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疲倦-试论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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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民 译

    祷告完了,就起来,到门徒那里,见他们因为忧愁都睡着了。

    ——《路加福音》,22章45节

    过去我只知道令人恐惧的疲倦。

    过去是什么时候?

    在童年,在所谓的大学时代,还有早恋的岁月,正是那时。某个圣诞子夜的弥撒中,这个孩子坐在亲属中间,在那个拥挤、炫目耀眼、环绕着熟悉的圣诞歌曲的教堂里,周围充斥着布和蜡的气味,突然感到伴随着痛苦重压的疲倦。

    怎样的痛苦?

    如同人们把疾病称作“可恨”或者“恶性”一样,这种疲倦也是一种可恨和恶性的痛苦。这种痛苦在于它让一切都走了样,不仅是周围环境——教堂的来访者成了紧紧挤在一起的毛毡和厚绒呢玩偶,祭坛,包括很远处熠熠发光的装饰成了拷问的场所,伴随着混乱的仪式和阐释者的套话——而且得了疲倦病的人,自己也变成了大象头的古怪形象,同样那么沉重,眼睛干涩,皮肤浮肿;被疲倦抽走了世界的物质,在这样的冬天世界里,下雪的空气中,人迹罕至,好像在夜晚星光下乘雪橇旅行,远远地走出村庄的边界,一个人,激动不已,而其他孩子渐渐消失在房子里:全然如此,寂静中,呼啸中,泛蓝的结冰道路上——“很吸引人”,人们这么谈论这种让人舒适的寒冷。但是现在,在教堂那里,这个被如同铁处女[1]的疲倦所包围的人具有完全不同的寒冷感受,而且,这个孩子,也就是我,在礼拜中间央求着要回家,这首先就意味着“出去!”,而且破坏了亲属们同这个地区其他住户在一起共度时光的机会,因为风俗的逐渐消失,这样的机会本来就越来越稀少(又一次)。

    你为什么(又一次)自责呢?

    因为那时的疲倦本身已经和罪恶感联系在了一起,甚至因罪恶感而加重,成为急性疼痛。你又一次在集体中遭到拒绝:好像太阳穴上又箍上了一个钢带,从心脏里又抽了一次血;几十年之后,突然对这样的疲倦又一次感到羞耻;只是很奇怪,虽然后来一些家人批评了我,但是他们却从不……

    那么这类似于大学时代那些疲倦吗?

    不。再也没有了罪恶感。在阶梯教室里的疲倦随着课堂的进行反而让我变得反叛或具有反抗性。通常很少因为恶劣的空气和塞得满满的几百号学生,而是因为授课者没有抓住该传授的内容。我再也没遇到过像大学里那些教授和讲师们对自己的职责如此毫无感情的人;每个人,是的,每个银行职员在清点那些根本不属于他的钞票时,每个修路工人在上有烈日暴晒,下有焦油烘烤的酷热中工作时,都比他们显得更有生气。像那些脑袋里塞满了锯木屑的无上高贵者们,他们讲话的内容从未使他们的声音表现出(好老师讲述他的内容表现出的)惊叹、热忱、倾心、自问、敬仰、恼怒、愤慨和自己的无知,他们更多的是在不停地胡扯、抑扬顿挫地朗诵——当然不是荷马式的风格,而是以预先设置的审查的口吻——,至多其中用一种讥笑或对知情者阴险影射的口吻,而外面窗户前已经变绿、变蓝,继而变暗:听众的疲倦变成了不满,不满变成了恶意。又一次,如在童年时代,“出去!全都从这里滚出去!”到哪儿去呢?回家,像过去一样?但是那里,在出租小屋里,现在大学时代令人担心的是和父母一起住的时候所不知道的,一种不同的、新型的疲倦:在一间屋子里的疲倦,城市边缘,独自一人;那种“孤独疲倦”。

    然而对这种疲倦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屋子里桌椅旁边不就是床吗?

    睡觉作为出路是不可行的:起先那种疲倦在麻痹中发生作用,通常由于麻痹,小指头甚至都无法弯曲,眼睫毛也无法颤动;连呼吸似乎也陷入了停滞状态,整个人麻木得连内心深处都充斥着疲倦;但是当你向床迈出了那一步时,那么事情就发生了,在很快、类似昏厥地睡过去之后——对睡觉没有感觉——,第一次翻身醒来时就进入失眠状态,常常彻夜不眠,因为在屋子里,疲倦总是在傍晚袭来,随着暮色的降临。关于失眠,其他人叙述得够多了:它甚至最终决定了失眠者的世界图像,因而他无论如何也只能将生存看作是不幸,把每个行动看作是无意义,把所有的爱情看作是可笑的。失眠者躺在那里直到拂晓露出灰暗的光芒,这对他来说意味着地狱的诅咒,超越了独自处于失眠地狱中的他,而是彻底误入迷途的、流落在错误星球上的人……

    我也在失眠者的行列中(我是失眠者,一如既往,现在还是)。第一批鸟儿还在昏暗中,在早春:复活节常常就是那样——可是充满讽刺,现在却刺耳尖叫,冲进鸟窝似的小床上,“又一个无眠的夜晚”。教堂塔楼的大钟每一刻都要敲响,即使在最远处也能清楚地听得到,宣告又一个糟糕的日子来临。两只互相袭击的公猫一动不动,但却发出怒吼和尖叫,仿佛在我们世界的中心,那个残忍的家伙变得吵嚷和粗暴。一个女人所谓性感的呻吟或叫唤,在同样静止的空气中突然开始,就像正好在失眠者的脑袋上,摁下电钮,一台成批生产的机器转动起来,我们所有爱慕的面具突然都脱落了,表现出混乱不堪的自私自利(这里没有一对在相爱,而每个人都大声表示只爱自己),表现出卑鄙下流。失眠状态的片断心情——自然是那些顽固失眠者,我至少是这么理解他们的叙述,它们可能最终出现,组合成合情合理的东西。

    但是你,你并不是个持续性失眠者:你现在也想要叙述失眠者的世界图像或者疲倦的世界图像吗?

    在从疲倦的世界图像经由失眠的世界图像的必然道路上,或者更准确地说,采用复数的方式:我要叙述各种疲倦的不同世界图像。——比如说当年有一种疲倦就让人害怕,那可能是和女人一起产生的。不,这种疲倦不是产生的,而是出现的,是一个物理过程;裂变。我也从未单独遭遇过它,而是每次出现时都有那个女人,仿佛它就像天气骤变一样,从外面,从大气层,从空间而来的。那时我们躺着、站着或坐着,刚刚我们两个人还很自然地在一起,突然就决绝分开了。这样的时刻一直都是一个令人害怕的时刻,有时甚至令人毛骨悚然,就像骤然跌落时一样:“停下来!不!不!”但是于事无补;两人已经不可阻挡地分开了,各自进入到自己疲倦的巅峰,不是我们的,而是我这里的和你那里的。也可能疲倦在这种情况下只是麻木和陌生的另一个称呼而已——但对于压迫环境的压力来说,它算是符合事物的词语了。即使发生的地点可能只是个安装了空调的大型电影院:它变得既闷热又拥挤。座椅排成弧形。幕布已经泛黄褪色。当我们不经意间触碰了对方,每个人的手就都会像被可恶的电击震颤后分开了。“在那个……傍晚……一种灾难般的疲倦如晴天霹雳袭击了……阿波罗电影院。一对年轻人成了它的牺牲品,他们刚刚还肩并肩在一起,却被疲倦的冲击波弹射开。在这部所谓的谈情说爱的电影最后,互相再也不看一眼,再也不说一句话,就那么永远各走各的路了。”是的,这种制造分裂的疲倦分别给他们带来打击,使他们无力注视和无法开口;我恐怕永远都不能对她讲“我对你厌倦了”,甚至不能简单说出“厌倦!”这个词(或许是什么东西让我们从各自的痛苦深渊里解脱了,是共同的呼喊吧):这样的疲倦燃烧尽了我们的语言能力,我们的心灵。要是我们那时真的能走上分开的道路该多好!

