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叫“燃情岁月”,名字有些好笑。
对面的男人一直在抽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脸。他的话也说得有些含糊,吴芳没听清楚他的名字,不过,从他第一眼看见她时流露出来的表情看,记不记住他的名字都没什么关系。
和以往那些男人一样,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他的话很少,沉默有时是金,但金子有时也会让人厌烦。
吴芳在脑子里思忖着金子的物理性质:金子是很沉的金属,给人压迫感。这个男人也给人压迫感。
他是那种自视过高的人。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吴芳总是等着男人先开口。他不说话,她也沉默着。和陌生男人见面最难过的就是互相介绍完身份后的头十分钟,很快就会过去。吴芳已经想到他们分开后的情况了,只消几分钟她就会忘记他,就仿佛他们从来没见过。
吴芳朝窗外望着,玻璃上面影影绰绰地反射出她自己的样子来,她的眼镜有些反光,占了脸孔差不多三分之一的部分;头发规规矩矩地用皮筋在脑后绑着。她的衣服也很难让男人喜欢,式样很老,可吴芳自己很喜欢,式样老旧的衣服下面,她能感到自己的心安安静静的。
服务生托着托盘走过来,把咖啡放到男人面前,一杯绿茶放到吴芳面前。
他坐直了身子,把糖和奶加入咖啡里。吴芳看着茶杯,里面的叶子慢慢地舒展开来,像是会说话。
他喝了一口咖啡,脸上流露出一些愉快的情绪,看了一眼吴芳:“这里的咖啡味道不错呢,你要不要来一杯?”
“不用了,谢谢。我不太喝咖啡……”
“你是硕士?”他打断了她。
“正在读。”
“学什么专业?”
“比较文学。”
“比较文学……比较什么文学?”
吴芳笑了一下,没回答。
气氛有些冷场。
吴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她的舌尖品味着茶叶鲜嫩的气味。
男人慢慢地喝着咖啡,不易觉察地朝手腕上的表瞟了一眼。
“我有个朋友,她特别喜欢喝咖啡,而且,还喜欢在家里自己煮,弄得满屋子都是咖啡的味道。”吴芳盯着男人的咖啡杯,慢慢地说道。
他抬眼看着她。
“她专门有个煮咖啡的壶,形状是这样的,底下是这样的,”吴芳的表情渐渐开朗,原本艰涩的语言突然变得顺畅起来,手势也加上了,“说老实话,我没觉得好看,可那壶的价钱,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两个月的助学金加起来也不够呢。”
男人对她的话题多少有些兴趣,目光也专注起来。
年轻的女孩子哪来那么多钱,这个问题讨论起来很有趣。让吴芳犹豫的是,跟这个家伙谈那么多话有没有必要。
二
吴芳看着男人走出咖啡馆,她不知道他在门口会不会抬头,再看一眼那几个用铁铸出来的字:燃情岁月。他经过窗前时,手里在打电话,遮挡住了自己的脸。
她在他兴致正好的时候,把话题结束了,就像掐掉一朵花。
他生气了。脸色很不好,她猜他在心里骂她。
她暗暗地笑。
她独自坐在桌边,轻轻地转动着玻璃杯,玻璃杯里,茶叶慢慢地扭搅起来,整杯水沁出碧绿碧绿的颜色……
对她而言,这才是最美妙的时刻。
三
吴芳第一次见陈明亮,就记住了他的名字。他让她很高兴,但他自己不知道,于是她的高兴便加了倍。
有一个女孩子也和吴芳一样在等人,她有股不显山露水的性感劲,她从杂志架上往下抽杂志时吴芳就注意到她了,她却没朝吴芳看,自顾自地把杂志摊在桌子上面翻着。陈明亮从外面走进来后,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吴芳身上,又很快移开了。他径直走到翻杂志的女孩子身边,清了清嗓音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陈明亮。”
女孩子愣住了,抬头望着他。
吴芳也朝他看着,轻轻地“哎”了一声。
陈明亮没听见,又跟那个女孩子重复了一遍:“我是陈明亮。”
女孩子还是不明白。
吴芳走过来,拉了陈明亮一下:“你好,我是吴芳。”
陈明亮转回身来,看着吴芳,他的吃惊模样让吴芳露出了笑容。
“我是吴芳。”
女孩子反应过来,她飞快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吴芳,吴芳的姿色当然不敢恭维,她抬头看了陈明亮一眼,揶揄地笑了。
陈明亮垂头丧气地跟着吴芳坐到靠窗的位置上。
坐下后,吴芳正式介绍了一下自己:“你好,我是吴芳。”
陈明亮点点头:“唔,你好。”
“你……你喝什么?”
“随便。”陈明亮四下看了看,目光扫到女孩子身上,她笑笑。陈明亮冲着服务生举起胳膊,吴芳注意到他的手臂很长,手指像要投篮似的虚握着。
服务生走过来:“请问喝点什么?”
“咖啡?”陈明亮询问地看了吴芳一眼。
吴芳指了指桌上的茶杯:“我要了绿茶。”
“请稍等。”服务生微微点头示意,转身离去。
两个人对坐着,无话可说。陈明亮想了想,刚要开口,手机响了,他低头把手机掏出来。隔桌的女孩子已经接起了电话,声音甜美地“喂”了一声。
吴芳和陈明亮看了她一眼,又陷入沉默之中。
女孩子打完电话,招手叫服务生过来埋单。她把杂志整理好,收拾了东西离开,经过陈明亮和吴芳身边时,冲他们笑笑。
陈明亮的视线尾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从门口消失。二十几秒之后,她又出现在他们面前,隔着落地玻璃,她朝他们——确切地说是朝着陈明亮——笑笑。
陈明亮并不掩饰自己的沮丧情绪。
服务生把咖啡送上来。
陈明亮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着吴芳,他的身体完全放松下来,两条腿很舒服地对着另一个方向伸着。咖啡馆的百叶窗把光线隔成一条一条的。
他和别人不大一样,他打量吴芳时,好像在为她的长相犯愁,而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先是失望,然后蔑视。
吴芳的目光从陈明亮身上转到桌上。
绿茶放在面前,在阳光下面,碧绿碧绿的。
“我有一个朋友,她会用茶叶算命。”吴芳像是自言自语地开口说道。
陈明亮看了她一眼。
“她和人第一次见面时,能说出很多人大致的性格特征,还有大致的命运。”
陈明亮嘲弄地笑了,但身体却下意识地坐起来,摆出倾听的姿态。
“其实我也不太相信。”吴芳好像能看见他的心理活动似的,笑了笑,“我们认识有十多年了,初中高中都是同学,熟得不能再熟了,她忽然添了这个本事,让我吃惊不小呢。不过她从来不给我算,都是给别人算,尤其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很多人都说她算得准,还有不少人后来带着家人和朋友回头找她来算命呢。”
陈明亮的表情飞快地变化着,最后强调:“我不信。”
吴芳宽容地笑了,好像陈明亮说了天真的话。
“随便你怎么想吧。”
“我从来不信这种事,”陈明亮想了想,“要不你现在把你朋友找来,如果她算准了,晚上我请你们吃饭。”
吴芳学着陈明亮刚刚叫服务生的样子伸了伸胳膊:“你以为人家是服务生,你一挥胳膊她就过来了?”
“是不敢过来吧?怕动真格的吧?”
吴芳笑笑:“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
“不是我怎么想的问题。”陈明亮的身子又坐下去了,嘲弄地说道,“我最讨厌骗子。”
“她不是骗子,”吴芳心平气和地说,“她只是会算命。”
“那你让她来算啊!”陈明亮把电话啪地放到吴芳的面前,“你给她打电话。”
“她确实来不了,”吴芳笑笑,“眼下她在外地呢。”
陈明亮得意地笑了:“还说不是骗子!”
吴芳温和地退让:“好吧,你就当她是骗子吧。”
陈明亮一时有些索然无味,他的身子又懒洋洋地陷落进椅子中间:“你为什么来相亲?”
吴芳没听明白似的看着他:“什么为什么?”
“你相亲的目的是什么?”陈明亮把音调加重了一点,“你想结婚?”
“你不想?”吴芳反问。
陈明亮用无聊的表情回答了她的问题。
俩人沉默了一会。
吴芳扬手叫服务生过来:“埋单。”
陈明亮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
吴芳从椅子上面摘下包,从包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往外抽钱时,陈明亮伸手把她的钱包打落到包里。
“我来。”
“我……”
陈明亮掏出钱来,放到账单上面,又把咖啡端起来,喝了一口。
四
俩人一前一后从咖啡馆里出来。
陈明亮点了一支烟,抬眼看了看吴芳。
“那就……再见吧。谢谢你请我喝茶。”吴芳客气了一句。
“别客气。”陈明亮吐了一口烟,他斜睨了吴芳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吴芳见他不说话,转身要走。
“哎……”陈明亮叫了一声。
吴芳停下脚步:“还有事?”
陈明亮指了指身后的一间酒店,吴芳扭头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
“开个房怎么样?”
吴芳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陈明亮表情微妙地看着她。
吴芳明白过来,脸一下子沉下来,她没生气。心里还在犹豫着,手臂已经扬了起来,甩在他脸上的耳光很响亮。
陈明亮有些傻眼,愣住了。
吴芳转身走了。她的手指还有些激动,那上面残存着暴力的味道。
“这样你就纯洁了?就处女了?”陈明亮在她身后喊。
吴芳转过身时,他把手里的烟扔掉,掉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吴芳追了上去。
“你怎么知道我不纯洁?我不处女?”吴芳的反问一直问到陈明亮的脸上去了,陈明亮被她问得愣眉愣眼的。
吴芳打开包,动作性很强地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五十块钱,啪地搡到陈明亮的怀里。
“别以为你付了钱就可以胡说八道!”吴芳向前走去。
陈明亮几步就追上了她,拉住她的胳膊:“生气了?我没恶意。”
吴芳用力一甩,把他的手甩掉。她的手臂扬起来时,在陈明亮的脖颈处划了一下。
陈明亮借机笑着说:“哎,就算你是处女也得讲道理对不对?我怎么你了?你动手动脚的……”
吴芳不理他,叫住一辆出租车上去。
陈明亮想把钱塞回到吴芳的手里。
吴芳用力关上车门,把陈明亮的手臂和钱拒之门外。
吴芳对司机说了自己要去的地方,让司机开车。
“哎,你是处女了不起呀!”陈明亮在后面喊。
吴芳从镜子里看着他挥舞手臂的样子,笑了。
司机从镜子里看了吴芳一眼。
五
陈明亮把自己和吴芳见面的事全讲给张昊听了。
他们大学时是同学,毕业后又一起留校当老师。
张昊听见陈明亮挨打,乐坏了。
“你活该!欺负人家是处女老实巴交,结果怎么样,遭到反抗了吧?我倒觉得这人挺好。你不就想找一个和柳颖不一样的嘛。”
他提到的名字像尖利的东西扎了陈明亮一下,他的眼睛立刻瞪圆了:“都跟你说了,少提她。”
“提都不能提了?你也太脆弱了吧!”张昊不以为然。
陈明亮拉着脸:“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谁站着说话了?你说这话才不嫌腰疼呢!”张昊嬉皮笑脸地说,看着远处在操场上训练的学生,“上大学那会我就跟你说过柳颖这人不行。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跟你开玩笑说她轻浮,还特别黏人,干脆别叫柳颖了,改柳絮吧。你听了吗你,真是忠言逆耳啊!你不但不听,当时还把啤酒瓶子抄起来了,要给我点颜色看看。那次我就发现,你没救了你。柳颖是你的一个大陷阱,你迟早这么扑通一声,栽进去。”
陈明亮沉默了一会,扭头看着张昊:“她和那小子的事你以前知道吗?”
