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推理天才伊坂幸太郎全集-汽油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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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量燃烧,活塞飞动,车轮急转,这样的动感让我切身体会到自己正活着。一路奔驰不息无疑是我生命中的快事。

    不过,发动机停转、电子仪器关闭的停车状态,我也不讨厌。

    如果有其他车辆做伴,我们可以聊聊天,交换一下手头掌握的有关各种社会事件的信息。倘若只有我自己停在那里,那也不妨悠闲地眺望四周的风景,任由思绪驰骋。有时我会想象下次引擎发动时的情景;有时,凝望着纷纷飘落的树叶,聆听着附近车辆通过的声音,我会开始思考某些深刻的问题。比如,人类与动物,与我们汽车之间,有哪些共通点和差异。

    清晨,我会因身沾鸟粪而沮丧。黄昏,我会为长翅的黑蚁一同飞舞的壮观景象而惊叹。偶尔,人类的几句闲谈也会让我心生欢喜。

    非要说让我感到厌烦的事,就是堵车吧。那时既没有奔驰在路上的喜悦,也不能平心静气地思考。

    在大排长龙的马路上,只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车辆间距很小,大家都在焦躁不安中一点点往前蹭。当然,我可以与附近的车子聊几句。但是,车内人类的焦虑与疲惫往往也会影响车辆,所以我们很难心平气和地交谈。

    现在就正处于这种状况?

    这条公路从名取市出发,双向都是单车道。我沿着其中一条一路北上,向位于仙台市内的自家住宅前进,结果被堵在途中。我所在的车道堵得满满当当,红色的刹车灯连成一排,大家都以龟速移动,一直处于将停不停的状态。而反向车道却是空荡荡的。

    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了,反正总是只有自己所在的车道堵车。

    坐在驾驶席上握着方向盘的是望月良夫,他的紧张通过手上的力道传达给我。

    两个月前,就在迎来二十岁生日后不久,良夫取得了驾照。今天是他第五次开着我出门。他总是很守规矩,时常通过后视镜确认情况,速度适中,也不会乱踩刹车。

    前几天,望月家的妈妈望月郁子还说:“新手开车一般都比较安全。一旦熟练了,开始疏忽大意的时候才容易出事呢。”她答应为良夫出一半驾校的学费,而良夫要在每天早晨开车把她送到地铁站。良夫拿到驾驶证后,就开始履行这个约定了。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到疏忽大意啊?我都等不及了。”

    听到良夫的话,郁子笑眯眯地说:“这样不是挺好的嘛。我呀,小时候总想快点儿长大,可是一旦长大之后,想踩刹车都来不及了。”

    “对了,亨。”良夫紧紧握着方向盘,一边开车,一边问坐在旁边、年仅十岁的弟弟望月亨。

    “什么事?”

    “你刚才买的那个塑料模型是什么,高达吗?”

    亨的座位前面放着一个玩具店的袋子,里面装着一个盒子。今天,两人去了一趟位于仙台机场附近的影城,回来的路上顺道去玩具店逛了逛,好像就是在那里买的。我在停车场,因此并没有目睹买东西的场景,不过应该差不离儿。

    “哦,这个吗?这是龟霸。”亨把盒子从袋子里拿出来。关于高达,我也略知一二,他们在车里谈到过这个动画,我也从其他车子那里听说过。据我所知,高达好像是一群机器人打打杀杀的故事,而且剧情比较黑暗,同时也有一定深度。亨拿着的那个不起眼的茶色盒子上画着一个脑袋很大的机器人,这就是他所说的龟霸吧。

    “啊?”良夫惊呼,“亨,前几年你不是还说龟霸样子很丑吗?”

    “没错,我是说过。”

    “那你还买?”

    “那个时候啊?”亨严肃地噘起嘴,一脸成熟,根本不像个十岁的孩子,“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儿,不了解它的好。”说着,他抱紧膝头上的盒子,“龟霸其实超级棒哦!”亨脸上浮现出无比崇拜的表情。

    良夫扑哧一声笑出来。

    “是这样啊,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儿啊。”

    这个十岁的孩子说出什么话来我都不会吃惊。如果真有心理年龄这个概念的话,亨恐怕比望月家的其他人都要年长。换句话说,单论心理年龄,亨已经是个大人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是望月家的共识。

    “喂,哥哥,你知道这个人吗?”

    “哪个人啊?”

    “这个人。”亨把摊开的杂志拿给良夫看。

    当然,良夫无暇旁顾。

    “我不能东张西望,前面都是弯道,你直接说是谁不就行了。”

    “这本杂志掉在座位旁边,估计是妈妈掉的吧。你看,就是这篇报道。这个人就是《闪闪太阳君》的创作者吧。”

    “哦,你说丹羽啊。”良夫的语气里多少流露出几分轻蔑,“那家伙不是创作者,他爷爷才是。他爷爷在战后不久创作出了太阳君的插画。”

    “那杂志上报道的这位丹羽先生算是干什么的呀?”

    “他作为创作者的孙子,现在是这个角色的版权所有者吧。”

    我也知道这个太阳君。一名卡通角色,是个外形极其单纯可爱的太阳。在城市中穿梭的时候,我常常可以看到身穿印有太阳君衣服的小朋友,在购物中心前也能看到画着太阳君的大型海报。

    几年前,在停车场邂逅的一辆北斗星【1】曾给我做了一次有关“闪闪太阳君”前世今生的讲座,他那种着迷的劲头让我大为惊叹。仔细一看才发现,他里面摆满了太阳君的各种周边产品。

    太平洋战争结束后不久,丹羽的祖父为了鼓励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孩子,开始用手工制作的连环画为他们讲故事。他没有创作新故事的能力,于是以《桃太郎》或《一寸法师》的基本情节为框架,安排了一个有手有脚、外形十分简单的太阳作为主角。这就是太阳君的诞生经过。他每周赶赴受战火摧残的地区为孩子们表演。起初只有两三个孩子前来观看,但由于没有其他娱乐活动,所以,随着表演次数的增加,他的人气也越来越高。比起他讲的故事,孩子们更喜欢太阳君这个角色。也许是因为构图非常简单,什么角色都可以模仿的缘故吧。久而久之,比起讲故事,介绍太阳君占据了更多的时间,故事中的配角也逐渐增加,比如其他与天气有关的卡通形象,云朵姑娘、雨滴宝宝,等等。孩子们也会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太阳君的弱点是什么?”“云朵姑娘和太阳君的关系好不好?”丹羽先生就即兴做出回答。一来二去,各个角色的设定也逐步丰满起来。

    再加上后来太阳君的故事被美国拍成动画片,并以“进口片”的形式在国内广泛传播。

    “太阳君是划时代的杰作。”滔滔不绝地讲述这段历史的北斗星接着说,“因为它正体现了‘简约才是美’这句话。天气是一种普遍现象,其中‘太阳’是‘晴朗’的象征。灿烂的光芒无人不爱。其他的角色,比如云朵姑娘、雨滴宝宝,也都以简单明朗的构图取胜,可以说非常讨巧。而且,太阳君系列在市场上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简直就是奇迹般的角色啊。”那些奇迹般的角色就摆在车里,北斗星应该以此为傲吧。

    而此刻,驾驶着我的良夫说出了类似的话,但口气轻蔑,毫无崇敬之意。他说:“天气什么的不就是普遍现象嘛。太阳的样子那么简单,谁画出来的都差不多。别人只是无意中画了个相似的太阳,又无剽窃之心,就搬出《著作权法》让人家支付形象使用费。还有云彩、雨滴,都是一样的。明明是为了取悦孩子们的卡通形象,却一个劲儿地强调使用权、使用权什么的。”

    “你说谁啊?”

    “就是丹羽啊。周刊杂志上登的那个男人。就因为是创作者的孙子,便拥有太阳君的所有权。真差劲。”

    米老鼠和面包超人都做得挺好,但只有太阳君这么过分,良夫继续咬牙切齿地感叹。

    “听说那位创作者生前住在仙台,那他的孙子也住在仙台吧?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那个人算是富三代,都四十多了,从来没有正经工作过。”

    “真的吗?”

    “他就靠着爷爷的遗产过日子。自己没有任何创造,祖辈开采的油田里冒出的原油就够他吃香喝辣一辈子了。”

    “可是,哥哥你也没有正经工作过呀。”

    “我还是学生呢。”良夫生气了。

    “这位丹羽先生虽然没有工作,但他肯定缴纳了很多税金,还有地方税之类的。所以他说不定比你的贡献大多了。”

    小学生懂什么缴税的事,良夫并没有这样说,从比他小十岁的弟弟口中听到这种不像孩子该说的话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他只是说:“亨,听好了,我和那个叫丹羽的不同点在于?”

    “在于有没有油田?”

    “不。在于有没有上进心。”

    “上进心?”

    “我有上进心。”

    “说不定丹羽先生也有。你看,太阳君不是总在节目的最后宣布‘明天太阳也会升起’或者‘只要那里有太阳!’嘛。这些台词应该就体现了他的上进心吧。”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创造太阳君的是丹羽的爷爷。我承认他爷爷是个伟大的人。虽然他画工很糟,作品中也感觉不到太多创新性,但是他抢先一步把太阳塑造成卡通角色,在这一点上功不可没。然而,他孙子这个人很没用,并没有什么贡献。”

    “他在管理油田啊。”

    “使用太阳君角色的申请书送来,他就盖个章再送回去,并把银行账户告诉人家,让人家打钱。他要干的也就这些吧。”

    “还有和美女交往呢。”亨指着杂志说。

    怎么回事儿?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推测这本周刊杂志恐怕报道了些丹羽与美女交往的绯闻。我们习惯于通过想象力来填补人类对话中没有说明白的部分。

    “那件事啊?”良夫突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让我很失望。我本来很尊敬荒木翠的。”

    前面的车子前进了,为了不落后我也稍微向前挪了挪。动一动,然后又停下来。

    “荒木翠?就是和丹羽交往的美女吗?这么说,这位荒木女士也住在仙台喽?”

    “是的。你刚才说什么呢?不知道丹羽倒无所谓,但是不知道荒木翠可就太孤陋寡闻了。”

    “这个女人很厉害吗?怎么厉害了?”

    “待会儿你上网搜索一下就知道了。”

    “找了解情况的人问问不就行了嘛,让我来搜索一下哥哥的知识储备吧。”

    “真是的,详细说明很麻烦的。简单说吧,荒木翠十年前结婚,然后息影,一直居住在仙台。她家原本就是仙台的名门,是个非常有名望的家族。”

    “但是,哥哥,我有个问题!荒木翠女士已经结婚了,对吧?”

    “没错。她和一个圈外人结婚的事在当年还造成了很大的轰动呢。”

    “那个人是干什么的?”

    “我想想?好像是公司职员,搞研究的。医学方面的研究。”

    “医学方面?”

    “怎么了?”

    “医学的哪个方面?完全没说清楚嘛。”

    “好像是免疫方面的吧。”

    “免疫?免疫什么的?但是她都结婚了,还和那个油田先生,呃,丹羽先生搞婚外情啊?”

    “就是说嘛。”

    “哥哥,话说婚外情是什么意思啊?”

    “啊?”

    “我知道婚外情是指与结婚对象以外的人关系密切,但是具体是干什么的呀?”

    良夫微微扭头瞥了一眼弟弟的侧脸。

    “你这个小人精,我真不知道该给你解释到什么程度。”

    “总之,丹羽先生不工作,还照样能赚钱,对吧?”亨合上杂志,放到一边。

    “听说他成天宅在家里鼓捣电脑。就这样,还是腰缠万贯的富翁。羡慕死了。”

    “只要那个真的太阳不起诉他侵犯肖像权,就一切平安无事。”

    “你连肖像权都知道,还不知道婚外情吗?”

    “我知道婚外情的概念,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它的具体内容。”

    “小孩子不知道就算了。”

    然而,堵车不能就这样算了。

    我忽然下定决心,冲从对面方向开到近前的车子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堵车吗?”

    那辆白色的本田洞察者(Insight)与我擦肩而过时告诉我:“再忍耐一下吧,前面一百米远的地方发生了事故,正在处理。过了那里就畅通无阻了。”

    畅通无阻,我好喜欢这个词。要是永远都能畅通无阻就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再走一百米就可以摆脱交通阻塞了,我也想把这个消息告诉良夫。

    洞察者说得没错。又走了将近一百米,我看到两辆事故车停在路边。白色的雷克萨斯和白色的面包车,车体都没有重大损伤,可能是追尾了吧。身穿制服的警察站在旁边,正向司机询问情况。

    车流中的一环因事故而崩溃,于是才会造成全线堵车吧。雷克萨斯居然也会遭遇这种事。对于老式汽油车来说,威风凛凛又是混合动力的雷克萨斯一向是我们敬畏和羡慕的对象,就像进化过程中的未来生物一样。

    也许因为地球资源有限,人类在私家车燃料方面进行了种种尝试。因此,现在不仅有汽油车,还有混合动力车和完全电力车,以及柴油车。

    “你们没事吧?”行驶到跟前的时候,我向两辆事故车打招呼。

    没有回应。他们全都沉默不语。

    发生事故的车都会受到不小的打击。车辆相撞自不必说,就是车身侧面与墙壁或电线杆发生剐蹭也会让车子十分郁闷。两年前,我也体会过这么一次。那时,我正在一家大型家电商场的停车场里发呆,忽然被一辆从后面开进来的车撞个正着。当时我都吓得忘记了疼痛,只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这次事故而被迫报废。

    虽然我知道自己还能继续工作,但我不清楚车主望月家会做出怎样的判断。修车很麻烦,所以索性放弃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而且车检日期就快到了,这让我越发忐忑不安。我感到一种生命即将终结的绝望。这种小事故都把我吓成这样,如果遭受更加严重的冲撞,那种恐怖实在是难以想象。

    “你知道宇宙吗?”扎帕曾这么问我。

    扎帕是我的邻居兼友人(准确地说应该叫邻车兼友车吧),是住在望月家隔壁的细见先生的爱车。我们的车位相邻。

    他是辆白色卡罗拉GT,车载音响里放的总是弗兰克·扎帕【2】的专辑。也许因为车主细见先生是弗兰克·扎帕的铁杆粉丝吧,卡罗拉的车牌号“三八”也被读作“扎帕”【3】,久而久之我们都管他叫扎帕了。年近六十的细见先生是市内一所小学的校长,据说他每次给学生讲话时都会说一句:“希望你们去听听弗兰克·扎帕。”

    细见先生在这一带很出名,他喜欢弗兰克·扎帕的事也人尽皆知。望月家的人有时也会苦笑着说:“让孩子听弗兰克·扎帕,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宇宙?你是说天空另一侧延伸出去的宇宙?”我反问。

    扎帕说是的,就是那个无边无垠、黑漆漆的宇宙。

    “那又怎么了?”

    “我听说与人相撞的车子的灵魂会飞向宇宙。”

    “什么意思?”

    “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无法思考、孤单寂寞、神志不清,永远不能再回来。”

    “是这样的啊。”

    “是的。弗兰克·扎帕说过:‘人期望做到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做不到。’讲得很好吧?”

    “我可没觉得有多好。”

    “据说细见先生经常在早会上对孩子们说:‘听好了,人们做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会失败。所以没什么害臊的,因为失败很平常。’很励志吧?这才是学校应该教给孩子的。不过话虽如此,人身事故是决不能允许的失败。”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没错,我懂了。

    通过警察的巡逻车后,前面就不再拥堵了。

    “太好了。”驾驶席上的望月良夫说。

    发动机的活塞有节奏地运动,让我神清气爽。天色渐渐转暗。周日的下午,望月家的主人望月郁子应该在准备章鱼小丸子吧。每周日晚上做这道菜是望月家的惯例。

    “圆香今天上哪儿去了啊?”良夫问。从刚才的车道左拐,进入一条单行窄路,前后都没有车,左右都是广阔的土地,这让良夫放松下来,开始担心起比他小三岁的妹妹。“她一大早就跑出去了。”

    “啊,她呀,我估计她看电影去了。和江口先生一起。”亨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江口先生是谁?”

    “姐姐的男朋友啊。”

    “什么?!”良夫惊呼,并扭过头看向副驾驶席,“她有男朋友了?”

    人们似乎很少意识到自己与他人视线交汇时身体也会做出动作。不要看旁边,快看前面!良夫听不到我的大声疾呼。他向左转身时也带动方向盘向左转动,方向盘一动,我自然也要跟着转向。路很窄,电线杆近在咫尺。要蹭到了!我一阵恐慌。就在这时,车轮突然向反方向扭转,副驾驶席上的亨用右手使劲儿把方向盘往两点钟的方向旋转。右侧是一个包月停车场。为了安全躲开电线杆,良夫开着我一头冲向那里。“哥,慢慢踩刹车!”亨大喊。

    停车场很大,沙粒与轮胎接触,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良夫踩下刹车,我收势不及,向前一冲。不过无论如何总算停下了。

    “哥,刚才太危险了。”

    “是、是啊。”望月良夫努力平复因惊恐而紊乱的呼吸,“不过,都是因为你说了令人吃惊的话才会这样的。”

    “姐姐有男朋友这件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大家不是都知道了吗?”

    “大家是谁?”

    这个沙粒铺设的停车场相当空旷,右前方的角落里停着一辆蓝鸟。那辆车的车身原本是白色的,但由于表面覆盖着一层沙土,显得灰蒙蒙的。

    “好慌乱啊。”对方朝我搭话,于是我老老实实地表示歉意,“我家司机东张西望来着,让你受惊了,真不好意思。”

    “真羡慕你呀。”白色蓝鸟说。

    “司机东张西望你还羡慕?”

    “我已经三个月没在路上奔跑了。”

    “哦。”我试着寻找合适的词回应。

    “我主人病倒了,还在住院。”

    “那你一定在翘首期盼主人出院吧。”

    “唉,主人已经八十了,好像是脑血管出了问题,一直卧床不起。”

    “哦。”除此之外,我似乎也无话可说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步他的后尘,我静静地想。总有一天,会没有人来驾驶我。人人都会衰老,会有再也站不起来的那一天,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可以说,这只是度过漫长人生后到达的终点而已。

    “不能奔跑的感觉很难受,但是见不到主人,心里更难受。”白色蓝鸟喃喃低语。我懂,当然我不能这样说。当事人、当事车的心情是外人、外车绝对不会了解的。

    望月良夫惊魂已定,终于从方才的停车场急刹车事件中恢复过来。他不依不饶地追问弟弟:“那个江口君到底是什么人啊?”

    “江口君呀,就是姐姐打工那个地方的前辈啊。姐姐在洋装店打工时认识的。”

    “那你怎么会知道江口君的事?”

    “因为姐姐公开了嘛。”

    “公开?对谁公开?”

    “对世界公开。”亨说。

    “对世界公开?”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把对家人隐瞒的事发在推特上呢?”亨歪着头,一脸疑惑。

    “她都写了些什么?”

    “虽然隐藏了姓名等个人信息,但是一读内容就知道肯定是姐姐写的。比如,‘我哥以为北海道人是卖土产的【4】。真够傻的。’还有,‘被杂货店的店员一怂恿,就买下一个超级丑的青蛙摆件,为我哥的智商默默祈祷。’这些推特,怎么看写的都是哥哥你吧。”

    “连这种事都写上去了?”良夫瞪大双眼,呼吸粗重,脸上泛起红潮,“连这种事都对世界公开了?”

    “嗯,不过那个青蛙摆件是挺丑的。”亨诚恳地说。

    是那个东西呀,我也想起来了。在望月家停车位旁边,庭院的一隅,孤零零地摆着一个青蛙雕像。不知是石头的还是金属的,总之看上去颇有分量,但是青蛙的外形毫无可爱之处,而且好像一直在瞪着我似的,所以我曾真心希望它赶快从我眼前消失。原来如此,原来那是良夫被店员忽悠买回来的呀。

    “人家说那个青蛙摆件可以消灾避祸。”

    “那只是杂货店的小姐随口说说的罢了。不过,总之,今天早晨姐姐又随手发了一条推特,‘待会儿要和E先生一起去看电影。’”

    “E先生就是江口先生喽?【5】”良夫叹息,“我不是批判这种行为,不过把自己的行动事无巨细地发在网上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结果还不是批判?

    “谁知道呢。不过,要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留下这种记录的话,应该也很有意思吧。”

    “很久以前?你是说战后?”

    “还要更早。比如‘今日,与中臣镰足商议大化改新【6】之方案’。”

    “你是说中大兄皇子发推特?小孩子才会有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良夫似乎已经忘记弟弟本来就是小学生这个事实了。

    “另外,如果‘猛犸象最近很少见了呀’‘猛犸象情报征集’之类的推特流传下来也很有趣啊。”

    “那么久远?”

    “我说哥哥,你也稍微多关注一下这方面的事啊。”

    “还是算了吧。不过,话说回来,你没有手机是怎么上网的?”

    “妈妈以前不是有一个旧笔记本电脑嘛,我把那个要过来了。”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从包月停车场深处跑了出来。

    直奔我们这边而来。

    车门没有上锁,我刚想到这点,副驾驶席的车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风吹进车内。

    一位身材苗条的女性站在外面,她头戴一顶帽檐宽大的帽子,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带着一层淡淡的颜色。我不认识这张面孔。

    “能上车吗?”她问。

    “啊?”

    “我在逃命,你能不能救救我!”她直接向坐在驾驶席的良夫请求。女人好像本以为副驾驶席是空的,结果一开门看到亨端坐在那里,着实吓了一跳。

    “啊,真对不起。”她一边道歉一边准备后撤。

    “你要坐在我腿上吗?”亨冷静地问,“我这儿还有个装龟霸的箱子。”

    坐进我后座的这位女士大约三十五岁。撇开贸然冲进一辆陌生车子这件事不说,她看上去是一个头脑正常、十分普通的人。不,也许并不那么普通。虽然她把帽檐压得很低,但言谈举止间还是流露出某种高雅华贵的气质。

    “请问?”手握方向盘的良夫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回到那条窄道,我一路向西前进。我知道这位女士不是望月家认识的人,既然如此,不是应该让她赶快下车才对吗?

    “要开到哪里好呢?”面对永远服从的良夫,我实在很无语。

    “总之先一直朝前走好吗?”那位女士客气地说。其实这是一条单行道,也只能朝前走。

    “哥哥,最近学校老师教导我们说,乘坐别人的车时要把帽子摘掉。”亨突然以孩子特有的口气,慢条斯理地说。

    “亨,这无所谓吧。”

    “啊,没错,应该这样做。”坐在后座的女士狼狈而又惭愧地摘下帽子。她说话很直率,毫不惺惺作态。

    良夫似乎想看看后面的女士,他假装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的角度,但他的动作也太不自然了。

    这位女士应该算是相貌端正吧。我们车子无法判断人类的美丑,而且习惯于偏袒自家主人,所以望月郁子和圆香的外貌就是我心中女性美的基准。然而,我还是无法判断后座的女士是高于此基准还是低于此基准。

    “实在抱歉。我刚才冲进停车场的时候,正好看到这辆?嗯?”

    “德米欧。”副驾驶席上的亨反应很快,迅速做出说明。

    听到自己的名号被介绍给别人,我的心情好了几分。

    “我看到这辆德米欧,而且驾驶席上有人,就没来得及多想,反正能让我上车就行了。我也很吃惊,自己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解释,我反而觉得她很可爱,不像是坏人。而且她还说:“这辆小绿车真漂亮!”啊,说不定她是个有品位的大好人呢。

    再加上亨说:“哥哥,德米欧更新换代了,这是旧款吧。”“是呀。”良夫也表示肯定。然而那位女士却立刻接口道:“新款也不一定什么都好啊。”我进一步确信,她绝对是好人。如果汽车一族也有“年度人物”评选的话(事实上确实有),那么今年这个人就很适合当选。

    “你说你在逃跑,你是在躲避谁啊?”良夫问。

    “哥哥,她肯定是在躲避媒体啊。”

    “亨,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我“吱”的一声停住了。望月良夫踩下了刹车。

    在轮胎尚未完全停止转动的时候,良夫就拉起了手刹。我的身体随之微微斜晃了一下,良夫毫不在意地转向副驾驶席,探身问道:“亨,你怎么会知道?”

    亨安静地打开杂志,翻到刚才和良夫谈论的那篇报道:因《闪闪太阳君》而成为富豪的丹羽先生与一位已息影的著名女演员私下密会。

    良夫凑近细看杂志上的照片,然后又将目光移向后视镜,确认后座女士的相貌。

    “你是荒木翠?女士?”

    那位女士眉头微动,神情却未大变。她大概早已习惯别人大惊小怪的反应了。

    这时,信号灯转绿。

    望月良夫右脚踏下油门。还没松开手刹呢!我大叫。但我的身体还是按照主人下达的命令开始行动。车只能听从司机的指示。车轮在打转,发出刺耳的噪音,身体痛苦得仿佛被凌迟似的。主人你饶了我吧!幸好,良夫立刻发现错误,松开手刹,总算得救了。

    “你的曾祖父因为经营生丝买卖而发家,富甲一方,这是真的吗?”亨问后座的荒木翠。

    “是真的。那是我的太爷爷。”荒木翠回答,“不过小学生说出‘富甲一方’这种词真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的语气似乎柔和了几分。

    “那你爷爷荒木燕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漂洋过海到欧洲,成为著名的西洋画家,这也是真的吗?”

    “也是真的。”

    “亨,你只是在读网上关于‘荒木翠’的资料吧。”

    刚才亨从开车的良夫那里拿过手机,熟练地上网搜索,查找与“荒木翠”有关的信息,并随口读了出来。

    “网上的信息有真有假,找本人当面确认是很重要的。”

    “你是说谣言吗?”

    “也不一定是恶意造谣啦。”

    “你说得没错。”荒木翠笑着说,“比如,网上肯定也写了我第一次参演电影的契机吧?摄影师弗朗索瓦·克塔尔是我爷爷的崇拜者,他来日本的时候拜访了荒木家,看到十三岁的我,认为我很适合那个角色,于是就把我推荐给了导演。”

    “嗯,是这么写的。”亨点点头,读着手机上的内容。

    “啊,这个我也听说过,那部片子还得了电影节大奖,对吧?”

    “但这是假的。”

    “什么?”良夫十分震惊。这家伙一走神又要乱开了,我一阵紧张。然而,良夫似乎有所注意,只是踩油门的力道略微加大了而已。

    “是假的吗?”

    “是啊。弗朗索瓦在日本见到了我是真的,但他是在游戏厅里跟我搭上话的。”

    “跟十三岁的小女生搭讪?!”良夫大惊,同时我开始加速。冷静,冷静啊!我真想朝他大叫。

    “不是搭讪啦。当时他在玩抓玩偶的游戏机,怎么也玩不好。这个我很拿手,经我指点,他抓上来好几个。于是他问我:‘怎么才能练到这么厉害?’就这样,我们认识了,然后我就演了那个电影。”

    “你们是用日语聊天的吗?”亨问。

    “用法语。我从小就会说法语的。”

    “不愧是出身名门啊,十三岁就能用法语聊天。不过那样一点儿都不像个小孩子,你在学校不会被人欺负吗?”

    “亨,别瞎说!”

    荒木翠微微一笑。“会被欺负啊。不过,说到这个,你也一点儿都不像个小孩子呀。”

    “所以我会被欺负呀。”

    “啊?喂,你说什么?”良夫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也默默寻思。

    “我说我也在学校被人欺负。”

    “真的?”良夫提高嗓门。他一激动又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油门,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猛地往前一蹿。

    “你真被欺负了?”良夫追问。

    “因为我不像个小孩子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说具体点儿。”我能感受到良夫体内瞬间充满身为兄长的使命感。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欺负,不过至少不被大家喜欢吧。”

    不会吧?我也开始担心了。我从未想过亨会在学校被人欺负。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当事人却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有关自己的话题。“下次再说吧。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总而言之,所谓信息,都是真假混杂的。有时巧妙地插入某些假信息,反而更能使大众信服。你看,比如你喜欢一个东西,却在网上公布的信息中写‘我讨厌它’,这样可能就会有人为了恶心你故意送这样东西给你,你就源源不断地得到了喜欢的东西。”

    “这算《包子好恐怖》【7】的网络版吧。”

    “啊,哥哥,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亨盯着手机说。

    “什么问题?”

    “‘不起眼’是什么意思?”

    “‘不起眼’?”良夫一头雾水,但他并没对亨说你上网查查不就知道了嘛。

    我也在苦苦思索,不起眼?是说个子小吗?

    “‘不起眼’就是无趣无聊的意思吧。你问这个干什么?”荒木翠回答。

    “网上这么写的,荒木翠和仙台市内一个不起眼的白领结婚后引退。”

    “别瞎说!”

    “你说我干吗!我只是读出网上的信息而已。”

    “‘不起眼的白领’?写这个的人真够狡猾的。”荒木翠接着说。

    “狡猾?怎么说?”

    “因为判断是否‘不起眼’,全都取决于作者的主观臆断吧。又没有明确的定义,说什么叫‘不起眼的白领’,完全是信口开河。然而,这样的报道一出来,大家就都信以为真了。从未见过我老公的人也会认定‘你和不起眼的白领结婚了’。所以我说写这个报道的人狡猾啊。就算是公司白领,也有很多种嘛。”

    “那你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良夫问,“我听说好像是与医学、免疫有关的领域?”

    “是的。”荒木翠笑着问,“怎么了?”

    “喂,哥哥,这个上网一查就知道了。网上说他从事的是免疫疾病的研究以及药品开发的工作。这真的是公司白领干的工作吗?一说到制药,我就想起顶着爆炸头的老学究埋头在一堆烧杯、烧瓶里的画面。”

    “没有爆炸头的白领也可以做这个工作哦。”荒木翠回答。

    “拯救为疾病所苦的人,这是很伟大的工作啊。才不是‘不起眼’呢。”

    荒木翠意味深长地叹息道:“我刚结婚的那段日子很难熬,大家对我们真是口不留情啊,说什么的都有。”接着,她举了几个例子说明何谓“口不留情”。

    比如有人说她看腻了花花世界里的豪门公子,反而觉得圈外的平凡男人更新鲜;还有人说荒木翠另有相好的男人,但是关系不能公开,所以就找了这么个不起眼的男人掩人耳目。

    “说实话,你不觉得我和谁结婚都无所谓吗?反正对政治和历史都没有任何影响。”

    “没这回事儿!大家都很关注的。”良夫提高嗓门。

    “因为荒木家就像扎比家一样。”亨一副老于世故的表情。

    “啊?扎比家是干什么的?”荒木翠问。

    当然,我也不知道。

    “是高达中的名门望族。”良夫苦笑着解释,“你也不知道高达吧?”

    “就是机动战士嘛。这个我知道。”荒木翠回答。

    亨闻言拍手大喜。“不愧是高达,就是有名!”

    “扎比家就是高达里统治吉恩军这帮坏蛋的家族。”

    “哥,说坏蛋好像不太对,他们也是冲锋陷阵的战士啊。”

    “不要计较这些细节啦。总之,统帅吉恩军的就是扎比家。”良夫说。

    荒木翠优雅地道歉:“不好意思,这些我都不太懂。”接着她又说,“夏亚也是扎比家的吗?”“你知道夏亚?”“好像叫红色什么来着?”“红色彗星。”“对,我知道,他也是扎比家的吗?”“很可惜,夏亚是戴肯家的。”“是戴肯家的很可惜吗?那两家像源氏和平家一样差很多吗?”

    在他们讨论高达角色时,我继续前进。

    亨又把注意力转向手机。“网上还写了别的。荒木翠引退后,积极投身慈善事业,参与孤儿院的志愿者工作。这是真的吗?‘积极’这个词也是一种主观性表达吧。”

    “热心投身于人道支援,真了不起!我很钦佩。”良夫满怀热情地赞美。

    “人道支援这个词太冠冕堂皇了吧,听起来好假。”不知为何,荒木翠的话里流露出几分欣喜。

    “你总是帮助儿童,是很喜欢孩子吗?”

    “怎么说呢?”她用好像在为别人做精神分析的语气说,“看到那些孩子努力生存的样子,我就想帮他们一把。我希望他们能够幸福健康地成长,不合情理、无可奈何的事越少越好。而成人的世界是我想改变也改变不了的。”

    眼前只有一条路,无须转向。不过我所担心的是到底要开到哪里去?

    对面车道上,一辆出租车渐渐从反方向驶近,我跟他搭话。“现在我拉着一个叫荒木翠的人。”对方立刻兴高采烈地回应:“称得上日本贵族的就只剩荒木家了吧。她可是仙台之宝啊。”看那个兴奋劲儿,引擎转速都提高了吧。“荒木翠怎么会坐德米欧这种车啊?”“你真过分!我也没办法啊,她自己上来的。”“那你小心点儿啊。你们私家车都不懂怎么好好拉客人。”

    虽说千车千面,但是我所认识的大部分出租车都是万事通,喜欢八卦,而且自尊心比天高。“与你们不同,我们常年行走八方。”出租车们经常自豪地夸耀,“轮胎磨损程度也是你们远远赶不上的。”

    我在信号灯前左转,继续前行。良夫强调:“无论如何,对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来说,你的婚事是一件特大新闻。尤其在仙台市内,大街小巷都闹得沸沸扬扬,祝福气氛堪比皇室大婚。”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吧。哥,这你都记得?”

    “那时我还是小学生,多少也有一些印象。妈妈记得很清楚,她就喜欢这些事。”

    “但是后来各种八卦消息层出不穷啊。”荒木翠语气缥缈,仿佛在追忆遥远的过去。

    “是吗?”

    “是啊。报纸时不时就拿‘荒木翠疑似出轨’做文章。”她苦笑,“我结婚时,那些报纸明明都在祝福我们,说知名演员与圈外人相恋是宛如奇迹的爱情故事。”

    “哥,‘出轨’和‘婚外恋’是一个意思吧?”

    “差不多吧。”

    “还是不要跟小孩子说这些比较好。”

    “啊,也是。”良夫皱起眉头。

    荒木翠又微微一笑,说:“总之,那时大家都千方百计想证明我们的婚姻不幸福。”

    “如果你们一帆风顺的话,大家就没有八卦聊了,多无聊啊。你看,做塑料模型也是一样,组装时很开心,一旦装好就只能做做装饰了。久而久之,就会想要拆掉重装。”

    “我觉得,一旦没有其他可以炒作的话题,记者就会想起我们。‘头儿,惨了,这周没有爆炸性新闻了怎么办!’‘没事,不是还有荒木翠吗?’”

    荒木翠随口模仿虚构的记者对话,虽然只是稍微改变声线,却给人一种身临其境般的现场感。这就是演技吧。亨和良夫都笑了,但笑声似乎并没有缓解气氛,荒木翠接着自导自演。“‘不行啊。荒木翠生活规规矩矩,没有可炒作的地方啊。’‘放心吧。首先,从荒木翠居住的地区挑个男人出来,年龄在二十到五十之间,和荒木翠相识的男性就行。然后,以他们俩为主角,写一篇《荒木翠出轨疑云》的报道。’‘这样没问题吗?’‘没问题。仙台市有一百多万人口呢。’就这样,出现了许多含沙射影、无中生有的报道。”

    “最近又有了。”良夫说,“一打开电视,铺天盖地都是关于你的报道。”

    “那这次的出轨是真事,还是记者恶意炒作?”

    “亨,别胡说。”良夫呵斥道。

    “这个啊,也许是我自作自受吧。”

    “请问,您真的出轨了吗?”良夫问。

    “啊?‘真的’是什么意思?”荒木翠语调微变,良夫的问题似乎出乎她的意料。

    “因为?”良夫说不下去了。

    “我哥哥他不想承认这件事。扎比家,不,荒木家的公主殿下和普通男人出轨。”

    “和不起眼的白领?”荒木翠苦笑。

    “对。没有爆炸头的白领。我哥哥担心公主幸福下嫁平民这个美丽的童话破灭。”

    荒木翠美目圆睁,那双大眼睛焕发出前所未见的光彩。“你啊,真是什么都懂。”她的口气毫无讥讽,完全是心悦诚服的样子。

    “没这回事,我不懂的多着呢。”

    “但我要对你哥哥说抱歉了,现实不是童话。这次不是空穴来风,是真的出轨了。还有,过去那些说我疑似出轨的报道也都是真事。”

    “啊——!”良夫夸张地怪叫。他脑中仿佛有一口大钟,此时被一记重槌敲响,而且他还想让别人听听这钟声有多响。

    “哥,你受到严重打击了吧?”

    “这次还是和那种家伙出轨!”

    副驾驶席上的亨转头看向后座。“对不起,我哥说你那个出轨对象的坏话了。他是失去理智,口不择言。”

    荒木翠扑哧一笑。“我也知道丹羽君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不太好。”

    她说起丹羽君时的语气十分亲昵。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良夫开始专心和这位女明星交流。

    不好!不好!专心开车啊!我焦虑起来。

    “对他我了解得很少。只知道丹羽是个依靠‘太阳君’的版权度日、游手好闲、不谙世事的宅男。每天就窝在家里鼓捣电脑什么的。”

    “其实?”荒木翠停顿一拍,接着愉快地说,“他就是游手好闲、不谙世事、只会鼓捣电脑的宅男啊。”

    “看来大家说的没错啊。”良夫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也可以认为他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啊,哥哥。”亨认真地说。

    荒木翠闻言又笑了。

    “如果这个人是宅男的话,那你们到底是在哪里认识的呢?”

    “好像在接受记者采访啊。”荒木翠笑道,“那本杂志没写吗?荒木翠是怎样与深居简出的大少爷相遇相识的。”

    “这本大概是过期杂志吧。”亨翻着杂志说。

    “这样啊。”荒木翠轻叹一声,“丹羽君四十多岁,虽然没有工作,但也不用为生计发愁。每天就在家里玩玩电脑,悠闲度日。糖果点心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真是差劲的男人!”也许是出于嫉妒,良夫恨恨地吐槽。

    “他过着如此堕落的生活,因此遭到天谴了。”荒木翠说。

    “天谴?”

    “就是虫牙。他成天吃了睡、睡了吃,连龋齿菌都看不下去了。长虫牙就只能去看牙医。但是那个人特别怕生,又怕疼,还想保护隐私,这么一来,市内符合他要求的牙医就很少了。结果,我们俩便在同一家医院里碰到了。”

    “你们是在医院相遇的?牙医不是应该保护患者隐私吗?”

    “也是无巧不成书。”荒木翠说,“丹羽君的病历和别人的病历搞混了。”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儿?”良夫提高嗓音。

    我也一时搞不清状况。

    “确切地说是处方搞错了。医生手写的病历好像都要录入电脑统一管理。”

    “现在都是这样管理了呀?”

    “现在X光片也可以保存为图片文件呢。结果,那个挂号处的工作人员在更新数据时出错了。”

    “哎呀呀。”

    “于是,丹羽君差点儿又拔了一次本来已经拔掉的智齿。”荒木翠微笑道。

    “他活该。”良夫点点头。

    荒木翠愉快地笑出声,就好像小孩子开心地讲述朋友的糗事似的。两人的亲密程度可见一斑。“不过,千钧一发之际,医生发现了。丹羽君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嚷嚷:‘我差点儿被你们杀了。’”

    “太夸张了吧。”

    “然后他又找挂号处的工作人员出气,说就因为你的错,我的智齿差点儿被拔两次。‘007’也不能拔两次智齿啊!邮递员也不能拔两次智齿啊!总之,把医院搅得鸡飞狗跳。”

    “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

    “然后,不幸的是,我正好来看病。一进医院,吓了一跳。但是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这时,丹羽君注意到我,大喊一声‘荒木翠’!”

    “直呼其名真没礼貌。不能原谅这种人。”

    “不过,因为这个契机,我们就渐渐熟悉了。”

    “那个医院太过分了,病历都能搞错。”亨批评道。

    “只是工作人员一时疏忽而已,幸好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不过那个牙医带来的麻烦可不止这个。”

    “出什么事了?”良夫担忧地问。

    也许是良夫追问得太急切,荒木翠未作回答,只是摇摇头。

    一时之间无人开口。眺望窗外的荒木翠忽然轻柔地长叹一声,平静地说:“有个兄弟真好啊。”

    “这个?怎么说呢,其实我们年龄差很多。”良夫说。他是家里的老大,二十岁。老二圆香十七岁,亨十岁。

    “我出生后不久,爸爸就去世了。”

    “啊?”

    “这个信息上网也查不到哦。”亨淡然地说,“爸爸是因为交通事故去世的。”

    “那你妈妈不容易啊。”这句话并无特别之处,倒不如说是陈词滥调。然而她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沉痛或哀伤,车内的气氛反而骤然轻快起来。

    “因为我妈妈立志要成为多利亚一族啊。”良夫语带自嘲。他转动方向盘,我随之转向左侧。

    “多利亚一族?也是高达里的?”

    “不是。”良夫笑道,“就是普通的多利亚。不是有很多食物以多利亚命名吗?好像因为那是多利亚一族发明的料理,所以才这样叫。”

    “但实际上,真正的多利亚料理,与日本众多被叫作多利亚料理的其实是两种东西哦。【8】”亨说。

    “啊?是这样的吗?”良夫有些吃惊。

    “好像是的。”

    “反正我妈妈干劲十足,决心把我家发展成能用自家姓氏命名料理的家族。”

    “好棒的妈妈。”

    “但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比如,有多利亚奶酪饭和多利亚烤虾,我们家姓望月,就要叫望月奶酪饭和望月烤虾了。好难听!”

    荒木翠开怀大笑。

    “啊,不好意思。请问接下来要怎么走?”良夫问。

    前方不远处有个三岔路口。良夫总算想起问路线了,我松了一口气。我最害怕不知道目的地盲目乱开的司机了。

    “我说,开到这里就行了吧?我试着设定了方向导航。”亨似乎在推测目的地。可他怎么会知道呢?我正纳闷的时候,亨转身把手中的一张纸递给荒木翠。不知何时开始,亨开始操作汽车导航了。“这是您刚才开门时,不小心掉落的。我在导航器上设定好了。”

    “哦,原来这张纸掉了啊。”荒木翠接过纸。亨似乎已经体贴周到地把纸上的地点输入到了导航仪中。

    “这张地图上标出的地方不是您要去的地方吗?”

    “我也许有一天会去,但今天不想去。”她笑道。

    “这是你藏身的地方吗?”良夫问,“话说回来,亨,你的动作真快啊。已经设定好了?”

    “只要把那里的电话号码输入进去就行了。看,地图很快就显示出来了。”

    “谢谢。不过,现在请在丁字路口左转,那里有个DIY用品商店,让我在那里下车就可以了。那个停车场很大,很容易停车,不会引人注意。”

    “您对这一带真熟悉啊。”

    “我有时会来这里买东西。”

    “您真的住在仙台啊。”良夫感慨道。

    左边可以看到DIY用品商店的大型招牌。良夫放慢速度,似乎在寻找车位。每次进入这样的停车场,我们都会担心能否顺利找到自己的位置。

    “其实,在上这辆车之前,我在朋友的车上。”驶入停车场时,后座的荒木翠说道,“但是撞车了。”

    “啊,这么说起来,刚才确实看到了一起事故。”

    出事的是一辆雷克萨斯和一辆面包车,她刚才坐的就是其中一辆吧。

    “那是我朋友开的车。”

    “是你的出轨对象丹羽君吗?”和往常一样,亨毫无顾忌地开口发问。

    “不是。是一位女性朋友,我们认识好久了。接下来我才要和丹羽君见面。”

    “哦,这样啊。”良夫哭丧着脸,“要和那家伙见面啊。”

    “哥哥,你死心吧。没有永远的童话生活,出轨有什么不好的?”

    “话虽如此,但是?”良夫依然不甘心。

    荒木翠眯着眼睛,倾听二人的对话。“如果媒体知道我坐的车出事了,大概会欣喜若狂吧。”

    “那是肯定的。”

    “我的朋友正是担心这一点,才让我赶紧离开事故现场。”

    “然后你就找上我们这辆德米欧了吗?”

    “突然跳上陌生人的车子很危险啊。”亨说。

    的确,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名人误上贼车的话,可能会招来更大的麻烦。

    “也许吧。我当时太慌乱了,来不及多想。那个地方又没有出租车。而且,车主怎么看都不像坏人。”

    “你是说我吗?”良夫顿时兴高采烈。

    “结果我的直觉是正确的。”

    “能为你服务是我无上的光荣。”单纯的良夫已喜不自禁。

    亨却冷静地丢下一句:“直觉也有出错的时候,你可要小心。”

    说话间,良夫已把我停进一个空位,车身稍微越过划定的停车线。真可惜啊!我们车子如果能端正地停在车位里,就可以放松心情、好好休息。相反,如果停歪了,就会心神不定、浑身难受。良夫还是新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也并不是歪到无法忍受的程度,而且很快就会开走了吧。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看看能不能打到车,带我去想去的地方。”

    “我可以直接把你送到那里。”良夫激动地说,“只要是在仙台市内,哪里都行。”

    “哥,你算了吧,坐你的车太危险了。”

    “能把我送到这里已经帮了大忙了。非常感谢。”荒木翠说着,打开后车门。

    “啊,我家车太小,让你受委屈了。”驾驶席上的良夫满含歉意地说。

    这是什么话!你不觉得对我太失礼了吗!良夫,我看错你了!快向全国的德米欧道歉!我心中充满对主人的怨念。然而,与此同时,我再次苦涩地体会到自己的大小是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的,生气也没办法。“不要与邻车攀比。”这是邻居家的扎帕说过的话,“小有小的好,大有大的好。”他经常这样开导我,不同车型有各自的优点和缺点,不要钻牛角尖。

    荒木翠转头看向驾驶席,说:“没有啊。这辆车的大小正合适,聊天时感觉很亲近,真不错。多亏坐了这辆车,一路上都很开心。”

    年度人物就是她了!我瞬间拍板。

    回家途中,车里只剩良夫和弟弟两个人。良夫一再感叹:“哎呀,真不敢相信,荒木翠居然坐了我家的德米欧。”

    是啊,我冲着后座说。

    “告诉姐姐,她也不会相信吧。”

    告诉扎帕的话,他会不会相信呢?

    “但是,她为什么要和丹羽这种男人搞婚外恋啊!”

    “哥哥,那她跟谁搞婚外恋你能接受?和不起眼的公司白领?”

    “不知道。但至少丹羽不行。”

    “不起眼的丹羽君也不行?”

    车轮飞转,我朝着家的方向奔驰。此时的车道相对空旷,跑起来十分畅快。在畅通无阻的道路上飞驰果然是最棒的。

    然而好景不长。那时,良夫和亨应该都不会想到,几小时后,荒木翠便死于车祸。

    第二天早晨的报纸和新闻里全都在报道这件事。

    在仙台市西部的隧道里,一辆翻倒起火的汽车中发现了她的尸体。她坐在出轨对象驾驶的车上。据说是为了甩掉追踪的记者,车子开得很快,车轮蹭到隧道内壁的瞬间发生了悲剧。

    我还听说,消防车赶到之前,出事车辆一直在燃烧。周刊杂志的记者光顾着拍照,根本没有试图救人。

    一想起那辆烧到不成车形的可怜同胞,我就悲从中来。

    星期一的傍晚,太阳即将落山。扎帕对我念叨:“想想就受不了。超过法定速度四十公里,在隧道里翻车什么的?”

    “细见先生今天不上班吗?”今天是工作日,扎帕的主人是小学校长细见尚平,此时扎帕应该在学校的停车场里才对。“从早晨就没看到他出来。”

    “细见先生好像得了肠胃炎,昨天从医院回来就一直卧床休息。”

    “细见先生要保重身体啊。”

    “肠胃炎多半是学生传染给他的。成天关在校长室的人是不会感染病毒的。所以,感染病毒就是与学生们有互动的证明。”

    “你确定这是好事?”

    “唉,话说回来,他也够惨的。”

    “可不是嘛,听说肠胃炎很难受的。”

    “不对,我们怎么说起这个了?!”扎帕有些生气地转变话题,“接着说刚才的事,造成荒木翠身亡的隧道事故。”

    “哦,那个啊?”

    “小绿,我说点儿恐怖的好不好?”

    “不好!”

    “如果时机不巧的话,在隧道里烧成灰的就是你了吧?”

    “别说了行不行!”

    “昨天你拉着荒木翠走了一段,对吧?如果那时记者追上来,你就不得不高速奔驰,冲进隧道了,不是吗?”

    昨天我一回家就向扎帕炫耀:“我拉着荒木翠走了很远哦!”

    然而,我压根儿没想到事情会以这种结果收场。

    荒木翠昨天下车后过了很久,据说直到深夜时分,她才与丹羽先生见面。两人不知要前往何方,总之在某一时刻被记者发现了,他们为了躲避追踪,飞速开进隧道,酿成惨剧。

    早晨,良夫和郁子在车内聊起这件事,被我听到了。另外,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察觉到良夫似乎没把见过荒木翠的事告诉母亲。事到如今,荒木翠的死被推上风口浪尖,良夫大概也没机会告诉母亲了。

    “那个叫丹羽的人也死了吧?”我说出心中的疑问,而扎帕却显得意兴阑珊。

    “哦,是吧。开车的不是他嘛。幸好他的车上没画‘太阳君’,要不然孩子们该多伤心啊。”

    也许是因为主人细见先生是小学校长的缘故,扎帕虽然口无遮拦,经常对人类世界冷嘲热讽,对孩子的事却十分上心。

    “丹羽先生真的从来没有工作过吗?”我说,“听说他只靠太阳君的版权就可以衣食无忧。”

    “《我们只为钱而工作》。”扎帕突然接口,“这是弗兰克·扎帕第三张专辑的名称。但其实人类工作并非只为金钱。”

    “是吗?”

    “听好,细见先生曾经对其他老师说:‘人类有三大欲求,希望获得认可,希望有益于他人,希望获得称赞。所以不会因为有钱就不工作。不管是谁,都希望服务他人,贡献社会。不能满足这个欲求的话,就不会幸福。无论多么简单的工作,只要有个工作就好,这种想法是错误的。这样做,人类的精神只会日益沉沦,不会得到幸福。’”

    “照你这么说,丹羽不工作,成天在家游手好闲,还很厉害喽?”

    “也许吧。”扎帕说,“因为他压抑了渴望劳动的欲求,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禁欲。”

    “原来如此。”我嘴上应和,心里却不服气。难道吊儿郎当的丹羽少爷比失去丈夫后辛勤工作养育三个孩子的郁子更了不起?“我看,丹羽其实就是懒吧。”

    “都是托太阳君的福。”紧接着,扎帕放声大吼,“只要那里有太阳!”

    “啥?”

    “这是太阳君的著名台词。虽然基本是句废话,但好像很有气势。”扎帕兴致不高。接着话题一转:“对了,丹羽先生的车超过法定速度四十公里,那他在进入隧道时已经失去神智了吧?”

    应该是这样吧。无论加速还是减速,我们汽车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自身行动全靠司机的感觉、判断、技术、心态掌控。因此,如果司机发出超速行驶乃至危及安全的命令,我们也不得不服从。减速!注意前方!司机听不到我们的呼喊。每当危机出现,为了减轻恐怖,我们就会主动丧失意识。人类在危险驾驶时,车子多半早已双眼一闭,陷入昏迷了。

    “不过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啊?”

    “小绿,你说什么呢?不是说了嘛,那辆车当时应该已经神志不清了。”

    “我不是说车,我是说人。追车的记者不赶快救人,反而一个劲儿地拍照。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不能原谅!今天早晨,良夫和郁子在车里痛骂那个素未谋面的记者。

    “就因为他穷追不舍,人家才会出事的。”郁子义愤难平。“是啊。”良夫附和。“还光拍照,不救人。真是铁石心肠!”“是啊。”“良夫,你光说‘是啊是啊’,你真的生气吗?”“我怒火中烧啊!但我在开车,必须集中精力。”“哦,也对。”郁子表示理解。过了片刻,她又忍不住跟儿子搭话:“真是的,那个记者简直不是人。良夫,你说呢?”

    扎帕听完我的话笑了。“你说那个记者没人性?可人类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嘛。‘自己的事最重要’‘永远觉得自己最惨’‘别人的不幸转眼就忘’,这就是人性。”

    “嗯嗯。”我也没有异议。一上路,就知道人类是一种多么以自我为中心的生物了。有的车见前后车距稍微拉开,便一头扎进来,硬要插队;有的车行驶时非要紧紧跟着前面的车,不留空隙,这是要上演追车大戏吗?大型超市的停车场里,经常有车辆无视方向,逮住空位就往里钻,好像觉得有地方停车就是天大的胜利。当然,指挥车辆蛮干的是司机,也就是人类。

    “还有喇叭的事?”扎帕长叹。这是我们私家车永恒的话题。喇叭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然而对于喇叭的机能,我们怎么也喜欢不起来,所以一说起这事,我们都是满腹疑问和牢骚。

    我们经常讨论喇叭究竟应该在何时使用。

    喇叭原本应该是提示“有危险!”起警示作用的装置吧。但是,真的有必要发出震天的声响吗?

    我们可以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没必要!

    那种原始低级的声音是我们被迫着发出来的,这个事实总是让大家万分沮丧。

    “过去大概是有必要的。”以前,在电器店的立体停车场,我们聊起喇叭的话题时,一辆丰田霸王(Estima)这样说。

    “过去的路没有现在铺设得好,车辆飞速驶近行人时,就有必要大声发出警告:‘危险!’‘躲开!’之类的。这种音量就是那时留下来的吧。”

    “但是,如果小心轻按,现在的喇叭是不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的。”大众车似乎在为喇叭开脱,“轻轻按的话,就会发出恰到好处的声音。”

    “不管多么用力,都只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就好了。”这是我的看法。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最常用到喇叭的场合是当信号灯变绿、提醒前面走神的司机的时候。“可以走了哟”,只是打个招呼而已,根本不用那么大的声音。就像人类说“劳驾”时那么大的声音足矣。

    “但是,有时会有小孩子突然冲出马路,这种危急时刻,有必要大声发出警告吧。”

    听到大众车的话,霸王说:“这时踩刹车比按喇叭更重要。乱按喇叭会吓得孩子站在马路中间动不了。”

    “有时候能在路上看到提醒司机按喇叭的标志。”

    “看到这种标志时,有几辆车真的按喇叭了?”

    “总而言之,司机用力按喇叭发出噪声,并不是要通过喇叭声发出提示,而是为了表达愤怒和焦躁。”一辆老式蓝鸟总结道。

    没错。

    其实我们都有所察觉。“找死啊!”“饶不了你!”“你想吓死我啊!”——喇叭就是为了表达这些人类的情绪而存在的。

    以及为了安全。

    最难以理解的是下面这种场合。几天前,我刚刚经历过一次。

    那天,良夫在路口准备右转。对面车道的车差不多都开过去了,我刚一起步,前方却传来高亢刺耳的喇叭声,一辆车呼啸着驶来。手忙脚乱的良夫用力踩下油门,拼命让我右转,我全身的每个关节都在发出尖叫。

    这个喇叭声究竟有何用意?那辆车也许是出于羞愧,躲开了我的视线。

    客观地说,那辆从对面急速开来的车离我并不算很近。看到要右转的我,也许会觉得有些碍事,但只要放慢速度,就绝不会发生危险事故。然而那个司机非但没有减速,反而狂按喇叭、提高车速冲过来。对方是觉得把良夫吓得动不了,就不会导致两车相撞了吗?说不定对方是想教训良夫一下。“这样右转很危险知道吗!老子吓你一下,下次长点儿记性!孩子不骂不成器。我按喇叭也是一样的道理,声音越大你记得越牢。”如果是这样的话,道理我明白,但是我不懂对方为何要以这种方式亲自教训良夫不可。

    恐怕对方只是想表达“我看你不爽”这种情绪吧。“别碍事!”“别挡道!”,司机自己不开口,而是通过我们这些车发泄。

    “那人类应该随身带个喇叭,看什么不顺眼就按一按。”扎帕说,“比如看到只会明哲保身的政客,大家就一起按喇叭。”

    “到底什么时候需要大声按喇叭啊?”我再次提出这个疑问。

    “比如,细见先生把我停在某个停车场的时候,突然,对面的马路上发生了儿童诱拐事件。”

    “真有这事?”

    “我这不是举例嘛。比如这种时候,必须要通知周围的人‘出事了!’,大音量的喇叭就派上用场了。”

    “这时候应该直接打电话报警吧。”我反驳。

    “对哦。那再举个例子,比如遇难的时候,连车带人掉进山沟,动弹不得,为了不让狗熊靠近,可以按喇叭吓唬它?”扎帕语气苦涩,“我们这些车啊,基本都是卡着上限的幅度造出来的。”

    “上限幅度?”

    “计速表的最高刻度有二百多公里,音响的音量最高可调到人类尖叫声那么大。你的雨刷用到过最快档吗?”

    “有一次良夫把雨刷当成转向灯了,不小心把手柄压到底?”那次,突然开始剧烈摆动的雨刷把良夫吓得往后一仰,握着方向盘的手差点儿失控。

    “就是说很少用到,对吧?但即便如此,也要准备好。这也是人类的一个愚蠢之处。”

    “怎么说?”

    “人类总是想着‘也许万一用得到呢’,所以很多没用的东西就一直保留下来了。喇叭也是如此。人类就是胆小怕事,又不愿担负责任。”

    “这样啊。”我突然想到以前曾听人说,人类九成的潜能都处于休眠状态。

    人类自身也有上限幅度吧?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弗兰克·扎帕也说过。”

    “说过什么?”

    “一些科学家主张‘构成宇宙的基本单位是氢’,但他不同意。他说:‘如果说这个观点是基于氢无处不在这个事实,那么有一种东西比氢要多得多,那就是愚蠢。所以,愚蠢才是宇宙的基本单位。’”

    “我们本来在说什么来着?”一说起喇叭的话题,就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虽然停在原地,却仿佛能感受到活塞上上下下地激烈运动着,甚至想打开排风扇让自己冷静一下。

    “我们在说人类的愚蠢。”

    “我们在说隧道事故。”

    “我觉得那个见死不救、只顾拍照的记者还真是体现了人类的本性。”扎帕说。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故吧?有个名人死了。”

    “是戴安娜吧。我记得也是在隧道里发生的车祸。是在哪个国家来着?”

    今早的新闻报道都把去世的荒木翠比作日本的戴安娜。不知是因为她们同样出身名门、气质高贵,还是因为她们都死于类似的车祸。也许两方面原因兼具。郁子甚至说荒木翠是“守护仙台的女神”。

    “戴安娜王妃那时也是因为被记者追赶才出事的。那帮记者就是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狗仔队吧。不知他们被问责了没有?”

    “不清楚。不过要是被查到超速驾驶的话,应该会被暂时吊销驾照吧。”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是他们穷追不舍才造成事故的啊。”

    “这种因果关系很难说清楚的。被记者穷追不舍的人那么多,又不是所有人都出车祸了,对吧?”

    “这不是狡辩吗?”我实在难以接受。当然,扎帕肯定也接受不了。

    “唉,记者会做出这种事也是因为杂志喜欢登名人八卦,读者喜欢看名人八卦。人类就是喜欢八卦。”

    “是吗?”

    “人类的世界只有氢、愚蠢和八卦。”

    所以,曾经是女星的女神就这样被八卦杀死了吗?

    工作日的白天,望月家没人。郁子外出工作,三个孩子都在学校。大学三年级的良夫虽说每天课程不多,但他经常出去打工或者去朋友家玩,所以不在家的时候居多。因此,负责看家的只有在停车场里的我。

    “咦?那种地方居然有蒲公英啊!”眼前的电线杆底下盛开着几朵小黄花。

    “哦,那个啊?”扎帕好像知道什么,“那是去年细见先生出门带回来的。”

    “带回来的?把蒲公英带回来?”

    “他去参加学校组织的爬山活动,蒲公英的种子就粘在他的登山靴上被带回来了。种子掉在这附近,然后被风骨碌骨碌地吹到电线杆底下。我是唯一的目击者。它现在终于开花了。”

    “扎帕,你亲眼目睹蒲公英生长的全过程,此刻一定感慨颇深吧。”或许在人类看来,那仅仅是一株普通的野花。

    “是啊。哦,你家聪明伶俐的次男回来了。”扎帕说。

    亨正沿着我们面前的马路走过来,书包斜挎在右肩上。可能因为扎帕的主人细见先生没有孩子,所以扎帕对望月家的几个孩子都非常关注。“还是像小大人一样啊。”

    “但是,好像学校里有人欺负他。”

    “真的吗?”

    “昨天他自己说的。不过我不知道他被欺负到什么程度。”

    “校园霸凌很麻烦的。细见先生说这与人类的本性相关。”身为校长的细见先生对这种事应该不陌生。扎帕接着说:“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你家这位小少爷,怎么说呢?”

    “一点儿都不可爱。”

    “没错。”

    本以为亨会径直从我们面前走过,没想到他却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看向我们。

    “喂,他在看我们。不会是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吧?”

    “怎么可能!”

    我虽说得笃定,却也没完全摸透亨的知识储备和思考能力,所以不可掉以轻心。就好像不能以貌识车一样。

    亨走近我,我不知他要干什么。最终他只是帮我拿掉一片掉在发动机盖上的落叶,然后便不动声色地开门进屋了。

    两个多小时后,圆香回来了。一辆黑色掀背马自达睿翼(Atenza)停在马路左侧,离我们十米远,圆香从车里走下来。

    “你家长女不是坐公交车上学的吗?”扎帕问。

    “应该是呀。”我看看睿翼,那辆车我从未见过。可以看到驾驶席上坐着一个男人,但是模样看不清。“你好。”我跟睿翼打招呼。

    “你好啊,绿色德米欧。”他温和地回应。也许是同一厂商出品的缘故,我对他有种特别的亲近感。装有柴油发动机的新款睿翼一上市便成为话题,不过这辆黑色睿翼是较早的款式。

    “刚才从你的副驾驶席上下来的是我家长女。”

    “是这样啊。是你家孩子呀。”

    “难道你的主人是江口先生?”我突然想起之前亨说过的话。圆香正与在打工处认识的一个叫江口的男人交往。

    “你知道他?”黑色睿翼问。

    “我家长女把他们的事都对世界公开了。”

    “对世界公开了?”

