他一夜未睡,走路时头重脚轻,坐在车上斜靠着车窗窗框,在马匹跑动起来嘚嘚的声音中,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春美公主坐在木廊台上,抱着双膝,歪头枕着自己的膝盖。她的眼睛跟着走到近前的金意安转。
“昨天夜里我见到她了。”春美公主仰脸望着金意安,神情有些恍惚地笑了笑,“她站在我的床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金意安没接话,挨着春美公主坐下。视线所及之处,一个宫女也没有,估计是被春美公主发脾气打发走了。
“你说世上真的有鬼吗?”
“当然没有。”
“可我看见她了,她的脸和木盒里的人头一模一样。”春美公主用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这地方还有条红线,好像是割头时留下来的。”
“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的。”
“我没有胡思乱想。”春美公主恼了,恨恨地望着金意安,“倘若我伸出手去,我肯定可以抓到她。”
“那只是你的想象罢了。”金意安更坚决地反驳,“倘若你真的伸出手,就会发现,什么也没有。”
“我可不敢伸手。”春美公主脸色苍白,眼睛下面发青,双臂抱着膝盖,“我一伸手她就会抓住我的,把我带到阴曹地府。”
“她不会带你走的,不是你杀的人。”
“是我。是我让黑衣侍卫干的。”
“不是你。”金意安说,“是我。我说的那些话激怒了你,你才做了蠢事。”
“你竟敢不用敬语跟我说话……”春美公主定定地望着金意安,过了半晌,她笑了笑,捂住嘴打了个呵欠,“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他笑了。
他们望着白梨宫门口的木槿。
“这里叫白梨宫,怎么种着一株木槿?”
“可能是因为‘梨’字不大好吧,其实我倒是喜欢梨花的。朵朵清爽,不染俗气,盛开时宛若霜雪压枝,也有气势。木槿花也是白的,却流于细碎,开得密时,紧紧地巴结在枝干上面,看上去那么辛苦,拼了老命似的,黄昏落花时分倒是美丽夺目,但又难免会让人惆怅。”
金意安眼睛望着木槿,心里对春美公主刮目相看。他一直很迷惑她棋艺的出处,那种高超不只是天分能够解释的。她的从容、镇定,对局面的把握,非一般人能及。王太子第一次到金意安那里喝茶时,在金意麟的提议下,两个人也下了一盘棋。王太子出手时手面很大,一看就是受过名师指导的,但走上一阵就捉襟见肘了。他若是和春美公主下,五十步以内就会输掉。金意安略微用了点心,在两百步后才赢了王太子。
“我很困。”春美公主用袖子遮住脸打了个呵欠,泪眼汪汪地看着金意安,“天黑以后我不敢合眼。”
“你去睡吧,我在这儿守着。”金意安在她的头发上面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软软的,光滑如丝,“倘若她来了,我会告诉她她找错人了。”
“让她坐着马车去金氏府邸找你?”春美公主促狭地问。
“对。”
“你进房里来陪我吧。”春美公主站起来,犹犹豫豫地看着金意安,“你坐在这里,根本挡不住她。”
金意安仰起脸来看着春美公主,她已经转身进了房。
金意安坐了一会,跟着她进了房里。
十三
春美公主躺下来,也不看他,用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躺下。金意安脱掉鞋,躺到她身边。她像一只猫,飞快地凑近过来,把脸埋进他的怀里,一手搂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的手指和他的手指叉在一起。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菖蒲花的香气从头发中间丝丝缕缕地飘出来,他觉得自己被水草缠绕住了。
金意安的心跳得很快很急,和春美公主交叉在一起的手指,能感觉得到血管里血液流动的突突声。她也和他一样紧张,身子紧紧地蜷着。他一动不动,想象自己是棉花地,或者是一片巨大的叶子。慢慢地,春美公主放松开来,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似乎要从金意安的怀抱中飘走。
他向后仰了仰头,垂下眼睛打量她——
她睡着了。
金意安对自己的平静感到惊奇。他的内心里流动着前所未有的温柔情绪,仿佛对弈处于胶着状态时,心境渐渐澄明……
他看见了那个女人,脖子上果然有条红线,站在床边,脸上挂着怨毒的笑容……金意安吓出一身冷汗,突然醒了过来,怀里的春美公主睡得正香,他一动,她下意识地抓紧了他。
金意安抬起头,窗子是支开的,能看见庭院中的一部分景色,也能看见站在窗前望着他们的王太子和金意麟。
金意安觉得自己眼花了,再定睛看时,窗前已经没有人了。似乎,有明黄色的衣角闪了一下。