“我不奇怪。”
陈明亮瞪着他,他认真的时候特别像小孩子。
“我不知道。”张昊又进一步解释,“但知道了我也不奇怪,柳颖这种女人做出这样的事来,特别正常。”
一个足球朝他们飞过来,陈明亮反应极快地伸出脚,踩住了滚动过来的足球。
一个学生跑了几步,朝陈明亮挥挥手。
陈明亮飞起一脚,把球踢给他。
“鞋带松了。”张昊的目光落到他脚上后,没有随着球飞出去。
陈明亮低头看了一眼,真松了,他蹲下身来系鞋带。
“女人就像鞋,穿着穿着不跟脚了,那就随她去。”张昊又扮出哲学家的嘴脸,但他的幽默这次却长出了枪头。
陈明亮被他的话刺痛了。
他有时像小男孩一样容易被激怒。
“你什么意思?女人都有两只脚,照你这么说踩两只鞋还合理合法了?”
“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嘛。”张昊又好气又好笑,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妥协,“你干吗呀,把数学扯出来了。”
“你会比方比方,不会比方瞎比方什么!”
张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陈明亮。
陈明亮看了他一眼:“有病啊你,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
“你看见我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还说我瞎比方!”张昊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你就是太较真了,那……”
陈明亮警惕地看着他。
张昊突然笑了:“你怎么一下子想起开房的?”
“长得又不好看,还有什么可骄傲的。”陈明亮嘟囔了一句。
张昊乐不可支。
“长得好看就可以骄傲了?柳……”
陈明亮攥起拳头在张昊脸前比画了一下。他不想再去谈柳颖的事了,张昊的比方挺好的,就让她像柳絮一样,让风吹干净算了。
张昊把两手举起来。
陈明亮笑了笑。他想起刚相过亲的那个女人,表情本来就呆板,又戴着那么可笑的眼镜,像苏联电影《办公室里的故事》里那个女干部,眼神也像。可那个女干部后来变得风情万种……
他想起这个女人有什么东西与别人不一样了。
她身上有神秘感。
“哎,”陈明亮用胳膊捅了捅张昊,“找介绍人再安排我见见那个女的。”
“你不是对她没兴趣吗?”
“她的钱在我这儿呢。”陈明亮说。他知道这理由很勉强,但张昊并没多问。他知道陈明亮现在闲得发慌,他已经被他纠缠得快疯了,很高兴他能偶尔把目标转向别人。
六
吴芳早就发现,相亲的美妙之处在于能遇到很多意外。
这个男人看上去并不是很有钱的样子,点菜的水准也很一般,但却全然是富豪的做派,大有指点江山的意思。
“你怎么不吃啊?多吃点。”他劝吴芳。
吴芳客气地点点头。
“你们知识分子,是不是都挺不在乎物质,只注重精神的?”
吴芳笑了笑:“这要看从哪个角度说了。”
他微笑着看她,似乎很为自己能提供这么一桌丰盛的晚餐而得意。
“……你干吗那么看着我?”吴芳问。
他不回答,指着桌面:“你吃东西啊!”
吴芳应了一声,随便夹了一根青菜吃起来。
“我以前认识的女人,都挺爱钱的。”他的表情总是那么扬扬得意的,说到钱的时候,得意得快要叹息了。
吴芳看着他。
“我觉得这样挺好。女人爱钱,让我心里挺踏实的。”他笑笑。
吴芳也微微笑了笑。
他把这微笑当成了鼓励,他用眼神向她传递这个意思,而他接下来的侃侃而谈也顺理成章地变得好像是出于对她的礼貌才说出来的:“对人也好,做事也好,我喜欢有标准。比如说我那家店,虽然员工不多,三五个人,七八条枪,可大事小情也是有标准的。有些事虽然不像规章制度那么一是一、二是二,也是……怎么说呢?有个约定俗成,这样才能……有的放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吴芳笑了一下,点点头。
他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你是聪明女人,这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不喜欢聪明女人。”
“你看你看,你果然聪明。”他咧着嘴笑了,好像她的话是在夸他有品位似的,“不过不是你不好,而是……问题是不好确定标准,你明白吗?”
吴芳点点头。
他们沉默了一会。
“吃东西啊,你怎么不吃?”
吴芳又夹了一根青菜。
“别老吃青菜啊,吃这个……”他把盘子往吴芳跟前换了换。
吴芳笑了笑。
“我们以后可以做个朋友。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力而为的。如果经济上有困难……”
“你不用这么客气。”吴芳打断了他,她尽量用看上去很真诚的目光望着这个土包子,“男人有钱多好啊!我有个朋友,长得很漂亮,她就总说,男人不能穷,太穷就酸了,又穷又酸,越穷越酸,最难相处了。”
他的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
吴芳也笑得很愉快:“她只和有钱的男人打交道,那些男人都有钱得吓死人。开的车都是奔驰宝马,开口说话就是几百上千万,比你还要有钱,但和你一样有……啊,标准。你们成功的男人都很有标准。”
他的表情有些讪讪的,她是看着他开捷达车来的。
“我对钱倒没那么热爱。就像衣服似的,多一件少一件,其实差不到哪去。我那个朋友即使穿二十块钱买的牛仔裤,也能让很多男人眼睛发直。她长得实在太漂亮了。而我呢,就算穿两万块钱买的衣服,也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眼。”
“话也不能这么说……”他吭哧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她原本还以为他又会让她吃菜呢。
七
吴芳接到介绍人的电话时,对她的问题多少有些惊异。介绍人问她对陈明亮的印象怎么样。
她说就那样。
介绍人说陈明亮对你印象很好。
“是吗?这我倒没想到。”吴芳打车去书店,她一边接电话一边让司机在书店门口停下来,她付车钱时对介绍人说,“我得进书店了,书店里打电话不方便,改天再聊吧。”
介绍人好像意犹未尽似的,问她在哪家书店。
吴芳说了名字,跟她道了再见,就把手机关了。
一个多小时后她拎着一兜书出来时,陈明亮手里拿着几张报纸在门口等着。吴芳没注意那个戴墨镜的男人,她从他身边走过去,他叫了她一声。
“吴芳……”
吴芳停下来,回头看了看,目光最后落在陈明亮的身上。
陈明亮把墨镜摘下来:“我是陈明亮。”
“唔,你好。”
“我帮你拿吧。”陈明亮态度自然地从吴芳手里拎过书,仿佛他们是很熟的朋友,“呀,挺沉的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问题出口,吴芳已想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陈明亮伸手在吴芳面前比画:“掐指一算就算出来了。”
“我自己来。”
吴芳伸手想把书拿回来,但陈明亮躲开了她的手。
“你买这么多书什么时候能看完?”
“不关你的事。”
“你看你,怎么这么不友好,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你。”
吴芳板起脸来:“你找我干吗?还想和我开房?”
“你看你,怎么开口就说这个,这哪像是有文化的女人说的话。”
“那你让我怎么说?说什么?”
“你看你……”陈明亮的笑容在脸上凝结了,清了清嗓子。
“你把书还给我……”
陈明亮把书藏到身后,吴芳扑了个空。
“你到底要干吗?”吴芳看着他。
“你后来又去相亲了吗?”
“是啊。”
“有合适的吗?”
“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陈明亮四处看了看,“咱们找个地方喝咖啡吧,喝茶也行。对了,你不是还有个会用茶叶算命的朋友吗,没教你两招?要不你给我算算。”
“原来你是为这个来的,”吴芳的脸上露出会意的笑容,“想见我那个朋友?”
“不是不是不是……”陈明亮摆摆手,“当然认识一下也无所谓。哎,你千万别误会啊!你看你,又用这种眼神看人了……我主要是想跟你解释一下……”
吴芳看着他。
“那天,我是不太礼貌,可你不是也打了我一耳光吗,咱们也算扯平了吧?”陈明亮有些尴尬地说。
吴芳笑了。
“你笑了,你笑了咱们可就扯平了。”
“谁跟你扯平了!”
“我请你喝咖啡,啊不是,是你请我喝咖啡,用你上次扔下的那五十块钱。”
吴芳沉吟着。
“我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你不会这么冷酷无情吧?”
“谁要你等了?”
陈明亮摆摆手:“行了,求你请我喝杯咖啡吧!”
吴芳笑了,她四下看了看,指了指前面的酒店:“去那儿吧,有咖啡厅。”
八
他们往贵都酒店走,人行道旁边的铁栅栏上面缠绕着的藤蔓植物叶子开始变红,那种颜色细究起来很像一种铁锈。
“你一共相过几次亲啊?”陈明亮问吴芳。
“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是什么意思?五十次,还是……”
吴芳笑了:“你呢?”
“就跟你这一次。”
“你条件这么好,”吴芳看了他一眼,“用不着相亲。”
“我条件好?”陈明亮苦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忍不住又开口说道,“我以前有女朋友,处了好几年,结婚的房子都装修好了,分手了。”
“为什么?”
陈明亮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她把我蹬了。”
吴芳很识相地闭上了嘴。
“除了我她还有个人。我骂她脚踩两只船,她还理直气壮的,说她自己才是船,我们……我和那个人……我们不过是桨,她用两只桨划了一阵子,挑了个顺手的,这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吴芳笑了。
陈明亮看着她,她努力收住了笑。
“现在觉得好笑,当时气得我简直……”陈明亮用手比画了一下,“搁谁谁都得生气。我们在一起五年多了,我不过就是一只桨?我说不过她,我就给她来了一下子。就像你对我那样。”
“那哪能一样,你多有劲呀!”吴芳看了一眼他的拳头。
“那倒也是。”陈明亮笑笑,“当时她就趴下了,呜呜地哭。我说你还委屈了,你偷着乐去吧。你拿我当桨我才抡了你一巴掌,你要是拿我当成刀,现在你命都没了。”
“不管怎么说,男人跟女人动手,是最恶劣的行为。”
“我恶劣,那她呢,她恶劣不恶劣?”
俩人此时已经站在酒店门口了,在旋转门前,吴芳退后一步,看着陈明亮被几扇门页搅进去。她站着没动。
门转动着。
陈明亮见她没跟上来,又转出来:“怎么了?”
“我不想喝咖啡。”吴芳笑笑。
“不想喝咖啡,想喝茶?”
吴芳没笑,表情认真地看着陈明亮:“也不怎么想喝茶。”
两人沉默了一会,门在他们身边旋转着。
“怎么了?我哪句话又说错了?”陈明亮看着她问。
吴芳笑了笑。
“你别笑,你这么笑我心里没底。”
吴芳笑了一会:“……你干吗又回来找我?”
陈明亮想了想:“你打了我。从小到大,还没谁打过我呢。”
“那你还来找我,欠揍?”
“欠揍,”陈明亮点点头,“还欠你钱。”
“我晚上约人了。”吴芳说。
陈明亮品味了一下她话里的意思:“……你有男朋友了?”
吴芳笑了笑:“还不知道呢。”
“不知道?”
“要相过亲才知道合不合适。”
陈明亮一时语塞。
“那么……”吴芳找不到合适的话,冲陈明亮摆摆手,“再见了。”
她转身欲走。
陈明亮突然叫住了她:“哎,我跟你去行不行?”
“你跟我去?”
“我闲着也没事,跟你去凑个热闹行不行?顺便帮你把把关。”
吴芳啼笑皆非:“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真的。到时候我离你远点,保证不会打扰你的。”
九
相亲的地方约在茶馆。地点是她定的,她喜欢茶馆,明亮,清爽,透彻。很多时候,她真的相信茶叶能说话,相信自己听见了茶叶说的话。那些神奇而又神秘的绿叶子,既简单,又复杂。
可这次来茶馆她有些心不在焉,陈明亮坐在茶馆靠近门口的一个位置,她只要一抬头就看得见。她产生了可笑的想法,仿佛是和两个男人在相亲。
这次见的男人很和善,也很殷勤。
吴芳透过他的肩头望过去,与陈明亮饶有兴味的目光相遇在一起,他冲她笑,她别转了脸。
吴芳把目光从窗外的风景上转了回来,对男人微笑了一下:“今天天气特别好。”
他朝吴芳扣得紧紧的领口扫了一眼:“有点热吧?”
