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推理天才伊坂幸太郎全集-献给折颈男的协奏曲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折颈男的周遭

    风声鹤唳的夫妻

    “老头子,快看!这个人会不会是隔壁的小伙子啊?”若林绘美坐在客厅茶几前看着电视,突然对丈夫顺一喊道。

    老两口退休以后依靠养老金和储蓄,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他们的两个儿子已长大成人,都在知名上市公司工作。长子因公司派遣常驻中国,小儿子也在离他们较远的山口县,两人都难得回来一次。

    “哪个隔壁?”

    “隔壁那栋公寓啊,一楼不是住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吗!”

    电视正在播放着陈年旧案的专题节目。节目性质介于纪实报道与综艺节目之间,内容既包括毫无进展、即将被封存的重大案件,也包含一些没有线索的人口失踪案。节目呼吁观众提供有价值的情报或线索,还邀请了一些所谓的专家进行案情分析,散布一些不知是忠告还是威胁观众的信息:“这名凶犯或许就藏在你身边!”“那个失踪者很可能明天就会走进你工作的店里!”也许主持人或嘉宾还会添一句“说不定你的邻居哪天就会死于非命”之类的话。此刻,正在播放东京市内某公交车站发生的凶杀案的相关报道。

    这起案件发生在几个月前,是一个难熬的酷暑天。在通往田端站的某个公交车站,发现了一具颈部被折断的男性尸体。据分析,被害人当时站在车站,凶手从他身后突然下手,导致被害人一瞬间被扭断脖子而惨遭杀害。在此案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凶杀案,因此引发了媒体和舆论界的哗然,但凶手至今依然逍遥法外。

    通过“本栏目专属的情报网络,收集到了目击者的证词”,归纳出嫌犯具有以下特征:身高一米八〇到一米八五之间、黑色短发、戴一副黑框眼镜、身穿白色T恤配牛仔裤。

    节目还播放了案发当天,曾经与这名高个子男人擦肩而过的妇女提供的信息:“当时我一不小心,把车钥匙掉到了地上,这个年轻人俯身帮我捡了起来。我看到他的右手腕上有一个大伤疤,印象很深。”她说此番话时流露出得意的神情,仿佛是在炫耀自己目击到了UFO。

    “你看你看,这分明说的就是隔壁那个小伙子啊!”妻子又强调了一句。

    若林顺一与老伴是通过相亲认识并结婚的。他一直认为自己这大半辈子的人生朴实平凡,老伴也一定有同样的人生感触吧。回想起过去有段时间,若林顺一曾对这平淡的人生产生过疑问,当时恰逢与公司里的一位女同事关系亲密,于是沉浸在一段婚外恋的感情中。但最终他发觉自己适应不了这种生活,便毅然决然地与其分手。虽然这段风流韵事没有被性格粗线条、豪爽乐观的妻子发现,但埋藏在若林顺一心里的罪恶感却因此更加深重。

    “你快来仔细看看,上面列举的那些外貌特征。”妻子语气坚决地说道,紧接着,她把节目中列举的几条特征又逐一回顾了一番。说起来也确实,虽然与住在隔壁公寓的那个年轻人只有数面之交,但印象中他的外表特征与节目中列举的很吻合。

    “你还记得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吗?”若林顺一向妻子询问。

    “是九月。”

    “你记得可真清楚呐。”隔壁公寓有两层楼,一共住着八户人家,长年有人搬进搬出。因此,若林顺一并没有完全掌握所有住户的情况。

    “因为我们订的报纸是九月份到期,记得报社来办理续约事项的人向我发过牢骚,说隔壁公寓新搬来的那个人总是不在家。而且,刚才电视里不是才说了嘛,九月份,正是那起案件发生之后嘛!”

    若林顺一沉默片刻,说道:“他也戴眼镜?”

    “这还不容易啊。他平常一定是戴隐形眼镜,我有一次就看到过他戴眼镜。”

    “看上去他不像普通上班族吧?”

    “可不是嘛,白天我也遇到过他。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可疑。”

    “可不能随随便便就说邻居可疑。”

    此时,警方根据目击者的描述合成的肖像画及全身画像定格在电视屏幕上。“啊,就是隔壁那个家伙!”若林顺一惊讶得差一点儿就喊出声来。看上去真是一模一样。

    “怎么样,我说像吧!”

    “确实很像。”

    尽管如此,还是让人难以相信“隔壁就住着折颈杀人犯”。若林顺一只能“嗯,不过?”地含糊嘟囔着,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

    “我去隔壁公寓确认一下吧?”