    “是啊。”

    黑色睿翼嗫嚅道:“这该怎么说呢?”几乎与此同时,司机江口先生踩下油门,睿翼发动了。

    “你说什么?”

    “不要和江口先生走得太近比较好。”黑色睿翼从我们前面驶过。

    “这是什么意思?”扎帕大喊。

    虽然黑色睿翼可能也想仔细解释,但他无法反抗司机踩下的油门。“会被卷进去。”只留下这句话,睿翼便消失从我的右侧消失了。

    “被卷进去?被卷进什么里面去啊?”

    “不知道。不过,估计这个叫江口的男人很危险。”

    “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不安。

    “我也说不好。但是睿翼没必要故意对你撒谎,他说这话一定有理由。”

    春意渐浓,温暖变得司空见惯,太阳落山的时间越来越晚。在路上奔跑时,枝叶渐密的树木包围着我们,又到了最好的季节。我是绿色的,所以特别喜欢仙台披上新绿的时节。阳光灿烂的日子更是美不胜收。

    不久后,良夫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他把车停在停车场的角落,走进家门。

    “你好。”我跟自行车打招呼。

    “※★Φ!”

    “你算了吧,和两轮车是没法交流的。小绿,你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扎帕说。

    “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可以对话了。”半年前,良夫买回这辆自行车,他说骑车去近处比较方便。

    自从自行车来到望月家,我几乎每天坚持和他对话,但他回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不仅是自行车,我们和摩托车也不能交流。有时我会跟在车流中穿梭的摩托车打招呼,却也只能得到几句意义不明的火星文。

    “因为那些家伙很野蛮。”不光扎帕,其他汽车也经常这样说,“知性的高度与车轮的数量成正比。”因此对我们而言,电车是高山之巅,是万众敬畏的物种。电车的速度、移动距离、车身长度、车轮数量,全是我们这些小车所无法比拟的。所以,在铁路道口前停车等待时,我总是入迷地盯着电车呼啸通过的身影,对我来说,这是极其宝贵的瞬间。“那飞机怎么样呢?”我曾经这么问扎帕。他马上回答:“飞机应该和电车差不多,或者比电车更厉害,因为他们能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但是,飞机有几个轮子呢?飞行时也不是一直带着轮子的吧?”面对我直白的疑问,扎帕也被难住了。他从未靠近过飞机,所以也不清楚。

    下午六点多,望月家的大门打开了。

    亨走出来,良夫跟在后面。他们是要去接郁子吧。

    与上班时不同,郁子通常坐公交车回家,但孩子们有时也会开车去接她。然而,这次我猜错了。亨爬上副驾驶席,已坐在驾驶席上的良夫说:“亨,你留在家里,我自己去。”

    “哥你自己去不会不安吗?”

    “不会。”

    “这就是让人不安的地方。哥,你无愧于你的名字,的确是个大好人,但就是有点儿没心没肺。”

    “什么叫没心没肺?”

    “比如姐姐最近很不对劲,你注意到了吗?”

    “啊?”良夫怔了片刻,立刻虚张声势地大吼,“那是当然?”然而一转念,又泄气地承认,“那是当然没注意到?你说她不对劲?”

    “是啊。她最近总是一副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是你没注意到,她从几年前就这样了。是思春期啊。”

    “对了,哥,你知道思春期的别名是什么吗?字典上有哦。”

    “是什么?”

    “春机发动期!”亨说道,“不过什么叫‘春机’啊?”

    “跟小学生说这个好像太早了吧。”良夫苦笑。

    “哼。”亨又点点头,“听起来好像机器人的发动口令啊。而是说,出发!春机!”

    “话说回来,圆香到底怎么了?”

    “我说姐姐不对劲,不是指人到春机发动期的那种不对劲。她很苦恼。”

    我想起黑色睿翼的话,猜测圆香的烦恼会不会和那个江口先生有关呢?

    五年前,我刚到望月家时,圆香还是即将升上中学的小学生。天真无邪的她一看到我就兴奋地大叫:“好像绿蚂蚱啊!”我在超市停车场里被品行不良的中学生用硬币划伤时,圆香就像自己的手臂被划伤一样痛苦。她抚摸着我,为我的伤愤愤不平。“我绝饶不了那帮故意伤害你的坏蛋!”啊,这位少女一定会把我当作朋友吧。到不得不分开的那一天——十有八九就是望月家买新车的那一天,她一定会伤心欲绝,为我的离去而痛哭吧。想到这些,我就越发笃定踏实起来。然而,美梦很快化作泡影。岁月流逝,随着圆香一天天长大,和母亲闹别扭的时候越来越多。面对郁子的关切,她总是冷淡地丢下一句“我没事”。

    更糟糕的是,她在车上经常嘟嘟囔囔地抱怨“德米欧太小了”或者“也该换辆好车了吧”。幸好,望月家的其他人并不赞同。对此,扎帕评论道:“毕竟换车要花钱,人家也要基于现实考虑啊。”他的话既没有加深我的忧虑,也没让我心里好受多少。

    “圆香在为什么烦恼啊?”也许是出于身为长子的使命感,良夫显得忧心忡忡。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事情可能很严重。因为最近她都把快过期的布丁让给我,自己都不吃了。这不是很反常吗?”

    “就这事?”良夫笑了笑,“我看她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吧?对了,她男朋友叫江什么来着?”

    “江口。”

    “可能最近江口君没联系她,肯定没什么大不了的。先不管她了,你这个小孩子跟我一起去会很麻烦的。”

    “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呢。你看这个?”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电子设备,形状类似手机。

    “这是什么?”

    “这是录音笔,就是用来录音的。”

    “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在姐姐的房间里发现的。”

    “随便动她的东西会挨骂哦。”

    “但是你不觉得带着这个比较好吗?我们要和记者战斗啊。”

    “不是战斗啦。”

    “记者都有这种武器,我们最好也准备一个。”亨把玩着录音笔。

    “圆香肯定会生气的。怎么办呢?”良夫像害怕被老师责骂的孩子一样。

    我试着推测此行的目的地,却全无头绪。

    如果司机设置了汽车导航,目的地便一目了然。如果没有设置导航的话,我就只能依靠过去的经验和目前行进的方向进行推理。

    平日里的这个时间,良夫和亨很少出门,今天走的又不是常走的路线。我到底要去哪里呢?

    “不过,哥,对方为什么会知道我们的事呢?”走了一段后,亨发问。

    对方?对方是谁?说起来,他们怎么会和记者扯上关系?

    “昨天荒木翠坐过我们家车的事为什么会泄露出去?”

    什么?

    “是安田太太说的。”良夫说。

    “安田太太?就是住咱家附近的那位?”

    “对,安田内科的安田太太。”

    安田内科是町内的一家医院。

    “那位喜欢养猫,喜欢八卦,有时还和乌鸦吵架的安田太太?”

    “和乌鸦吵没吵过架我不清楚,不过就是那位安田太太。”

    我也见过那位和乌鸦吵架的安田太太。就在今天早晨,她拖着一只大箱子朝马路边走去。安田太太体型壮硕,非常醒目。旁边的扎帕说她可能要出国旅行,所以拖着箱子去路边打车。可是直接把出租车叫到自己家门口不就好了吗?说起安田医院,虽然不及荒木家显赫,但也是当地值得一提的名门,而且据说安田太太本人也是富家千金出身。如果说荒木翠堪称名人圈的大联盟球员,那么尽管安田太太不如她,却也算得上名人圈里国内职棒选手的级别了。

    “她不打车,拖着沉重的行李自己走,光这一点就让我很有好感。”我说。

    “她只是考虑不周吧。”扎帕随口说道。

    “她还在做垃圾收集点的整理和清扫工作,多么了不起啊。”

    富家千金、名人之妻,在大众眼中这种人好像就应该高高在上,睥睨众生,过着连垃圾袋都不摸一下的生活。然而,就像在嘲笑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似的,安田太太积极地参与垃圾收集点的管理工作,绝不放过一件没有分类的垃圾。亨曾评论说:“她真是在用生命分拣可燃垃圾啊。”他说的一点儿没错。

    今天早晨,我看到拖着大箱子的安田太太走着走着,突然在垃圾收集点前站住了。

    她在看什么?

    她在看那里堆放的垃圾袋。

    乌鸦正在啄那些袋子。

    安田太太发出嘘声吓唬乌鸦。接下来她不是要去旅游吗,时间应该不富裕吧,但她却摆出一副不赶走乌鸦誓不罢休的架势。然而乌鸦胆子很大,只躲开危险区域,却并不飞走。安田太太生气地朝鸦群冲去,乌鸦飞起来落在头顶的电线上,俯视安田太太,好像在笑话她:“反正你不会飞。”那种态度让作为局外人、局外车的我都十分不快,安田太太的怒气更是可想而知。

    这场对决将怎样收场呢?我在一旁观望。这时,安田太太采取行动了。确认周围无人后,她摘下常戴的宽边草帽,握住帽檐,迅速挥动手腕。开始我还在纳闷她在做什么,后来才发现她把草帽扔了出去。草帽像玩具飞盘一样划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乌鸦所在的电线。鸦群大惊,四散飞去,消失在天际。吓破了胆的乌鸦这次是真的撤退了。没想到肥硕的安田太太动作那么灵活。

    安田太太紧握双拳,仿佛还在品尝胜利的滋味。“真厉害!”扎帕目瞪口呆。以后我也要对安田太太刮目相看了。我不知道亨看到的“安田太太和乌鸦吵架”是怎样的情景,但他大概也亲眼目睹过安田太太的表现吧。

    “那位安田太太好像看到了。”良夫说。

    “啊?在哪儿看见的?”

    “在那个DIY商店的停车场。她看到荒木翠从我们的车上下来了。”

    是那里啊。当时情况紧迫,车又很多,没工夫留意周围的人,因此我压根儿没注意到安田太太。她是去买赶乌鸦的工具吗?

    “安田太太告诉记者:‘我看到荒木翠从望月家的车上下来了哟。’”良夫模仿安田太太的语气说,“接着那个记者就给咱们家打电话,说:‘我想进一步了解详情,现在可以去贵府拜访吗?’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记者。记者上门会很麻烦吧,实在不想连累妈妈啊。”

    “那为什么要选在DIY用品商店见面啊?”

    “我情急之下想到的。为了讲述昨天那件事,在现场说会更容易吧。”

    “是这样吗?”

    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我也轻松多了。当然司机有可能犯错或迷路,但总比像没头苍蝇一样乱开强多了。

    “其实,上午我在车站旁边的书店见到了安田先生和太太。他们好像刚从发生事故的隧道附近回来。”良夫说。

    “他们为什么要特意去那里?”

    “谁知道啊?难道是参观?”良夫像是在问自己,“安田太太还对我说:‘各大媒体都在争相报道昨晚的事故。有一个记者还采访了我,我就把你们的事说了?昨天,荒木翠坐过你家的车吧?我看到她下车了。这件事我全都告诉记者了。’听她的语气,好像我们还应该感谢她提醒似的。”

    “完全是她自己说出去的嘛。”

    “她大概也没有恶意吧。然后她又问了我好多问题。‘为什么荒木翠会坐你家的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之类的。”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她之前坐的车撞车了,正好我们开车路过那里。安田太太又说:‘哎呀呀,那太好了!碰到你们可真幸运!这就是缘分。’这话她反复念叨了好几遍。”

    “安田太太这个人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啊。”亨认真地说。

    “可不是嘛。”良夫也点头赞同。

    DIY用品店的停车场里相当拥挤。虽说是工作日,但顾客也不少。这家店里从业余木工的工具到宠物、园艺用品,可谓一应俱全,据说汽车用品的种类也很丰富。因此,停车场里的汽车们虽然表面平静如水,但心里无不在热切期盼主人能带回什么提升自己生活品质的好东西。

    良夫把我停进空位,关闭引擎后解开安全带。他和记者约在店旁放自动贩卖机的角落见面。“那我去了。亨,你在车里等着。”

    “不要!”亨当然不会乖乖听话,“我都跟来了,让我待在车里和待在家里有什么区别啊!时间是有限的,你把时间还给我。”

    “你是自作主张跟来的好不好!”

    “哥,记者可能会把你带到他的车上说话。或者说不想引人注意,提议‘另找个人少、能够安静说话的地方’。”

    “那我一定会接上你一起去的,放心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样的话,主导权就被夺走了。”

    “什么主导权?”

    “这种场合,抢占先机最为重要。所以,在我们的车里说话比较有利。你可以说:‘我弟弟也来了,我不放心把他独自留在车里,所以上我家的德米欧聊吧。’”

    亨,你的建议真棒!如果我有手,一定会给他鼓掌。真是个好主意!这样的话,我也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了。

    “不好办啊。”良夫苦笑,“因为对方是采访的行家,而我是第一次。让他来咱家车上聊,这种话很难说出口呀。”

    “正因如此,才要让他上咱家的车啊。如果被对方牵着鼻子跑,就不妙了。而且对方的车上可能隐藏着录音设备。”

    “那又怎样?”

    “你以为没录音,但对方可能偷偷录音了。”

    “那你让我怎么办啊!”

    “你一见面就跟他说:‘我担心被录音,所以请到我家车上说。’这样也许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让对方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真的有用吗?”

    “也许一句话就能决定谈判的成败。”

    “还是算了吧。我回答完问题就回来。”

    “担心被录音,不愿上我的车。望月先生还真是小心谨慎啊。”

    不到五分钟,良夫就回来了,坐在我的后座上。一同前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我无法判断他是青年还是中年,但他显然是个老练的记者。

    大概是周刊杂志的记者吧。他身材瘦高,穿西装,戴眼镜,一头卷发。

    看来良夫还是采纳了亨的建议,把记者带到了自家车上。

    “其实在哪里都无所谓。倒不如说,你邀请我到你家车上反而帮了我的大忙。”男人说。这也许是他的真心话,却给我一种油嘴滑舌的感觉。被夺走主导权,想必对他影响不小。本打算在自己车上采访,却立刻遭到良夫反对,但他又想显示一下自己依然是游刃有余的一方。人类对优劣地位很敏感,总想尽可能地占据优势,所以大家开车时都喜欢走超车道。

    “啊,大哥哥,你好。”坐在副驾驶席的亨转过身看向后座。刚才亨一直在鼓捣座位前的杂物柜,开开关关,忙个不停。

    男人一愣,笑嘻嘻地说:“哦?望月先生的弟弟真的在啊。”他好像松了口气。

    “我叫望月亨。能给我一张名片吗?”

    “哦,好的。”男人从上衣口袋中拿出名片,递给亨,“我叫河合翔,请多关照。小家伙,你上几年级了?”

    亨张开五指。“我上五年级了。”

    这位河合先生管亨叫“小家伙”,可见他还只把亨当作不懂事的小孩子,根本没放在眼里。

    当然,亨的确是个小孩子,但是小孩子未必各方面都比大人差。扎帕曾经对我讲过《弗兰克·扎帕自传》中的一句话:“不能因为孩子身材小,就认定他比大人傻。”一点儿都没错。尤其是见识过亨的本事后,更能切身体会到这话的正确性。

    “河合先生多大了?”亨问。

    “啊?”

    “你刚才问过我的年龄,这是礼尚往来嘛。”

    真是个傲气的小鬼,我看出河合翔有些生气。对我们这些私家车来说,问对方“你是哪年的款式”也算刨根问底了。

    “三十五岁。”河合翔回答。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望月老弟,我们赶快进入正题吧。”河合翔开始操作手中的机器。刚才还叫“先生”,现在就改“老弟”了,改变称呼大概也有玄机吧。

    “河合先生,你很受欢迎吧?”亨好像很自然地说出心中所想,“你的眼镜也很时髦。”

    “现在的小学生都这么会说话吗?”河合翔苦笑,不过没有表现出不快,反而有几分得意,“那个?可以让我录音吗?”

    “行。”“不行。”

    良夫和亨同时回答。良夫给弟弟使眼色,亨却假装没看到。

    “如果拜托你不要录音,你会照做吗?”

    “当然。”河合翔回答。这个问题好像让他措手不及,连生气都忘了。然后,他摆弄了几下录音设备,放回上衣口袋。“那么,现在开始吧。”他说。其实我注意到他根本没有关闭开关。原来如此,他是在做戏。我不认为良夫的话重要到非得偷偷录音不可,恐怕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对一个小学生言听计从吧。没想到,这个人不好对付呢。“昨天,你们让荒木翠在这里下车了,对吧?你们和她认识?”

    “也不算认识。”良夫含糊其辞。

    “昨天认识的。”亨明确地回答。

    接着,望月兄弟对河合翔讲述了昨天从名取市回家途中,荒木翠突然跳上车的经过。既无夸张,也无遗漏,说的完全是事实。确切地说,是亨逐一订正了良夫不经意的夸张或混淆的地方,讲述得井井有条,好像昨天的情景在眼前重现一般。

    河合翔不住地出声附和。“荒木翠之前坐的车发生了事故,她离开现场,上了你们的车,对吧?那么,她从你们的车上下来时有没有说之后要去哪里呢?”

    我看出良夫在思索该如何回答。“没有,她没说。”他摇摇头。我记得荒木翠说她接下来要去见丹羽先生。不知良夫是故意隐瞒,还是因为忘记了。

    “我有一个问题。荒木翠真有那么了不起吗?”亨故作天真地问。

    河合翔用力点点头。“艺人本来就和普通人不一样,而她则更加与众不同。”

    接着,他像介绍历史人物一样,说明了荒木翠的家世。荒木翠的曾祖父因为生丝买卖而发家致富,祖父荒木燕尾是西洋画家,这些昨天亨都说过,所以我也知道。然而这还只是沧海一粟而已,河合翔又补充了许多信息:“荒木翠的父亲是爵士乐鼓手,里奥·莱奥纳访问日本时,曾指名让他伴奏。荒木翠母亲的曾祖父是舞蹈家,曾开创了一个流派。她祖母继承了这个流派。荒木翠的母亲是芭蕾舞演员,曾在洛桑获得大奖。”我虽不知道里奥·莱奥纳是谁,也不知道洛桑在哪里,但我可以想象这些都是用来表现荒木翠家族伟大之处的专有名词。

    “荒木翠本人的电影处女作,更确切地说是她作为女演员的出道作品,让她获得了戛纳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大奖。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她的演技备受赞誉,成为许多导演最欣赏的演员。然而,她却突然与一个非常普通的圈外人闪电结婚了。”

    “她先生是公司白领,对吧?”良夫说。

    “不起眼的公司白领。”亨补充。

    “但是,她先生不是研究免疫什么的吗?怎么能说非常普通呢?应该是很优秀的人才吧。”良夫嗫嚅道。

    “哦,这是荒木翠说的?”良夫话音未落,河合翔立刻追问。那气势就像看到食物而飞扑上来的鸟一样。

    “是网上写的。最近网上什么消息都能找到。”亨慢条斯理地回答,“他和荒木翠结婚的事没有在公司造成轰动吗?”

    “有啊。”河合翔耸耸肩,“不过他是研究人员,所以还好吧。要是营销部门的员工就惨了。大概只能靠在名片上印‘荒木翠的丈夫’这个头衔来吸引客户了。”

    “说起来,荒木翠结婚后也依然使用旧姓荒木吗?”良夫问。

    “荒木翠的双亲都去世了,她老公好像觉得荒木家就此绝后不好,于是也改姓荒木了。”

    “肯定是为了继承遗产!”亨条件反射般一针见血地指出。

    “嗯嗯。”河合翔对此不以为意。

    “荒木翠说记者们没有其他新闻可挖的时候,就会开始编造她的婚外恋绯闻。”良夫脱口而出。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对方荒木翠还说那些绯闻里也有真事。

    “放人一马不好吗?”亨说。

    河合翔长叹。“荒木翠也好,你们也好,都对我们这些记者心存偏见。觉得我们以打探别人的不幸为乐,对吧?这完全是偏见啊!”河合翔略带戏剧性地大摇其头。

    “最开始,是一个来仙台出差的记者发现的。”河合翔说,“他到我们这里的职业棒球队取材,想挖一些劲爆的新闻,比如入队一年的投手夜夜笙歌、流连夜店之类的。一天,他在人来人往的国分町逛荡时,与一对醉酒的男女擦肩而过。”

    “女的就是荒木翠?”

    “起初,那个记者根本没留意。但那个女人看着墙上的涂鸦,突然高喊:‘这也是侵权吧?’记者以为是醉酒情侣在插科打诨,回头一看,却发现墙上画的是太阳君。那个男人也跟着大吼:‘可不是嘛!明天我就告他们去。’不过,当时记者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就是太阳君作者的孙子。”

    “因为没人知道丹羽先生长什么样啊。”

    “那个女人却很眼熟。毕竟是大明星,即使酩酊大醉,气质也与众不同。仔细一看就知道,绝非等闲之辈。”

    听河合翔那语气,我猜测第一个目击到荒木翠与男人幽会的那个记者就是他本人吧。亨也有同感,断言道:“那个记者就是河合先生吧。”

    “被识破了啊。”河合翔眯起眼睛。他没打算隐瞒,或者应该说,他这个人表现欲爆棚,想隐瞒也瞒不过。

    “从此,挖掘荒木翠绯闻的战役便打响了?”良夫问。

    “丹羽也是个怪人,大众一直对他很感兴趣。他今年四十五岁,初中毕业,从没工作过,但家缠万贯,成天宅在家里打游戏什么的。”

    “和他相比,我们这些为生活努力打拼的人就像傻子一样!”

    “哥,你并没有努力到可以讲出这种耍帅的话的地步吧。”亨毫不客气。

    “你闭嘴!”良夫怒道。

    “的确如此啊。丹羽的经历从根本上颠覆了我们对于人生路径的认知。他不偷不抢,不是运动员,不是艺术家,就靠吃祖上的老本便一生无忧。简直就是现代传奇嘛!当然也是现成的新闻素材。”

    “然后这场绯闻大战的终局便是那场隧道车祸?”良夫茫然地说,“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那是真的。我想问问,事故发生时,记者们的心情如何。自己的行为导致对方死亡,是伤心沮丧?还是越发斗志昂扬?”

    “追车的不是我,而是一个独立记者。”河合翔说。

    “不管是谁,都是河合先生的同行吧。都是写报道的人。”

    “我可差远了。追车的那位可是身经百战的资深娱记。”河合翔的语气中流露出某种不可思议的感慨,似乎既有自卑——“唉,和那个男人相比,我还太嫩了”,又夹杂着些许不悦——“和那种人相提并论真伤脑筋”。接着,河合翔又投下重磅炸弹:“那个记者以前也杀过一个人。”

    “什么?!”良夫大惊。

    “他是杀手?”亨也被震住了。他瞪大眼睛盯着后座上的河合翔。

    “不是杀手。之前也和这次一样,取材时导致对方死亡。”

    太阳落山,天色渐暗,黑夜开始笼罩大地。上路需要打开前灯(frontlight)才行。以前好像听谁说过,英语中“night”与“light”发音相似,所以有了“frontlight”这个词,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以前也杀过一个人。”河合翔意味深长地重复道。他的脸隐藏于阴影之下,表情十分诡异。

    望月兄弟与河合翔在DIY停车场见面的第二天,扎帕说:“我不喜欢这个人。”

    我昨晚八点多到家,没有立刻把整件事讲给扎帕听。不是因为我嫌麻烦,也不是因为我想平复心情好好休息一晚,只是因为扎帕没有主动问我罢了。所以,第二天一早,当扎帕终于问起昨晚的事情时,我便迫不及待地全盘托出。

    “是这样啊。原来望月兄弟见记者去了!”扎帕有些兴奋,然而当听到河合翔讲的事件后,他又气呼呼地表示,“我不喜欢这个人。”

    “为什么?”

    “‘杀过人’什么的,我讨厌故意使用这种过激词汇的家伙。”扎帕怒气冲冲。

    “可我们并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用这种词的呀。”

    “肯定是故意的。这种人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以刺激、吓唬对方为乐,唯恐天下不乱。小绿,你也听说过一种叫‘疯牛病’的神秘疾病吧?”

    “就在我刚来望月家的时候,新闻里都在说这种病。虽然我不看新闻,但经常听你提到。”

    “当时,细见先生忙得团团转。家长纷纷询问学校午餐供应的牛肉是否安全,让身为校长的细见先生应接不暇。”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那种病学名叫‘牛脑海绵状病’。‘疯牛病’是海外记者起的。通俗易懂,又能煽动恐怖情绪,真是个厉害的名字。不,应该说是伟大的发明。这个名字的威力之大是毋庸置疑的。尽管新闻里一直使用‘牛脑海绵状病’这个称呼,但大多数人还是管这种病叫‘疯牛病’吧?喜欢兴风作浪的人在遣词造句上也都有一手。回到这次的话题,河合翔说别人‘杀过人’,这是真的吗?导致荒木翠死亡的这个记者以前真的做过相同的事吗?”

    “好像是真的。”

    也许概括为“相同的事”有些简单粗暴,不过那个记者以前的确死缠烂打地采访过一个棒球选手,而这个选手后来自杀了的事也是事实。昨晚,听完河合翔的讲述,良夫厌恶地说:“哦,是那件事啊。”看来还曾经轰动一时。

    “那次好像也事出有因。”良夫说。

    “都是流感惹的祸啊!”河合翔皱起两道粗眉,装腔作势地说,“那是去年冬天的事。”

    “是去年吗?我都忘了。”仿佛开启了遥远的记忆一般,良夫恍恍惚惚地说。

    现在,身旁的扎帕听完我的话,也像良夫一样,用追忆往昔般的语气说:“原来是那件事啊,当时的确闹得沸沸扬扬。那是一位很有实力的击球手,得知他突然身亡的消息,细见先生也很吃惊。”

    去年冬天,中央联盟【9】球队的四号击球手在不知自己感染流感病毒的情况下,与一位来训练场要签名的孩子亲切地握了手。当时那名选手咳嗽了几声,唾沫星飞溅,然而没人注意这件小事。数日后,这个孩子因流感恶化不幸去世。部分媒体开始针对此事谴责那个选手。他原本就态度高傲,对记者爱答不理,这大概也是他备受非难的重要原因之一。“他握手时咳嗽的那一幕被慢速反复播放了很多遍。”良夫说。也的确是一段通俗明了,并具有决定性作用的影像。

    “决定性的瞬间碰巧被拍到,电视台方面想必也高兴坏了。嗯,也不是不能理解。”扎帕说。

    在某个节目中,记者去选手家采访,当事人一直对记者说:“你们别拿这件事烦我了!”

    “你这叫什么态度?!”一时间,这名选手再次成为社会舆论的众矢之的。

    “结果,几天后,他就跳楼自杀了。”扎帕说,“他自杀后媒体的反应我不太清楚。应该也有过大幅报道,不过我没怎么听说。”

    “据河合先生所说,当时去那名选手家采访的那个记者,也是这次荒木翠事件中的关键人物。就是他把荒木翠逼得冲进隧道的。”

    “原来如此。”扎帕感叹。

    “看来,他从去年那件事里没学到任何教训。”

    “倒不如说他学到了很多。比如,他不就了解到为了取材,即使把对方的人生搅得翻天覆地,也和自己没多大关系嘛。所以可以说,这次他稳操胜券了。”

    “不是这种人的话,就不能在取材中贯彻强硬的立场吧。”

    “车有各种类型,记者也是。只不过这次的事和棒球选手那件事又有所不同。”

    “因为这次是事故,而不是自杀?”

    “不。因为这次还连累了车!”扎帕愤怒地咆哮。远处传来喇叭声,仿佛在与扎帕的长啸遥相呼应。

    “连累车不能忍!真是罪该万死!”

    “没错。”

    “你们望月家的两个少爷昨天表现如何?有没有让那个随随便便把‘杀人’挂在嘴边的记者如愿得到满意的消息啊?”

    昨天在DIY用品商店停车场,在河合翔的追问下,良夫讲了好几遍荒木翠搭车的事。他回忆了让荒木翠搭车的原委,以及荒木翠在车上的各种言行,最后他强调:“荒木翠是个好人。”他的讲述毫无虚假之处。但是,河合翔对这些信息不感兴趣。“荒木翠不是坏人”这一点即使是事实,大概也无法吸引读者或观众。因此,河合翔继续追问:“难道没有什么更有趣的事可以爆料吗?”

    “河合先生,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情报才能写成报道啊?”副驾驶席上的亨突然提问。

    这种事我怎么会说!我以为记者会发怒。然而,他就像一直在等待有人问这个问题似的,立刻兴致勃勃地开讲。“这个啊,比如,荒木翠有没有说过关于丹羽的事?或者她有没有抱怨她老公?如果有的话,那就太棒了。所以,你们再好好想想,她说过类似的话没有?”说完,他看看手表,大概希望赶紧打听到有用的情报,然后尽早开始下一项采访工作吧。

    “荒木翠女士说,她和丹羽是在牙医那里认识的。”良夫说。

    “这个我知道。”

    “啊,对了,她说过,其实结婚后一点儿都不快乐。”亨说。

    “哦?是吗?”河合翔突然探出身,两眼发光。

    “她说其实那个公司白领掌握了荒木家的秘密,并以此为要挟,所以她才不得不和他结婚的。”亨接着说,“她连连悲叹结婚也是没办法的事。”

    咦?那位女演员说过这些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河合翔兴奋得神魂颠倒,在小本上奋笔疾书。“真的吗?荒木家的秘密是什么呢?”

    “而且,她先生非常严厉,她在家好像经常被欺负。”

    “还有这事!”河合翔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她说她是为了寻求心灵的宁静才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

    绝对是撒谎!荒木翠根本没说过这种话。

    “你在撒谎。”良夫也说,“亨,人家没说过这种话。”

    “要是我说我没撒谎呢?”亨淡淡地接口,声音还未脱孩童特有的稚气,然而内容却十足地邪恶。

    “搞什么啊!”河合翔皱起眉,“到底是真是假啊?”

    “我告诉你是真是假,你就会相信吗?然后写成报道?我只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啊。”

    游戏又开始了,我寻思。虽然不能肯定亨是否把戏弄大人当成游戏,不过他的确乐此不疲。

    “这个?只有你的证言,确实不能算数。”

    “所以要进一步查证?你要怎么查证?我哥哥不记得了,你只有我这个证人。我听到荒木翠说她在家被欺负,但我没有证据。”

    “如果能被证实的话,我想写成报道。”

    “即使不能被证实,你也会想方设法写成报道吧。”砰的一声,球被重重击回。然而,这番话被亨用天真无邪、活泼轻快的语气讲出来,却让人怎么都无法生气。

    “什么意思?”

    “你肯定会先写下我的证词:‘荒木翠受到威胁,被迫结婚’。然后再接着写:‘真相尚不明朗。然而,我们不能小看孩子的记忆力。完。’既避免断言这是真相,又努力表现中立公正的立场,但最后还给读者留下‘荒木翠的婚姻有内幕’的印象。”

    “好像真有这种报道。”良夫点点头。

    “说不定还会在电车上打出醒目的广告:‘荒木翠受人胁迫!’”

    “我可不管做广告的事。”

    “那谁管?你们主编?”

    “我们那个主编连平假名都背不全。”河合翔说。

    “说上司坏话可不好。”

    “没事,说坏话他也听不懂。话说回来,你这个小鬼到底怎么回事儿?”河合翔横眉竖目地质问,显然非常烦躁。

    “我弟弟不懂事,对不起。”良夫说。

    亨接口:“我就是个心高气傲,在学校也不受欢迎的小学生。你放心吧。”

    “算了算了。”河合翔长叹一声,好像在故意强调自己有多么沮丧失望似的。

    “对了,河合先生。”亨叫住马上要下车的记者,“我想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昨天追车的那个记者,还是摄影师来着,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你能告诉我们吗?”

    “他现在应该在警局被审问吧。”良夫说。

    亨噘起嘴。

    “但是在法律上他并不能算加害者吧,说不定很快就会被释放。不,也许已经被释放了。”

    “但他是这次事故的罪魁祸首啊。”

    听着亨和良夫的对话,河合翔说:“这种事我可不能告诉你们。”他手放在车门把手上,准备开溜。

    “什么!你从我们这里套了那么多情报,自己却什么都不说。这可不行!”亨不依不饶地抱怨。

    “那又能怎样!”河合翔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显然,他没把良夫和亨放在眼里。

    “河合先生,你违背约定,一直在录音。”

    “啊?”

    “刚才你答应不录音,但你根本没关录音笔。别想骗过我。”

    这件事我注意到了,只是没想到亨居然也发现了。

    河合翔咂咂嘴,按下录音笔的删除键。“这样行了吧?放心吧,反正你们提供的情报很无聊,根本派不上用场。”

    “那对不住您了。”良夫没好气地说,记者的态度终于激怒了他。

    “不过我们倒是听说了不少有趣的信息。”亨抬起手,手里握着一只录音笔。

    “什么?!”“啊?”良夫和河合翔同时发出惊叫。两人全都沉下脸,眉头紧皱。

    “等一下。”亨边说边打开录音笔。录音笔中传出说话声,虽然声音很小,但可以听出就是刚才车里几个人的对话。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录的?”良夫苦笑。亨把录音笔放在手刹旁边,转向后座。

    “打从一开始就录了。就放在这里,你们居然都没发现。‘我们那个主编连平假名都背不全’,这种话也录下来了哦。”

    “你要干什么!”河合翔咬牙切齿,表情前所未见的狰狞。

    “让你们的主编大人听到这个的话,肯定会不高兴吧。如果你不想让主编听到,就把昨天那个记者的情况交代出来。”

    “小学生威胁大人是没用的。”河合翔虽然焦急万分,语气却格外平静。他大概是担心一旦感情用事就会让亨占据上风。“我们主编早就习惯部下说他的坏话了。你把录音给他听也毫无意义。我才不怕呢。”

    “真的吗?其实,我也没想过他一听就立刻火冒三丈,把你骂个狗血喷头。不过,从此他的脑海里就会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印象,‘河合翔那家伙居然背后这样说我’。这样一来,你们之间的关系就会产生裂痕。人心就是这个样子啊。如果让主编听到录音,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

    “裂痕就裂痕吧,我无所谓。”

    “如果你把那个记者的情况告诉我们,我就删掉录音。你想想,我这种小孩子和我哥这种优哉游哉的大学生,就算了解到情况,也做不了什么呀。我们只是好奇罢了,既不会把你说的公之于世,也不会透露给你的竞争对手。你计算一下得失,就知道怎么做最划算了。”

    良夫忍不住耸耸肩,耷拉下半边眉毛。“真对不起。我弟弟就是这种骄傲狂妄的小学生。”

    扎帕高兴地说:“你家二少爷简直太厉害了。远远超出‘聪明伶俐’、‘骄傲狂妄’可以形容的范畴。后来怎样了?”

    “河合翔也拿亨没办法。经过冷静思考和权衡利弊,他把名片给了良夫。”

    “名片?谁的名片?”

    “就是追车的那个记者的,一个叫玉田宪吾的男人。”

    当时,良夫接过名片看了看,感叹道:“头衔写的是‘娱乐新闻记者’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名片放进了钱包。

    “这位玉田先生还在仙台吧?”亨问。

    河合翔好像已经不愿意再搭理这个早熟又惹人烦的小学生了,他说话时一直坚持面向旁边的良夫。“有一个廉价酒店,媒体圈的人都喜欢住那里。”接着,他说出那个酒店的名字。

    “小绿,你不觉得很可疑吗?”听完我的话,扎帕说,“他没必要那么热心地提供情报吧。会不会是另有所图?”

    “扎帕你好敏锐!”

    “是吧?”

    “仅次于亨。”

    “啊?”

    “河合翔下车后,亨也说了同样的话。”

    当时,亨对良夫说:“也许河合先生的目的就是让我们去那家酒店找玉田先生,然后把我们见面的事写成报道。荒木翠的粉丝和娱记发生冲突的话,可是好素材。”

    “你家二少爷能预见到这一点,了不起!”从震惊中恢复的扎帕感慨万千地说。我也有同感。

    说话间,一辆送快递的载重两吨的货车从左边驶过,上了我们前方的马路。这一片似乎归他负责,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转来转去。由于这辆货车的车号是“九六二五”,我和扎帕就都叫他“黑尼克”【10】。但他的车身并非黑色,不过上面画着黑色的动物图案,所以这个外号也不算特别离谱。

    每天运载大批货物,从早到晚满世界跑的黑尼克从不炫耀自己的生活多么忙碌充实。虽有大身材,却不摆大架子,总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我很尊重他。

    他停在我们面前,送货员从驾驶席上下来卸货。

    “你们好啊。”黑尼克总是这样温厚爽朗,充满包容一切的亲和力。扎帕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他常说,黑尼克会有如此宽厚的性格一定是因为使用的汽油不同。

    “你好。”我和扎帕回应道。

    扎帕接着问:“对了,那起隧道车祸你听说没有?”

    “一路上大家都在说这事。”黑尼克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时,司机抱着两个纸箱走进对面公寓的大门。

    “隧道已经恢复通行了,但是起火现场仍然一片狼藉,不忍直视。”黑尼克说。他服务的快递中心就在隧道的另一头,他已经路过事发地好几次了。

    “听说事故发生时是凌晨两点,那时应该没什么车经过吧?”

    “肇事车不知怎么样了?”

    “肇事车好像是一辆租赁车,据说是尼桑玛驰(March)。”

    “March是行进的意思吧?”

    “他这回简直是狂飙突进。估计他现在已经回店了,不过这次事件一定对他打击不小。”

    “对租赁车来说,打击就更严重了。”

    我们这些私家车对自己的主人都怀有天然的亲近感,很容易被主人的想法和思想影响。简单地说,我们和主人具有同样的思维方式。如果那个叫玉田宪吾的娱记对于“追逐荒木翠”这一行为没有丝毫罪恶感的话,他的车也很有可能没有犯罪意识。但这一规律只适用于与主人朝夕相处的私家车。像租赁车这种,只和驾驶者有短暂的接触,当然不会产生信赖关系。所以,在这次的事件中,那辆车肯定被玉田宪吾吓惨了。

    碰巧被那个男人租用,就遭遇这种事情,无异于飞来横祸。我对那辆租赁车深感同情。

    “我听说,荒木和丹羽困在失火车辆里好长时间。”黑尼克说。

    “要是这样也能活下来就轰动了。”扎帕说。

    “真是一场悲剧啊!”黑尼克说着,送货人回来了。

    “咦?还有我家的快递啊?”扎帕说。我们还以为黑尼克要走了,没想到送货人又朝细见家走去,按下了门口的对讲器。当然,此时细见先生还在学校工作,家中无人,于是送货人把东西放进了信箱。

    “啊,那是《防身术杂志》。”扎帕说。

    “杂志?”

    “细见先生每期必读。”

    “他对防身术很感兴趣?”

    “因为他身为校长,树敌很多。怪兽家长【11】什么的。”

    “怪兽?听着就好危险!”听到我的话,黑尼克哈哈大笑。

    送货人返回,发动了引擎,黑尼克的身体开始颤动。

    我想起扎帕说过,人类有三大欲求,希望获得认可,希望有益于他人,希望获得称赞。这大概也适用于我们。每日奔波于大街小巷的黑尼克心中一定充满自豪。

    “再见。”说完他就出发了。

    四周安静下来,眼前是一成不变的风景。我和扎帕望着同一方向,默默出神。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两只白纹蝶嬉戏追逐着飞向远方。

    清风吹过,垃圾收集点的塑料袋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急救车的警笛声,但很快也渐渐听不到了。我在静默中发呆。时间的流逝对我们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当然,对于我们私家车来说,定期检查和车检是可能左右车生的大事。比如车检前夕可以说是私家车更新换代的高峰,所以那时我们都会精神高度紧张。尽管如此,我们并不关心时间。无论是车轮飞转,奔驰于道路之上,还是关闭引擎,静止不动,时间永远在前进。正如扎帕所说:“不管用不用汽油,我们终有被新车取代的一天。”

    所以,我们不像人类,我们不会因为光阴易逝而焦虑,也不会因时间太多而无聊。比起时间,季节变迁和天气变化才是我们更为关心的。

    第一个回来的是良夫。他骑着车从我旁边经过,把车停在车库的角落。

    “欢迎回来。”我跟自行车打招呼。

    “※★Φ。”自行车回答。

    良夫把手机举在耳边,边说话边走进家门。不久后,亨一路小跑着回来了,看都没看我一眼便进门了。

    又过了一会儿,睿翼从左边开过来,他先跟我打了个招呼。和上回一样,车在路边一停稳,圆香就从副驾驶席上下来了。驾驶席的车窗降下,一个头发稍长、鼻子略大的男人笑眯眯地朝圆香挥手。这个人看上去既不像牛郎也不像流氓,既不轻浮也不古板,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年轻人。

    但是,身穿高中校服的圆香表情有点儿古怪,让我很担心。

    她满面笑容地冲男人挥手告别,然而一转身,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我觉得她并非是因为与男朋友分开而难过,而是另有烦恼。我对扎帕讲出自己的猜测,他却只是不负责任地回我一句:“你想太多了吧。”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黑色睿翼突然插话。

    在行走或停车的过程中,总会有其他车辆找我们搭话。当然,有时我也会主动和他们聊几句。有些车能说会道,有些车语无伦次。然而,比邻停车就是缘分,况且就算觉得别扭我们也不能想走就走,所以我都会尽量与萍水相逢的邻车搞好关系。如果话不投机我就少说两句,对方也会识趣地不再和我搭话。

    “你是指你的主人江口先生?”我问。

    “过去他经常和父亲一起开车兜风或者去钓鱼,是个好孩子。”

    “哦,人类小时候都很乖的。”扎帕粗鲁地说。

    “不过?”这辆睿翼虽然不是最新款,但也没有那么老啊,于是我问道,“江口先生成为你的主人应该没多久吧?”

    “他是三年前成为我的主人的。”

    “那他小时候的事你怎么?”我提出心中的疑问。

    “是上一辆车告诉我的。江口先生拿到驾驶证后,原本一直在开他父亲的那辆车。”

    “那辆车知道江口先生小时候的事?”

    “好像从他小学时起,江口家就一直开那辆车。”

    “这些事都是那辆车跟你说的?”

    “是啊,都是他告诉我的。”睿翼说,“江口先生的父亲因病去世后,他被卖掉了,然后主人把我买了回来。”

    “哦。”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随声附和。

    “‘你要接好班啊。’前辈对我说,然后把江口家的事都告诉我了。”

    “是这样啊。”扎帕听到这番话后略显消沉。

    说着说着,睿翼的引擎声音变了。

    “圆香到底被卷进什么事了?”我忙问。

    “是什么麻烦事吗?”急性子的扎帕连珠炮似的发问,“很严重吗?是不是很严重的事?你快说呀。”

    “我也不太清楚。”睿翼似乎无意隐瞒,“不过江口先生有麻烦了。”

    “他怎么了?”

    这时,睿翼开始加速。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跑到声音传达不到的远方了。

    “那个?荒木翠真的坐过你家的车?”自称娱记的玉田宪吾问。他高大魁梧,肩膀很宽,拥有运动员一般的身材,却毫无运动员的飒爽英姿。

    他前额宽大,长着一张胖老鼠似的脸,眼睛小而锐利,和之前见过的河合翔完全不同。如果说河合翔是新款赛车,玉田宪吾大概就算一辆年久失修的四轮马车吧。也许因为上了年纪,他的皮肤很粗糙。赶快保养一下吧,我真想冲他大吼。

    这位玉田宪吾现在正坐在副驾驶席上。驾驶席上的良夫紧紧握着方向盘。

    “我哥是菜鸟司机中的菜鸟,不集中注意力可能会出事哦。”后座上的亨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

    “喂喂,你干吗不早说啊。”玉田宪吾不高兴地抱怨。

    下午六点多,良夫和亨准备开车出门。不出所料,依然与隧道事故有关。然而与昨天不同的是,今天母亲郁子把他们送到了门外。

    郁子好像终于从良夫和亨那里听说了整件事。从“那位”荒木翠出事前坐过自家的车,到昨天与记者见面,以及今天要去见玉田宪吾的事,郁子都知道了。她站在车旁,义愤填膺地谆谆教导长子:“虽然我不知道那个记者是个怎样的人,但不可否认,他就是造成事故的罪魁祸首。绝不能轻饶!”

    “哦,嗯。”良夫被母亲的气势所震慑。

    “绝不能轻饶?妈,哥哥又不是法官。”

    “妈妈也一起去吗?去酒店好好教训那个娱记一顿。”

    “我就不去了吧。”郁子说,“妆都花了。”

    “唉?”良夫长叹一声。

    “亨也要加油啊。”郁子又对副驾驶席上的次子说。

    “我只想了解一下玉田宪吾这个人。”亨向母亲挥挥手,像往常一样从容淡定。

    “这么悠闲怎么行!今天是真刀真枪,一决胜负的日子!”郁子说。

    引擎发动,我的身体开始震颤。

    “小绿,你最近常出任务啊。”扎帕对我说。

    “是啊。虽然很忙,不过能到处跑跑我还是很高兴的。”

    良夫松开手刹,正要踩油门,郁子突然说:“啊,等一下。”良夫急忙踩下刹车,回头看向母亲。

    “妈,这样很危险的。”

    “对了,那个叫什么的犯人?”

    “他不是犯人。”亨从副驾驶席探出身子,大声说。

    “他叫玉田宪吾。”良夫说。

    “和犯人差不多嘛。总之,这个叫玉田的人,要是一见面就用‘无可奉告’或者‘为什么要告诉你们’之类的话打发你们怎么办?”

    “嗯,很有可能。”

    “这样的话,你们就告诉他出事前荒木翠坐过我们家的车。”

    “又要说这个啊。”良夫苦笑。

    “为了写出报道,他肯定会询问具体情况的。而且,别的记者不是也采访你们了嘛。总之,撒饵很重要。撒饵懂不懂?记者肯定会上钩的,就像贪吃的鬣狗一样。”郁子越说越起劲。

    “这都是先入为主的偏见。”亨笑道,“而且,妈,你根本不了解鬣狗好不好!”

    “我们走了。”

    “回来向我汇报。”郁子像司令官一样发出命令。

    我本以为良夫他们不会那么容易与玉田宪吾搭上话,没想到惊人地顺利,甚至顺利到让我有点儿失望的程度。

    首先,我们来到河合翔说的那家廉价酒店。虽然亨认为河合翔可能会把我们与玉田宪吾见面的事写成报道,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酒店在仙台站东口稍远的地方,良夫在正门口停下车,拨打了名片上的电话。

    “因为情报来源不定,所以不管谁打电话,记者应该都会接。”果真被亨言中。

    玉田宪吾已被警方释放,幸运的是,他依然在仙台。

    良夫怯生生地提议:“我们有许多问题要向您请教,可以抽时间见个面吗?”

    不出所料,对方不耐烦地一口回绝。

    “我不接受任何采访。再见。”

    抢在对方挂断电话前,良夫适时补充道:“其实前天傍晚,荒木翠女士坐过我的车。”

    对方闻言态度立变,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问:“你在哪儿?”

    良夫右手缓缓握住方向盘,那动作好像在说:对方上钩了哦。

    所以,现在我在路上奔驰,而玉田宪吾就坐在我的副驾驶席上,他问:“到底要去哪里说啊?”

    “请你委屈一下,就在车里说吧。”良夫握着方向盘说。

    “我哥一分心就开不好车。他一边说话一边开车很恐怖的。”亨的抱怨中还夹杂着某种威胁。饶了我吧,我在心中哀叹。

    “我要下车!”玉田宪吾也就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吧。

    “负责提问的是我弟弟。”良夫用力握紧方向盘。

    “提问?是我采访你们好不好!明白了吗?”玉田宪吾没好气地说。他没有勃然大怒大概是因为亨还是小学生吧。

    “玉田先生,是你杀了荒木翠吧?”亨单刀直入地提问。因为都说童言无忌,所以亨故意这样说的。他有意选择夸张的表达方式,并以此当作武器攻击对方。“你有什么资格耍威风啊。更何况,事到如今,你还想写报道吗?”

    “当然要写。我已经把昨天那件疑点诸多的事故写成稿件,发给编辑部了。警察把我抓到警局唠叨了半天,其实我根本没做坏事。”

    “根本没做坏事?你是不是人啊!”良夫忍无可忍地怒吼。冷静点儿,我提醒他。

    “哥,你冷静点儿。”亨也说。

    “我说,你们好像有些误会,我只是跟在荒木翠和丹羽的车后面而已。”

    “你撒谎!难道不是你穷追不舍才把人家逼上绝路的吗?”

    玉田宪吾哈哈大笑,但不难听出他笑得有些勉强。“不调查就乱发言是会吃亏的。你认定我们这些记者只会成天追在名人的屁股后面问无礼的问题,对吧?如果真如你所说,是我把他们逼得出了车祸,那警察不会放过我啊。丹羽的车超速行驶,越跑越快,倒不如说我是担心他们出事才追上去的。”他鼻翼翕张,显得很激动。

    “深更半夜的,又没有其他目击者,你是在为自己开脱吧。”

    系着安全带的玉田宪吾转身面朝后座。“没有真凭实据就不要出言不逊!”他的语气十分强硬,充满怒气与不快,然而他的表情却很柔和。这个人的表情和感情不同步啊,我想也许是因为他在工作中经常要面对两难的困境和压力的关系吧,感情总是与理智相冲突。

    “隧道入口有摄像头,把昨天车辆通过时的情况都录下来了,估计这段影像近期就会公布。荒木翠坐的车急速钻进隧道,我开的车跟在后面。虽然我不敢说自己严格遵守法定限速,但是绝对没有快到离谱。我一直谨守交通法规。如果这样也要挑错的话,那幼儿园的接送班车也要被抓了。”

    “那为什么会出车祸?”良夫提出疑问。

    “不知道。”玉田宪吾转向前方,粗暴地说。他两眼通红,恐怕昨天发生事故后就没怎么睡过。至于是因为疲劳,还是因为兴奋,就不得而知了。

    “是他们任性超速才会出事的。”

    “但是,玉田先生并没有试图救人,这个摄像头也拍下来了吧。”

    “听好,如果当时你们也在场的话,就知道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玉田宪吾略显焦躁,他看向窗外,“车子熊熊燃烧,根本靠近不了。”

    “但是你照相了吧?”

    “那是我的工作。不管我照不照相,都救不了她们。你别搞错了!”

    “那么,之前那个棒球选手自杀的事呢?你也用‘这是工作,没办法’就打发了?”也许是出于兴奋,良夫提高了嗓门。

    “啊?”玉田宪吾瞬间哑口无言。他表情扭曲,好像突然被人戳到痛处。

    “哥,这样可不行。挖苦人也要选准合适的时机,才能一击致命。”亨像老师教学生一样,尖锐地指出。

    “我说,你们很恨我吧?”玉田宪吾靠向椅背,长叹一声,“其实你们比我们记者恶劣多了。”他虽然言辞粗鲁、语气不快,但并没有勃然大怒,反而因为震惊而发笑。

    “以前,我去采访一帮不良少年,他们被我搞烦了,便在一天深夜,把我抓起来塞到车里,拉到码头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感觉这次比那次更恐怖。”玉田宪吾苦笑道。

    “我想知道,荒木翠真有那么了不起吗?结婚后引退,可记者还不肯放过她,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发无关人等如狂风暴雨般的关注。”

    昨天,面对另一个记者河合翔时,亨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比起答案,亨也许更想借此确认一下对方的反应。

    “你知道荒木翠的家世吧?那可不是一般人家啊!荒木翠出身名门,既是明星,又是美女,所以当然是万众关注的焦点啊。”

    玉田宪吾的回答和昨天河合翔的回答基本相同。这些追新闻的记者都统一好口径了吗?

    “那也不能把人家逼到烧死在车里吧!就算她家世再显赫,这种关注也太过分了!”

    “说到底,都是因为大家对她感兴趣啊。”玉田宪吾虚弱地说,仿佛突然被抽去了全部力气一般。我能感受到这句话里透露出他毫无矫饰的真实想法。

    “感兴趣?”

    “你知道我们记者追的都是什么新闻吗?重大事件?有益民生的事件?才不是呢。我们只追大家爱看的新闻。”

    “大家爱看的新闻?”

    “你知道这一年里发生了多少起烧落叶引发的火灾吗?”

    “烧落叶?”

    “差不多三千起!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吧?火灾很危险,会危及大众的日常生活。所以,你不觉得应该进行相关报道,唤起大家的注意吗?但是,这种新闻是上不了报纸的。主妇被裸男追逐摔断了骨头,这种事反而比较可能写成热门的报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后者更有趣,大家喜欢看。经常有人出来装模作样地说:‘那些艺人分分合合的绯闻无聊透顶。’我们不知道这种新闻无聊吗?我们当然知道,而且比谁都清楚。但是这种新闻就是有市场。打个比方,人没有零食也能活吧?零食没有营养,所以你们就想,既然没营养就不要生产了。然而即使零食没营养,爱吃零食的人依然很多,所以零食厂依旧存在,也并不奇怪。”

    “照你的意思,有营养的东西就不应该生产了吗?请你们多报道一些有意义的新闻吧!”良夫说。

    “你是想建议零食厂‘你们也应该生产有营养的小菜’吗?我有我的工作,零食厂就是生产零食的。大家分工不同。”

    听到玉田宪吾的反驳,良夫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小玉,此言差矣。”亨不紧不慢地开口,还故作亲密地改变了称呼,“即使没有这种新闻,大家也无所谓啊。你们把艺人的隐私写出来,就会有人想看,但如果你们不写,大家也不在意。虽说公众有知情权,可是这些事即使不知道也根本没关系吧。‘不知道就很麻烦的情报’和‘知道后可以作为八卦谈资的情报’截然不同。”

    “你这个小学生是怎么回事儿?”

    “很狂妄对吧?”亨认真地回嘴,“所以我在学校会被人欺负,你放心吧。”

    “放心?我放什么心啊!”

    “玉田先生,荒木翠的事姑且不论,你先把日本学校的各种霸凌事件写一写如何?拿出质问出轨艺人的气势,把霸凌事件中的加害者吊起来拷问不就行了吗?”良夫相当情绪化。

    “不过,大家确实对荒木翠这个人很感兴趣。这样一位女性的私生活是怎样的,人人都会好奇,不是吗?她与普通白领结婚已经让人大跌眼镜了,婚后还绯闻不断,就像在有意吸引大家注意似的。”听完亨和良夫不着边际的发言,玉田宪吾好像恢复了冷静,声音也沉稳多了。

    “她说出轨的事大部分是媒体捏造的。”良夫反驳。

    “那就是说其中也有真事。据我调查,荒木翠的确和几个人发生过不伦关系。其中有名人,也有普通人。”

    “不知那些普通人感觉如何。会是一生的骄傲吧。”良夫用做梦般的语气说。

    “不一定吧。那些男人即使当时是单身,但总有一天会结婚生子。说不定会被过去的绯闻拖累,到那时他们可能就会觉得荒木翠是瘟神了。”

    “会这样吗?我倒是觉得,不为人知的秘密恋情会成为美好的回忆。”

    “哥,你对这事很在意啊。”亨笑道。

    “不。”玉田宪吾有些恼火,“应该有很多男人为那段罗曼史而反省,或者说感到后悔。对有些人来说,与名人交往的往事甚至会成为未来人生的重负。”

    “因为媒体不放过他们?”亨问。

    “没有媒体也一样。话说回来,你们知道荒木翠和丹羽是在哪里认识的吗?”玉田宪吾扭头转向驾驶席,问道。

    “是在牙医那里吧。”良夫回答。

    啊?废车【12】?我吓了一跳。

    “荒木翠女士还感叹,那里本应是最重视隐私的地方。”

    就在两天前,荒木翠在车上说过这样的话。然而,如今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想法、她的感受也随之全部消失。我无法相信,也很害怕。那时她还笑呵呵地对我们说:“因为工作人员的错误,丹羽君差点儿又被拔了一次智齿。”音容犹在,而伊人已去,我不禁怃然。

    “是那个牙医的儿子说出去的。”玉田宪吾说。

    “牙医的儿子?他怎么了?”突然提到一个新人物,良夫和亨都深感意外。

    “牙医的儿子与各个杂志编辑部联系,兜售这个情报,还讲得天花乱坠。”

    “真的?”

    “那家伙简直无可救药。快三十的人,一点儿都不长进。”

    “什么意思?”

    “说无可救药都不足以形容他。总之,他是那种抓住别人把柄就不放过的男人。负责挂号的女护士好像也被他威胁过。”

    “因为弄错了病例吗?”亨嘀咕。

    “不是这种事啦。是有更严重的把柄被他抓到了,于是被狠狠地敲诈了一通。”

    “还有这种事?”

    “后来,那个无可救药的少爷还拿了一大堆荒木翠和丹羽幽会的照片向记者出售。”

    “他是想赚一笔吧?”

    “他爸是牙医,应该有的是钱吧?”

    “牙医有钱,牙医的儿子可没钱。其实,我还调查过这位少爷的情况。”

    “不愧是记者,什么都不放过。”亨调侃道,“你小学时做的自由研究也是关于名人八卦的吧?”

    玉田宪吾气呼呼地回答:“总之,经我调查,这位牙医家的少爷素行不良,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我还是光棍一个,也不懂教育孩子的事,但是通过这次调查,我算是明白了,如果对孩子一味娇惯、有求必应,长大后就会变成那副德行。从父母那里得不到爱,只能得到钱的人会渐渐变得阴暗扭曲,成为社会蛀虫。他父母现在知道着急了,开始对他严加管教,不再提供丰厚的零花钱,让他自己工作赚钱。”

    “儿子年近而立,父母才想起管教,晚了吧?”良夫震惊地说。

    “对啊。娇生惯养、游手好闲了将近三十年的大少爷,怎么可能一夜之间洗心革面啊。你说他没钱会怎么办?”

    “会怎么办?”

    “他就会去找虽危险但轻松的赚钱途径。”

    “所以他为了赚几个零花钱,就把荒木翠的事卖给媒体了?”

    “这只是他做过的坏事之一。他还做过更恶劣的事呢。”

    “你把他的事写成报道不就行了?”亨说。

    也许是无言以对,玉田宪吾沉默片刻后才勉强挤出一句:“和荒木翠出轨的事相比,这个太没看点了。”

    不知何时,我离开了车道。良夫把方向盘左转,渐渐松开油门,我预测他马上要找地方停车了,然而他却突然开上步行道,把我吓了一跳。可不要撞到行人、电线杆或者墙壁啊,我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结果,良夫开到了一个家庭餐厅的停车场,那里并不宽敞,但很空荡。良夫小心谨慎地打轮,调整了几次角度,才把车停在停车场的一个角落。非要较真的话,还是稍微有点儿偏左,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去餐厅聊吗?不要紧吧?我可不想让别人听到啊。”惯于取材的玉田宪吾有些担心,是啊,还是在车里聊吧,我很想这样提议。你们进店聊,我就听不到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吃晚饭。”亨说,“妈妈说:‘你们快去把坏记者好好教训一顿。’于是我们都没来得及吃饭就被妈妈赶来了。”

    “坏记者真是对不住你们了。”玉田宪吾苦笑。比起不快,他的语气中更多的是疲惫,还有无奈,对于良夫和亨,主要是对于亨。“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名门望族的大小姐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对吧?就像穿着连内裤都遮不住的短裙上楼梯的女人一样。就结果而言,她们就是想引人注目。”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怎么不是?那种人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

    良夫鼻翼翕张,显然是生气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一个刚刚去世的人!太不像话了!”

    而且,荒木翠就是在这个叫玉田宪吾的家伙眼皮底下出的事,说坏话也该有个限度吧。我也不禁怒从心起。

    良夫的语气中饱含厌恶与愤怒,玉田宪吾似乎都被吓到了。“哦,反正人都死了,说什么都无所谓吧。”

    良夫闻言越发生气了,亨安慰似的插嘴:“剩下的去店里说吧。”说着,他打开了车门。

    听不到他们的对话让我很失望。如果他们在其他车里谈,那辆车还可以把谈话内容转告我,但如果他们在店里谈,我就无从得知了。建筑物不可能把谈话内容告诉我。如果家庭餐厅也有轮子的话,或许还有希望。

    “嘿,德米欧。”右侧的丰田威姿(Vitz)向我打招呼。虽然天色昏暗,但是借着路灯也能清晰地看出他那白色的车身十分干净,大概是刚洗过车。

    “你好啊,威姿。你常来这里吗?”我回应道。

    “有时来。我的主人瑠奈在这里工作。”威姿说。

    “哦,是店员啊。”

    “这里的顾客很少,工作很轻松。不过,因此瑠奈也时常担心这里会倒闭。这就叫‘有进有退’吧。”

    “这应该叫有利有弊,或者叫有得有失。”

    “不过我希望她在这里工作的期间能够结识一位善良的男顾客,交到男朋友。”

    “这是你的预感?”

    “预感在导航仪上可反映不出。瑠奈是个活泼爽朗的姑娘,长相也不差。更主要的是,她开车很小心。打转向灯时会轻柔地拨动手柄,拉手刹时也稳重得不能再稳重了,几乎都停不住车。”

    “这不是很危险吗?”我苦笑。我们这些私家车都会下意识地偏袒主人,看来这辆威姿表现得尤为极端。“我的主人良夫也是个好人。先不说相貌,他绝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好人,大好人啊!他刚刚进店,要是能有幸结识你家瑠奈小姐,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德米欧,你的主人真配得上我家瑠奈吗?刚才我看到他的背影了,好像不太可靠的样子。”威姿挑衅地说,似乎在试探我。但他立刻又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啊,可是这样不行。”

    “什么不行?”

    “还是找个没车的男人比较好。如果瑠奈和有车的男人交往,两人开车兜风的时候很有可能会把我留在家里,你说对不对?”