肯定是眼花了,或者是做梦。他们和那个女鬼一样,不过是他的想象罢了,根本就没有人站在窗前过。金意安安慰自己,劝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春美公主的睫毛有多少根上面。
黄昏时分金意安走出白梨宫时,宫门口的内官讨好地凑上前来:“我还以为礼宾侍尹大人能和王太子、按察使大人一起离开呢。”
金意安一声不吭地上了车。马车动起来,他把头斜倚着车窗,心绪随着越来越浓的暮色,变得越来越苍茫。
十四
金意麟站在木廊台上,看着金意安从门口走到近前。
“我回来了。”金意安微微躬身。他担心自己身上带着特别的气味,没敢朝金意麟走得太近。
“啊。”金意麟淡淡地接了一句。
两人沉默了一会。
“在王宫里待了一天,辛苦了。”
金意安抬眼看了看金意麟,他脸上没有表情。
“休息一下吃晚饭吧。”
“是。”
金意安往西院走时,觉得金意麟的目光让他后背发热。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和他想象的不同,金意麟负手背对着他,盯着自己的鞋。他的身材高大挺拔,头一垂下去,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落寞。金意安呆怔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回到房里,金意安脱下外衣,把头埋进衣服里去,用力地嗅了嗅,他不知道是自己的想象,还是真的闻到了一股香气。他又想起春美公主蜷着身体紧紧地偎在自己怀里的模样,虽然不合时宜,但一阵狂喜像雷击贯穿了身体,让他颤抖起来。
十五
他不知道春美公主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当时他满脑子想着王太子和金意麟,他们怎么会突然来白梨宫呢?来找他,还是,金意麟与春美公主的婚事有了定论?倘若是那样,金意麟看见了他与春美公主这样的情景,会怎么……
“你在想什么?”
金意安低头看见春美公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吓了一跳。
“醒了?”
“嗯。”春美公主点点头,坐了起来,盯着随即也坐起来的金意安,“你那么入迷,在想什么?”
金意安有些啼笑皆非。春美公主睡了一个时辰,好像把可怕的事情忘掉了,又变成对什么都好奇的公主,神情也活泼起来。
“……想女人?”
金意安想起梦到的那个女人:“是啊。”
“真的在想女人?”
“是。”
“你竟敢……”春美公主扬手打了他一耳光,眼睛因为恼怒睁得圆溜溜的,“你怎么敢?!”
“我在想你。”金意安说。
春美公主愣住了,表情飞快地变了几变。
“你好大的胆子,”她嘴还是硬的,但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想我?想我什么?”
金意安不说话,也不动。他的欲望像一条蛇从杂乱的思绪中探出头来,试图从他的身体中挣脱出去,扑向对面这个温软芳香的身体。
“我该走了……”金意安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春美公主不说话。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口干舌燥的。
“你怎么不走啊?”
春美公主的威胁听起来更像是鼓励。金意安昏了头,好像怕她说出更可怕的话似的,凑过去含住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软软的,像两片花瓣,和她平时说话那股硬邦邦的劲头完全不同。他心里想,春美公主虽然嘴硬,却是纯净如一块冰。
她的裙子有好几层,他的手绕来绕去的,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想要找的地方。她的肌肤又滑又凉,中间浸润了太多的水分,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的指头又缠绕进另一匹绸缎里……
十六
金意安不想和金意麟一起吃晚饭,但又想不出什么好的托词。等他洗了澡换好衣服去餐室时,金意麟早已坐好,餐桌也早就摆好了。
“对不起,来晚了……”金意安打了声招呼坐下来。
金意麟点点头,吩咐仆人倒酒,“我们今天好好喝一杯。”
金意安酒量不如金意麟,以前父亲活着时,也只要长子陪着他喝酒。
仆人把酒杯倒满。
“干杯。”金意麟举杯示意,一口喝掉。
“干杯。”金意安也只好举起杯来喝掉。
仆人又把酒杯斟满。
连喝了三杯,金意安觉得酒劲在胃里浮动着,整个身体都变得轻飘飘的。
“我不行了。”他冲金意麟摆摆手,“我的酒量一向不好。”
“你行的。”金意麟笑着,又举起杯来示意,“谁说你不行?”