“还行。”
静场了一会。
“你整天读书上课,不觉得枯燥吗?”
“还行。”
“唔……现在像你这么内向的女人可不多见了。”
“我有个朋友说,”吴芳笑笑,“我这个人的优点是保守,缺点是太保守。”
他的问题让她略微吃了一惊:“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女朋友。”
他对她的回答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长得很漂亮,男朋友换得比天气还快呢。”
吴芳看着他,他的脸像吃了很苦的东西那样皱紧了。
“是吗?”
陈明亮做了个手势,吴芳仰脸看着他。
他注意到吴芳的眼光,也转回头去。
两个刚来不久的女孩子恰好占据了他们望向陈明亮时的视线,她们的茶还没上来,坐下后先各自点上了一支烟。
“女人抽烟实在是太不优雅了。”
“是吗?可我不这么觉得。我的那个朋友也抽烟,样子很迷人,她说现在的女士烟味道清淡,抽完烟后即使接吻也不会让男人觉得讨厌。”
他被她最后那句话吓着了,警觉地看着她。
吴芳神色自若,好像在和他探讨学术上的事情。
“你的朋友是做什么的?”
“她也是研究生。”
陈明亮晃晃悠悠地朝他们这边走过来,假装刚认出吴芳的样子,一脸惊奇地:“吴芳!真是你啊!刚才我就觉得挺面熟的,没想到真的是你!”
吴芳抬头看着陈明亮。
陈明亮盯着坐在吴芳对面的男人,他看看陈明亮,又看看吴芳。
吴芳一言不发,也没有表情。
他只好开口:“遇上熟人了?”
吴芳这才淡淡地接了一句:“我高中同学。”
十
那个男人被气走后,吴芳一直沉着脸。
陈明亮小心地打量着她。
“我是替你着想才把那家伙弄走的。”
吴芳冷脸看着他,不说话。
陈明亮经过几个小时的观察,越来越觉得她像《办公室里的故事》里那个女干部,发型和衣服很可笑,但她们并不乏聪明之处。
“哎,你这是什么态度!”陈明亮笑嘻嘻地。他假扮她的同学把相亲的男人气走了,此时兴致勃勃的,快活劲溢于言表,“好歹我们也同学一场啊!”
“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吴芳并不是在乎刚刚走掉的男人,陈明亮眼睛里的光彩让她担心。
“你看你,长得文文静静的,还戴着眼镜,怎么说话这么绝啊!”
吴芳不说话。
陈明亮打量她:“你就这么着急嫁人啊?太不现代了。”
“我就这样。像我那朋友说的,吴芳,你这人的优点是保守,缺点是太保守。”
陈明亮笑了:“你的朋友很有趣。”
“你认为那是有趣?我倒觉得,她玩世不恭。她是她妈妈一手带大的,她妈妈的一些经历影响了她,你绝对猜不出来她妈妈是干什么工……”吴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及时地闭了嘴。
“总之,有一种女孩子表面上总是多么多么坚强,实际上,那是脆弱的表现。”
陈明亮并没有忽略她的口误:“她妈妈怎么了?是做什么的?”
“没什么。”
“你别说半截话呀!”陈明亮把脸凑了过来。
“真没什么,”吴芳犹豫了一下,“她妈妈是化妆师。”
陈明亮没说话,脸上一副“你耍我?”的表情。
“是给死人整形化妆的。”
陈明亮慢慢嘘出一口气。
“结婚的时候,她没说实话。她说她是护士。过了好几年,孩子都生下来了,她老公才知道她是化妆师。他们家发生的那些事,比电影还要离奇,是最好的作家都虚构不出来的故事。”吴芳看了一眼手表,“我得走了,晚上还有课呢。”
“你看你,正说到有意思的地方……”
“我真得走了。”吴芳站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桌上点的东西,“你埋单吧,这下我们两不相欠了。”
陈明亮伸手拉住了她:“明天我们见面吧?”
吴芳扭头看了陈明亮一眼:“你还有什么事?”
“没事也可以聊聊天嘛,就像今天这样。”
“不行,我明天很忙。”吴芳不等陈明亮回答,匆匆走了。
十一
张昊本来以为自己会度过一个无聊的夜晚。见面的同学是他们大学同学,他只上了两年就提前退学了,几年不见,才不惊人貌不出众的家伙发了财了,发了财以后他很喜欢和当年住过一个宿舍的同学见见面什么的,又不喝酒,只喝咖啡。
他们的老同学让他们很难办,他要是特别讨人厌就好了,但他不那么讨厌,当然,他也不讨人喜欢。每天晚上花几百块钱喝咖啡,而他们是体育系毕业的。
简直可笑之极。
今天下午他在电话里跟张昊说晚上有惊喜,张昊并不相信。他觉得那是约他出去的诱饵而已。
两个,或者几个男人在一起喝咖啡忆旧,这可真是让人难受的事。
张昊本来想拉着陈明亮一起的,多一张嘴多些话题,气氛还能好点,但陈明亮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我给明亮打过电话,他手机没开。”同学跟张昊说,谁都知道他和陈明亮是铁杆搭档。
“他这不刚和柳颖分手嘛,他妈总给他打电话,他嫌烦,最近经常关机。”
“谈恋爱闹别扭是常有的事,怎么闹得连婚都不结了?都多大了,还耍孩子脾气!”
“这事不怨明亮,都是柳颖的错。整天在这样的地方弹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没有?不定有多少鸟在她的那棵破柳树上筑过巢呢,分了更好。真要是结了婚,就像一口臭豆腐突然塞到口里,咽也难受,不咽也难受,那不更遭罪!”
同学意味深长地笑了,他跟张昊说了“惊喜”的事。
张昊抬头朝弹钢琴的男生看了一眼:“真的假的?”
同学责备地:“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张昊的眼睛在灯光下面闪烁着。
一个服务生从他们身边经过,同学叫住了他。
“朗朗怎么还没来啊?”
服务生解释:“她的演奏时间是每晚八点到十点。”
“谢谢。”
“不客气。”服务生微微鞠了一躬走开。
“怎么样,要不要探险?”
张昊犹犹豫豫地望着同学,暧昧地笑笑。
陈明亮啊陈明亮,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张昊在心里感慨。
十二
这个晚上过得真让人难以形容。
张昊有些云里雾里的,她身上的香味在人离开后反倒变得真实起来,不是普通女孩子那种熏得人恨不能晕过去的香味,而是……怎么说呢?张昊很为自己的想象力苦恼。
当张昊看见陈明亮屁股下面垫着报纸,手里握着啤酒,倚着自己的宿舍门时,他的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他跑到陈明亮身边时,踩到几个喝空的啤酒罐,声音在走廊里响成一片。从某个门后面传来骂声:“大半夜的,想死啊!”
张昊边开门边压低声音问陈明亮:“晚上打好几个电话找不着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闲着没事就过来了呗。”
陈明亮本来以为能和吴芳聊天打发打发时间的,她长得不好看,也并不善解人意,她的相亲之路看来还很漫长。
“我今天晚上可是干了一件从来没干过的事,太刺激了!”张昊有些兴奋。“我见到一个特神的女孩……”
陈明亮一头栽倒在张昊的床上。他喝了多少酒自己也记不得了,头晕。
张昊以为他睡着了,过去搡了他一把:“哎……”
陈明亮不耐烦地:“听着呢,你今天晚上见到了一个女神。”
“女神?”张昊扑哧笑了,“还神女呢!”
十三
张昊有些描述不清那个叫朗朗的女孩子。
她在贵都酒店弹钢琴。她年纪很轻,但不是小女孩了。她的头发中分后披下来,上面缀饰了数不清的小小串珠,灯光打在她头发上后,那些串珠发出耀目的光彩。她穿了一件银色的裙子,腰身收得很紧,呈现出动人的线条。手臂裸露着,手腕处也戴着和头发上的串珠相配的饰物。
她是一个有光泽的女孩子,不是光彩照人,而是白银在夜里闪光的那种光泽。细致的,温婉的,柔软的。
在钢琴上面,放着一个很大的、可以称作是玻璃鱼缸类的东西,里面塞满了各种面额的钱。有一银色的小夹子是格外放置的,张昊走过去在小夹子里放上两张百元钞票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波像电流一样击中了他。
朗朗的身影被一束光打着,白色的肤色、银色的衣服仿佛有着正被流水洇过去的感觉。
她弹奏的曲子是《水边的阿狄丽娜》。
以前柳颖也总是弹这类曲子。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面弹着……对了,不能不提她的手指,以前以为柳颖的手指就是人间最美的手指,现在才知道天外有天,她的手指有魔力,是十个精灵的组合体。
在咖啡馆里喝咖啡时,张昊把她的手指握在手里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如果我没有女朋友就好了。”
张昊以为陈明亮会把话头接过去,但他没有。
他已经睡着了。
“这只猪……”张昊在陈明亮的身上踢了一脚。
十四
陈明亮又把吴芳约出来见面。他到约定地点时,她已经到了,捧着一本书在看。他发现她身上有一种时下女孩子身上很少见的优雅,和柳颖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柳颖是靓丽的女孩子,走到哪里都光彩熠熠,吴芳不是。吴芳仿佛暗处的一株植物,常常被人忽略,但如果注目的话,她也能让人欣喜。
陈明亮走过去。
“对不起,来晚了。”
吴芳把书放在一边:“没关系。”
陈明亮看了一眼桌上的绿茶,招手叫服务生,要了一杯咖啡。
“你的那个朋友,她爸爸知道她妈妈是给死人化妆的以后,怎么样了?”
“你说找我有特别重要的事,”吴芳正襟危坐地看着他,“就是这个?!”
陈明亮嬉皮笑脸地:“对啊!”
“你正经点行不行啊!”
“我怎么不正经了?”
“这是重要的事吗?”
“当然重要了,这两天我吃不香睡不好,光想着你讲的这事了,它已经干扰了我正常的生活,你说重要不重要?”
吴芳板起了脸,连表情也变得有棱有角的:“我知道你刚刚失恋心情不好,但我没有时间天天陪你开玩笑……”
“你怎么没有时间?”他的讥讽未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了,“你天天相亲,时间充裕得很呢。”
吴芳冷眼看着陈明亮。
“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你说你与其跟那些人干巴巴地坐着,还不如跟我聊聊天讲讲故事呢,是吧?晚上我请你吃饭。”
“我晚上有课。”
“哎,反正都出来了,就别把脸绷得跟鼓似的了。”
吴芳不说话。
陈明亮冲服务生喊:“赶紧给我们这位小姐上茶。上最好的绿茶。”
“我已经有茶了。”
“那就添水,赶紧给我们这位小姐最好的绿茶添上水。”
吴芳笑了。
十五
“……我见过她爸几次,那会我还上初中呢。他的脸色很特别,很难形容……白菜帮子见过吧?就是那种感觉,白里透着绿,皮肤好像透明似的。头发特别长,很乱。说话阴阳怪气的。有一次去我这个朋友家,正好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妈把菜端到桌子上,她爸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妈,问她妈:‘里面放毒药了吗?’当时吓了我一大跳,心想怎么做菜还放毒药呢?她妈也不说话,低着头。她爸又说:‘少在我面前板着死人脸,倒了八辈子霉了,娶了你这个丧门星,天天带着死人味回家不说,还见天板着死人脸给我看。’然后用筷子使劲敲盘子边,‘到底放没放毒药?放没放毒药?!’她妈低声说没放。她爸扬手就把菜拂到地上去了,‘不放毒药让我吃个屁!’刚说完这句话,表情转眼就变了,马上就能哭出来似的,手这么拍着桌子,声音嘶哑地说:‘我求求你,发点善心给我来盘毒药吧。除了毒药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当时完全傻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后来在上学的路上,我朋友跟我说,她爸是精神病,我立刻就相信了。”
陈明亮听得入了神:“他是精神病吗?”