    的确有可能,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但是,说不定他们会开着你出去兜风呢。”

    “一般都是坐男人的车吧。瑠奈的前男友就从来没有开过我。他好像觉得除了他家的尼桑天际线(Skyline)之外,其他车都不是车。”

    “我想我家良夫应该不会这样。他坐在你的副驾驶席上也会很高兴的。”话刚出口,我自己都觉得不对劲,我干吗要这样讨好威姿啊。

    如果良夫真和那位叫瑠奈的女性交往了,对我可没什么好处。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一辆漂亮的蓝色MINI cooper驶近前方的停车位。那圆滚滚的车身配上圆溜溜的车灯,看上去就像一只悠闲自在的小昆虫。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英姿飒爽的气场。

    MINI cooper开始慢慢倒车,退进停车位。司机是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士。从她握方向盘的姿态和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是个和良夫水平差不多的新手。她一脸紧张地来回看着后视镜和侧反光镜。“妈,这边没问题。”副驾驶席上的孩子好像探出了头,在看是否会撞到邻车。“妈妈,加油,没事的!不要怕!”孩子努力为母亲打气,我也看得目不转睛。

    MINI cooper两旁分别停着一辆大型旅行车和一辆奔驰,我真为他担心。看得出,旁边那两辆车也吓得不行。

    “明明有更容易停的空位嘛。”威姿说。

    这里确实有很多空位,然而MINI cooper好像没多想,就毅然决然地选了这处夹在两车之间的停车位。

    “是故意选在这里的。”倒车的MINI cooper自豪地说,“我家麻巳子为了练习停车,专门挑战这种有难度的地方。”

    “真了不起!”威姿说。我也有同感。

    扎帕曾经说:“人类这种生物,只要有捷径就会走捷径。”我所目睹的情况多数也印证了他的话。我甚至认为这是所有生物共通的特质。然而,今天看到了知难而上的人类,这让我很高兴。

    “是很了不起,但是可别撞到我啊。”奔驰说。

    MINI cooper平安无事地停好了,虽然稍微有点儿歪,但也算相当成功了。母子俩下车,走进餐厅。

    接着,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昨天那起隧道事故。初次见面的车大聊特聊人类的话题以及与车有关的事故,这是常有的事。

    在场的车辆全都认识荒木翠,大家无不感叹:“那么有名的人居然死于车祸。”“而且还死在隧道里。”旅行车黯然补充道。对我们来说,黑暗、闭塞的隧道,就是全世界最阴森恐怖的地方了。

    我刚想说:“其实我还拉过荒木翠呢,嘿嘿。”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如果说了,大家肯定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好奇地抛出一大堆问题。一想到这种场面,我就懒得开口了。

    扎帕好像也说过,夸耀总是伴随着危险。“人也好,车也好,经常会为了彰显一时的名誉或满足自我表现欲而草率行事,然后为此背负沉重的负担。”

    “话说回来,那个追车的记者居然眼睁睁地看着车子着火而不伸手相助,这也太过分了吧。我想起了英国戴安娜王妃的悲剧。”威姿说。

    此话一出,我们的注意力马上转向MINI cooper,因为听说MINI cooper来自英国。这时奔驰插嘴道:“MINI cooper早就被宝马收购了。”言外之意大概是说,MINI cooper是德国车,英国的事找他也没用。

    MINI cooper闻言却不甘示弱地表示:“话虽如此,可我们现在还是在英国的工厂生产的。我们MINI cooper依旧是英伦之魂,换言之,我们的心是英国制造。所以,我们也经常谈起阿尔马隧道的那起事故。”

    “但你不是待在日本吗?”威姿说。

    奔驰也犀利地指出:“而且那起隧道事故发生在法国。”

    “哦,是法国吗?”我反问。这起事件中的英国元素越来越少了。

    “这个?话虽如此,但是英产车有属于自己的情报网,所以我的消息都很灵通。”

    “这辆MINI cooper好像很可疑啊。”旁边的威姿冲我嘀咕。的确,我不知道他的话到底有几成可信,真让我头疼。

    接下来的时间成为MINI cooper的专场秀。他开始讲述戴安娜王妃的生平,以及那起被誉为世界最著名交通事故的隧道车祸。

    “戴安娜王妃与王子离婚后,曾与好几个男人传出绯闻。当时和她一起在车上的,是她那时的情人,埃及富豪之子多迪·费伊德。”

    “有传闻说她的真爱另有其人。”奔驰说。

    “确实有这种说法。对于一直在王室委曲求全的戴安娜王妃来说,一定很想尽情享受普通女人在恋爱中所体验到的种种酸甜苦辣吧。”明明没有人类的恋爱经验,MINI cooper却像历尽千帆似的讲得头头是道。

    “是这样的吗?”

    “关于戴安娜王妃的‘死亡真相’,我听过各种版本。其中我最喜欢的是,那起车祸的唯一幸存者——戴安娜王妃绯闻男友多迪的保镖讲述的版本。他还出了一本书,上了英国的畅销书排行榜。”

    我想MINI cooper肯定不会读书,恐怕是读过那本书的人曾经讲起过,被他听到了。或者是听了其他知情车的转述。总之,MINI cooper以自己熟读此书的口吻,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戴安娜王妃和新绯闻男友多迪前往法国,一边躲避无处不在的狗仔队,一边享受幽会的欢乐。身为大富豪之子的多迪此前从未被媒体如此关注,所以他并不擅长应对狗仔队的凶猛攻势,这也为日后的惨剧埋下伏笔。不过似乎也与他为了讨戴安娜王妃的欢心,一味逞能有关。那天,午夜零时前,两人从酒店出来,打算去凯旋门附近的百货公司。

    只有短短十分钟的车程。

    然而,就在途中,他们乘坐的奔驰S280与隧道里的第十三根柱子相撞,酿成悲剧。

    在限速五十公里的路上,那辆车却以超出限速一倍以上的速度行驶。也有人说超速了三四倍。

    “据说司机为了减速,试图瞬间换到三挡。”MINI cooper说,“但是?”

    “但是?”

    “但是情急之下,司机似乎把这辆自动挡车与自己常开的手动挡汽车搞混了,想换三挡,却一下子打到了空挡。”

    天啊!还有这种事!

    听到这里,我真想捂住前窗,不去面对这悲惨的事实。其他车应该也有同感。唉?大家一起哀叹。

    结果,司机、多迪和戴安娜王妃全都死于这起车祸。不省人事的戴安娜王妃被送往医院,注射了一百五十支强心剂,也未能挽救她的生命。

    只有保镖身负重伤、惨遭毁容,却侥幸逃过一死。

    “保镖完全不记得车祸发生前的事情,所以没人知道导致车祸的真正原因。据说后来查出司机酒驾,从他的体内检测出酒精和其他处方药物,然而这也并不能说明车祸的真相。”

    “好像还有人说这起车祸是一个阴谋来着。”面包车随口说。

    “这种说法数不胜数。”MINI cooper煞有介事地说,“也有人说是暗杀,就连司机到底喝没喝酒这件事都有人提出质疑。而且,在发生车祸之前,事故车曾与一辆白色菲亚特发生剐蹭。警方逐一排查了所有拥有白色菲亚特的车主,但到最后也没能寻得蛛丝马迹。关于这辆车,至今仍是未解之谜。所以,在英国车的圈子里有一种流言?”说到此处,MINI cooper更为得意了。

    “什么流言?”

    “大家怀疑戴安娜王妃还活着。”

    什么啊?说实话,我和其他车都很泄气。

    其实某人没有死,还活着哦!——这不就是人类最喜欢的都市传说或者阴谋论嘛。

    “人类总爱这么说,不是吗?他们说猫王没有死,源义经【13】也还活着。”面包车也忍不住指出。

    “没错。而且这种流言并非只限于人类。”奔驰大声插话,“你看,我们不也经常说吗?世界上的第一辆汽油车、全世界最早的那辆梅赛德斯-奔驰,至今仍在世界的某处行驶。”

    被誉为现代汽车鼻祖的第一辆梅赛德斯-奔驰是我们所敬仰的偶像。该车以戴姆勒经销商耶利内克的女儿梅赛德斯命名,我常听到这辆车至今仍神采奕奕地奔驰在路上的传言。另外,有关福特T型车【14】的小道消息也层出不穷,比如他被目击到在底特律加油,或者在日本高速路路口交过路费。大家众口相传:这些老前辈们还活着!就连居住在仙台的我也听到耳朵快要磨出老茧了。

    “但是,戴安娜还活着的传闻与这些完全不同。”MINI cooper说。

    “怎么个不同?”

    “一种说法是——这个传闻源于当时就在事故现场的雪铁龙BX的证词。无论如何,这是人类不知道、只有我们车子才掌握的绝密情报。”

    “越听越可疑了。”威姿说。

    将“绝密情报”在这处位于仙台的停车场里随随便便讲出来,真的没问题吗?我的心中不禁萌生出这个朴素的疑问。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西装的男子从家庭餐厅里走了出来。他一边摆弄领带,一边快步朝我们走来。只见他按下手中车钥匙上的按键,我对面的面包车车灯随即一闪,车门咔嚓一声打开了。“啊,我要走了。这里真好,还想多待一会儿呢。”面包车说。

    紧接着,一位女士也走了出来,坐上那辆奔驰。“我也要出发了。真想再听听关于戴安娜王妃的传闻啊。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聊。”

    两辆车开出停车场,消失在远方。我重新拉回话题。“那后来呢?戴安娜王妃怎么样了?”

    也许是因为听众减少,MINI cooper兴致稍减,语气也和之前不同。“戴安娜王妃到底度过了怎样的人生啊?”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困惑地说。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

    “她和王子结婚,成为万众瞩目的王妃。但是,王子在结婚前以及戴安娜王妃死后,一直在与其他女性交往。而且戴安娜王妃从来没有隐私可言,大事小事都会被媒体传得天花乱坠,真假难辨。她在健身房锻炼也会被偷拍,装摄像头的就是那家健身房的老板。这个世界上还有她能相信的人吗?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她会心力交瘁、精神错乱也不足为奇。”MINI cooper饱含同情地说,“所以,她一直被厌食症和暴食症所折磨,郁郁寡欢。”

    “嗯,她一定忍受着我们无法想象的压力和痛苦。”戴安娜王妃乘坐的汽车每天听她抱怨,看她闷闷不乐,也会感同身受吧。

    “她的绯闻男友里,有人为了钱把他们幽会的内容卖给八卦小报。狗仔队之所以知道多迪和戴安娜王妃的行踪,好像也是身边的人告密。世界虽大,却没有戴安娜王妃的安身之处。”

    我条件反射地想起把荒木翠和丹羽的事添油加醋,出卖给媒体的牙医儿子。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存在坏到骨子里的烂人,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没有隐私,一秒钟都不能放松的戴安娜王妃,最后在一起隧道车祸中结束了短暂的一生。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

    “是啊。”

    “好可怜啊。”

    “就是说嘛。”MINI cooper心满意足地说,“正因为如此,才会出现那种流言。”

    “戴安娜王妃还活着的流言?”

    接着,MINI cooper终于不再卖关子,把有关戴安娜王妃的流言和盘托出。他的话如一记重磅炸弹,震撼力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不会吧!怎么会这样!下一秒又觉得说不定有这种可能。各种念头互相交织,让我们兴奋不已。

    也许是我们的反应过于强烈,MINI cooper有些被吓到了,他提醒我们道:“不过说到底这也只是流言罢了。”

    不久后,良夫、亨,以及玉田宪吾一起出来了。我和MINI cooper、威姿告别。“你一定要再来呀。只要瑠奈不辞职,这个时间她都会在这里的。”威姿说。

    我也想再来,但这事可身不由己。

    天已经黑透了。路灯下,两旁的景物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变形了的影子,构成一幅奇异的画面。我的心情十分愉快。

    “结果也没捞到什么大新闻嘛。”副驾驶席上的玉田宪吾说。

    “我们提供了很多情报呀。荒木翠搭车的事我们讲得很详细啊。”亨在后座上抗议。

    “也是。不过能不能派上用场、写成报道就不知道了。”

    我不太清楚他们在吃饭时达成了何种程度的和解。不过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虽谈不上和乐融融、意气相投,至少剑拔弩张的险恶气氛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借吃饭的契机,三个人稍微拉近了心灵的距离吧。

    良夫驾驶着我,开往玉田宪吾上车的地方。

    “啊,对了,其实我之前从周刊杂志社的河合先生那里听说过你们的事。”车开到远远能看到酒店轮廓的地方时,玉田宪吾开口说道,“他说他把我的地址告诉了那对奇怪的兄弟,说不定你们很快就会找上我。他还说,如果得到有趣情报就写成报道。那个家伙,看上去是个彬彬有礼的帅哥,其实别提多狡猾了。”

    “果然是这样啊,我就知道。”亨说。

    “奇怪的兄弟?这种说法真让人意外。”良夫对细节非常执着,“弟弟的确很奇怪,但是哥哥怎么看都很普通吧。”

    “没错。”玉田宪吾和亨异口同声。我和良夫唯有苦笑。

    “但是,小玉,你看起来可没有河合先生那么单纯啊。”亨说道。

    “什么意思?”

    “因为听你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哪有这回事儿?我这个人很好懂吧。”

    “你看,昨天荒木翠出车祸死在你面前,而且是因为你追车才造成的车祸。一般来说,当事人都会有少许罪恶感,或者意志消沉才对吧?但是,类似的迹象在你身上一丝一毫都感受不到,刚才在餐厅你还狼吞虎咽吃得很香。”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并没有对他们穷追不舍,所以为什么要有罪恶感?”玉田宪吾不耐烦地说,“而且那是我的工作,事事在意就没法干了。”

    “但是?”

    “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就是铁石心肠。这么说可能会吓到小孩子,不过的确存在这样的大人。”玉田宪吾表情扭曲。

    “不是这样的。”亨摇摇头,“玉田先生,如果你真是铁石心肠、神经麻木、从不把他人的生死放在心上,那反倒好懂了。”

    “这不就行了吗?”

    “但是,一提起那个棒球选手自杀的事,小玉你的脸色立刻就变得很难看。”亨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就像在说晚霞之后会是晴天一样,“你看,现在你的表情就很难过。”

    “才没有呢!”

    “有!你就和我们班的圭一君一样。他清洗教室的鱼缸,结果不小心把金鱼都弄死了。井伊田他们成天咋咋呼呼地用这事嘲笑他。”

    井伊田这个名字是第一次被提到。良夫和我的想法一致,他说:“他就是欺负你的那个家伙吧?”

    然而亨却对哥哥的话充耳不闻,继续说道:“每次一提到金鱼的事,圭一君就显得很痛苦。”

    玉田宪吾苦笑。“哦,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因为自己的行为导致不幸发生,没人会感到高兴吧。金鱼也好,棒球选手也罢,都一样。”

    “所以你对荒木翠之死也不该无动于衷,对吧?就是这里我不明白。怎么说呢?就好像是头和尾巴之间没有脊椎相连。”

    “头和尾巴之间没有脊椎?什么意思?”良夫诧异地问。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首尾连贯?”玉田宪吾说。

    “对对,就是首尾不连贯。”

    玉田宪吾叹息道:“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反正我并不是很同情荒木翠。”

    “你真冷血!”良夫的音调升高了八度,“明明是你追车造成的事故。”

    “是他们自己开车超速才出的车祸!我是被连累的那个。”

    “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玉田宪吾没好气地说:“我要下车。”说着就开始解安全带。

    “玉田先生,你拍的荒木翠出事的照片会刊登在杂志或报纸上吗?”良夫问。

    “出事的照片?”

    “就是汽车在隧道里着火了之类的。还有出事前荒木翠的照片。你不是拍了很多吗?”良夫追问。此刻他已经顾不上礼貌了,我想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这还用问?连我都知道他肯定拍了。玉田宪吾沉默半晌,才说:“上不了杂志。照片都被警察没收了。”

    “要是没被没收,就会上杂志了吧?”良夫话里带刺。

    “不过,你应该暗中藏了几张才对吧?”亨也坏心眼地补刀。

    玉田宪吾没有立刻作答。看来是被望月兄弟言中了。

    为了不蹭到马路牙子,过于小心翼翼的良夫在离步行道很远的地方就停了车,远到让我觉得几乎停在马路中间了。幸亏夜深人静,车辆很少,不会撞车,也不会被嫌弃地按喇叭。

    “那么,再会。”

    听到亨的话,玉田宪吾板着脸说:“我可不想和你们再会。”然后他关上车门,离开了。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虚弱。

    良夫驾驶着我朝家开去。

    在路上奔驰的时候,我想起刚才在餐厅停车场里听MINI cooper说的有关戴安娜王妃之死的种种传闻。

    那些传闻如果套用在仙台隧道事故中又会怎样呢?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便兴奋得不能自已。

    我在想:荒木翠会不会还活着?

    “喂,小绿,那么有意思的事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与玉田宪吾见面的次日,扎帕不满地抱怨。

    “我没机会说啊。”被冤枉的我有些生气地辩解道,“昨天我从家庭餐厅回来时你不在啊。”

    “啊,对哦。”虽然没人拜托细见先生这样做,但是一到晚上,他就会开车去繁华街道或人迹稀少的山道巡查,看有没有素行不良的未成年人在外面鬼混。

    “之前我就想问来着。巡查时如果发现小混混什么的,细见先生会怎么办呢?”我问。

    细见先生深受小学生尊重,但是比小学生大一些的少男少女们会听他的话吗?光是想想,就让我忐忑不安。

    “我基本都待在停车场,不太清楚街上发生的事。不过,如果细见先生碰到不良少年的话,应该会上前管教吧。‘喂,大半夜的不回家,干什么呢!’之类的。老师不都是这样的吗?”

    “也许这是我的偏见,但是我总觉得那些小混混不会乖乖听话。”

    “没错。人类对于长者的感情和态度分为几个阶段。”

    “还分阶段?”

    “细见先生说,第一阶段是‘尊敬’。起初,在孩子眼中,长辈是憧憬的对象,所以对长辈怀有‘尊敬’和‘信赖’的感情。”

    “原来如此。”

    “接着,这种感情就会慢慢发生改变。按顺序说,就是‘尊敬’→‘信赖’→‘反抗’→‘轻蔑’→‘藐视’→‘放弃’→‘容许’→‘同化’。”

    我努力跟上扎帕的快速解说。“所以,最后就同化了?”

    “对。咱们汽车界也有类似的情况。在大型停车场休息的时候,总能碰到喜欢秀优越感的新车,对吧?他们不是夸耀自己的设备,就是瞧不起老款旧车。”

    “是有这种车。”

    “这些家伙不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也会成为旧车。不,也许他们知道,只是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罢了。他们不懂,我们曾经也都是新款车。”

    “可不是嘛。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按照刚才的阶段,繁华街道上游荡的小混混一定属于‘反抗’或‘藐视’阶段吧?”

    “是啊,差不多吧。”

    “那细见先生不是很危险吗?也许会有人对他动用暴力。”

    “这个细见先生早有准备。他在衣服里面藏了铁板。”

    “铁板?”

    “就是那种薄薄的铁皮,比身体大一圈。”

    “这是《防身术杂志》上教的?”

    “可能吧。不过细见先生昨天是到以前的学生家去了。”

    “以前的学生?”

    “那个男人已经快三十岁了,他的父母来找细见先生寻求帮助。这当父母的也很奇怪,找孩子的小学班主任商量什么啊。真是脑子短路了。你说是不是?”

    “他们找细见先生商量什么啊?”

    “好像是说他们的孩子失踪了。我家细见先生心地善良,又是诚实正直的好老师,所以一听说这事就赶去学生家了。”

    “三十岁的儿子离家出走,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啊?”就一般常识而言,三十岁也该是离家独立的时候了吧。

    荒木翠在这个年龄时已经功成名就,退出影坛了。那家的儿子离家独立,父母应该高兴才对呀。

    “那家的父母过去就对孩子过度保护,虽说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细见先生依然记得很清楚。不过我没听到他们在家里的谈话内容。”

    “那个前学生,找到了吗?”我问,接着又补充道,“那家的儿子应该不愿意被叫作前学生吧。都长大成人了。”

    “是啊。如果被叫成‘前学生’,那也可以被叫成‘前幼儿园小朋友’或者‘前婴儿’了啊。”

    “那我们就是‘前金属板’了。”

    “总之,就是为了这件事,细见先生去那户人家待了很久。然后认真严谨的细见先生又到年轻男人可能会去的地方找了个遍,早上才回来的。不过这件事无所谓,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觉得荒木翠还活着?”

    “据MINI cooper所说?”我一边说一边回忆昨天MINI cooper讲的那些传闻。

    “那起事故是为了让戴安娜王妃获得解放而故意制造的。”MINI cooper如是说。

    “获得解放?”威姿问。

    “那些同情戴安娜王妃的人认为:戴安娜王妃和多迪是伪装成坐在事故车里的样子。这样一来,世人就都以为他们在车祸中身亡了,而他们则能在世界的某处秘密地过着幸福的生活。”

    “那么?”我一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但又不知道该问什么,“他们为此制造了车祸?在戴安娜王妃下车之后?”

    “有很多说法。有人说车祸本身就是策划好的,也有人说是车祸发生之后才策划的。众说纷纭。不过有一点是一致的,即戴安娜王妃和多迪并没有死于那起车祸,而是在某处过着幸福的生活。”

    “都是胡说八道。”威姿说,“这根本不可能吧。”

    “为什么你觉得不可能?”MINI cooper问。

    “因为狗仔队目击了车祸的全过程,不是吗?”

    “好像有九位摄影师和一个骑摩托车的人都看到了。”

    “如果戴安娜王妃偷偷逃出事故现场,会被狗仔队拍到吧。”

    MINI cooper沉默了片刻,等气氛酝酿够了,才慢条斯理地回答:“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

    “正是那些狗仔队帮助了戴安娜王妃。”

    “啊?”

    “他们为车祸做了掩护。”

    我和威姿同时惊呼。

    MINI cooper得意扬扬地开始说明。

    “人们对狗仔队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觉得‘他们不择手段拍摄戴安娜王妃的照片,为了高价出售。他们是王妃的天敌’。因此,根本不会想到他们会制订计划,帮助戴安娜王妃获得自由。”

    的确存在这样的偏见。我也一直坚信狗仔队就像一群讨厌的蝇虫,毫无良知和同情心。

    MINI cooper接着说:“大多数人都认定媒体满嘴谎言,记者没有人性。事实上,记者里也有各种各样的人,对不对?据说,在那次法国旅行中,戴安娜王妃曾经找到狗仔队,请求他们稍微收敛一些。她同意狗仔队在一定限度内拍照,但是不要在晚上骚扰他们。双方达成了协议。在跟踪的过程中,也许有记者渐渐被戴安娜王妃的人格所感染,开始对她的困境产生同情。”

    “你是说狗仔队里出现了这种人?”

    “对,就是狗仔队。刚才我也说过,就在发生隧道车祸前,曾有一辆菲亚特与事故车发生剐蹭,车上留下了明显的剐蹭痕迹。那本记载了保镖的证词的书里说,尽管警方调查了全国范围内的三千辆菲亚特,却依旧没有找到那辆剐蹭车。这里面显然有蹊跷,对不对?也许,戴安娜王妃就是乘坐那辆菲亚特逃跑的。”

    “原来如此。”我只能这样回答。

    “另外,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

    “什么事?”

    “早在结婚之前,戴安娜王妃与摩纳哥的格蕾丝王妃见过面。”

    “这算什么有意思的事啊?不过你接着讲好了。”

    “格蕾丝王妃美貌绝伦,曾是电影明星。对戴安娜王妃而言,她像个榜样一般。”

    “原来如此。”威姿说。

    “但是,格蕾丝王妃在她们见面后第二年死了。”

    “怎么回事儿?”

    “交通事故。”MINI cooper说完,像要强调似的大声重复了一遍,“也、是、交通事故!”

    我和威姿都发出感叹,但没有说话。

    “那辆事故车好像是一辆罗孚,在一处急转弯的地方坠落悬崖。”听到这里,我和威姿又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我们的同胞因人类的行为而粉身碎骨,这种事想想就心痛得难以忍受。

    “谁开的车?”

    “是格蕾丝王妃本人开的。她的二女儿也在车上,不过她得救了。”

    “那辆车肯定没救了吧?”

    “你看,也许格蕾丝王妃之死也是伪装的。”

    “啊?”

    “格蕾丝王妃也无法忍受压抑的王室生活,于是,为了得到自由而制造了那起车祸。你不这样认为吗?”MINI cooper说。

    “为了逃离王室?”威姿说。

    “用了和戴安娜王妃一样的手段?”我说。

    MINI cooper闻言纠正道:“不,应该说是戴安娜王妃模仿了她。格蕾丝王妃是她的榜样。而且,她是一个人出席格蕾丝王妃的葬礼的。为什么一个人?很奇怪吧。如果说她已经知道真相了呢?”

    “什么意思?”

    “她也许向格蕾丝王妃请教过摆脱王室痛苦生活的方法。”

    “你是说,她知道这个‘利用事故制造混乱的金蝉脱壳术’?”

    “对。”

    “原来如此!”我兴奋起来,“于是,戴安娜王妃想到,如果有朝一日被逼到走投无路,自己也可以运用这个战术逃脱。”

    “这样就说得通了。”威姿也兴致勃勃地附和。

    我们如此轻易地相信了他的话,这让MINI cooper很意外,他急忙补充道:“说到底,这些都只是传闻而已。”这句话就像为我们拉起了一条警戒线。我感到些许失望,同时又很高兴。恐怕他也对传闻的真实性没有自信吧。

    “不过,人们为了安慰自己不惜编出这种虚无缥缈的传闻,不正说明那起事故的悲惨吗?”MINI cooper接着说道,“当时,在事故现场附近的车辆都说,怎么看都是狗仔队追得太过火了。但是舆论的矛头很快便转移了方向。从肇事司机体内检测出酒精和药物,这件事使司机一下子变为众矢之的,狗仔队则被从导致事故的直接原因中排除。最后他们也没有被起诉。”

    “不对啊。”威姿苦笑,“狗仔队才是造成事故的直接原因吧。”

    “但媒体没有这样报道。连侥幸逃生的保镖都受到了责难,却没人追究狗仔队的过错。那个正直的保镖还拒绝采访,于是媒体更是大肆报道他的隐私,让他不得安宁。”

    “这算什么事啊!我作为车子都看不下去了。”我怒气冲冲地说。

    “可不是嘛。就是因为有那么多令人发指、不合情理的荒唐事,才会?”MINI cooper说到此处,停下观察我们的反应。

    “才会什么?”

    “大家才会愿意相信狗仔队帮助戴安娜王妃逃跑这种虚幻的传闻啊。”

    原来?不是真的啊。我理解人类的想法,但心中不禁一阵怅然。

    “不过,说到底这些都是传闻吧?”扎帕说,“MINI cooper不也这么说了嘛。”

    “是的。”我承认,“但是,如果在这次的隧道事故中真实发生了呢?这样想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是说,狗仔队救了荒木翠?”

    “日本不用狗仔队这种说法,一般就叫记者或摄影师什么的。在本次事件中,就是玉田宪吾。”

    “你是说,那个像苍蝇一样烦人的玉田宪吾帮助荒木翠逃跑了吗?”

    “对,有这种可能吧?”

    “若说有可能,那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扎帕你是否认的喽?”

    “否认什么?”

    “否认我的推理。我认为在这起事故中,荒木翠没死,丹羽也没死,不仅没死,他们还因此获得了自由,从此过上了幸福自在的生活。”

    “这根本不叫推理,这叫空想。首先,玉田宪吾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如此煞费苦心地帮助荒木翠他们?”

    “不是出于同情吗?MINI cooper也说,狗仔队因为同情戴安娜王妃,所以才出手相助。”

    “玉田是这种人吗?”扎帕诧异地问,“他曾经因为取材,把棒球选手都逼得自杀了啊。”

    “啊!”扎帕的话犹如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此刻只能用“激动得雨刷都要动了”来形容。尽管没有发动引擎,也没人操作,但我真的心潮澎湃,兴奋到雨刷都震颤的地步。“扎帕,就是这个!”

    “就是哪个?”

    “我想,玉田可能对自己曾经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而深感悔恨,这种罪恶感一直让他很痛苦。”

    “那又怎样?”

    “所以他想帮助荒木翠。虽然这样做并不能赎罪,但是他希望帮助荒木翠从世人的关注中解脱。”

    “你的意思是,他想通过帮助荒木翠来弥补对棒球选手的愧疚?”

    “因为棒球选手已经去世了啊。”

    “但这么做也很奇怪吧?人类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江户仇?”

    “长崎报【15】。”

    “对!这不就像去本田店买丰田车一样吗?走错门了吧。”

    我把扎帕的话当作耳边风,兀自兴奋不已。玉田宪吾也许利用了车祸,帮助荒木翠他们获得自由。我开始觉得这会不会就是事件的真相呢?

    “小绿,你真的相信玉田会帮荒木翠吗?”

    “相不相信,我也说不好。不过,如果是真的,不是很好吗?”

    “‘如果是真的?’吗?”扎帕话里隐含的讥讽意味把我惹恼了,“在真相未明的情况下,每种可能性都是有意义的。”

    “也许吧。不过如果真如你所说,那我要提一个重要的问题。”

    “重要的问题?”

    “是让你的脑内小剧场成为现实的必要一环。”

    “是什么?”

    “按照你的思路,那起隧道事故中,荒木翠其实没有死,丹羽也活了下来。那个记者玉田不知采取了什么手段,把两人放走,还拍了事故照片混淆视听。”

    “对,他会这样做,是因为心中一直对把棒球选手逼上绝路那件事感到后悔。”我说。

    “但是,他的努力完全用错了地方吧?打个比方,就像买本田车?”

    “却去了丰田店,对吧?但也许玉田宪吾就是这么想的。”

    “好吧,假设全都如你所说。”扎帕有些不耐烦了。

    “大家都认为记者缺乏良知,像害虫一样烦人,而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却造成了认知的盲点。没人想到记者会出手帮助名人。”

    “好吧,算你说得有理。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

    “你说。”

    “车里的死人是谁?”

    “啊?”

    “如果死的不是荒木翠他们,那么是谁呢?”

    “啊!”

    “对吧!”

    我无言以对。车里的尸体是怎样的状态?

    郁子和良夫提到过这件事吗?我想不起来了。

    “即使烧到无法辨认身份的程度,也总得有具尸体吧?那尸体是哪儿来的?总不会是玉田宪吾扛来的吧!”

    “唔?”我发出呻吟。

    “对吧?所以你的想法压根儿就不现实。”

    我大失所望,忍不住对扎帕出言讥讽:“你啊,永远这么现实。”

    “我这叫脚踏实地。确切地说,应该叫轮踏实地。”

    行驶在街上,建筑物上的涂鸦映入眼中。左侧那栋深灰色大楼外悬挂的长方形招牌上画着一幅太阳的简笔画。啊,是太阳君,我立刻意识到。随后就不禁联想起一个月前发生在青叶区隧道里的那起车祸。

    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亨好像也看到了那幅涂鸦。“妈妈,荒木翠的遗产被谁继承了啊?”他小声嘀咕,“还有,太阳君的版权转移给谁了?”

    身为小学生的亨会关注遗产、继承之类的高深问题,我早已见怪不怪了。长期与亨相处,这点儿小事根本不值得吃惊。连来到望月家五年的我都是如此,更不用说生他养他、与他朝夕相处了十年的郁子了。她平静地回答:“荒木翠的遗产应该由她丈夫继承吧。”

    “荒木翠没有孩子?”亨说。

    “高贵悠久的荒木家血脉,就在荒木翠这里终结了。在这个意义上,她和丹羽君很像呢。”

    “咦?怎么像了?”

    “因为拥有太阳君版权的丹羽君是单身,也没有孩子。”

    “说起这事,妈,你知道吗?丹羽先生为了保护太阳君的版权好像做了很大的努力呢。”亨语气一变。

    “是吗?”

    “最近,电视节目中有人说起,网上有许多侵犯太阳君著作权的影像和图片,丹羽先生便挨个儿去提出抗议,要求上传者把这些统统删除。”

    “这也算一种执念啊。”

    “丹羽先生的口头禅就是:‘不要小看闲人!’”

    “这是什么意思?”

    “丹羽先生不用工作,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据说他把网上的信息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若论执念深重,恐怕没人比得上有钱的闲人。”

    “但是,网上的信息浩如烟海,无穷无尽啊。”

    “据说丹羽先生做了一个软件,可以辨识太阳君的形象,并全部替换成其他图片。”

    “真的?”

    “他自己编写程序做出来的。他有的是时间,所以认真钻研了很多编程知识。听说他把侵权的太阳君图片全换成了面包超人。”

    “那不是侵犯了别人的版权吗?”郁子指出,接着她又感慨道,“这位还真是个怪人啊。”

    “但是妈妈,丹羽先生没有亲戚,那太阳君的版权怎么办呀?”

    “这事你问我也没用,去问律师或法律专家吧。”

    “要是妈妈有个当律师的男朋友就好了。”

    前方信号灯变红。郁子一直是个模范司机,她轻轻踩下刹车,小心停稳。然后转向儿子,用仿佛要伸手抓住天边浮云一般的语气说:“男朋友啊?”

    “妈妈,你不交男朋友吗?”

    “亨,你希望妈妈交男朋友吗?”郁子说着,笑了笑,“交男朋友可比做模型难多了。不过如果你突然说让我做个模型,我也会很伤脑筋的。”

    “模型我自己会做。”

    “上哪儿去找愿意和四十岁的妈妈交往的律师啊。”

    “而且还是有三个孩子的四十岁妈妈。”

    “所以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啊。”信号灯转绿,郁子发动车子,我继续直行。郁子好像在开玩笑,但言语间却流露出不安与彷徨,仿如走在漆黑寂静、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路上。

    我排第一个。

    我可以感觉到引擎的运转比平时更为激烈,活塞急速上下跃动。人类情绪激动时会心跳加快,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铁路道口传来警告音,前方的栏杆落下,就像伸开双臂故意挡路的淘气孩童。根据闪烁的红色箭头指示灯,火车应该会从右边开过来。

    对于我们私家车来说,铁路是梦想之地。而那拥有惊人速度、惯于在铁路上长途奔驰的长车身同胞更是我们崇敬的对象。他们从眼前开过时,那种雷霆万钧的压倒性气势,让我们只有肃然起敬的份儿。

    汽笛鸣响,大地震颤,火车从右侧疾驰而来。

    越来越近了。

    我死死盯住前方,心中充满期待与紧张。

    随着共振感加剧,货运列车的车头闯入视野。然而眨眼间,眼前就只能看到呼啸而过的车身了。车上装有很多集装箱。

    “你好。”我迅速地打声招呼。尽管只能交流只言片语,但这是排在第一位的车才有的特权。

    通过铁轨衔接处时车轮发出尖叫,车身轻微摇晃,连带着我们也咔哒咔哒地颤抖起来。我的视野完全被火车占据,那强大到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我根本无暇他顾。

    “有个好消息。”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瞬间我还以为是集装箱在说话,然而下一秒我便意识到,这是已经远去的车头发出的声音。偶尔,火车也会在经过眼前的一刹那,和打头的车辆搭话。这是无上的光荣!只是遗憾的是,火车伴随着轰鸣,电光石火间便飞驰而去,我们很难进行太多交流。尽管如此,能够被搭话,就是让我们受宠若惊的荣光。

    “利府街道已经全面恢复正常了。泥石流留下的痕迹已被清除干净。”在咣当咣当的声音中,火车的话随风飘入我的耳中。

    “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不失时机地向他道谢。

    就在半个月前,不,大概是一个月前,隧道车祸发生后不久,宫城县一带受到暴雨侵袭。大雨下了整整三天,我从没见过那种雨势。车辙里全是积水,一经过便会溅起巨大的水花。不管走到哪里,都让我有一种漂浮在水中的感觉。

    当时几乎完全不能出门,在外面奔跑的只有出租车和紧急救护车辆。那几天,我们都惴惴不安,如果雨一直不停,恐怕我们就永远没有上路的机会了。

    密集的暴雨带来巨大的危害。特别是从仙台前往松岛的必经之地利府一带,雨量尤为惊人,甚至引发了泥石流。很多道路只能单向通行,多处出现交通拥堵。

    火车开向远方。最后一节车厢经过前,火车问:“你注意到了没有?”

    “什么?”

    “崩塌的辰之丘空地那边,发生了恐怖的事情。”

    “什么恐怖的事情啊?”

    “你晚上经过那里的时候,注意死人。”

    “啊?”不等我多问,火车已然远去,声音随之消失,四周恢复安静。拦木机的栏杆缓缓升起。死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如果是字面意思,那也太恐怖了。难道是某种比喻?火车的话果然高深莫测。

    “终于可以走了。”郁子叹口气,“被堵在铁道道口总觉得很倒霉,心里发慌。而且货车还那么长。”

    反对!这怎么是倒霉?这是光荣啊。

    “马上就到了。”郁子说。这时我才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地是牙科医院。我进入左侧的停车场。

    “我不想去。牙医好恐怖。”亨哀叹。一向老练成熟,常用完全不像小学生的口吻指点江山的亨,在这种时候也会罕见地像同龄小朋友一样退缩示弱。

    “谁让你不好好刷牙呢。我觉得肯定是虫牙。”

    “不是虫牙。你看,只是看起来像虫牙的染色啦。”

    “那还有什么好害怕的?今天必须看医生。我好不容易能在工作日休假,就是为了带你来看牙的。牙齿问题放任不管的话,可不会自行好转。”

    “可是,仔细想想,用钻头在身上开洞真的好可怕啊。你说是不是,妈妈?”

    “这种事不用仔细想。”

    母子俩并排走向医院。

    除我之外,停车场里只有一辆黑色轻型汽车tanto。【16】他与我相隔两个车位。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搭话,对方先开口了:“你好啊,德米欧。”

    “你好,tanto。”

    “你家那个孩子待会儿会哭着回来吗?”tanto说。他看到了刚下车的亨。

    “这是我家孩子第三次看牙,他从来没哭过,虽然每次都满脸不情愿的样子。”

    “我家是个五岁的女孩儿,每次看牙都是一场灾难。”

    “她会大哭?”

    “那哭声简直可以当喇叭了。”

    说话间,远处便传来孩子的哭声。是从牙科医院里面传出的。看来果然和tanto预料的一样,那个女孩儿开始哭了。“她是因为疼痛而哭,还是因为害怕而哭呢?”

    “听说人类出生时也会哭。”tanto说,“哦,我想起来了,那孩子出生后,从医院回家那一路上都在哭。我后座上有个儿童座椅,当时那对年轻的父母,也就是我的主人夫妇,折腾了半天才给小婴儿系好安全带。”

    我来望月家时,最小的孩子亨都已经上幼儿园了,所以我没见过他婴儿时期的模样。这一点,我有些羡慕tanto。

    哭声越发响亮。只见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士领着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孩儿走出了医院。

    那孩子张大嘴巴、双眼紧闭、号啕大哭、十分悲壮,就像面临地球末日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束手无策一样。母亲眉头紧皱,一脸痛苦。tanto也吓得不轻,却爱怜地微笑着。他一定很疼爱那个孩子吧。女儿坐进后座,母亲坐上驾驶席。再见了,我目送tanto远去。那个孩子从一出生就一直乘坐那辆tanto吧,但是他恐怕看不到她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了。我也一样。私家车陪伴主人一家的时间有限。我们能做的也许只有拼命祈祷,至少不要在这段陪伴时期出车祸。

    从医院回来的亨没有哭,只是逞强似的说:“科技发展到今天,还用钻头挖洞治疗不是很奇怪吗?你看,已经是连病历都用电脑管理的时代了。”

    这话我最近也听过。往电脑里输入数据时,工作人员把丹羽的病历和别人的搞混了,差点儿酿成医疗事故。亨也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会不会是因为丹羽先生太任性,牙医才故意想让他吃点儿苦头?”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恐怖了。我再也不想看牙了。尤其是牙医,决不能有‘让患者吃点儿苦头’的想法啊。”亨叹息道。

    “今天你很走运了,还拿到了候诊室里的那本杂志。”

    “哦,对,因为最新一期刚好送到,他们就把上一期给我了。”亨看着膝头上的杂志,我猜那就是从医院里拿出的那本。

    “那里有你想看的报道吗?哦,你是想看那起飞机事故的报道吧?”

    “飞机事故?”

    “杂志封面上不是登出了标题嘛。某国飞机疑似在某处秘境坠毁。”

    亨扑哧一笑。“‘某国’、‘疑似’、‘某处’?这也太含糊了吧。”

    “因为那里就是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村子啊。没人能听懂那个村子的方言,也没有翻译。在这个上网就能查到一切的时代,还有这样一个不亲自拜访就搞不清楚状况的地方,是多么宝贵啊。”

    “正因如此,连飞机是不是坠毁在那里都不知道,真伤脑筋。”

    “这么说来,那飞机坠毁这件事是怎么被知道的啊?”

    “我看看。因为网上的地图附有卫星照片。”亨一边阅读杂志上的报道一边说,“最近地图更新,所以拍到了那里的情况。”

    “是谁发现的啊?”

    “给地图纠错的人吧,要不就是闲得冒烟的人。我觉得确实有人会一寸一寸地检查地图,不放过任何细节。姑且不论真假,这篇报道倒是很有趣。不过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事?”

    “你看,这里登着荒木翠的照片。”

    “真的啊。”

    “应该是事故发生前不久照的。荒木翠正要坐上那辆出事的车。好大一张照片呢。”亨举起翻开的页面给妈妈看。开车严禁东张西望!我心里一阵紧张。不过郁子毕竟是注重安全驾驶的模范司机,她对儿子说:“等一下。”一直保持目不斜视的状态。

    信号灯变红,我的速度降为零,郁子拉起手刹,这才把注意力转向儿子。“照片在哪儿?给我看看。”

    那张巨大的半身照占据了整整一页。照片上的荒木翠好像在某个停车场,她身后停着几辆私家车。具体情况到底怎样我也说不准,但据亨所说,那张照片上配有说明文字,上面写着:荒木翠登上事故车之前的最后影像。

    “她的表情还是那么美啊。”郁子说。

    的确,那张特写中,荒木翠笑容满面。还戴着我最后见到她时戴的帽子,不过帽檐稍微抬高了,表情清晰可见。她嘴角微翘,美目生辉,贝齿仿佛都在闪闪发光。

    “这是小玉拍的照片。”亨说,“这里写着玉田宪吾摄影。”

    “那是谁啊?”

    “就是荒木翠出事时追车的那个记者。”

    “什么?!”郁子立刻按响愤怒的喇叭——当然,这只是个比喻。这时,前方信号灯变绿,她慌忙解除手刹,踩下油门。

    “就是因为他才会出事的吧?他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呢?”

    “当时追车的不仅有小玉,好像还有其他几辆车,都是记者、摄影师之类的。”

    哦,是这样吗?我一直以为追车的只有玉田宪吾一个人。

    “哦,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只有那个叫玉田的一个人。”郁子似乎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途中丹羽先生好像巧妙地甩掉了那些车。”

    “只有玉田咬住不放,对吧?”郁子气得几乎要挥舞拳头了,“他怎么能这样!还把照片登在杂志上。难道他还想把这件事当作功绩炫耀吗?亨,你说说看。”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亨似乎也被妈妈的气势震住了。

    “真不敢相信他现在还过着正常的生活,我本来以为他肯定在大牢里蹲着呢。”

    “妈妈,你太激动了。小玉说他并没有穷追不舍。”

    “他当然会为自己开脱。”

    “我想警察也认可了他的说法,所以才会把他释放。”

    “但他绝对是造成事故的原因之一。”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亨沉吟道。

    “不过,那张照片可真美啊。”郁子盯着前窗说,“最后能留下这样的照片,好像也不错。”

    “妈妈,荒木翠这是在冲谁笑啊?”

    “啊?”

    “这是一张正面照,所以她应该是正对着镜头吧。她会对小玉露出这种笑脸吗?”

    “对着讨厌的记者?怎么可能!”

    “但是,从照片看就是这样啊,如果这真是小玉拍的话。”

    “会不会是这个记者把别人拍的照片据为己有了?我觉得他这个人为了新闻什么都做得出来。”郁子说。而亨只是沉默不语,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最先察觉的是我,还是郁子呢?沿国道开了一会儿,就渐渐驶近那条隧道了。

    这一个月来,我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了。不过仔细想想,郁子并没有开着我来过。

    “就是这里吧?”郁子语气肃穆。她松开油门,我的速度慢慢放缓。也许是心理作用,周围通行的车辆都像突然被抽去力气一般,减慢了速度。

    在这条有两条车道的单行线前方便是隧道的入口。上个月,那起车祸就发生在入口进去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如今起火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路过的车辆无不心情沉痛。

    “我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去打个招呼吧。”即将进入隧道时,郁子提议道。我转入左车道,并向路边靠近。

    “妈,打什么招呼啊?”

    荒木翠出事以后,据说有很多人来这条隧道拜祭。其中不仅有媒体人士,还有荒木翠的友人和粉丝,他们专程前来,献上鲜花和悼念之词后离去。

    最近一辆车告诉我,由于人们聚集在车流很大的隧道入口处十分危险,所以当地有关部门便把装卸车链的停车区专门辟为“悼念区”。这大概与前几天下暴雨时隧道前堵车严重、事故不断也有关系。

    我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在这里停车。郁子对亨说:“你们和荒木翠也算有一面之缘,献束花什么的也不为过。”那我也算和荒木翠有一面之缘吧。听到郁子的话,我觉得自己也该前来拜祭。

    “可是我没有花啊。”

    “哦,也对。那下回再献花吧。”

    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而且今天是工作日,所以停车区里并不拥挤,只停着几辆车。郁子把我停在那里,带着亨向隧道走去。对于郁子强大的行动力,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嘿,绿德米。”旁边一辆旧款黑色大众车向我打招呼,“你也来拜祭啊?”

    “嗯,是啊。主人临时起意,我们就来了。”我目送郁子的背影。

    “我这是第二次来了。”

    黑色大众话里有话,似乎在暗示“虽说是第二次,但不是普通的第二次哟”。

    “看来你的主人是荒木翠的铁杆粉丝啊。”

    “与其说是粉丝,倒不如说类似于关系者吧。”

    “类似于关系者?”

    “我的主人贤次郎先生和荒木翠的关系要追溯到六年前。”他说。

    “当时他们是关系者?”这种煞有介事的说法让我觉得有些好笑。

    “当时他们是恋人。”

    “天啊!”我大吃一惊。

    “震惊到雨刷都动了吧。”

    “可不是嘛。不过,也就是说,他们是?”六年前的话,荒木翠应该已经结婚了。

    “没错,他们是婚外情。不过贤次郎先生当时是单身,所以对他来说,只是单纯的恋爱而已。”

    “可他应该知道荒木翠结婚了吧?”

    “大概吧。”

    “大概?”

    “四年前,贤次郎先生的孩子出生时我才到他家的。六年前的事我并不清楚,这些都是我的前任,Polo告诉我的。”

    每次我试图想象从前任车那里继承主人家史会是何种心情时,都会很快放弃。因为一思及此,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被折旧换新的那一天,脑中出现向下一任介绍主人情况的情景。

    “不过据Polo说,荒木翠也不是随便玩玩,而是真心与贤次郎先生交往。”

    私家车都会偏袒主人,和主人有关的事,总会从对主人有利的角度来理解。荒木翠婚后曾与很多男人出轨,我不知道她对这位贤次郎先生到底有几分认真。但我无意与大众车争辩此事。

    “出轨是不应该的吧。”大众车说。

    “我也说不好。出轨是什么感觉呢?”

    “比如,没有把车停在事先申请的车位,而是停在别人的车位。或者,明明车辆全险只限于家人范围,却把车借给朋友使用。出轨大概就类似于这些不太严重的违规行为吧。”

    也许吧,但我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话说回来,你的主人贤次郎先生结婚后还对荒木翠念念不忘吧?所以他才会两次前来祭拜。”

    我想起良夫曾说过,与荒木翠交往过的普通人,即使结婚后,也会把这段罗曼史当作一生的骄傲。

    “毕竟两人交往过,回忆总归是有的。而且荒木翠死得那么惨,让人不能不伤心。所以主人会来献花什么的。我想他一定还记着两人曾经的美好吧。”

    “即使荒木翠已婚?”

    “我从前辈Polo那里听说,当时荒木翠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和丈夫矛盾重重。”

    “你知道出轨之人的共同点是什么吗?就是他们都会声称自己与配偶有矛盾。”我把扎帕说过的话告诉对方。

    “不过他们好像是真的有矛盾。据说当时荒木翠的丈夫也有出轨对象。”

    “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那个男人都娶到荒木翠这样的老婆了,居然还会对其他女人感兴趣!”

    “哦,戴安娜王妃的丈夫也这样。那位王子也有其他中意的女性。”我脱口而出。

    “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大众车一愣,但立刻反应过来,“对啊,荒木翠和戴安娜王妃很相似。”接着他又说,“不过,我似乎明白荒木翠的丈夫为什么会受欢迎。”

    “为什么?”

    “他是连荒木翠都欣赏的男人,光这一点就让他身价倍增吧。而且,如果和他发生不伦关系,那位女性就会有一种赢过了荒木翠的优越感,不是吗?”

    “这也算赢吗?”

    “我也说不清,但她会这么想吧。”大众车似乎自认为讲得很有道理。

    这时,郁子和亨从隧道那边回来了。已经拜祭完了吧。和他们并肩走来的还有一对陌生母子。母亲四十岁左右,和郁子年龄相仿,带着一个上小学的男孩子。孩子身材高大,却满脸稚气,显得比亨还小。

    “啊,回来了。”大众车说,“那就是我的主人。”

    “那不是女人吗?”大众车一直在说贤次郎,所以我一心认定他的主人是男人。

    “贤次郎先生在事故发生后就来过了。我刚才说这是第二次了吧。今天来的是他的太太博子和儿子贤太。”

    “什么?贤次郎先生的太太还特意来拜祭丈夫从前的情人?”

    “当时贤次郎先生是独身。”

    “但是?”

    “当然,这件事贤次郎先生打算一直瞒着太太,他也没有特意对博子坦白的必要。你想想,主人把我们和以前开过的车比来比去,我们也会不开心的吧。”

    “大众,你说得太对了。”我简直不能同意更多。幸运的是,在我到来之前,望月家并没有私家车。即便如此,每当我听到郁子说自己二十多岁时开过的西尔维亚(Silvia)【17】时,心里都会忐忑不安,又夹杂着些许不快。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但你主人的太太还是知道了他和荒木翠的关系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博子总能发现丈夫的秘密。可以说贤次郎先生在太太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在太太眼中,试图隐瞒的贤次郎先生一定很滑稽吧。”

    大众车停顿了片刻,接着看着走近的主人母子说:“啊,对了,我家的贤太好像和其他孩子有点儿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我看向前方的男孩儿。他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衬衫,似乎没什么奇怪的地方。非要说的话,他的视线好像有些游移不定。

    “他一出生就和别人不一样。我不太了解其他孩子,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语言方面,他没有其他孩子讲话那么流利。怎么说呢?就是很不擅长表达,也不擅长交流。”

    “表达困难啊,交流障碍。”

    “不过我认为他很聪明。”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含糊其辞地应道。

    大众车立刻加重语气:“可不是嘛。博子每天都要陪他上学,没有妈妈陪同的话,他就不能和其他孩子一起上课。”

    “这样啊。”我感叹。那位博子太太除了要陪儿子上学之外,辛苦的地方估计还多着呢。

    “博子驾驶我的时候,有时会自言自语:‘人生真辛苦啊。’”

    “人生真辛苦。”我跟着鹦鹉学舌。

    “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件接一件,麻烦事和伤心事层出不穷。”

    “比如发现丈夫出轨?”

    “当时贤次郎先生还是单身。”大众车为了让我加深印象,再三强调这一点,“不过你说得也对,贤次郎先生那时确实是第三者。”

    “然后,他的情人荒木翠死于车祸。”

    “人生真辛苦。”

    “哎呀,我们的车停在一起呀。”郁子对大众车的主人博子说。我猜她们是在事故现场拜祭时认识的,虽没有深入交流,但两人都觉得意气相投。她们边聊边往回走,然后发现彼此的车紧挨着。“这可真巧。”

    “是啊。”已走到大众车旁边的博子笑道。她一按钥匙,车门就咔嚓一声打开了。

    “你老公也很体贴啊,还特意隐瞒过去恋人的事情。”郁子说。她打开副驾驶席的门,让亨上车。亨早已可以自己开关车门和系安全带了,郁子却还特意绕到副驾驶席那边,是为了和博子聊天吧。

    “但还是露馅了。”博子笑道。

    “你老公还来为过去的恋人献花。你也?”郁子字斟句酌地说,“你也真是个体贴的太太啊。”

    “唉,既然是老公过去的恋人,我心里也有疙瘩。但是,也许正因为有这个人,老公后来才会和我相遇吧。”

    “啊,也许吧。”

    “而且这个人都去世了。不过本来我也不恨她。”

    “是啊是啊,”郁子赞叹道,“你真伟大啊。我现在想起死去的老公那些让人生气的往事还会气不打一处来呢。有时真恨不得把他从棺材里揪出来抱怨一通。”

    博子也笑了。接着就像个老朋友似的,轻松地向郁子告别:“再见了。”

    “再见,绿德米。”大众车也跟我告别。引擎发动,他慢慢驶入车道。

    郁子坐进驾驶席,系好安全带。我的引擎也发动了。

    “妈妈,刚才那个人的老公真的曾经是荒木翠的恋人吗?”亨在副驾驶席上发问。

    “好像是的。我听说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但是,她和妈妈初次见面,为什么就会把这种事告诉你呢?”

    “她大概是想找人说说吧。”

    “但是,说不定妈妈会到处宣扬啊。”

    “‘喂喂,告诉你,前两天我在隧道里碰到一个人,她老公曾是荒木翠的情人。’这样吗?”郁子说着,自己也笑了。她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一边留意周围的路况,一边说,“就算我说了也没人会相信啊。说实话,我都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呢。”

    齿轮飞转,我的速度随之提高。我进入隧道,隧道顶部的灯光连成直线,为我指路。

    “刚才那个孩子好像和你的年纪差不多吧?”郁子突然发问。

    “不知道。我问他了,但他没告诉我。”

    “哦,这样啊。”

    “但是,我说我刚从牙医那里回来,他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亨愉快地说,“他还张嘴让我看了一下他的牙,一颗虫牙都没有。好厉害啊!”

    “是嘛。”

    “可能是他妈妈有好好地教他刷牙吧。”亨说。

    “妈妈错了还不行吗?”

    “喂,亨,这是怎么回事儿?”此刻,良夫坐在驾驶席,亨坐在副驾驶席上。

    这是工作日的傍晚,我欣喜地猜测着待会儿要去的目的地。在计划外的时间出行果然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良夫似乎没有发动引擎的意图。

    “因为姐姐在家,我们的密谈会被她听见。”

    “你说的事不想被圆香听到?与她有关?”

    “与姐姐和江口先生有关。”

    “他们还在交往?”

    “我想他们已经脱离交往的阶段了。”

    “啊?”良夫倒吸一口凉气,慌乱地眨巴着眼睛,“难道是?结婚?”他像念出秘密咒语一样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不是啦。哥,你坚强点儿。”

    “但是,你不是说他们脱离交往阶段了吗?那下一个阶段就是结婚了吧?”

    “不是朝那个皆大欢喜的方向发展,是一个与结婚完全不同的阶段。”

    “那就是分手了?”

    “也不是。怎么说呢?你看这个。”亨说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机器。

    “这是什么?”

    “就是在姐姐房间里找到的那个录音笔啊。”

    “是那个东西呀,我想起来了。”

    和记者见面时,亨曾经用过这支录音笔。当时他录下了对方的失口之言,作为与对方谈判的把柄。

    “你怎么还拿着这个啊?”

    “本来还回去了,但最近我突然想起上回的录音没删除,就又从姐姐的房间拿出来了。”

    “哦,这样啊。”良夫点点头。

    “留下记录很危险,对不对?”

    “是啊,应该把证据销毁干净。你看那些犯人,总担心留下证据,急得坐立不安,最后就忍不住返回犯罪现场了。”

    “哥,你说什么呢?”

    “你不知道吗?刑侦剧里常有这种桥段啊。不过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犯人会担心也很正常。话说回来,这个录音笔怎么了?”

    “我想删录音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姐姐录的内容。”

    “偷听可不好!你这是偷听。”

    “正确地说,我是偷偷收听姐姐偷偷录下的内容。”

    “真够绕的。”

    亨开始操作录音笔,将笔贴近良夫耳边。良夫也凑过去侧耳倾听。

    我也把注意力转向录音笔播放的内容。

    “圆香,你不要担心,我只是帮忙运货而已。”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录音笔中传出。

    “这是谁啊?”良夫看向亨。嘘,亨把手指竖在嘴唇中间。

    “运货?运什么货?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如果是正经东西,那人就自己运了。”我立刻听出这是圆香的声音。

    “户狩先生没有车。”江口的声音说。

    “没有车可以租车。而且户狩先生手下有很多小喽啰吧,也可以用他们的车啊。”圆香很镇定,但是稍微有些语无伦次。

    “什么小喽啰?别瞎说。”

    “他们都怕户狩先生,对他唯命是从,那不是小喽啰是什么?”

    “因为户狩先生真的很恐怖啊。”

    “就类似于流氓头子吧?”

    “你这种说法就像把小刀、手枪、生化武器、核武器一概称为凶器一样。户狩先生可比街头流氓厉害多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算是他的小喽啰,因此不敢忤逆他。”

    “你事事听命于他,会有大麻烦的。而且,你打算用这辆睿翼运货?”

    从这句话,我推测出圆香大概是在睿翼车里录音的。

    “这就是那个江口?”良夫问。

    “对。”亨简短地回答,然后继续聚精会神地聆听录音。

    圆香的声音传来。“你听好了,让我和户狩先生见一面。”

    江口先生慌张地回答:“不,不行。圆香你是不认识户狩先生才会说出这种话。况且他最近一直不在,可能是去什么地方旅行了。”

    “他不在就更没必要害怕了。”

    “他不在,但影响力仍在。小喽啰们每天都在惊恐中度日,察言观色,小心行动,生怕惹户狩先生生气。你不觉得这才是最恐怖的吗?”

    “你也开始叫小喽啰了,这样没问题吗?”

    我能清晰地听到江口的苦笑。

    “总之,如果我不让他用车,他可能就会调查你的事,然后威胁你。”

    “他能把我怎么样?”

    “不光圆香,你全家都会遭到威胁,而你家的车可能会被强行征用。”

    “我家的德米欧?”

    “对。”

    什么!听到这里我真想大吼。如果我有手的话,也会像人类在大惊失色时捂住嘴那样,捂住我的引擎盖。

    良夫让亨关掉录音笔,他问:“亨,这段话是圆香录的?她打算干什么啊?”

    “江口先生不对劲,所以姐姐就质问他呗。她还留着这段录音,应该是以备不时之需吧。”

    亨又打开开关,连我在内,大家都再次把注意力转向录音内容。

    “圆香,我也想和户狩先生一刀两断,但是太难了。”

    “那你想怎样?追随他到天涯海角?像《终结者》那样?户狩先生是光着身子从未来穿越过来的吗?【18】”

    “那倒不是。但是如果惹他发怒,就会很恐怖,他会一直纠缠不休。”

    “就像杰森【19】一样?”

    “圆香最近总喜欢用电影做比喻。”良夫低叹。

    “如果杰森真的存在,那大概就是户狩先生那样。”江口先生语气严肃,毫无开玩笑之意,“他是没有被逮捕的杰森。”

    “江口先生,杰森本来就没被逮捕。他杀人如麻,厉害极了。”

    江口先生没有立刻回应,这让圆香有些不安,于是追问道:“难道户狩先生也杀过人?”

    良夫沉默地看向亨,仿佛在问“是吗”。而亨只是耸耸肩。

    接着,传出江口先生痛苦的声音。“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是一个即使杀了人也不会心痛的人。”

    “我和你都没做坏事,没必要受制于户狩先生吧?”

    “圆香,你弟弟还是小学生吧?”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不知道半年前,榉树町小学六年级发生的那件事吗?”

    “就是青叶区的榉树町?发生什么事了?”

    江口先生发出深深的叹息,那声叹息就像直接从录音笔中飞出来了似的,在车内弥漫。

    “没什么,你不知道就算了。总之,如果不把户狩先生放在眼里,不光你自己,连你的家人也会被牵连。我也如此。”

    “你也如此?”

    “你看,我已经差点儿把你牵连进去了。”

    “亨,好像不妙。”沉默片刻后,表情僵硬的良夫低声说,好像在承认一件不愿承认的事实,“圆香有麻烦了。”

    “是啊哥,麻烦大了。”亨把录音笔放进口袋。

    “不仅如此,他们还提到了你。”良夫指指亨。

    “是啊,明明和我毫无关系。我可不想被淹死。”

    “淹死?”

    “你看这个。”亨展开手里的一张纸,递给良夫。那好像是一小张报纸,上面有一篇新闻报道。“我在学校让人帮我复印的。讲的是榉树町小学六年级的山本君的遭遇。”

    “山本君怎么了?”说着良夫开始阅读。

    据报道,上小学六年级的山本同学路过河边时,几个男人突然一拥而上,把他抬起来扔进了河里。

    碰巧有个男人在河流下游调试渔船,及时把孩子救起。

    我好像听某辆车说起过这件事,但当时觉得和我无关,所以没太上心。

    “太过分了!欺负孩子,不能原谅!”良夫义愤填膺,呼吸粗重,“这到底是谁干的?”

    “报道上写着:罪犯身份不明。”

    “难不成这是户狩先生指使的?”

    “联系到录音内容,我想应该就是他。”

    “为什么要对小学生下手?!太可恶了!”良夫怒不可遏,亨却很冷静。

    “江口先生不是已经给出提示了吗?”

    “什么提示?”

    “如果有人不听户狩先生的话,全家就会受到牵连。说不定那个小学生的家人惹怒了户狩先生。”

    “户狩到底是什么人啊?”

    “以后我上学是不是应该套个救生圈啊?”

    “还要带上呼吸管呢。”良夫自暴自弃地丢下一句。

    这时,停在旁边的扎帕对我说:“小绿,到底怎么回事儿啊?良夫和亨上车很长时间了吧,怎么还不出发?你出故障了?”