    不,那样的疲倦会让那些心照不宣的人必须在表面上待在一起,作为肉体。与此同时,便出现了这两个沉醉在疲倦魔鬼之中的人自己变得令人恐惧。

    谁导致恐惧呢?

    总是另一个人。那种方式的疲倦无法言表,始终必然如此,它迫使你采取暴力。它也许只是表现在眼神里,这眼神歪曲了另一个,并不仅仅作为人,而且是作为另一个性别:丑陋和可笑的女性或男性,带着这种已渗透到骨子里的女性步态,带着这种本性难移的男性做作。或者这种暴力隐蔽地发生在第三者身上,如同随手打死一只苍蝇,或者漫不经心地撕碎一朵花。也会出现人们自我折磨的情形:她去啃手指,而他去抓火焰;他用拳头打自己的脸,她就像个婴儿一样扑倒在地上,只是没有安全护垫。有时候,这样一个疲倦的人会突然袭击那个和他一起受到疲倦困扰的人,要把敌人(他或者她)赶跑,试着用结结巴巴的谩骂叫喊释放疲倦。这种成双成对的疲倦暴力毕竟还是摆脱疲倦的唯一出路;因为这样一来,通常至少会分道扬镳。或者疲倦让位于精疲力竭,在精疲力竭中人们终于可以重新喘口气,思考一下。然后一个人或许会回到另一个人身边,各自惊讶地盯着对方,还在为刚刚发生的事情吓得颤抖,难以理解。由此接着可能又会出现判若两人的打量,但却是用全新的眼光:“我们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在电影院里,在街上,在桥上?”(人们又找回了把它表达出来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在一起,或者年轻的男人为年轻的女人,或者反过来。)就这点而言,也许这种笼罩两个年轻人的疲倦甚至还意味着一种转变:开始无所谓的热恋状态变得严肃认真了。没人想要因为对方刚刚做过的事而指责他;取而代之的是,共同睁开双眼,为了在共同相处时,在“将要”走在一起成为夫妻时不依赖于各个人的局限性,一种局限性,人们以往称之为“原罪的作用”,而今却成了我不知道怎么来称谓的东西。要是两人能够如愿以偿地摆脱这种疲倦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在对疲倦的认识中,像两个永远摆脱了灾难的人一样,之后一生一世——但愿如此!——相思相守,这样的疲倦就不会再袭击他们了,但愿如此!然后他们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直到另一些东西——相对那种疲倦,没有那么令人不解,那么令人恐惧,那么令人惊羡——出现在他们中间:日常事务,鸡毛蒜皮,习惯。

    但是这种制造分离的疲倦难道只发生在男人和女人身上吗?而不会也发生在朋友之间吗?

    不。每次在和朋友的相处中我所感觉到的疲倦,绝对不是灾难。我把它当成事物的过程来经历。我们终归只是暂时在一起,这段时间之后每个人又会各走各的路,意识到这种友谊也不过出现在一段无声无息的时刻之后。朋友间的疲倦是没有危险的——相反在年轻的、常常还交往不久的伴侣中间存在危险。和友谊不同,在爱情中——或者那种称作充满自信和完美无缺的感觉?——疲倦的突然爆发会让一切遭遇危险。失去了魅力;对方图像的线条一下子消失了;他、她在那恐怖的一刹那间再也产生不了图像;之前的图像只是海市蜃楼:这样可能转瞬间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结束了——可怕的是,往往一个人本身因此也好像完蛋了;你会觉得自己这么可恶,或者,是的:和另一个人一样毫无价值,但你刚才还能感觉到对方代表了一种生存方式(“一心一意”);你想要自己,如同那该死的对方,立刻被废除或者弄走;甚至一个人周围的东西都分崩离析为毫无价值的废物(“如同快车疲惫不堪、年久失修地从旁边飘过”——回忆起一位朋友写的诗行):那些成双成对的疲倦有被瞎扯为生存疲倦的危险,超越一个人本身的疲倦,宇宙的疲倦,树上耷拉的树叶的疲倦,突然好像流动不畅的河流的疲倦,慢慢褪色的天空的疲倦。——然而,这种情形常常只会发生在女人和男人单独在一起时,因而我多年来回避所有持续较长时间的“大眼瞪小眼”的情形(尽管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者说这是一个懦弱的办法)。

    现在是提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的时候了:难道你所叙述的那些令人恐惧的、恶性的疲倦并不只是出于义务的意识——因为这些疲倦属于你的主题——,所以也如同我所感觉到的,慢慢腾腾,没完没了,极其过分——粗暴的疲倦的故事即便不是虚构的,但也过分夸张——也是出于敷衍塞责吗?