“不是。他是故意那样的,折磨人让他有快感。”
“够变态的。”
“她爸总说自己瞎了眼娶了她妈什么什么的,其实,她妈才冤呢。她妈妈是个特别漂亮、特别温柔的女人,手长得也特别好看。我也是上大学以后才知道她妈妈是给死人化妆的,可我觉得那也无所谓啊!”
“你和你朋友的爸爸角度不同,”陈明亮笑了,“人家是夫妻,有些事情比较敏感。”
吴芳盯着陈明亮。
“你这种目光可不好啊,好像我多么多么那个似的。”
“我最看不起这种男人,自己没本事,找女人撒气。他不光打老婆,喝醉酒以后连孩子也打呢!”吴芳伸着胳膊给陈明亮比画,“有的时候,这胳膊上面的瘀伤袖子都遮不住。”
陈明亮的注意力从故事中间跳了出来,他很认真地看着吴芳的胳膊:“你可真瘦啊,不过,皮肤挺好的。”
吴芳一下子把手收回去,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陈明亮笑了:“又怎么了?”
吴芳没说话,她的脸红了。
“我已经很久没看见过女人害羞了。”陈明亮感慨了一句。
“你又来了……”吴芳叹了口气,她看陈明亮的目光就仿佛他是什么什么病的晚期患者似的。她把书往包里装,“我时间差不多了,要回学校了。”
“你又……”陈明亮又妥协地把语气放低了,“明天我们还在这里见面好不好?”
吴芳横了他一眼:“你别得寸进尺……”
陈明亮笑了,他强忍着才没把玩笑话说出口:得什么寸进什么尺了?
吴芳好像读懂了他的微妙心理,瞪了他一眼。
他想起她是读比较文学的,她应该学心理学才对。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只能到学校去找你了。”陈明亮说。
吴芳的动作慢下来,看着陈明亮。
陈明亮提出自己感到困惑的问题。
“你为什么相亲?”
“因为我要结婚。”
“那你为什么要结婚?”
吴芳没说话。
“因为你很寂寞,就像我一样。”陈明亮笑了,“所以说,我们这样喝杯咖啡聊聊天不是很好吗?”
吴芳看着陈明亮:“第一次见你时,我就猜出来了,你是个无赖。”
“别说得那么肯定,一锤定音。”陈明亮笑了,“其实我这个人,怎么说呢?就像你这杯绿茶,一遍根本冲不出味来,得续水,越泡滋味越好,颜色越绿。”
吴芳被他的比喻弄得失笑:“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这哪是贴金,只是想让你更深地了解了解我。”
“我早就了解你了。”她淡淡地说。
“那就让我了解了解你。”
吴芳的笑容变得微妙了,把包背上:“再见。”
“那明天就算说好了,不见不散啊!”陈明亮跟着吴芳嘱咐。
“明天不行,后天吧。”
十六
陈明亮不相信张昊的话。
“开始时我也不相信,但事实就是事实。”张昊说。
陈明亮朝弹钢琴的朗朗看。他们所在的角落可以看见她的一个侧面。
朗朗换了一种发式,但发间仍然有很多饰物。衣服也换过。
她弹琴的样子,似乎世间所有的事情都与她无关。
张昊用胳膊捅了陈明亮一下:“要不要试试?”
陈明亮看了张昊一眼,他的心怦怦跳起来。
一个男人好像成心和他们作对似的,从他们身前经过一直走到朗朗那边,从鱼缸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夹子,把两张钞票放进去,把夹子放到钢琴上。
朗朗抬头看了他一眼。
张昊一直盯着他看,叹了口气:“完了,你今晚没机会了。”
陈明亮抬头看了一眼走回来的男人。
“这种事情就得当机立断,不能犹豫。”张昊很不高兴。
“那就下次吧。”
张昊有些失望,端起酒杯喝了口酒。
陈明亮望着朗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这特性我也有。天底下所有的美女,我全都似曾相识。”张昊笑着拍拍陈明亮,“我们不愧是兄弟啊!”
陈明亮笑了:“滚蛋!”
“看见她你明白了吧,柳颖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向深渊的……”
陈明亮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张昊见状,很识相地转了话题:“不提了不提了,你跟那个研究生研究得怎么样了?”
“你怎么跟更年期的女人似的,啰里巴唆的。”
张昊一时气结:“狗咬吕洞宾!”
十七
《水边的阿狄丽娜》终于响起来了。
张昊和陈明亮都不说话了,专心听她弹奏。
这支曲子听起来很神秘,在音符讲述的故事里,阿狄丽娜在水边撩起的不是水波,而是轻纱。
一曲终了。
灯光熄掉。朗朗站起身朝外走去。
一个男人尾随着走出去。
陈明亮有些难过。这感觉很奇怪,怎么会对一个陌生女孩子产生这样的想法呢?
十八
吴芳在讲朋友的故事。
“上初中那会,她跟谁都不太说话。她有个外号叫小笼包,因为有一次语文老师开玩笑,说她小小的年纪,脸天天皱得跟包子褶似的,外号从那以后就叫起来了。”她看了陈明亮一眼,“你们班里有这样天天苦瓜脸的小孩子吗?”
“我们队员个个壮得像牛,扯块红布他们立刻弯腰冲过来。”
吴芳笑了。
陈明亮的幽默感和他这个人很相近,有股勇往直前的劲头。
“后来呢?”
“后来?”吴芳想了想,“她爸爸越来越变本加厉,天天打她妈妈。说受不了她妈妈的手,让她妈无论干什么,都得戴着手套,睡觉时都得戴着。他们家有一面墙,扯了一条特别长的塑料绳,上面挂了几十双手套。再后来,戴手套也不能让她爸爸满意了,他说死人味还能从手套里渗出来,而他只要一闻到那味,就恨不得立刻去死。”
陈明亮真的生气了:“那就赶快让他死吧!”
吴芳笑了:“你是阎王爷呀,说让人死就让人死。”
“不死就离婚。”
“她妈还真提出离婚了,可她爸又不答应。他说是她妈双手扼杀了他一生的幸福,她妈离婚可以,两只手得剁下来。”
陈明亮看着吴芳,沉默了一会,凑近到她面前问:“你不是在编故事耍我吧?哪有这样的事。”
吴芳看着陈明亮,过了一会,笑了:“我哪儿露出破绽了,让你听出来我是在编故事?”
陈明亮很近地看着吴芳,笑了:“我相信你讲的都是真的。”
“为什么?”
“我以前的女朋友属于不撒谎不说话的主,我知道女人撒谎时是什么样。”
吴芳笑了:“你的经验倒挺与众不同的。”
十九
张昊坚持认为陈明亮应该和朗朗约会一次,这是一种特别的人生。他劝陈明亮,不能不体验。
张昊在这件事情上的坚持有些奇怪。他一向为自己的冷静理智而自夸,但这个朗朗把他弄得有点神魂颠倒的。虽然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容易冲动了,但还是不断地怂恿陈明亮去找一次朗朗。
“你绝对不会后悔的。”
陈明亮看着张昊的笑容,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但他也很好奇。那个像银子一样的朗朗身上散发出来的神秘气息的确很吸引人。
他们坐下以后,张昊不停地提醒陈明亮。
“今天别再失手了,她只要往钢琴前面一坐,你就冲上去。”
陈明亮没说话。
“听见没有?”
“听见了。”
两人坐了一会。
张昊突然捅了陈明亮一下,他的脸一下子变亮了似的:“来了。”
陈明亮扭头,看见朗朗款款而来。很多男人的目光都滑过来,像聚光灯一样集中在她身上。她对这一切却视而不见似的,径直走到钢琴前面坐下。她在黑暗中坐了一会,然后把手轻轻地放在键盘上面。
琴声响起来时,灯光也随即点亮,好像是灯光受了琴声的惊吓似的。
张昊拍了拍陈明亮的肩,示意他过去。
“其实,我也没那么好奇……”
张昊瞪着陈明亮:“你是不是男人啊?难怪柳颖会甩了你。”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陈明亮也不高兴了,“少提她。”
“你这人就是这样,死钻牛角尖。”张昊指了指朗朗,“你跟她约会,谈谈,就会明白为什么柳颖会变成那样。”
陈明亮要说话,张昊用手势制止他,不让他开口:“你和柳颖好了五年了吧?一件衣服穿五年也得长成身上的一层皮了,何况感情。这又不是什么坏事,这两百块钱权当是洗衣费,把旧衣服的本色再洗出来,洗成一件新衣服,白的,上面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多好!”
陈明亮看着张昊:“你这种人怎么当了教练了呢,你应该当作家呀!”
“我的才华到底有多少,咱们以后再讨论,当务之急,先把这事办了。”张昊把陈明亮从座位上拉起来,拍了他一下。
陈明亮朝朗朗看了一眼,朗朗目不斜视地在弹琴,长发上面波光荡漾。
陈明亮走过去,从鱼缸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夹子,把两百块钱夹进去,放到钢琴上面。
朗朗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在灯光下面,让人目眩神迷。
陈明亮一下子呆住了。
朗朗很快又把目光放到钢琴键盘上面。
陈明亮自己也为脑子里突然涌现出来的想法吃惊,但她们实在是……
“吴芳?”
朗朗没说话,自顾自地弹琴。
服务生过来请陈明亮回去。
陈明亮一边不住地回头,一边走回自己的桌前。
“你刚才跟人家说什么?”
简直难以置信。
“我早就说过看着她眼熟的对不对?我认识她。”陈明亮没意识到自己的激动,说话的声音有些高。
张昊朝四周看了一眼:“小点声。”
“她是吴芳。”
张昊没听明白。
“她是吴芳,”陈明亮朝朗朗看了一眼,“就是跟我见面的那个研究生。”
张昊笑了:“你是太紧张花眼了吧?”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张昊朝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跟陈明亮说,“这里的男人百分之百地想泡她,这样的女人还用得着到处去相亲?”
陈明亮一时糊涂了。他扭头看朗朗,她被光笼罩着,琴声如诉,从她的手指下面流淌出来。
等到她弹《水边的阿狄丽娜》时,陈明亮的心跳也碎成粉末了。
“弹完这支曲子,你就可以跟她一起走了。”张昊对陈明亮耳语说,他已经说了好多遍了。
在大庭广众之下跟随她走出去……
陈明亮站起来:“我去门口等她……”
“你别冒傻气了。”张昊拉住他,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一会你可别吴芳吴芳的叫人家啊!”
一曲终了。
灯光熄掉。朗朗站起身朝外走去。
张昊向陈明亮示意。
陈明亮跟着她走出去。
二十
地方是朗朗找的,她跟店里的服务生都很熟似的。
陈明亮想象了一下她和别的男人来这里的情形。
朗朗挑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很清静。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她点东西时,要了绿茶。
绿茶!
啊哈!