    哦,对了,扎帕听不到车内的对话,于是我把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遍。

    “糟了,小绿,你们面临大危机了。”听完,扎帕说,“那个户狩肯定不好惹。”

    “我也觉得这个人很难对付。”

    接着,我们俩异口同声地说:“油罐车先生!”

    这是私家车圈子里一则很有名的故事。在美国还是什么地方,有位司机谈判归来,开车回家时被一辆油罐车逼得走投无路,连人带车差点儿命丧黄泉。没有一辆车知道油罐车司机是个怎样的人,居然心平气和地对同胞痛下杀手,连车子都不放过,光是这一点就让我们不寒而栗,并把那个沉着镇定地开着油罐车撞向其他车子的人类称作“油罐车先生”。我们私家车得以正常生活的先决条件是——“人类不会莽撞驾驶”。换个说法,就是“人类具有常识和良知”。如果这一点不再成立,我们就不能安心行驶了。就好像人类正常生存的前提是——“明天的空气中也有氧气存在”,倘若这一前提崩溃,人类世界也会爆发恐慌吧。

    “户狩肯定和那个开油罐车的男人差不多。”

    “可能吧。”

    “那家伙如果不是人类而是车子的话,肯定会被马上召回。人类为什么没有‘召回’这一说呢?!”

    人类不分款式和年代,即使有召回一说,也只能回收一个人吧。不过我懂扎帕的意思。车辆会因为有造成致命事故的隐患而被召回,如今户狩的行为已经威胁到了其他人类的生命安全,然而他依然活得潇洒自在,这未免太不公平。

    不久后,良夫和亨下车了。看来他们真是为了密谈才到车上来的。这时,一位女士从左边走来。她体态浑圆,戴着一顶帽檐宽大、郁金香形状的帽子。是安田太太。

    “呵呵,那个爱八卦、爱打扫的大妈来了哦。”扎帕打趣道。虽然他语带戏谑,但我能感觉出扎帕对这位太太很有好感。事实上,我也如此。

    若要问为什么会对她有好感,我也说不清楚。这位心直口快、一聊起八卦就两眼放光的安田太太有时也让我们车子吃不消。她每次看到我或扎帕都会要么问郁子:“我说,你不换辆车吗?”要么给细见先生提建议:“您是校长,应该开一辆更有派头的车才对。那辆卡罗拉简直就是老古董。”还有比这更令我们厌恶的话语吗?然而,我们却怎么都无法讨厌她。只要打开我们的引擎盖,内部构造便都一目了然,安田太太也差不多,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从不想一套说一套,所有的情感都直率地表达出来。也许正因为如此,反而让我们觉得很安心。

    “嘿,望月家的小伙子们。”安田太太用力挥动着右手,愉快地打着招呼。

    “安田太太,你好。”亨说。良夫也向她点头致意。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们能听我说两句吗?”安田太太快活地说。

    “即使说不想听,她也会喋喋不休吧。”扎帕有些无奈地吐槽。

    “就是那起隧道车祸,有两个人死了,对吧?”

    “你是说荒木翠和丹羽?”良夫回答。

    “对对。他们俩为什么会交往至今还是个谜,但是我觉得,说不定是丹羽君想留下自己的后代。”

    “啊?”面对快言快语的安田太太,良夫和亨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口。

    “丹羽君想保护太阳君的版权不落外人之手,所以他想要个孩子。”

    “那样的话,他就不会找已婚的荒木翠了吧。找个单身姑娘结婚,然后生个孩子就行了。”良夫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可能没人愿意和他结婚吧。”安田太太直白地说。

    “小绿,说不定他们有共同的利害关系。”扎帕插话道。

    “利害关系?谁和谁啊?”

    “荒木翠和丹羽。如果他们有孩子的话,丹羽就可以把太阳君的版权传下去;而荒木翠可以通过孩子得到太阳君赚的钱。”

    “荒木家是名门,荒木翠不用做这种事,钱也多到花不完吧。”

    “钱再多也不嫌多。而且,荒木翠不是很热衷于志愿者活动和慈善捐款吗?或许她希望把太阳君的版权费全部用于此处。把太阳君的版权费用于儿童慈善事业,不是很合适吗?”

    “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根据扎帕的假设,我能想象出相应的图景,然而感觉很难实施。“但只是战略上可行。而且果真如此的话,荒木翠为什么要搞婚外恋呢?赶快离婚和丹羽在一起不好吗?这样也省了很多麻烦。”

    “但是这样一来,荒木翠丈夫的颜面要置于何地呢?被老婆一脚踢开,多没面子啊。”

    “无论怎样她丈夫都很没面子。老婆都出轨了。”

    “那个男人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哪个男人?”

    “荒木翠的丈夫啊。”

    是啊,她丈夫现在怎么样了呢?他是普通人,媒体也不能随意报道吧。也许电视或报纸上提到过她丈夫对这件事的看法,但至少望月家的人没在车里提到过,所以我无从得知。我也无法想象,荒木翠死后,她的丈夫会有多么悲痛和哀伤。

    滔滔不绝的安田太太最后说:“好了,不能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了。”然后便告辞离去。她习惯性地看看路边的垃圾收集点,接着又抬头看看电线杆。

    她是在确认宿敌乌鸦的行踪吧。电线上果然有一只,那只乌鸦看起来就像一把收起的古怪雨伞。安田太太迅速用右手握住帽檐。

    又要表演帽子飞盘的绝技了吗?

    然而,我的期待很快落空。乌鸦一看到安田太太做出那样的动作就立刻振翅飞去,看来乌鸦们早已把强敌的必杀技牢记心间了。

    “胆小鬼。”安田太太嘀咕道。

    国道旁边,那家家庭餐厅的停车场里停满了车。这家连锁店很受欢迎,物美价廉,并对蔬菜和肉类的产地进行严格把关,所以吸引了大量的父母带着孩子光顾。附近的餐厅、书店和体育用品店相继关张,只有这家店一直屹立不倒。即使在深夜,闪亮的招牌也很醒目。

    不知该说我停的位置恰到好处,还是该说望月家选择的座位恰到好处。总之,我正前方就是餐厅,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望月一家。

    停车场这边很暗,店里则灯火通明。两个空间泾渭分明,让我有种异样的错觉。

    要问为何来这里用餐?事情是这样的。

    下午六点多,郁子开车回来了。和往常一样,工作结束后的疲劳和回家的安心中夹杂着“接着又要做家务了”的淡淡倦怠。

    又一天结束了,我这样想。

    然而,这时大门打开,望月家的四个人陆续走出来,郁子解开了我的门锁。兴致最高的是郁子,接下来的顺序是亨、良夫、圆香,他们就按照兴致从高到低依次坐上车。

    “我也一直想去外面吃饭呢。”握着方向盘的郁子说,“这话虽然不能大声说,但做家务真的很麻烦啊。”

    “妈,你说的声音够大的了。”

    “都是自己人嘛,听到也没事。”郁子欢快地说,“正在我烦恼晚饭做什么的时候,亨提议去外面吃,真是救了我啊。如果是我提议的,想偷懒的心思就暴露了。”

    “现在不是已经暴露了嘛。”良夫惊异地说。

    “好久没去家庭餐厅了,好激动啊!”郁子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听说芭菲(parfait)【20】这个词最初是完美(perfect)的意思。”她一边开车,一边唠叨着各种不着边际的话,同时不忘偶尔看一眼后视镜。我知道,她在察看后座上的良夫和圆香。

    我停在停车场,望月一家走进餐厅,圆香好像很不耐烦,自始至终几乎一言不发。

    “嘿,德米欧。”旁边的蓝色丰田iQ和我搭话时,望月一家刚刚点完菜。

    “嘿,蓝iQ。”听我一开口,附近的车立刻七嘴八舌地跟我打招呼。

    “德米欧,你对那起隧道事故有兴趣吗?”iQ问。

    “不可能没兴趣吧。”某辆车的声音传来。

    “这起事故疑点重重啊。”说话的是另一辆车。

    “我当然有兴趣。因为就在事故发生前,我还拉过荒木翠。”我一直在烦恼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也许稍微倾诉一下也不错吧,我想。

    周围瞬间沉默。

    我的发言是不是太劲爆了?我会成为众车的焦点吧?大家肯定会有很多问题,我能应付得了吗?我脑海中闪过种种念头。然而,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信我说的话。

    “说到这个,我也拉过荒木翠哦。”

    黄色Beat话音未落,一辆白色Move【21】就立刻接口:“太阳君还驾驶过我呢。”

    接着,吹牛大赛拉开帷幕。

    “别看我打扮成国产车的样子,其实我是法拉利!”“我用一升汽油就能跑五十公里!”“我有五个雨刷!”“每到雷雨天,我一加速就能穿越到过去或未来!”

    他们越吹越离谱。我只好目瞪口呆、无可奈何地听他们大吹法螺。

    闲聊终于告一段落。不经意间,我想起那天火车留下的话。于是我说“利府街道好像已经全面恢复了”,结果半数车辆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我又试探着说:“听说辰之丘空地上发生了可怕的事。”

    “可怕的事?怎么回事儿啊?”

    “不知道。是火车告诉我的,他说那里有死人什么的。”

    “死人?”蓝iQ大叫。

    “是死于暴雨吗?”

    “不知道。也可能是我听错了。不过,那可是火车说的啊。”

    啊啊!火车!众车一起感叹。

    “如果是火车说的,那肯定不会有假。火车见多识广,可以到达我们无法想象的远方,思想的深度和广度也是我们所不能匹敌的。只可惜他们提供的情报太少了。”蓝iQ哀叹。

    “因为火车的速度太快了。”

    “但这是优点啊。速度又快,车身又长。对了,你数集装箱了吗?”

    “我忘了!”经他提醒我才想起自己没有数。在我们的圈子里有一种说法,看到货运列车时,数车厢可以延长寿命,也就是延迟报废时间。当时要是数一下就好了!我追悔莫及。

    “那片恐怖的空地会有幽灵出现吗?”黄Beat说,“比如没有轮子的事故车。”

    “听说尸体还被藏起来了。”

    “我是从松岛来的,常经过利府。辰之丘恐怖空地的事,我可以去打听一下。”蓝iQ说。他车身虽小,车内空间却不挤。人类看到圆滚滚的iQ都会说“好可爱啊!”,然而,对我们来说,头脑聪明才是iQ的特质。

    “IQ”好像是人类表示智商高低程度的符号,这种车大概就是因此而命名的。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那片空地恐怖,还是其他地方恐怖。”我说,“也有可能是那边的某座山。”

    正说着,一辆浅蓝色的马自达Biante往停车场里开来。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对于同一厂家出产的车,我总会抱有一种亲切感。从车牌号看,好像不是本地车。车停好后,最先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男生,他脊背挺得笔直,姿态兼具年轻人特有的果敢与脆弱。接着一位女性从驾驶席下来,应该是他的母亲。然后拉门打开,走下一位体格健美的男人,那么,这位应该就是他的父亲了。然而男人身后又走下一个男人,他身材瘦削,鼻梁高挺,双目炯炯有神。接着又出来一个披着运动衫的男人,看上去像个中年小混混。这些都是父亲的朋友吧。最后下车的,是一个眼神锐利、嘴角皱纹明显的男人,四个男人像卫士一样守护在年轻人和他母亲身后。这群人实在引人注目。

    Biante似乎留意到了我的好奇,他说:“我的主人有点儿特殊。”

    “怎么特殊了?”

    “那个年轻人叫由纪夫,后面那四个中年男人全是他的父亲。”【22】

    “四个父亲?还有这种制度啊?”

    “也许对外宣布的正式关系并非如此。不过,他们自有相处的方式,四个父亲同处一个屋檐下,却不会感到别扭。”

    “Biante,你很大,所以主人全家都能坐下呢。”

    要是我的话,绝对坐不下一家六口。

    “而且,最近由纪夫也取得驾照了,这下一家六口都能开车了。”

    原来如此,每辆私家车都有引以为傲的地方啊,我暗自感慨。

    我看向前方,不知何时,望月家的饭菜已经送上桌了。大家都拿着刀叉,默默吃饭。然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一直盯着餐盘的良夫会时不时抬起头,瞅瞅圆香;亨也会借喝水时把视线投向圆香;而郁子每吃一口都会抬头挨个儿打量孩子们一番。

    不久后,郁子轻轻拍手,让孩子们注意。她的表情依然轻松开朗,大概是为了避免气氛过于沉重而故作镇定。

    身处玻璃窗另一侧的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我看得出郁子在向孩子们询问一些事情。

    恐怕她早已察觉到孩子们不太对劲。良夫和亨明显因为圆香的事而心慌意乱,圆香因为担心江口先生而情绪低落也是显而易见的。

    良夫和亨对视了一眼,然后像计算好时间一样,几乎同时把头转向圆香。郁子也追随着两个儿子的视线,看向圆香。

    圆香似乎注意到家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瞬间僵在当场,仿佛被无数细线束缚得无法动弹似的。然而下一刻,所有细线又都啪地断掉,圆香颓然趴伏在桌上。

    她将脸埋在桌上,又用胳膊遮挡,即便如此我也知道她在哭泣。路过的服务员关心地上前询问。亨冷静地回答:“没事。”

    圆香好像把与江口先生交往,以及江口先生卷入了麻烦的事都对家人说了。

    归途中,郁子一直在车里愤愤不平地嘟囔:“这个江口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啊!”

    “妈,江口先生会保护我的。”

    “保护不了怎么办!足球比赛的守门员哪个不想守好自家大门?但是,一场比赛下来,总会被对方进几个球。如果想保护就能保护,哪儿还有那么多麻烦!”

    “我不是说了嘛,错的不是江口先生,而是那个叫户狩的人。”

    实际上,对家人倾诉过之后,圆香的心情好像平静了一些。与去程时相比,她的表情显得更放松了,就像是结冰的后窗通电加热后,视野慢慢清晰起来的那种畅快感。

    “我说,你真的不让我和那个江口谈谈吗?”郁子又说。

    “不行。妈妈一出面,说不定事情就更复杂了。”

    “母亲大人,您真是锲而不舍啊。”良夫打趣道。

    “人们总说看看情况再行动,但是动手时往往已经迟了。你们知道爷爷是怎么去世的吧?”

    “好像是大肠癌吧。”后座上的良夫说。

    “对。爷爷很早之前就感到不舒服,但是一直拖着不愿接受检查,总是说:‘再看看情况,再看看情况。’等到终于去医院的时候,医生发现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回到望月家时停车场里只有我自己,扎帕不在。看来细见先生又出门了。

    天空漆黑如墨,那黑色平面上仿佛有无数个小孔,透出点点光亮。现在还不到九点,整个街区已经为了迎接新一天的到来而一点点进入待机状态。家家户户都亮着灯,隐约可以看到人们还在活动,紧闭的窗帘就像人们熟睡时紧闭的眼睑。

    长翅膀的小昆虫飞向街灯,发出轻柔的噼啪声。

    好像也有几只飞虫避开了街灯,在天空中飞舞。定睛一看,原来只是几颗星星。以前曾听某辆车说过,北边的天空中有一颗叫北极星的星星。无论季节如何变换,只有北极星永远处于同一位置。但是不久前,送快递的黑尼克告诉我们,严格说起来并不是这样的。“星星的位置也在一点点偏移,指示北方的星星也处于变化之中。再过两千年左右,叫作‘北极星’的就是另一颗星星了。”

    我和扎帕都惊呆了。“虽说世上没有‘绝对’这种东西,但是连北极星都会变吗?”

    很快,扎帕回过神来,得意地说:“啊,说到这个,地球也在自转呢。你知道地球的自转速度吗?”

    然而这可难不倒黑尼克。“我记得应该是时速一千几百公里吧。”

    “那么快?”我惊讶得无以复加,不由得冒出一句,“交警干什么去了?”

    黑尼克闻言大笑:“那是地球,又不是车。”

    实在难以置信,我们在时速超过一千公里的地球上,以时速六十公里行驶。我不禁心生疑问,如果我们行进的方向与地球自转的方向相反,那岂不是会被推回到很远的地方吗?

    “不是这样的。”黑尼克简略地解释道,“因为惯性法则,我们也会随着地球的自转而移动,和你待在原地不动是一样的。”

    我还是不懂,但是我明白,“多想也没用”。

    汽车引擎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大概是扎帕回来了。车灯照亮四周,果然是扎帕,他朝我打招呼:“嘿,小绿。”

    细见先生开车总是那么小心平稳,他完美地停好车,就进家了。

    “细见先生今天也去找那个失踪的学生了?”

    “是啊。”

    “细见先生真是教师楷模。”

    “对了,我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扎帕低语,“或者应该说是一件怪事。”

    “奇怪到雨刷摆动的程度?”

    “我觉得连导航仪都要坏掉了。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

    那可麻烦了。光是想象导航仪坏掉而引发的不安和困扰,我就会不寒而栗。

    “我在停车场的时候,旁边的车道上停着一辆出租车。他说司机去吃牛肉盖饭了,就把他停在了马路上。”

    “这样太危险了。”

    “而且没有比被警察贴罚单更耻辱的事了。后来,那辆出租车谈到那起隧道事故。”

    “和荒木翠有关的?”

    “对。这些日子,大家见面打招呼都是‘你知道隧道事故的内幕吗?’”

    的确,经常能碰到各种车子洋洋得意地炫耀:“我听说了一件很厉害的事哦。”这些八卦往往真假难辨。出租车的话,每天都要接待各种各样的客人,所以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八卦也不足为奇。

    “不过,这种事总是越传越离谱。第一辆目击车所说的情报早就被大家‘加工’得面目全非了。”

    “不,实际上,那辆出租车告诉我的,是未经加工的情报。”

    “他说什么了?”

    “那家伙说,事故发生那晚,他拉了一个男人,那个人在隧道附近下了车。”为制造悬念,扎帕故意停顿一拍,才接着说,“他就是你以前提到过的,在事故现场的那个娱记。他是坐出租车到事故现场附近的。”

    “啊?你说玉田宪吾?”

    他不是开着租来的车追踪荒木翠的吗?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我不禁心生怀疑。

    “我觉得不对劲啊。”

    “你车门没关严吗?”扎帕漫不经心地调侃。

    第二天早晨,郁子和亨坐上车。我注意到今天是节假日,现在是九点钟,平常这时候大家早就出门了,然而在休息日,这个时间出门好像有点儿早。

    “亨,你说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啊?”郁子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是不是应该像圆香所说,静观事态发展才对啊?”

    “向上小学的儿子咨询这种事,妈,你真是没救了。”

    “因为亨可不是一般的小学生啊。你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成熟啊?”

    “我也想知道呢。”亨冷静地回应,“不过,我也觉得姐姐说的静观其变是比较聪明的做法。妈妈直接冲去找江口先生,也解决不了问题。”

    “也对。”郁子说,“但是,我已经联系他了。”

    “要不要跟姐姐说一声?”

    “不行。她还在睡觉呢,而且她知道了的话肯定会说‘不许去!’,然后就会质问我是如何知道江口的联络方式的。”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推测出郁子昨晚偷看了圆香的手机,然后用自己的手机发消息给江口先生:“我想和你谈谈圆香的事。”郁子不仅胆大包天,还气势强硬,我真是服了她了。

    “我就知道那孩子会用她爸的生日作手机密码。”郁子挺起胸膛,自豪地说,“因为她从小就有恋父情结。”

    “妈妈,你知道吗?‘情结’这个词原本有自卑感的意思,但在‘恋父情结’这里却不是呢。”

    “不是吗?”

    “这是荣格说的。”

    “那个加拿大歌手?”

    “啊?【23】比如,富人里也有那种超级守财奴,大概是出于对金钱的执念吧。这也算一种‘情结’。并不是感到自卑才会有情结的。”

    “那么,通俗地说,‘情结’到底是什么呢?”

    “应该就是执念。有人对金钱怀有执念,有人对父亲怀有执念,这些都可以被称为‘情结’。”

    郁子叹息。“亨啊,在你以后的人生中,肯定会有很多人无数次地问你:‘你这么聪明,家里是怎么培养的啊?’”

    “现在就有很多人问类似的问题,不过其中也有不怀好意的人。”

    “这个时候,你要这样回答,‘都是妈妈教育的结果。优点都是妈妈教的,缺点都是爸爸遗传的。’知道了吗?”

    “嗯,知道了。”亨听话地点点头。

    总之,接下来郁子和亨要去找江口了。

    我想起扎帕讲的事。

    发生事故的那天深夜,玉田宪吾乘出租车来到隧道附近。

    “但是,这不是很奇怪吗?”听完扎帕的讲述,我说。

    “是啊,是很奇怪。玉田开着租来的车追踪荒木翠,与玉田坐出租车来到隧道,是自相矛盾的啊。”

    “难道说,其实玉田宪吾是坐出租车跟踪的?”

    “不会。那帮家伙装了计价器,应该都很细心,肯定不会记错。这样的话,也就是说,玉田宪吾坐出租车并不是为了跟踪。”

    “那帮家伙”,是指全体出租车吗?

    “从时间上看,玉田宪吾是事故发生后才到的。换句话说,荒木翠的车在隧道里起火后,玉田才坐出租车赶到附近的。”

    “坐出租车到事故现场?而且还是在事故发生后?”

    “玉田下车的地方离隧道还有一段距离。当时那辆出租车并不知道隧道里出事了,后来他从新闻里听到车祸的事,才明白过来。”

    “坐车的真的是玉田吗?”此前的情报明明说玉田宪吾在事故现场袖手旁观,只顾拍照。“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我问出租车有没有确凿的证据。如今,全国的七千五百万辆车都在谈论这件事,到处都有为了引起关注而胡说八道的家伙,自吹自擂,一心博出位。‘你小子也是这样吧?’我问他。”

    “他肯定很生气吧?”出租车的自尊心都格外强。

    “是啊,他勃然大怒,冲我嚷嚷‘你说我撒谎?!’气得连‘空车’标志都要变成‘载客中’了。”

    居然能气成那样!我很吃惊,不过这应该只是扎帕特有的夸张修辞吧。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会怎么样呢?”我在脑海中整理思路,“那就说明,玉田之前并不在事故现场,对吧?”

    “或者,他可能在事故发生后暂时离开了现场。也许他想赶快逃跑。”

    从现场逃跑?的确,跟踪的车在隧道里出事起火,就算是记者,也会惊慌失措,吓得逃之夭夭吧。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玉田回到事故现场时,没人注意到他吗?那时候,警察和消防车应该都来了吧?”

    “现场乱成一锅粥,应该没人留意谁一直在场,谁中途才来。而且,还不知道那辆出租车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呢。”

    郁子转动方向盘,我随之左转,进入一条窄路,朝一家快餐店行进——那里是导航仪设定的目的地。

    “指定见面地点的是妈妈还是江口先生?”

    “是江口。”

    “不会有危险吗?”

    “危险?”

    “说不定对方派了一群人等你上钩呢。”

    “就为了一个像我这样的阿姨?”郁子苦笑,“不至于吧。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是有可能。难不成对方认为我是个身怀绝技的主妇?”

    “我觉得你应该把双截棍别在腰上。”

    “下次吧。听说安田太太就有双截棍。”

    我不知道什么是双截棍,大概是某种武器吧。

    “她还有双截棍?”连亨都很吃惊,说明那东西似乎不是家家都有的寻常物件。我深切地体会到,安田太太果然不容小觑。

    快餐店的停车场非常宽敞,我的车身沿着车位的白线停得笔直,这让我心情大好。

    “妈妈,你要拜托江口先生什么事啊?”亨问。

    正要下车的郁子转过头,说:“不拜托他什么,而是要向他宣告一件事。如果他把圆香卷入麻烦中,我绝不放过他。我的双截棍会喷火哦!要不要加上这句呢?”

    “妈,双截棍不能喷火的。”

    “对江口就要强硬一点儿。”

    “我倒觉得江口先生并没有那么坏。”

    “但是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总之,你在车里乖乖等我回来。”

    “不让我进去,那我干吗要一起来啊?”

    “是你说要跟着我,我可没答应带你进去。就像料理里的香菜,不请自来,还抱怨说‘你们为什么不吃我?’,食客也会很伤脑筋吧。”

    “你说我是香菜?”

    “总之,你就在这里等着。”说完,郁子就下了车,毫不犹豫地直奔快餐店而去。

    副驾驶席上的亨并没有特别生气,他拿出游戏机玩起来,玩的好像是赛车游戏。随着赛事的进行,他的身体也跟着左右摇晃,感觉十分专注。引擎声从我的副驾驶席上传来,这种感觉很奇妙。

    “嘿,绿德米。”

    咦?谁在叫我?右边的轻型汽车开走后,我才发现旁边的黑睿翼。他的车身被清洗得很干净。

    “哦,是你呀。”

    “在这种地方见面,真巧啊。”黑睿翼单纯地因为巧遇而欣喜万分。

    换言之,他并不知道江口先生要和我的主人郁子见面。

    “不,其实不是巧合。是我家郁子和你家江口约在这里见面。”

    “哦,这样啊。”黑睿翼的声音立刻低落下去,好像车身都瞬间沉重了几倍。这并非因为失望,而是因为罪恶感。“我知道有人找他出来,原来是你家主人啊。”

    “她来提醒江口先生不要把我家圆香牵扯进去。”

    黑睿翼叹了口气:“江口先生也?”

    “也不想把圆香牵扯进去,对吧?”我抢着说。从录音中可以听出,江口先生确实很担心圆香。

    “没错。他也有他的难处。非常难啊。”

    “那个什么户狩,真的很可怕吗?”

    黑睿翼的雨刷扭曲了——当然,并不是真的扭曲。就像人类露出严峻表情时那样,我们心中的苦涩也会体现在前窗上。

    “你知道户狩的事?”

    “算是知道吧。”我没有说出听过录音的事,“江口先生好像被这个人委派了很麻烦的事。”

    “户狩这个人心里只有自己。他认为无论干什么,前面都应该一路绿灯才对。”

    “一路绿灯?”

    “就是说,他认为自己就是法律。一切妨碍他的人都有罪,都要予以处罚。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他想,就会找碴儿夺取对方的钱财,据为己有。这个人说单纯也很单纯,他并不想支配别人,只是想要钱而已。”

    “要钱?”

    “户狩他们就是为钱而生的,没钱的话他们就活不了。”

    我突然想起扎帕说过,弗兰克·扎帕有一张专辑叫《我们只为钱而工作》。“钱对于他们的意义,就像汽油对于我们的意义一样?”

    “户狩原本就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在吃喝玩乐上不惜一掷千金。但是,他到这里以后,参与了某个可疑的赌局,结果栽了大跟头。”

    “真解气啊。”

    “旁人看来,没错。”

    “旁人看来?”

    “欠款越积越多,债主又不断上门催债,于是,无可奈何的户狩就把手伸向了那些来钱快的事。”

    “比如投资之类的?”想想也不可能。

    “是那些更简单而且会危害他人的方法,比如敲诈勒索。这个人简直无法无天,专门欺负弱者,威胁人家:‘想要命的话就给钱!’”

    “太不像话了。”

    “可不是嘛。不听话的人,户狩是绝不会放过的。”

    “比如把孩子扔进河里?”

    “所以,即便我家江口先生想和户狩一刀两断,也做不到。他和户狩小时候住在同一地区,十几岁的时候还曾一起混过,那时户狩就对江口先生颐指气使。后来户狩这个人越来越可怕,江口先生就想和他保持距离。”黑睿翼滔滔不绝地讲起主人的历史。

    “江口先生太明智了。”

    “是啊。”黑睿翼不咸不淡地说,“但是,户狩还是想把江口先生卷进去。可以说,户狩会把一切都卷进去。”

    “这样听起来,户狩好像和龙卷风差不多。”很久以前,仙台市的邻镇曾遭到龙卷风的袭击,当时还成为热门话题。我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听说那阵呼啸而来的巨大气旋把沿途的小屋都卷走了。

    “没错。就像龙卷风会把屋顶掀翻、把树木连根拔起那样,户狩会把周围的人全都拖下水。”

    “江口先生现在正死死抓住绳子,努力不让自己被风卷走吧。”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江口先生被大风吹得身体几乎飘起,然而他仍然抓紧绳子,拼命抵御狂风的强劲吸力。他的身体上还伸出一根绳子,圆香就牢牢地捆在这根绳子的一头。如果他被大风卷走,圆香便也不能幸免。而且,圆香身上的绳子上还系着望月家的其他三个人,郁子、良夫和亨。倘若江口先生被卷走,那望月全家就都完了。

    “不能逃跑吗?”我试着说,“逃到没有户狩的地方去。”

    “如果逃得掉,江口先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想从户狩身边逃走,太难了。户狩就和那个人一样。”

    “油罐车先生?”

    “对。”那件事果然是全体私家车的共同记忆,“户狩就和那个差点儿把红色的普利茅斯勇士(Plymouth Valiant)【24】逼死的油罐车司机一样。首先,他们可以平心静气地恐吓他人;其次,他们都很难缠。”

    “不过,想逃总是能逃的吧。比如,国外好像有个至今都不被外人所知的村子。”我想起最近郁子和亨谈论的话题。

    “那则新闻我也听说了,是某辆车告诉我的。那个村子好像在美洲,据说一架小型飞机在那里坠毁了。”黑睿翼说,“好像是在南美吧?还是在南浦和来着?我记得似乎有个‘南’字。”

    “先不管地名了。”

    “如果逃到那里?”

    “即使是户狩也追不上了吧?”

    “但是,逃到那种偏僻神秘的地方,江口先生要怎么生活呢?”黑睿翼呆愣愣地说,“他又不能把尚子带到那里去。她身体不好,没法长途旅行。”

    “尚子是谁啊?”

    “她是江口先生的母亲。十年前丈夫去世后,尚子一个人把儿子抚养成人,是一位非常伟大的母亲。”

    在独自养育孩子这一点上,尚子与我的主人郁子有相似之处。江口先生和圆香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契机而走到一起的呢?

    “另外,几年前,尚子的胃里发现了肿瘤,所以把胃切除了一部分。”黑睿翼用私家车特有的自豪口吻说。

    “那尚子还是不要去了。”我同意黑睿翼的说法,“江口先生自己逃走不就行了?”

    “绿德米,你是那个村子的亲善大使吗?”黑睿翼笑道,“你知道吗?如果江口先生逃跑,他妈妈就会成为户狩胁迫的对象。”

    “怎么可能!”话一出口,我立刻更正,“有可能。”想想那个榉树町小学的山本少年!

    “没错。”黑睿翼的语气变得极为苦涩,“户狩那伙人会把一大堆虾肉料理摆在那位对虾过敏的母亲面前,威胁她:‘把这些全部吃掉,我就原谅你儿子。’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户狩不是干不出来啊。而且,万一尚子因为过敏反应而发生不测,户狩肯定会面不改色地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我不让她吃,她偏不听。大概是太馋了吧。’”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户狩以前就干过类似的事。”黑睿翼回答。

    “太可恶了!为什么这种家伙还能像普通人一样活在这个世上啊?”

    “他并没有像普通人一样啊。”

    “啊?”

    “和普通人不同,他活得威风着呢。”

    说到这里,黑睿翼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来了。”

    “谁来了?”

    “户狩的同伴。唔,也不算同伴吧?”

    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停车场,刚才他还不在那里,什么时候来的?这辆车不是新款,而且车身很脏,布满伤痕。

    三个男人从面包车上下来。三人都穿着白衬衫,披着外套,打扮很时髦。其中一人虎背熊腰、胸肌结实,树干一样的胳膊强健有力。另外两人身材纤细,顶着一头棕发,有点儿颓废的感觉。他们俩长得很像,但头发长短不同。

    “啊,就是这辆。”短发男人走近黑睿翼,指指点点,“你看这个车牌,绝对没错,是江口的车。”

    “一大早就来吃汉堡,还挺悠闲的嘛。”另一个男人说。

    肌肉男一言不发,举脚就朝黑睿翼的车牌踢去。好疼!虽然被踢的不是我,但我也差点儿没忍住叫出声来。

    “他就是户狩?”我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个男人问。

    “不是,户狩没来。这三个人只是?”

    “只是小喽啰?”听录音时,圆香曾这样称呼户狩的手下。

    “是的。他们算小喽啰里和户狩关系比较密切的几个。如果户狩是社长的话,那他们仨就相当于常务董事。”

    “我不懂公司里的事。不过,户狩的手下也这么凶吗?”

    车里的亨听到动静,抬起头来。他疑惑地眯起眼,坐直身体,盯着外面的三个人。

    “他们也怕户狩,所以很焦躁。”

    三个男人气势汹汹地朝快餐店走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背影。那种压迫感让我想起建筑工地上的压路机。

    “他们怎么知道江口先生在这里?”

    “可能是店员告诉他们的。”黑睿翼冷静地说。

    “这家店还提供这种服务?”

    “户狩的手下,对了,就是刚才踢我的那个男人,他认识的女孩子在这里打工。”

    “那江口先生为什么还特意指定这家店?”

    “因为他不知道这事。”

    “不知道?”

    “只有我注意到那个女孩子在这里工作。有一次,江口先生开车经过这里时我碰巧发现的,江口先生完全没有留意。算他倒霉,那个女孩子现在大概就在店里。她发现了江口先生,于是偷偷打电话告密。打工的时候居然还能干这种事,真是的。最近,江口先生为了逃避户狩一伙交代的任务,到处东躲西藏。董事三人组一直在拼命找他。现在终于发现了他的行踪,小喽啰们自然精神百倍、干劲十足。猎物越是逃,追捕者就越兴奋。”

    “就像前面一有车就想超过去的那种感觉?”

    我想起他们刚才的态度,焦躁不安、百无聊赖,却又异常亢奋。这就是终于发现了猎物时的狂喜吗?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对前车穷追不舍、然后野蛮超车的那种车,以及驾驶者脸上恍惚迷离的表情。

    “江口先生被户狩他们委托了什么工作啊?我听说好像是让他帮忙运什么东西。”

    “嗯,是的。”

    “到底是运什么啊?对了,你知道吗?”我朝董事三人组乘坐的面包车喊道。

    没有反应。

    不至于远到听不见吧。我又试着喊了一次:“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绿德米,他大概没有说话的心情。”黑睿翼稍微压低声音。

    面包车看起来闷闷不乐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我看到郁子从店里出来了。“啊,你的主人回来了。”黑睿翼也发现了。

    郁子一边留意身后,一边疾步走过来,坐进车里。“欢迎回来。”我向主人打招呼。

    “妈,怎么样?”亨立刻发问。

    “和预想中的一样,江口君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

    “和预想中的一样?”亨反问,“你之前明显很怀疑他啊,不是吗?怎么突然就‘江口君、江口君’,叫得这么亲热了?”

    母亲毫不示弱。“因为我刚走近桌子,他就立刻站起来了。”

    在店里等候的江口注意到郁子来了,马上起身,礼数周全地低头致歉。“我本不想牵连圆香小姐的,实在抱歉。”并恭恭敬敬地自报家门,“我是有幸与圆香小姐交往的江口。”

    “他看起来不像坏人。而且?”

    “而且?”

    “而且很帅。”

    “你不是总教导我不能以貌取人吗?”亨嘟囔道,“那么,关于户狩,他说什么了?”

    “这个他没细说,只告诉我:‘户狩让他运货。’”

    “只是运货的话,江口先生没理由那么害怕啊。”

    “是啊,我也这么想。我追问了几次,江口君都支支吾吾、语无伦次。他好像真的不知道内情。啊,不过他语无伦次的样子也很可爱哦。”郁子微笑着说。

    我和亨异口同声地指出:“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好不好!”

    “妈,你不该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他不老实交代,你就吓唬他:‘我的双截棍会喷火哦!’”

    郁子泰然自若地反驳:“亨,双截棍不能喷火。”接着她神情一变,略显紧张地说,“先不说这个。刚刚来了三个看起来很凶的男人。”

    “啊,我看到他们了。其中一个人还踢了旁边的黑车一脚。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户狩啊?”

    “好像不是。因为其中一人冲江口君吼道:‘别以为户狩先生不在,你小子就可以无法无天!’”

    “好恐怖啊。”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我明白情况危急,但是一想到他们是可能把圆香卷进麻烦事的人,我就火冒三丈。”

    “这就是母性中的本能吗?”

    “这是战斗本能。总之,我正想拍案而起的时候,江口君却对他们说:‘这位女士与此事无关。’被人这样保护还是第一次呢。”

    “哦?”亨呆呆地回应。

    “江口君对我说:‘请您先回去吧。’然后,我就回来了。”郁子用手摸摸脖子,“不过,我还是放心不下啊。”

    亨点点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妈,你帮我拿着这个。”他把游戏机递给郁子。

    “你要干什么啊?”

    “我去店里一趟。”亨沉着地说,“他们肯定不会提防我这样的小学生。我就装作等妈妈的样子,坐在邻桌偷听他们说话。”

    “不行,太危险了。”

    “没事。如果有危险我就立刻开溜。”亨显得很快活。他打开车门,装模作样地说:“香菜特工,本次任务是查明江口先生被委托的工作内容。”接着,他又换了种声调回答:“明白。香菜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盘子里。”

    郁子还想阻止,但亨十分固执。最终,郁子让步了。大概她认为一个小孩子进店里转一圈也不会那么危险吧。

    肩负特工任务的亨显得既紧张又兴奋,我目送着他走向快餐店,然后问黑睿翼:“江口先生到底要运什么东西啊?”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白色面包车用阴郁低沉到几乎会让我们的车轮受潮的声音说:“是死尸。他们要让他运死尸。”他那自暴自弃的口吻中还夹杂着一丝求救的意味。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俗话说的“惊到引擎盖都合不上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黑睿翼也惊呼:“怎么可能?!”面包车所说的话确实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是真的。”面包车呓语般茫然地说。他的视线飘忽不定,就像不知该照向哪里的前灯。那不是愤怒,而是无法正常思考。

    “谁的尸体?”

    “爷爷的尸体。”面包车回答。

    “爷爷?谁的爷爷?”

    “户狩的爷爷?”黑睿翼问。

    “嗷!”面包车发出一声尖叫。我吓了一跳,但我立即意识到,这是因为光是提起户狩的名字就会让面包车陷入恐慌。

    “不是。”面包车继续说,“那个男人好像有个女朋友。”

    “啊?户狩的女朋友?”

    在我说话的同时,黑睿翼高声道:“哦,是那个女人。”

    “你知道?”

    “那个女人和他同龄,性格也很像。”

    “也是龙卷风?”

    “虽然不是龙卷风,但也是与油罐车先生一脉相承、只考虑自己的那种人。”

    “就是认为自己面前应该一路绿灯的那种人?”我引用了刚才黑睿翼的表达方式。

    “那两个人真是天生一对。”

    “那个女人有这么糟糕?”

    “有一次,户狩的手下和江口先生聊天,那个女人也在场。她笑着炫耀自己曾经杀过人。”

    “什么?”我突然想起扎帕曾说他很讨厌使用“杀人”这种过激表达方式的人,他还说媒体最擅长运用富有冲击性的词汇,就是为了达到震撼人心的目的。

    黑睿翼立刻说:“啊,那好像是她上初中时的事。那么也就是校园霸凌之类的。”

    “校园霸凌?”

    “初中时,她曾经伙同好几个人一起欺负一个同年级的男生。他们把那个男生倒挂在篮球架上很长时间,结果男生死了。但她并没有受到惩罚。不仅如此,她还把这件事当作英雄事迹,大肆炫耀。”

    “我也听说过。”面包车插嘴。他的心情好像有所好转,似乎是调控情绪的暖气装置发挥了作用。“那个女人说:‘当时我们辩解说那不是霸凌,只是不幸的意外。然后做出正在深刻反省的姿态,就轻松过关了。校方也不想负责任,所以自然向着我们说话。’”

    他们还说,那个男生想当动作演员,为了练功,拼命拜托他们把他吊起来。他们说太危险,极力劝阻,但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照做。万万没想到会造成这种后果。

    几个学生串通好,一口咬定这套说辞。

    抛开这几个人一口咬定狡辩的说辞这回事,那个如此轻易就被坏人蒙蔽的人类世界似乎更可怕。

    “那么,这次的尸体是谁啊?你刚才说什么爷爷?”

    “是那个女人的爷爷。”面包车说,“老人独自住在市内一栋小巧的住宅里,据说资产雄厚。”

    “难道说,那个女人盯上了爷爷的钱?”

    “她抢走老人的银行卡,到银行取钱。想取多少就取多少。”面包车似乎在微微颤抖,“她大概把爷爷当作钱包了吧。”

    “当作钱包是什么意思?”

    “用卡取钱需要密码吧?”我提出一个基本问题。

    黑睿翼长叹:“肯定是逼老人说出来的。户狩一伙绝对能干出这种事。”该不该说黑睿翼通晓世事呢?

    面包车也赞同:“我也觉得是这样。”他接着说,“那个男人缺钱,他女朋友也是。而且,最近那位老人终于忍无可忍,打算去警局告发他们。”

    “所以他们就把他的呼吸之源切断了?【25】”黑睿翼说。

    这个说法很新鲜,比“杀死”听起来含蓄一些。人类还有呼吸之源这种东西?中断呼吸之源就和中断电路一样吗?

    “老人可能是不堪折磨而死的。如果施暴的伤痕被发现,户狩他们就有麻烦了。所以,他们把尸体?”

    “怎么?”

    “把尸体埋了。”

    “埋在了哪里?”

    “埋在我主人父亲名下的土地里。”面包车痛苦地说。他的主人好像就是三人组中身材瘦削、一头长发的那位。据说他家是地主,到处都有土地。

    “我主人的父亲拥有一片林中空地,被那个男人看中了,于是就把尸体埋在了那里。因为在树林里,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是你的主人他们,也就是那几个‘董事’埋的?”

    “嗯,因为他们不敢反抗。”

    我回想起从面包车上下来的那三个男人。三个人全都一脸凶相,举止粗暴。但他们也只是被龙卷风户狩卷入,而身不由己吧?人上有人,就像永远有排气量更大的车压你一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那这件事和我家主人有什么关系?”黑睿翼问。

    “是啊,如果一切如常就没什么大问题了。”面包车说。

    不对吧,都闹出人命了,已经是大问题了啊。但我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面包车的思考方式有所偏差。我们的价值观会受主人影响,所以我不认为面包车的想法源于他的内心。

    “你们也知道,后来发生了那件事。”

    “发生了什么事?”

    “暴雨啊。”

    “哦。”

    “那几天的暴雨惹出了很多乱子。”面包车说,“埋尸的那块地土层很薄,被大雨严重破坏,需要施工整修。”

    “一旦开始施工,尸体就会被发现。”

    “黑睿翼,你说得没错。所以,必须把尸体移到别处去。”

    “然后就把这件事交给江口先生了?”我感觉车内灯猛地一闪。

    “但是,为什么要让我家主人做啊?”黑睿翼怀疑地追问,不过他的语气中更多的是愤怒,“难道不应该是埋尸的人做吗?如果尸体被发现,有麻烦的又不是江口先生。”

    “这样说的话,应该是那个男人和他的女朋友去做才对,是不是?”面包车发出嘶吼,“户狩和他女朋友才是坏人!我的主人是被连累的!”

    “江口先生才是被连累的不是吗?”

    “我们望月家更是被连累的。”

    “总之,是你家主人把运尸体这种危险工作推给我主人的!”黑睿翼泄愤似的说。

    “到底要把尸体运到哪里去呀?”

    “运到海边,把尸体扔进海里。这件事大概也要你的主人去做。”

    “你的主人怎么能强迫江口先生干这种事呢!有本事叫户狩去做呀。”

    “现在联系不上户狩。大概又去哪里捞钱了吧。”

    “等等,命令江口先生去把尸体扔进海里的并不是户狩吗?”我提出疑问。

    “从命令我的主人把尸体埋起来的那一刻起,户狩就觉得自己已经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了。”面包车说。

    “大有关系好不好!”我忍不住大喊,“户狩和他女朋友才是万恶之源啊!”

    “总之,我的主人认为如果把尸体留在原地,一旦施工,就会有麻烦。”

    “那也不要牵连江口先生啊。”

    面包车和黑睿翼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火药味越来越浓。当然,他们并不会像人类那样,吵着吵着便扭打起来。但是眼看着汽车之间发生矛盾却听之任之,也不是办法。

    “既然户狩这么过分,你的主人不能去警局告发他吗?没必要一味容忍吧。”

    “逃跑不行吗?”

    “报警不行吗?”从刚才开始,我提出的全是这种消极的应对策略。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才是上策。

    “不行,那样做的话,我的主人就完蛋了。如果埋尸体的事被曝光,警察肯定会把他抓起来的。”

    “那是当然。你的主人出手帮助户狩的时候就已经犯罪了。这件事我家江口先生可没参与,希望警察能放过他。”

    “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静点儿。”

    “反正不能报警。”缩在自己思想的窠臼里不愿出来的面包车丢下短短的一句。

    “如果报警,不知户狩会怎么报复江口先生。”

    “如果警察把户狩他们抓起来了呢?”我说。

    “永远关在牢里吗?不可能的。”黑睿翼绝望地说,“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户狩和那个女人都能言善辩,只要对自己有利,他们就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谎。他们肯定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到那时,你觉得会怎样?”

    “会怎样?”我轻松地反问。面包车却吓得魂不附体,几乎尖叫出声。

    他大喊:“你说会怎样!到那时,一切就全完了!”如果他有手,一定会像人类那样捂住嘴——不,对车来说,应该是车牌那里——尖叫吧。“要是我的主人落到户狩手里,肯定会死得很惨。至于我,十有八九也会被砸个稀巴烂。车顶被大锤砸塌,玻璃被敲碎,座椅被刀划成碎片,轮胎被放气。最后,只剩一堆破铜烂铁。”

    “你想太多了吧?”

    “绿德米,他没有想多。”黑睿翼插嘴,“户狩就是这种人。所以,如果背叛组织报警的话,必须时刻万分警惕,绝不能被户狩找到。”

    就在这时,我的副驾驶席车门打开了,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亨从快餐店回来了。驾驶席上的郁子松了口气。“没事吧?安全回来就好。”我刚才一直专注于聊天,都没关心郁子的状态。

    “嗯,没事。”亨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小小的冒险结束后,一向成熟稳重的亨也有些兴奋。他的呼吸略显粗重,脸上泛起红潮。“他们后面的桌子空着,我就坐在那里偷听,假装成等待父母而闲得发慌的小学生。”

    “没事就好啊。”郁子由衷地说,看得出她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了,“我正想去找你呢。”

    “江口先生被那三个人威胁,但他毫不胆怯地在努力抗争。”

    “然后呢?”

    “那三个人不依不饶,让他在下周日晚上来帮忙运货。在穿过利府街道,位于辰之丘的一家已经关张的小钢珠店门口集合。”

    “到头来我们还是只知道这些情况。他们到底想让他干什么?究竟是运什么货呀?”

    “不知道。三人组没细说,江口先生也没问。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货。”

    “就是说啊。”

    是尸体啊!我大声告诉主人,但是他们听不到。

    “你知道那辆五八年款普利茅斯复仇女神(Plymouth Fury)的事吧?”扎帕说。此时,太阳已经落山,街灯亮起,路上穿行的车辆也都打开了前灯。

    我一回到望月家的停车场,扎帕就问:“今天你去哪儿了?”

    于是,我把在快餐店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他愤怒地说:“户狩这个人简直太坏了!”接着,他开始讲起普利茅斯复仇女神的事。

    传说大约三十年前,一辆叫克里斯汀的红色普利茅斯复仇女神袭击了许多人类。普利茅斯不是日本车,这事似乎发生在某个海外国家。普利茅斯复仇女神的车主是一个胆小怕事的青年,一帮年轻人敲诈他,并砸了他的车。然而转眼间,那辆车就像影片倒放一般恢复原样,朝那些加害者冲了过去。有的人被他用引擎盖顶死,有的人被他关进车内,用一氧化碳毒死。我们这些私家车对克里斯汀的感情十分复杂,他疯狂的报复行为让我们不寒而栗,然而另一方面,他惨遭破坏后满血复活,并为主人和自己报仇雪恨的事迹又让我们深感痛快。

    “如果克里斯汀在的话,他肯定不会放过户狩。”扎帕调侃的语气中也透出几分认真,“不过,毕竟只是传说而已。”

    “如果真有这样一辆车,也很恐怖啊。”我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不过,总之,望月家好像陷入危机了。”

    “陷入危机的是江口吧?况且尸体的事到底是真是假还是未知数呢。刚才听你的描述,我总感觉那辆面包车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有可能他只是想吓唬你一下。不,也许只是户狩和他的手下信口胡说、夸大其词,结果面包车信以为真了。”

    “哦?嗯,我明白你的意思。”车子经常把人类的玩笑话当真。

    “这样的话,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尸体。”

    “但是,亨偷听到三人组命令江口先生去辰之丘的小钢珠店门口集合。而且,那是一家已经关张的小钢珠店。”

    “那又如何?”

    “最近我在铁路道口和通过的火车交谈过,这件事我跟你说过吧?”

    “说过说过,你当时自豪得都要飞起来了。”

    “火车也提到了‘辰之丘’这个地名。他说:‘崩塌的辰之丘空地那边,发生了恐怖的事情。’还说:‘注意死人。’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想,说不定是火车经过那里时,无意中目睹了他们埋尸的情景。”

    “他们会在有人经过的地方埋尸体吗?”

    “据说是一个人迹罕至的隐蔽之处。”

    “小钢珠店吗?”

    “呃?描述起来有点儿复杂。尸体大概埋在某个人迹罕至的空地里,就在三人组命令江口先生前去集合的小钢珠店附近。但火车注意到了,可能是从铁道上恰好可以看到那个地方。也许很远,但火车还是看到了。”

    “因为火车的眼神很好。”

    “也许那里真的埋着尸体。”

    “尸体吗?”扎帕说,“等一下,小绿,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为什么非要在一天结束、好不容易可以休息的时候,给我讲如此沉重、如此恐怖的事情呢?”

    “因为是你想听的呀。”

    说完我们俩陷入沉默。当太阳再次升起时,望月家的麻烦事会有怎样的进展呢?明天是周六,说不定我还要出任务呢。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扎帕突然对我说:“小绿,你听说了那则新闻吗?关于隧道事故的。”

    “什么新闻?”

    “据说,隧道事故的视频在网上流传开了。”

    “事故的视频?”

    “就是车子在隧道里翻倒起火的视频。应该是丹羽和荒木翠坐的车吧。”

    “对世界公开了吗?”

    “对世界公开?”

    “之前我听亨和良夫说过,人类上网发布信息,多半是因为他们下意识地希望信息被全世界看到。不过我不清楚其中有多少是特意发到网上,有意告知世人的。”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不知哪里有一个家伙,希望把隧道事故的影像展示给全世界喽?”

    “是为了宣传安全驾驶吗?”我近乎愤怒地说。把事故车辆的惨状展现给全世界,想想都觉得难以忍受。

    “现在大家都看到了。今天,我家细见先生还接到好几个家长打来的电话,说孩子看了这种残酷的视频,希望校方能采取措施,对孩子进行疏导什么的。”

    “这下可惨了。”

    “对情操教育很不利啊。”

    “扎帕,什么是情操?”

    “细见先生也是最近刚查的字典。”

    “然后呢?”

    “情操就是指知识、道德、艺术等。把这些教给孩子就是情操教育吧。”

    “教孩子知识和道德?谁来教?怎么教啊?”

    “应该是由优秀的成年人来教吧。”

    “可是哪里去找优秀的成年人呢?”

    “上网查查不就知道了嘛。”扎帕不耐烦地丢来一句风凉话,“我家细见先生的情操教育非常简单明了,他直接对孩子说:‘去听弗兰克·扎帕!’”

    “这事我也听说过。但是,就眼下这件事而言,听弗兰克·扎帕就能达到情操教育的目的了吗?”

    “小绿啊,你听过弗兰克·扎帕吗?”

    “没有。”我的车载音响里放的大多是郁子喜爱的海外流行歌曲,或良夫喜欢的日本歌手的作品。我很想恶毒地回击扎帕,你才是除了弗兰克·扎帕之外什么都没听过的土老帽吧。但是,恐怕扎帕反而会以此为傲。

    “你可以去听听《安迪》这首歌。很棒哦!”

    “很棒吗?”

    “虽然歌名不太有格调,但是整首歌的内容非常复杂深邃。各种旋律、曲调渐次展开,交织在一起。也许弗兰克·扎帕并没有这种意图,但这首歌确实完全展现出了人的一生。”

    私家车不可能了解人的一生,扎帕肯定是拿主人的观点现炒现卖。“这首歌中浓缩了人的一生所能体味的世间百态。时而嘈杂喧闹,时而波澜壮阔,时而奔波忙碌,时而悠然自得,这就是人生。然后,便渐渐接近终点。”

    “就是死亡吗?”

    “对啊。但是,那个人在死前听到了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安迪!’这声呼唤中包含着无限感慨,仿佛在说‘这一生活得很精彩啊’!”

    这一生活得很精彩啊!对我们来说,应该是这一生跑得很精彩吧。“原来如此。”我附和扎帕,反正他只是照搬细见先生的话而已,“但是,小学生听了这样的音乐,能学到什么呢?”我依然很在意这个问题。

    “他们会明白,人活着,就会经历很多事。”扎帕理所当然地说。

    “很多事啊。”我想起不久前,在隧道事故现场邂逅的黑色大众车说过的话。他的主人贤次郎曾经和荒木翠交往过。贤次郎的太太每天都要陪伴儿子上课,她常在车里自言自语:“人生真辛苦。”

    可不是嘛。

    人生在世,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事。同样,车行一世,也要走过这样或那样的路。

    “弗兰克·扎帕的音乐无所不包。”

    “无所不包?”

    “比如,既有在隧道事故中死去的人,也有拍摄事故现场、并向全世界展示的人。话说,那可是车被熊熊大火吞噬的动态视频啊,这个人真是心肠歹毒。对了,还有太阳君。”

    “太阳君?”

    “上传视频的人大概觉得出现人被活活烧死的场景不好,所以据说车里的人是用太阳君的图片合成的。”

    “是为了孩子的情操教育吗?”的确,人类葬身火海的图像对孩子来说过于刺激了。

    “不过,太阳君的图片也被烧成灰了。”

    “真是恶趣味啊。”

    “摄影的肯定就是那个叫玉田的记者吧。”扎帕笃定地说,“能够在事故现场录像的,除了玉田再没有其他人了。”

    “不过,扎帕?”

    “什么?”

    “你为什么非要在一天即将结束之际,讲这种让我心情沉重的事情啊?”

    所谓的超载卡车,就是这种感觉吗?

    “谁让你刚才说了沉重的话题呢?这是我的报复。”

    天亮了。周六要如何度过当然取决于望月家的安排。如果他们出门郊游,那么我这一天就要长途奔波。如果他们去超市购物,那么我就会在大型停车场里与同胞们闲聊。有时候,整天都没人出门,这时,我便头脑放空,或观察风向变化,或眺望长足胡蜂在望月家庭院的大树和蜂巢之间往来飞行,以此消磨时光。

    这一天,从清晨到黄昏,我都待在家里。晚上七点左右,良夫一边打着手机,一边坐上了驾驶席。

    “我现在就出发。玉田先生几点到?”良夫对着手机说。

    玉田宪吾!他来干什么?良夫是在和玉田宪吾通话吧。

    “哥,我也要去。”亨钻进副驾驶席。

    “不行。”刚刚挂断电话的良夫说,“已经很晚了,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小玉为什么要联系你啊?”

    “听他的意思,好像和网上那段视频有关。”

    扎帕昨晚说过的网上的事故视频,看来良夫他们也已经知晓。人类传播信息的速度之快实在让我震惊。

    “那段视频不是小玉拍的吗?”亨问,“当时能够近距离拍摄事故现场的,再没有其他人了吧。”

    “玉田先生好像也很困惑。说不定视频是他拍的,但是上传到网上的另有其人。”

    “哦,对啊。”亨闻言点点头,“那么,玉田先生可能怀疑你是罪犯,那个把事故现场的视频上传上网络的罪犯。”

    “我?上传视频?怎么可能?!”良夫举起双手,仿佛在证明自己毫无隐瞒,“我没碰过他的相机和电脑,不可能偷到视频。况且,我连如何上传视频都不知道。”

    “但小玉还是会怀疑你。罪犯身份不明的时候,就会把所有可能的人都列为嫌疑人,对吧?他肯定会事无巨细地调查事故后曾与自己有过接触的人,一个也不放过。”

    “这下完了。我没信心能洗清嫌疑啊。”

    “所以我要一起去。”

    “不行,玉田先生说了希望我一个人去。而且,现在到小学生上床睡觉的时间了。”

    “我就要去嘛。”亨开始使性子。

    良夫虽然不想事事都依弟弟的心意,但他还是拿出手机,说:“那你等一下,我给玉田先生打个电话,问他带你一起去行不行。”

    “不用那么麻烦,直接带我去就行了。”亨噘嘴抱怨。

    “不遵守约定可不好。”

    “哥,你真是太善良了。”

    过了一会儿,良夫耸耸肩说:“不行,他不接电话,转到人工留言了。”

    “真的吗?你真的给他打电话了吗?”

    “玉田先生不接手机是常事吧,因为他要经常采访什么的。总之,今天我一个人去见他。”

    亨似乎终于死心了。“那我把作战计划传授给你。”

    “作战计划?”

    “我仔细想过了,现在咱们家面临着两个问题。”

    “有两个问题吗?”

    居然有两个问题?紧接着,另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才两个问题?以前,停在投币停车场时,旁边的一辆普锐斯(Prius)告诉我:“地球正受到温室效应的侵害。”堵在四五号国道上时,前面的一辆Tiara【26】对我说:“消费税可能要提高了。”

    我曾遇到过一辆轻型汽车,他忧心忡忡地说:“这个国家有数千兆日元的负债。”我还碰到过一辆马自达RX-8,他说的话更加让我心惊胆寒。“宇宙中有那么多小行星,说不定哪天就会与地球相撞。”这个世界所存在的问题数不胜数,一思及此我就情绪低落。不过,豁达开朗的黑尼克曾笑着说:“就算你担心也无济于事,所以就不要担心啦。”他的安慰让我心里轻松了一些。

    “一件是圆香的事,对吧?”良夫说。

    “没错。也就是江口问题。”

    “是户狩问题吧?”

    “嗯。”亨点点头,“还有一件,是隧道事故问题。”

    “这个问题和咱们家没关吧。”

    “可小玉都打电话找你了。”

    “那又怎样?”

    “我们可以反其道行之,既然有两个问题,那也可以利用这两个问题之间的矛盾,让它们自相残杀。”

    “让两个问题自相残杀?”

    “就是让自己的敌人互相斗争。像夏亚那样,利用吉恩军和联邦军的斗争使自己获利。”

    “啊,原来如此。”良夫强烈赞同,然后自言自语道,“就像最后一集里,夏亚用火箭炮击败基西莉亚时那样的吧?”【27】

    他在说些什么啊?我完全搞不懂状况。良夫又说:“那么,具体应该怎么做呢?”

    “你看,小玉是记者,他最喜欢那些可能成为话题的事件。所以,如果把户狩的事告诉他,他一定会很感兴趣。”

    “户狩的事?”

    “户狩是个危险人物,如果进一步调查的话,应该能挖出很多骇人听闻的事件。把孩子扔进河里那件事就够轰动的了。”

    “是啊。不过,玉田先生说他只写那些‘能吸引大众关注的事’。户狩的事似乎还不到这个程度吧。”

    喂喂,良夫,你在说什么呢!我吃惊得前灯都要亮了。户狩和他女朋友杀人埋尸的事足够写成报道了吧。这种事记者都不写,那还要记者干什么啊!不过,我随即意识到,良夫还不知道事件的真相,他根本不曾想到户狩还干过杀人的勾当。

    “你可以稍微夸张一点儿嘛。”

    “怎么夸张?”

    “荒木翠坐过我们家的车是事实,对吧?所以,你就说,其实荒木翠在车上时曾经怯生生地告诉我们:‘我受到一个叫户狩的男人的胁迫。’这样,就把户狩和荒木翠硬扯到一起了。”

    “这不是撒谎吗?”

    “但是你这样说,小玉肯定会感兴趣。你假装要和他商量,巧妙地把这个情报传达给他。”

    “亨,你觉得你哥能完成这种高难度任务吗?”

    亨生硬地避开哥哥的视线,支支吾吾地回答:“嗯?嗯,我觉得能。”

    我还是第一次听亨说出如此容易被识破的谎言。然而,已然丧失冷静的良夫却轻信了弟弟的话,他英勇地说:“好嘞,交给我吧。”

    亨下车后,良夫启动引擎。出发喽!疾驰的快感和期待从车子底部不断涌起,我浑身充满干劲。

    “小心啊。”身后传来扎帕的叮嘱。

    酒店前站着好久不见的玉田宪吾,他愁眉苦脸地对良夫说:“这么晚了把你叫出来,实在抱歉。但是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要找你确认一下。”

    他那略显粗鲁的讲话方式一点儿都没变。

    “其实,我也有话想说。”良夫像勇敢出击的战士一样,开门见山地说。看来他准备按照弟弟的计划,把户狩的事说出来了。

    “那你把车停在那里,我们去酒吧里说吧。”

    啊?我大惊,如果他们去别处谈话,我不就听不到了吗?

    “啊?”良夫也大惊。不过他只是因为要进入对手阵地而惊慌失措,所以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吧。

    “你能喝酒吧?”玉田宪吾指指酒店楼上。

    “不能。我开车来的。”

    “什么嘛!真没劲。算了,那就喝乌龙茶吧。”

    “车怎么办?”

    “那边是酒店的停车场,停在那里没问题。”

    数米见方的停车场里已经停了好几辆车。如果我停过去,后面的车显然就出不来了。良夫好像也有同样的疑惑,他向玉田宪吾确认:“停在那里真的没问题?”