金意安明知道再喝下去要醉倒,也只能勉强再把酒杯端起来。用袖子遮住脸时,他想把酒偷偷倒掉,但只是一闪念,还是把接下来的三杯酒又喝进了肚子里。金意麟让仆人离开了,铺着五铺花纹席的餐室里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个,气氛一下子冷清起来,晕头晕脑的金意安也有一些清醒。
“今日我去王宫见了王后,”金意麟说,“是关于我和春美公主的婚事。”
金意麟的话仿佛兜头泼过来的一瓢凉水,金意安清醒了不少。
“我是她的新驸马。”
“春美公主会很乐意嫁给您的,”金意安说,“她倾慕您很久了。”
金意麟看着他的样子就好像他在撒谎。
“第一次去白梨宫时,她亲口跟我讲的。”金意安迎着金意麟的目光,硬着头皮往下说,“她说她留下我这个礼宾侍尹,是因为我长着意麟君的脸。他还希望你能去白梨宫看她。”
“有这样的事?”金意麟笑了笑,“你怎么不早说?”
“那时候驸马……我是说前任宰相大人的儿子与春美公主有婚约约束,虽然春美公主身份尊贵,但也不能为所欲为。”
“说的对。”金意麟说,“谁都不能为所欲为。王太子,春美公主,我,还有你。”
金意安头皮发麻,忽然间竟想起了当初与那个舞伎情深意笃时,两人曾经海誓山盟:如若背弃,“溅血三升,吞针千根”。眼下,他真的恨不能溅血三升,吞针千根。
“今天在白梨宫,吓了你一跳吧?”金意麟问道,“不过,你也把我吓得不轻……我没想到你和春美公主会这么亲近。”
亲近?金意安心中暗暗叹息,虽然有了肌肤之亲,但他仍然拿不准春美公主是怎么看他的。她喜欢金意麟,却又半推半就地接纳了自己。她拿自己当什么呢?金意麟的替身吗?
“你相信世间有鬼吗?”金意安问。
“鬼?!”金意麟疑惑地望着金意安。
“就是那个与宰相大人的公子相好的歌伎。”金意安说,“春美公主说她整夜睡不着,老梦见歌伎站在床边盯着她看。”
“那只是她的想象罢了。”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我也梦见那个女人了,和春美公主说的一样,脖子上面有一条红线,好像割头时留下的痕迹。”
“真荒唐。”金意麟笑了。
“很荒唐,但是真的。”金意安望着金意麟,“我被吓醒了,然后就看见您和王太子。”
金意麟没说话。
“我不相信世上有鬼。心里有鬼,才能看见鬼。”金意麟笑笑,“不说这些事情了,喝酒吧。”
金意安把酒干掉,热辣辣的一团,咕咚一声落到胃里。
十七
雨季说来就来了。
眼下是夏末秋初,地气积聚了整个夏季的烈日炙烤,憋足了一股劲,散发出热烘烘的气息。这时候的雨,性情暴烈乖戾,风也急骤,雨丝扫在青石板上面发出的声音听上去令人心惊。在雨水的湿气中间,夹杂着一股阴冷之气。
每一场雨后,都有一批竹叶被打落在地上,几场雨过去,地上便铺了厚厚的一层。与此同时,新生出来的竹枝疯长着,飞快地从根部蹿起来,犹如借助风势扬起的火焰。
金意安觉得自己也像一根竹子,心是空的,但思绪却如那些疯长的竹枝,因为找不到重点,更加急迫地飞蹿着。
春美公主派内官招过他几次,都被他以染了风寒为由推托掉了。
他不是不想见她,而是不敢见。私心里,还有种用不与春美公主见面来表达对兄长的歉疚的心理。每次内官到来和离去,他都会想起金意麟。金意麟出入王宫,来去自如,他很明白内官是为什么而来的。但金意安从金意麟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特别来,他不大在家里吃饭,夜里很晚才回来。
金氏府邸里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河,他在河的这边,金意麟在河的那边。
金意安倒情愿这时候下雨。
至少庭院不那么空落落的了。
十八
浑浑噩噩地过了许多日子,一天傍晚当春美公主出现在金意安的面前时,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送她过来的两个仆人施过礼后正在离去,他们目光里的疑问让金意安意识到眼前发生了多么怪异的事。
“外面传说意安君得了极重的风寒,性命危在旦夕。”春美公主脸绷得紧紧的,“我倒不相信,非得亲眼来见识一下不可。”
“您怎么……出宫的?”金意安腿都软了,一时站不起来。
“我让意麟君带我出来的。”春美公主把斗篷脱下来,“你们府邸的仆人认错人了,刚才尊称我为王太子殿下呢。我像吗?”