桌上的灯光很暗,把女人的皮肤照得很漂亮,晶莹剔透的。朗朗点了一支烟,烟卷细长,淡青色的烟雾在他们中间飘来飘去。
她的眼睛垂得很低,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目光。
陈明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我没想到,你的钢琴弹得这么好。”
朗朗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笑笑,把只抽了几口的烟摁灭。
服务生给他们送来饮料:一杯咖啡,一杯绿茶。
陈明亮看了一眼绿茶:“你总是喝绿茶。”
“我想减肥。”朗朗喝了口茶,“而且茶很解渴。”
“你已经很瘦了。”
“有钱的人总是想更有钱,”朗朗笑了,“瘦的女人总是希望自己更瘦。”
陈明亮突然叫了一声:“吴芳?”
朗朗抬头看他。
“你是吴芳,”陈明亮露出微笑,“别再装了。”
朗朗看了他一眼,掏出一支烟来,把烟盒递给他。
“我不抽烟……”陈明亮接着又改口,“抽一支也行。”
朗朗把烟盒递给他。
陈明亮刚把烟抽出来,朗朗的火就送到了眼前。她先给他点上火,接着给自己点上,顺手把手压在陈明亮搁在桌面上的手上。
陈明亮看到她的手,能让琴键上面流淌出旋律的手,纤细修长的手指,像艺术品搁在自己的手上。
“谁是吴芳?”她问。
陈明亮差点被她像煞有介事的问题逗笑了:“你呀!”
朗朗盯着他看,慢慢地在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她变换了话题:“你有女朋友吗?”
“这你还不清楚吗?”
“现在没有。”
“以前有几个?”
这倒是新问题。
陈明亮想了想:“三个吧。就算是三个。”
“三个?怎么分手了呢?”
“高中时候一个,考大学时不在一个地方,就分开了。本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大学一年级时有一个,天天吵架,两三个月也分开了。后来又找了一个,上个月分手的。”
“这个是为什么分开?”
陈明亮看着朗朗:“我已经跟你说过一次了。”
“你这个人真有趣。”朗朗笑了,身体朝后面坐过去。她的笑容倒是陈明亮从未在吴芳脸上看见过。吴芳很少笑,即使笑也笑得很快,转瞬即逝。“不过,我告诉你,我见过的男人没有五百也有三百,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你最好别在我面前耍花腔。”
朗朗的声调软软的,但里面有硬的东西。像……像一个洗发水的广告,柔中带刚的头发才是漂亮的头发。现在人的形容词真是疯了,连头发都能用“柔中带刚”来形容。
陈明亮往前俯身,盯着朗朗的眼睛看:“你说我耍花腔?”
朗朗的语气有些厌倦:“不是你难道是我吗?”
两人对视着,谁也不退让。
“你们两个连声音都很相似,我不可能弄错的。”陈明亮说。他的心里并不像他的语气这么强硬。
“我和谁?你嘴里的吴芳?”朗朗又露出笑容。
她的笑容像狐狸精一样让人心跳加快。但陈明亮此刻倒宁可见到她板起脸来的样子。
“当然了。”
“你别这么低级好不好?”朗朗吐了一口烟,“吴芳?朗朗?连发音都是接近的。你这种玩笑也太无聊了吧?”
“你真的……只叫朗朗,”陈明亮犹豫不定了,“没有别的名字了吗?”
“接下来,你是不是准备到我的家里看一眼,以证实我就是我呀?”她的表情仍然温柔,但也不掩饰厌烦之情,“在你之前,至少有七八个男人打过这种主意了。”
陈明亮一时无话可说。
朗朗把烟掐掉,伸手过去,用自己的手心贴着他的手心:“你的手可真大,能把我的手装进去。”
陈明亮也看着两人的手:“像个手套?”
朗朗看了看,笑了:“可不是嘛,真的像个手套!”
陈明亮沉吟了片刻:“有个和手套有关的故事,你听过吗?”
“什么?”
“有一个朋友,嗯,是一个女孩子,她妈妈的工作是给死人化妆,她丈夫起先不知道她的工作是这样的,后来知道了,变得很有心理障碍,干什么都让她戴着手套。”
朗朗笑了:“真的假的?哪有这样离谱的事?”
“是真的。”
朗朗的眼珠转了转,放缓语调问:“这个女孩子是你三个中的哪一个?”
“哪个都不是,你想哪儿去了!”
“你不想说就算了。”朗朗很善解人意地笑,她的手始终没离开陈明亮的手,她的手指缠绕着他的,一个白得像玉雕,一个像片棕黑色的树叶,对比很鲜明,姿态也很暧昧。
陈明亮的血流得快起来:“你为什么……要做这个?”
朗朗眯细了眼睛,她的涂了睫毛膏的眼睛显得娇俏可爱:“哪个?”
“就是……和男人这个?”
“和男人……哪个?”
陈明亮清了清嗓子:“和男人出来喝酒、聊天。”
“和男人喝酒、聊天,有什么不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明白我的意思。”
朗朗笑了,她又点了一支烟,把烟冲着陈明亮的脸吐过去:“这和弹钢琴一样是我的工作啊!又轻松,又有钱赚。”
“碰到坏人怎么办?”
朗朗好像听到拙劣的笑话,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什么是坏人?”
陈明亮一时语结。
朗朗轻弹了一下手指,一截烟灰落到烟缸里:“这世界没有坏人,只有买卖人。”
二十一
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朗朗提出离开时,陈明亮看了一眼手表,刚好到了说好的时间。他看了看四周,没有表,她的手腕上面也没有表,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把握时间的。陈明亮埋了单,他们一起从酒吧里出来。
“你晚上工作,白天干什么?”
朗朗没回答,反问他:“你白天工作,晚上干什么?”
“当然是睡觉了。”
“你真可爱。”她在陈明亮脸上亲了一下,转身走到街边拦出租车。出租车停下来,她拉开车门,冲陈明亮挥挥手:“我走了。”
陈明亮跟过去:“我们能再一起出来吗?”
朗朗不置可否地笑笑,对司机说:“开车。”
陈明亮看着车开走。
二十二
陈明亮拎着一袋罐装啤酒敲张昊的宿舍门,好几个房间里都传出了动静。
张昊睡眼惺忪地把门打开。
陈明亮跨步走了进去。
“你神经病啊你……”张昊揉着眼睛骂了一句。
陈明亮轻车熟路地把灯打开,屋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陈明亮看见床上张昊的女朋友飞快地拉过被子盖上了自己,他飞快地转回了身子,顺手把灯又关掉了。
张昊在黑暗中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清醒了:“我忘了告诉你我女朋友在这儿了。”他往外推陈明亮,“有话明天说,你快回去吧。”
陈明亮用脚勾着地,不让张昊把自己推出去:“我保证一眼,不,半眼也不往床上看还不行吗?我就是想找你说说话,我一肚子话,不说非憋死我不可。”
“你神经病啊你,”张昊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说,“也不看看我现在是什么火候……”
陈明亮双手抵着张昊的手:“这么着,你上床躺着,我在地板上坐着,也不用开灯,我就跟你说说话,行不行?”
“你他妈的是完全疯了……赶紧出去,要不然我喊警察了……”
陈明亮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那你喊警察吧,你把警察喊来我就不纠缠你了,我一肚子话就跟警察说。”
张昊突然凑过来,在陈明亮身上用力吸气。
陈明亮往后缩:“干吗你?”
“你也没喝酒啊,没喝酒耍什么酒疯?滚滚滚滚滚,赶紧滚出去。”
“你就当我有病,精神不好,行不行?”陈明亮赖着不走,“我十点多钟跟人喝咖啡,现在精神得不行。”
张昊在黑暗中搡了陈明亮一把:“现在这是说事的时候吗?”
“我知道,我明白,我能这点事都不懂吗?我就是不想一个人回家,太孤独了我受不了,我在这儿待着,你们该干吗干吗,就把我当成一个破家具,行不行?!”
陈明亮边说边从袋里拿出一罐啤酒打开,启开时,发出嘭的一声响。
张昊实在没办法,扭头问被子里的人:“你听听,他说的这叫人话吗?”
张昊女友从被子下面传出笑声。
二十三
陈明亮挥舞着手臂。
吴芳朝他走来:“我没迟到吧?”
“没有,是我早到了。我替你叫了绿茶。”
“谢谢。”吴芳朝四周看了看,“你最近盯上这个地方了?”
“这里光线好。一般的咖啡馆灯光老是弄得迷迷糊糊,跟卧室似的,正经人待时间长了也难免会变得居心不良。”
吴芳原本端正地坐着,听了陈明亮的话,连表情也更加端庄起来。
陈明亮盯着吴芳看:“其实,仔细打量起来,你也挺漂亮的。”
“你干吗?想安慰我?”吴芳变得很不自然。
“不是,你属于冷不丁一看很一般,但越看越好看的那种女人。”
吴芳轻声叹了口气:“你老这么没有正形,怎么为人师表?”
陈明亮一本正经地:“我以德服人。”
吴芳笑了。
陈明亮忽然伸手把她的眼镜摘了下来。
吴芳哆嗦了一下,飞快地用手挡住脸:“你干吗?”
“我想看看你不戴眼镜时什么样。”
吴芳一只手捂着眼睛,另一只手伸出来:“还给我。”
“就看一眼。”
“给我!”
“就看一眼,骗你是孙子!”
吴芳的语调变了:“给我!”
陈明亮不说话,沉默地望着吴芳伸出来的手,苍白、骨感,纤柔的手,如果不是颤抖得很厉害,和昨天夜里的手倒真像呢。
吴芳把手放下了,她的眼睛有些红,眼眶有些发黑,愤怒至极地盯着陈明亮。
“对不起。”陈明亮小心地把眼镜慢慢放到朝他伸过来的手里。
吴芳把眼镜戴上,伸手去抓包,她起身时,与刚好过来送饮品的服务员撞到一起,茶和咖啡泼翻在她的衣服上。她尖叫了一声。
二十四
吴芳去洗手间清理弄脏的衣服,陈明亮站在洗手间门口,背对着门,做着检讨。
“对不起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不过想和你开个玩笑,不是想对你怎么样……咱们虽然说不上是熟人,可好歹也算是朋友了,也喝过几次咖啡聊了几次天了,你那么聪明,一眼就能看出我其实是个厚道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喜欢开开玩笑什么的,对不对?……真的,你别生气,你一生气,我心都碎了……只要能让你不生气,我什么都愿意做,你看行不行?”他冷不丁一回头,吓了一跳,吴芳就站在他的身后。
“你怎么跟鬼似的走路都没有声音?吓死人不偿命啊?”
吴芳冷冷地看着陈明亮:“你说的,只要我不生气,你什么都愿意做,是不是?”
“对,我说的!”
“说话算数?”
“什么叫算数,一诺千金!”
“我们的朋友到此为止,从现在开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
陈明亮犹豫了一下:“行,但有一个条件。”
吴芳瞪着他。
“你走阳关道,我去走独木桥。独木桥不好走,我不能让你一个女孩子,还是研究生,还是近视眼走啊,不好走的路由我来走。”
吴芳板着脸,终于绷不住,笑了。
二十五
他们又回到刚才坐的位置,又重新要了咖啡和茶。
吴芳跟陈明亮又坐下来。
他身上那股热情洋溢的劲让人很难拒绝。相过亲的男人很多,像他这样执着的倒是头一回遇上。
“你有时真让人受不了。”吴芳叹了口气。
“话不能那么说,有你那个神秘朋友的浑蛋爸爸垫底,天底下哪还有坏男人!”陈明亮嬉皮笑脸地说道。
“你错了。”她冷冷地说。
“难道……”他的眉毛扬起来。
“他死了十多年了,早就不是坏男人,而是恶鬼了。”
“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
“真的吗?”
吴芳看着陈明亮,他的欢乐表情让人难以接受:“你怎么这么没同情心?听见杀了人兴高采烈的。”
“我不是没有同情心,这得分对谁。”他喝了口咖啡,“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为民除了害?”