    “你该不会要跑去敲门,问:‘你是不是杀了人?’吧!”

    “我会这么傻吗?”

    “很难说。”

    “你真是操心过度了!”

    “谁像你,总是缺乏戒备心啊。”

    若林顺一对妻子的担心是发自内心的。据妻子说,她高中毕业后进了一家做糕点的公司,当办公室文员。她虽然有些工作经历,但对人情世故基本一无所知,凡事缺乏深思熟虑,且有遇事大胆莽撞的倾向。她曾被银行职员花言巧语地哄骗,差点儿落入高风险理财投资的陷阱。幸亏后来儿子们极力劝说,这才悬崖勒马。此时,若林顺一忍不住警告妻子:“你生活圈子小,所以遇事不能不谨慎!”妻子撇嘴道:“你不必多说,我自己知道。”

    “你绝对不能偷偷跑到隔壁去打探哦。”

    “有什么不妥吗?”

    “万一他真是那个杀人犯,该有多危险啊!”

    “那?至少我可以想办法,确认他的右手腕上有没有伤疤。”

    “夏天穿短袖,一眼就能看出来,可现在是隆冬季节,他怎么可能穿短袖?难道你要让他挽起袖子给你看吗?那不是更让他起疑心了!”

    被张冠李戴的男人

    “喂,大薮,你跑来这儿干什么?”迎面而来的人兴奋地喊道。小笠原稔吓了一跳,当面被人认错,这还是头一次。

    东京市内中央快线某车站附近,在繁华老商店街的牌楼下,迎面走来的是位满头白发却分辨不出年龄的男人。来者一张娃娃脸,呲着龅牙,微胖,虽然身穿西服、系着领带,却感觉不像正经人。

    他的第一反应是又遇到讨债人了,条件反射地掉头转身。最近凡是向他亲热打招呼的陌生人,都是专业追债公司的。

    小笠原稔是如何被债务缠身的?

    说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债务问题。

    事情的起因是他把钱借给了面包厂里一个年龄相仿的同事。

    虽然两人在一起工作,但小笠原与这位缺了一颗门牙的男同事并没有太多的交往。一天,男人嬉皮笑脸、毫不隐晦地说:“小笠原,借我点儿钱吧。”之后小笠原很快就明白了,这个缺牙男的朋友的朋友是他过去的高中同学,缺牙男由此了解了小笠原过去的经历。小笠原稔尽管外表看上去人高马大,性格却非常懦弱。上学期间就经常被同学欺负和勒索财物。

    专找软柿子捏!小笠原稔心里非常气愤,但还是老老实实掏出了钱包。理由很简单:他心里害怕。

    过去的经历告诉他,钱一旦被借出,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只要给了第一次,就会接二连三地延续,永无止境。但小笠原稔这次仍然无法摆脱自己的懦弱性格。果然,缺牙男此后再也没提过还钱的事情。半年前的一天,缺牙男再次跑来找他,说道:“你需要钱吗?我可以借给你。”这个三番五次借钱不还的家伙,怎么突然改口要借钱给别人了?小笠原稔感到匪夷所思。

    缺牙男继续解释说:“我有个朋友从事贷款业务,你帮个忙,从他那里借十万怎么样?你借了之后马上还掉就可以了,只是帮他提高一下业绩而已。我这个朋友也是没有办法,不完成上面规定的业绩,就会有很大的麻烦。”

    尽管小笠原稔疑虑重重,却还是敲开了这家不知名的信贷事务所的大门。这家事务所位于一栋二十年前建成的楼里,里面有五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和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家正经的公司。进去以后不由分说地就让他在十万日元的借条上签字并盖了章。事情发展至此已无法挽回,小笠原稔心里依旧念叨着缺牙男说过的话:“只要办个借款手续,马上还掉就行。”

    没想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借了十万之后,正当他打算联系当天还款事宜时,电话来了。接起来一听,电话那头传来恶狠狠的声音:“你扯什么淡,把我们当白痴啊?借款当天还钱,你玩我们呢啊!”惊恐万分的小笠原稔在尚未搞清事情原委的情况下,又稀里糊涂地被迫加借了十万日元。

    这之后,小笠原稔曾多次尝试还钱,但每次都被对方的种种借口拒绝,甚至被恐吓着把钱退了回来。在二十万本金欠款没有毫厘减少的情况下,高利贷利息却在日益膨胀。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小笠原稔的存款已逐渐消失,目前还身背二百万债务。高利贷的利息翻滚就和小笠原稔的工作一样:最初的面粉经过一道道工序加工,最终变成了圆鼓鼓的大面包!