金意安的心像一只鸡蛋磕在石头上,碎得心汁四溅。他打量她身上的男装,不知道这时候该哭还是该笑。
“你呆呆地看着我是什么意思?!”春美公主见金意安不说话,发起脾气来,“你真的生病了吗?神情这么奇怪?!”
“请进来喝杯茶吧。”金意安叹息一声,起身往房间里让春美公主。
春美公主面色不悦,但走进房里,四下看看,脸色也开朗了,“你的房间像间僧房。”
金意安没说话。
“他们说要打仗了,清国在边疆囤积兵力呢。王宫里人心惶惶的,父王身体欠安,”春美公主叹息一声,“现在所有的事情都仰仗着母后。”
“……”
“你怎么一声不吭?”春美公主问,“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周折才能出宫!”
“听说,您要嫁给我的兄长了,是吗?”
“我就猜出来了,”春美公主看着金意安,脸渐渐地红了,“你的风寒是从哪里得上的。”
“我应该恭喜你,你一直很喜欢我的兄长。”
“我是很喜欢意麟君,但我也很喜欢意安君。我想跟意麟君在一起,也想跟意安君在一起。”春美公主气咻咻的,赌气似的说道。
金意安没说话。
“你又要骂我轻佻了吧?”
“你是很轻佻。”金意安叹了口气,说道。
春美公主恼怒地瞪着他。他朝她伸过手去,被她打开了。他的手又伸过去,她又打开了。
“轻佻的女人不是很让人讨厌吗?”她瞪圆了眼睛。
“我是很讨厌你轻佻。”金意安说,“你这么轻佻,又是我兄长未过门的妻子,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才好。”
春美公主脸色发白,霍地起身往外走去。
金意安想也不想地伸出手去,她的一只脚刚好抬起来,他用力一拉,她站立不稳,朝着他的怀中歪倒了。
金意安在急切之间,找不到春美公主衣服上的系带,把她的一件内衣撕坏了。她叫唤了一声。金意安浑身发抖,身体里面的河流冲破堤坝,四处蔓延……他在春美公主的身体里恣肆奔跑时想起金意麟……
“你会遭报应的。”他对自己说。
第二天金意安趁着仆人未起床时,收拾了几样简单的东西离家出走。空气沁凉,雾很大。他在集市上等了半天才见到人影。他雇了马车后立刻上路,在官道上奔波了一天半,又花了半天的时间爬山。到达离俗寺时,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回头看身后,夕阳宛若一件华丽的大氅,飞扬在西天上。
红尘万丈啊。泪水模糊了金意安的视线。
十九
水心大师是个枯瘦的老人,和颜悦色,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僧服。每天吃过午饭,他在桌上铺开纸,用细细的笔勾画棋谱,勾着腰埋着头的样子像一只虾。金意安纵然心情低落,也忍不住露出微笑。他在寺院待了快一个月,水心大师还从未与他对弈过。
金意安耐不住寂寞,追问过几次,水心大师微微一笑:“再等等不迟。”
水心大师身上所有的东西非老即旧,但眼睛却极有神采,清澈、锐利,不像上了年纪的人。金意安觉得自己一眼就被水心大师看穿了。
离俗寺的院中有一株罕见的朱槿,据说已有三百多年了。如今花期已过,黄昏时分金意安打量着朱槿,想象整个夏季,每天黄昏时分朱槿花飘落时艳如血滴的情景,那该多么令人惆怅啊!