吴芳意味深长地笑笑,看了一眼手表。
“你干吗看表,不是一讲到有意思的地方就给我来个下回分解吧?”
“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
“我认为没有。”
“你认为?”
吴芳想了想:“这个事情当时轰动极了,没有不议论的。杀夫案啊,你想多刺激。但闲话一传多了就容易走样,有说她妈手持利刃在她爸身上捅了三十多刀的;还有说她妈用斧头把她爸剁成肉酱的;还有的别提了,说她妈趁她爸睡着时,割了他的喉咙的;还说血喷得满墙红艳艳之类的,反正,谣言都传疯了。出事的时候,我的朋友也在场,她目睹了全过程。她说那天一大早她眼皮就跳得不行,简直控制不住,心慌极了。她爸死了以后她在学校可出名了,大家都在背后指指戳戳的。事情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有一次说起这事,她说是她杀了她爸爸。”
“她杀的……她当时多大?”
“十四五岁吧。怎么了?”
“没怎么。”陈明亮笑了,“还未到法定年龄,即使杀人也不用偿命的。”
“可她跟我说这事以前,她妈妈已经因为过失杀人进了监狱了。”
陈明亮看着吴芳。
“她妈在法庭上承认是她杀的人。”
“有证据吗?”
“只能说有过程,不知道算不算证据。她爸是在厨房里被杀的,当时她妈正在炒菜,她爸喝多了,要强奸她妈。她妈不肯,跟她爸反抗了几下,她爸就急了,抓着她妈妈的头发往锅上撞。那会炒菜的锅都是挺厚的铁锅,她爸那么用力,就把她妈妈头都撞破了,血一流出来,哗啦一下就是满脸。我那朋友吓坏了,哭着跑过去拉她爸爸的腿。他那时候已经很疯狂了,她没拉住不说,还被她爸飞起一脚,踹到心口窝上,当时就躺在地上起不来了。她妈一看她这样,真急了眼,抄起铁锅朝她爸头上砸过去,把她爸砸晕了。本来这也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他倒下时,撞到一把剥土豆皮的刀上了,就这么一下子,正好把脖子这个地方的静脉割断了,她爸就这么死了。”
陈明亮呆呆地看着吴芳。
“我这朋友说,她爸不是误撞到刀上的,是她把刀抄起来,朝她爸脖子上来了那么一下子。”
陈明亮说不出话来。
“你干吗?”吴芳的表情飞快地变化了几次,最后冲陈明亮笑了笑,“给你讲故事呢,你还当真了?”
“……后来呢?”
“都跟你说了是故事,哪有后来!”
“故事也有后来,后来呢?”
吴芳叹了口气:“她妈妈过失杀人,判了二十年。”
二十六
故事讲完了,他们也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陈明亮却不这么想。他发觉和吴芳的见面虽然平淡,但也不乏愉快,他不想让这种关系中断。她离开时,他在后面跟着她。
吴芳起初不理他,但发现实在甩不掉陈明亮时,停下了脚步。
“你还跟着我干吗?”
“一起吃晚饭吧?”
“都跟你说了我有课。”
“你撒谎。”
吴芳板起了脸。
“你拿出这副表情我也知道你是在撒谎。”
吴芳笑了:“从你女朋友那儿学会明辨是非真伪了?”
“我跟你回学校去看一眼,你要真有课,我保证从此以后不再纠缠你。像你说的,反正故事讲完了。”
“你又来这一套了。”
陈明亮非常严肃地:“我发誓!”
吴芳不相信他:“你老这么开玩笑,有意思吗?”
“我没开玩笑。”
吴芳拿他毫无办法:“好吧,我承认,我晚上没有课。”
陈明亮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不过我真的有约会。”
“相亲?”
吴芳点点头。
陈明亮一时无语。
“现在可以让我走了吧?拜拜。”
吴芳转身刚要走,被陈明亮一把又拉了回来。
吴芳刚要发作。
陈明亮指着自己:“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吴芳望着他:“什么怎么样?”
“我这个人啊。你愿意和我谈恋爱吗?”
吴芳用力甩臂,想挣脱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聊啊?”
“我是认真的。”
“那好,”吴芳放弃挣扎,盯着陈明亮的眼睛回答,“我也是认真的,我不愿意。”
“为什么?”
“你呢?你又是为什么?你喜欢我什么?”
“我不知道,”陈明亮有些迷迷糊糊的说不清楚,“可能是你说话时的语调吧。”
“语调?”吴芳苦笑了一下,“我承认我想结婚,也经常去相亲,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愿意做的事情。我知道我自己长得丑,不讨男人喜欢,但我宁可让男人拒绝我,也不接受你这种人的这种建议。你把别人当成什么了?扶贫对象?!”
“我不是……”
“你不要再和我说话了。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吴芳拦住一辆出租车,上车走了。
二十七
张昊不在宿舍。
陈明亮想找个人说说话,他现在无法忍受一个人待着。
他发现他在乎那个总是板着一张脸的吴芳了,今天傍晚她离他而去时,他心里有些怅惘。那不是因为失恋或者别的什么情绪造成的,只是因为她。
她有什么好呢?带着她出去吃饭肯定会招来哥们的同情。以前带柳颖出去可不同,她总是能成为最引人注目的女人。她和吴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陈明亮后来想起来应该去找谁了。
见到朗朗的时候,他的心狂跳起来。他想他为什么不能一个人待着呢?为什么一定要找人呢?即使一定要找人的话,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在张昊的门口等他回来呢?
他不敢承认自己想见朗朗。他对自己说,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话,说说吴芳。而朗朗,除了弹钢琴以外,就从事着陪人说话的工作。
朗朗的笑容在灯光下美艳如花。
陈明亮希望她的笑容,如果她不是出于工作的角度而笑的话。
“怎么了?心情不好?”
陈明亮苦笑了一下。
“说给我听听。”朗朗温柔地劝他。
如果她的脸不化妆,如果她的头发是直的,如果她不是穿这身衣服,如果再戴上眼镜……
朗朗用手在陈明亮眼前晃了晃。
陈明亮回过神来。
“我好像越来越不了解女人了。处了五年的女朋友,快要结婚了,她突然成了别人的老婆。”
朗朗笑了:“以前都是怨女比较多,现在,好像倒是怨男越来越多了。”
“我并不怨她,真的,我恨她,但不怨。这件事情最打击我的人不是她,是我自己。天天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女人有了外心,而且有了行为,时间没有一年也有半年的,我竟然一点都没察觉。你说我是不是蠢到了一定程度?!”
“你不蠢,你只是相信她。”
“可现在在朋友眼里我是地地道道的笑料,是个蠢货。”
“在别人眼里我还是一只鸡呢,”朗朗淡淡地说道,神情自然,“可事实上,我充当的是心理医生的角色不是吗?”
陈明亮笑了:“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心理医生。”
朗朗捏了一下他的鼻子:“我一直拿你当老实人看,想不到你还挺油嘴滑舌的。”
“我以前的女朋友也是弹钢琴的。”
朗朗用语气表现出对陈明亮所说的话根本不信:“真的吗?”
“是真的。她叫柳颖,你没听说过她吗?我们是师大同学,她在音乐系,我在体育系。毕业以后,她留校当老师,我去体院当了足球教练。我们决定结婚,她业余时间到酒吧里弹钢琴。这段时间有……差不多一年半吧。她真的赚了不少钱,我们按揭买了房子,装修好了,连婚纱照都拍了,但是突然间,她跟我分手了。”
“可能你们没缘分吧?”
“是没缘分。”
“也许我们待会从酒吧里出去,你就能遇上一个梦中情人呢。”朗朗甜甜地说道。
陈明亮看了朗朗一眼:“你还说我油嘴滑舌,你才真是油嘴滑舌呢!”
“这不是油嘴滑舌,这是我的职业道德。你们出钱请我陪你们聊天,我得让你们如沐春风才行啊!”
陈明亮的微笑消失了,变得有些沮丧:“你不用老提醒我这个吧?我又没打你什么坏主意。”
朗朗用指尖在他脸上轻轻划了划,轻声细语地:“你长得这么帅,我恨不能打你主意呢。”
明知道她是职业习惯,陈明亮的心还是动了动,他苦笑着说:“你要真这么好心,就带我回家吧。”
朗朗笑了:“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我现在最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他顿了一会,从朗朗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房子装修得特别好,都是高档材料,家用电器也是最高级的。可我待在家里总觉得全身不自在,好像我女朋友还住在那里似的。上中学写作文时一到结尾就写什么什么影响深远之类的,现在她对我,对那套房子就是‘影响深远’。”
“你把女朋友形容成这样,我都有些嫉妒了。”朗朗沉默了一会,笑了,“她很漂亮是吧?”
“没有你漂亮。”
朗朗娇俏地打了他一下:“她叫吴芳?”
“不不,不是。吴芳是另外一个人。”
“是新女朋友?”
“不是,但是朋友。”
“已经有新朋友了,还做出一副苦瓜脸给谁看呢?”
“今天我向她求爱,被拒绝了。”
朗朗立刻做出无限同情的表情:“这就难怪了。”
她的态度中有很多虚伪的东西,但不讨人厌。
“你们俩真的很奇怪,长得很像,但又截然不同。我也形容不清楚那种感觉。”陈明亮有些迷惑,“她也喝绿茶。”
“你真的让我好奇极了,改天带她来让我见见好不好?”
“试试吧,”陈明亮想起吴芳离开时决绝的动作,“不过把握不大,今天下午我狠狠地把她得罪了两次。”
朗朗笑了:“是吗?给我说说吧。”
二十八
吴芳消失了。
陈明亮每次打电话,电话那边总是服务台小姐的声音:“你所拨打的移动电话已关机……”
陈明亮有些魂不守舍的,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是爱情?应该不是吧。他们之间见了这么多次,回想起来,从没有一次意味深长的凝眸,吴芳似乎是一个不知柔情为何物的女人。除了一个断断续续的故事,他什么也不了解她,连故事也还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
张昊也看出他反常:“你认真了?真要找个干面包似的女硕士?”
“谁干面包?你女朋友才是干面包,你也不管管,看她那头发烫得跟方便面似的。”
“完了完了完了,一听你这么说话我就明白了,”张昊看着陈明亮,“你一被女人套牢,就立刻丧失立场,重色轻友。”
“她哪有色可重?干巴巴的……”
张昊笑了。
“笑什么笑?”
“你神经病啊,我笑你还管?”
陈明亮一边掏手机打电话一边冲张昊瞪眼:“不许笑。”
张昊不理他。
电话还是不通。
二十九
陈明亮找不到吴芳,整天来张昊的单身宿舍泡着。张昊一看见陈明亮,做出要撞头的表情:“我说,你就饶了我吧,行不行?”
陈明亮给他看手里的冰激凌:“天气这么热,我是来给你送冰激凌的,不识好歹的东西。”
“我不想吃冰激凌,我就想自己待一会,可以吗?”
“可以,你让我天天陪着你我还不一定答应呢。”
张昊倒头就睡,陈明亮一点也不见外地把沙发上的衣服扔到床边,坐下吃起冰激凌来。
张昊闭着眼睛躺了一会,终于扛不住,坐了起来。
陈明亮笑了,把一盒冰激凌递过去。
张昊接过来吃。
“跟你商量件事,咱们换换房子怎么样?”
“换房子?”
“我搬过来,你搬过去。”
张昊看着陈明亮,那是他准备结婚用的新房:“你真是疯了。”
“哎,我那是三室一厅换你这么个破地方,你还不愿意?”
“没错,我不愿意。”
“那就没法子了,”陈明亮变得理直气壮的,“我只能过来打扰了。”
张昊气不打一处来:“我真受不了你。不就一个柳颖吗,没了这棵歪脖树,咱还不上吊了?”