    也不知什么时候,缺牙男辞掉了工作,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小笠原稔却握着被迫签字盖章的借款契约和一堆债务。

    虽然小笠原稔心里清楚,遇到此类纠缠应该报警,但他耳边总是传出“要是警察知道了后果会怎样,不需要我告诉你吧!”此类惯用的恐吓。对此,小笠原稔表现出循规守旧的一贯作风,只得报以恐惧和无奈。

    他至今仍记得小时候经常被老师告诫的一句话:“一遇到困难就四处逃避,这样并不能解决问题哦。”

    现在,小笠原稔几乎每天都能接到催债的恐吓电话。从面包厂下班回家的路上,或去购物的途中,经常会突然出现几个追债公司的人,将他挟持到建筑物背面或偏僻的地方施以暴力。但小笠原稔的身上并没有留下伤痕,也许是为了避免留下证据吧。由此可见追债公司的施暴手段是极其专业的。他们没有直接跑到小笠原稔的家里来讨债,也是为了躲避左邻右舍的目光吧。

    “你就是个空有其表的草包废物!”就连追债公司的人都忍不住这样讥讽他。

    小笠原稔满心惊恐,却只能沉默以对。他自小就身材高大、体格强壮,读小学时也曾有过耀武扬威的时光。但自从有一次被全班同学一齐围攻、压得动弹不得,被一番拳打脚踢施暴之后又被大家一同谴责,他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落下了“恐人症”的病根。

    为了改变自己懦弱的性格,他发奋锻炼身体。身材是变得更加魁梧健壮了,可精神和心理方面的脆弱却丝毫没有改变。

    “大薮。”对方又喊了一声。小笠原稔装作没听见,打算就这样走过去。但被那人迎面拦住了去路。“大薮,干什么呢,没听见我喊你吗?”

    “你认错人了。”

    “你躲什么,真是一点儿也不幽默。我四处找你半天了,你不是跟我约好了在车站的储物柜前见面的吗?你看,都超过约定时间十五分钟啦,对方也该到了。不过还好,总算是找到你了。”

    这人一脸焦急的表情,看上去不像是在说谎。但小笠原稔既不知道什么“约定”,也不明白什么“对方”。

    “你认错人了。”

    “嘿嘿!开什么玩笑?!大薮,长成你这副模样的人,满大街都是吗?”

    “我就是个子高一些,五官长相很平常啊。”小笠原稔无可奈何地应付着,心想凭什么跟他解释这么多。

    听他这么一说,那人稍微愣了一下,盯着小笠原稔的脸沉思了片刻,自言自语道:“确实,大薮可不像你这么窝囊。”

    “我就说你认错了人。我叫小笠原。”

    尽管没人要求,小笠原稔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并取出了驾照。商店街的牌楼通道下,行人往来穿梭,一些人还边走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站在路中央、一问一答的高矮二人组。一眼看过去,就像高个子在众目睽睽下勒索钱财似的。可畏畏缩缩掏出钱包的分明又是那个高个子,让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我也不知道大薮的真名。”男人摆了摆手,又点着头说道,“不过,大薮确实不像你,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的驾照拿出来给别人看。”他上上下下、反复打量着小笠原稔,又说道:“话说回来,你们俩还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笠原稔转身正要离开,突然手腕被那人一把抓住。刹那间,学生时代被同学们殴打的恐怖场面浮现在眼前,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虽然当年一起动手参战的同学们有一半是出于参加游戏的从众心理,但那种暴力行为使小笠原稔的自尊心受到了践踏。每天一踏入校门,他就有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感。心灵深处留下的深刻烙印,他至今仍记忆犹新。

    小笠原稔回过头,只见那人吧吧地眨着眼睛,用恳求的口吻说道:“哦,是我认错人了。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只是身材相貌跟他很像。但是,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正忙着,没时间。”小笠原稔随口撒了个谎。其实他正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因为想着与其一个人闷在家里无所事事,不如去街上溜达,也许这样还可以暂时排解自己的孤独和寂寞。说完这话,他便又转过身,准备朝车站方向走去。

    “如果你帮了我,我会给你钱作为报酬,虽然不多。”那人提高了声调,周围行人的关注视线一下子增加了许多,使小笠原稔感到很不自在。接着对方居然双手合掌地哀求道:“求你了,只当是救我一命,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小笠原稔停住脚步,再次转过身,面对这个男人。“钱”和“命”这两个字,触动了他的神经。

    但当他看到面前的这个男人突然两眼发光、脸上充满奸诈神色时,小笠原稔猛然间意识到:不妙!可还没容他为停下脚步的错误行为后悔,男人已经伸手指着面前的快餐店,说道:“好了,到我们的店里坐下来说,我告诉你具体怎么做。非常简单,求你了。”