    “没问题。不过,你把车钥匙交给酒店前台比较好。如果后面有车要出来,他们可以帮忙移车子。”

    “哦,是这样啊。”

    良夫立刻启动引擎。也许是不想让玉田宪吾知道自己是新手,或者说他不想露怯,因此虽然停车位前所未有的狭小,但良夫尝试倒车时的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镇定。当然,这对他来说相当困难,他不慌不忙打方向盘的双手已渗出细密的汗水。刚后退了一点儿,他便咕噜咕噜地转动方向盘,继续后退,把方向盘打死。我能感觉到他的动作非比寻常地粗暴。拜托你轻一点儿啊,我能做的只有默默祈祷。

    “啊,我看不到前面了。”一个沉稳又颇具威严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一惊,随即意识到是我正后方的普锐斯在说话。

    “对不起。”在被誉为站在汽车进化分岔路口的混合动力车面前,我心生敬畏。

    “没关系,德米欧,这又不是你的错。”普锐斯派头十足地说。

    这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就是来自于优质的燃料吧。

    “你的主人不是要在这里住宿吧?”普锐斯旁边的白色塞瑞纳(Serena)【27】插嘴。

    “不是,我的主人好像去酒吧了。”我看看他的车牌,那上面写着关东某地的地名。

    “喂,他不会喝完酒,还要开着你回去吧?”

    “怎么可能!”我立刻反驳。对我们来说,酒后驾驶是最不能原谅的行为。

    白色塞瑞纳开始讲起他从关东到仙台的北上旅行,他没走高速公路,一路停停走走。炫耀路途辛苦是汽车们在聊天时必不可少的话题,不过,当他讲起在野生动物园被长颈鹿舔来舔去的经历时,我们都听得很开心。“有时好像还有狮子趴在我的车顶上。你说是不是很恐怖?”

    我想象一只大型动物趴在我身上的压迫感,的确有些害怕。而且,动物还会在我身上大小便吧。

    “主人还没给我洗澡,我浑身都是长颈鹿的味道。”白色塞瑞纳叹道。

    “没关系,并没有奇怪的味道。”普锐斯优雅地说。

    过了五分钟左右,一个男人从酒店走出来。他体型瘦削,身穿帽衫,帽子戴得很严实。他微微低着头,快步走过来。这人死气沉沉的,不知是哪辆车的主人。不像是会开普锐斯的那种类型,也不像是会去野生动物园游玩的那种人。

    虽然我实在想不出具体哪款车与他相配,但肯定是我身后的某辆车吧。

    然而,他冲我来了。

    身穿纯黑帽衫,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男人快步走到我的驾驶席前,停住了脚步。怎么回事儿?我正纳闷,只听咔嚓一声,车锁开了。怎么回事儿!我不禁喊出声。

    “出什么事了?”后面的普锐斯担心地呼唤。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那个男人坐上驾驶席,发动引擎,我才高喊:“这个人不是我的主人!”

    “真的吗!”普锐斯大惊。

    旁边的白色塞瑞纳却苦笑道:“喂喂,这个玩笑可不好笑。我来给你说一个怎么样?上回狮子趴在我身上时我咬了它一口。”

    “不是开玩笑!这个人真的不是望月家的人。”

    “但是他有钥匙啊。”白色塞瑞纳显得很冷静。这时我才意识到,对啊,这个人有钥匙。我想起来了,刚才良夫把车钥匙交给了玉田宪吾,让他放到酒店前台寄存。

    “那么,这个人可能是酒店的工作人员。”普锐斯稍微放下心来,“大概是为了给后面的车让路吧。”

    我再次仔细打量驾驶席上的男人,他正探身摆弄导航仪。他穿着黑色帽衫,把帽衫的帽子戴在头上,还架着一副有色太阳镜,很难说打扮得很有品位。“不对。”我不禁发出沮丧的叹息,“他怎么看都不像酒店工作人员,穿着太随便了。”

    “那他是谁?”白色塞瑞纳终于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偷车贼?”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叹道。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话音未落,随着油门被踩下,我冲出了停车场。

    糟糕!我被人偷了。

    大事不妙!我被偷车贼开跑了。

    沿县道一路向北,途中,我向擦肩而过的车辆求救。有的车把我的话当作无聊的笑话,有的车则替我担忧,“这可麻烦了!”然而,他们都无能为力,留下一句“希望你平安”就跑远了。

    警车的警笛声从后面逐渐接近时,我心里松了口气,“总算得救了”。然而,他们出动并不是为了我,而是有其他任务。驾驶我的男人咂咂嘴,遵照交通规则靠到路边,放慢速度。亮着红色警灯的警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

    “喂,救救我。我被人偷了。司机不是我主人,我根本不认识他。”我向靠近的警车求救。

    “可是我也帮不了你。不好意思,我现在没空,我在追一个向北逃窜的强盗。”

    “什么颜色的车?什么牌子?”我立刻发问。

    “不知道。目击者是几个孩子,他们打电话报案的。现在的孩子真能干啊。”

    “但是,我现在也很危险啊。”

    “但是,你的司机很守规矩,知道靠边给警车让路。也就是说,这个人具有一定的常识,不是吗?也许他并不是偷车的坏人吧。”

    “我觉得他是怕被警察盯上才守规矩的。”

    “原来如此。那他可真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啊。”警车调侃道。说完他提高速度,愉快地奔向远方。

    很快,我也回到超车线,继续前进。十恶不赦的大坏蛋?由此,我的心中萌生了一个推理。

    这个男人不会是户狩吧?

    绝对没错!

    他为什么会找上我呢?

    我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

    就是和江口先生有关。江口先生不服从他的命令,他终于恼羞成怒了。

    我想起之前面包车说过的话。户狩一旦发怒,会用大锤砸塌车顶,敲碎玻璃,用刀把座椅划成碎片,把轮胎放气。最后,整辆车只剩一堆破铜烂铁。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可能会变成一堆破铜烂铁。

    我被自己的想象吓坏了,抖动身体想把驾驶席上的男人甩下去,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啊,是这么回事吧。我试图推理出一套合理的说法让自己信服。户狩他们命令江口先生周日,即明天,去运货。“明天不去就有你好看的!”为了威胁江口先生,他们就盯上我了吗?

    “你敢不听话,我们就收拾你女朋友。在此之前,收拾你女朋友家的车大概也能起到震慑效果。”

    不久后,这个被我认定为户狩的男人开始摸索我的导航仪。他到底要去哪里啊?如果他设定好目的地,我心里就有数了。

    “什么破玩意儿!”男人咒骂道。我能猜到他发怒的原因。仪器上肯定是出现了这样的提示:“汽车行驶过程中不能操作导航仪。”一般情况下,出于安全考虑,在没有拉起手刹的情况下是不能操作导航仪的。一边驾驶一边操作导航仪,发生事故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所以导航仪都被设计为只有在停稳、拉起手刹时,才能操作。

    这是正确的。

    人类无法一心二用。

    不,确切地说,人类可以一心二用,但是同时做两件事时,如果第三件事突然发生,人类就无法及时应对了。

    一辆车曾经告诉我:“美国心理学家做实验证明了这件事。”其实根本用不着做实验,这是我们私家车都明白的事实。

    人类可以打手机,也可以一边打手机一边开车。但是,一边打手机一边开车时,如果旁边突然冲出一辆自行车的话,司机就来不及反应了。

    “人类的注意力一分为二就已经接近极限了。”扎帕曾经说过,“他们可以同时做两件事,但是对于其他事物的注意力就会大幅度减弱。而重要的是,开车时,一瞬间的疏忽都有可能是致命的。”

    驾驶过程中不能使用导航仪肯定也是基于这个理由。司机可以一边开车一边操作导航仪,但是如果这时出现意外状况,比如前车紧急刹车,那就万事休矣。咣当,追尾,引擎盖撞瘪,人类面临的是赔礼道歉和协商赔偿之类的麻烦事,车子则会因担心报废而浑身发抖。

    “所以,即使是可以语音操作的导航仪也不安全。”扎帕还曾这样说,“开车和操作导航仪是两件不同的事,都需要人类的意识加以控制。这样一来,他们就很难再应对第三件事了。这样很危险。”

    在一个大型十字路口,我向右转。到达一个家庭餐厅后继续转弯,开上一条一路向东的宽敞车道,然后放慢速度,停在路边。

    那个男人像要为亲人报仇似的猛地拉起手刹。居然能把手刹拉到这种角度,他的力气之大让我惊讶。“不拉起手刹就不能用导航仪。这玩意儿肯定是从来不用导航仪的人设计出来的。”他嘟嘟囔囔地咒骂。

    听他那颇具攻击性的语气,我更加确信他就是户狩。他的自言自语让我心惊胆战,不由得讨好似的附和道:“嗯嗯,是啊是啊。”

    “而且这个破东西怎么用啊。”男人把手伸进帽子,抓抓头发,明显烦躁不安。不知他是真不会操作,还是有意为之,总之他把导航仪上的导航记录全部删掉了,然后按下目的地设定键。好了,到底要去哪儿呢?我正想着,他却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放在耳边。“喂,是我。我这就回去。”

    对方是女人。“我现在就去你那里。”男人说着甜言蜜语,嘴唇几乎贴在手机上。我感到一阵恶寒。他毫不顾忌别人的目光,面不改色地讲出各种肉麻话来哄对方开心。不过,他在车里,周围也没有别人,只有我。

    电话那头的恐怕就是他女朋友吧。就是那个爱财如命、不惜威胁自己祖父的那个女人!

    我感觉车体表面要裂开了。虽然没开空调,我却浑身发冷,强烈的厌恶感让我止不住地颤抖。

    “嗯嗯,好的,我马上回去。”男人终于挂断电话,重启引擎,向前开去。向东直行一段后,我进入一条小路。到底要去哪儿呢?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后来,我数次向擦肩而过的车辆求救。“我被人偷了!”然而大家都没什么反应。

    途中,我又遇到刚才见过的警车。我询问案情,对方回答:“ATM出事了。”

    “ATM?”

    “好像是银行的ATM被偷了。”

    “那个也能偷走?”我想象着一个巨大无比的人类弯腰把那个大箱子连根拔起的画面,与其说“偷”,不如说“拔”更加贴切。

    “强盗好像是开着铲车去偷的。那台ATM在大学医院后面的一家小超市里,强盗用铲车撞坏了机器,然后抢走了里面的纸币。”

    这确实是一起重大事件。我再次向警车求救。“实际上我也被偷了。”对我来说,这也是重大事件啊。“而且,偷车贼是个大坏蛋!”为了引起对方的关注,我补充道。

    “大坏蛋?”

    “他杀了一个老爷爷,还把尸体埋起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显然,警车认为我在胡说八道。

    “是真的。这个叫户狩的男人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就算你跟我说了,我也很伤脑筋啊。你得向警察说明情况才行。”警车留下这句话,瞬间就跑得没影儿了。

    正当我沮丧失落之际,一辆从后面赶上的蓝色日产Cube出声发问:“户狩?那个户狩怎么了?”

    “你知道他?”

    “算知道吧。我经常听人说起这个人的种种劣迹。几个月前,站前的立体停车场里有几十辆车被砸了,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罪犯好像是那个停车场的所有者,对吧?”人类还不知道罪犯的身份,但是在私家车圈子里,这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

    “他也是受到户狩的威胁,被迫那么做的。这是停车场所有者的车子说的。户狩用他主人的独生女威胁他。不仅如此?”

    “还有后续吗?”

    “停车场所有者的独生女也受到胁迫,户狩逼她去做不太好的工作。总之,户狩一方面对父亲说:‘不给钱,你女儿就完了。’一方面又对女儿说:‘赚不到钱,你爸就完了。’最后,那个女儿精神崩溃,住进了医院。”

    “呃?”

    “户狩真厉害!对吧?”蓝色日产Cube讽刺道。

    “如果我跟你说,现在驾驶着我的就是那个户狩,你会不会很同情我啊?”

    “呃?”这次发出呻吟的是蓝色日产Cube。

    “他不是我的主人。我被他偷了。”

    “如果这是真的?”

    “这就是真的。”

    “那我只能说‘加油,祝你好运’了。”

    不知何时,我开始向南前进。

    离车站越来越近,堵车也越来越厉害。交通堵塞带来的焦躁感从每辆车中向外渗透。那个男人唉声叹气地抱怨:“搞什么鬼啊!”并用力捶打方向盘。我尖叫出声,干吗打我!反对暴力!

    男人又咒骂一句:“真是烦死老子了!”

    反对烦躁!

    然后,他又使劲儿地砸了方向盘一拳。

    好疼!我发出悲鸣,火冒三丈。你居然打了我两次!望月家的人一下都没打过我!

    我不由得开始想家。也许,那个家我再也回不去了。户狩会这样开着我,把我带到他那个罪恶的老巢去吧。

    我们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停下,我对自己身为汽车而深感绝望。然而,我并不想就此丧失意识,在昏迷中走向生命的终点。虽然明知是徒劳,但有些感情还是不吐不快。

    啊,不知前方的道路会伸向何方。别了,我的小镇。别了,望月家。别了,扎帕。和你聊天,虽然有意义的内容不算多,但是我很开心。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有再会的那一天。到那时,我再把这段冒险传奇讲给你听吧。

    排气管是不是在滴水?如果是人的话,此刻一定会忍不住泪如泉涌。

    “后来呢,你很快就回来了?”扎帕说。

    “是啊。”我努力掩藏羞愧,尽量摆出一副冷静的模样。

    “平安无事就好。”扎帕强忍笑意,严肃地说,“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也没怎么样。我毫发未损地回到了酒店。”

    我回到酒店停车场时,白色塞瑞纳已经不见了,普锐斯还留在原处。

    “嗨,绿德米,真没想到你还能回来。”他由衷地为我高兴,“你是不是安装了什么防盗功能啊?”

    那个男人把我停在普锐斯前面,戴上帽子遮住面孔,下车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很想生气,不过还是平安归来的欣喜占了上风。而且我忙着平复激动的心情,实在无暇生气。

    “以前,我曾听说有些人会特意在钱包里放一个古怪的护身符。”普锐斯派头十足地说。不可思议的是,无论何种话题,他一说出来就显得有板有眼的。

    “古怪的护身符?”

    “如果钱包丢失,捡到的人看到那个护身符就会心里发毛,觉得‘不归还失主的话,会受到诅咒吧’。”

    “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的方向盘上刻着好多古怪的咒语,所以即使被偷,我也不怎么害怕。”

    也许听出我是在开玩笑,普锐斯笑了。

    说着说着,我开始寻思,自己内部该不会真的装了什么防范被户狩偷走的东西吧?正因如此我才能平安回来。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后良夫从酒店出来,坐上驾驶席。感激与愤怒同时涌上我的心头,一方面是看到主人倍感亲切,另一方面又不禁怒火中烧。你倒是逍遥自在,你知道我这一晚上多么担惊受怕吗?!

    “那家伙到底有什么目的啊?”扎帕不可思议地说,“他总不会是想试驾一下德米欧吧?”

    “谁知道呢。”

    “他是不是想偷车里的东西?”

    “应该没有偷走东西。”我当时很慌乱,没有特意留意座椅和仪表板,但并没有物品失踪的感觉。

    “那他就是留下了什么吧。”

    “啊?”

    “他没有偷东西,说不定是在你里面留下了什么。比如,那个?”

    “哪个呀?”

    “比如尸体之类的。也许户狩嫌手下动作太慢,决定自己把尸体运走。”

    我一时语塞。怎么可能!转念一想又大惊失色,难道真有这回事?不过,若有一具尸体在我车内,我不可能毫无察觉吧。

    “也许他把赃款藏在你的后备厢里了。以前我听其他车说过这种事。一个警察偷偷搞到一大笔钱,并把钱藏在一辆车的后备厢里。结果,阴差阳错,那辆车被偷了,需要接受警方的盘检,而负责检查车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警察自己。”【28】

    “接受警方盘检不知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有机会真想感觉一下。”

    “先不说这个了。良夫和那个记者谈得怎么样啊?”

    “不知道,我没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良夫肯定和玉田宪吾说了些什么,不过他没在驾驶席上自言自语,我也就无从得知。

    我想,良夫一定遵从了出发前亨传授的策略吧。

    周日早晨,风和日丽,朵朵白云也遮不住明媚的阳光。我和扎帕的前窗都被照得闪闪发亮,然而我的心情却很沉重,阳光再灿烂也无法让我感到轻松。

    根据亨在快餐店里偷听到的谈话内容,周日晚上,也就是今天晚上,江口先生就要去帮忙“运货”了。

    “晚上是几点啊?”我问。

    “大概就是日落以后吧。”扎帕说,“不过,如果江口先生听从命令去了那里,恐怕也不会只是帮个忙就完事。”

    “怎么说?”

    “就算真的要搬运尸体,三个男人还不够吗?需要车的话,随便从哪里找一辆就是了。多江口一个人,并不会显著地提高工作效率。”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地找江口先生呢?”

    “小绿,这就是问题所在啊。”

    “因为他们不想自己蹚浑水?”

    “也许他们是想让江口先生顶罪吧。”

    “顶罪?”

    “他们让江口开车把尸体运到海边丢弃,说不定在路程沿线安装了监视摄像头。总之,就是留下江口运尸的证据,然后把全部罪行都推给他。”

    “这也太过分了!”

    “户狩那帮人就是这么过分啊!”

    “不过运尸体的事好像和户狩无关,这都是他手下想出的馊主意啊。”

    “户狩学校的学生肯定要遵从老师的教导吧。”

    户狩学校的学生?这个说法再正确不过了。“但是,这样的话,江口先生可以向警察坦白一切啊。我是被栽赃的,真凶是户狩!”

    “你之前不也说过吗,不能贸然报警,因为不知道户狩会采取什么报复手段。如果江口对警察说出真相,那么户狩就会以此为理由盯上他,他母亲也会成为户狩报复的目标。”

    “不光人会遭殃,车也会跟着倒霉。”

    “江口那辆睿翼肯定会粉身碎骨的。”

    “但可能不会牵连望月家。”我试图垂死挣扎。

    “如果江口不忤逆户狩,老老实实顶罪的话,有可能吧。”

    “挺住啊,江口先生!”

    “如果江口受到牵连,你家长女肯定不会袖手旁观,那样就麻烦了。”

    时间流逝,太阳越升越高,路上的车流也逐渐增多。送快递的黑尼克来了。他身材庞大,每天不知疲倦地东奔西跑,浑身都散发出劳动者特有的气场,强大而值得信赖。

    “绿德米、扎帕,你们好啊。”他向我们打招呼。

    “嗨,黑尼克。”

    “是有我家的快递,还是望月家的快递啊?”

    “我也不知道呀。”

    黑尼克话音未落,司机兼快递员已从驾驶席下来,从后备厢拿出一个大信封,然后又关上后备厢的门。

    “要不要赌一把,是望月家的快递,还是细见家的快递?”我灵机一动,提议道。

    “好啊。”扎帕立刻回答。

    快递员正好站在我和扎帕中间,操作着手中的移动设备。接下来,他会朝哪家走呢?结果他选择的是细见家。

    快递员朝对讲机说了几句话,很快细见先生就开门走出来。他手里拿着印章。

    细见先生头发略长,体态瘦削,腹部稍显松弛。西装革履的细见先生完全是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虽说我并不知道“为人师表”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借用扎帕的说法而已。不过今天是休息日,一身运动装的细见先生看起来就是个沉稳悠闲的大叔。

    “每次都麻烦你,非常感谢。”细见先生向快递员道谢,盖上印章。

    快递员递出的物品不是纸箱,而像是打包好的杂志。“最近给您送过好几次了,这本《防身术杂志》好看吗?”

    “现在才第三期,还没出现厉害的大招呢。”细见先生笑道。

    快递员也被逗笑了。他欢快地向细见先生告别,然后向黑尼克走去。

    圆香从家里出来时天已过午。她攥着手机,趿拉着鞋,头发比平时更凌乱,表情很僵硬。

    “看,你家长女要去做傻事了。”扎帕苦涩地说。

    “没事,圆香很冷静的,绝不会乱来。”

    说着,只见圆香在我面前脱下鞋,把左右脚调换过来,又重新穿好。看来她刚才跑出来时把鞋穿反了。

    “真是超乎想象的冷静啊。”扎帕揶揄道。

    圆香把手机贴近嘴边,走到我旁边,藏起身体。她大概是不想让家里的其他人听到她打电话,我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江口先生,你绝对不能去,这不是运货那么简单的事。”“你现在在哪儿?”“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啊。”

    她果然是在给江口先生打电话,我想。然而,紧接着圆香就语气惊讶地问:“啊?喂喂,什么?你是谁啊?”

    电话那边好像换人了。“喂,你要把江口先生怎么样?你等等。”

    “事情有变啊。”扎帕也很担心。

    “好像非常不妙。”江口先生的电话似乎被人夺去了,现在是其他人在跟圆香讲话,而且并不是普通的寒暄。

    “那人是户狩?”

    “不是,是户狩的手下。这次移尸的事与其说是户狩的命令,倒不如说是他的手下在瞎折腾。户狩就是自己捅出篓子让手下收场的那种人。”

    圆香把手机贴在耳边,低头看看手表,又抬头看向自己家。“我现在就过去。请你们放过江口先生。”她说着便朝右奔去,那边有大马路,估计她想打车吧。

    “喂,你家长女走了。不会有事吗?”

    “当然会有事啊。可我能怎么办呢?这就是咱们私家车的宿命吧。”

    望月家的其他三人从屋里奔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郁子打头,良夫和亨跟在后面,慌慌张张地朝我跑过来。

    “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圆香不在家呢!”郁子似乎并没有责怪之意。

    “我以为她肯定在厕所里。便秘什么的。”亨镇定地回答。

    “在厕所里的是我!我肚子不太舒服,大概是妈妈昨天做的菜不太对劲。”良夫接口。

    “冤枉啊,我做的菜哪里不好了?”郁子一口否认,“先不说这个了。圆香肯定是和江口君一起出去了吧?”

    我的门被打开。要出发了。

    “因为今天就是那个‘运货’的日子啊。姐姐不在家,肯定是和江口先生一起去辰之丘那个倒闭的小钢珠店了。户狩的手下让江口先生去那里碰头的。”

    然而事态发展已不止如此。我想告诉他们,却无能为力。江口已经和户狩的手下在一起了,然后他打电话给圆香,把她也叫去了。赶快行动啊!望月家。

    “你路上小心啊。”扎帕看着我的引擎发动,开口叮嘱道。

    “希望一切平安。”

    “对了,小绿,如果你回不来,我该怎么办呢?”

    听到扎帕的话,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旁观车,而是被卷进大麻烦的当事车。

    再也不能回到这个停车场了,会有这种事吗?

    “就算万一你运了尸体,我也不会不理你的,放心吧。又不是你把人弄死的,我绝不会从此疏远你。”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反驳道。不过这的确很有可能。我一阵心慌,那种恐怖感就像机油蒸发、各处零件都生锈了一样。我去插手江口先生的事,户狩的手下看到我,很有可能就让我去运尸体了。“干脆用那辆绿色的德米欧算了。颜色那么显眼,正好方便顶罪!”即使被吓得四轮发软,一旦主人松开手刹、踩下油门,我还是必须前进。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待我从恐怖的想象中回过神来时,已经一路向东奔驰在单行的国道上了。

    驾驶席上的郁子紧握方向盘,手心的出汗量不是一般的多。她一点点加大油门。通往利府的国道一到休息日就堵车,其中也有路口信号灯和仙山线道口的原因,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开车的人太多了吧。

    “我说,还是应该报警吧。你们觉得呢?”郁子说,“怎么会堵成这样啊!”她还低声抱怨了一句。

    “我觉得还不到报警的时候。”说话的是亨,“首先,不知道姐姐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江口先生的差事到底是什么。如果贸然报警,说不定会激怒户狩军团,带来更多的麻烦。”

    亨,你不要悠闲地讲大道理了!江口先生要运的是尸体,是被户狩他们杀害的老爷爷的尸体!我想朝他们大叫,甚至想动用讨厌的喇叭提醒他们。

    “啊,对了,昨天聊天时,玉田先生也说不要报警。”良夫突然冒出一句。

    “哦?”亨说。

    哦?我也说。

    “什么?良夫,你跟那个记者说了圆香的事?”郁子很吃惊,她似乎刚知道这件事,不过眼下无暇追问详情。

    在酒店的酒吧里,良夫把户狩的事告诉了玉田宪吾。他听完显得很有兴趣。“有意思,可以调查一下。”接着,他又提出忠告,“那帮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以不要轻易报警,除非你能百分之百确保人身安全。”

    “警察就那么没用吗?”郁子问。

    “玉田先生以前取材的事件中,曾有罪犯因为被举报而恼羞成怒,后果十分严重。而且不止一件,有好几件类似事件。所以,他说要有万全的准备才能报警。”

    “那个记者只是不想让警察破坏了他的独家新闻才这么说的吧?”

    “妈,你真敏锐!”亨说。

    “但我认为在搞清楚状况之前还是先不要报警,玉田先生的意见也有道理。”良夫继续主张。郁子和亨也没有反对。

    不,不行!我很想大声疾呼。现在就给警察打电话,并且尽快赶到江口先生和黑睿翼那里拯救圆香。

    当然,说不害怕户狩他们的报复肯定是假的。黑睿翼和面包车都像害怕报废那样害怕户狩的报复。然而,现在没工夫瞻前顾后,拯救圆香的事迫在眉睫。

    导航仪的目的地设定在辰之丘一带。在通往利府的路上左转,又向北开了一段。这里就是之前亨在快餐店偷听到的地方吧。

    “啊,接通了。”过了不久,良夫说。我也注意到他一直在摆弄手机。

    “你给谁打电话啊?”

    亨话音未落,良夫就说:“啊,圆香吗?圆香,你现在在哪里?”

    郁子忧心忡忡地看向后视镜,她踩下刹车,把我停在与前车距离很远的地方。怎么回事?转念间我便回过神来,红灯了。小学生按下人行信号灯的按键,正穿过人行横道。

    “圆香,即便你说‘不要担心’,我也不会傻到点头接受,说‘嗯,好,我不担心了’。”良夫大声说。

    郁子笑道:“没错。良夫,说得好!”

    望月家还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原因很简单,虽然他们有一定的警惕性,却低估了户狩那帮人穷凶极恶的程度。至于江口先生要运的货物,他们最坏也只能想到危险药物这种程度吧。他们肯定不会想到,户狩一伙还杀了人。

    只有我心急如焚。

    “圆香,江口也和你在一起吧?这事我当然知道。你不要小看望月家长男的直觉哦。我现在正在去那个破烂小钢珠店的路上呢。”

    “没错,次男也在哦。”亨在副驾驶席上发言。

    郁子也在驾驶席上气势十足地补充:“妈妈也在哦。”

    这时良夫突然怒气冲冲地朝电话吼道:“你是谁?江口吗?”

    电话那边好像换人了,就和一小时前圆香给江口打电话时的情形一样。

    先是本人接听电话,然后就换成一个可疑的声音。“喂,你是谁?我?我是圆香的哥哥。我们全家现在正要去你那里,就是什么破烂小钢珠店对吧?我们正在利府街道呢。什么?你什么意思?”说着说着,良夫开始慌乱起来。“为什么我们要帮忙啊?我们才不会乖乖听你们的指示呢。”他强硬地拒绝。但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良夫语气一转。“啊,好,知道了,我们马上就到,不许伤害圆香!”驾驶席上的郁子表情僵硬起来。

    接着,对方好像又威胁良夫说“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吗”?于是,良夫痛苦地皱起脸,重新请求道:“请你们不要伤害圆香。”虽然屈辱,却不得不照做,他的语气明显地传达出这一信息。

    车内气氛骤然变冷,沉重得透不过气来。我真想打开车窗,吹吹风。

    “哥,怎么回事?”良夫一挂断电话,亨就发问。

    “事情不妙。”

    “我知道事情不妙。”

    “可能非常不妙。”良夫攥紧手机,整理思路,“那帮家伙很危险。”

    “圆香怎么样了?”

    “那帮家伙中的一个人接过电话,说让我们也去帮忙,他让我们赶快到那个破烂小钢珠店去。”

    “他们觉得我们会乖乖听话吗?”郁子说。这句话刚才良夫已经跟对方说过了。

    “如果我们不听话,圆香就会遭殃。”

    “什么?”

    “我也不清楚,总之,他们好像想让我们帮忙运货。”

    “我们?全家吗?”亨说,“为什么?”

    “他们说既然我们插手了这件事,就要全家负责。”连转达户狩手下的话都让良夫非常痛苦,“他们好像改变计划了,原本全都要让江口做的。”

    “现在准备让我们望月家做了?”

    “他们威胁说如果报警,就让圆香挂彩。我觉得他们不会手下留情的。”

    “哥,我们赶快报警吧。”亨也失去了冷静,表现出少有的孩子气。

    “刚才不是说了嘛,贸然报警后果很严重。而且圆香还在他们手里。”良夫已然六神无主。

    “哥,那你给小玉打个电话怎么样?他不是也对户狩的事感兴趣吗?你跟他商量一下,说不定他能提一些建议呢。他前两天还在仙台,也许现在还没走。”

    “亨,真是个好主意!”良夫和我都说。良夫立刻拨打电话。

    “不过,他好像经常不接电话呢。”亨担心地说。

    应该说果然不出所料吗?对方没接电话。

    “转到电话留言了。要手机有什么用啊!”良夫愤怒地挂断手机。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因为过于慌乱,他也没有留言。

    “该不会是小玉去找户狩取材,结果连他也被抓住了吧?”亨嘀咕道。

    蓦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起大马路上的交通事故。我只亲眼目击过一次发生在对面车道的车祸。大型卡车、面包车、轻型卡车接连追尾,被撞坏的车子动弹不得,悲鸣阵阵,场面极为惨烈。由此,我不由得想到户狩的手下、江口先生、圆香、望月家其他三人,再加上记者玉田宪吾,像叠罗汉一样摔成一团的画面。在那次追尾事故中,后面的车辆接连受到牵连被卷入车祸,而本次事件似乎也是类似的情况。

    “连玉田先生都被抓了?”良夫一脸紧张地盯着手机,“不会吧。”

    我目击的那起车祸是第一辆车为了躲避一只突然从旁边蹿出的白猫而造成的。然而车祸发生后,身为罪魁祸首的白猫却满不在乎地在一旁冷眼观望。烙印在我脑海中的那张猫脸渐渐幻化成一张冷漠呆板的人脸——我知道,那是户狩的脸。

    事情究竟为何会发展到这一步啊?

    不远处,郁子和良夫与户狩的手下们相对而立。看着郁子和良夫紧绷的神情,我有一种仿佛置身梦中的感觉。

    只有亨还在车里。郁子他们也觉得带小学生一起去太危险,叮嘱了一句“你自己藏好”,就把亨留下了。

    不知是因为太阳西斜,还是阴云蔽日,周围一片昏暗。我很想打开前灯,但从时间上看,现在还不到傍晚,恐怕是我阴郁的心情导致视野也变得暗淡无光。从在广岛工厂诞生以来,这种感觉我还是头一次有。

    大约十五分钟前,我到达倒闭的小钢珠店。在停车场,良夫接到户狩手下的电话,指示他跟上一辆黑车。

    领路的黑车就是江口先生的黑睿翼。我长叹一声:“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进而发问,“开车的是江口先生吗?”

    “不是,现在开车的是户狩的一个手下,董事之一。这家伙光是坐在驾驶席上就让我浑身难受,但我也无可奈何。这家伙开车特别野蛮,我真想把他甩下去。他踩刹车的方式也让我不能忍。”黑睿翼悲叹。

    “江口先生和圆香都安全吗?”

    “大概暂时没事吧。”

    “说得好没底气啊。”

    “他们俩在刚才那个小钢珠店里。”

    “那个店不是停业了吗?”

    “那个店破破烂烂的,玻璃全碎了,所以可以自由出入。江口先生和你家长女被绑在一起,关在那里面。你还记得以前踢我的那个大块头吧?他在店里负责监视。”

    “这样啊。”我越发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圆香就在刚才那座房子里,我都到旁边了,为什么不能把她救出来!“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他们大概会逼迫你的主人把尸体挖出来运走。‘不听话,你家小丫头就要倒霉了。’他们这样一威胁,亲人们也只好乖乖服从。”这话听起来就像个低劣的笑话,然而黑睿翼严肃的语气让我觉得这大概不是个笑话。“江口先生也一样。如果他们威胁他:‘不听话,你女朋友就完蛋了。’‘不听话,你妈就惨了。’他也没有办法。”

    我们到达一片宽阔的空地。近处杂草丛生,远处则是残留的杂木林。也许是因为旁边高耸的岩壁遮挡了阳光,这里十分昏暗。空地上,郁子和良夫与两个男人相对而立。我看不清男人的相貌,不过应该就是前几天在快餐店停车场里碰到的那几个人。

    “尸体就埋在这里吗?”我问停在前面的黑睿翼。

    “好像是。树林深处有一块地面塌陷的地方。前面与公路相连,据说明天还是后天就要开始施工维修了。是当地有关部门提出的要求。”

    “修好塌陷的路面可以造福大众啊。”

    “除了那些想隐藏尸体的家伙。”黑睿翼苦笑,“所以,他们才让你家主人带着铁锹来挖掘尸体。”

    “他们要让哪辆车运尸体呢?”我心无城府地脱口问道。黑睿翼没有立刻回答,我明白了。

    “哦,这样啊。”

    是我吧。

    “一开始,他们想让江口先生干。但后来你家长女打来电话,他们就打算让他们俩一起干了。”

    “现在望月家全来了。”

    “于是那帮家伙就决定,‘干脆就让那一家子来干吧’。”

    “他们这计划也太乱来了吧。”

    “他们也抓狂了。如果放任不管,埋藏的尸体就会暴露,怕惹户狩发怒,其实他们也是走投无路。”

    “他们自己做不就行了嘛。这样更安全,也不用担心走漏风声。”虽然这并不是黑睿翼的错,但我还是忍不住出口责备。

    “他们对户狩言听计从,所以也想找到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人,这样才能放心吧。”

    “太过分了。”

    “这大概就是人类的心理。据说,公司里的中层管理人员最容易发飙。因为他们想把老板给的压力发泄到更弱势的员工身上。我邻居的主人就是这样。他开了一辆宝马,那辆宝马常对我说中层管理人员有多么悲惨之类的。”

    “这么说来,小喽啰也好,董事也好,都是中层管理人员了?”

    我对这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有些在意,就随口问出来了。然而,黑睿翼没有回答。

    杂木林前,郁子和良夫把手机交给其中的一个男人。

    这是对方的命令。

    被剥夺了通讯手段的两个人被迫拿起地上的工具——不知是铁锹还是铲子——开始挖土。我惊愕地看着老老实实听命行事的郁子和良夫,放声大叫:“帮他们就糟了!”不管怎么想,现在若按对方所说的去做,事情就会越发不可收拾。“打个比方,就像在雪道上打滑时,越踩油门,车轮空转就越厉害,想离开那里也就越困难。同样,现在他们就要做绝对不能去做的事。”我说。

    “就是这样啊。”黑睿翼说。

    “什么就是这样?”

    “人类就是这样啊。无论我们怎么提醒‘这样做不行’,他们还是会去做。开车时东张西望,酒后驾车什么的,怎么想都很危险吧?但人类还是毫不在意地照做不误。”

    “人类真不可思议。”

    “他们大概以为自己这样做是安全的。人类的危机意识实在很特别。”黑睿翼自暴自弃似的深深叹息,“比起坐车,他们更害怕坐飞机,其实汽车出事的概率比飞机高多了。”

    “原来如此。”

    “所以,你的主人可能也在乐观地想‘应该没问题吧’,因为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挖的是什么东西。”

    太阳西沉,天色越发昏暗。郁子他们所在的地方渐渐没入黑暗的树影中。

    我突然注意到,那个在远处盯梢的户狩的手下拿出了摄像机准备拍摄。

    “他要干什么?要拍他们有没有好好干活儿吗?”

    “应该是准备拍下挖出尸体的瞬间,作为证据吧。说不定会以此为把柄继续威胁他们。这是户狩的必胜战术。逼别人帮忙,再用这件事进行要挟。这样一来,大家都和他成为一伙了。”黑睿翼回答。

    我的心沉重得像陷入柏油路中不可自拔一般。

    “可现在户狩并不在啊。”话一出口,我就想起扎帕说过的——户狩学校出来的学生当然会遵循老师的教诲。

    “啊。”这时,亨从车里探出身来,发出惊异的低吟。

    我也朝同样的方向望去。

    良夫逼近那个拿摄像机的男人,质问:“为什么要录像!”

    好样的,良夫!我忍不住为他叫好。在陷入泥沼,不,在陷入万劫不复之前,依然不忘试图反抗,真是了不起,不愧是我的主人,我心中不由得充满自豪感。

    我异常激动,别说雨刷了,这时候就是活塞上下激烈地运动也不奇怪。

    良夫这番突如其来的顶撞,把那个男人惊得将手里的摄像机掉在了地上。男人暴怒,朝良夫撞去。良夫向后飞出,摔了个四脚朝天。

    紧接着,郁子带着我前所未见的坚毅表情,张开双臂护在良夫身前。

    另一个男人逼近郁子,我以为他会用暴力把郁子甩开,没想到他脸上挂着下流的狞笑,一把抱住了郁子。我大惊失色。

    郁子表情扭曲,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从地上爬起来的良夫脸色大变,冲上前去拉扯那个男人,试图解救母亲,然而徒劳无功。

    男人与郁子年龄差距很大,然而他似乎并不在意,不顾郁子的厌恶,伸出舌头去舔她的脸。他明显非常享受这种把对方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

    另一个男人捡起摄像机,开始录像。

    与拼命抵抗的郁子他们形成鲜明对照,两个男人显得游刃有余,甚至以此为乐。一方是惯于犯罪、无恶不作的小混混,一方是循规蹈矩、生活安稳的望月家的人。胜负立判。

    如果我是克里斯汀该有多好!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过。如果我是克里斯汀,就可以自己启动引擎,追击那两个坏蛋,用引擎盖把他们碾死。

    就在此时,车里的亨开始轻手轻脚地行动起来。他悄悄伸出手,打开驾驶席上方的遮阳板。短暂停车时,望月家的人经常把车钥匙放在那里,亨似乎也知道这件事。当然,我也知道。

    车钥匙掉在坐椅上,弹起,又掉落到驾驶席下面。亨蜷起小小的身体,低下头去捡钥匙。

    “怎么了?”黑睿翼问。

    “我家次男躲在车里,他好像有什么计划。”

    “他还是个小孩子吧。”

    “不把小孩子放在眼里可是会吃大亏的。”我想起以前扎帕说过的话,“虽然孩子身材小,但不一定就比大人笨。大人往往忽视了孩子朴素的直觉所拥有的巨大力量。”那个叫弗兰克·扎帕的音乐家似乎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那你家不容小觑的二少爷有什么妙计呢?”

    “我估计他会用钥匙打开我的引擎。”

    亨蜷紧身体,努力伸手去够座位下面的钥匙。亨,加油!快把钥匙捡起来!

    “发动了引擎又能怎样?”黑睿翼依然半信半疑,一个孩子能干什么呢?

    空地那边,郁子还没有挣脱男人的纠缠。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良夫倒在地上,拿着摄像机的男人正朝他猛踢。

    你干什么!我大吼。同时我想,喇叭就应该用在这种时候啊!

    我们的喇叭不就是为了表达愤怒、震慑对方才存在的吗?不就是为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才存在的吗?

    然后,我的喇叭真的响了。

    怎么回事?我吓了一跳,接着狂喜涌上心头,难道我终于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了吗?我惊喜交加,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抖。

    扎帕,我成功地用自己的愤怒鸣响了喇叭!我找到自动变身机器人的方法了!我要成为梦想中的汽车人了!

    当然,是我想多了。

    其实只是亨直起身体时不小心碰到了喇叭而已。他捡起钥匙,起身时正好撞到了方向盘。

    男人们被喇叭声吸引,朝这边看过来。

    瞬间,他们就发现了亨,把他拽出汽车。

    万事休矣。

    一个叫汽车报废厂的地方存在于世界的某处。我们私家车都知道,气数已尽的车会被送去那里处理掉。不知道是全国只有一个,还是每个地区各有一个,但报废厂的数量应该不会和加油站一样多。关于这个地方,在我们的圈子里盛传这样的说法。

    在一片辽阔的红土地上,汽车排成一列。

    队列前方是一辆巨型吊车。

    每辆车上都有一个司机。这些身穿灰色制服、面无表情的男人手握方向盘,一辆接一辆地朝前开。当打头车辆开到吊车近前时,就会被吊车轻而易举地吊起,在半空中移动,然后投入一个巨大、细长,宛如玻璃烟囱的透明圆筒中。那里面充满了红色的液体,落下的汽车会缓缓下沉,逐渐溶解,最后变成破碎的薄片堆积在圆筒底部。

    这个地方是否真的存在,其实尚有争议。因为去过那里的车都回不来了。我们早晚有一天会报废,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若问我们有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我们所面临的、具有现实性的未来?那倒也未必。想到报废,充其量就和听说其他车辆出事了的感觉差不多。

    眼下望月家的处境让我想起了报废厂里的那排汽车。

    前面是绝望的深渊,他们正一步一步朝万劫不复的境地迈进。

    连亨都被抓了,郁子和良夫行动起来的顾忌就更多了。

    望月家的三个人对户狩手下的两个人。也许在人数上是望月家占优势,但实际情形却截然相反。

    拿摄像机的男人突然抬脚朝亨踢去。啊!我大惊失色。然而,那只脚却在亨的头旁停住了。亨条件反射地用手抱住头,郁子脸色惨白,这一切都被男人得意扬扬地录了下来。

    “不过,那个叫户狩的男人比他们更坏吧?真的还会有人比他们更坏吗?”我提出朴素的疑问。这帮家伙嗜虐成性,在我眼里,他们已经坏到无可救药的程度了。

    “说到底,他们只不过是在模仿户狩对他们做过的事而已。”黑睿翼淡然地说,“户狩才是最坏的。”

    “他父母是怎么教育他的啊?”

    “哦,户狩的父母很有钱。”

    “那他还为钱发愁?”连女朋友爷爷的钱都不放过,还把老人逼上绝路,是字面意思的“绝路”。

    “他父母对他娇生惯养,结果就是,他成了一个没有正经工作的浪荡子,并觉得无论干什么都应该一路绿灯。最近他父母也觉得这样不行,于是就不再惯着他了。”

    “现在才觉得不行?”我惊呆了,同时又觉得这番话好像有些耳熟。听谁说过来着?我努力搜寻记忆,对了,玉田宪吾说过类似的话。“啊,我也听说过这种事,讲的是牙医的儿子。”

    黑睿翼说:“没错,户狩家就是当牙医的。”

    “咦?真的吗?”难道是同一个人?我在心里纳闷。可是望月家的情况也让我放心不下,我的注意力又转向空地那边。

    此时,郁子和良夫拿起铁锹,终于开始“帮忙”了。

    啊啊,该怎么办呢!

    一直坚持安全驾驶的望月家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呢?虽然他们很少洗车,但我十分清楚望月家个个都是大好人。真希望有人出手相救。

    这样对待望月家也太过分了!比起祈祷,我现在更想痛诉命运的不公。

    背后有车驶近。天色已晚,那辆车开着前灯,我感受到越来越亮的光线,引擎声也越发清晰。

    起初,我以为只是一辆陌生的车碰巧路过。这个地方离车道稍微有些远,如果那辆车只是经过,就肯定不会注意到这里的情况。

    黑睿翼突然冒出一句:“难道是户狩来了?”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我顿时想起前几天被盗的经历。野蛮驾驶,方向盘还被打了好几拳。户狩终于要在望月家面前现身了吗?

    我确信,一切都完了。在那个传说中的报废厂,排在车队第一位,被吊车牢牢抓住的时候,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正被渐渐吊起?

    那辆亮着前灯的车开了过去。

    不是户狩吗?我长舒一口气。然而,车在不远处停下了——

    然后绕到离我和黑睿翼很近的地方,停好。

    空地上的两个男人注意到引擎声和灯光,转头观望。他们目光闪烁,面露惊慌,应该不是害怕被人看到通报警察,而是担心“户狩来了”。

    引擎熄灭,四周重归寂静。“嗨。”这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咦?”

    “嗨,小绿,真是巧遇啊。”

    我绝不会听错,这个不紧不慢、带着笑意呼唤我名字的,就是那辆历经无数次保养、通过了无数次车检的老款卡罗拉GT。

    “扎帕!”

    “小绿,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

    “听我说,出大事了!”我奋力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总觉得如果不赶快解释清楚,扎帕就会马上从我眼前消失。瞬间,我的脑海中闪过各种念头,一定是我的机能发生了异常,没有故障的话,眼前怎么会出现这种如迷雾般梦幻的景象?扎帕碰巧路过?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

    这时停在前面的黑睿翼也惊道:“啊,这不是那辆卡罗拉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出大事了?爆胎了?还是电量用光了?”扎帕悠然地说。

    “不是!”我心头冒火,“你看,我家郁子和良夫在那边。”

    不过扎帕显然已经掌握了全部情况。我正要开始说明的时候,一个男人从扎帕的驾驶席上走下来,微长的白发向后梳理得整整齐齐。那不是别人,正是细见先生。他绕到扎帕后面,打开后备厢,像要钻进去似的深深探入身体,迅速拿出几样物品。

    细见先生拿出一件类似于黑外套的东西,穿在身上。然后戴上一顶大概是棒球选手所用的那种有帽檐的头盔。穿戴完毕后,他大步走向空地,手上不知何时还戴上了一副黑手套。

    “细见先生到底要干什么啊?”我一头雾水。

    “你看着好了。对付这些人,细见先生可是老手了。”

    看到细见先生过来,两个男人从望月家身边走开几步,可能是想看看来者何人。当他们看清细见先生的长相,发现来人只是一个身材矮小、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时,两人脸上都露出露骨的嫌弃,对细见先生粗鲁地说了些什么。想必是“大叔你干吗!”“走错地方了吧!”这种话。

    郁子和良夫也震惊万分。发现凭空冒出的奇怪男人是细见先生就已经够吃惊的了,那个头盔恐怕让他们更加不知所措。

    细见先生伸出手掌,好像在说“没事,没事,请放心吧”。不,有可能他真的这么说了,并做出安抚的手势。

    长发男人见细见先生靠近,大吼一声,气势汹汹地伸手去抓对方的衣领。然而片刻之后,他已倒地不起。

    望月家的三个人目瞪口呆。

    “就这两下子,细见先生根本不放在眼里。上来就伸手抓胸的小混混,细见先生不知对付过多少个了。”扎帕自豪地说,连消音器都在呼哧呼哧地冒气,“不过,再厉害也只是防御术。”

    “咦?”

    “老师对学生稍微一动手,就会遭到责难。拍拍小学生的肩膀都可能被说成性骚扰。真是太过分了!这就像绑住双手,再让你打败敌人似的。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抱怨两句‘这可怎么办’就放弃了,但是,细见先生无论何时都很乐观,他会去思考如何在现有的条件下打破现状。最后,他想出了这套只防守的战术。”

    “还有这种战术?”黑睿翼惊奇地问。

    “自己不出手进攻,只佩戴防护道具,借用对方攻击的力道打倒对方。细见先生掌握了好几种这样的技巧。”

    “他订阅了《防身术杂志》。”我想起来了。

    “那个才出到第三期。”

    另一个男人挥拳朝细见先生打来。细见先生不慌不忙,用头盔挡下这一击。男人痛得皱起脸,抽回手。细见先生摆好架势,动动肩膀,仿佛在说“有种就放马过来”!

    “啊,不好!”黑睿翼低声说,“快看,倒在地上的男人。”

    只见刚才还躺在地上的男人悄悄爬了起来,捡起了掉落的铁锹。叶片型的铁锹前端相当尖锐,男人对准细见先生的后背,用力刺去。

    坏了!我吓得闭上眼睛。郁子也用手捂住嘴。

    背后受袭的细见先生向前一倾,但是并没有摔倒。他平衡身体,转身面向拿铁锹的男人。

    “我之前说过吧?那件外套里藏着铁板呢。”扎帕说。

    “还藏着铁板?”

    “这是晚上在城里巡视时的必需品。他手上戴的是防刃手套。细见先生常说‘不能轻敌’,所以他总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细见先生太厉害了!”我唯有赞叹。

    “另外,他口袋里还有遛狗用的绳子和项圈。”

    “是为了把迷路的可怜小狗捡回家吗?”

    “那东西的绳子上有金属部件,挥舞起来可以当武器,也可以把小混混暂时绑起来。你知道吗?乱用防身工具也是犯法的,这对校长来说很不利。但是,用狗项圈的话就可以找借口开脱了。”

    “虽然他不养狗。”

    空地那边,细见先生跨骑在男人身上,让对手动弹不得。

    细见先生没有揍他,只是压住他,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像老师训话那样进行说教吧。良夫、亨,以及郁子,齐心协力用绳子把另一个男人的双手绑在身后。

    “你看,就这样搞定了。那两个人就是传说中户狩的手下吧?”

    “没错。对了,江口先生和圆香被关在途中那个小钢珠店里。”说到这里,我又着急起来,得赶快把他们救出来啊!

    “哦,他们已经得救了。”扎帕立刻接口,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更换机油似的。

    “什么?”

    “来这里之前,我们先到那个小钢珠店去了一趟。”

    “你怎么知道圆香在那里?”

    “不管你在哪里,我的导航仪都能探测到。”

    “真的假的?”

    “假的。”

    这时,又一辆车从后面驶近,前灯照亮了周围。

    “喂,别把车停在马路上啊!很碍事的。”一听到那个神气活现的声音,我就知道是出租车。“我还拉着客人呢。”出租车在我们附近停下,很快,一个男人走下车。难道这次是户狩来了?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扎帕说:“总算赶上来了啊。”

    “谁呀?熟人吗?”

    “小绿,这个人你应该更熟悉。就是那个叫什么玉田的杂志记者。”

    扎帕给我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我刚刚载着望月家的三个人出发,玉田宪吾就坐着出租车找上门了。他按了半天门铃,当然,没人给他开门。扎帕告诉他:“望月家全家都出去了。”当然,他也听不到。于是,玉田宪吾打算转身离开。

    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故事就到此结束了。玉田宪吾离开望月家,然后就不会再有下文了吧。

    “但是,玉田宪吾被绊倒了。”扎帕说。

    “啊?被什么绊倒了?”我并不想讲冷笑话,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被人生吗?”

    “不是。是被青蛙绊倒了。”

    “被青蛙?”

    “就是那个摆设。你家门口那个挺吓人的东西。”

    “是良夫买的那个青蛙!”

    “对。他被那个青蛙绊了一跤,把它碰碎了。”

    “啥?”

    “然后,咣啷一声。”

    响声被院子里的细见先生听到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你找望月家有什么事吗?”细见先生开口询问,既是出于关心,同时大概也有盘问可疑分子的意图。

    “我是找望月家的人有事,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玉田宪吾直言不讳地说。

    “真是个脸皮厚、自来熟的家伙。”扎帕如此评价玉田宪吾,“玉田的手机上有良夫的来电记录,他估计良夫想找他商量今天的事,还说要是良夫在语音信箱留个言就好了。他打回去,对方却一直不接电话,所以他担心良夫会不会出事了。”

    “他这么担心良夫,真是好人。”我脱口而出,“我对他的印象改观了。”

    同时,我惊异地意识到,那个青蛙摆设这次立了大功啊!

    “然后,我家细见先生立刻做出决定。他的直觉就是这么敏锐。他认为望月家可能被卷进什么麻烦了。于是,他对玉田说?”

    “说什么?”

    “‘坐我的卡罗拉!’”

    玉田宪吾把良夫说过的话,也就是“江口先生被叫到辰之丘的小钢珠店”这件事告诉了细见先生。细见先生灵光一闪,立刻猜到了那家店的方位。“细见先生夜晚巡查时曾开着我到这里来过。不良少年可能聚集的地方他基本都跑遍了,像废墟一样的店面是他们最爱去的地方。”

    然后,他们就来到了那个小钢珠店。细见先生像现在这样披挂好防护装备,进入店内。不到五分钟,就把江口先生和圆香救出来了。接着,细见先生和玉田一起返回店里,又把五花大绑,瘫倒在地的户狩手下拖出来。也就是说,细见先生一进去就瞬间制服了对手。

    “这点儿事对细见先生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为谨慎起见,玉田打车把江口和圆香送去了医院。我和细见先生担心望月家其他人的安危,便直接赶往这里。事情就是这样的。”

    “户狩的手下呢?”

    “扔在停车场了。”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黑睿翼问。

    “小混混们最爱在这种离大路不远,但光线昏暗、人迹稀少的地方行凶作恶。细见先生很擅长搜索这种地方。我估计,即使在初次到达的小行星上,细见先生也能一眼锁定不良少年聚集的场所。”

    “小行星上也有不良少年?”

    “哪儿都有。”

    若是以往,我肯定会笑话他“你瞎神气什么呀”,然而,今天亲眼见识到细见先生瞬间制服两人、解除其武装的场面之后,我只能老老实实地点头称是了。

    “玉田宪吾把圆香他们送到医院后,这才赶到这里来了。”

    望月家的三个人回来了。折腾了半天,再加上可能还没从惊吓中恢复,无论何时都镇定自若的亨也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随后,戴着头盔的细见先生和玉田宪吾把户狩的一名手下抬过来,往车道上一扔。接着返回空地,又抬来一个,一扔。就像在做装货前的准备似的。

    两个男人的神态还算清醒,然而双手被绑、无精打采、斗志全无。“赶快报警吧。”玉田宪吾说。两个男人闻言条件反射地面露威胁,但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已无力反击,又蔫了。随后他们抬起头,这次脸上挂着恳求的表情,坦言道:“没用的。把我们交给警察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警察救不了我们,也救不了你们。”

    细见先生叹息。“你们俩好像还很精神嘛。”

    “这不是威胁。你以为我们喜欢这样做吗?”另一个男人申辩道。

    “显然很喜欢啊。”郁子吃惊地说。

    “你假装踢我的时候可是非常开心呢。”亨也接口。

    “你们会倒霉的。你们不知道户狩先生有多可怕,所以才能这样若无其事。”

    望月家的三个人一愣,接着不禁失笑,以为男人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哎呀哎呀。”细见先生也眯起眼睛,仿佛正看着一个不听话的学生。

    但是,我很清楚男人的话不能一笑置之。据黑睿翼和面包车所说,户狩的恐怖程度无人能及,寻常手法根本制服不了他。如果报警就能解决问题的话,他的手下也不会这么烦恼了。

    “被抓起来,我们无所谓,可怕的是这事会触怒户狩先生。”男人们声称。

    “户狩君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吗?”也许是他们语气中的紧张感过于强烈,细见先生的玩笑话中也夹杂着一丝疑惑。

    “不,他们说的话可能并非夸张。户狩的确很难对付,这毋庸置疑。”讲话的是玉田宪吾。什么?良夫他们把视线转向他,他耸耸肩,继续说:“我越调查户狩的事越吃惊。这种人居然能堂而皇之地活在世上,真是服了。”

    是啊是啊,那两个男人也连连点头。

    “有那么恐怖?”亨问。

    “非常恐怖。”

    “小玉,短短几天你调查了很多嘛。”

    “其实,在听你们说起户狩之前,我就知道这个人。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说的话吗?一个牙医的儿子,在父母的百般宠爱中长大,满脑子只想着通过邪门歪道赚钱。”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说过。”亨提高嗓门。

    “那个人就是户狩。”

    刚才听到黑睿翼的介绍时我已有所预感,所以此时并没有太吃惊,只是稍微有点儿惊讶,甚至还有几分愉悦,就像掉落的螺丝被装回到正确的位置。哦,那个是和那里连在一起的呀。

    “今天,你们让他们挖的也是很糟糕的东西吧?”神情严峻的玉田宪吾指向良夫和郁子,瞪着两个男人发问。

    两人沉默不语,面面相觑。

    “很糟糕的东西?难道是尸体?”亨显然是在开玩笑。怎么可能!郁子和良夫也露出明显难以置信的表情。

    “有可能。大概就是尸体吧。”所以,玉田宪吾话一出口,全场顿时一片死寂。

    望月家的三个人僵立当场,细见先生也双目圆睁,惊疑地质问:“尸体?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干的?”

    “户狩先生好可怕!”其中一个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像害怕幽灵的小朋友。接着他脸色一变,好像抱定了破罐子破摔的打算,威胁道:“听好了,你们以后将永远生活在户狩先生的阴影下,一辈子不得安宁!”

    望月家的三个人再次面面相觑。他们很想一笑置之,但也许是看出那两个男人真的吓破了胆,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一阵风吹过,树枝沙沙摇曳,男人的恐惧在幽暗的树林中扩散,望月家三个人脸上的阴影越发浓重。“户狩真有那么可怕吗?”良夫按捺不住内心的惶恐,小声嘟囔道。

    这时,一个清晰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没事,户狩不会在你们面前出现的。”说话的是玉田宪吾。

    啊?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我大惑不解。望月家的人也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你是知道什么吗?”良夫问。

    “没错。我知道很多。我掌握了惊天内幕。”玉田宪吾挺起胸膛,鼻翼翕张,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接着,玉田宪吾不知从哪儿掏出手机,迅速开始操作,只有平日靠写“惊天内幕”换钱的男人才能摆出这种架势。

    “惊天内幕?”“什么内幕啊?”“和户狩有关的吗?”

    “是一则稍早之前的新闻。”

    停在旁边的扎帕说:“玉田好像有重大新闻要爆料。”

    黑睿翼说:“如果是好消息就好了。”

    然而,玉田宪吾接下来说的却是一则远远超出期待、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

    “你们知道一架飞机在非洲的一个小村子里坠毁的事吗?”他说。

    什么?

    非洲?我不由得惊叫出声,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非洲我听说过,但是我不懂,为什么会在夜晚的小树林里突然提到这个地名。

    “一架小型飞机坠毁,飞机上的人被带到神秘村落。”

    “啊,那个,新闻杂志上登过。”亨回忆起来。

    郁子也附和道:“没错,杂志上的确登过。还说飞机坠毁的事是有人在网上发现的。”

    是那件事啊。亨在车里读杂志时曾经提过这则新闻。

    “玉田先生,那件事怎么了?”良夫问。

    “那是一起卫星照片引发的骚动。简单来说,就是卫星拍到疑似日本人的身影出现在那个神秘村庄里。这则情报本身就很可疑,而且也不能确定照片上的人到底是不是日本人。大多数人认为这只是一个都市传说,但是,经我调查?”

    “经你调查怎么样?”良夫恰到好处地接口。

    “经我调查,发现了这样一张照片。”

    在场的全体人员——望月家的人、细见先生,以及户狩的两个手下,还有在场的全体车辆——我、扎帕和黑睿翼,全都齐刷刷地将视线集中在玉田宪吾身上。

    手机的液晶屏在黑夜中闪闪发光,我看不到屏幕上的画面。玉田宪吾先把手机伸到那两个五花大绑、跪坐在地的男人面前。

    “啊!这是户狩先生。”一个男人立刻发出惊叫。旁边的男人伸长脖子看向屏幕,他也惊呆了。“真的,是户狩先生。”

    不理会一头雾水的我们,玉田宪吾说:“没错。简而言之,坠落在那个神秘村庄的人,就是你们所害怕的户狩。”

    “怎么可能!”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不管你们相不相信,这张照片上的人就是户狩和他的女朋友。你看,被迫坐在那群上身赤裸、肤色呈小麦色的村民面前的,不就是他们俩吗?这两个人最近都没露过面,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说:“因为户狩先生经常出门旅行,联络不到是常有的事。”

    “这次应该也是旅行吧。刚捞到一大笔钱,想出门找找乐子什么的。可惜,飞机出了故障,只好迫降在那个神秘村庄里。并不是坠毁哦。但那个地方肯定没有大使馆吧?”

    “也就是说?”

    良夫说到一半,亨接了下去:“会怎么样呢?”

    “也就是说,户狩和那个女人要在那个村子里度过余生了。因为他们没有回国的途径。既没有翻译,也没有机场。日本和那个国家甚至没有建交,大家连世界上存在那样一个村子都不知道。”

    “哦。”两个男人茫然地附和。

    “户狩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你们就安心地被警察逮捕吧。”安心地被警察逮捕?这个说法好奇怪,不过我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反正你们只是负责处理尸体,对吧?人其实不是你们杀的,对吧?”

    “对,对,你说得太对了。”两个男人点头如捣蒜。

    “那么,你们就把实情全都告诉警察好了。警方可能会通缉户狩和那个女人,但是?”玉田宪吾指指手机,“不可能追到那个村子里去。”

    “真、真的吗?”

    “日本警察连邻县的事都说不在管辖范围之内,那么偏僻的村子,谁管啊?就算你们告诉警察户狩在非洲,他们也不会搜查到那里去的。”玉田宪吾微微一笑,“好了,你们俩去警局好好蹲着吧。望月家继续过平静的生活。校长呢,应该会继续在早会上给孩子训话吧。至于我,接着报道明星八卦。而户狩他们,就在那个未开化的村子里自求多福吧。就这样。”

    不久后,红光闪烁,夜晚的树林和民宅的屋顶像被红色玻璃纸拂过似的。伴随着惊心动魄的警笛声,两辆警车呼啸着驶近。都不知道细见先生什么时候联络警方的。望月家的三个人露出安心的表情,户狩的手下也露出安心的表情。

    细见先生向警察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留在小钢珠店的那个小混混也被警察逮捕了。

    “扎帕,望月家的人也要被警察带走吗?”

    “警方肯定有很多事要问他们。不过应该很快就会被释放的。毕竟有个上小学的孩子呢,而且他们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江口先生不会有事吧?”黑睿翼担忧地问。的确,对他来说,主人的安危最重要。“尚子肯定也很担心。”主人的母亲也让黑睿翼放心不下。

    又过了一会儿,一辆警车跟我搭话。“啊,是你吧,绿德米?就是你最近告诉我你被人偷了,是吧?”