陈明亮一脸苦恼地说:“问题是别的树也不让我上吊。”
三十
张昊和女朋友约会时,陈明亮偶尔去找朗朗。
一想起朗朗他就想起钢琴上面那个精致的银色夹子,陈明亮的心就紧一下。
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时也和跟自己在一起一样吗?如果那些男人不是放两张而是放二十张呢?朗朗还是只陪着他们聊天吗?
张昊只见了朗朗那一次,现在,他仿佛从一场梦里苏醒过来,变得理智了。他对陈明亮去找朗朗很不赞成。
“不是我存心打击你,对她,你还是趁早死了心吧。这个小女子可非同一般,她是那种森林型的女人,表面上到处都是路,实际上转来转去才发现还在那个林子里原地踏步,根本没路。”
陈明亮心里认可,嘴上不服气:“你怎么知道?”
“别忘了,我比你先到森林里转了一圈呢。”
“那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女人,表面上看没路,实际上处处都是路?”
“没错。”张昊笑起来,“那叫罗马型女人,条条大路通罗马。”
陈明亮也笑了。
“两个取一个的话,”张昊说,“你还是把精神头多往研究生身上放放吧。丑妻近地家中宝,老人的话难听,但管用。”
“谁说她丑!”陈明亮瞪了张昊一眼,“她是那种越看越顺眼的。”
三十一
朗朗也和张昊的意见一样。陈明亮最近一次去找她时,她用温和但坚定的语气劝他:“以后不要再来找我聊天了。”
“为什么?”
“对你来说,这种聊天太奢侈了。”
朗朗一针见血地说。
陈明亮没吭声,他在吴芳面前的幽默到了朗朗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场。他不知道这个陪人聊天的女孩子有什么好让人紧张的,但他确实紧张。
“如果你寂寞,应该好好找个女朋友。”
“谁说我寂寞?”
朗朗微笑。
“……我有女朋友。还是个女硕士呢。上次给你讲的故事,就是她好朋友父母的故事。她还会……用茶叶算命。”
朗朗做出惊奇的模样。
“真的,她很让人惊奇。”
朗朗看着他:“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很喜欢她。”
“怎么说呢?她身上有种能让我感觉到亲切的东西,白菜豆腐之类的。”提到吴芳,陈明亮觉得一下子放松起来,“她和你完全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
朗朗看着他,她在灯光下面的脸有种夺目的光彩。
“你能让男人晕过去。”
朗朗乐不可支:“我是一闷棍,或者药片?”
陈明亮不笑:“你有男朋友吗?”
“几百个。”朗朗大大方方地回答。
“我是指……”
朗朗用手拍了拍陈明亮搁在桌上的手:“别说傻话了。”
的确是傻话,陈明亮心想。他的情绪很沮丧。
朗朗也不说话。她用手托着手里的茶杯,看里面的茶叶。
“给你讲个故事吧。”陈明亮打破了沉默。
朗朗很配合地露出笑容。
陈明亮给她讲了吴芳给他讲的故事,没忘记在最后阐明自己的观点。
“她妈妈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了二十年,很不公平,其实应该算是正当防卫,最多也就是个防卫过当。”
“你怎么这么说呢?那是一条人命啊?”
“她爸爸这种败类怎么能算得上是人啊?人人得而诛之。”
朗朗沉吟片刻:“其实,我爸就是很没出息的男人。在县城出生的,一个偶然的机会写了个话剧,那会还是‘文革’呢,一下子就出名了,成了风流才子、少年天才,调到省里来。那时候也有追星族,只不过不像现在那么狂热。我妈年轻时长得漂亮,被我爸从好几百个姑娘里挑了出来。结果,他这一辈子就写了那一个剧本,就风光了那几个月。我妈跟他结婚以后,一点福也没享着,罪倒是遭了不少。我妈总跟我说她是核桃命。结婚前水灵灵的,看着招人爱,结了婚发现是硬核,黑乎乎的,难看,还硌人,再往后,把核砸开了,露出里面的核桃仁,才又好了。”
“你就是那核桃仁?”
朗朗笑了:“没错。”
“你妈做什么工作的?”
“眼下她是一家手套厂的厂长。”
“那你爸呢?他现在干什么?”
朗朗转眼看了看别处,有些不耐烦地说:“他死了。”
“死了?”
“一次意外。”朗朗用手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咧着嘴嚓了一声,“像你讲的那个男人一样。”
陈明亮呆呆地看着朗朗。
朗朗笑了:“跟你闹着玩的,当真了?”
陈明亮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不是……我就是……你可别吓唬我。”
“从明天开始,我换到别的地方去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来了你也找不到我。”
“为什么……换地方?”
“一直就是这样的,过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地方。”
“……不是因为我吧?”
“当然不是。”朗朗笑了笑,“女人都喜欢变化。千变万化,所以男人才喜欢用妖精来形容女人。”
陈明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朗朗。
朗朗用一根手指在陈明亮眼前画着弧线,逗他笑:“过了今天晚上,妖精就化作一缕轻烟消失了。”
三十二
他们在夜里十二点钟的街头分手,每次都是。朗朗没像以往那样迅速地打车走掉,她转身看着陈明亮:“抱抱我。”
陈明亮很意外,轻轻抱住了她。
她很瘦弱纤细,好像稍一用劲就能捏碎似的。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的。以前柳颖双臂交叉搂住他的脖子时,他觉得她像一条蛇一样,艳丽,刺激,而又纠缠不清。
“在吴芳讲的那个故事里,如果我是她的同学,那次谋杀就是故意的,不存在过失。”朗朗在他的怀里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
陈明亮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题来。
朗朗从他的怀抱中退出来,她伸手招来了一辆出租车,很快地坐了上去,出租车开动后,朗朗从窗子里探出身子冲陈明亮摆了摆手:“再见。”
三十三
朗朗临别前说的那句话让陈明亮惆怅不已。他没打车,顺着街道往前走,午夜时分的街道上行人极少,空气凉爽。
陈明亮拨手机时,更像是一种习惯,没想到电话接通了,吴芳的声音传了过来:“喂?”
“你……我是陈明亮,”陈明亮让她吓了一跳,“你这几天跑哪儿去了,手机也不开,人也找不见。”
“我出门开会刚回来。”
“开会?开什么会?”
“笔会。”
“笔会?”
“你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没事的话我要休息了,坐了一天的车,挺累人的。”
“哎,我想问你,”陈明亮不想这么放电话,“你同学的妈妈有没有可能是故意杀她丈夫的?她想办法激怒了她丈夫,然后和女儿一起杀了他。”
“你疯了吗,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整天受虐待,肯定想杀了她丈夫。”
吴芳沉默了一会:“不是的。”
“你凭什么那么肯定?”
“……因为故事是我编的,我根本就没有这个同学,要是有的话,我早就让你见了。”
三十四
她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不只是绿茶。她们能够很轻易地把人引领进一种虚拟的情境中,当别人深陷其中时,她们会突然一个转身,说这一切都是玩笑。
像那句歌词:你把我领到井底下,割断绳索就走啦。
陈明亮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在井底下的哥们。
吴芳跟他说对不起时,脸红了。
“你说你这人,长得老老实实文文静静的,满嘴谎言还讲得有鼻子有眼的。”陈明亮叹了口气,“你颠覆了我的世界观。”
“是你自己缺乏辨别力。”
陈明亮苦笑了一下:“你还……有理了是不是?”
吴芳把自己的那杯绿茶放到陈明亮眼前:“看见这茶叶了吗?”
“当然。”
“你看这茶叶的颜色和形状,还有这杯水……”
陈明亮看着茶,又看着吴芳。
“这就是我讲的故事。”
陈明亮蒙了,坐直了身子:“哎,你别拿我寻开心好不好?我读书没你多,脑子没你复杂,你别这么云里雾里的,简单点说行吗?”
吴芳笑笑:“本来就很简单啊。”她从茶叶筒里倒出一点茶叶,和茶杯摆在一起给陈明亮看,指着没冲泡的茶叶,“这是事实真相,”又指了指那杯茶,“这是我讲的故事。”
陈明亮左右看了看,抬头看着吴芳。
吴芳微笑着。
陈明亮点了点头:“有点明白了。”
吴芳笑了。
“那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事情的真相在我给你讲的故事里。”
“怎么绕着绕着又绕回来了?”
“不可能绕回来。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你别老这么说话行不行?特别做作,而且……”陈明亮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吴芳,“你知道你身上缺什么?”
吴芳望着他。
“女人味,你给男人留的印象总是硬邦邦的。”
吴芳不大高兴:“什么硬邦邦的,你当我是死人?”
“没说你是死人。”他看着吴芳,“你怎么回事你?读书太多脑子糊涂了?该敏感时不敏感,不该敏感时特别敏感。”
吴芳要发作。
陈明亮摆摆手:“不是我说你,就你这样,再相一千回亲,也不成。你得换个活法。”
吴芳笑了,好像就等着他提相亲这事似的:“我这次在杭州还相亲来着。那个人是博士后,是评论家。”
陈明亮瞪着她:“你有相亲的瘾啊,左一个右一个的。”
吴芳脸又板了起来,横了他一眼:“你管得着吗?”
“我管不着,但我关心你,你说你老去相亲,老被人嫌弃,你也不怕伤自尊……”
吴芳看着陈明亮。
陈明亮有些结巴了:“我……我的意思是说,你眼前就有彩虹,干吗还要不断地去经历风雨呢?”
俩人对视片刻。
“你别老去相亲了,真的,你和别人不一样,现在社会多复杂啊,万一碰到坏人怎么办?你又不像别的女人那么坚强。”
“你怎么知道我不坚强?”
“就凭你这嘴硬我就知道了。坚强的女人哪有像你这么说话的,女人越坚强越是轻言细语的。”
“看不出你这方面还挺有阅历的。”
“不是阅历的问题,是眼光的问题。我有一双慧眼。”
吴芳笑笑,端起杯子喝水。
陈明亮看着她喝水。
“你朋友的妈妈进了监狱以后怎么样了?放出来没有?”
吴芳放下杯子看着他:“不是跟你说了是编的吗?”
“知道。你接着编给我听。”
吴芳笑了,想了想:“她前年就被提前释放了。”
“是吗?为什么?”
“在监狱里表现好呗。”
“然后呢?”
“她发现在十五年的时间里,世界完全变了模样。所有她看到的听到的,都让她觉得陌生。她患了失眠症,睡不着觉,后来神经也衰弱了,最后她和我同学商量了一下,又回到监狱里去了。”
陈明亮吃惊不小:“回监狱?”
吴芳笑笑:“对啊。她在监狱里待着才舒服呢,监狱里有工厂,她以前是工厂的标兵模范,回去以后当了厂长呢。”
“什么厂?”
吴芳顿了顿:“什么厂?对啊,在监狱里开办的是什么厂呢?”她看着陈明亮,“你知道监狱里都有些什么样的工厂吗?”
陈明亮看着吴芳的眼睛:“手套厂怎么样?做手套的。”
“好啊好啊,就手套厂吧。”
陈明亮看着她:“你的朋友长什么样啊?”
吴芳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说,她在你的想象中是什么样啊?”
吴芳沉吟了一下:“你自己想吧,想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陈明亮又想起那句歌词:你把我领到井底下,割断绳索就走啦。
三十五
“朗朗辞职了……”
张昊跑来告诉陈明亮这个消息。
陈明亮只是笑笑。他担心的是吴芳也消失了。
张昊让他带出来给大伙看看。
陈明亮打电话给吴芳,她不肯答应。
“……那是我自修的时间。”
“还修啊?再修成修女了。”
“你要没什么事我挂了啊。”吴芳在电话里不想多说了。
“有事有事。”陈明亮有些低声下气地说,“就不能例外一次吗?我都答应人家了,给我留点面子吧。”
“我晚上真的没空。”
“你就当相一次亲行不行啊?”