二十
战争的消息过了很久才传到离俗寺里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王宫里的黑衣侍卫天兵天将似的,突然出现在离俗寺。
金意安跟着他们踏上归途,没有人告诉他他们是如何找到他的,也没有人告诉他战争的情况,黑衣侍卫们惜言如金。
事情是金意安后来陆陆续续听说的。
关于即将到来的战争,按察使金意麟是最早,也是最坚定的主战派代表。金意安能想象出自己的兄长挥舞语言的枪戟所向披靡的风采,他在文武两班官员中间走动,话语从他的嘴里迸发出来,变成了发热、并且能熠熠闪光的东西。
“有两个问题不容回避。一个是,我们为什么而战斗;另一个是,什么东西比失败更可怕。”金意麟把问题像爆竹扔到文武官员的面前,挨个审视着大臣们的眼睛,仿佛在判断谁有种把它们点燃,“失败并不可耻,不战而败才是最可耻的。”
他声称要放弃自己的按察使身份,以普通武官的身份为民请命。
金意麟的做法很出人意料,他已是新驸马,何苦去疆场自讨苦吃?
或者只是做做样子讨国王的欢心吧?有人猜测。
金意麟慷慨激昂地试图唤醒众人的民族气节时,王太子表现得很失态,脸色白得像蜡,头随着金意麟的走动转来转去,像鸽子啄食般地捕捉着从金意麟口中吐露的每一句话。他后来向国王请求要去前线督阵鼓舞士气时,着实让很多人意外。
金意安听说那一段时间,金氏府邸里灯火辉煌。门前的车马排成了一条河。主张迎战的武官和文官们聚集一堂,高声的议论常常随风传到围墙外面。
王太子每夜必到金氏府邸,许多官员是冲着他才变成金意麟的拥护者。管家说进出府邸的官员们目光炯炯有神,谈笑风生。他有种错觉,即将到来的似乎不是战争,而是一个盛况空前的节日。
主战派的势力逐渐扩大,国王终于被说服,决定反击入侵。金意麟如愿获得武官身份,官拜前锋兵马节度使。好几个人用不同的感情色彩向金意安形容,金意麟把银盔银甲披挂上身后,是如何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的。
金意安自然也听说了,将近一半的士兵是临时招募的。在半个月内,他们还未学会像使用趁手的农具那样把武器运用自如,就尾随在官兵后面奔赴战场了。
二十一
战争失败了,比预想的更加惨烈。
中秋过后不久,金意麟从江华岛被运回到汉城府。
金意安被黑衣侍卫带回府邸,被告知躺在担架上被白布罩着的人就是金意麟。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们一直在等着他回来。金意安鼓足勇气把白布揭开。场面一下子乱了,有人发出尖叫;有人突然抱在一起;有人一时控制不住,跪在地上呕吐;有人转身跑了。只有黑衣侍卫还和往常一样没有表情地站着。
金意麟已经不是金意麟了,说他是一截烧焦的木桩更恰当些。
金意安很希望自己也能和别人一样,尖叫,呕吐,随便抱住什么,甚至索性一跑了之。他浑身颤抖,但脑子里异常清醒,他哪儿也不能去,待在这里是他的职责所在。
金意麟不是金意麟了,但金意麟还是金意麟。金意麟这么横在眼前,战争和死亡也一下子从遥远的地方拉到近处,横在眼前,变得有血有肉,变得轰轰烈烈。金意安听到哭声,像雨声,落在四周。
王太子这一次没能跟金意麟在一起,他作为质子,和一部分随行的官员,被羁押在沈阳的驿馆。
每隔三五日,便有使节出发去驿馆看望王太子。据带回来的消息说,王太子目前的状态令人忧虑。
王宫内形势复杂,王后为了能尽快让王太子回国,对清国的议和条件全部接受。并且任命自己的表兄为新任宰相。任命颁布的第二天,宰相大人穿着新官服来金氏府邸拜祭亡灵。
二十二
有了宰相大人的拜访,金氏府邸经过多日的沉寂又变得热闹起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和出征前官员们的慷慨激昂不同,走进灵堂来的人们一脸肃穆,除了走动时身上的丝绸官服发出摩擦声响,连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到。
“节哀顺变。”大家安慰金意安。
“万分感谢您的到来。”金意安低下头鞠躬时想起金意麟在父母灵堂前的姿态,他不知道自己的动作看上去是否能像兄长那样谦恭,但确信自己的语调听上去相当诚恳。金意安对自己眼下的身份还不能完全适应,就如同他无法相信躺在灵堂前的那段烧焦的身体——据说是被炮轰的——就是金意麟一样。