    “哦,是你呀。”前几天,我被陌生男人偷走,在县道上行驶时,从后面追上来的就是这辆警车。当时他好像在追抢劫ATM的罪犯,不知那件案子后来怎么样了。“上次多谢了。”我脱口而出。上次你虽然没帮上忙,但还是多谢了。

    “上回的偷车事件和这次的事件有关系吗?”不愧是警车,提问都那么尖锐。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不,应该说还是有的。”如果户狩在那个神秘村庄的话,那么当时偷车的男人是谁啊?我心生疑云。当我再次观察玉田宪吾时,一个恐怖的念头如电流般通过全身。

    户狩会不会其实就在国内呢?

    “话说,我昨晚忘了问,你家邻居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在我的后座上,玉田宪吾呆愣愣地问,“就是那位细见先生。”

    辰之丘事件发生的第二天。

    昨天,在警局说明完情况后,郁子就赶去圆香所在的医院,并陪了一晚。良夫、亨,还有我,则在站前的酒店待到天亮。因为玉田宪吾说:“这种事件发生之后,当事人经常会被媒体围追堵截,暂时不回家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回家的话,被媒体围攻的可能性很高。”这是作为“围攻”一方的老手给出的忠告。

    虽然事件全貌尚未明朗,但仙台市内发生的杀人案本来就很少,而且还是普通人家也被卷入案件中,差点儿在小混混的威胁下帮忙搬运尸体,这种事完全可以写成以前玉田宪吾所说的那种“有趣又吸引眼球”的报道。因此,可能确实会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

    “细见先生就是一个普通的校长。”亨回答,“小学校长。不过他那个学校和我的学校不太一样。”

    “有那么混乱的学校吗?”玉田宪吾似乎认为是因为学校太乱,校长才会那样全副武装的,“不对呀,有他这种校长,学生应该很老实吧。”

    “怎么说呢,反正细见先生被誉为超级校长。”亨说。

    良夫也笑道:“就算记者去采访,估计他也只会说一句‘你去听听弗兰克·扎帕吧’,就把人家打发了。”

    “不过这次真是多亏了小玉和细见先生,我们才能得救。”亨诚恳地说,“光是我们几个的话,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说起来,麻烦你们送我去机场,真是不好意思。”

    “不,我们要先去医院,所以需要绕远路,非常抱歉。”良夫说。

    由于工作关系,玉田宪吾要坐飞机前往九州,良夫提议:“如果你不介意要先去医院接我母亲的话,之后我可以送你去机场。”

    我已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圆香只受了一点擦伤,便也放心了。

    良夫把我停在医院的停车场,下车走进医院。此时,车上只有亨和玉田宪吾两个人了。

    “我说,小玉,这次的事你也会写成报道吗?”亨探头问后座上的玉田宪吾。

    “这个嘛,虽然也没什么不能写的,可要是真写的话,就要把我自己的事也写进去了。”

    “写别人时从不手下留情,到自己这里,就瞻前顾后了。”

    “大概吧。所以我这种人会招人嫌弃啊。”玉田宪吾鼻翼翕张,嘴边胡楂丛生。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记者也好,媒体也好,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其中有好人,也有坏人,不能一概而论。”

    “为什么突然转变看法了?”

    “因为小玉其实是个好人啊。”

    说着,亨站起来,从副驾驶席与驾驶席之间的空当钻到后座,坐在玉田宪吾旁边。“在哥哥他们回来之前,先这么坐吧。这样比较容易谈秘密。”

    “秘密?”

    “我说,其实户狩已经不在了,对吧?”亨盯着玉田宪吾的眼睛发问。

    “对啊,因为他被困在那个村子里,再也回不来了。”

    亨微笑道:“小玉,没关系啦。”

    “什么没关系?”

    “那是假的,对吧?”

    “你说什么呢?”

    “那张照片是假的。户狩在非洲的小村子里,这种事连小孩子都不相信。”

    啊?假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亨到底要说什么。

    “可你哥哥和你妈妈就相信了啊。啊,我服了。”玉田宪吾认命地往椅背上一靠,“其实我有预感,果然骗不过你啊。”

    “户狩根本不在非洲的村子里,飞机迫降什么的也太扯了吧,充其量也就是都市传说级别的。我真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相信这个。”

    “就是有人会信啊。不过,你可以放心,户狩不会出现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

    玉田宪吾显然被亨的话吓了一跳。

    户狩死了?我更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死的?如果我能自主行动,我真想啪嗒啪嗒开关几次后备厢门,发泄一下混乱的情绪。

    “你到底知道多少?”玉田宪吾沉重地问,语气与先前截然不同。

    “我只是想象而已。因为根据常识考虑,户狩不可能在非洲,可玉田先生一口咬定他在非洲,所以,我有种感觉,这个人肯定是回不来了。于是,我又进一步想到,他不会是死了吧?”

    “你的脑细胞是灰色的吗?”玉田宪吾说。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亨当然明白。

    “正是,黑斯廷斯。”【29】他威严地回答,“户狩死了。而且大家都不知道,只有小玉你知道。我想,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所以呢?我问。

    “所以呢?”玉田宪吾也问,不过他仿佛已经预计到亨会给出正确答案。

    “所以,出现了一个只有你才知道的死人。不仅如此,你还掌握了大家都不知道的真相。要说只有小玉知道的事,就只有那一件了。”

    “那一件是?”

    “就是隧道事故啊。荒木翠遇难的那起车祸。”

    “啊!”

    “小玉是那起事故唯一的目击者。”

    没错,但这又如何呢?我猛轰油门试图追上亨的思路,然而距离丝毫不见缩小。这种焦躁感在我的全身蔓延。

    户狩和隧道事故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无视百思不得其解的我,亨干脆地给出答案:“死于事故的,其实是户狩和他的女朋友吧?”

    玉田宪吾没有立刻作答。

    “在隧道事故中死在丹羽先生车里的,其实是户狩他们。但你把车祸伪装成荒木翠死亡的样子。真相就是这样吧?”

    实在太出乎意料了,就像引擎平白无故突然启动了似的。死于隧道事故的是户狩他们?那荒木翠他们呢?

    “户狩他们死于车祸,尸体被大火烧毁。”亨镇定自若地说,“而荒木翠他们,现在大概还活在这个世上。小玉,是这样的吧?”

    玉田宪吾沉默半晌。他眨巴眨巴眼睛,又摸摸下巴上的胡楂,仿佛在考虑自己的处境。

    “给你一朵小红花。”最后,玉田宪吾模仿阅卷老师的口吻,讲出这样一句话。

    对人类来说众所周知的事实,对于我们私家车来说可能很陌生。比如,人类社会发生的事件,以及热门话题之类,传到我们这里时往往已经时过境迁。在我还为自己知道了新首相的名字而沾沾自喜时,下任首相都上台了。

    然而,也有相反的情况。

    有些情报在私家车圈子里早传遍了,人类却基本一无所知。

    那起隧道事故的真相就是如此。

    一年前,荒木翠和丹羽在青叶区到山形的隧道中遭遇车祸一事曾引起多方关注,成为人类社会的焦点新闻。但几乎没人知道死于车祸的其实并不是荒木翠他们,而是另一对男女。这件事在私家车中早已是“众所周知的话题”之一,就是俗话说的“连还在工厂组装引擎的新车都知道”的那种事。

    就在最近,我在DIY用品商店的停车场里碰到一辆CR-V【30】,他一见面就跟我说:“你知道吗?推理出隧道事故真相的名侦探好像就住在这一片。”

    我立刻条件反射似的想开口回应“就是我家亨”,然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并非是因为觉得自夸太丢人才收住话匣子,而是由于我还没来得及开口,CR-V就补充道:“听说好像是一辆相当古老的卡罗拉。”

    一回家,我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了邻居家那辆“相当古老的卡罗拉”。

    “扎帕,外面似乎盛传隧道事故的真相是你推理出来的。”

    “八卦真可怕啊!”可听他那口气,一点儿都不害怕。

    “而隧道事故的真相我只对你说过。”

    “是吗?不过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别的车了,估计那几辆车又对其他车说了,然后就这样越传越广。天下可怖之事莫如车之八卦也。”

    “啥?”

    “这是文言。文言懂吗?”

    “哦,这样啊。”

    “反正这事说出去也无所谓吧?”

    “嗯,也对。”

    “你想当大家口中那个‘找出真相的名侦探’吗?”

    “那倒不是。”

    “那你干吗不高兴?”

    “只是扎帕莫名其妙成为大家敬仰的对象,让我有点儿吃醋。”

    “吃醋?有种植物就叫什么chi cu吧?”

    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踯躅【31】?”

    “啊,对对,踯躅。吃醋的踯躅。”扎帕因无聊的文字游戏而乐不可支,“对了,小绿,你知道吗?踯躅原本是生活在喜马拉雅山区的高山植物。”

    “这我还真不知道。”知道这个有什么用?

    “据说,有些高山植物在冰川期就存在了。”扎帕得意地说,反正肯定都是从细见先生那里听来的知识。

    “冰川期?”但连我也知道这是很古老的时代。

    “后来周围环境日益变暖,又出现了很多生命力更顽强的植物,原来那些植物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于是它们就躲到高山上去了。”

    “哦?”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不觉得荒木翠和这些植物有相似之处吗?”

    “啊?”

    “那些植物受到周围强悍同类的压迫,不得不逃亡到寒冷的地区。荒木翠不也是这样吗?”

    “你是说荒木翠现在在寒冷的地区吗?”

    “不是这个意思!”扎帕提高音量,“这是比喻。娇嫩的花朵被迫无奈地躲到高山之上,你发挥一下想象力好不好!”

    我明白了。

    隧道事故发生一年后的今天,我们私家车又开始热烈地讨论起这个话题。

    理由只有一个。

    因为重要证人,不,证车——事故发生时玉田宪吾驾驶的那辆租赁车——终于发话了。

    那辆玛驰原本性格认真严谨,也许是亲眼目睹了车祸现场,刺激过大,导致头脑混乱,完全回忆不起当时的情况了。所以,这一年来,他因工作缘故被各种司机驾驶,东奔西跑,却绝口不提车祸的事。

    “最近那辆玛驰好像终于恢复记忆了。”昨天,扎帕告诉我。

    “都过去一年了,他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

    “据说他最近接受了车检。可能是哪里的螺丝或者螺栓被重新拧紧了,于是记忆就恢复了。‘哦,当时是那样的’,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不过,那辆玛驰的证词和我们所掌握的情报基本差不多。”

    没错。玛驰明确宣称,荒木翠和丹羽不在事故车上,出事的其实是户狩他们。这些我们早就知道了。

    “应该说,不愧是我家亨的推理!”本来就是亨猜出的真相。

    “说谁谁来。快看,这不是你家的名侦探吗?”扎帕说。

    背着书包的亨朝这边走来。

    “你家次男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扎帕打趣道,“好像在思考世界的构成机制似的。”

    “或者,也有可能在思考下一个高达模型做什么。”

    亨正要打开家门,圆香恰巧从家里走出来。

    “回来了。”身穿便装的圆香生硬地跟弟弟打了个招呼,然后又说,“哦,对了,我要去江口先生那里补习功课,你跟妈妈说一声。”

    “你给她发个短信不就行了?”

    “我才不要呢,妈妈肯定又会唠叨个没完。而且,我实在受不了她发的那些颜文字。”说完,圆香就匆忙离开了。

    一年前,户狩事件发生时,望月家团结一致,共同渡过危机。当然,细见先生那打着防身术幌子的格斗术,以及玉田宪吾的行动力也立了大功。但不可否认的是,望月家一家四口的勇气和互相信任,在危急关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事情解决后,圆香泪流满面地感谢母亲:“妈妈,谢谢你。”并对哥哥和弟弟低头致歉:“让你们担心了,实在对不起。”

    “这次给大家添了太多麻烦,把我一辈子的麻烦份额都用光了。所以从今往后,我会做一个听话的好女儿。”圆香在车里的宣言我也听到了。

    然而,一年后的今天,圆香就已把这番誓言抛到脑后,变回从前那个“对家人爱答不理的长女”。郁子、良夫和亨也见怪不怪,欣然接受了这个现实。人类、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真搞不懂。

    “人类这种生物,转眼就会把誓言和决心忘得一干二净。当然,他们发誓和下决心时都是认真的,绝无虚假。但他们很快就会遗忘。刚把新车买回家的时候,车主都决心每周洗车,结果两个月后就甩手不干了。”

    “也有每周洗车的人吧。”

    目送圆香离去后,亨准备进门,这时另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喂,这个小学生是谁啊?”扎帕问。

    一名少年骑车而来,他脊背挺直,比亨个子高。而且与直发的亨不同,他有一头波浪似的卷发。这个少年没背书包,我想他应该回过家了。

    “啊,圭一君。”亨停下,退后一步。

    圭一君?这个名字好像曾经听说过,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圭一君是谁来着?”

    “我哪儿知道。”扎帕粗声粗气地回答。

    “那个?我想找你商量点儿事。”圭一君支好自行车。也许是因为紧张,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找我?”

    “嗯,有点儿事?”他支支吾吾地说。看着他,我就联想到转动好几次钥匙都打不着火的汽车。是电池没电了吧。“是井伊田君他们?”

    “哦,井伊田啊。”亨不耐烦地直呼其名,“你找我有事?”

    “嗯,是。”

    这时,一辆白色SUV开过去,亨和圭一君向旁边闪避,正好站在我面前。

    “你现在能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去哪儿?”

    “金具町的公园。”

    “那里还有公园?”

    “那个公园后面有一家家庭餐厅。”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开始推算方位。如果是那家家庭餐厅的话,我已经去过好几次了。

    “去了干什么呢?我也很忙的。”

    “要上补习班吗?”

    “不是,我不上补习班。我记得你要上补习班吧。”

    “哦,嗯。”又是那种引擎打不着火的声音,我都听得直着急。

    “对了,井伊田他们和你上的是同一个补习班吧?”

    “哦,嗯。”

    “我待会儿要做吉姆。”

    “什么吉姆?”

    “高达的吉姆。”亨说。

    圭一君反问:“高达?”

    看来他对高达没兴趣。

    “就是机动战士高达里的吉姆。光是吉姆,我就做了二十个不同颜色的,现在我在做有透视效果的吉姆室。我还想做一个球形的放置架。总之,我很忙的。”

    “但是?”

    “反正和井伊田见面也没什么好事,对吧?我不怕他们。也不是瞧不起他们,只是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而已。从去年开始,他们就一直纠缠不休,烦死了。”

    “但是?”

    “我知道,井伊田看我不顺眼。那家伙最喜欢看到别人为难的样子。可我偏偏不让他看到我为难的样子,所以他很生气。就是这么回事。”

    “你家的次男啊?”旁边的扎帕说,“果然一点儿都没有小孩子的可爱劲儿。性能优良,但外形不讨喜的车是不会受欢迎的。”

    “可亨不是车,也不是商品。”如果人类是商品的话,外形、能耗、体积,哪一点会被看作是最重要的呢?

    圭一君愁眉苦脸地盯着亨,然后突然深深鞠躬。“亨君,拜托了,和我一起来吧。如果你不来,我就惨了。”

    “哦?你会被井伊田他们欺负吗?”

    “哪有?”圭一君反驳,但这不过是被别人说中时条件反射的自我保护而已。不过,他又立刻改口:“嗯,是的。”

    “说起来,圭一君不小心弄死金鱼那次,也是井伊田他们搞的鬼,对吧?”亨说。

    哦,对了,我真想啪地关上车门。我记起是在哪里听过圭一君这个名字了。以前亨说过的“弄死班里的金鱼因而十分沮丧的同学”,原来就是他呀。

    “那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明明就是像往常那样换水,金鱼却死掉了。”

    “后来井伊田他们还总拿这事刺激你,对吧?”亨说,“哟——哟——金鱼杀手!之类的。”

    听到这里,扎帕开玩笑似的起哄:“哟——哟——小绿车!”

    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嘴:“哟——哟——小白车!”

    圭一君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不语。亨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一定是井伊田他们在鱼缸里动了手脚。不过应该不至于下毒。”

    “是这样吗?”圭一君半信半疑地嘟囔,但并没有感到吃惊,也许他多少也猜到了。

    “那帮家伙最喜欢掌握别人的弱点。没有弱点,他们也会给你硬造一个弱点。如果今天我不跟你走,他们会怎么对付你?”

    圭一君一惊,立刻满脸通红地低下头。

    “好吧,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不过我大概能猜到,是疏远你,还是打你一顿?”

    “要是打我一顿,我还能忍受。”

    “那他们想怎样?”

    沉吟片刻后,圭一君终于开口:“连我妈妈也会受牵连。”

    “什么?”

    “我说连我妈妈也会受牵连。”

    “你妈妈?”亨沉下脸,对方的话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你妈妈不会被他们当成人质了吧?”

    圭一君的表情更加扭曲了,简直快要哭出来了。我的雨刷都条件反射似的蠢蠢欲动,想给他擦擦眼泪。

    “我妈妈五音不全。”他说,“他们把我妈妈的五音不全当成人质。”

    “啊?”亨没明白。

    “这是什么意思?”扎帕也很吃惊,“什么是五音不全?”

    “就是不擅长唱歌的意思吧。”我说。

    与此同时,圭一君也说:“我妈妈非常不会唱歌,真的是五音不全。”

    “这和井伊田他们有什么关系?”

    “不久前,井伊田他们来我家玩。他们知道那天我有事不在家,于是骗我妈妈说学校要汇编家长唱的歌,让她对着摄像机唱一首,还拿出便携式播放器,放卡拉OK伴奏。”

    “啊?”亨发出感叹。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而感叹。

    “我妈妈虽然五音不全,但是并不讨厌唱歌。而且井伊田他们好像还编瞎话怂恿她:‘圭一君也很期待听到您的歌声呢。’”

    “一牵扯到孩子,家长就会全力以赴。”亨的语气很客观,宛如一个常年研究亲子关系的学者,“然后,井伊田他们就把你妈妈的歌声录下来了?”

    “是的。”

    “然后呢?”

    “他们说如果我不听他们的话,就把录像上传到网上,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妈妈五音不全。”

    “哦?”亨又发出百无聊赖的叹息,“他们最多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就算他们真的把录音上传,大家听到的也不过是一首跑调的歌曲而已,总比网上那些更令人羞耻的视频强多了。”

    “但我还是不想让他们这么做。”圭一君斩钉截铁地说。看来引擎终于启动了。好,松开手刹,踩下油门!少年,加大引擎,在人生之路上冲吧!我很想鼓励他。

    “妈妈每天送快递,已经很忙了,我不想让她因为我而遭遇这样的事。”

    “这根本不怪你。这全是井伊田他们的错啊。”

    “嗯,也对。”

    “弄错责任关系可不行。自始至终你都没有错。井伊田他们非常善于让别人背负罪恶感。”

    “哦,嗯。”

    “但是,把我也卷进去算怎么回事啊?这不就等于你为了妈妈而把我牺牲了吗?”

    听了亨的话,圭一君好像才恍然大悟,他惭愧地低语:“是啊。”

    “扎帕,不管怎样,圭一君都是关心母亲的好孩子呀。”我讲出自己的感想。

    “嗯。所以利用这一点要挟圭一君的井伊田就显得更可恶了。还录像什么的,真有一手啊。之前户狩的手下也用摄像机录像,这是现在的潮流吗?”

    亨应该没听到扎帕的发言,不过他说:“也许井伊田最近刚买了摄像机,想拿来玩玩吧。他家好像很有钱。而且用摄像机拍摄别人,似乎会让人有一种优越感。”

    “优越感?”

    “或者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认为对方低人一等。这是我的一个记者朋友说的。”

    亨已经把玉田宪吾当朋友了吗?

    亨双手比划出一个方形。“这样透过镜头观察对方,似乎就会产生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对方恼羞成怒、大叫住手的样子就可以被镜头记录下来。所以也可以说,拿起摄像机就有了封印对方行动的力量。对了,那个记者也说过,如果一直用镜头对准艺人或政治家,顺利的话就可以激怒他们。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摄像机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如果对方发怒,这本身就成了一则精彩的新闻。摄像机就像一把杀人不见血的枪。”

    “我妈妈也被拍下来了。”

    “所以,如果现在我不跟你去公园,那帮家伙就要把录像公开?”

    圭一君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他们把我叫去,想干什么?”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圭一君摇摇头,不像在说谎。

    “这样啊?”亨沉默片刻,说,“那你等我一下,我把书包放下,我们骑车去。”

    “啊?你真要去?”丢下迷惑不解的圭一君,亨已转身走进家里。

    “喂,小绿,结果你家次男还是要去啊?”

    “看来是的。”

    “真担心啊。”

    “可不是嘛。”

    亨从家里出来,推出一辆儿童款自行车,那辆蓝色带变速功能的新车几个月前才来到望月家。

    “亨就拜托你了!”我朝自行车大喊。

    “※★Φ!”自行车中气十足地回答。然而,依然意义不明。

    亨骑车和圭一君一起走了。那个叫井伊田的学生把亨叫出去到底有何企图呢?一想到这里,我就心神不宁。然而,烦恼也无法发动引擎,而且就算能发动引擎我也追不上他。于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像往常那样和扎帕闲聊,打发时间。

    我们的话题主要围绕两个月前召回的那款汽车。据说那款车在行走过程中可能发生方向盘锁定的情况,容易引发事故,报纸和杂志对其危险性大肆渲染。一家知名企业社长的千金又因该车造成的事故而不幸身亡,更加引起社会的关注,一时间它简直就像可怕的杀伤性武器一样,让人谈之色变。

    其实最近已经查明,方向盘锁定的情况并不会在正常驾驶中出现,车体本身没有质量问题。厂商原本主张不是产品问题,声称“在事故原因调查清楚之前,不做任何评论”。然而,这一态度受到舆论的强烈批判,被指责为“逃避责任”。于是,为了平息事态,厂商决定在调查结束前,就开始大范围召回产品。

    结果,给人们留下了“产品有缺陷是事实”的印象。

    “明明不是他们的错。”扎帕对那款汽车深表同情,“可是近期都不会再生产了,即使他们被证明是无辜的,形象也不能挽回了。”

    “是啊,没错。”

    “你听好,小绿,如果第一印象很强烈的话,人类是很难将之抹去的。也许理性可以理解,但感觉上的东西却无法改变。”

    “不是只有人类如此。”我们私家车也有类似的问题。

    “天下可怖之事莫如先入之见也。”

    “正是。”

    “对了,说到先入之见,就不能不提弗兰克·扎帕。有很多很多关于他的传闻,其中最令人发指的就是那个?”

    “哪个?”

    “有传闻说他在舞台上吃过大便。”

    “哇哦,真的?”

    “一提到弗兰克·扎帕,无论是谁都会想到这件事。就算不知道他是音乐家,也知道,哦,就是吃大便的那个。”

    “这又如何?”

    “细见先生跟别人说过,其实这并非事实。”

    “不是事实?他没吃过?”

    “是啊。他怎么可能吃过嘛!也许是有人在传播八卦时添油加醋,也许是原本不带恶意的夸张说法被故意放大,总之,弗兰克·扎帕没做过这种事。他在自传开篇就明确宣称:‘有一件事要先说明白,我没有在舞台上吃过大便。’”

    我不禁失笑。看来这个传闻实在太深入人心了,非得开宗明义说到这个程度才行。

    “弗兰克·扎帕还在自传里无奈地写道:‘我告诉一个男人我没吃过大便,他从心底深处感到失望,就像多年的美梦一朝被击碎似的。’你看,搞得没吃过大便好像是他的错一样。”

    “我们可以从这件事中得到什么经验呢?”

    “咣当一下放出特大新闻很容易,之后想要修正它就难了。以前有过一个医生弃患者不顾,自己逃生的新闻,但很快就被查明是误报。然而直到今天,大家都认为那个医生当时只顾着自己逃跑了。”

    我不知道这则新闻,但我认为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发生。以前我也听说过一位小学老师被杂志批判,说他体罚学生,然而他其实是无辜的,而且是一位深受爱戴的好老师。据说是与老师有矛盾的一位学生母亲散布的谣言,这位老师的人生肯定被搅和得天翻地覆吧。

    大概人类有“想知道惊人情报”和“想发布惊人情报”的欲求吧,恐怕这种欲求正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原因。追求“惊人”,轻视真相,因此而受到伤害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新闻就是制造先入之见的,当然多半不是出于恶意。但如果存有恶意,就更简单了。看哪个名人不顺眼,随便编造一则性骚扰丑闻就行了。即使之后登出小块的订正启事,也很难消除曾经给公众留下的印象。一朝被黑,就永世难翻身,倒霉的从来都是被黑之人,而不是造谣之人。真是奇怪的世道啊!”

    “可不是嘛。”

    “那件事你知道吗?一个人开铲车抢了市内一家超市的ATM。”

    “啊?”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但马上就想起来了。大约一年前,我曾在路上巧遇为这件事奔走的警车。“你说开着铲车?”

    “对。据说现场没有留下逃跑的痕迹。”

    “铲车消失了?”

    “不是,铲车找到了,但是罪犯没有找到。携带纸币逃跑,必须开车才行。附近有很多店家装了防盗摄像头,却都没拍到可疑车辆。所以,警方怀疑是留宿超市的警卫干的。”

    “啊?是警卫?”

    “好像是用排除法得到的结论。到处都没有拍到罪犯,那么一直没动地方的人就很可疑。当然,警方并没有这样胡说八道啦。是某个周刊杂志,抱着‘能猜中最好’的心理写了一篇报道。虽没指名道姓,却露骨又隐晦地指出超市警卫曾经服过刑,让人觉得他的嫌疑似乎更大了。”

    “原来如此,这就跟刚才的话题连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一旦扣上,想摘掉就难了。

    “是啊。不过,据那辆铲车说,罪犯们把纸币塞进书包,藏在附近大楼没人的事务所里了。”

    “啊?就这样?”

    “他们打算暂时把钱藏在那里,几天后再过来取,到时骑车或步行卷款逃走。”

    “还没有抓到罪犯吗?”

    “没有。据铲车说,罪犯们好像还有其他计划,可能最近又会去哪儿抢钱。”

    “超市警卫是冤枉的。”

    “但是杂志很有影响力啊。”

    “啊,但是这样说来,玉田宪吾不就是反其道行之了吗?”我又说起隧道事故,“他正是利用了‘媒体=荒木翠的敌人’这一先入之见。没人会想到玉田宪吾会帮助荒木翠他们。”实际上,当初我们也没想到,大家都在切齿痛骂浑蛋狗仔队。

    “嗯嗯。”扎帕也表示赞同,“小绿,你以前说的没错。曾把棒球选手逼到自杀的事一直让玉田宪吾心怀内疚,所以,这次他想帮助荒木翠他们。”

    “他利用死去的户狩和他女朋友,伪装出荒木翠他们因车祸身亡的样子,把他们从舆论中解救了出来。”

    “玉田宪吾万岁!”

    “但是荒木翠他们就没有户籍和住民票了,从此以后只能偷偷摸摸地生活,这样也很惨啊。”以前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突然想到,立刻担心得不得了。

    “就算真是如此,大概也比之前的生活轻松快乐多了。”

    “说得好!”

    “但是,小绿,我在想?”

    “想什么?”

    “荒木翠为什么拖拖拉拉的不和丈夫离婚呢?就因为她已婚,媒体才会对她的感情生活那么关注。她早点儿离婚不就好了吗?”

    “也许她丈夫不同意离婚。”说完,我意识到有关她丈夫的情报似乎很少,“我记得他好像是个普通的研究人员吧?”

    “最近他好像在电视节目上露面了。”

    “谁?”

    “荒木翠的老公呀。记得叫荒木诚人吧。毕竟荒木翠和丹羽已经去世一年了。”

    “虽然他们其实根本没死。”

    “人类并不知道真相。听说电视里还播出了特别节目,反复颂扬荒木翠有多么伟大。”

    “那丹羽呢?”

    “也反复颂扬了丹羽他爷爷创作的太阳君有多么伟大。至于丹羽本人,只是一语带过。”

    “一个是‘反复颂扬’,一个是‘一语带过’呀。”

    我不由得对丹羽心生同情。这种差别对待,他不知忍受多久了。人们都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他,认定他是靠祖上基业悠闲度日的大少爷,然而对此,他心中有何感受呢?迄今为止,我从未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前几天,在站前的投币停车场,一辆车告诉我荒木翠的老公荒木诚人在电视上讲述了对亡妻的回忆。”

    “荒木翠他们会不会也看了那个特别节目?”

    “可能看了吧。虽然不知道他们是用哪里的电视机看的。”

    “啊?”

    “我是说不知道他们现在住在哪儿。”

    “观看自己的追悼节目会是什么心情呢?”

    这时,匆匆返家的良夫打破了平静,空气变得紧张起来。他停好自行车,冲进家中,片刻之后又一阵风似的冲出家门,朝我奔来。

    良夫显得相当慌乱。

    慌乱到什么程度呢?他把车钥匙放到耳边,试图把手机插进锁孔开车门。

    反了吧,主人!

    啊,良夫马上反应过来,调换手上的物品。他用钥匙打开车门,启动了我的引擎。他在给郁子打电话。“啊,妈妈,抱歉,打扰你工作了。刚才我接到家庭餐厅打来的电话,在金具町。对,是店长打来的。”

    我想起来,刚才亨和圭一君去的那个公园后面就有一家家庭餐厅,我可没有傻到认为这只是巧合。这可不是巧合,是有联系的。

    “亨好像把店里的玻璃窗打碎了。嗯,我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我现在要去店里赔礼道歉。”

    把玻璃窗打碎了?亨打碎的?为什么啊?

    我以迅猛的势头冲出停车场。

    金具町的这家家庭餐厅我最近很少来,以前来过好几次。

    车一停好,良夫就冲出驾驶席直奔餐厅。不过刚跑了几步就想起来还没锁车,于是又回来把车锁好,再次朝餐厅奔去。主人,你冷静点儿好不好!

    “嗨,绿德米,好久不见啊。”我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原来是正前方的威姿在跟我打招呼。

    “啊,是你呀。”很久以前,我们的确在这个停车场里见过面,“我记得你的主人好像在这家店工作?”

    “对,我家瑠奈是这里的店员。”

    “对,我想起来了,瑠奈小姐。她还在这里工作吧?”

    “是啊,一切都没变样。店还没倒,客人还那么少,瑠奈也还没邂逅到出色的男人。”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喂,绿德米,你的主人好像很着急啊,一点儿都不从容淡定。是不是饿坏了?”说话的是一辆很眼生的车。他体型不大,前面是箱形小客车那种平缓的曲线,看起来小巧灵活,简约而不失潇洒。这种车型很少见到,应该不是国产车。

    “我是雪铁龙。”那辆黑车说,他似乎对大家的好奇早已习以为常了,“雪铁龙三佳(Xantia)。法国来的。”

    “法国呀。”说完,我又想起那起隧道事故。这起隧道事故和导致戴安娜王妃死亡的隧道事故有很多相似之处,而那起车祸就发生在法国。“哦,我主人不是饿了,而是因为我家次男打碎了这里的玻璃,所以他急着去道歉。”

    “啊,是这样啊!”对面的威姿大喊。

    停车场呈L形围住餐厅,我们的位置在餐厅后面,看不到店里的情况。

    “那是你家的孩子啊?”雪铁龙说。

    “你知道这事?”

    “当然知道,我亲眼目击了当时的场面。你看,我们后面有一扇窗户对吧?被打碎的就是那扇窗户。那里面是餐厅内侧的厨房。”

    的确,我们后面有一扇小窗,一半磨砂,一半透明?呃,应该说通透才对。那里就是亨打碎的吗?

    “掉落的玻璃和窗棂里残留的玻璃渣已经清理完毕。虽然有些透风,但没造成重大损失。”

    “玻璃咣啷一声就碎了,真不结实。”一个声音从左侧传来。又是一辆很少见的车。他银闪闪的车身与右边的雪铁龙形状相仿,不过显得更气派一些。

    他引擎前盖的鼻子——当然车没有鼻子,就是如果把车体正面当作人脸,相当于人脸上长鼻子的那个部位——像小山一样,呈现“ヘ”型。与之相对,左车的鼻部则呈V型。

    “你也是从法国来的?”我随口询问。

    “噗!”左车立刻发出轮胎漏气似的声音。

    右车同时大吼:“说什么傻话!”

    “我当然是意大利来的啊。你不认识阿尔法·罗密欧156(Alfa Romeo)吗?”左车说。

    “哦?”

    “法国怎么会生产这种故障多、油耗高的破车呢?!”

    雪铁龙话一出口,对方马上反唇相讥:“说到故障多,谁比得上你们雪铁龙啊!”

    “不过,玻璃到底是怎么被打破的啊?我家亨为什么会干这种事?”我赶紧拉回正题,也是为了平息法意之争。

    “哦,那个啊?”阿尔法·罗密欧说,“是你家次男用球打破的。可能是棒球之类的。”

    “亨用球打的?”我高声惊呼,很难想象出亨手握棒球的画面,更不用说用球砸玻璃了,“他从哪里打的?”

    “你看,那边有个公园,孩子们刚才就在那里,好像在玩球。我还担心球会不会飞过来,没想到真让我料中了。”

    “你也没有全料中好不好。那个沿抛物线飞来的球先落在那边的台阶上,然后弹起来,碰巧砸到了玻璃。”

    “我家瑠奈立刻跑出来查看情况。”威姿加入对话,其中也有炫耀主人活跃表现的意图。

    “两个小学生从公园跑过来,他们很害怕,满脸惶恐。”

    “不,其中一个小学生一点儿都不慌乱,始终很冷静。”

    “两个小学生?”

    “他们可能在公园玩投接球的时候不小心用力过猛,球飞出去了。然后,咣啷,打碎了玻璃。”

    右侧的阿尔法·罗密欧一说话,左侧的雪铁龙就抢着开口:“让我说,让我说!”他们俩争先恐后地说明情况,争得不可开交。

    “是我先说的。”“你耍赖。”

    “好了好了。”我安抚他们俩。

    “然后店长也出来了。这个店长是个冲动的人,就是稍微一给油,转数嗖一下就上去的那种性格。”

    “他生气了?”

    “最开始,他虽然没动手,但确实气得够呛。脸色特别恐怖,一张大脸黑得像锅底似的。”

    “然后怎么样了?”

    “一个少年就忍不住了?”

    “忍不住求饶了?”

    我话一出口,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同时笑出声。

    “哈哈,德米欧,你太天真了。”“是忍不住尿裤子了。”

    “小学生还尿裤子?”这种与厕所有关的麻烦事好像很少发生在小学生身上吧。

    “嗯,可能也与身体或精神状况有关吧。不过,连店长都吓呆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太吓人了。”

    “雪铁龙,你长得跟他一样。”“你才跟他一样呢!”

    “好了好了。”

    “后来小学生就被店长带到店里去了。”

    “亨在公园里玩投接球?”我忍不住提出质疑。圭一君依照井伊田的命令让亨去公园,可不是为了玩投接球啊,“没有其他小学生在场吗?”

    “其他小学生?啊,有的!”雪铁龙大叫。

    “你闭嘴!”“你干吗那么凶?!”

    “好了好了。”

    “的确还有别人。”威姿回答,“是小学生三人组。”

    “他们藏起来了。”“就藏在那个角落。”

    原来如此。一听到三人组,我就明白了。井伊田加两个帮凶,一共来了三个人。

    “他们藏起来干什么?”我灵机一动,“难道是在录像?”

    “德米欧,你太聪明了。”雪铁龙和阿尔法·罗密欧齐声称赞。

    我说:“因为利用录像要挟对方是井伊田他们惯用的必杀技。”

    “这人性格也太差劲了。”雪铁龙愤恨地说。

    “和某辆法国车一样性格差劲。”阿尔法·罗密欧语带讥诮。

    “你再说一遍!”“我说,那个小学生性格差劲,和法国车不相上下。”“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威姿给他们打圆场,接着他又指出,“虽然你们一个说自己是法国车,一个说自己是意大利车,可你们挂的分别是札幌和鹿儿岛的车牌,不都和国产车差不多吗?”

    我旁边的两辆车又生气又有些惭愧,嘟囔道:“不要说出来嘛。”

    “你们一个来自北海道,一个来自九州,都是远道而来呀。”我忍不住发出感叹。

    这辆雪铁龙和阿尔法·罗密欧并不是旧识,只是在停车场里偶然遇到。我还以为他们俩认识很久,是成天抬杠斗嘴的好朋友呢。

    “这不就是那个‘脑筋急转弯’嘛!”威姿兴奋地说。

    “啊?”

    “就是一个智力问答。五百辆车从北方出发,以时速五十公里的速度前进,五百辆车从南方出发,以时速五十公里的速度前进,那么他们会在哪里相遇呢?”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雪铁龙和阿尔法·罗密欧看起来也不知道答案,而且他们似乎认为回答不出来很丢脸,显得闷闷不乐。

    “五百辆加五百辆等于一千辆,所以,答案是仙台。【32】”

    “仙台?对呀,就是这里啊。”我感慨道。

    “不,这里是家庭餐厅的停车场。”雪铁龙还在纠结这种无关痛痒的小细节。

    没过多久,两辆外国车又吵起来了。

    “我主人正在进行一路向北的疗伤之旅。”“我主人在进行一路向西的疗伤之旅。”“你不要总跟我学!”“你说我撒谎?我主人真的在进行疗伤之旅。”“我主人才是呢。”

    虽然听他们斗嘴也很有意思,但我还是把话题拉了回来。“刚才说的那件事?”

    “疗伤之旅吗?”

    “更早之前说的那件事。后来,录像三人组怎么了?”

    “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原来如此。”

    我正要叹息,忽然看到良夫和亨从店里出来了。他们没有牵手,而是并肩朝我走来。

    “啊,那是你家的孩子吧?”雪铁龙说。

    我的车门被打开,良夫坐上驾驶席,亨钻进副驾驶席。

    接着,引擎启动。

    “喂,绿德米,再见啦。”雪铁龙向我告别。

    “再见,绿德米,路上小心啊。”阿尔法·罗密欧也说。

    “应该祝你们一路顺风才对!”我回应道。然后,随着手刹被松开,油门被踩下,我启程了。

    “哥,对不起,还让你专程跑了一趟。”开出停车场走了一会儿,亨对良夫说。

    “接到电话,说你打破了玻璃什么的,我真是大吃一惊。”

    “吃惊也是正常的。”

    “你不要误会,我吃惊不是因为接到电话,而是因为你居然做出打破玻璃这种丢脸的事。”

    “我也是会丢脸的啊。”

    “不过,你和圭一君已经诚心诚意地道过歉了,店长也没有特别生气,真是太好了。”

    他们好像对店长解释说自己在后面公园玩投接球时,失手把球扔得太远了。

    “你们也不是故意的,只能说太不走运了吧。”

    “但是,那个公园里立着一块告示牌,写着‘禁止玩球’。我还以为会因此受到责问呢。”

    “受到责问?什么意思?难道你们是明知故犯?”

    “那是骗人的。”

    “什么是骗人的?”

    “玩投接球的事是骗人的。我和圭一君没有玩投接球,那个球是被逼无奈才扔出去的。”

    “还有这种事?”良夫向右慢慢转动方向盘,我随之向右转,“很早之前,你说过你在学校被人欺负,对吧?今天的事和那个有关吗?”

    良夫,你真敏锐!

    天色渐暗,但还不到必须打开前灯的地步,不过周围越来越多的车亮起了灯。

    我喜欢夜色中璀璨的车灯。每盏灯光都是结束工作,终于可以回家的信号,充满着安心与满足。

    “还有人欺负你吗?”

    “我知道自己狂妄自大,一点儿都不可爱,所以容易被人另眼相看。”亨微微嘟起嘴,“但是,我从不招惹别人,他们就不能放过我吗?”

    “被另眼相看?全班同学都这样对你?”

    “那倒没有,只有一部分。井伊田、佐藤、山田,这三个人是主要成员。”

    “山田(Yamada)、佐藤(Satou)、井伊田(Iida),三个人名字的首字母合起来就是蔬菜(Yasai)啊。”

    亨朝良夫冷冷一瞥,而良夫毫无察觉,兀自沉浸在“我的洞察力也很棒”的喜悦中。也许因为太高兴,他踩油门的力道都加强了。良夫这个人永远自我感觉良好,虽然有时会让人哭笑不得,不过这也是他的优点。

    “那个蔬菜三人组很凶吗?很不老实吗?坏孩子也有很多种吧,有暴力型的,也有耍心眼的。”

    “那他们应该算耍心眼的那种。”

    “亨,我不认为会有比你心眼还多的孩子。”

    “井伊田他们很狡猾。”

    “比如呢?”

    “比如,他们自己不做坏事,但如果别人做了坏事,他们就会揪住不放。”

    “他们自己不做坏事?”

    “他们自己不做,但会指责做坏事的同学。”

    “嗯,做坏事的同学受到指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可凡事都要有限度,对吧?以前我和他们同班时,有个孩子不想吃中午分发的配餐,后来才知道,他好像身体不舒服。但当时班主任订下了‘不许剩饭,全部吃光’的目标,于是井伊田他们就要求那个同学:‘剩一粒饭都不行!’老师很认真,大概也觉得不可以破例,就强迫那个同学把饭全吃光了。结果,他就吐了。”

    “天啊!那然后呢?”

    “要让我说的话,井伊田他们逼迫人家吃饭,肯定是他们的错,但他们并没有受到严厉的批评。”

    “这样啊。”

    “就因为他们没有说错话。他们甚至狡辩说:‘我们只想维护规则而已。所以不是导致同学呕吐的直接原因。’”

    怎么不是直接原因啊!我真想插嘴。

    “发生交通事故时,即使司机声称是太阳太晃眼才导致驾驶失误,警察也不能处罚太阳,对吧?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还有一本小说写过有人因为太阳太晃眼而杀了人呢。”

    “对了,说起太阳,有一次低年级学生做花坛时设计了‘太阳君’的图案。就是丹羽的那个‘太阳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亨说起丹羽的语气中都带有一种微妙的亲昵。

    “严格说来,那不是丹羽的作品,而是丹羽他爷爷的作品。”

    “先不管这个。总之,后来井伊田他们对老师说:‘老师!这个图案不能随便使用。不是有版权什么的吗?不可以破坏规则。’”

    “又不是用于商业用途,应该无所谓吧。”

    “井伊田他们还提出抗议:‘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就会给学生一种错觉,认为随便使用有版权的图案也没关系。这样是不好的!’”

    很难说这是童言无忌还是讲大道理,不过这种臭小鬼实在太难缠了。

    我想扎帕也会说:“就是这种小孩才该去听弗兰克·扎帕!”

    “结果,低年级的学生改变了花坛设计。”

    “真的假的?”良夫也听傻眼了,“老师就这样被说服了吗?”

    “可能丹羽对版权斤斤计较在当地也出了名吧。他可能会知道我们学校花坛的事,并以此进行刁难。即使不构成法律问题,但他闹起来的话也很麻烦。而且,就算丹羽不知道,井伊田他们也可能会向他告密。”

    “丹羽对于版权的确斤斤计较啊。”

    “没错。我并不认为学校的判断有错,但看着幸灾乐祸地盯着低年级学生重新整理花坛的井伊田他们,就实在让人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确实挺烦人的。”

    “井伊田非常喜欢‘正论’这个词。是不是正论全凭一张嘴嘛。”

    “如果是锡兰红茶就好了【33】。”良夫嘀咕了一句。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我知道他大概又在讲俏皮话了。

    “哥?”亨眨眨眼,看向良夫。

    良夫似乎觉察到弟弟语气中的揶揄,忽然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冷笑话是我的得意之作。你可以拿去用,不过要付我使用费。”

    “那个满口正论的井伊田确实太让人生气了。”良夫拉回话题。

    “去年,井伊田又在老师面前讲那些鸡毛蒜皮的正论,我实在忍无可忍,就对他们说?”

    “你说什么了?”

    “我说:‘你们现在去大马路上看看。’”

    “大马路?”

    大马路怎么了?

    “大马路上行驶着很多车,路边还立有标志。”

    “是啊。”

    没错啊,大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

    “大马路的限速应该是三十公里或四十公里左右吧。哥哥,那你觉得严格遵守这个限速的车有多少呢?”

    啊,这提醒了我。良夫也发出一声呻吟。实际上,现在我走的这条路就立着限速三十公里的标志,但我的速度已经超过四十公里了。不过超速的并非只有我。前面的车越跑越远,而后面的车也没有被落下,也就是说,大家的速度都差不多。

    亨说:“现实中,有很多车不遵守法律规定的限速。大马路上更是如此。在这种路上,坚持三十公里的时速反而会造成交通拥堵,带来更大的麻烦。”

    “嗯,是啊。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或者说早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这就是通情达理的武士精神吗?”

    “嗯?算是吧。”

    “好像也不太对。”亨自顾自地说,“总之,我对井伊田他们说,你们那么想维护规则的话,就去把超速汽车的车牌号都记下来,告诉警察呀。超速的车有很多,你们重视规则的话,就应该这样做才对。”

    “然后呢?”

    “他们还没说话,老师就说:‘望月,如果这种事都不能通融的话,社会就无法正常运转了。’”

    “老师也站在他们那边吗?”

    “老师嫌弃我,所以不愿站在我这边。”

    “然后你怎么做的?”

    “我说我也这么觉得呀。实际上,我也的确这样认为。有些事就应该大而化之,灵活处理。井伊田他们却经常说,绝不允许有例外!那他们就应该去监视超速车辆才对呀。就知道上蹿下跳地给学校花坛找茬,却对违章汽车漠不关心,这完全是双重标准嘛!”

    “哦?”良夫好像听傻了,“小学生是什么时候学会‘双重标准’这个词的啊?”

    “井伊田面红耳赤,恨不得扑上来咬我一口。他明明可以反驳我,却什么都没说。”

    “被人理直气壮地教训了一顿,他肯定很生气吧。然后,他们就盯上你了?”

    “哦,他们早就盯上我了。经过这次事件,他们更是把我当作眼中钉。我太失败了,真不该多嘴,凭感情冲动行事果然不行啊。”这番话若是大人说出来,会让人觉得谦虚有礼,然而从小学生嘴里说出来,就难免显得狂妄自大,老气横秋了。

    “那今天又是怎么回事?井伊田他们也在公园里吗?”

    “就是他们叫我来的。”

    “那圭一君呢?”良夫突然想起来,“他是站在哪边的?”

    “圭一君和我的立场相同,他也是被井伊田逼迫的。”

    亨虽然显得很不耐烦,但还是讲述了公园里发生的事。

    他们到达公园时,井伊田他们,也就是“蔬菜三人组”早已等候在那里。他们不怀好意地朝圭一君笑了笑。“干得不错嘛!”

    圭一君烦恼地垂下头,呆呆站着。

    “他们命令圭一君用球打我。”

    “用球打你?太危险了吧!”良夫惊叫。

    “就是因为危险,他们才这么要求的。”

    “受伤怎么办啊?”

    “井伊田他们又没事。投球的是圭一君,受伤的是我。”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因为光把人欺负一顿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想看到比自己弱势的人痛哭流涕的模样,这样才会感到痛快。而且,井伊田他们还打算录像。他们带着摄像机呢。”

    “录像?”

    “他们大概想把圭一君用球打我的画面永久保存下来吧。”

    “为什么要这样做?!”良夫又惊讶又愤怒。

    “也许之后想拿给老师看吧。告诉老师,圭一君是坏孩子!但当时圭一君很紧张,把球投向了奇怪的方向,谁都没想到球会飞得那么远。”亨好像越说越不耐烦,三言两语就结束了话题。

    然后,就把家庭餐厅的玻璃打碎了吗?

    “原来如此。圭一君不要紧吧?”

    “什么意思?”

    “我看他妈妈还带来了替换的衣服。”

    “哦,他惊吓过度,尿裤子了。”

    “尿裤子?”

    “可能他本来就想上厕所吧。他打碎的是靠近停车场那边、餐厅后部的窗户。店长怒气冲冲地出来,脸色特别恐怖,气势超级吓人。一看到他,我就在想‘家庭餐厅’里的‘家庭’难不成指的是黑道家庭?”

    “真不知道你是冷静,还是脑子脱线!”

    “啊!坏了!”亨突然惊呼一声,他很少这么狼狈。

    良夫一脚把刹车踩到底,我向前猛地一冲停住了,汽油都差点儿溅出来。幸好后面没车,否则追尾就惨了。

    “我把自行车忘在那里了。”

    啊,对了。我就觉得刚才好像听到自行车意义不明的呼喊。

    “小绿,那个叫井伊田的小学生也和油罐车先生是一路人啊。”听完我的讲述,扎帕总结道。

    “也许每个人多少都带有油罐车先生的特质吧。不过,井伊田他们还是比户狩强多了。”总不会到处都是像户狩那样喜欢惹是生非的恶人吧。

    “谁知道呢。对了,说到户狩,还有一件事。”扎帕大声说。

    “关于户狩的话题真是无穷无尽啊。”

    “刚才我在加油站遇到了玛驰,他告诉我一些和隧道事故有关的事。”

    “玛驰?就是那辆玛驰吗?扎帕,你见到他了?”我想起来,隧道事故发生时,玉田宪吾开的租赁车就是一辆玛驰。

    “不是,虽然也是玛驰,但这辆不是租赁车。不过这辆玛驰见过那辆玛驰,并从同胞那里听到了一些消息。”

    “这辆玛驰见过那辆玛驰?”

    “凭借同款车的感情优势,这辆玛驰好像刨根究底问出了很多事。”

    “那天户狩他们为什么会抢走荒木翠和丹羽的车,这件事他也问了吗?”

    一年前事故发生时,在车里的不是荒木翠和丹羽,而是户狩他们。虽然人类不知道真相,但这在我们私家车中早已众所周知。

    可户狩他们为什么会开着荒木翠的车?这一点尚不清楚。我们推测“十有八九是户狩为了钱,用某些手法胁迫荒木翠的”。

    某些手法到底是什么手法,终于要揭开谜底了吗?

    “和我们想的一样,户狩威胁荒木翠说:‘我手里有你和丹羽在牙医那里见面的照片。’”

    “因为那个牙医就是他爸嘛。”

    “他好像还从病历里得到了荒木翠的联系方式。”

    “牙医不是都很尊重患者隐私的吗?”

    “就算牙医想尊重患者隐私,但是家贼难防啊。任何企业都很难杜绝内部犯罪。尤其是户狩和他女朋友想钱都想疯了,更是处心积虑要敲诈荒木翠。”

    “说实话,荒木翠应该已经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吧?媒体常年对她穷追不舍,出轨对象的照片被曝光虽然可能会带来一定的麻烦,但应该不会造成特别严重的后果吧?”

    “小绿,你说的没错。这种事不会给荒木翠造成很大的伤害。但户狩和他女朋友不依不饶、纠缠不休,而且他们手上还有她的病历,这让她很在意。”

    “很在意?”

    “户狩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坏,他已经坏到骨子里了。”

    “所以呢?”

    “所以,荒木翠就去找一个记者商量对策。”

    “这个记者就是玉田宪吾?”

    “本来玉田宪吾是为了追踪荒木翠的新闻而来仙台的。那时玉田宪吾正好也有赎罪的打算。”

    “棒球选手自杀那件事?”

    “所谓江户仇长崎报,就是这个意思。荒木翠找到他,希望他调查一下威胁自己的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来路。”

    “玉田宪吾就去查了?”

    “对。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户狩的恶行一件件浮出水面。玉田宪吾发现他根本不是个普通的小混混。”

    “同样都是故障,但不是雨刷橡胶断掉那种程度的故障。”

    “是刹车踏板和油门踏板装反了的那种故障。”

    “必须尽快修理!”

    “玉田也认为不采取行动就会受制于人。于是,他和荒木翠商量,如何将户狩他们绳之以法。”

    “绳之以法?”

    “报警需要足够的证据。为了获取证据,荒木翠依照约定和户狩他们见面,玉田宪吾也去了。”

    “去录像?”

    “去录音之类的,然后他们打算把录音交给警察。”

    “原来如此。记者的本事终于派上用场了。”我头脑中浮现出当时的场景:夜晚,在某个停车场,荒木翠与户狩对立。丹羽肯定也在场。对,户狩旁边还站着他的女朋友,她是威胁别人也不会有丝毫罪恶感的那种人。

    玉田宪吾准备好摄像机,藏在不远处。

    天已经黑透了,对,也许还能看到几颗星星。月亮是什么样子的呢?

    “不过,不知是直觉灵敏,还是运气太好,户狩他们发现了玉田宪吾。”

    我想象着藏身在树丛里的玉田宪吾被户狩发现时惊慌的样子。不过他并非外行,应该不会吓得手足无措才对。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因为计划失败而焦虑万分吧。

    “然后呢?”

    “然后就立刻逃跑了。”

    “户狩他们?”

    “对。大概是出于防御本能吧。发现玉田宪吾躲在暗处,便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妙。坏人命大,而且总能走狗屎运。他们当即拔腿开溜。结果,在慌乱中,与丹羽撞了个满怀,车钥匙从丹羽的衣袋中掉了出来。”

    “扎帕,你说得就好像亲眼目睹了似的。”

    “嗯,先不管这个。总之,户狩看到车钥匙,脑海中立刻闪过夺车逃跑的念头。并且,他真的这么做了。”

    “于是,玉田宪吾就开着租来的玛驰在后面追?”

    “对。然后就发生了车祸。户狩开车撞上了隧道的墙壁。”

    “唉?”我的消音器又忍不住要发出叹息了。被主人以外的陌生人粗暴对待最后酿成车祸,这对汽车来说无异于天大的悲剧。我全身发冷,好像在车窗和后备厢全开的状态下飞驰一样。不过事实上我仍停在原地,并未在沙石路上行驶,只是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啊,那个谜团怎么解释呢?”我突然想到。

    “谜团?什么谜团?”

    “就是出租车的证词呀。出租车不是说大约那个时间,玉田宪吾打车赶到隧道附近的嘛。开着玛驰到达隧道,目击事故现场的玉田宪吾,怎么会在同一时间打车呢?果然是出租车记错了,或者在吹牛吧?”

    “对啊,出租车是说过这件事。”扎帕也想起来了。在我提醒前,他肯定早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出租车未必在撒谎。我听说,目击车祸发生的玉田宪吾在现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这可以理解。”

    “然后他打了一个电话,之后就离开了。把那辆玛驰丢在了现场。”

    “这是怎么回事?”

    “下面是玛驰的推理。”

    “哪辆玛驰?”

    “两辆玛驰。”扎帕有些不耐烦地说,“玉田宪吾眺望着燃烧的汽车,想到了移花接木的计划。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必须离开现场,到其他地方去,对不对?”

    “那他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

    “当提问的一方真好,多轻松啊。”

    “我说,最近,你家次男的朋友好像经常来呀。”扎帕说。

    这是砸玻璃事件的第二天。

    像平日一样,亨下午三点多放学回家,到家后不出一小时,就有三个小学生骑着车来了。他们把车停在望月家门前,刷刷几下支好自行车。

    “啊,这就是昨天说的三人组。亨班上的山田君、佐藤君,还有?”

    “这就是‘蔬菜三人组’啊!哪个是井伊田?他是头儿吧?”

    “大概是身材最壮的那一个吧。”

    两个瘦小的少年站在望月家门口的对讲器前,一个比他们高大一圈的少年站在后面。

    把困难的工作塞给别人,自己在一旁监督,一看就是领导的风范。恐怕这位就是井伊田吧。

    “★÷Φ!”其中一辆黑白相间的自行车说了些什么。

    “你好啊。”我向他打招呼。

    “И◆◎。”另一辆自行车也发话了。然而,与往常一样,我们依然是鸡同鸭讲。

    “总有一天我们会沟通成功的。”虽然这么说着,但扎帕的语气似乎并不抱希望。

    接起对讲器的是圆香。“喂喂?”屋里传出不耐烦的声音。

    “你好,我们是亨君的同学。”一个少年说。“请问他在家吗?”另一个少年同时开口。

    “你们找亨呀。他在。”圆香的声音和蔼了几分。

    “对了,你家的长女还在和那个江口交往吗?”扎帕问。“可能吧。”我回答。

    片刻之后,亨拖拖拉拉地走了出来。他砰的一声关上家门,动作略显夸张,好像生怕同学看到家里的情形。

    “有事吗?”亨问。

    “都是同学,不要那么冷淡嘛。”

    “你应该知道,我一向如此。不过我对井伊田从来都是笑眯眯的。”

    “真没看出来。”那个疑似是井伊田的高大少年说。旁边两个少年也跟着笑了,听起来更像装模作样的假笑,就像司机看到“鸣笛示警”的标志时便礼仪性地按响喇叭一样。

    “亨,你没忘记昨天的事吧?”开口的少年不知是山田君还是佐藤君,他脸颊圆润,稚气未脱,讲话却很不客气。

    “昨天的事?哦,就是你们逼圭一君用球打我的事?”亨云淡风轻地说。他的感情挡目前处于空挡状态。

    而井伊田他们则把感情挡调到一挡。“我们说的是你和圭一君打碎人家玻璃的事。”

    “说起来,是你们逼圭一君投球,他不小心失手才把玻璃打碎了的。说事情的时候不讲明原因,不是很奇怪吗?”

    “你强词夺理!”如果刚才说话的是佐藤君,那么这位就是山田君,我暂且这样认定。总之,这个少年以居高临下的强硬口吻质问亨:“你不是想说打碎玻璃的是我们吧!”

    “你们看圭一君不顺眼,逼他扔球是事实吧?!”

    “咦?有这事吗?”暂定是佐藤君的少年转身询问井伊田。

    “在下毫无印象啊。”井伊田诚惶诚恐地说。他是在模仿大人的语气,调侃对方吧。“我们只是在公园里玩耍而已。而且,反倒是我提醒的你们,公园里禁止投球。”他说着还噘起嘴。

    “这一点,在下才毫无印象呢!”亨长叹一声,“说吧,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找我问作业?”

    “我们昨天把你们的事都录下来了。”

    “你们在练习拍纪录片吗?以后想当导演?”

    听到亨的回击,扎帕苦涩地说:“你家次男就不能稍微说几句好听的吗?”

    “唉,本性难移啊。”

    亨板着脸,继续说:“你们躲起来偷偷摸摸地录像,真是辛苦了。”

    “我们打算把录像上传到网上。”

    “我认为不会有多少受众。”

    “受众?”三个小学生面面相觑,对于他们来说这个词显然很陌生。

    “充其量就是一段小学生失手打碎餐厅玻璃的录像嘛,才不会有人关注呢。”

    “可能吧。”暂定是山田君的少年笑嘻嘻地看向暂定是佐藤君的少年,“但是,当时圭一那家伙尿裤子的场面也拍到了哦。”

    “也许尿裤子的一幕拍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停车场的地面湿了一块,可是一目了然。”说着,山田君拿出摄像机,走到亨身边,给他看录像回放。

    “不相干的人看到,也不会觉得多有意思。”亨咬牙切齿地说。

    “但是相干的人看到可就有意思了。”井伊田阖上摄像机的盖子,“比如,圭一的妈妈。”

    “就是五音不全的那位啊。”暂定是山田君的少年嘀咕了一句,暂定是佐藤君的少年扑哧一声笑了。

    扎帕讽刺道:“多好的孩子呀!亨少爷的同学果然非同凡响。”

    “说幼稚的话,他们的确很幼稚。”诚然,和残忍恐怖的油罐车先生或户狩比起来,他们这一套根本就是小儿科。“然而,即使是这种微不足道的恶意,可能也会把别人推进痛苦的深渊。”

    “说得好。这就和司机稍微乱来也会造成堵车是一样的道理。”

    井伊田滔滔不绝地说:“亨,你想想,圭一的妈妈看到这段录像会有什么感受?肯定会很伤心吧。自家孩子不仅打碎了餐厅玻璃,还当众尿了裤子。还有比这更丢人现眼的吗?”

    “他妈妈应该不会觉得丢人。”亨冷静地说,“但她肯定会很生气,自己孩子身边居然会有如此恶劣的同学。”

    “碰巧录到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我们命令他砸玻璃了吗?我们命令他尿裤子了吗?没有吧?”井伊田似乎认为自己讲得很有道理,越说越兴奋。

    “没人这么说。”亨依然很淡定,“话说回来,你们到底找我干吗啊?”

    “如果你希望我们把录像删除的话,就跪下向我们道歉!立刻马上!”

    “为什么道歉呢?”

    “你就说:‘我太狂妄了,对不起。’”假定是山田君的少年笑道。

    “但这也会被录下来吧?那就没完没了了。我很清楚你们的做法。”

    “你果然很聪明。”假定是佐藤君的少年撇撇嘴。

    “好啦,那我们不录像了。你赶快道歉吧。”井伊田把摄像机拿到身后。

    “小绿,看来井伊田他们非要让亨少爷低头认错不可了。这帮家伙真够讨厌的。”

    “应该说真够可怕才对。”我说。

    亨微微一低头,说:“我太狂妄了,对不起。这样可以了吗?”

    亨脸色丝毫未变。井伊田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在烦恼要不要强迫亨跪下。就在这时,玄关大门开了,屋里传出圆香的声音:“亨,你知道我的漫画在哪儿吗?”