“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你跟朋友吃饭要我去算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现在还不明白!”陈明亮发了两句火,又把声调放低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我本来就这样啊!”
“对对对,你本来就这样,有病的人是我。”陈明亮气极而笑,“可我现在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灵丹妙药了,你就救死扶伤一回不行吗?”
张昊从办公室里出来,一脸坏笑地问他:“怎么着,不灵啊?”
陈明亮冲他笑笑:“谁说的,没问题。”他朝电话里,“哎,我跟朋友约时间呢,你几点能过来?”
“我还没答应你呢。”
陈明亮自说自话:“八点,太晚了吧?”他抬头望着张昊,“晚点行吗?她晚上有两节课,下了课才能来。”
“陈明亮……”
陈明亮不由分说:“那就这么定了,晚上我去学校接你。”
吴芳在电话里沉默着。
“再见。”陈明亮挂了电话。
“什么课啊?”
陈明亮有些心虚地笑笑:“我哪知道啊,‘比较’什么吧。”
张昊哧哧地笑起来:“晚上上课,还‘比较’,比较什么!”
“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张昊笑:“我是吐不出来,你吐一个给我看看。”
三十六
陈明亮等着,吴芳从学校里走出来。
陈明亮冲吴芳笑笑:“对不起啊,又把你拉下水了。”
吴芳没说话。
陈明亮看了一眼手表:“我们先去商场,然后去吃饭。”
“去商场干吗?”
“给你重新包装一下。”
“不用了,我这样挺好的。”
“没说你不好,我只是想让你更好。”他伸手拉住吴芳。
吴芳往外挣脱着:“哎,你放手……”
陈明亮不放,盯着吴芳。
吴芳不再挣扎,也盯着陈明亮。
“不敢去吗?”陈明亮放开了她的手。
吴芳沉默了一会:“走吧。”
三十七
吴芳从试衣间里走出来时,陈明亮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
比《办公室里的故事》更让人惊奇。
下楼时,他牵住了她的手,纤细的手腕,修长的手指。
他们没朝对方看,也没说话。
三十八
餐馆里坐着张昊、张昊女朋友,以及男人丁和丁女友。他们一副惊异的表情看着陈明亮带着光彩照人的吴芳走进来。吴芳穿着T恤衫牛仔裤,头发不着饰物,直直地披在肩上,看上去清纯可人。
张昊吃惊得几乎合不拢嘴,扭头冲陈明亮用口型说:“不会吧?!”
陈明亮没说话。
张昊女友在旁边看了张昊一眼。
大家互相介绍,场面乱了一阵子。
张昊握吴芳的手时有些微妙的停留,但吴芳像对待其他人一样笑容可掬地把手抽出去了。
几个人坐好。都是笑盈盈的,又都互相看着。尤其是对吴芳。
张昊指着吴芳,对大家说:“人家吴芳是硕士呢,真是才貌双全啊!”
“我们喝一杯吧,为明亮和明亮的女友。”有人提议。
张昊赞许地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用形容词的?”
“一见到美女就会用了。”
大家笑着,纷纷举杯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口,把酒放下。
张昊女友说:“美女一来,男人立刻都伶牙俐齿了。”
陈明亮看了一眼吴芳:“美什么女啊,也就一般人吧!”
吴芳笑笑。
“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张昊有些千言万语一时无从说起的感慨。
他女友冷冷地在旁边接了一句:“我发现你今天话比往常多啊!”
“你话也不少啊。”
“哎呀,那是我错了,”张昊女友拍了拍他的脸,“对不起啊亲爱的。”
张昊没说话。
陈明亮看气氛有些僵,指着吴芳对大家说:“对了,你不是会用茶叶算命吗,要不你给大伙算算?”
“我哪会算命啊……”
陈明亮在桌子下面踢了吴芳一脚。
吴芳神情自若地:“最多只能看看爱情。”
“就是让你看爱情。我们最在乎的就是爱情了。”
“怎么算?”
吴芳刚要说话。
陈明亮抢着说:“就看看你们茶杯里的茶叶就行了。”
酒桌上响起一片瓷器的声音,张昊第一个把茶杯举到吴芳的面前,但张昊女友随即把杯子压到了张昊杯子的上面。
张昊女友扫了张昊一眼,张昊把杯子拿回去了。
吴芳看了一眼茶杯里的茶叶,又抬眼看了看张昊的女友。
张昊女友盯着她。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吴芳把目光放到茶叶上面,思忖着慢慢说道,“也很有手段,善于把握男人的心理,让男人按照你的意图,围着你团团转,但你做事情太急于求成了,太急躁,能很快地征服男人,也能很快地露出自己的破绽。实际上,你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女人,感情方面总想巧取豪夺,难免会让男人反感,他会慢慢努力摆脱你。总而言之,你是那种能让男人一见钟情的女人,但不适合和男人长期相处,很难获得持久不变的爱情。”
场面安静下来。
只有桌上的火锅汤在沸腾。
张昊女友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她把茶杯拿回到眼前,盯着看了一会,故作轻松地对大家做了个鬼脸:“看来,我得赶紧把自己嫁了才行。”
“那也没用。形式改变不了命运。”吴芳淡淡地说道。
张昊女友终于绷不住了:“什么是命运?这几片破茶叶?”
“有些时候,命运就是几片茶叶。”
陈明亮在桌子下面踢了吴芳一脚。
吴芳转头看着他:“你踢我干什么?”
陈明亮脸红了,面对着众人的目光,尴尬地笑笑:“你看你……”
“不是你让我看的吗?”她转头冲张昊女友笑笑,“别当真啊,刚才是我跟你闹着玩,瞎说的。”
“我本来也没当真。”
“那太好了。”
陈明亮端起酒杯:“我敬大家一杯吧!”
大家纷纷举杯。
陈明亮特意和张昊女友碰了一下杯子。
三十九
这个夜晚很多事情都变得不对劲了。失控。
张昊女友不断地举着杯子跟陈明亮干杯,她的情绪很激动。
刚把酒喝掉,她又把杯子添满了:“陈明亮,再来一杯。”
张昊看了她一眼:“你别再喝了,行不行?”
她看都不看他,只盯着陈明亮:“来,干杯。”
“求你了,我真的不行了。”
“你干不干?”
陈明亮看了一眼张昊,无奈地举起杯子:“最后一杯啊!”
俩人把酒干了。
张昊女友又去拿酒。
张昊挡了她的手一下:“没酒了。”
张昊女友招手叫道:“服务员,再拿五瓶啤酒。”
张昊把她的手拉下来:“你疯了你!”
“你才疯了呢,我们出来不就是吃饭喝酒的吗?”
“你别太过分了你!”
“谁过分了?”她冲送酒过来的服务员说,“把酒全启开。”
“别启别启,我们不喝了。”
“谁说不喝了?你不喝我还喝呢。启开,全启开,他不付钱我埋单。”
服务员把酒启开,走了。
张昊女友给自己的杯子倒上酒,又给陈明亮倒上酒。
陈明亮赶紧用手挡住杯口,张昊女友不放弃,把酒直接倒到陈明亮的手上。陈明亮无奈,把手拿开了。
张昊气得说不出话来。
“来,陈明亮,”张昊女友笑嘻嘻地冲陈明亮举起杯子,“干杯。”
“我真的不行了……”
“你他妈不干了你没种!”
陈明亮看看张昊,他脸色铁青,坐在他另一侧的吴芳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统统与她无关。陈明亮把酒喝掉了。
张昊女友也把酒喝了,伸手又去拿酒瓶子。
“我求求你了,别再折腾了,行不行?”
张昊女友没理他,倒满自己的杯子,又给陈明亮倒。
张昊把自己的杯子放到女友面前,“来,给我倒上,我跟你喝。”
“你跟我喝我还不跟你喝呢,我今天就想跟陈明亮喝。来,陈明亮,干杯。”
“我真不行了,马上就要吐了。”
“你不喝你他妈没种。”
“我没种,我没种行了吧?”
张昊女友看了他一会,笑了:“好吧,你没种。把酒拿来,我替你喝。”她伸手想把陈明亮的杯子拿过来。
陈明亮拿着杯子躲开了,他看了一眼张昊。
张昊伸手在女友肩上搂了一下:“差不多就行了,好不好?”
“不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你别闹了,行不行?”张昊的耐心用尽了,声调高起来。
“你冲我叫什么叫?我最烦男人冲我叫了。”
张昊看了看众人,强忍着:“行,我不冲你叫,你乖乖地坐一会。”
“我怎么不乖了?我这么喝酒是为谁呀,还不是为你吗?你喜欢人家陈明亮的女朋友是不是?我成全你。”她小声地,仿佛密谋似的凑到张昊身边,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把陈明亮喝趴下,喝没种,这样你才有机会呀……”
张昊伸手拉了女友一把:“越说越上脸了你是不是?!”
众人赶紧把张昊拉住。
陈明亮拉了张昊一下:“你干吗?”
张昊女友愣愣地看着张昊,借着酒劲笑了:“谁上脸啊你说谁上脸?我怎么了我?不就是想喝杯酒嘛?这愿望很过分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吴芳突然举起酒杯:“来,我跟你喝。”
大家吃惊地看着吴芳。
张昊女友也看着吴芳,以及吴芳的酒杯,她笑了,把自己的酒杯放下了:“不喝了,再喝,我亲爱的该不高兴了。”张昊女友在张昊鼻子上刮了一下。
张昊把她的手握住,对吴芳解释:“别理她,她今天真喝多了。”
吴芳笑笑:“刚才我是跟她用茶叶闹着玩的,你们可千万别当真啊!”
“这事怨我,是我先开的玩笑……”陈明亮说。
张昊笑笑:“没事,真没事,我压根就没当真。”
“我当真。”张昊女友摇晃着摆摆手,她冲吴芳笑了一下,“你算得确实很准。特别准,真的。”
四十
把吴芳带来吃饭是一个错误。
他们从商场出来时就应该单独找个地方谈谈。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了,但反而一句也说不出来。就像发生意外时,大家都从一个地方往外挤,结果团在门口成了一个结,谁也走不掉一样。
他太激动了,有些不知所措,结果这火引到别人身上着起来了。张昊的女朋友成了垫背的人了,那些失态的举止原本是要发生在他,或者吴芳身上的。
吴芳坐上出租车,这回陈明亮没犹豫,他飞快地拉开车门也坐了进去。
“你干什么?”吴芳问。
“我们得谈谈。”陈明亮说。
“还有什么好谈的?”她幽幽地说了一句。
他不开腔,手紧紧地攥成一团。
四十一
陈明亮让司机把车开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咖啡馆。
他们——确切说是陈明亮——要了两杯茶。
“朗朗现在在哪儿?”陈明亮问。
“谁是朗朗?”吴芳问。
陈明亮笑了笑:“你说呢?”
“我不知道。”吴芳说道。
她今天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她板着脸时,不像往日的吴芳,表情严肃得到了刻板的程度;她浅笑盈盈时也不像朗朗,眼波荡漾时让人心神俱醉。
陈明亮想起他以前听吴芳讲故事,然后又把同样的故事讲给朗朗听。
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却像乒乓球一样在吴芳和朗朗之间跳来跳去。
他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别人会以为这是一个喝醉的人发出的笑声。
但不是。刚才喝的那些酒像咖啡一样,不,比咖啡更令人醒神。他从来没这么清楚过,从来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他想自己,越想越好笑,天底下没有比自己更好笑的人了,他的笑声听上去不像自己发出来的。
“别笑了。”吴芳说。
陈明亮还笑,他笑得几乎收不住了。
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叹了口气:“你这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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