    至今不仅仅是敷衍塞责地谈起那些糟糕的疲倦,而且是冷酷无情。(这不是什么纯粹的、因为自身的缘故而泄露了一件事的文字游戏。)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并不将我叙事的冷酷无情视为一种错误。(除非疲倦不是我的主题,而是我的问题——一个我所承受的指责。)而且我也想对其他的疲倦,对那些激励我进行这种尝试的不恶劣的、更美好的和最美好的疲倦同样保持冷酷无情:我应当满足于探究那些我对自己的问题所拥有的种种图像,因为我的问题每次都一丝不苟地使我变成图像,并且用语言将这种图像连同其一丝一毫的颤动和曲折仔细勾画,而且要尽可能地冷酷无情。身在(坐在)图像中,我足以当作一种感觉。如果我可以期望为继续论疲倦做些补充的话,那么这恐怕最多就是一种感受了:如今在利纳雷斯前这片草原外面,要把三月里这几个星期对安达卢西亚早晨的太阳和春风的感受保留在手指间,然后坐在房间里面回味着它,从而使这种留在手指间的美妙感受因瓦砾上甘菊的香气更加强烈,也过渡到那些围绕着这些有益的疲倦而生的句子;正确地评价它们,特别是要让它们比先前那些疲倦来得轻松。但我觉得现在就一清二楚:疲倦是很艰难的;疲倦的问题各种各样,将会一如既往地艰难。(那无所不在的腐尸气味也一再冲击着野白菊的香气,一天比一天强烈;只是我要一如既往地将清除这样的恶臭的责任留给那些为此负责、并最好以此为生的兀鹫了。)——因此,在一个新的早晨,起来,继续,带着字里行间更多的空气和光线,干着符合实际的事情,但与此同时总是接近地面,接近黄白色甘菊间的瓦砾,借助那些经历过的图像的和谐一致。——我过去只了解令人害怕的疲倦,这不完全是事实。在童年时代,40年代末,50年代初,用机器脱粒打谷还是件稀罕事。那时还不能直接在田野里自动操作——麦穗从自动收割机一边进去,一袋又一袋磨好的面粉从另一边钻出来——,而是在家里的脱粒棚里进行,租借机器,那种机器在脱粒时节从一个农家被租借到另一个农家。脱麦粒的过程需要雇合适的小工进行流水作业,他们每次都要有一个人将麦捆从停在外面的、对脱粒棚来说实在太多太高的车辆上扔给下一个人,这一个再将其递给里面那个担当重任的人,尽可能不要把错误的、不适合手握的麦穗对着前面。这个担当重任的人站在轰鸣着、让整个脱粒棚都在抖动的机器旁,来回挥动禾把,慢慢地在脱粒齿轮滚动带之间将麦穗尖推进去——每次都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脱空的秸秆随之从后面滑出来,堆成一堆,另一个小工用一个特别长的木叉举到上面送给流水线上的最后一些小工,通常都是村子里的孩子。他们站在脱粒棚的阁楼上,将秸秆拖到最里面的角落里,四处塞得满满的,踏得实实的。草垛在他们之间堆得越高,里面就变得越黑。这一切要持续到门前的车辆重量不断减轻并卸空为止,脱粒棚里也随之豁然变得光亮。这个过程没有间歇,迅速且交叉进行,但只要一个环节出错就会很快使得这一进程停顿或失去控制。流水线上最后一位,快到脱粒最后结束的时刻,常常被埋在已经堆积如山的秸秆之中,几乎没有一点活动空间。在黑暗中,如果他不能为一直还在继续快速堆上来的秸秆在自己身边找个空堆好的话,那么也会打乱进程,他自己几乎要窒息似的逃离他的位置。可是脱粒又一次顺利地完成了,盖过一切声音的机器——即使嘴巴对着耳朵大声吼叫也听不明白——关闭了:多么安静啊,不仅在脱粒棚里,而且在整个乡村;多么明亮啊,不是亮晃晃让人眼花,而是照耀着人们四周。当尘雾落下时,我们就双膝发软在外面院子里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拾掇,这在后来有点玩耍的性质。我们的腿和胳膊都被划破了;秸秆刺儿留在头发里、指甲缝里和脚趾间。这幅图像中最持久的就是我们的鼻孔:因为灰尘,不仅变成灰色,而且是黑色,男人、女人,还有我们这些孩子都是。我们坐在——在我的回忆中总是在户外下午的阳光里——享受着共同的疲倦,聊天或者沉默。在这种疲倦中,一些人坐在院落的板凳上,另一些在车杠上,还有一些已经躺在离得远远的草地上,的确好像聚在一起,处在一段短暂的和睦中,也包括所有的邻居,还有老老少少们。一种疲倦的云雾,一种超越尘世的疲倦,那时将我们团结起来(直到宣布下一次卸载禾把)。童年在农村的这种群体疲倦图像我还有很多。

    这不是在美化过去吗?

    如果过去可以这样被美化的话,名副其实,那么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对,我相信这样的美化。我知道这个时代曾经是神圣的时代。

    但你在这里所阐释的对立,在共同的手工作业和个体工作之间,在自动化机械旁,难道说不是一个纯粹的想法,而要说首先是不公正吗?

    我叙述的关键恰恰并不在于这样一个对立,而在于纯粹的图像。然而,如果说违背我的意愿,非得要出现一种对立的话,那么这恐怕就意味着,我也许未能如愿以偿地叙述这纯粹的图像。接下来,我必须比以往更加小心,在描述一个图像时,别让这个图像无声无息地冲着另一个——描述这一个,而牺牲另一个,就像摩尼教的教义一样——要么只有善的,要么只有恶的。这种叙述甚至在当今占主导地位,即以原本最客观和最慷慨的方式讲述:这里我向你们讲述那些善良的园艺工人,但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能够更多地讲述那些邪恶的猎人。——事实却是,我对那些手工业者的疲倦拥有一些动人的、可以叙述的图像,相反,自动机使用者的疲倦却(还)没有。那时,在脱粒后的共同疲倦中,我看见自己坐在那样一个民族中,一个民族,之后在我的祖国奥地利我一再如此期望并且一再怅然若失。我所说的不是“全体民族的疲倦”,压在单个人的眼皮上,一个后来者的眼皮上,而是第二个战后共和国某个小民族的疲倦的理想图像:所有这些族群、阶层、联盟、军团、天主教区修道院的全体修士们就像我们农村人那时坐在这儿一样非常疲倦,逐渐在共同的疲倦中,因它而统一,首先是被净化。一位法国朋友,犹太人,在德国占领时期必须躲躲藏藏地生活,他曾经讲述过,自然也有夸大的成分,但还是很令人信服,他说在自由后,“几个星期整个国家都光芒四射”;类似的也许还有我对共同的、奥地利的劳作疲倦的想法。但是:一个作恶者,毫发未损地逃脱了,即使常常小睡片刻,不管他是坐着还是站着,就像有些东躲西藏的逃亡者一样,即使他后来也睡得很多、很沉,而且鼾声大作——但他并不明白疲倦,更不用说那种同甘共苦的疲倦;直到最后一声呼噜,他似乎不会再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而获得疲倦,除非是因为也许暗地里甚至是他本人渴望得到的惩罚。我的整个国家混杂了这样的不知疲倦者。从热衷于大吹大擂的人,直到那些所谓的精英人士;接踵而来的暴力分子和帮凶成群结队,他们哪里会形成疲倦的队伍,哪怕是一时一刻也罢,他们厚颜无耻地大出风头,和前面所描写的迥然各异。一群已经变老却不知疲倦的大屠杀-小伙子和小姑娘,他们在全国范围内从那些同样不知疲倦的徒子徒孙中精选出了新的一代。这些徒子徒孙准备着也要把子孙后代训练成搜查队。这样一来,在这个卑鄙的多数群体里,所有的少数派永远都不会有一席之地,不会成为一个疲倦的民族中如此必不可少的部分;在这个国家里,每个人独自伴随着自己的疲倦直到这个国家历史结束。末日审判,我的确有那么一阵子曾经认为,它就是针对我们这个民族而来的——我不需要说,是什么时候——,看样子,它是不存在的;或者换句话说:对这种末日审判的认识在奥地利国界内是不会生效的,而且永远也不会生效,正如在短暂的期望之后我所思考的。末日审判是不存在的。我们这个民族,我不得不进一步地思考,是历史上第一个彻底堕落的、第一个无法改良的、第一个对任何未来都无力赎罪、无力悔过的民族。

    难道这现在还不明显是一种想法而已吗?