    僵局被打破。“没事的话,我走了。”说完,亨带着与出门时同样的表情回家了。

    剩下的“蔬菜三人组”跨上自行车,看起来都是一副不完全燃烧的样子,我觉得似乎马上就会听到逆火的爆炸声。

    “井伊田君,事情就这么完了吗?”暂定是佐藤君的少年说。

    “嗯?”井伊田君嘴唇扭曲,“先把录像上传吧。”

    这是违约!我想指出他的错误。扎帕倒显得很坦然。“我就知道他们不会遵守约定。”

    “亨又没有跪下道歉。”暂定是山田君的少年点头赞同。

    面朝他的井伊田君威严地说:“佐藤,你说得没错。”

    啊,原来他是佐藤君呀。

    第二天是周日,我看到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望月家门前,玉田宪吾从车上慢吞吞地下来。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但是由于驼背的关系,行动略显迟缓。而且,或许是因为他总耷拉着脸,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他走到门前,按下对讲器的按键,自报家门后,郁子和亨从屋里走了出来。

    “小玉,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阴沉沉的,毫不爽朗。”亨不客气地说。

    郁子赶紧用打油诗提醒他:“天气冷就要穿皮袄,关系亲也要讲礼貌。”

    “不好意思,打扰了。那个,我找亨君有点事,不知方不方便。”玉田宪吾虽然表情冷淡,但是态度谦恭,礼数周全。

    “小玉,你干吗畏畏缩缩的。你也算我家的大恩人,可以更威风一点儿嘛。”亨笑道。

    一年前,望月家受到户狩手下的胁迫,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相救的就是玉田宪吾。说大恩人也许有几分夸张,不过也绝非谎言。

    “不不,大恩人什么的实在不敢当。”玉田宪吾似乎有些害羞,他手足无措地喃喃低语。

    这时,扎帕说:“小绿,玉田宪吾为什么把姿态放那么低啊?都快和过去的Z一样低了。”

    我明白他指的是淑女Z(Fairlady Z)【34】。虽然我没见过,但听说过这种车的车身好像很低。

    “扎帕,人家的态度真是和你形成鲜明对比。这一年来,你动不动就说‘多亏了我你才得救’,摆出有恩于我的姿态。”

    那次事件中,前来相救的不光有玉田宪吾,还有细见先生。是他狠狠收拾了户狩的手下们。所以,扎帕逮住机会就说:“要不是细见先生驾驶着我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或者“你真应该感谢丰田开发了卡罗拉这款车”。

    “大概玉田宪吾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担心望月家不欢迎他,才会这样卑躬屈膝的吧。因为现在大家依然认为他是追赶荒木翠、引发车祸的罪魁祸首啊。”

    “可荒木翠他们其实并没有死。倒是玉田宪吾,为了他们吃尽了苦头。”

    “他真是高风亮节啊。”

    “为了帮助荒木翠他们逃走,玉田宪吾还在有关车祸的报道中努力投放烟幕弹。他招不招人喜欢另说,但是没理由被嫌弃啊。”

    “因为知道真相的人极其有限。”

    “望月家里知道真相的也只有亨吧。不,应该说人类中知道真相的只有亨。”

    “不过咱们私家车都知道玉田宪吾有多么努力。被人类误解,被车类理解,这个人真够可怜的。”

    这时,郁子笑着说:“虽然亨没有细说,但我也相信玉田先生不是坏人。”

    “哈哈,谢谢理解,我太高兴了。”亨模仿玉田宪吾的声音说。

    玉田宪吾挤出微弱的笑容,说:“伯母,人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每个人都有好的部分,也有坏的部分。以前我也做过很多不好的事。”

    “小玉,你竟然这么老实。”亨笑道,“这样的话,就做不了记者了吧?”

    “现在改行也不可能了。”玉田宪吾无奈地撇撇嘴,“虽然这个工作遭人嫌弃,但今天我还是特意赶来仙台取材了。”

    “今天要取材?”郁子问。

    “对呀,妈妈。小玉今天好像会在市里转转。”

    “仙台还有什么值得报道的事件吗?”

    “肯定还是和荒木翠有关吧。”亨说。玉田宪吾闻言,立刻绷紧多肉的下巴。

    “没错。荒木诚人这次要变卖荒木翠的遗物和所有物。电视上应该报道过吧?”

    “荒木诚人是谁来着?”

    “就是荒木翠的老公。”

    “哦,对啊。我没看到那条新闻。”亨闷闷不乐地说。

    “没事,以后还会播的。”

    “你这次来,是刁难荒木翠的老公的吧?”

    “亨,不可以这么没礼貌。”郁子提醒儿子。

    几乎与此同时,玉田宪吾满不在乎地说:“没错,我就是来刁难他的。”

    “哎呀呀。”郁子虽然迷惑不解,但还是感叹道,“当记者真不容易啊。”

    “我今天来,是想请亨君帮我一个忙。”

    “哦,这样啊。”

    亨点点头:“他给哥哥打电话时说过了。”

    “亨很聪明,可能也很善于刁难人,但是,玉田先生,我不会允许我家孩子做这种事的。”

    “不,刁难人的事交给我这个大人就好。希望亨君帮忙的是其他工作。”

    “其他工作是什么?”

    “拔草。”玉田宪吾说。

    “拔草?我不干。”亨大声抱怨,不过他语气一转,又说,“今天我休息,陪你去一趟也行。小玉,我跟你说,如果你取材需要在市里到处跑的话,可以开我家的德米欧。”

    “这个我可没听说。”郁子眉头微皱。

    我也没听说。我也有弯曲雨刷的冲动。

    “今天家里又不用车,就让我们用吧。”亨罕见地像缠着妈妈要玩具的小孩子一样撒娇。

    尽管郁子并不吃这一套,但她最终还是同意了。“好吧,今天也不用车,就让你们用吧。”她把车的使用权,也就是我的使用权,交给了玉田宪吾。

    “喂,小绿,要出发了吗?”扎帕朝我大喊,“这次玉田宪吾要驾驶你了。”

    “是啊。”

    我看到玉田宪吾从郁子那里接过钥匙。他会不会好好对待我啊?我心里一阵不安。

    “小玉,放心吧。我家车的任意保险不只限于家人,你开的话也没问题。”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玉田宪吾嘀咕道。

    听到这里,扎帕问:“望月家为什么不上只限于家人的保险啊?”

    这种事不是各家自己决定,想上哪个保险就上哪个吗?不过,我还是解释道:“这是因为郁子说不定什么时候会交男朋友吧。”

    “这样啊?”

    “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郁子在某个地方闪电般遇到‘心爱之人’的可能性并不是零。”

    “这就和世界上第一辆梅赛德斯还在世界某处行驶的可能性不是零一样。”

    “没错。可能性不是零。到时候,说不定郁子的那位‘心爱之人’有机会驾驶我呢。”

    “可能性不是零。”

    “零和一差别很大。到那时候,如果任意保险是限定家人的话,会很介意吧?”

    “谁介意啊?”

    “郁子,或者她那位‘心爱之人’,可能都会介意吧。然后还有我,我会特别介意。”

    是否加入任意保险,保险期限,以及加入条件,对我们私家车来说非常重要。我们倒不是担心钱的问题,而是万一发生事故怎么办?一想到这些,我们便会陷入无止境的不安。

    “所以,望月家给我上的任意保险附带了家人以外也适用的条件。”

    “提议的肯定是你家次男吧?”

    “没错。”会对郁子可能交男朋友的事未雨绸缪,并对汽车保险内容提出意见的,除了亨,就没有其他人了。

    以前,亨曾经对良夫说过:“别看妈妈那么坚强,其实她特别单纯。她是收到一束花就会心花怒放的那种人。”

    “收到花就会心花怒放?真的吗?”良夫半信半疑。

    亨说:“因为我听说,爸爸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就是鲜花。”

    “是吗?”

    “是啊。妈妈告诉我的。”亨出生不久父亲就去世了,所以他对亲生父亲了解很少。在我看来,他既没有因此惋惜,也没有特别在意。然而,说不定望月家最关注父亲的就是亨了。所以,关于母亲再婚的事,他比郁子自己还上心。

    咔嚓一声,车门打开,玉田宪吾坐进驾驶席,亨坐上副驾驶席。引擎发动了。

    我全身上下的每个零件都充满活力。果然,可以上路奔驰最开心了。

    “荒木翠的老公为什么要突然变卖她的遗物啊?”我一开动,亨就问玉田宪吾,“那个,她老公叫荒木什么来着?”

    “荒木诚人。他在电视上的特别节目里说,以前荒木翠说过:‘如果自己先死的话,希望配偶把自己的物品变卖掉,换成钱,捐给福利机构。’”

    “那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变卖?”

    “他说车祸刚发生后,由于打击过大,他没有整理亡妻遗物的心情。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发生了那么惨烈的事故,还引起了那么大的轰动。一年之后,他终于收拾好心情,可以做这件事了。”

    “那他打算怎么卖呢?到集市去卖?”

    听到亨的话,玉田宪吾不禁失笑。“偶尔听你说出孩子气的话,我都不适应了。应该是慈善拍卖会之类的吧。”

    “那么小玉,你现在要去哪儿啊?”

    “去找荒木翠的老公。”

    “就是荒木诚人先生吧?”

    “对,我打算去采访他。”

    “咦?”亨有些兴奋,“好像很有趣啊。是去咖啡厅或酒店大堂之类的地方采访吗?”

    “不,我要去荒木家。我知道他今天休息。叮咚,按响门铃,然后就正面突击。”

    “预约了吗?”

    “没有。”

    “没有?”

    “我给他打过电话,提出正式的采访请求。但他拒绝了。所以只能直接上门拜访了。”

    “采访也用不着这么拼吧?”

    “也是。”玉田宪吾不知为何高兴地哈哈大笑。唾沫星飞溅,甚至有几滴飞到我的前窗上了。虽然没鸟粪那么恶心,但也很不像话好吗!我忍不住叹息。

    “刚才我也说了,我要趁这个机会刁难他。”

    “哦。”亨简单回应,也听不出他是否感兴趣。

    为什么玉田宪吾为了刁难荒木翠的老公不惜做到这种地步呢?

    荒木翠还活着,然而荒木诚人并不知情。说起这个男人,先是妻子出轨,接着妻子死于车祸,还有比他更值得同情的悲剧性人物吗?刁难这么可怜的男人就像在摔倒的人身上再踩几脚,或者超过意外熄火的汽车扬长而去,都是性格恶劣之人才能干出来的事。刚才,玉田宪吾自己也说“每个人都有好的部分和坏的部分”,今天他要做的这件事就完全暴露了他身上坏的那部分。

    “那我要做什么呢?按下他家门铃之后拔腿就跑?叮咚,嗖。”

    “这个我做就行了。”

    “叮咚,嗖?”

    “不是。是叮咚,取材。”

    “原来如此。”

    “先不说这个了。总之,等荒木诚人出来后,由我来问话。”

    “工作要交给专业人士,对吧?”亨好像被自己说服了,不住点头,“我也很想学习一下大人的做法。”

    “开什么玩笑!”玉田宪吾爆笑。我的前窗又要遭殃了吧,我不禁身体紧绷。“我告诉你,大人的做法最无聊了,无非是事前调整啊,barter啊,就是权衡利益,达到自己的目标。”

    “barter?不是butter?”

    “反正就是类似于交换条件。这个词的本义好像是指物物交换。比如,大型娱乐公司让当红女星出演电视剧时还会提出让新人也一起参演的要求。barter就是这样的交易行为。”

    玉田宪吾说的话似乎很高深,亨能懂吗?至少我是不太懂。

    “我妈妈总说:‘吃掉青椒的话,就可以吃甜点。’这也算barter吧?”

    “这只是母亲担心孩子蔬菜摄取不足而已。”

    “不是barter?”

    “这是母亲对孩子的关爱。”

    “好复杂啊。”

    遵循玉田宪吾的指令,我一路向北前进,穿过刚建成的轮王寺隧道。不久前,这片地区还因为道路曲折而经常发生严重堵车,轮王寺隧道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简直就是拯救苍生的神明赐予我们的捷径。因此,我们私家车都把这条隧道称为“恩赐隧道”,每次畅通无阻地通过这里时都欣喜不已。我穿过这条“恩赐隧道”,进入北环线走了一会儿,在一个大型路口左转。

    一次、两次,拐过两个弯,又开过一个坡道,就来到一片陌生的住宅区。

    “小玉,那我到底要怎么做呢?”亨环顾四周,“扮演你的孩子吗?”

    “啊?”

    “见到带孩子的记者父亲,对方多少都会合作一点儿吧。”

    “有道理。”

    “对吧?”

    “但我想拜托你的不是这件事。”玉田宪吾正要开始说明,亨伸出手掌制止了他。

    “等等,让我猜猜看。”

    “这又不是智力问答。”玉田宪吾把方向盘左转,开进住宅区深处。

    “我猜应该是‘潜入荒木家取回物品大作战’吧?”

    “嗷!”玉田宪吾像被尖锐物品扎了一下似的。

    “猜对了?”

    “从荒木家取回物品,比如什么物品呢?”

    “嗯?”亨沉吟道,“比如不可以拿到集市变卖的东西?”

    “不是集市啦。”

    “应该是如果卖掉,被大家看到的话,就会有麻烦的物品。比如和丹羽出轨的证据之类的。”亨说。

    我想他大概还不知道出轨的具体意思吧。没错,我们私家车都大体明白出轨是怎么回事。男人和女人去汽车旅馆幽会时常常会开车前往,很多人还没到旅馆就迫不及待地在车里卿卿我我了。这些事情与我们私家车的关系出乎意料地密切。当然,这种事也没什么值得自豪的。

    “大家都知道荒木翠和丹羽出轨的事啊。我们记者不遗余力地报道这件事,荒木翠他们也没有强烈否认。事到如今,根本没有隐藏证据的必要。”

    他说得很对。

    “那我今天要帮什么忙啊?给点儿提示吧。”

    “不用给提示,我直接告诉你答案。”

    “先给提示嘛。”

    “真是的。”玉田宪吾叹息一声。

    答案是什么,亨的任务是什么,都与我关系不大,所以我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这辆德米欧?”因此,当玉田宪吾嘴里突然蹦出我的名字时,我实在被吓得不轻。

    啊?怎么说到我了?

    “这辆德米欧在一年前被偷过一次,你知道吗?”玉田宪吾说。

    “什么?”亨也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我家德米欧被人偷过?但是车没丢啊。”

    “只是被偷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也就二十几分钟吧。有一个人瞒着主人,把车开走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年前吧。”

    “我问具体是什么时候。不过还好,我家车的任意保险不是只限于家族成员。”

    那件事,我怎么可能忘记?

    那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放弃追究了,就让这个未解之谜的真相永远在黑暗中沉睡吧。然而,今天终于要揭开谜底了吗?我激动得引擎活塞都要加速运动了。

    “那天,你哥把车钥匙交给我,我骗他说‘我会交给酒店前台保管’,其实,我把钥匙交给别人了。”

    “交给偷车贼了?”

    “交给需要用这辆德米欧的人。”

    就是那个家伙吗?

    我回忆起一年前的往事,忍不住浑身颤抖。是愤怒还是恐怖,我无从判断。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暴躁的男人捶打我方向盘的事。当时他非常焦虑不安。

    “到底是谁啊?是我认识的人吗?”

    “算是你认识的吧。”或许是因为自己掌握了亨不知道的情报而充满优越感,玉田宪吾愉快地翕张鼻翼,装模作样地卖关子。

    “谁啊?”

    “是一个应该已死于隧道事故的人。”

    “啊,是丹羽吗?”亨大叫。

    丹羽?什么?是丹羽?我的雨刷又要动了。那个人就是丹羽?虽然他是话题人物,但我并不清楚他的长相。我知道他是靠太阳君版权费悠闲度日的富家公子,然而这并不能帮助我构建出这个人的相貌。偷车的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来着?身穿黑色帽衫,戴着帽子,而且开车很粗暴。他的举止果然不像普通人呢。我好像明白了。然而,那么不靠谱的男人还能衣食无忧?我又免不了感到吃惊。

    “这是提示。”玉田宪吾说。

    “提示?”亨反问。

    “对。今天我拜托你的工作和那时丹羽偷车是同样的理由。也许不能说是同样的理由,不过至少目的是一样的。”

    亨双手抱胸,往左歪歪头,又往右歪歪头。“虽然很不甘心,但我真的猜不到。”

    “要我公布答案吗?”

    “不要。我再想想。下一个提示是什么?”

    不久后,我的速度开始放缓。住宅区中间有一个小公园,玉田宪吾可能打算把我停在公园旁边。幸运的是,那里并没有“禁止停车”的标志。

    “没有提示了。”玉田宪吾烦恼地说。接着,他又问:“对了,你知道别人怎么称呼荒木翠这种人吗?”

    “怎么称呼?不是叫她荒木女士吗?”

    “不是。我是说如何描述她这种人。”

    “怎么描述?‘名人’呗。”

    “换个其他的,更有腔调、更上档次的说法。”

    排气量三升以上的高级车,我想到了这个说法。

    玉田宪吾对双手抱胸、为了避免失败的屈辱而绞尽脑汁的亨说:“是‘高岭之花’。我们这样的男人,都把荒木翠那样的女人叫做‘高岭之花’。”

    “我好像听说过。”

    “对吧?”

    “这个说法怎么了?”

    “将来你也找一朵‘高岭之花’吧。”

    “啊?什么意思?”亨惊讶地问。我也不太明白。“你是让我和够不到的女人结婚?”

    说着说着,玉田宪吾拉起手刹,关闭了引擎。

    “咱们先下车,去荒木家的路上我告诉你。”

    能不能在车里讲啊?然而,我的愿望落空了。

    他们下车,朝公园对面走去。我无所事事,只好打量周围的景色。公园里,滑梯、沙坑等一般游乐设施一应俱全,一簇簇杜鹃花灿然盛开,公园中央还有几棵高大挺拔的樱树。

    “嗨,德米欧。你找荒木家的人有事吗?”

    我把注意力转向后方,后面那户人家的车库里,有一辆面朝我停放的宝马。那是一辆六系列的敞篷车。如果用人类的相貌来形容的话,可以说这辆车眼神锐利,鼻孔大得夸张,浑身散发着强劲的气势,宛如一只身穿名牌西装的猛兽。总之,这种奇妙的平衡感正是这款车的特性。

    “你好。”我赶忙回应。我的车尾对着他。当然,停车方向取决于人类,停车时车辆无法回头,所以我们不用像人类那样非得面对面说话才行。我们的引擎盖和保险杠又不是脸,这一点应该不用我多说。总之,四面八方,只要是尾气可以到达的范围,我们都可以对话。

    “去年,你现在待的那片地方可热闹了。来荒木家取材的人都把车停在这里,密密麻麻的。”

    “我想也是。”各地记者蜂拥而至,打车或租车前来的东京记者,肯定都把车停在路边。

    “荒木翠家就在附近吗?”

    “走几步就到了。一直朝里走,就能看到一座豪宅,那就是她家。”

    “你家也是豪宅啊。”这不是恭维,而是我的真心话。

    然而他却显得不太满意。“还行吧。”

    “对了,荒木家的车怎么样啊?”

    “怎么样是什么意思?你问有几辆吗?那我告诉你,只有一辆。”

    “不是,我是问车型。”

    “知道这个,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我就是有点儿好奇而已。”

    “我才不关心车型之类细枝末节的问题呢。”这辆六系列的敞篷车——我们私家车口中的“老六”——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生气,好像在努力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难不成荒木翠家的车和你是同一款?”我试着说出自己的猜测。对汽车来说,同款车毫无疑问是最值得关注的。拿我来说,如果邂逅同一厂家、同一款式、同一年代的车,就像见到兄弟一样欢欣雀跃。相反,也有很多车见到同款车会感到不自在,或萌生竞争心理,因而心情不快。这辆老六会不会就属于后者呢?

    “德米欧,你真聪明!”说话的是老六邻居家的奥迪。虽说是邻居,但两户住宅都很大,庭院也相当宽敞,所以两家的距离比较远。与我和扎帕“亲密无间”的邻居关系完全不同。那辆光滑闪亮、美得炫目的红色奥迪说:“你说得没错,荒木家的车也是宝马老六。”

    “那又怎样?只是巧合而已,两家碰巧买的是同一款车罢了。”老六不高兴地说。

    听到老六不客气的反驳,我读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说不定老六的主人是模仿荒木家才买了同一款车。乍看之下,这个小区豪宅林立,但其中还是荒木翠家的门第最为悠久高贵,周围的住户可能都对荒木家抱有某种憧憬,为了效仿而购买同款车,这也不难理解。

    然而,对这家的老六来说却是一种屈辱。也许不算屈辱,但至少可以算作失落感吧。

    “荒木翠家在哪里啊?我家次男和记者一起去她家了。”

    “带孩子的记者很少见啊。”

    “荒木家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奥迪回答,接着他又像传球似的把话题丢给旁边的车,“对吧,塞利西欧(Celsior)?【35】”

    “对。沿我家旁边这条路走到头就到了。”塞利西欧回答。

    总而言之,荒木家不在老六和奥迪这边的路上,而是在更靠外侧的那条路上。

    “可惜的是,现在荒木家没人。”塞利西欧说,“我后面就是荒木家,能看到大致情况。他家的老六不在停车场,所以荒木诚人应该出门了。”

    “亨他们白跑了一趟吗?”

    “你也白跑了一趟。”

    “不过跑一跑还是很快乐的。荒木诚人是研究疾病的吧?顶着爆炸头的那种学者?”

    “他可不是爆炸头。”

    “哦,对了,他是研究免疫什么的学者吧?”

    “对。免疫什么来着,奥迪?”

    “与免疫不全有关的基因研究。”

    “对。就是这个与免疫什么有关的什么研究。”老六大声说,“这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对吧,奥迪?”

    “因为他的研究可以帮助被疑难杂症困扰的人类减轻痛苦。”

    “真了不起。”我由衷地赞叹。

    老六却意味深长地说:“是有了不起的一面。”奥迪接着说:“也有不那么了不起的一面。”

    “这是那辆老六,也就是荒木家的老六说的。”塞利西欧镇定地总结道,“荒木翠真的很努力啊。对吧,奥迪?”

    “没错。荒木翠确实很努力。”

    “她不是出轨了吗?”我问,“你们说的努力是指什么啊?对了,荒木翠和荒木诚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呀?”

    “荒木翠为了一个角色去体验生活的时候碰巧认识诚人的。荒木翠被专心致志搞研究的诚人打动,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

    “但荒木诚人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人?”

    “不,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对学术研究认真投入,这一点不假。但是,有时候两人结婚后才会发现配偶的另外一面。对吧,塞利西欧?”奥迪说。

    “没错。荒木翠想尽己所能支持荒木诚人崇高的事业。当然,她被这个男人认真工作的样子深深吸引也是事实。然后,他们就结婚了,还买了宝马。刚开始时,一切都很好。”

    “你是说宝马的状态很好?”说完,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想偏了,马上改口,“你说的是他们的婚姻生活吧。”

    塞利西欧说:“据说他们没怎么交往就结婚了。这就像不经试驾就买车一样,人类都有表里两面。”

    “就好像我们汽车也有外观与内饰一样。”奥迪插话道。

    然后,他们就开始说起“荒木翠很努力”这个话题。

    “那是两人婚后的一天?”塞利西欧开始讲起来,语气像在介绍落语名段的梗概似的。说不定这个街区的每辆车都熟知荒木翠家的内情。“荒木诚人对妻子说:‘今天不加班,晚上一起吃饭。’是这样吧?”

    “没错。”奥迪随口回答,“于是,荒木翠就做好晚饭,等待老公回家。出身名门的世界级女星在做饭方面也非常努力。然而,那天,她老公没回来吃饭,因为工作耽搁了。”

    “这种事也有可能发生。”

    “荒木翠一直等到深夜,她老公才回来。她说:‘回来晚就不能先打个电话吗?’妻子抱怨一句很正常吧?”

    “当然正常。这种情况,谁都会这样说的。”

    “结果,她老公立刻化身为厉鬼。”

    “啊?”

    “就是勃然大怒的意思啦,他怒斥妻子:‘我做正事的时候能想到打电话吗!’然后,他又命令妻子:‘给我道歉!’”

    “道歉?但是荒木翠又没有做错事啊。”

    “是没做错事。但是,荒木诚人非要妻子道歉不可。他说:‘是你故意找碴儿。犯错就要道歉,这是世间的规矩。’”

    “呃?”我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就像车里挤满人,因为重量和闷热而不堪重负似的,“在两边都是绿灯的时候,应该互相体谅吧。”

    “正是如此。”奥迪表示赞同,“绿德米,你说得没错。在不知哪边是绿灯的时候,必须放缓速度、观察情况、互相礼让才行。”

    “但是,荒木翠很伟大,她郑重地向老公道歉了。”塞利西欧说。

    “哎哟。”

    “然后,她老公心满意足地说了一句话。”

    旁边的塞利西欧同时开口,两辆车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你这个人不懂常识,我要教你为人处世的正确之道。’”

    “哇!”总之就是说,她老公那边永远是绿灯。

    说起来,户狩他们为了自己的欲望和目的,就算己方不是绿灯也要硬拗成绿灯。他们很可怕,明知不对,也要把错误贯彻到底。

    但荒木翠的老公又和他们不太一样。他坚信自己这边是绿灯,对于自己的正确性从不怀疑。我说不好哪种人更坏,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两种人都会给周围人带来困扰。

    “从此之后,一直都是那样。”老六说。

    “那样是哪样?”

    “荒木诚人指出妻子的过错,教训她,然后她赔礼道歉。这样的关系一直延续下去。”

    “一直?”

    “一直。无限循环。”

    “荒木翠真能忍啊,她都不发怒吗?”从社会地位来看,荒木翠显然比老公高得多。你以为你是谁,敢跟我这么说话!就算她这样痛骂老公也不为过。

    “其中一个原因是,荒木翠这个人非常善良谦逊。她认为老公的话合情合理,于是就全盘接受了。”

    “可是,她老公的话怎么想都是自私自利、胡搅蛮缠的歪理邪说啊。”

    “荒木翠大概认定,在普通情况下,老公永远是对的。她的人生经历与众不同,拥有与众不同的家世、与众不同的才华,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有误解。她不知道普通人的人生是怎样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奥迪接着说,“她不得不道歉。因为在她乖乖道歉之前,她老公会一直一言不发,甚至拒绝和妻子对视。”

    “一言不发?”

    “对,一句话都不说。我说,绿德米,你会觉得被人无视根本不算什么吗?”

    “不,我不觉得。”

    “那么,朝夕相处之人采取让人不快到极点的态度,会让一般人精神崩溃吗?你会觉得被人无视可能严重到这种夸张的地步吗?”

    “不,我不觉得。”

    “外面的荒木诚人是个好人,虽然有些冷漠,但做事认真负责,稳重可靠。我的主人经常说:‘荒木女士的先生真是个优秀的人。’附近的邻居也都这么说。实际上,他确实有这样的一面,应该不是伪装出来的。”

    “因为人类有很多面啊。”我想起玉田宪吾和江口先生。肯定没人想到出身名门的著名女星荒木翠会谦逊到那种程度。“知道荒木诚人有另一面的只有荒木翠吗?”

    “还有我们这些私家车。”奥迪说。

    “那辆老六经常说起荒木家的事吗?”

    “刚开始时,他不太说。”塞利西欧说,“但后来荒木翠的八卦传得满天飞,他就一点点把真相告诉我们了。也不知是发牢骚,还是为荒木翠辩护。”

    “但为什么我们没有听说过呢?”汽车圈里的闲话传得很快,可这些事为什么闻所未闻呢?

    “这个呀?”老六百无聊赖地搭腔。

    “因为我们不常出门啊。”也许是错觉,奥迪的声音也变小了。

    看来,对于高级住宅区的车主们来说,私家车与其说是代步工具,倒不如说装点门面的作用更大。他们很少开车出门。

    “我的主人怕出车祸。”塞利西欧的语气里明显透出落寞。

    几年前,新闻里好像经常报道艺人和企业高层领导出车祸或违章驾驶的事。那时,我刚来望月家,况且新闻里报道车祸是家常便饭,所以我一般听过则忘。但是,这个住宅区的人似乎都很关注,大概因为这里的居民大多拥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吧。

    这里的车主一个个变得神经兮兮,唯恐稍有违章就会引发舆论批评,惹祸上身。所以,打车或租车出行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人开始害怕、选择打车的话,其他人也会跟着害怕,相继效仿。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这里的车很少与其他车接触。偶尔出一趟远门,也不会特意说起荒木翠的事,所以荒木翠的家事并没有在汽车圈里传开。

    “原来是这样啊。”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作为私家车被生产出来,却被主人成天关在家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我想起以前停在包月停车场里的那辆蓝鸟。他那位年过八十的主人因病卧床不起,不能开车。这是一年前的事了,也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

    “啊!绿德米,你家那个孩子把鞋扔到荒木家院子里去了!”塞利西欧大喊一声。

    “啊?亨扔鞋?”我不明就里。

    我蓦然想起前几天亨打碎了餐厅玻璃的事。难道是有人命令亨扔鞋的吗?但是,为什么非要选在这里扔啊?

    “刚才,那个男人一直锲而不舍地按荒木家的对讲机。”

    “他叫玉田宪吾,是个记者。”

    “他们发现荒木家没人,然后孩子就突然脱掉鞋,扔到院子里去了。”

    “他为什么扔鞋?”我问。塞利西欧不像在说谎,我看不到荒木家发生的事情,不由得焦急起来。

    “现在,他未经许可就跑到荒木家的院子里去了。”

    “你说亨?”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总之,他把鞋捡起来了。”

    把鞋扔进去,又自己捡起来?

    “他到底在折腾什么呀?”奥迪疑惑地问,“小孩子就是没头脑。”

    “不对!”我当即予以否定,“如果亨没头脑,那就没人有头脑了。他比大人还像大人,说他是望月家的智囊都不为过。”

    “不过,你家那位智囊君又开始修整庭院了。”

    “啊?修整庭院?”塞利西欧的实况转播朝我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他在拔草,清理杂草。他是来帮忙打扫院子的吗?”

    “拔草?”连我也糊涂了。扔鞋、捡鞋、拔草。玉田宪吾是说过想让亨帮忙拔草,但我以为那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他是想给别人送花吧。”塞利西欧事不关己地说,“孩子的想法简直莫名其妙。”

    “啊,对了,说起孩子,荒木翠的那个孩子可真够惨的。”奥迪插话。

    “荒木翠的那个孩子?”我鹦鹉学舌般地重复,“孩子在哪里啊?”

    “现在没有了。”奥迪说。

    “真是一场悲剧。”塞利西欧说。

    “喂,你们在说什么呢?”老六插嘴道。他好像听不清一车之隔的塞利西欧说的话。

    “我们在说孩子的事。荒木翠以前不是怀过孕吗?”

    听了奥迪的说明,老六黯然低语:“哦,那件事呀。”

    而我依然迷惑不解。“什么?荒木翠有孩子吗?”

    “有过。”“对,以前曾经有过。”“现在没有了。”

    接着,几辆车开始七嘴八舌地讲述往事。他们语气平淡,就像满怀悲伤与无奈从惨烈的车祸现场旁边静悄悄地路过那样。

    “怀孕初期,荒木翠的身体状况很不好。”

    “本来她老公就对妻子怀孕的事一点儿都不高兴。”

    “据她家那辆老六说?”塞利西欧进一步压低声音,像是怕加重原本就很沉重的话题,把现场气氛拖入泥潭之中似的。他换上宛如行驶在冰冻车道上一般流畅轻巧的语气,说:“荒木诚人得知妻子怀孕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是想以怀孕为借口偷懒不做家务吧!’”

    “天啊!这也太过分了吧?!”我呻吟道。

    “大吃一惊吧。他还说怀孕又不是生病,该做的还得做。”奥迪木然的声音仿佛是从排气管里发出的。

    “啊,是有这事。”老六无精打采地搭腔,他似乎能够想象出当时荒木夫妇对话的场面。

    “明明妻子刚怀孕,身体不适,那个男人却还要求她像往常那样做家务,他说:‘做好分内之事,才是有担当的成年人。’”

    “这就好像在说,我前方的信号灯全是绿灯。”

    “没错。而且不幸的是,荒木翠好像总是觉得自己前方的信号灯全是红灯。”

    太为他人着想是会吃亏的。在路上行驶时也是如此,太顾虑其他车,就会被加塞。

    “然后,有一天,荒木翠终于身体不支倒下,被送进医院。”奥迪说。

    忽然,大家全不吱声了。一直在当听众的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还在专心等待下文。但等了半天,大家依然沉默。“咦?然后呢?”我正要开口询问,突然灵光一现,领悟到他们沉默背后的含义。荒木翠肯定是在那一天失去了她的孩子。“荒木翠也太惨了!”

    “可不是嘛,她一定受了不少罪。”老六说,“硬要说的话,她唯一的幸运就是这件事发生时正赶上东京进行大选,政坛动荡。”

    “啊?这和政治有什么关系?”

    “媒体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边,就没人关注荒木翠的事了啊。”

    “原来如此。”如果媒体得知荒木翠怀孕、又流产,记者们肯定会从东京大举杀向仙台。荒木翠以前曾经说过,媒体没有其他新闻可报道的时候就会拿她炒作。反过来也可以理解成,媒体不愁没有新闻素材的时候就不会关注她。

    “可是那件事之后,荒木诚人依旧对荒木翠挑三拣四,训斥她。”

    “啊?不会吧?”明明发生了那种事,荒木诚人还对妻子不依不饶?

    “那辆老六说,在荒木翠出院坐车回家的路上,开车的荒木诚人一直语气淡然、滔滔不绝地进行说教:‘就是因为你自己没做好健康管理,才会发生这种事。你没有做母亲的资格。’等等。”

    “太可恶了!”

    “还远远不止如此。我说了,你可不要吃惊啊。”

    “嗯,我向马自达的创始人发誓,绝不吃惊。”

    “后来,荒木诚人出轨了,他开始和其他女人交往。”

    “啊?等等,你说什么?!”

    “你看,跟创始人发誓也没用吧。我再说一遍,荒木诚人出轨了。”

    “不是荒木翠出轨?”从刚才听到的情况看,荒木翠无法忍受丈夫的傲慢无礼,转向其他男人寻求精神慰藉也是有可能的。出轨也要分情况啊!虽然不知该不该这样说,但至少荒木翠出轨有同情的余地。“我真的搞不明白了。”这种时候,人类常说“举手认输”,此刻我也有类似的感觉。用我们汽车的话来说,就是“鸥翼门的感觉”。想把车门打开成海鸥翅膀那样,对不起,我无法理解,饶了我吧。

    “荒木诚人出轨,在道理上说不过去吧?”

    “那个男人认为保不住孩子的女人根本不是女人。总之,他会找一堆歪理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老六义愤填膺地说,他激动得活塞都要上下运动了。

    “其实,他出轨是旧情未了。荒木家的老六说,荒木诚人原本就在与有夫之妇交往。”

    “什么?”

    “怎么说呢,也不知算藕断丝连还是什么。反正荒木诚人与荒木翠结婚后,还与旧情人保持往来。类似于买了两辆私家车的感觉。”

    我不知该作何评论。我想痛斥荒木诚人太自私,但又觉得这样很傻。我又想起戴安娜王妃和王子的事。

    “不过,既然她老公这么过分,荒木翠赶快和他离婚不就行了吗?我以前就有这个疑问,今天听了你们的讲述,就更纳闷了。荒木翠没必要忍受这样的男人吧?”

    “怎么说呢?”

    “又是因为荒木翠太善良吗?”我说,“她认为自己可能也有错,所以不愿离婚?”

    “不。”老六回答,“荒木家的老六说,失去孩子之后,荒木翠好像也考虑过离婚。毕竟,荒木诚人还做出了出轨这种事。”

    “对啊!”

    “但是荒木诚人坚决不同意离婚,他不想切断与荒木翠表面上的联系。”

    “是为了财产吗?”我问。心里想着应该不会吧,但又无法完全否定这个可能性。

    “或许是为了自尊心。妻子离开,就说明自己做错了。”

    “他做得还不够错吗!”

    “就是说啊。”奥迪说,他听起来就像要打开假想的鸥翼门了,“而且,荒木诚人还说了一句特别卑鄙的话。”

    “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荒木翠坚持离婚,他就把她过去出轨的事告诉媒体。”

    “把自己妻子出轨的事告诉媒体?他为了什么啊?而且荒木翠出轨的八卦不是早就传得尽人皆知了吗?”

    “并非全部。尤其是和普通人出轨的事,都没有报道出来。但荒木诚人都调查清楚了。”老六说。

    塞利西欧补充道:“比如,他查到一个男人和荒木翠交往时是单身,但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

    “哦?啊!”我突然想起一个名字,“是贤次郎先生吧?”

    “谁?”

    “我曾见过一辆大众车,他的主人是贤次郎先生。”

    就是在隧道事故现场附近的停车场里遇见的那辆大众车,他告诉我:“我家贤次郎先生单身的时候,曾经和荒木翠交往过。”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老六说,“但是,如果媒体得知这个消息,去那户人家上门采访,你觉得会怎么样?”

    “肯定会给人家带来困扰吧。”

    虽然贤次郎先生试图隐瞒这段历史,但他妻子还是知道了。然而,即便如此,如果媒体找上门来重提旧事,还是会令人不快吧。

    “而且,听说那个男人的孩子自打生下来就和其他的孩子有点儿不一样。”奥迪说。

    “啊,对了,那位母亲好像每天都要陪着孩子上学。”我还隐约记得大众车说过的话。那位叫博子的母亲在开车时偶尔会自言自语:“人生真辛苦啊。”人生真辛苦,扎帕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听了弗兰克·扎帕的歌,就会明白人生要经历很多很多事。

    听了我的话,塞利西欧说:“那个家庭本来事情就多,如果再把男主人和荒木翠的绯闻挖出来,会怎么样呢?”

    “肯定会很烦恼吧。”至少不会是喜事,“麻烦那么多。”

    “可不是嘛。所以,荒木翠没有离婚,她没办法离婚,因为会牵连其他人。”

    “唉?”光是听他们讲这些事,我就觉得心力交瘁。

    面对荒木诚人的不讲理,荒木翠忍下来了。她恐怕是不得不忍吧。

    “他家的老六说,每次荒木诚人开着他去情人那里,他都厌恶得不得了。”伙伴很难过,奥迪似乎也很担心。

    “每次荒木诚人和情人出去过之后,都会把导航仪的历史记录删掉。”

    “他家的老六表示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导航仪的历史记录被删掉吗?”

    “他说:‘他删除记录的行为非常理性。一个男人冷静地出轨,这种事实在太恐怖。’”

    “哦?”我似懂非懂。

    “总之,他说他最生气的时候,就是荒木诚人删除导航仪历史记录的时候。”

    我们私家车大多很亲近主人,甚至可以说偏袒主人。而这辆老六的反应非常少见。不过,也许他认定的主人只有荒木翠,并不包括荒木诚人。

    “看,他们回来了。”老六说。我看向前方,玉田宪吾和亨正并肩朝这边走来。

    正如塞利西欧所说,亨手中的塑料袋里装着一些草,好像还有几朵花。我能看到小铃铛形状的白色花朵。

    驾驶席和副驾驶席的门几乎被同时打开,两人坐上了车。

    有缘他处再见,我正想和他们告别,老六就抢先说:“以后再来啊!我们一直都在这里。”这既是句告别,也是自怒自艾般的悲叹。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出发了。

    倒霉事发生在归途。

    首先,从仙台市北郊返程的途中遭遇了交通拥堵。从北环线进入南北向车道后,就在进入轮王寺隧道之前堵住了。

    这不是“恩赐隧道”吗?!

    明明是为了消除堵车而建立的捷径隧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车啊!

    也许有些夸张,但我真的深感绝望。无论推出多少缓解拥堵的政策,依旧无法消除堵车吗?就好像无论制定多少法律条款,依然不能杜绝犯罪一样,这不就和“捏手背游戏”【36】差不多吗?

    “堵车了。”亨也说。但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我这么失望,只是陈述堵车了这个事实而已。

    “堵车是无可奈何的事。只能靠时间解决了。”玉田宪吾也显得不慌不忙。

    “是啊。”

    “以前,迈克尔·凯恩【37】演过一部电影,讲的是用MINI cooper抢劫的故事。”听到玉田宪吾的话,我差点儿惊叫出声。太可怕了!被卷入人类犯罪的车子,让我无法不同情。

    “哦。”亨随口回应。

    “三辆不同颜色的MINI cooper,好像分别是红、白、蓝三色。主角抢劫金条后逃跑,意大利警察在后面穷追不舍,双方在意大利的广场上上演猫捉老鼠的大战。然而,正赶上意大利广场严重堵车,车子都动弹不得。”玉田宪吾换成空挡,拉起手刹,把脚从刹车踏板上移开。他大概知道车子一时半晌无法前进。

    “一开始,意大利人都焦躁不安地狂按喇叭。但是,随着剧情的发展,镜头再度转向广场时,大家又都显得十分悠闲。”

    “怎么悠闲?”

    “有人坐在车顶看报,有人在车里打牌,还有人在玩骰子,甚至还有男司机隔着车窗与旁边反向车道的司机搭讪,结果被对方扇了一耳光。”

    亨开心地笑了起来。“果然很悠闲。他们好厉害啊!”这大概已经超出“悠闲”这个次元了吧。

    “是吧。看了那部电影之后,我觉得堵车也有堵车的乐趣,享受一番也不错。日本人现在太急躁了。”

    “日本人也有很多种。”亨冷静地说,“而且,那只是电影而已。”

    “没错。”玉田宪吾松开方向盘,双手交叠,抱在脑后。

    两条宽敞崭新的车道笔直向南延伸,前方就能看到那条隧道。平时,每辆车开到这里时都能享受到畅通行驶的快感,今天却大排长龙。

    两排车都堵在路上。为什么会这样啊?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前面的堵车好像并不是一般的堵车。

    “嗨,大众。”我向前面的黑车打招呼。

    “嗨,德米欧。”

    “一点儿都不动啊。”“是啊,我的主人要赶不上约会了,从刚才起就一直很着急。”“那现在呢?”“现在已经完全踏实了。他打电话给对方,对方说:‘不管到几点,我都等你。’他听了之后,心情立刻好转。”“那太好了。”“但是,我觉得‘不管到几点’也是有限度的。”

    “喂,德米欧,这种情况可不一般。”旁边的黑色tanto说,“这条隧道会堵车,可不像是自然堵车。”

    对我们来说,没有比“自然堵车”更神秘的事了,这就像风到底是从哪里吹来的一样,是搞不清原理的现象。

    “人类最受不了原因不明的事,自然堵车就是其中之最。”扎帕曾经说过,“不管是真相还是谎言,只要说明理由,人类就会稍微平静下来。所以,发生自然堵车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放两辆压扁的车子在路上就好。人类就会知道,哦,是发生严重车祸了,于是,焦躁就一扫而光。”

    “这是非自然堵车。”tanto后面的一辆款式老旧的皇冠小声说。

    “啊,这个说法好!非自然堵车。”tanto笑了。排在他前面的皇冠也搭腔:“非自然堵车啊。”接着,两条车道上的车子都开始七嘴八舌地嘟囔:“非自然堵车。”他们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虽然我并不觉得那么有趣,但这次堵车的确非常不自然。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发现反向车道上没有车辆驶来。一边车道堵车,反向车道却十分空旷的情况时常发生,但是,一辆车都没有也太奇怪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原来是有几辆车发生碰撞,堵住了隧道南侧的出入口。

    前方车辆用传话的方式,一辆一辆把这个消息传了过来。因为是从隧道另一侧传来的,所以情报内容可能有些出入。刚刚听说“四辆私家车相撞,动弹不得”,马上又有车订正说:“好像是五辆。”紧接着有车补充:“听说有一辆是送快递的卡车。”

    不久,又传来“事故车辆没有重大损伤”的消息。我们在放下心的同时,又开始感到混乱。到底哪一个才是正确的消息?如果事故车没有重大损伤,就应该尽早把他们移到路边,让后面的车通行才对。如今却堵得这么厉害,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和周围的车嘀嘀咕咕地讨论各自的臆测。

    后来又传来消息说:“前面四辆车因为急刹车,车身侧向打滑,形成一道路障。后面的车险些撞上这道路障,司机及时扭转方向盘并踩下刹车,导致车身倾斜。虽然避免了造成严重破坏的恶性事故,但还是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冲撞。后面数辆车子躲闪不及,横七竖八地撞成一团,把整条车道堵得严严实实。”

    “就像自行车乱七八糟全都挤在狭小的停车处一样。”我身后的皇冠抱怨道。

    “啊,说得妙!”他身后的皇冠附和道。

    “话说回来,皇冠也太多了吧!”

    我差点儿笑出来。虽然这纯属巧合,但还是很好笑。皇冠车的标志是一顶很威风的王冠,看到皇冠车堵在一起,就像看到很多很威风的人聚在一起似的,这种场面很好玩。

    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前方传来消息:“不知是抢劫还是盗窃,总之好像有事件发生。”

    “抢劫?盗窃?”

    据说,有人从隧道另一侧、国道旁边的建筑物里抢走了财物——当然也有可能是现金——然后开车逃逸,在隧道前的十字路口闯红灯时与其他车辆接连相撞,乱成一团,所以才会造成眼下这起非自然堵车。

    “天啊,饶了我吧!”一辆车哀叹。

    “抢劫什么的也就罢了,开车逃逸不可饶恕!”皇冠大叫。

    “没错!”我们异口同声地高呼,“干坏事不要牵连车子!要跑用自己的腿啊!”

    不知哪辆车开玩笑地大喊一声:“啊,听到警车老爷的声音了。”连我在内,所有车都笑了。我将注意力集中于远方,的确可以听到宛如能搅动空气般的警笛声。

    看来真的发生事件了。

    此时,大家都怀着同样的心思,希望逃逸车辆平安无事。窃贼怎样无所谓,他是自作自受,但车子是平白无故受到连累的呀。

    这时,前面一辆MINI cooper说:“我以前在英国时,有一个强盗团伙开着三辆MINI cooper逃逸。”

    就是玉田宪吾刚才说过的那件事。虽然是电影里的故事,但这辆MINI cooper讲得就像真事似的。“那个强盗团伙顺利逃脱,但是之后的事才是最恐怖的。”

    “怎么恐怖了?”一辆车问道。

    “三辆MINI cooper全都被推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啊!太过分了!在场的所有车都不禁浑身发冷。

    过了一会儿,亨提议:“还是走其他路吧。”然后他便开始操作导航仪,“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隧道以外的路。”

    很快,导航仪发出声音:“开始搜索其他路线。”

    接着,屏幕上显示出沿着隧道前方的小路向左迂回的一条路线。

    进入那条曲折的小路,果然和预想的一样,没什么车。行驶在畅通无阻的道路上,幸福感也多了好几倍。

    “那里为什么会堵车?出车祸了吗?”玉田宪吾说。

    是因为强盗团伙开车逃逸,引发了骚动,进而导致堵车的。不过这是我们汽车圈里流传的情报,玉田宪吾和亨还不知道。

    “我还听到警车的警笛声了。”亨好整以暇地说。

    沿小路向西南方前进,在十字路口转弯后就进入了一条单向双车道的宽阔马路。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丹羽也很细心嘛。”副驾驶席的亨看着手里的塑料袋,那里装着他擅自闯入荒木家庭院连根拔起的花。

    丹羽很细心?这是什么意思?我很想发问。

    “哦,他只是想尽可能地规避风险吧。丹羽和荒木翠都有被媒体追逐的悲惨经历,所以他们对于被追踪这件事可能有点儿神经质了。”

    “小玉,你也追过他们啊。”

    我试着从他们的对话中推理出目前的状况。

    我首先想到的可能性是“丹羽想从庭院中采摘荒木翠喜欢的花”。

    比如,荒木翠回想起家中庭院里盛开的鲜花,突然对丹羽说:“看不到那些花,我好寂寞啊。”于是丹羽答应她:“那我去帮你采来。”不,不可能,我否定了自己的推理,丹羽和荒木翠都不是这种性格的人。

    “接下来知道怎么走了,不需要导航仪了吧?”亨说着,关掉了机器。

    这时,我想起在荒木家所在的住宅区听到的事。每次,荒木翠的老公荒木诚人和外遇对象外出后,都会一丝不苟地删除导航仪中的记录。

    原来如此,是导航仪啊!同时我又想起亨操作导航仪时的情景,灵感如火花般迸发。

    原来是导航仪!

    我终于明白一年前丹羽偷我的原因了。之前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既没把我开到什么地方,也没有偷走我的任何零件。

    不过,有一样东西即使被偷,别人也很难发现。

    他的目的是删除导航仪的记录吧?

    当时,丹羽从玉田宪吾那里得到钥匙,发动了我的引擎。虽然可以在原地删除记录,但他不知道良夫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把我开到不远处才开始在导航仪上动手脚。因为对丹羽来说,被人发现他还活着的话,会引发大麻烦。

    那么,他为什么非要删除我的记录呢?

    我正想着,听到亨拿起装花的塑料袋问玉田宪吾:“这真的是那一片没有的花吗?”

    “如果丹羽他们的想法没错的话,那么这种花是不可能在仙台住宅区里自然生长的。”

    “丹羽他们是在哪里发现的?”

    “在电视上。之前不是播出过一个特别节目吗?荒木翠和丹羽也看到了。拍到荒木家时,正好拍到了庭院里的白花。”

    “然后他们就立刻想到那种花被人发现就惨了?这也太神经质了吧?”

    “是啊。这种花只在高原地区自然生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高原的花。”亨说着,又看看塑料袋,“难怪你刚才会特意提起高岭之花。”

    啊,原来如此。刚才玉田宪吾给的提示“高岭之花”就是指只有在高原才会绽放的花朵啊。

    所以,亨完成了任务,成功拿到了这些花。

    我想起以前家门口电线杆旁边绽放的蒲公英。扎帕说,那是细见先生登山回来时,粘在鞋上的种子掉在那里,后来生根开花的。

    荒木家居然发生了同样的事。

    隧道事故发生前,荒木翠和丹羽商议,在某个地方准备一处藏身之所。

    他们并没有想到会因为隧道事故而展开新的人生,但也许两人曾经计划过,一旦有机会,就离开荒木诚人过隐居生活。不知是去踩点还是准备隐身之所时鞋底粘到了花的种子。一定是这样的。

    然后,荒木翠回家时,种子落在了院子里。一年之后的现在,种子开花了,并被镜头记录下来,在节目中播放。

    就是这么回事吧?

    “丹羽偷了这辆德米欧的理由也一样吗?”亨说。

    “他删除了导航仪的记录。”玉田宪吾回答。

    我猜对了!我为自己的推理分毫不差而欣喜若狂。

    接着,我想起一年前荒木翠坐车时的情况。

    当时,荒木翠先打开副驾驶席的车门,发现亨坐在那里时她非常惊讶,又慌忙关上了车门。就在那时,掉落了一张纸。

    然后呢?

    亨捡起纸,体贴周到地主动根据纸上的地址或电话号码设定了导航仪。

    玉田宪吾说:“有一次,荒木翠突然想到,你曾经在这辆车的导航仪上设定过地址,他们担心有人会根据那个地址找到他们的下落。”

    “但是,我觉得他们不用谨慎到这种地步吧。”

    没错,即使在我的导航仪上留下了地址,除了望月家的人之外,还有谁会发现呢?不,大概就连望月家的人都不会发现。

    “也对。但是,一旦开始朝坏的方面想就无法停止。也许你家的人会在外面宣扬荒木翠坐过你家车的事,如果传到荒木翠老公耳中,他说不定会来调查这辆车。”

    “若说可能性的话?”

    “并不是全然没有,对吧?”

    仔细想想,丹羽一向在太阳君的版权问题上斤斤计较,而且他之前开车时那么急躁,所以应该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人。一旦开始纠结某件事,就会越来越在意,越来越担心。

    如果冷静思考的话,就会发现其实很难根据导航仪的记录,以及庭院里的花朵,判断荒木翠和丹羽的下落。

    根本不现实。

    可是荒木翠他们还是会担心,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所以,他们找玉田宪吾商量。

    如果今天荒木诚人在家,玉田宪吾就会采访他,并让亨趁机把花拔掉。亨把鞋扔进院子,也是为了以不小心把鞋踢飞为借口进入荒木家吧。

    原来如此,原来这些花具有这种意义。

    如果只是花的种子,并不会被人发觉,然而一旦开花就会引人注意了。荒木翠和丹羽之前做梦也不会料到这种事吧。

    我对自己的推理十分满意,迫不及待地想赶快回家向扎帕报告。然而就在这时,我的车身猛地向前一倾,停了下来。

    玉田宪吾踩了急刹车。

    出什么事了?

    车刚好来到丁字路口,准备右转。右转将会进入单行线,只要左侧的车辆都开过去,我就可以进入车道了。

    然而,一辆车却从右侧逆向驶来。

    “啊,不好意思。真对不起啊。”黑色的高尔夫一边道歉一边惨叫着向左侧飞驰而去。右侧响起了喇叭声。

    “好危险!那辆车怎么回事?这不是逆行吗?”玉田宪吾望着高尔夫远去的身影抱怨道。过了一会儿,他把方向盘一口气打向左边。

    “小玉,你要干吗?”

    “我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件。”

    “只是违章驾驶吧。”

    “我刚才看到了车上的人,所有人都戴着帽子和口罩,而且还逆行。怎么想都很奇怪啊。”

    所以呢?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我感受到玉田宪吾踏下油门时,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不会吧!

    没想到我也会有逆行的一天。

    因为是单行线,道路并不宽敞,但即便有车停靠在路边,也可以从旁边开过去。换句话说,因为我是逆行,对面开来的所有车辆都必须急刹车停在路边。

    按照交通法规,逆行的我明显违章,所以我深感歉意。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路走,一路拼命道歉,“我在追前面的车,可能跟犯罪事件有关。”

    幸运的是,虽然那些司机朝我狂按喇叭,但我的同胞们都表示理解,纷纷鼓励我。“真不容易!”“要加油啊!”这种时候,免费汽油也比不过善良厚道的对面来车啊。

    我追赶的那辆高尔夫也在大叫:“我车上真有强盗。快帮帮我啊!我要吓死了!”

    一听到强盗二字,我立刻想起来,刚才的非自然堵车就是强盗开车逃逸造成的。

    “你就是那辆逃逸车啊?!”

    “救救我!我被偷了,现在又被警察追,不知道还会怎样。”

    “强盗是什么人?”我冲着高尔夫的车尾喊道。说话间,我的方向盘不断地激烈转动,时而向左,时而向右,迎面而来的私家车和司机个个面露惊恐,从我面前闪过。他们被不该从对面开来的车吓坏了,目瞪口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我不停道歉,有时可以发出声音,有时根本来不及发出声音。

    我一刻不停,向前追赶。

    对面的车不停朝我按喇叭。然而,这次我心甘情愿地忍受。如果喇叭声代表司机的愤怒,那么现在用的正是时候。就连我自己都想朝自己按喇叭。

    “强盗有三个人。”前面的高尔夫拼命告诉我,“之前他们开的是一辆面包车。那辆车也是偷的。他们好像打算偷ATM里的现金。”

    “啊!用铲车那次!一年前也发生过。”

    “他们似乎打算故技重施。但是这次警察正好在那里巡逻,于是开始追捕他们。他们丢下铲车,开着我逃跑了。那时我正在等红灯,他们冲进车子,赶走了司机。救救我啊!”

    “你向我求救我也没办法啊。”我伤脑筋地说,“没有警察吗?”

    “强盗驾驶技术很好,在路口连续转弯,把警察甩掉了。不过,绿德米,你为什么要追我啊?”

    “因为司机踩了油门啊!”

    玉田宪吾紧握方向盘、踩着油门。亨可能也感到害怕了,他斜过身体问:“小玉,前面的车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但是事情很不寻常。我觉得一定有问题。”

    “这是记者的直觉吗?”

    “嗯。”玉田宪吾可能在专心开车,回答得很简短。他紧紧追随着前面的高尔夫,一刻也不放松。“喂,你把相机从我包里拿出来拍照。”

    “啊?”

    “我的包在后座。”

    亨转身,越过椅背看向后座。玉田宪吾的黑色皮包放在那里。亨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但立刻又转向前面。

    “喂,把相机拿过来呀。”

    “不要!现在这么危险,我可不想解开安全带。要是出事,你负责吗?”

    我继续在单行道上逆行。前面开车的强盗的确对自己的驾驶技术很有自信,虽然一路横冲直撞,却丝毫没有慌乱的迹象。

    “这几个强盗也很纳闷,他们搞不清后面的绿色德米欧是什么来头。”高尔夫说。

    “啊,很正常。因为我也快搞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强盗起初一定以为我是稀里糊涂跟上来的。

    所以,他们觉得只要稍微加速,我就会意识到自己在逆行,然后停车或掉头返回。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加速,我都紧追不放。因此,他们会纳闷也不奇怪。

    高尔夫一路狂奔,我紧随其后。

    这时,一辆白色威姿迎面开来,一个急刹车停在马路正中。司机是一位中年女性,她双眼圆睁,嘴巴张得老大,拼命按着喇叭。她可能没想到有车迎面开过来,所以来不及躲到旁边,情急之下就把车停在路中了。

    “危险!”

    高尔夫闪向左侧。车道左侧是路肩,高尔夫的左轮驶上了高出一阶的步行道。

    太好了,没有撞到!

    但是,这可不是松口气的时候,下面就轮到我了。高尔夫避开之后,威姿进入我的视野。

    这下是我危险了!

    玉田宪吾倒吸一口凉气,把方向盘打向左侧,同时踩下油门。车身弹了一下,左轮驶上路肩。“呃。”亨短促地呻吟一声。

    玉田宪吾憋着气,我明白他此时正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驾驶上。如果他不这样的话,我就惨了。

    他在前进的同时又把方向盘向右打,从路肩驶回路面。咣当,车身摇晃了一下,撞得我头昏眼花,但是总算成功绕过了那辆威姿。

    为什么会这样?我的油箱充满“困惑”,活塞以“困惑”为动力激烈运动。事情还没完!前面又开来一辆蓝鸟。危险!没等我回过神来,蓝鸟的司机已巧妙地转动方向盘,灵活地躲开了。他没有按喇叭,身手潇洒,那辆蓝鸟也兴奋地叫出声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擦身而过时,我看向车窗,发现蓝鸟的驾驶席上坐着一位老人,但看上去精神矍铄。咦?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辆车。不过,现在没工夫多想这些。

    “我说,小玉,这真的太危险了。”亨也无法再保持冷静了,“而且,你根本不知道前面那辆车是怎么回事。”

    “那个司机开得这么急,绝对有问题。”

    “可能是人家的太太要生孩子了,或者车上有情况严重的病人。”

    “开车都这么乱来的人根本没资格当父亲。”玉田宪吾可能也很兴奋,所以头脑有些混乱,“记者的直觉告诉我,车上一定是犯罪分子,犯了事正在逃亡途中。”

    “犯了什么事?”

    “反正肯定是犯了事。”

    玉田宪吾,你的直觉太敏锐了!我十分钦佩。那辆车上坐着抢劫ATM的强盗。

    玉田宪吾加大油门。虽然对面来车很少,但是这样开下去,早晚会撞车。

    “再追就会像荒木翠的隧道车祸一样了。别追了!”亨说,“啊,不对,是户狩他们的车祸。”

    “是啊。不过,那时候我可没追他们,是他们自己逃走的。”

    前面就是路口,这条路横穿过一条宽敞的马路。这时信号灯已从绿转黄,很快就要变成红灯。

    停!我拼尽全力发出信息。

    下一秒,和这条单行线交叉的那条路上的信号灯变绿。

    在路口等待的车辆准备从左右两侧出发,我们只能在车流停止之前老老实实地原地等待。

    理应如此——

    然而,偏偏有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

    首先,我前面的高尔夫不顾红灯,冲进路口,无视左右来车,向前猛冲。

    啊?我大吃一惊。高尔夫大喊救命,然而他的惨叫声淹没在车流声中了。

    我好像在看慢镜头。

    喇叭鸣响。但喇叭声仿佛也被无限拉长,变得十分缓慢。不知是谁在按喇叭。

    我好像看到高尔夫被拦腰撞了一下,车身扭曲。他发出一声悲鸣。可能我也叫了起来。

    我差一点儿撞到了高尔夫的车尾。

    一切都完了。

    我以前曾经听说被野蛮驾驶的私家车会失去意识,原来果真如此。

    我的视野渐渐模糊。下雨了吗?不打开雨刷吗?紧接着,轮胎抓地的感觉也消失了,我飞起来了吗?不,不可能。从前窗看到的风景角度并没有变化,只是变得很模糊。是因为光线太暗吗?不用打开车灯吗?

    突然,眼前的一切又变得清晰起来。但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在室内,周围摆满了各种机器。不只是机器,我也置身其中。有一长排绿色的德米欧,这些车子是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不过我立刻意识到,这里是工厂,就是那个把我组装完整的地方。我看到好几辆刚刚完成的绿色德米欧被装上船,从港口运走的场景,也看到了他们到达经销商那里的场景。不知道是真实经历从记忆中渗出,还是我主动回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有流言说,车子发生车祸时,前窗上会出现迄今为止的行驶记录。原来这竟然是真的?!而且我都不知道行驶记录会追溯到自己在工厂里诞生的那一刻。

    嘈杂的喇叭声依然不绝于耳。

    但我听不到高尔夫的声音。

    油门被踩下,我只能前进。

    撞车不知有多痛,不知那时是否还有意识?不过,有一件事我很清楚,今天我大概回不了望月家了。不知扎帕会怎么想。

    如果我被撞得面目全非,成为一堆废铁,会是谁用怎样的方式确认我是望月家的车,而非随便的一辆德米欧呢?

    是靠车牌吗?只要还有车牌,就能确认我的身份吗?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思绪也变得支离破碎,毫无脉络可寻。

    好像在雾中行驶一般,打开车灯也没用吧。我的视野已经失去焦点。要撞车了!要撞了!我要报废了!一个声音在我的引擎室中大叫。

    “呃?”就在这时,玉田宪吾发出呻吟。我整个车身前倾,他踩了急刹车。

    后轮悬空,车身翘起,但万幸的是,竟然没有翻车。玉田宪吾的脑袋猛地撞上方向盘中央,喇叭轰鸣。

    车头冲进路口后,停住了。

    一辆黑车按着喇叭从右侧驶来,他几乎是擦着我开过去的,我的保险杠都在微微摇晃。那个司机破口大骂:“找死啊!”那辆车也怒吼一声:“你想什么呢!”而我却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视野终于恢复正常,我渐渐明白自己没有撞车,依旧平安无事。

    太好了。我只能想到这句话。真的太好了。

    “这是什么东西?”玉田宪吾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指着前窗问道。

    啊!怎么会有这玩意儿!我吓了一跳。他不说我都没发现这东西撞到了我的前窗上。

    那是一顶帽子。

    帽檐很宽,用天然稻草编成的女帽贴在我的前窗上。

    “安田太太的帽子吗?”亨也发现了,他坐在副驾驶席上,把脸凑到窗前左右张望。我也环顾四周,但并没有看到安田太太。

    “怎么回事?”玉田宪吾紧皱眉头,双目圆睁,“安田太太是谁?”