金意麟一死,慑人的锋芒终于盖棺,如同宝剑入鞘,让很多人定下心来,他们流露出的悲伤倒不乏真心实意。
国王为表彰前锋兵马节度使为国捐躯的壮举,为金意麟追加谥号、封赏。以前未露过面的官员们也陆续来府邸里吊唁。
丧事持续了一个月,选了黄道吉日让金意麟入土为安。他的坟墓建在父母的后面,由于官位的区别,金意麟的坟墓修得比父母的那两座大,也气派得多了。
葬礼结束后,金意安独自在坟前坐了一会,他看着三座坟,前面两座后面一座,形成稳固的三角形,金意安想了半天,也没给自己将来的坟想出合适的位置。
回到府邸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房子黑沉沉的,犹如一只会喘息的巨兽。金意安在东院转了转,走上木廊台,顺着敞开的窗子往书房里面一望,不觉毛骨悚然——书房里有人身着白衣坐着喝茶,不正是金意麟?
他的手在哆嗦,拉了好几下才把拉门拉开。房间里哪里有人,只有一簇白菊开得正旺。这种在晚秋开放的菊花花枝高挑,花盘很大。金意安过去掐了几枝,放到鼻子下面,没闻到香气,也没闻到与艾蒿相近的略带辛辣的气息。
金意安把菊花带回房里,插在花瓶中,点燃桧木香片睡下了。过了半晌他爬起来,凑近到香片燃着处用力吸气,却什么也闻不到。
他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嗅觉。
二十三
几位王子放下架子,频繁与文武官员联络感情。金意安也接待了其中的两位,他们相貌俊朗,态度谦和,言语谨慎,唯恐别人察觉到他们的野心,又唯恐别人不了解他们的特别用心。
金意安想向他们打听春美公主的消息。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接连两位驸马的死去,春美公主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金意安想起他第一次从白梨宫离开时,她站在木廊台上面默默看着他的模样,小小的着白衣的身影,要被那个巨大的有着翅膀般屋顶的房子碾碎了。
国王一息尚存,但已经朽如枯木,连早朝都上不了了。王后垂帘听政。几位王子表情微妙,文武百官各揣心事。
中秋节过后不久,金意安忽然被任命为按察使。他跪在地上谢恩的时候,听见四周的窃窃私语,像水波一样起伏。他双手接过放着官印、官帽、官袍和官靴的托盘,心中暗喜,紫红色官袍不就是春美公主邀请他进宫的书信?
当天夜里宰相大人设宴相请,他们都是新官上任,任重道远。但席间却没谈论什么国家大事,宰相大人说的都是体己话,摆明了是先建立亲近关系,再说其他的意思。提起金意麟,他由衷地感慨:“真是个人物啊!”
金意安不明白宰相大人的话是从何说起,但附和地点点头。
回到府邸时已经夜深人静了。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嘚嘚嘚地响。金意安喝了酒,头晕沉沉的,和宰相大人的一席谈话化作遍地月光,只有那一句“真是个人物啊”,清晰地根植在他的脑海中。
府邸的管家在门口等候,金意安扶着他的手下车时,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有贵客到了。”管家凑近耳边轻声说道。
金意安一激灵,酒立刻全醒了。回身一望,果然有一辆马车隐在围墙的阴影中。
“在东院。”管家在前面引路。
金意安疾步跟在管家后面,腹部有一股热量喷发出来,像燃放的烟花喷洒在体内的每个角落。
在东院门口,管家识趣地站住了。
“有什么吩咐,您只管叫一声。”
金意安点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开,朝点着灯的房间跑去:“春美公主……”
王太子坐在书房里。经过战火的洗礼,他的脸晒成了古铜色,这种肤色使他看上去增添了往日难得一见的热情。他听见金意安的叫声回过头来,从下到上瞟了他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他新换的官袍上面。
金意安动弹不得,紫红色的官服犹如一簇火焰,包围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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