    这不是想法,而是图像:因为我所想的,同样也看得到。想法,而且并不正确,在这方面也许就是“民族”这个词;因为在这个图像中,我觉得恰恰就没有“民族”,而是“不知疲倦的一群人”,顽固不化,注定缺少对其非人的罪行的认识,注定无休止地循环往复。但是显而易见,现在立刻就有其他图像与之相矛盾,而且重新要求公正;只是它们对我触动不那么深,无非缓解而已。——那些能够追溯的祖先都是仆人和贫民(没有农田的小农);如果他们受过点教育,那总会是木匠。这个地区的木匠,也正是我一再看作的那个疲倦的民族。当时是战后初建年代,作为家中最大的孩子,我常常被家里的女人们,母亲、祖母、婶婶打发,带上装午饭的保温罐去周边不同的新建筑工地;家里所有没有在战争中阵亡的男人,有一段时间也包括60岁的祖父,在那里和其他木匠(“木工工人”)一起忙着架屋顶。在我的图像中,他们吃饭时坐在建筑骨架旁——总是以不同的姿态——部分已经被凿好的梁上或者剥了皮正在加工的树干上。他们把帽子摘下,头发粘在一起,额头呈乳白色,和黝黑的脸庞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所有的人都显得很结实,瘦小,同时四肢很灵巧和柔韧;我回忆不起来其中会有人大腹便便。他们吃饭很从容,而且少言寡语,也包括那个德国继父,他是个“木匠助手”,在这个陌生的国家和村庄里他平时只能通过对世界著名大城市的自吹自擂维持下去(愿他安静吧)。之后他们还会再坐一会儿,稍带疲倦地相互走到一起,他们聊起天,没有诙谐,没有咒骂,甚至从未抬高嗓门,聊起他们的家庭,几乎只这样,或者,非常平静地聊起天气——从来不聊别人的事——,一种聊天,接着就过渡到下午的工作分工。尽管他们中间有工头,但在我的印象中,没有人可以说一不二,也没有人可以做决定;在他们之中,仿佛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统治或者可以“占据统治地位”,这也属于他们的疲倦。与此同时,他们的眼皮看上去沉沉的,发了炎——疲倦的一个特点——,意识清醒;每个人身上都有股子机智果断劲(“拿去吧!”——一个苹果扔出去——“接住了!”);很有生气(总是不断开始多声部、无意识、出乎意料的叙述:“战前,我母亲还活着时,我们有一次去圣维特医院看望她,然后在夜里徒步走了五十公里路,穿过特里克森峡谷回家……”)。这个残缺不全的疲倦民族所拥有的图像颜色和形式就是工作裤的蓝色、大梁上用铅垂线画上的红色直线、红色和紫色的椭圆形木工笔、黄色的折尺和和水平仪上的椭圆形气泡。太阳穴上被汗水弄湿的头发干了后立了起来;摘下又戴上的帽子上没有什么标志,帽檐上不是羽毛而是铅笔。要是那时已经有了晶体管收音机的话,无论如何我可以想象得出来,那也会在远离工地的地方。尽管如此,我觉得,仿佛从各个地方的光明中出现了某些如同音乐的东西——悦耳动听的疲倦音乐。是的:那种亲身经历,又一次让我明白了,这是个神圣的时刻——神圣的插曲。——当然是属于这个疲倦的民族——和在脱粒机旁的群体不同——我不属于其中,却很羡慕他们。可是后来,快成年时,我曾经可以属于其中,这一切变得跟当年我作为一个送饭人的想象完全不同了。祖母死后,祖父退休了,放弃了农业,在这个大院里——在村里不仅仅一家如此——几世同堂的生存模式告终了,我的父母盖起了自己的房子。盖房子时,除了最小的孩子,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得以某种方式参与其中,我也被派上用场,于是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疲倦。在头几天里,首先的工作就是,把一个装满细方石的推拉箱拖到山上那个载重汽车没法到达的工地,拖过放置在泥浆上的木板,我所经历的不再是我们共同的工作经历,而是苦役。那漫长的、断断续续的、从早到晚重复向山上推的艰辛,让我感受到无法承载的重压,我的眼睛没法再去观察周围的一切,只能死死盯着前方,盯着那灰色的、棱角分明的砖块瓦片,那些在小路上来回翻滚的、灰乎乎的泥石流,特别是那些木板之间的过渡地带,我通常要在那儿把手推车稍微抬起来或者狠劲推一下,好越过那些棱角和拐弯。载重汽车在那里翻车屡见不鲜,我也一样。在这几个星期里,我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徭役或奴役。“我累死了”,口语是这么说的:是的,这些日子结束时,我不仅手上满是伤痕,而且脚趾也被从它们中间挤出来的水泥灼伤了,我彻底散架了,蹲在那儿(不是坐着),累垮了,只有疲倦。无法吞咽,我吃不下任何东西,也不能说话。这种疲倦的特殊信号也许就在于,看来没法恢复过来了。尽管你几乎可以立马就地睡着,但第二天黎明,当你在工作开始前不久醒来时,你会感受到比之前更加沉重的疲倦;好像这艰辛的劳累从你身上驱赶走了一切尚属于那样一种渺小的生活感受的东西——晨光的感受,微风拂过两鬓的感受——,而且永远如此;似乎从现在起,那种生不如死的状态就没有尽头似的。难道我之前在烦恼时没有很快找到借口,想好这个或那个诡计吗?现在我实在太虚弱了,以那些久经考验的方式——“我必须学习,准备去上寄宿学校”;“我去给你们到森林里找蘑菇”——来逃避。任何鼓励都于事无补:尽管是关乎我自己的事——我们的房子——,可是作为一个生手工人的疲倦没有一时一刻不纠缠着我;疲倦,个别的疲倦。(再说吧,还有更多这样的工作,让所有的人都害怕,如挖水管壕沟:“这个工作就不是人干的,鬼才干呢!”接着奇怪的是,久而久之,那种极度的疲倦脱离你,而让位于木匠-疲倦?不,让位于一种运动,一种创纪录-雄心,伴随着一种痛苦的幽默。)——

    又一个不一样的疲倦经历是在大学读书期间为了挣钱干的倒班。那里人们一大早就得工作——四点我就起床赶第一班有轨电车,没有洗漱,在斗室里小便到空果酱瓶子里,免得打扰到房间里其他人——一直干到下午早些时候,在一家百货商店货物发送部那密不透光的阁楼上,就在圣诞节和复活节前几周里。我拆开旧纸盒,在锋利的裁刀台上裁出一块块大长方形,用作新盒子的衬垫和托架,此外还在流水线车间打包(一个久而久之甚至让我感觉挺惬意的工作,就像过去在家里劈柴火和锯木头一样,因为它让我的思想自由自在,可也不会因为它的节奏造成太多影响)。于是出现了那种新的疲倦,如同我们下班后出去走到街上,人人各走各的路。这时,在我疲倦的孤独中,眯起眼睛,戴着沾满尘灰的眼镜,敞着肮脏的衬衫衣领,我突然对这个熟悉的街景有了另外的眼睛。我看见自己不再和先前一样,同那些忙来忙去的人一起忙忙碌碌,逛商店,去火车站,看电影,学习。尽管我在清醒的疲倦中走去,没有困意,没有封闭在自我中,但我却觉得自己被排除在社会之外,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我是唯一与其他所有人背道而驰的人,走进了无望之境。在下午的阶梯教室里,我一踏进去就如同走进了禁室,能倾听的风琴声比平时还要少;那里所讲述的东西,也不是针对我的,我甚至连个旁听生都不是。我日复一日地怀念在阁楼上面那一小帮疲倦的倒班工人,而现在,当我再次感受着这个图像时,我认识到,我在那个时代,很早,19、20岁的样子,在我真正开始写作前好长时间,在大学生中就没有了作为一名大学生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舒服,更多的是恐惧。

    你有没有发觉,你所描绘的疲倦图像都来自手工业者和小农,带点浪漫主义手法,可从来没有过市民的,不管是大市民还是小市民?

    我在市民身上还从未感受过那些如画的疲倦。

    你对此甚至都不能想象一下吗?