    “住我家附近的一个人。”

    “可这里不是你家附近啊。为什么那位安田太太的帽子会出现在这里?”

    亨偏头沉思。“也许她碰巧路过这里吧?然后看到乌鸦,就扔出帽子想把乌鸦赶走?”

    “这又是为什么啊?”

    “因为她一看到弄乱垃圾站的乌鸦,就要和它们较量一番。”

    “这里有乌鸦吗?”

    “谁知道呢。”

    “真搞不懂。”玉田宪吾长叹一声。

    “不过,因为这顶帽子突然飞过来,你才踩了刹车对吧?要不然,你也冲过去了。”亨指指路口,有四五辆车停在那里。虽然没有撞成一团,但为了避免与前车发生激烈冲撞,每辆车都偏离了正常路线,车头歪向不同角度。

    那辆黑色高尔夫呢?仔细看去,他歪歪斜斜地停在路口的另一侧,可能撞到了左侧的护栏。通过路口,没撞到一辆车,只撞到护栏,可以说他已经够幸运了。

    “高尔夫,你没事吧?”我朝他大喊,不过距离似乎太远了。

    另一方面,那几辆动弹不得的车子正彼此确认是否平安无事。虽然一开始大家都在惊叫怒骂,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的过错。但是吵着吵着,大家都发现自己几乎没有受伤,于是又开始互相庆贺。“太好了。”“真是太幸运了。”

    其中一辆车说:“我的主人新年去八幡宫为我祈愿‘出行平安’,可能因此保佑了我。”其他几辆车听完也纷纷接口:“我主人也去八幡宫祈愿了。”“我主人也带回了‘出行平安’的护身符。”事实上,他们的后视镜旁都挂着类似护身符的东西。

    接着,又有一辆车兴奋地说:“其实最近我刚好看到了货运列车,还数了车厢。可能这也保佑了我。”“我也数过了。”“我前两天刚数过。”“我数出十五节车厢。”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哎呀,多亏了护身符和数车厢,才让我们逃过一劫啊!”

    “啊,对了。”副驾驶席上的亨坐直身体,“小玉,刚才急刹车时,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在想,如果刚才发生车祸,我被压扁的话,妈妈要怎么辨认我。”

    啊,我也在想同样的事,我大声说。我估计应该是靠车牌辨认身份。

    “刚才的确太危险了。”玉田宪吾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开始为自己的危险驾驶感到后怕。

    “于是我进一步想到,为什么在隧道事故中丧生的户狩他们会被当成荒木翠和丹羽呢?”

    “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件事啊?”

    “车祸发生后,警察应该调查过死者的身份吧。”

    “事故车着火了,户狩他们的尸体也烧焦了。”

    “那么,到底是怎么确认死者身份的呢?我现在终于知道答案了。”

    “啊,等一下,他们要逃了。”玉田宪吾打断亨的话,他稍微探出身体,盯着路口的另一侧。那辆撞上护栏一动不动的高尔夫的车门打开了,车里的人,也就是强盗们,一个个走下车。玉田宪吾解开安全带,转身从后座拿过皮包,取出相机。

    “是牙齿吧。”亨说。

    “啊?”正要开门的玉田宪吾停下动作。

    “出现身份不明的尸体时,警方不是经常用牙齿判定死者的身份吗?我想那起隧道事故的情况应该也一样。”

    “这事等会儿再说行吗?”玉田宪吾可能着急下车,所以语气比较粗暴。

    但是,亨还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小玉,事故发生后,你是不是去了那家牙科医院?你在深夜去了户狩父亲开的那家医院。荒木翠和丹羽是在那里认识的,而户狩在自家医院看牙很正常,户狩的女朋友也很可能在那里看过牙。所以?”

    所以怎么样?我问。然而,玉田宪吾调试着相机,似乎很着急。

    “所以,那家医院有所有人的病历,以及X光片。”

    “是啊。”

    “所以,你去把病历调包了,对不对?”亨竖起一根手指。

    而玉田宪吾打开车门,丢下一句:“我去拍照,那辆车里的人十有八九是罪犯。”然后就走了。

    “什么罪犯?”

    “干了某件坏事的罪犯。”

    独自留在车里的亨靠在椅背上,嘟嘟囔囔地抱怨:“倒是说一句对不对再走啊。”

    虽然我不同情他,但还是忍不住出声回应,应该没错。

    隧道事故发生时,玉田宪吾把玛驰停在车祸现场,自己离开了。后来,他又坐出租车回到了现场。我一直不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现在看来他可能是潜入牙科医院了。

    不过,他真能轻而易举地溜进医院并调换病历吗?

    嗯,也许可以。

    当初,丹羽和荒木翠之所以会认识,就是因为前台小姐把病历输入电脑时搞错了。

    那么,在X光片和齿形数据上动手脚似乎也不是很难。

    玉田宪吾成功了。

    于是,警方根据齿形数据认定,在隧道事故中死亡的是荒木翠和丹羽。

    谜题解开了。我看向前方,玉田宪吾正在停在马路上的车辆之间穿梭,走过十字路口,拿起相机不停拍照。闪光灯简直闪瞎眼。

    不久,玉田宪吾回来了。他呼吸粗重,志得意满。他抓起前窗的草帽回到车里。那果然是安田太太的帽子吗?

    “这趟没白去,那几个家伙肯定是罪大恶极之徒。”

    “比起这件事,安田太太的帽子才是不解之谜。”亨拿起草帽打量。

    玉田宪吾查看刚才拍的照片,叫了声“好!”,可能真的抓拍到了得意之作吧。

    “啊,对了,小玉,很久之前,杂志上登过一张荒木翠的照片,对吧?就是在事故发生之前拍的。”

    “哦,没错。”玉田宪吾苦笑,“你知道得真清楚啊。”

    “我妈妈很生气,她说居然发表荒木翠死前的照片,对死者太不尊重了。”

    “没办法,我们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啊。”

    “你只是希望世人这样想吧。”亨似乎不觉得很有趣,他淡然地说,“小玉,你希望别人觉得你是坏人,是造成事故的罪魁祸首。”

    “世上哪有这种怪人啊。”

    “因为你这样做,就更容易让世人深信荒木翠他们死了。”

    玉田宪吾没有立刻回答,他耸耸肩,把相机收回皮包,小声说:“能赚钱也是很大的原因。”

    “啊?”

    “干我们这行的,手头都不富裕。过日子需要钱啊。荒木翠的那张照片报酬很高的。”

    我想起亨提到的那张照片,当时郁子还感叹荒木翠的笑容真美。

    “那天晚上,我目击到车祸后,马上打了荒木翠的手机,向她说明情况。”

    “是谁想到去医院调换病历的?”

    “是丹羽。他灵光一现,想到那家医院的病历不是手写,而是用电脑管理的,所以有机会在数据上动手脚。事实上,他的智齿也因为这个原因差点儿被拔两次。”

    “是啊。但是,那时是深夜,你怎么溜进去的?”

    “幸好大家都讨厌户狩。”

    “什么意思?”

    “那家医院的前台小姐也曾被户狩他们恐吓。我之前听说过这件事,所以我立刻给她打电话。我没有详细说明情况,只告诉她,如果帮我把电脑中的病历‘调整’一下,户狩就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

    “然后,她就帮你处理了?”

    “不,那天她正好在旅行。她在电话里说她在冲绳。所以,没办法,我只好亲自上阵。”

    啊,所以他才会一度离开事故现场。

    “她告诉我如何进入医院并操作电脑,于是我改完病历,又返回事故现场。如果警察做DNA鉴定的话,这个把戏就会被识破,然而烧死的尸体不做DNA鉴定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再加上我亲自证明车上的人是荒木翠和丹羽,牙齿模型也相符,所以就这样结案了。”

    “的确,没人想到你会说谎。”

    “对啊,因为我是名人的天敌狗仔队嘛。接着我向荒木翠他们提议:‘干脆借此机会隐姓埋名过日子怎么样?’连我都觉得自己太爱管闲事,还给自己惹了那么多麻烦。”

    “你突然提议隐居,他们马上就能找到隐居的地方吗?”

    我很想告诉亨,荒木家附近的几辆高级车说,他们之前就有这样的计划了。

    “他们好像之前就有隐居的计划。”

    “是吗?”看来亨对此一无所知。

    “因为太阳君的版权费,丹羽家一直坐享金山银山,吃喝无忧。但他家人从小就被教导‘不要以为这个版权是永久的’。”

    “丹羽吗?”

    “从他父亲那一代就开始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开始大量置产,还拥有很多以他人名义开设的账户。”

    “为了逃税吗?太过分了。”

    “是啊。不过,这些账户现在派上用场了,救了荒木翠他们。”

    “所以说,他们可以靠这些财产过日子?”

    “只要祈祷不会发生严重的通货膨胀就行。啊,对了,还有一件事。当时我把租赁车留在现场,去了医院。如果我开车去的话,很快就会被人发现。相反,如果车子一直留在原地,别人就会以为我很可能也在那里,对吧?所以,我走了一段,然后打车去的医院。”

    “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过了几天后他们寄给我的,大概是想告诉我他们平安无事吧。”

    “然后你就把那张照片伪装成车祸前拍的,卖给杂志社了?”亨笑道,“你真是个大骗子!”

    “但是那张照片评价很好。我也靠那张照片在业界保住了面子。”

    “嗯,保住了无耻娱记的面子。这根本就是弥天大谎好不好!那张照片明明不是事故当天拍的。”

    “把谎言写得活灵活现也是记者的本事。”玉田宪吾加重语气,却也忍不住苦笑起来。

    “不过,小玉,今天你真的拍到了事件现场的照片,太幸运了。”亨指指后座的皮包。

    “是啊。拍得很不错呢。之后我再去警方那里打听一下,如果那几个家伙真是什么重大犯罪事件的逃犯,那就太棒了。”

    “如果这样的话?”亨突然凑到玉田宪吾面前。

    “怎么样?”玉田宪吾警惕起来,紧张地问,“你想干什么?”

    “你看,今天你能拍到照片,全靠了这辆德米欧,对不对?”

    没错,都是我的功劳。

    “所以呢?”

    “而且,刚才我帮忙拔花了。”

    “所以呢?”

    “小玉,你刚才不是说过什么butter吗?讨价还价,物物交换之类的。”

    “Barter?”

    “对对,barter。”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亨露齿而笑。

    “太难的事我可做不到。”玉田宪吾回答。

    “我希望你把谎言写得像真的一样,这是你平时一直在做的吧。”

    “啊呀,小绿,真是太好了!在单行道上逆行还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太幸运了。”我回到家,把一天的经历讲给扎帕,他很同情我的遭遇,也为我毫发无损而感到高兴。

    这真的叫幸运吗?“路口的那些车也几乎没怎么撞到,八幡宫的护身符太厉害了。”

    “护身符怎么了?”

    “不,没什么。不过,扎帕,以后看到火车,要记得数一数车厢啊。”

    “哦,数车厢果然可以保佑平安啊!”扎帕叹服地说,“不过,说到保佑,那个也有起到作用吧?”

    “那个是哪个?”

    “就是你家院子里那个青蛙摆件呀,也可以算作护身符吧。”

    “售货员的确是这么忽悠良夫的。”

    之前望月家深陷危机的时候,正是因为玉田宪吾打破了那个摆件,细见先生听到声音,才一起赶去营救的。所以,从广义上说,那个青蛙摆件似乎确实起到了消灾避祸的作用。如今它依然摆在院子里,打破了的部分已经用胶带补好了。

    “小绿,你今天收获很大啊。”

    “说到收获,只有荒木家院子里的花而已。”

    “不光如此吧。荒木翠他们为什么在意那些花?一年前,丹羽为什么要偷走你,删除导航仪记录?还有,事故发生后,玉田宪吾去了哪里?这些事不是都搞清楚了吗?”

    “最惊讶的是发现荒木翠的老公是坏人。”

    “小绿,人类基本上没有百分之百的坏人。荒木诚人有好的一面,自然也有坏的一面。不过,油罐车先生那种属于例外。”

    “户狩和他女朋友呢?”

    “哦,他们也属于例外。不过说起来,户狩的父亲?”

    “你是说那个牙医?”

    “对,儿子下落不明,那个牙医没有报警吗?”

    “听说报警了。但是?但是户狩平时就经常行踪不定,而且说不定他失踪了,当父亲的反而觉得更轻松呢。”

    “嗯,荒木诚人和户狩不一样,他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他为人认真,还从事疾病的研究工作。”

    “是啊,他的工作可以帮助那些被免疫疾病困扰的人摆脱痛苦。但是,他对荒木翠的态度实在是太恶劣了。”

    “恶劣到让我的雨刷都要动了。”

    “荒木诚人可能想通过支配荒木翠那样的女人而获得满足感。”

    “或者,他也有可能在婚后开始感觉害怕。”

    “害怕?怕自己的妻子吗?”

    “当荒木翠的老公压力很大,所以他也许想在婚姻关系中压妻子一头吧。”

    “原来如此。”

    “不过,小绿,你以后出门可以向其他车炫耀今天逆行的英雄事迹了。多么值得骄傲啊。”

    “那只能算是违章行驶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并没有外出的机会,当然也没法和其他车聊天。

    一个工作日的傍晚,亨的同学圭一君来找他。此时天色已有些昏暗,并不适合小孩子出来闲逛。

    圭一君来到望月家门口,在那里徘徊了几分钟,好像在烦恼要不要按门铃。

    “那孩子干什么呢?”扎帕怔怔地问。

    “要找亨的话,就赶快把他叫出来呀。”

    我和扎帕看着犹豫不决、来回踱步的圭一君。这时,大门打开,良夫走了出来,他解开停车场的链子锁,打开我的车门。

    然后,良夫发现了站在门外的圭一君。“啊,你是亨的朋友吗?等等,我去叫他出来。”

    “啊,不,嗯?”圭一君吞吞吐吐的时候,良夫已经返回家中,把亨叫出来了。

    “圭一君,有什么事吗?”亨一如往常,冷静地说,“哥哥,上回打破餐厅玻璃那次,和我在一起的就是这位圭一君啊。”

    “啊,哦,就是那时?”良夫拍了一下手,似乎想起来了。虽然他应该还没忘记圭一君尿裤子的事,但是他并没有提起。“后来你妈妈有没有很生气?”

    “啊,不,嗯。”圭一君依旧吞吞吐吐的。

    “真巧,我现在正要去那家餐厅。”良夫说。

    啊?是吗?

    “啊?是吗?”亨有些吃惊,他似乎也没想到。

    “啊?是吗?又出什么事了吗?”圭一君显得很害怕。

    “只是去吃饭而已。”不知为何,良夫有点儿害羞,既像在说谎,又像心里有鬼。他说着便坐进车里,去家庭餐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啊。

    比起良夫的态度,我更在意圭一君来找亨的目的。但是良夫已经发动了引擎。

    “扎帕,等我回来,你要告诉我亨和圭一君的聊天内容。”我在出发的同时对扎帕叮嘱道。

    “哦,好的。如果我能听到的话。”扎帕不太起劲的声音很快就飘远了。

    良夫把我停在餐厅停车场后,走进了店内。他到底有什么事呢?

    也许因为是工作日的傍晚,停车场里只有零零星星几辆车。

    “嗨,绿德米。”旁边的威姿向我打招呼,他的主人瑠奈大概现在正在里面打工。虽然和他不熟,但是有认识的私家车跟我打招呼,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后来,你家的小学生还好吧?”

    “嗯,亨还和以前一样。打破玻璃的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反正我又不用换玻璃,瑠奈的工作也没有增加。不过最近有两件事让我很在意。”

    “两件事?”

    “你想知道吗?”威姿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我,所以不等我开口,他就说,“第一件事和你也有关系。”

    “啊?和我有关系?”

    “对,第一件事和你有关。”

    “哦。”

    “上次打破玻璃时,有两辆外国车和你说过话,对吧?”

    “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当时他们就停在我的两侧,一直在明争暗斗、抬杠斗嘴,想不记得都难。

    “他们可能与犯罪事件有关。”

    “啊?哪起事件?”

    “最近市里不是发生事件了吗?强盗抢劫ATM什么的。”

    “用铲车的那个!”我大声说。没想到那两辆车会和这事扯上关系,时机太合适了。“其实,那几个强盗开车逃逸——”

    我想告诉威姿我逆行追逐犯人,差点儿发生重大车祸。然而,威姿却毫不在乎地打断我的话,接着说:“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好像就是强盗开的车子。”

    “什么?”

    “我说他们就是强盗开的车子。”

    “真的?”

    “你会觉得惊讶也很正常,因为那时他们压根儿没提到这件事。”

    “那么,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是被强盗偷走,用来作案的吗?”

    “不,应该说他们就是强盗自己的车。”

    “怎么可能!”我大叫,“他们不是说分别来自九州和北海道,主人正在进行疗伤之旅吗?他们碰巧在这个停车场相遇,以前根本不认识,难道他们在撒谎吗?”

    我忍不住问威姿,他到底是从哪里听说这个消息的。

    他的回答很简单。“我听记者说的。”

    “记者?”

    “对,那天瑠奈下班,正要上车时,一个记者走过来,递上名片。一开始,我兴奋不已,以为瑠奈的闪光点终于被发现,她要上报了。可惜并不是,那个记者是在调查ATM抢劫案。”

    “然后就提到了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

    “他说那是强盗的车,还说之前有人目击到那两辆车停在这里,问瑠奈是否记得。从店长开始,记者把这里的人问了个遍。虽然他说:‘这是还没公开的消息。’但是店员都在讨论这件事。”

    我想起那两辆外国车,说:“他们不像是强盗开的车啊。”

    “每辆车都会被这么说,‘他不像会出事的车啊’之类的。但是,并不是每辆车都会说实话。尤其外国车的想法,可能更加琢磨不定。”

    “也许吧。”我只能含糊其辞地回答,因为我还是不太相信这是真的。

    “那个叫玉田什么的记者可能最近就会在杂志上写报道吧。”

    “啊?玉田宪吾?”我失声惊叫。

    “你认识他?”

    我能不认识吗?上回他还坐在我的驾驶席上,紧握方向盘,在单行道上玩命呢!我很想告诉威姿,但是解释起来很麻烦,于是又忍住了。

    另一方面,我好像也能理解了。玉田宪吾可能知道之前开高尔夫逃逸的那几个人是抢劫ATM的强盗,经过调查,发现他们原本开的是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所以就来到这个停车场找店员问话。是不是这样?

    “但是,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不是说,他们的主人在进行疗伤之旅吗?”虽然我不爱钻牛角尖,但还是忍不住发问。

    “大概强盗也会进行疗伤之旅吧。”

    并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但我一时还是无法接受。接着,我又问:“那另一件事是什么?”

    “另一件事?”

    “你不是说有两件事让你很在意吗?”

    “啊,对。”威姿的语气稍微开朗了一些,“实际上,第二件事也和你有关系。”

    “也和我有关?!”这怎么回事!我不由得紧张万分。

    “确切地说,是关于你主人的事。他刚才不是开着你来了吗?”

    “你说良夫?他是不是给你添什么麻烦了?”

    “怎么说呢?说麻烦也算麻烦吧。我觉得他似乎对我家瑠奈有好感。”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所以没有答话。

    “上次,你主人不是因为玻璃的事来过店里吗?恐怕他跟店长低头道歉时,瑠奈也在场,然后你主人就迷上我家瑠奈了。”

    “这么简单就迷上了?”

    “我家瑠奈很有魅力,普通男人一看到立刻神魂颠倒。一般情况下,就是这样。上次,瑠奈来上班时,你主人刚好从店里出来,两人擦肩而过时你主人的眼睛都直了。”

    私家车向来偏袒自家主人,所以威姿的话我只是半信半疑。“但是,良夫上次来道歉之后,这是第一次来呀。”

    “不,他开朋友的车来过几次。”

    “居然背着我干这种事!”

    “没错。绿德米,有一件重要的事你千万要记牢。除了自己家的车,人类也会开其他的车出门。”

    你家瑠奈可能也背着你开其他车去过你不知道的地方!我很想反唇相讥,但还是忍住了,在这种事上斗嘴完全没意义。

    不过,良夫今天特意一个人来这里吃饭,不能否认他可能就是为了来见瑠奈的。他刚才出门时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不自在,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良夫,有出息!”我说出自己的感想。

    “如果,我是说万一瑠奈和你家长男在一起的话?”威姿郑重其事地说。

    “嗯。”

    “无论他们开哪辆车出门,我们都不要记恨对方。”

    “当然了。”我回答。同时我又想,良夫不知什么时候能交到女朋友,我在望月家期间能赶上这一天吗?不知道我能在这个家里待多久?干吗自怨自艾地想这些不开心的事啊?我忍不住苦笑。不可以想象不祥之事,但是,不祥之事在脑海中浮现本身就是一种不祥之兆吧。

    连续几天,良夫每天都去那家家庭餐厅。一到傍晚,他就开着我来到这里,进店待一会儿又开着我回家,也不知道他在餐厅里吃些什么。他吃饭时,我就和威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说起来,圭一君好像终于站起来了。”三天后,扎帕才对我说,“上次,他对你家亨是这么说的。”

    “啊?那不是三天前的事吗?”虽然我一直惦记着良夫恋爱的事,无暇顾及圭一君,但扎帕的话也太突然了。

    “我完全忘记这件事了。”扎帕轻松地说。

    “站起来?圭一君以前一直是坐着的吗?”

    “他又不是大佛。”扎帕得意地说。很久之前,细见先生曾开着他去过镰仓。【38】“总之,圭一君终于决定迎战了。他们班上不是有几个很讨厌的坏孩子吗?”

    “蔬菜三人组。山田、佐藤和井伊田。”

    “对,他们把圭一君出丑的场面录下来了。”

    “打破玻璃后被店长责问,吓得尿裤子的事,对吧?这种小事,对我们汽车来说,就像消音器在滴水,根本无须在意吧。”

    “就是。消音器滴水又不会着火。”

    “对啊。”

    “但是人类的事很麻烦啊。”

    “比如自尊心、羞耻心之类的吗?”

    “蔬菜三人组不光把录像给你家次男看了,还拿去给圭一君也看了,并且一直用这件事笑话他,在班里起哄。”

    “就像前车开得太慢,一直闪烁前灯晃他那样。”

    “但是,圭一君好像终于意识到,不能一直这样任人宰割。”

    “哦?”

    “如果总是对他们言听计从的话,自己的前途就会一片黑暗。与其战战兢兢地走暗路,不如自己打开灯,照亮自己该走的路。”

    我想象着圭一君拧拧自己的耳垂,双眼发出白色灯光的画面。

    “总之,他似乎下定决心,无论蔬菜三人组命令他做什么,他都坚持拒绝。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了不起的反抗了。但是这样一来,蔬菜三人组肯定会很生气。”

    可以想象,他们一定会围攻圭一君,威胁他:“你居然敢在我们面前这么放肆!你不听话,我们就把你尿裤子的录像向全世界公开。”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但是,圭一君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亨?特意来表决心吗?”

    “只要司机踩下油门,我们车子就会前进。人类想要前进,也必须踩下自己的油门才行。但有时,他们很难下定决心,因为恐惧心理会让他们丧失踩下油门的勇气,这时就需要别人在后面推动一把。”

    “所以,他希望亨来推动他?”

    “是啊。或者说,这就与我们电量耗尽时,需要用辅助电线连接到其他车上充电是一个道理。”

    “那亨说什么?”

    “我以为你家次男会冷静地说:‘不要太勉强。’没想到他说:‘圭一君,加油!’真的推了圭一君一把。”

    “真难得啊。”

    “他说:‘井伊田他们一定会在网上公布那段录像的,但你不要在意。’圭一君听后,沮丧地说:‘大家都会知道我尿裤子的事了。’”

    “然后亨怎么说?”

    “他说了一句很厉害的话。”

    “什么话?”

    “他首先说:‘那个录像并没有特别有趣的地方,不会有人注意的。’”

    “他说得很对。”

    “对吧。接着,他又说:‘虽然你妈妈可能会在意,但如果你表现得很坚强,她就不会受到太大的打击。’”

    “亨真是一针见血。”

    “然后,还提到了弗兰克·扎帕。”

    “弗兰克·扎帕怎么了?”

    亨好像引用了细见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弗兰克·扎帕自传》中的一句话。就是这句:听好,人类做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都会失败,所以,失败是正常情况。弗兰克·扎帕说,那些认为老子天下第一的自恋狂才会像怕死那样害怕失败。

    “虽然有点儿极端,但很有道理。”我记得以前听到扎帕说出这句话时,我也做过类似的评论。

    “圭一君也这么说。他说虽然有些极端,但如果把失败当成理所当然的事,那么尿裤子也就很正常了,这样想心情就轻松多了。”

    “所以,圭一君就踩下油门、打开灯照亮自己的人生了。”不过,我认为井伊田他们绝不会就此收手。

    “到底会怎样呢?”

    “我们没法去学校,所以无从得知亨和圭一君会怎样。”

    然而,我万万没料到,不出十分钟,我们就知道了“到底会怎样”。

    三辆自行车猛地停在望月家门前。我还在想这是谁啊,结果定睛一看,正是我们刚才说到的“蔬菜三人组”。

    扎帕好像看到了什么欢乐的事物似的,兴奋地说:“相亲相爱的三人组一起登场了,他们还真是形影不离啊。”

    “相亲相爱的三人组自己玩得高兴就好了嘛,不要纠缠亨和圭一君了。”

    “肯定是他们觉得无聊了。”

    “无聊?”

    “只有三个人,久而久之就会感到无聊,所以他们才会想招惹别人。应该就是这样吧?他们自己没创意了。”

    “什么创意?”

    “就是自己也能玩出花样的创意啊。他们想不出更有趣的新游戏,就只能靠欺负同学取乐了。这完全是灵感枯竭嘛。”

    “是这样啊。”我并不认同扎帕的说法,只得随声附和。我试着向三辆自行车打招呼,它们都回答:“★Φ※!”

    “你们是亨的朋友吗?”就在这时,郁子回家了,她今天回家的时间比平时早。

    “啊,是的。我们有东西要给亨君看。”佐藤挺直脊背,礼貌地回答。山田和井伊田也彬彬有礼地打招呼。“我们正想按门铃。”“请问,我们把自行车停在这里方便吗?我们待会儿就走。”

    哎呀,表现得简直像模范小学生一样。

    “你们等一下,我去叫亨出来。”

    “好,拜托了。”三人响亮爽朗地说完,还鞠了一躬。

    郁子走进家门,佐藤呵呵坏笑:“亨的妈妈很好骗啊。”山田点点头:“大人都认为有礼貌就是好孩子。”“是啊。”井伊田简短地回答。

    “这几个小少爷真狂妄啊。”扎帕说。

    “也许小孩子或多或少都这样吧。”我一边说,一边在默默盘算他们成为油罐车先生的概率有多高。

    不久后,亨走了出来,明显很不情愿。他手上拿着一本杂志,可能刚看到一半吧。“今天又找我干吗?”

    “只是向你报告一件事。”山田笑嘻嘻地说。

    “报告?”

    “对。最近圭一很不听话,去补习班时也不和我们一起走。”井伊田走上前。这个大块头从两人中间挤过来的架势相当吓人。

    “哦,这样啊。”

    “你以为说一句‘哦,这样啊’就完了?肯定是你怂恿那家伙了吧。”

    “我让他和你们绝交了吗?”话一出口,亨似乎想到那三个人可能不明白“绝交”的意思,于是又改口说,“我让他离开你们了吗?是圭一君自己下定了决心,我只是在背后推了一把而已。”

    “所以,这全都怪你啊。”井伊田责怪道,但语气中难掩兴奋。

    “是圭一君自己打算这么做的,怎么能怪我呢?”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段录像会在网上流传都要怪你。”

    “什么?”亨难得脸色大变。井伊田他们似乎也察觉到了。

    他们跃跃欲试,打算趁强敌锐气大减之时乘势攻击。

    山田从口袋里拿出一部智能手机,开始操作。“你看,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在网上看到圭一尿裤子的画面了。”

    “小学生也有那种手机吗?”我问。

    扎帕说:“应该比较少吧。可能是他父母的。”

    亨盯着山田的手机,屏幕上播放的大概是上次打破玻璃时的录像。亨一语不发地捂住嘴巴,慌乱的表情把我都吓住了。井伊田他们更加得意。

    “我们还没告诉圭一录像上传到网上了,就由你来转告好了。”

    “但是,已经上传了啊!”亨茫然地嘟囔,“那就无能为力了。”

    “是啊,可能很难删除呢。现在看到的人应该还不多,但是很快同学之间就会传开吧。”山田对自己的话好像很满意,他点点头,把手机放回口袋。

    “这下坏了。”亨面无表情地小声说。

    “坏了?这全都怪你呀。都是因为你支持圭一和我们对着干,才会变成这样的。”井伊田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小绿,你家次男完全处于劣势啊。”扎帕很担心。

    我也忧心忡忡地说:“是啊。”亨处于下风的情况太少见了。

    这时,亨对井伊田他们深深鞠躬,说:“对不起。”上回亨向他们道歉时显得很勉强,今天却非常认真诚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蔬菜三人组面面相觑,露出愉悦的表情,脸上都洋溢着齐心协力战胜强敌的成就感。

    “为什么要道歉?现在道歉也晚了。”佐藤说。

    “是啊。”亨有气无力地回答,“已经无可挽回了。”

    “没错。已经无可挽回了。”井伊田也得意扬扬地重复道。

    “是啊。晚了一步。”亨又说了一次。

    “什么一步两步的,晚了就是晚了。”

    “唉。”亨长叹一声,露出遗憾的表情。他打开手上的杂志,说:“我刚好读到这篇报道。”

    “这是什么?”井伊田他们凑过去看。

    “这是大人看的周刊杂志,经常登一些艺人的八卦或轰动的事件。”

    井伊田接过杂志,开始阅读,左右两侧的佐藤和山田也伸头张望。

    “小绿,那是什么报道?”

    “我哪儿知道。”

    “市里以前不是发生过ATM抢劫案吗?最近又发生了一次,学校里大家也都在讨论这个话题。”亨开始向井伊田他们说明。虽然他的语气非常礼貌客气,但是表情已然恢复了平时的镇定自若。“强盗还没有被抓捕归案。”

    “那又如何?”井伊田好像觉得阅读报道很费工夫,他不耐烦地抬起头。

    “那个记者好像在调查中发现这帮强盗很了不得。”

    “了不得?”

    “他们很可怕,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据说他们还曾经殴打目击者,把对方打到进了医院。”

    “真的吗?”

    “反正有这种传闻,说他们过去似乎好像干过这种事。”我发现亨努力忍着笑。“似乎好像干过这种事”,他自己也觉得这种含糊的说法很好笑吧。

    “那又怎样?”井伊田问。

    “听说强盗在抢劫之前曾经开着自己心爱的外国车在市里兜风,顺便踩点。”

    “外国车?”

    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件事。

    “他们把车停在一家家庭餐厅的停车场。”

    “那又怎样?”

    “你们再看看自己拍的录像,就是我和圭一君打破玻璃、被店长责骂的那个镜头。你们也许没注意,那个画面的角落拍到了一辆黑色的车子和一辆银色的车子。”

    “啊?”山田君摆弄手机,确认画面。

    “拍到了吧。那两辆外国车应该就是强盗的车子。”亨指着杂志说,“你看,这里写着呢,强盗的爱车据说是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

    “那又怎样?”

    “几天前,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找到我,他好像调查得很仔细,他问我是否记得在那家店的停车场里见过这两辆车。我知道你们拍了录像,所以就告诉他,我同学手上可能有证据。”亨淡然地说,并装出一副抱歉的模样。

    “为什么要告诉他?”

    “为什么?因为可以帮助警方逮捕坏人啊,没问题吧?还是说你们不愿意帮助警方?”

    井伊田虽然害怕,但还是结结巴巴地说:“不,没有不愿意。”

    “但是,有一件事出乎我的意料。”

    “啊?什么事?”

    “记者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嘴。记者太差劲了,完全没有常识。”亨耸耸肩,“他好像在采访中到处宣扬你们录像的事。”

    “啊!”低头看杂志的山田叫了一声,接着,他念出报道的最后一段。

    “据了解强盗的知情人讲,如果那段录像流传开,他们挖地三尺也会找到拍录像的人予以报复。他们就是这样心狠手辣。”

    盯着手机的佐藤大叫:“啊,真拍到了外国车。这就是强盗的车吗?”

    “你们查查录像里的车型就知道了,十有八九应该是雪铁龙和阿尔法·罗密欧。”

    “怎么会这样。”井伊田也慌了手脚。

    “所以,我刚才向你们道歉。当然,我没有把你们的名字告诉记者,因为那么做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嗯嗯。”

    “但是,只要想调查,或许可以查出是谁上传的录像,我想网上应该有迹可寻。真的对不起。既然已经上传到网上,就无可挽回了。如果强盗看到录像,可能会找上你们。”

    “怎么可能!”

    “不会就好。”亨做出衷心期望的样子,“啊,还有,你们最好仔细看看这篇报道,最后写的不是‘据说’,而是‘听说’。”

    “这不一样吗?”山田没好气地回答。亨捂着嘴,显然忍笑忍得很辛苦。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小绿,这是怎么回事?”扎帕问。

    “原来是barter。”

    “barter?”

    “就是讨价还价的意思。上次,亨拜托玉田宪吾一件事,不过他们在下车后才讨论详情。我猜亨就是请玉田宪吾写了这篇报道。”

    “拜托他写报道?就是说这是玉田宪吾编造的?”

    “大概吧。”我说,“我怎么想都觉得那辆阿尔法·罗密欧和雪铁龙不像强盗的车,所以一直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们都说和对方是初次见面,而且他们的主人都是进行疗伤之旅才来到这里的。”

    “小绿,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玉田宪吾假装采访,编造了这篇报道。”

    “啊?我还是不太明白。”

    “总之,亨想用这种方式吓唬拍了录像的井伊田他们。”

    “就为了这个?”

    “是啊。但是?”职业记者玉田宪吾会只为了这个目的就写一篇虚假报道吗?这应该关系到他的信用问题。当我说出这个疑问时,扎帕很干脆地说:“你这是瞎操心。周刊杂志的报道多少都有夸张和虚假的成分,对吧?记者长篇大论地写一堆毫无根据的臆测,最后加个问号,再声称‘尚未断言’,这种事屡见不鲜吧?而且,这次报道的对象是强盗,他们又不会像政客或艺人那样状告杂志社。所以,玉田宪吾写这种报道并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原来如此。玉田宪吾帮亨这点小忙也是应该的。”一方面,玉田宪吾要还亨的人情,更重要的是,亨知道隧道事故的真相,所以还是尽可能地满足亨的要求比较明智。

    “那我们该怎么办?”井伊田心慌意乱地东张西望,生怕一不留神就会有人攻击他。

    “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如果是我的话,首先,我会删除那段录像。”亨说。

    “哦,对啊。”山田慌忙开始操作手机。

    “如果有人发现网上的录像,保存下来可就惨了。”亨继续说。

    这时,一个大人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喂,你们在干什么?”

    他好像是走路过来的,我都没有发觉。

    “嗨。”玉田宪吾冲亨打招呼。

    井伊田他们一惊,赶忙抬起头。他们以为自己被强盗发现了,吓得瑟瑟发抖,手里的杂志也掉在了地上。

    “来得真巧。这位就是写报道的记者玉田先生。”亨向三人介绍玉田宪吾,他礼数周到,俨然一副优等生的派头。

    平时他都叫玉田宪吾“小玉”,今天突然改称“玉田先生”,恐怕玉田宪吾也会觉得奇怪吧。不过,当记者的毕竟反应机敏,他立刻配合地说道:“啊,是啊,那篇报道怎么了?”

    “不,没事!”井伊田慌张得舌头都要打结了。“是吧?”他向山田和佐藤确认。

    “嗯嗯,什么事都没有。”两人齐声回答。

    “不过,你们拍的录像已经上传到网上了吧。”亨故意装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什么录像啊?”玉田宪吾也佯装不知。

    井伊田他们慌了手脚,七嘴八舌地说:“没事没事。”“已经删除了。”

    不知是他脑子太快,还是本来就和亨商量好了,玉田宪吾拍了下手,说:“啊,是停车场的录像吗?我也看到了,真拍到了那两辆外国车。”

    “看到了?”井伊田他们惊讶地看着玉田宪吾。

    “刚才我在网上检索,看到了那段录像,立刻下载保存,这东西绝对能当证据。”

    “但是,如果被强盗知道了怎么办?”亨用手捂着嘴。

    “那就惨了,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拍录像的人。”

    蔬菜三人组吓得面如土色。

    扎帕笑了起来。“这下蔬菜三人组变成咸菜三人组了。这场戏演得这么假,简直是神展开,小学生居然还当真了。”

    “毕竟还是小孩子嘛。”

    “啊,玉田先生,难道你真能查到是谁拍的录像吗?”亨像背台词似的说。

    “这个嘛,想查的话就能查到。”听了玉田宪吾的话,蔬菜三人组的表情越发僵硬。

    “但是,请你不要查好不好?”亨斩钉截铁地说,“因为说不定会给别人造成困扰。请你不要报道这件事,可以吗?”

    “哦,这样啊。”玉田宪吾似乎并不买账。

    “喂,井伊田君,你说呢?”

    听到亨叫他的名字,井伊田猛地挺直脊背,回答:“嗯嗯,是啊。”

    亨眯起眼睛,放松表情。“那么,待会儿我会向玉田先生好好说明的,你们赶快回家吧。”

    “啊,嗯。”“是啊是啊。”井伊田他们如同踩下油门的汽车一般,嗖地蹿了出去,跳上自行车,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亨双手抱胸,满意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玉田宪吾摸摸自己的将军肚,说:“这样就可以了吧?”

    “嗯,可以了。”亨做出OK的手势,“这样一来,井伊田他们就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但是,最近我会写一篇关于强盗的真实报道。那次开高尔夫逃逸的强盗照片是独家啊。无巧不成书,记者遭遇强盗逃逸!怎么样?这个标题有话题性吧。”

    “小玉,你随便写好了,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只是想威胁井伊田他们一下。”

    “我总觉得,他们不幸被你盯上了,真可怜啊。”

    我也有同感,不过,经过这件事,井伊田他们在学校也会有所收敛了吧。

    “对了,小玉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啊,对了,我找你有很重要的事。”玉田宪吾说着,回头看向后面,“我的车停在那里。”

    “不行,今天我作业还没做完。”亨连连摆手,他以为玉田宪吾还像前几天一样,有事找他帮忙。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让你见一个人。”玉田宪吾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有些难以启齿。

    “见谁?”

    “好了,去了就知道了。”

    “你不会要绑架我吧?”亨说。

    玉田宪吾闻言,长叹一声,耸耸肩说:“说实话,我真没那个本事绑架你这种小人精。”

    “哦。”也不知是有兴趣还是没兴趣,亨点点头,说,“那我就去一趟吧。”

    “好。”玉田宪吾迈开步子,经过我们面前,向右侧走去。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在车上?”扎帕说。

    “不知道。”

    亨和玉田宪吾拐过街角,就看不到了。只剩下我和扎帕孤零零地待在原地。

    这时,一辆大车出现在眼前,是送快递的黑尼克,他向我们打招呼:“嗨。”

    “嗨。”我和扎帕回答,“今天要给哪家送快递呀?”

    “是哪一家呢?”黑尼克开朗地答道。

    “好,我们来猜猜是哪一家吧。”扎帕说,但是快递员已经按响了望月家的门铃。

    “对了,绿德米,我听说了。”黑尼克说。

    “听说什么了?”

    “你不是去追强盗了吗?”

    我没问他是听哪辆车说的,私家车圈子里八卦传得一向快,而黑尼克的活动范围又很广,所以当然能听到各种消息。虽然不如火车消息灵通,但大部分情报他都清楚。

    “但是最后我没能发挥作用。”我有气无力地说。

    “而且还违章行驶。”这事明明不说也行啊,扎帕!

    “哎呀哎呀。”黑尼克笑了起来。

    这时,郁子走了出来,在收据上盖章后,抱着一个纸箱回到屋里。

    “里面装的是什么呀?”我忍不住嘀咕。

    “她进屋后才打开,我们永远不会知道里面是什么。”扎帕也说,“我们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我整天在停车场,对细见先生也几乎一无所知。”

    “不要说得这么伤感啊。”

    听到我的话,黑尼克说:“说到伤感的事,我可能将会有一段时间不来这里了。时隔很久,快递公司调整了送货区域,从明天开始,我要跑其他地方了。”

    “啊啊!”扎帕发出呻吟般的哀叹,“这样啊。”

    “这还真是?”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还真是伤感啊。”

    “没关系,只要还在路上跑,总会再见面的。”黑尼克说着,快递员已坐上驾驶席、发动了引擎,黑尼克的车身开始颤抖。

    必须说两句与以往不同的道别的话,然而我越是拼命思考,越想不出该说什么。扎帕好像也是一样,最后只说了一句:“再见。”

    “再见。”我也说。

    “再见。”黑尼克一如往常,裹挟着身负重任的气场,消失在远方。

    黑尼克带起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我盯着落叶久久没有出声。

    “唉——”我和扎帕同时叹息。

    这时亨回来了。他孤身一人,所以大概在车上和玉田宪吾道别了。他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我看不清楚。

    我呆呆地望着亨走向家门,想着不知道能否再见到黑尼克。就在这时,我听到左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喂,望月家的孩子!”如我所料,果然是安田太太来了。

    安田太太虽然个子不高,但步伐轻快,转眼之间就走到近前。她指着头上的帽子,说:“这个谢谢你,帮了大忙了。”

    啊,是那顶女士草帽。“怎么回事?”扎帕问。我向他说明了情况。玉田宪吾为了抢独家新闻,兴奋地一路加速,差点儿冲进路口。正是因为这顶突然飞过来的帽子才让他踩下刹车,避免酿成大祸。说起来,这顶帽子也可以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因为那顶帽子撞到前窗,玉田宪吾吓了一跳,才终于恢复了冷静。

    亨把帽子带回家后,可能交给了郁子,然后郁子又还给了安田太太。

    “小绿,你只是碰巧运气好,如果玉田宪吾吓了一跳,转动方向盘,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事故。”

    “没错。我真是太幸运了。”

    “谢谢你帮我找到这个。这是我非常喜欢的帽子。”安田太太郑重地向亨鞠躬致谢。

    “因为刚好掉在我家车上。帽子为什么会飞到那里去呢?”亨说。

    “因为那天我去朋友家玩,走在路上想打车,结果看到垃圾箱那里有几只乌鸦。”说到这里,安田太太含糊其辞道,“总之,情况很复杂。”也许她以为别人不知道她用帽子当飞盘与乌鸦对决的事。那天她肯定条件反射地扔出了帽子,没想到帽子随风飘走,一直飘到了马路上。

    “对了,小绿,你家次男把什么藏在背后了?”

    听到扎帕的话,我看向前方,亨的确把手藏在背后,不想让安田太太看到他手里的东西。他拿的好像是一张薄纸。

    “那是什么呢?”

    “哦,是彩纸吧。”扎帕说。

    “彩纸?”那张正方形的纸上好像用马克笔写了什么。

    “可能是请人签了名,大概是遇到名人了吧?”

    听到这句话,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扎帕应该也一样。

    “荒木翠吗?”

    坐在玉田宪吾车里的是她吗?如果是她,丹羽可能也在车上。他们也许去办其他事,但总之他们来过这里。

    “他们刚才就在附近吗?”我完全不敢相信,但还是想象了一下,“他们可能是来见亨的,确认他口风紧不紧,或者叮嘱他千万不要走漏风声。”

    “嗯,也有可能荒木翠是来向亨道谢的,感谢他没有把他们的事说出去。”

    “有可能。”说完,我想到一件事,“也有可能相反。”

    “相反?”

    “亨也有必须向他们道谢的事情。”

    “什么事?”

    “一年前,亨他们不是因为户狩的事被卷入危机,被户狩的手下威胁吗?”

    “就是我大显神威那次。”

    “呃,这个暂且不提。”

    “那次怎么了?”

    “那时候,玉田宪吾向户狩的手下出示了照片。照片显示户狩和他的女朋友在非洲某处遥远神秘的村子里。”

    “啊,你说过这件事。”

    “但实际上,户狩他们在隧道事故中死了,所以那张照片并不是真的。”

    “没错。”

    “那张照片说不定是丹羽合成的。”

    “丹羽?”

    “丹羽为了维护太阳君的版权,学会了加工照片和影像的本事。所以,他可能为了亨他们合成了那张照片。”

    “丹羽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家庭出了很多力呀。”

    “这应该就是你之前说的人类的三大欲求。”

    “三大欲求怎么了?”

    “你不是说过吗?人类工作是为了赚钱,但更重要的是希望获得认可、希望有益于他人和希望获得称赞。”

    “这是细见先生说的。”

    “丹羽一直靠他爷爷创下的版权过日子,从来没有工作过,但他内心深处也存在这样的欲求。虽然他可能没办法获得别人的认可或得到称赞。”

    “所以,他想做点儿事情帮助他人吗?”

    “对。他为了荒木翠,抛弃了自己的人生,也为了望月家拼命努力,这都是因为?”

    “因为想要帮助他人吗?”

    “一定是这样。”

    隧道事故的影像可能也是丹羽他们上传到网上的,也许是为了让“荒木翠和丹羽已死”这一事实更加深入人心。

    “亨刚才可能在车上和丹羽见了面,听他解释了各种情况。”

    “更重要的是,也许丹羽他们也想见见亨。”

    “为什么?”我问。

    “也许他们希望有人知道他们还活着。”

    “啊?为了这个目的?”

    “这不是也很重要吗?”

    “没错。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望月家?”我忍不住提起这个话题,“去了其他地方,一个只有我自己的地方?”

    “喂,不要说这么伤感的事啊。”扎帕笑道。

    “真有那一天的话,我也会希望有人看到我还跑得好好的。”

    “倒是我,快报废了。”

    “我认为细见先生不会卖掉你的。”

    “谁知道呢。”

    亨离开安田太太,一边端详手里的彩纸,一边往家走。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否开心,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在进门之前高高举起拳头。这是什么意思?我正纳闷的时候,只听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只要那里还有太阳!”那是太阳君的经典台词。亨为什么突然说出这句话?我不无欣喜地想,原来亨也是个热血少年啊!

    “对了,有一件事从很久之前我就很想告诉你。”扎帕难得这么严肃。

    “什么事?”

    “《弗兰克·扎帕自传》里的一件事。”

    “这不是老生常谈嘛。”

    “《弗兰克·扎帕的自传》里说,他儿子特别喜欢汽车。”

    “那真是太好了。”我由衷地说。

    “你知道他儿子人生中说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话是什么吗?”

    “这你都知道?”

    “他儿子问:‘那辆绿车怎么了?’”

    “啊?”

    “弗兰克·扎帕以前好像开一辆绿色别克,他就是用那辆车把刚出生的儿子从医院带回家的。他儿子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记住了这件事,几年后,突然提了出来。”

    “他问那辆绿车怎么了,是吗?”

    “对。”

    我想,那辆绿色别克如果知道自己被刚出生的小婴儿记住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吧。

    “所以?”扎帕突然说。

    “所以什么?”

    “所以,小绿,我会对你产生亲近感。”

    哦,是这么回事啊。我笑了。

    细见先生家的门打开了。

    细见先生走出来,手里拿着车钥匙。他神态悠闲,动作轻快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我要出门了。”扎帕用平淡的语气说,但我能听出他声音中的喜悦。

    “那辆绿车怎么样了?”我重复着这句话。有一天,也会有人这样说起我吧?

    看着不知从哪里落下的鸟粪,为成群飞舞的飞蚁感到惊讶,聆听人类的交谈,在享受生活的时候光阴悄然流逝。有一天,我将会从这里消失。

    以前家里那辆绿车不知怎么样了?那时,会有人怀念我吗?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那时,望月家的人想起我这辆不起眼的小绿车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尾声

    望月郁子把前一天买的点心放在盘中,端到餐桌上。坐在椅子上的圆香嗔怒道:“妈妈,医生说我不可以太胖啦。”

    “你现在已经不再害喜了吧?而且如果我不把点心拿出来,你又要抱怨了。”郁子说,“这都是第二个孩子了,你也该知道控制体重的诀窍了吧?”

    “哪有诀窍啊。我生下翠已经五年了,就算有诀窍也早忘了。”

    “不知这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妈妈,你生了三个孩子,实在太伟大了。”圆香说着,摸摸自己的肚子。

    身穿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儿问郁子:“外婆,我可以吃点心吗?”

    “翠,当然可以了。”郁子把点心递给外孙女,女孩儿高兴地接过来,熟练地打开包装袋。

    “而且,我可不像你,还有老公帮忙照顾孩子。”说着,郁子瞥了一眼房间角落的佛坛。

    “他也没干什么呀。”

    “江口君人多好啊。我现在还会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知道啦知道啦。”圆香不耐烦地说,“妈妈,你别总念叨这个了行不行?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高中生呢。”

    虽然天气预报没有正式公布,但梅雨期大概已经结束了,周日的天空蔚蓝如洗,只有隐约几朵云彩,好似笔刷轻轻刷过的痕迹。太阳高悬,炽烈的阳光仿佛要把仙台市内道路两旁翠绿欲滴的榉树烤焦似的。

    翠开始读点心包装袋上的文字。

    “她最近好像会认平假名了。”圆香说。

    “哎呀,真是天才,太厉害了。”郁子由衷地赞叹。

    “不过也经常认错,比如有时会把‘つ’和‘し’混淆。”

    “因为转一个角度,两个假名就很像嘛。”

    “你还真粗心。对了,妈妈,今天他们都会来吧?”

    “你说良夫和亨吗?”郁子说着,坐在圆香对面的椅子上。

    “是啊。今天不是久违的团聚吗?话说,哥哥有在好好工作吧?”

    “好像工作挺努力的。”

    “真难想象哥哥会去东京生活啊。”

    “就是说啊。真希望他快点儿结婚。”

    “不知他和前女友复合没有?”圆香一脸好奇地探出身子,好像期待着看哥哥的好戏。那副模样俨然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女高中生。“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不知道。良夫居然不肯告诉我。他这次特意开车回来,说不定昨天就去见过人家了。”

    “哥哥现在开的是什么车呀?”

    “好像是缪斯,是电动车。去年刚出的,银色的敞篷车,样子很帅。”

    “一点儿都不适合他。”

    “是啊。”

    “妈妈,你的车什么时候车检?”圆香看向面对庭院的和室。

    梳着马尾辫的翠拉开纸门,眺望室外。

    “还有一年吧。”

    “这辆是二手车吧?轻型汽车会不会太小?”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已经足够大了。而且坐在车里,居然觉得很宽敞呢。卖了德米欧之后还以为不开车也可以。”

    “没车果然很不方便吧。”圆香说,“真怀念那辆德米欧啊。”她看向庭院。

    “啊,良夫来了。”翠用稚嫩的童音大喊。

    圆香站起来,说:“翠,我们去迎接良夫吧。”她来到走廊,翠小步跟在她身后。

    郁子也站起来,她再次看向佛坛上丈夫的照片。啊,他的脸一点儿都没变,郁子想。然后,她看向墙上小镜子中自己的脸,感觉脸上的皱纹好像又多了。

    郁子走出房间,来到玄关,圆香正在给女儿穿鞋。旁边墙壁的挂板上贴着丈夫生前的照片、孩子们的合影,以及全家人围站在绿色德米欧旁边拍的纪念照。

    收购旧车的人来把德米欧开走时提议:“要不要拍张照片留作纪念啊?”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片。虽然只是给旧车送行,但良夫和圆香都特意回家了,这件事给郁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圆香穿鞋时,看向挂板。“送走德米欧那天,亨都哭了。虽然照片上没拍出来。”

    “是吗?”

    走到门外,望月郁子觉得很热,阳光十分眩目,她眯起眼睛。

    良夫正把车停在白色的轻型汽车旁边,流线型的敞篷车令人联想到美女婀娜的身体曲线。

    “良夫,好久不见!”江口翠走向刚下车的良夫。

    “好久不见。”圆香也向他打招呼,“哥,你的车也太帅了吧。”

    “是啊。”良夫挺起胸膛,接着他又举起手朝郁子打招呼,“妈,最近身体还好吗?我好期待今天的章鱼小丸子啊。”

    望月郁子看着停车场里的白色小车和银色敞篷车,车子虽然沉默不语,但看起来却像在思考着什么似的。“你现在开车已经是老手了。”她对良夫说,“你开德米欧时紧张的样子我还记得很清楚呢。”

    “那时候真希望能早点儿放松下来。”

    “良夫,对现在的你来说,放松才是最大的敌人。”

    “啊!”良夫大叫一声,他看向隔壁的细见家,无比震惊,“细见先生还在开那辆卡罗拉吗?”

    “很厉害吧。既然已经开了这么多年,就绝对不会放手了。”圆香也笑了,“他好像经常保养车子。”

    “他还在当校长吗?”

    “已经退休了。”郁子说,“但他应该是个好老师,以前的学生常来看他,而且他现在还会在夜晚出去巡逻。”

    “他喜欢的歌手?”良夫耸耸肩,他虽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说出口,“当然还是那个谜一样的弗兰克·扎帕吧?”

    “亨呢?”一脸稚气的江口翠用成熟的口吻说。

    “亨也回来吗?”良夫看向圆香。

    “回来呀。他是大学生,应该很闲。不过他读本地大学,为什么不住家里啊?”

    “他说想和同学一起住,而且做实验经常做到很晚。大学时代很宝贵,让他享受一下自由自在的生活好了。”郁子说,“他还做家教赚生活费呢。”

    “妈妈,和他一起住的肯定是女生。亨在和女朋友同居吧?”

    “不会吧?”良夫撇撇嘴。

    “怎么不会。不会的是你吧。哥,要是你知道亨多受女生欢迎,一定会当场晕倒的。”

    “我不想知道。”良夫严肃地捂住耳朵。

    郁子笑起来。“那我们先进屋吧。外面太热了。”正说着,亨就回来了。

    “咦?”第一个叫出声的是翠。

    良夫也跟着惊叫:“咦?”

    圆香回头看向郁子:“妈,你看。”

    “哎呀。”郁子也脱口惊呼。

    大家都以为亨肯定骑车回家,没想到他居然开车回来了。他把车停在门前,走下车,举手打招呼:“我回来了。”

    他身材修长,鼻梁高挺,郁子在心里感叹,即使撇开作为母亲的偏爱,亨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啊,亨,这是你买的车吗?”翠从庭院里走出来问。

    “很棒吧。前不久我在二手车商店看到的。”亨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哇,好怀念啊。”圆香走过去,良夫和望月郁子也跟在后面。

    富有光泽的绿色德米欧看上去就像一只蚂蚱,的确令人怀念。

    “妈妈,这就是咱家以前的那辆德米欧。”亨笑道。

    “怎么可能。”良夫说。

    “你能认出来这就是以前那辆?”圆香问。

    “你还记得以前那辆车的车牌号吗?”亨问,郁子当然不记得了。

    “这辆车和外婆家以前的绿色汽车一样。”良夫告诉翠。

    “绿!和我的名字一样【39】。”翠高兴地大叫。她来到马路上,打量着车子,然后对车低头鞠躬:“初次见面,你好。”

    翠好像很喜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绿色小车,她凑近引擎盖,问:“咦?你说什么?”望月全家笑得更开心了。

    “这辆德米欧说了什么吗?”亨问。

    “嗯。”江口翠点点头。她沉吟片刻,说:“他说:‘嗨,扎帕。’”

    “什么?”圆香一愣。

    “他是这么说的。‘嗨,扎帕,好久不见。’”

    “哎呀,我的外甥女能和汽车对话呀。”良夫自豪地说。

    “可以把车停在这里吗?”亨问。

    “靠边停应该没问题。你再往细见先生的停车场那边倒一点儿。”望月郁子指点儿子。

    亨蹲下,看着院子里的青蛙摆件,把脱落的胶带重新粘好。

    翠带着孩子特有的快活劲儿,蹦蹦跳跳地来到马路中央,面对院子,说:“一共有四辆车。”

    “四辆?不是三辆吗?”圆香歪着头,迷惑不解。

    “不,是四辆。一、二?”

    “啊,把细见先生的车算进去就是四辆了。”

    翠走到同时可以看到四辆车的位置,念出绿色德米欧车牌上的平假名,“是‘お’。”

    “你都认字啦。”良夫赞叹道。

    圆香笑着说:“不过经常认错。”

    翠得意地挺直脊背,逐一念出其他三辆车车牌上的平假名:“‘し’、‘ま’、‘い’。”

    接着,她又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了一遍:“お、し、ま、い。【40】”

    那么——

    故事到此结束。

    注释:

    【1】Wagon R,日本铃木汽车的一种车型。

    【2】弗兰克·扎帕(Frank Vincent Zappa,1940-1993),美国作曲家、创作歌手、电吉他手、唱片制作人、电影导演。在他超过三十年的职业生涯中,音乐作品涵盖了摇滚、爵士、电子、管弦乐等多种风格。

    【3】“三八”与“扎帕”在日语中发音相近。

    【4】日语中“北海道人”和“土产”两词发音相近。

    【5】“江口”在日语中发音为Eguchi。

    【6】公元六四五年六月十九日,孝德天皇宣布模仿中国建立年号,定年号为“大化”。大化二年(六四六)正月初一,孝德天皇颁布《改新之诏》,正式开始改革,史称“大化改新”。

    【7】《包子好恐怖》是日本著名落语段子。一个人肚子饿,却故意大喊“包子好恐怖”,于是好奇的路人纷纷买来包子给他,想看他有何反应,没想到正中他的下怀。

    【8】日本的意式餐厅里常见的一道菜,叫多利亚(Doria),是从传统意式法式餐点Gratin(就是将面包屑或干酪丝撒在菜或面上烘烤)改良而成的。

    【9】日本职业棒球队分为两个联盟:中央联盟和太平洋联盟。

    【10】“九六二五”与“黑尼克”的日语发音很相似。

    【11】怪兽家长:该词来源于二○○八年日本富士关西电视台播出的电视剧《怪兽家长》(Monster Parent)。现泛指那些过于激进,对学校老师百般挑剔,经常提出无理要求的家长。

    【12】日语中“废车”和“牙医”的发音相同。

    【13】源义经是一位日本平安时代的传奇英雄,深受日本国民爱戴,一生经历丰富,且颇具悲剧色彩。不死说大体分为两种,一为北行说,传言他去了北海道;一为成吉思汗说,传言他经北海道进入蒙古,成为一代霸主成吉思汗。史料记载他于一一八九年自杀。

    【14】福特T型车:Ford Model T,是美国福特汽车公司于一九○八年至一九二七年推出的一款汽车产品。一九○八年九月二十七日,第一辆成品T型车诞生于密歇根州底特律市的皮科特厂(Piquette)。

    【15】原文为“江戸の仇を長崎で討つ”,这是一句日本俗语。江户(东京旧称)与长崎相隔很远,因此这句话表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或在毫不相干的事件上报了往日的仇恨。

    【16】日本大发工业旗下的一款车型。

    【17】日产(Nissan)旗下的跑车。

    【18】《终结者》系列电影中,主角机器人登场时都光着身子。

    【19】杰森指杰森·沃赫斯(Jason Voorhees),是《十三号星期五》系列电影的主角,一个凶残的杀人狂魔。该系列共有十二部,被称为“史上最长寿的恐怖电影”。

    【20】法语词汇,众所周知的意思是冰淇淋,也有“完美”的意思。

    【21】黄色Beat是本田的,白色Move是日本大发的。

    【22】想知道他们一家的奇妙故事,请阅读《哦!爸爸们!》。

    【23】亨说的是卡尔·荣格,瑞典心理学家,对现代心理学研究有深远影响。妈妈说的是加拿大著名民谣歌手尼尔·杨(Neil Young),日语中杨(Young)与荣格(Yung)发音相同。

    【24】美国汽车公司普利茅斯(Plymouth)旗下的一款小型汽车,一九六○年问世,一九七六年停产。普利茅斯汽车公司也于二○○一年停业。

    【25】原文为“息の根を止めた”,这是日语中的固定词组,就是“杀死”的意思,为配合语境,此处用直译。

    【26】两款均为日本丰田旗下的车型。

    【27】兄弟俩在聊日本知名机战动画《机动战士高达》里的剧情,夏亚和基西莉亚均为里面的人物,基西莉亚隶属上文提到的吉恩国。

    【27】日产(Nissan)旗下的一款车型。

    【28】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细节,可以去读《余生皆假期》。

    【29】“动一动灰色的脑细胞”,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名侦探波洛的口头禅,黑斯廷斯则是波洛的密友兼助手。

    【30】日本本田(Honda)旗下的一款车型。

    【31】踯躅,即杜鹃花。

    【32】日语中汽车的量词为“台”,因此“一千辆”在日语中写作“千台”,读作sendai,与“仙台”一词的日语发音相同。

    【33】日语中“正论”一词与“锡兰”一词发音相同。

    【34】日产(Nissan)旗下的跑车系列。

    【35】日本丰田(Toyota)旗下的一款豪华车型。

    【36】捏手背游戏是日本民间儿童游戏,两个人面对面,一边唱“捏手背,小老鼠”,一边捏对方的手背,轮流重复下去。

    【37】迈克尔·凯恩(Michael Caine,1933-)享誉世界的英国著名演员,这里提到的电影是他主演的《意大利任务》(The Italian Job),一九六九年上映,被公认为英国电影的巅峰之作之一。

    【38】镰仓有一尊著名的阿弥陀如来坐像,被人们称为“镰仓大佛”。

    【39】日语中“绿”和“翠”发音相同,都读作midori。

    【40】“おしまい”是“到此结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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