    不能。在我看来,疲倦与他们毫不相干;他们把它视为一种不好的行为,如同赤脚走路。此外,他们没有能力扮演出疲倦的图像;因为他们的工作就不是这样的。至多他们在最后可以表现出死亡的疲倦,如同我们大家期盼的。同样,我也很难以想象一个富人的疲倦,或者强权者的,也许除了那些被迫退位的,如俄狄浦斯王和李尔王。我甚至看不到在下班时从如今全自动化的公司中走出疲倦的劳动者,而是看到一个个像统治者一样腰板挺直的人,带着胜利者的表情和巨大的婴儿小手,这些手在位于拐角的下一个自动赌博机上会马上继续抓住懒散而快活的手柄。(我知道,你现在会提出反对意见:“你在说出同样的话之前,才真正会变得疲倦,目的是保持分寸。”但是:我必须有时变得不公正,我也有这样的兴趣。此外,当这些图像此间萦绕时,人们对我的指责无可辩驳,彻头彻尾疲倦了。)——后来,我认识到一种可以和倒班工人疲倦比拟的疲倦,这时,我终于——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开始写作”,每天,几个月之久。当我后来走到城里的街道上,我又发现自己不再属于那里的大多数。然而,那种随之而来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完全不同:不是普遍日常生活的参与者,我觉得无所谓;恰恰相反,在我创作的疲倦中,近乎筋疲力尽,这甚至赋予我完全愉快的感觉:不是这个群体对我不可企及,而是我对它,对每个人都如此。你们的娱乐、节日和搂搂抱抱跟我有什么相干呢——我有的是树木、草地、电影院的银幕,那里,罗伯特·米彻姆[2]只为我上演他神秘莫测的表情,还有投币式自动点唱机,鲍勃·迪伦在其中只为我演唱他的“眼神悲伤的低地女人”,或者雷·戴维斯[3]唱着他和我的“我不像任何其他人”。

    可是这样的疲倦有没有转变成傲慢自大的危险呢?

    是的。我也总是突然发觉自己处于一种冷漠的、目中无人的傲慢自大,或者更恶劣,居高临下地同情所有那些正儿八经的职业,就是因为它们一生中永远都不可能产生像我那样高贵的疲倦。在写作之后那些时刻里,我是一个不可接触的人——在我的意识中不可接触,可以说是正襟危坐,哪怕是在某个根本无人过问的角落里。“别碰我!”这个疲倦的自豪者毕竟有朝一日会让人触碰,这样的情况好像不曾发生过。——一种成为可接近的疲倦,被触碰和自己可以实现触碰的疲倦,我直到很久以后才经历。这样的情形很少发生,如同生命中只有那些重大事件一样,也已经很长时间再也没有发生过了,仿佛只有在人类生存的某个时期才可能发生,之后也只会在特殊情况下重复,战争中,一场自然灾害发生时或者其他困难时期里。有那么几次,在我身上表现出那种疲倦,哪个动词适合它呢?“被赐予”?“落在身上”?我事实上也处于个人的困难时期,而且我很幸运,在这个时期,我遇到了另一个处于同样困境的人。而且这另一个人总是个女人。只有困难时期还不够;还需要让那种带有情欲的疲倦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加上一种刚刚经受过的艰辛。似乎有这样一个规律,男人和女人,在他们成为几个小时的梦幻伴侣之前,两个人先要走完漫长而艰难的一段路程,在一个对双方来说都很陌生的,尽可能远离任何一种家乡——或者家乡感——的地方相遇,之前也还必须共同经受过一种危险或者漫长的混乱,在敌对的国家之中,也可以是其中一方的国家里。然后才有可能,在这个终于变得平静的避难所,那种疲倦使得这两个人,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一下又一下地把自己献给对方,那么自然,那么亲密,如同我现在想象的那样,这样的情形不管在其他类似的结合中,即使是爱情中,也是无可比拟的;“犹如面包和葡萄酒的交换”,另一个朋友这么说道。或者,为了简明扼要地表达在这种疲倦中达到如此的一致,我想起了一句诗:“……爱的词语——每一个都在微笑……”,这与短语“身心合一”相符,即使沉默笼罩在两个人的身体周围;或者我干脆换个说法,在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一部电影中,那个英格丽·褒曼带点醉意地拥抱住那个疲倦不堪的、(依然)疏离的加里·格兰特时说:“您就等着吧——一个疲倦的男人和一个喝醉的女人,这会成为一对很好的伴侣!”。“一个疲倦的男人和一个疲倦的女人,这会成为一对最美好的伴侣。”或者事实表明“和你在一起”是唯一的词语,如同这里在西班牙语中说“contigo”[4]……或者德语的形式也许不是说“我是你的——”而是说“我让你觉得疲倦了”。在有了这样为数不多的经验以后,我并不把唐璜想象为一个诱拐者,而是一个在不同的适当时刻,面对一个疲倦女人的疲倦英雄,一个永远——疲倦的英雄,每个女人都这样投入他的怀抱——当然不用想念他,于是情爱疲倦的神秘就实现了;因为在这两个疲倦的人身上所发生的,将会永远存在,一生一世:除了成为一体,否则两个人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更持久的东西存在,他们中也没有人需要重复,甚至对此产生畏惧。只是,这个唐璜怎样创造他那些总是新鲜的、令他和下一个美人能如此神奇地屈服的疲倦呢?不是一、两个,而是一千零三个这样的同时性,它们一生一世都铭刻在两个身体里,直到那些最微小的皮肤点上,每个激动都是真实的,可信的,其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严肃——就是一波又一波?不管怎么说,在这种非常少见的疲倦冲动之后,对于通常的身体状况和行为来说,我们这样的人便不复存在了。

    那么之后你还剩下什么呢?

    还有更大的疲倦。

    难道在你的眼里还有比刚才那些暗示过的更大的疲倦吗?

    十多年前,我坐夜班飞机从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到纽约。这是一次非常漫长的航行,午夜过去很久,才从库克湾旁的城市起飞——涨潮时,那些大块浮冰矗立着涌进海湾,而在退潮时,它们变成了深灰色,从海湾里又迅速回到大洋里——,一次拂晓时,飞机中途降落在加拿大埃德蒙顿的暴风雪中,另一次中途降落时先在空中盘旋等待信号,然后才停在停机坪上,沐浴在芝加哥上午刺眼的阳光下,在闷热的下午,飞机才降落在离纽约市还很远的地方。终于到了旅店,我想立刻去睡觉,好像生病了——与世隔绝——没有睡眠、空气和运动的夜晚。可是过后我看见下面中央公园旁那条条街道,远离早秋太阳。阳光下,在我看来,人们都沉浸在过节般的氛围中,于是感觉到,现在待在房间里会错过什么,这吸引着我出去走到他们之中。我坐到阳光下的咖啡馆平台上,挨着一片喧嚣和汽油烟雾,一直还昏昏沉沉,内心里让这个不眠之夜置于令人担忧的恍惚之中。但之后却变了,我不清楚怎么回事,渐渐地?或者又是一波又一波?我曾经读到过,忧郁的人或许能够渡过他们的危机,因为他们彻夜都难以入眠;那些陷入一种危险的恍惚之中的“自我悬索桥”因此会稳定下来。而窘境此刻在我心里让位于疲倦时,那个图像就浮现在我的眼前。这种疲倦有点恢复健康的作用。人们不是说“同疲倦作斗争”吗?——这种决斗已经结束。疲倦现在是我的朋友。我又回来了,在这个世界中,甚至——绝不是因为这是曼哈顿——在其中间。但后来还有一些东西加入其中,许许多多,一个比一个更加迷人可爱。一直到夜晚,我就坐在那儿观望着;看样子,仿佛我甚至都不用去呼吸似的。没有什么引人注目、装模作样的呼吸练习或者瑜伽姿态:你坐着,并且在疲倦的阳光下才暂时正常呼吸着。总是有很多的、瞬间异常美丽的女人经过——一种美丽,这期间我的眼睛湿润了——,她们所有的人在经过时都掠取我的图像:我是合适的选择。(很奇怪,特别是这些美丽的女人很在乎这种疲倦的目光,跟有些老男人和小孩一样。)但没有想法,我们,她们中的一个和我,超越这一切彼此开始做点什么;我对她们无可求,终于能够这样观看着她们,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也的确是一个好观众的眼光,如同一场游戏,至少有这么一个观众在座时,这场游戏才能成功。这个疲倦者的观看是一种行为,它在做什么事,它在参与其中:由于有人观看,这个游戏的参与者会更好,更出色——比如说,他们在这样的目光面前更加从容不迫。这种缓慢的眼皮开合让她们满意——使她们发挥自己应有的作用。这样一个观看者会让自己的疲倦夺取那个自我本身,那个永远制造不安的自我本身,犹如通过奇迹一样:所有平日的扭曲、不良习惯、怪癖和谨小慎微都会离他而去,只剩下那双松弛的眼睛,终于也那样神秘莫测,如同罗伯特·米彻姆的眼睛[5]一样。接着:忘我的观看成为行动,远远超越了那些美丽的过路女人,将活着和运动着的一切都囊括在他的世界中心。这种疲倦分解——一种划分,它不是肢解,而是标明——那通常的纷乱,通过它有节奏地成为形式的善举——形式,只要眼睛可及——疲倦的大视野。

    那些暴力场景、冲突和恐吓也是大视野中的善行吗?

    我这里谈的是和平中的疲倦,间歇中的疲倦。在那些时刻里是一片和平的景象,中央公园也是如此。令人吃惊的是,我的疲倦好像在那里共同为暂时的和平起着作用,因为它的目光分别对暴力、争端的姿态或者哪怕只是一种不友好的行为的萌芽给予缓和?减弱?——消除,通过一种与那种蔑视的同情——有时是创作疲倦的同情——截然不同的同情:同情就是理解。

    可是这个目光有什么特别吗?什么是它的特征呢?

    我借助它,可以感受到别人,同时也就一起观看到他的东西:那棵他正行走在下面的树,那本他拿在手上的书,他站在其中的灯光,即使这是一家商店里的人造光;那个老花花公子穿着的浅色的西装,还有手里拿着的丁香;那些旅行者带着的行李;那个巨人连同他肩上看不见的孩子;我自己连同从公园林子里飞转出来的树叶;我们每个人连同头顶上的天空。

    如果不存在这样一种东西呢?

    那么我的疲倦就创造它,而另一个正好还迷失在空虚中的人,从一刻到另一刻,在自己周围,感受着他的事物的光芒。——

    再说吧:那种疲倦使得那些成千上万并不连贯的过程纵横交错在我的面前,超越形式,自然形成一个顺序;每个过程都深入到我的内心,成为一个——结构细腻而神奇、连接惟妙惟肖的——讲述那天衣无缝的部分;而且这些过程在自我叙述,并不是通过词语实现的。多亏我的疲倦,世界才摆脱了种种名称,变得伟大。为此,我对我的语言自我与世界的四个关系具有了一个粗略的图像:在第一个关系中,我无话可说,痛苦地被排除在这些过程之外——在第二个关系中,嘈杂的声音,各种废话,从外在逐渐过渡到我的内在,但是与此同时,我依然无话可说,至多有了呼喊能力——在第三个关系中,生活终于走进我的内心,因为它不由自主地、一句一句地开始叙述,一种有的放矢的叙述,大多情况下针对某个确定的人,一个孩子,那些朋友——那么在第四个关系中,正像我时至今日在那种眼睛明亮的疲倦中最持久地经历过的,世界在沉默中完全无声无息地叙述着,向自己,既对着我,又对着这个头发花白的邻座观众,也对着那个从眼前晃过去的漂亮女人;这无声无息发生的一切同时已经是叙述,而这个叙述,和首先需要歌手或者编年史作者的战斗行动和战争不同,在我疲倦的眼里自然而然地组合成史诗,也就是说,我豁然开朗,成为理想的史诗:这个转瞬即逝的世界的那些图像衔接在一起,一个又一个,逐渐表现出来。

    理想?

    是的,理想:因为其中的一切都伴随着合理的事情发生,而且不断地还有事情发生,从一无所有中没有太多,从一无所有中也没有太少——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适合于一个史诗;自我叙述的世界就是自我叙述的人类历史,也就是它可能是什么样。乌托邦式?“La utopia no existe”[6],我在这里的一块牌子上看到,翻译过来就是:乌托邦是不存在的。你好好想一想,世界历史开始转动。我当时的乌托邦式疲倦无论如何产生了一个地点,至少是那个地方。我觉得我的地方意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得多。看样子,好像我尽管才到这里,但在我的疲倦中已获得了这个地方的气味,世代就居住在这儿似的。——在接下来几年里相似的疲倦中,有越来越多的东西加入到这个地方。引人注目的是,常常有陌生人跟我这个陌生人打招呼,因为他们感觉我很熟悉,或者就那么回事。在爱丁堡,我观看了普桑的《七件圣事》[7],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它们终归分别遵循着合适的间隔,通过洗礼、圣餐和类似的形式表现出来。之后,我坐在一家意大利餐馆里,有一种容光焕发般的疲倦,并且那样——例外,与这种疲倦息息相关——自信地可以让人服务,最后所有的服务生都一致认为曾经见过我,而且都在不同的地方:一个说在圣托里尼(我还从未到过那儿),另一个说在去年夏天,看见我带着睡袋,就在加尔达湖边——无论是睡袋还是湖边都不搭边。从苏黎世到比尔的火车上,在一夜无眠后去参加孩子们的毕业庆典,一个同样彻夜未眠的年轻女人坐在我对面,她刚参加了环瑞士自行车赛的闭幕式,她受参与活动的银行的委托,在那里照顾那些骑手:献花,分别亲吻台上那些人……这个疲倦的女人叙述时没有过渡,好像我们彼此向来了解对方的一切。有一个人,他连续两届获胜,第二次获得亲吻,但已经不再认识她了;她叙述时那么兴高采烈,怀着无限的敬佩,并不失望,在她的眼里,骑手们只专注于他们的运动。现在她不想去睡觉,而且不管饿不饿都要和她的女友在比尔一起吃午饭——这时,那种让人再熟悉不过的疲倦的另一个萌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某种饥饿感。那种吃饱的疲倦不会创造这样的情形。“我们很饿,很疲倦”,哈米特[8]的《玻璃钥匙》中那个年轻女人对奈德·波蒙特叙述着梦见她俩的情形:将她们聚在一起的,正是饥饿和疲倦,后来依然如此。——在我看来,除了孩子们——一再瞪大眼睛,充满期待地转来转去观望着那个坐在这里的人——一种对这样的疲倦不同凡响的敏感好像也占有了这个跟着疲倦的人,那些傻子和动物。几天前,在安达卢西亚的利纳雷斯有个傻子,他没有牵着他亲人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向前。这时,我整理好上下午的卡片后坐在板凳上。他看见我时瞪着吃惊的眼睛,好像他看到了自己的同类,或者别的什么:一个更加令人吃惊的人。这个像地地道道的蒙古人的脸,不只是眼睛,喜气洋洋地注视着我;他甚至停住脚步,非得让人拽着才继续走——他脸上露出实实在在的愉悦,就是因为一个目光感受到他的,使之发挥作用。这是一种重复:有时就是世界上那些傻子,有欧洲的,有阿拉伯的,有日本的,他们带着童稚的快乐上演着自己的演出,进入这个疲倦的傻子的视野。——当我完成了一项工作,走过很长的人行道,“精疲力竭地穿过”没有树木的弗留利平原,经过一个叫美狄亚的村子旁的森林边缘时,那里的草地上卧着一对鸭子,旁边是一只狍子和一只兔子。我一出现,它们起初拉开逃跑的架势,然后却表现出和谐的姿态,扯着草吃来吃去,四处摇摆着。——在加泰罗尼亚的波布莱特修道院旁,我在乡间公路上遇到了两条狗,一条大,一条小,好像父子俩,它俩后来跟我一起走,一会儿跟在我身后,一会儿超过我。我疲倦得连平时对狗的惧怕都烟消云散了。此外,我也想象着,似乎因为在这个地方走来走去,已经沾上了这里的气味,狗都不认生了。这两条狗也的确开始嬉闹起来:“爸爸”绕着我兜圈,而“儿子”看样学样,穿过我的腿。是的,我在想,这就是真正的人的疲倦图像:它敞开心扉,它让一切都有穿透力,它为所有生灵的史诗创造通道,也为现在这些动物。——但这里也许需要有所补充:在利纳雷斯郊外瓦砾和甘菊处处可见的草原上,我每天都走出去,我成为人和动物之间截然不同的事件的见证人。对此只是简而言之:远处那些零零星星的人,他们好像要坐在废墟或者大石块的阴凉处休息,事实上却在埋伏守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四周射程范围内那些小鸟笼子,它们被挂在可以弯曲的棍子上,棍子插在瓦砾里,小鸟在里面几乎连扑腾翅膀的空间都没有,因此越发让笼子晃来晃去,成为那些大鸟活生生的诱饵(可是欧洲鹰的影子却远离陷阱,在我这儿掠过纸张;铅矿遗址旁的桉树林寂静,也阴森森的,这是我露天写作的地方,伴随着西班牙复活节前一周极度兴奋的尖叫声和长号吹奏);——或者是那些孩子,他们随着日落吵吵嚷嚷地从吉普赛人住地涌向荒野,有一只瘦长的纯种狗围着他们蹦蹦跳跳,然后又是狂叫,又是兴奋不已,犹如一个轰轰烈烈的场面的观众,由一个半大小子一一来表演:在热带稀树草原上撒开兔子让狗追击;这个曲棍球手很快被赶上,这条狗咬住脖子,先是玩来玩去,兔子被抛开,它又一次逃跑,它更快地被捕获,在狗嘴里被上下折腾,这样被抛来抛去,狗嘴里叼着战利品飞快地穿过原野——兔子拖着经久不息的尖叫——,随着这群孩子一同回到住地,轰轰烈烈的场面结束,狗蹦向领头者伸直的手上,兔子被夹着耳朵吊在上面,血淋淋的,虚弱的爪子还在微微颤抖,那小小的躯体呈现在队伍最前列,迎着日落,在孩子们头顶上方,可以从侧影看到兔子的脸庞,在无助和孤独中不仅超越了动物的脸,而且也超越了人的;——或者就是昨天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在我从桉树林写作回到城里的路上:在橄榄林边的石墙旁,拿着橄榄枝和芦苇棒,在大喊大叫中前后瞄来瞄去,将那些石块推得四处都是,用脚踢来踢去,在石头下面,现在暴露在阳光下的是那条蜷缩着的、又肥又长的蛇,除了动了动头和吐了吐信子外几乎一动不动——还难以走出冬眠吗?——,棍棒从四面八方劈头盖脸地打到它身上,要裂开的、但却重重地打去的芦苇,一片噼里啪啦声,这些半大小子又大喊大叫着前后瞄准目标(记忆中我也在场),那条蛇终于直起身来,挺得高高的,同时可怜巴巴的,没有要进攻的架势,甚至连一点威胁都没有,只是展示了一下有威慑力的颈子,这是蛇天生的架势,这么直立着,在侧影中伸着被打得不成样子的脑袋,嘴边淌着血,突然,就在它倒在投掷的石头下那一瞬间,同那只兔子一样,第三个形象,犹如一幅画着那些习以为常的动物和人的形象的幕布升起时那个片刻间出现在舞台深处的普通形象:——然而,在我心里,当你目睹了这一切时,从哪儿产生这样的反抗呢,同样可怕的事件,它们什么也没有叙述,更多不过是证实,还可以继续叙述,而与此同时,那些创造统一的疲倦所要对我叙述的东西在我的心里唤起了一种的确自然而然从很久以前开始的叙述,很久很久——唤起了那种叙述的气息?

    是的,但你没有认识到,前者并不只是可怕的事件,而且原因在于,尽管你只是想把它们记录下来,却在这期间违背意愿,几乎陷入叙述中,最终只是有意图避免它的动词形式,过去时——通过一种手段?而且除此以外,比起你疲倦史诗中那些尚如此宁静的事件来,对这些可怕事件的描写则更直观,或者无论如何更具影响力?

    可是我不想变得具有影响力。我不想去说服,——也不用图像——,而是让每个人回忆自己那独一无二的叙述的疲倦。它的直观性还会出现,在这种尝试的最后,立刻,也许——只要我为此在这期间足够疲倦。

    那么在你的轶事和片断之外,什么是那最后疲倦的独一无二性,它的本质呢?它是怎样发生作用呢?开始该怎样来做呢?它可以使这个疲倦的人行动吗?

    但是它本身已经是最大可能的行动了,根本不需要特意开始做什么,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开始,一种作为——“开个头”,口头语就是这么说的——。它的开个头是一种教诲。疲倦赋予教诲——是可以运用的。教诲谁呢?你问道。从前在思想史中,存在物“自体”的理念,此间已经过时了,因为客体从来不可能自己表现出来,而只存在于与我的统一中。但是我所说的那些疲倦,会让我更新那种陈旧的理念,因此使之显而易见。进一步,伴随着那种理念,它们使你获得这种想法。再进一步,在这种对事物的想法中,我触及一种法则,仿佛可以用手抓得住似的:如同事物在这一刻所表现的,那么它不仅仅是这样,而且它也应该是这样。更进一步,事物在这样一种基本的疲倦中从来都不会自成一体,而是始终与别的事物息息相关,即使可能只有很少的事物,最终一切都会关联在一起。“现在狗还在叫——一切如此!”最后:这样的疲倦要被分开的。

    为什么突然这么多哲学味呢?

    没错——也许我一直还没有真正有过疲倦——:在最后疲倦的时刻就不再有哲学问题。这个时间同时也是空间,这个时空同时也是历史。凡是存在,就会是同时性的。另一个同时会是我。那两个此刻在我疲倦的眼睛下的孩子,就是现在的我。那个姐姐拖着小弟弟穿过酒馆,这同时产生了一种意义,有了一种价值,没有什么东西比另一个更有价值——落在这个疲倦者脉搏上的雨点与河对岸那个行走者的目光具有同样的价值——,这简直太美好了,而且理应如此,并且要继续这样,这首先是真实的。我扶着姐姐的腰,如同姐姐扶着我这个弟弟的腰一样,这是真实的。而相对的东西会绝对地表现在疲倦的目光里,部分就是整体。

    那么直观在哪儿呢?

    我对这种“合为一体”有个图像:那些花卉静物画,通常是17世纪荷兰的,在它们的花朵上,一切都很逼真,这里一只甲虫,那里一只蜗牛,这里一只蜜蜂,那里一只蝴蝶,尽管也许没有一个会知道另一个的存在,可在这一时刻,在我的时刻,所有这些都相互关联。

    难道没有转弯抹角的图像,你就不能尝试变得直观吗?

    你这样坐下来吧,但愿你在这期间也够疲倦了,和我一起坐到田间小路旁的石墙上,或者更好些,因为更接近地面,你就和我一起蹲在路上吧,蹲在这路中间的草带上。那种“一切相互关联”的世界地图的确会让你看得出来,猛地一下,在这种色彩斑斓的反照中:完全接近这块地面,我们同时也就处在正确的距离中,看着那个猛然直起身子的毛虫,和那个形体大小像蠕虫的、分成很多节、正往沙里钻的甲虫一起,这只甲虫又和在橄榄上摇晃的蚂蚁一起,同时和树皮一起,在我们的目光下卷成8字形。

    不是图像报道,而是叙述!

    几天前,在安达卢西亚田间小路的灰尘中,一只鼹鼠的尸体十分缓慢地向前移动着,那样庄重,犹如在安达卢西亚复活节期间,那些受难和悲伤的雕像被架起来走过条条大街一样。当我把它翻转过来时,下面行进着一列闪着金光的食尸甲虫。在之前三周的冬日里,我在一条同样的田间小路上,在比利牛斯山脉,以同样的方式像我们刚才一样蹲下来,看着雪花飘落,雪片非常微小,呈颗粒状,落在地上和明亮的沙粒没有什么区别,可是融化时却留下了一片片固有的水迹,暗暗的污渍和雨滴留下的完全不一样,面积大了许多,更不规则,如此缓慢地渗入尘土中。童年时,我像现在蹲着一样高的时候,在第一缕晨曦里和祖父走在同样的奥地利田间小路上,光着脚,既接近地面,又距离尘土里那些零零星星的凹坑像太空一样遥远,那是夏季雨滴砸出的小坑,那是我第一个、反复又使之重现的图像。

    终于在你那疲倦作用的比喻中,不仅有事物那一个个被缩小的尺度,而且还有人的准则!但是为什么唯独你是那个疲倦者,独自一人?

    在我看来,我最高程度的疲倦向来同样是我们的疲倦。在喀斯特地区的杜特夫勒,那些老年男子深夜站在酒馆柜台旁,我曾经和他们处于敌对状态:即使我对另一个人一无所知,可是疲倦却会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的历史。——那两个人,头发湿漉漉地向后梳着,脸庞瘦削,指甲开裂,穿着干净的衬衫,他们是农业工人。这些工人从早到晚都在荒野里当牛做马,要步行好远的路来这里的城市酒吧,和所有其他站在那儿的人不同;就像那儿那个人,他独自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在这里很陌生,从利纳雷斯被当地公司派到这里的路虎汽车厂做装配工作,也远离他的家庭;就像那个老男人,他每天站在外面橄榄林地边上,脚边有只小狗,胳膊肘撑在树杈上,在那里哀悼他死去的老婆。——对这个理想的疲倦者来说,“想象变得”没有幻境,完全是另外一种,与《圣经》或者《奥德赛》里那些睡眠者不同,他们有幻境:告诉他什么是存在。——现在的我,尽管并不疲倦但还是要大胆叙述那些疲倦最后一个阶段我的想象。在这个阶段,你看到的就是那个疲倦的上帝,疲倦而无力,可是在他的疲倦中——比任何一个疲倦的人类都更加疲倦——无所不在,带着一种眼神,它恐怕真的具有一种力量,因为它所看见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的世界事件中,都会使它变得自信和宽容。

    这一个个阶段足够了!干脆就谈一谈在混乱中浮现在你眼前的疲倦吧,它是怎样出现的。

    谢谢!这样的混乱符合现在的我和我的问题。——也就是说:品达罗斯[9]式的颂歌赞颂的是一位疲倦者,而不是一个胜利者!我疲倦地想象着那个圣灵降临节团体怎样接待圣灵,无一例外。疲倦的灵感与其说要做什么,倒不如说可以不做什么。疲倦:天使,他触摸着正在做梦的国王的手指,而其他国王在继续着他们无梦的睡眠。健康的疲倦——它本身就是恢复。某种疲倦者就是另一个俄耳甫斯,那些野性十足的动物聚集在他周围,最终会一同疲倦。疲倦赋予那些分散的个体以节奏。菲利普·马洛[10]——又一个私人侦探——在解决他的案件时,无眠的夜晚越是接二连三,他就越精神,越敏锐。疲倦的奥德赛赢得了娜乌西卡的爱情。疲倦会使你感觉到你从未有过的年轻。疲倦远远胜于自愧不如的我。一切都会在疲倦的宁静中变得令人惊奇——那卷纸多么令人惊奇,那个从容得令人惊奇的男人将它夹在胳膊下,穿过那条寂静得令人惊奇的塞万提斯路!疲倦的完美化身:从前,在复活节之夜里,庆祝耶稣复活时,村里那些老年男子在教堂里趴在那个坟墓前,一条红色的锦缎披肩替代了蓝色的工作服,脖子后面的皮肤由于一生的辛勤劳累而被阳光晒黑皴裂,裂纹和地上的一模一样;行将死亡的祖母以她那寂静的疲倦让一家人都平静了下来,甚至连她那个暴躁成性的丈夫也不例外;在利纳雷斯所有的夜晚,我观看着那许许多多被一起带到酒吧里的小孩子变得疲倦:没有了贪婪,手也不抓来抓去了,就是强打精神玩一玩。——谈起这一切,也有必要说一说,即使在疲倦这样的深层图像中,区别依旧存在吗?

    说得好,说得妙:不可否认,你的问题具有某些直观性(即使保留着神秘主义者那种典型吞吞吐吐的直观性)。可是这样的疲倦又是怎样创造的?人为的念念不忘?进行洲际飞行?急行军?一件赫拉克勒斯[11]的工作?试验性地参与死亡?你对自己的乌托邦有什么设想吗?用药片形式让全民保持清醒的领路者?或者采用药粉,添加到那个没有疲倦者之国中家家户户的饮用水里?

    我不知道什么良方,而且对自己也没有。我只知道:这样的疲倦是不能计划的;也不可能事先成为目标。但我也知道,它们从来不是无缘无故地出现,而始终是在艰辛过后,在过渡中,在一次次克制中。——那么就让我们现在站起来离开吧,走出去,走到街上,走到人群中,要去看看,也许在这个间隔里,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共同的疲倦在向我们招手,看看它今天会向我们叙述什么。

    但是属于真正的疲倦,同样像属于真正的问题一样,是站起来,而不是坐着吗?就像那个年老的弯腰驼背的女人在花园里说道:“唉,我们还是坐着吧!”因为她又一次被她那已经头发花白、但永不停息的儿子所驱赶。

    是的,我们坐着,但不在这里,在荒无人烟中,在桉树的沙沙声中,孤零零的,而是在条条大道旁,在观看中,也许近前还有一台自动点唱机。

    整个西班牙都没有一台自动点唱机。

    在利纳雷斯这里有一台,非常特别。

    叙述吧。

    不,下一次吧,在试论点唱机的时候。

    也许吧。

    可在我们上街去之前,现在又出现了最后一个疲倦的图像!

    好的。这同时也是我最后一个人类图像:在其最后的时刻,在宇宙的疲倦中取得了和解。

    补遗:

    那些挂在热带稀树草原的小鸟笼子不是为那里的山雕投放的诱饵。一个保持距离坐在这样一个四方形场地旁边的男人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将它们提到田野里,放在瓦砾堆上,为了这样四周能够听到歌唱;还有橄榄枝,插到笼子旁边的地里,不是要把鹰从空中引过来,而是招引黄雀来歌唱。

    补遗二:

    或者黄雀的确因为鹰蹦到高处——人们想要换换口味来看看它俯冲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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