    在快餐店里,小笠原稔听到了以下说明:

    一、去指定的某家地下酒吧;

    二、去酒吧里面的双人桌坐下;

    三、跟一个身穿灰色西装,外表像公务员的男人见面。

    “要跟你见面的这个人长着冬瓜一样的长脸,有一对大耳垂,皮肤白净。他来了不会跟你确认姓名,请你不必在意,直接跟他打招呼。因为你要见的这个人认识你。”

    “他怎么可能认识我?”小笠原稔连忙反问道。

    “他认识大薮,而你要做的不就是去当大薮的替身吗?这一点不需要我再说,你也该明白了吧!你注意听好了,我再重复一遍:这个冬瓜脸认识你,所以只有你才能去当大薮的替身。”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吗?算是大薮的经纪人吧。根据客人的要求,安排他的日程计划。”

    “那么,那个长得像冬瓜一样——”

    “别他妈的把客人称作冬瓜!”对面的小个子男人比小笠原稔矮了一大截,但他这声斥责却充满了威力。

    不是你先说冬瓜脸的吗?小笠原稔把已到嘴边的这句反驳的话吞了回去。

    “今天这位客人想直接与大薮见面,不想通过其他人。说什么通过中介传达的会有遗漏。甚至说:‘有中介的介入,会减轻责任感啦。’真是个神经病!总之,即使我与他见面,他也不会搭理我的。”男人继续说道,“所以,你只要假扮成大薮,坐在那里听他说话,适当地点头应付就行。”

    “我还是走吧。”

    “你敢走?你驾照上面的地址我好像还一字不漏地记着呢。你要是反悔,我会跟你没完!”

    小笠原稔感觉自己就像正被逼着抛一枚正反两边都印着反面图案的硬币,无论哪面朝上,都一样不会有好运。

    小笠原稔别无选择地走进了那家指定的酒吧。

    光线昏暗的酒吧里,旁边桌子和吧台椅上坐的客人都看不清楚。只能隐隐约约看出店里客人零零星星,依稀能辨别出有模糊的身影在走动。

    出现在小笠原稔眼前的来客,果然与那个所谓的经纪人先前介绍的一样。看样子像个勤劳朴实的公务员。来人一声不吭地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他确实有一张冬瓜般的长脸,特别明显的大耳垂,眯缝眼上方是淡淡的眉毛。他瞥了一眼小笠原稔后,就低下了头。

    小笠原稔的心跳已经急剧加速,却装出平静自然的神情冲他点了点头。没有店员过来点单,连杯冰水都没人送来,也许这都是事先做好的安排。小笠原回想起男人在快餐店里的叮嘱:“你听着,事情的具体内容我不能告诉你,总之我们在为这名客人办一件重要的事情,估计他会问你进展情况。你只要回答‘一切顺利’、‘没问题’就可以了。你要做的就是这么简单。之后,无论他再说什么,你就点点头,简单地应付一下就好了。”

    这时冬瓜脸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又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近花甲的男性,国字脸中央摊着个塌鼻子,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浓眉短发,充满自信地大笑着。看上去体格健壮,精神矍铄。

    这是谁?小笠原稔差点儿脱口问出来。他赶忙摆出一副平静的样子看着照片。照片旁边写有资料,上面还印着地址和日期。

    “这些资料,你都收到了吧?”冬瓜脸问。

    “嗯。”只是这一声回答,小笠原稔却感觉心脏都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进展如何?能按原定计划实施吗?”

    “没问题。”小笠原稔努力控制着情绪,平静地回答道。

    之后与冬瓜脸进行了哪些对话,小笠原稔几乎一点印象都没有。感觉没过多久,对方说了声:“那么,请你继续进行!”然后便将照片收进信封,起身离开了酒吧。反正无论怎么琢磨,此事都非常蹊跷。

    任人宰割的少年

    中岛翔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半天,依旧无法入眠。枕头旁边的闹钟显示已是凌晨一点,家里四处都静悄悄的。隔着走廊,睡在对面卧室里的父母早已进入了梦乡。他甚至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整栋公寓楼里的住户都已经熟睡了。

    中岛翔通常晚上十一点左右睡觉,因此现在还瞪眼望着天花板,对他来说还是初次。这个时间段对他而言是个未知领域,原来还真有这种时间存在啊!感觉跟确认幽灵和UFO是否存在差不多。

    再次想到幽灵是否存在的问题,中岛翔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几乎哭出声。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幽灵造成的。

    那是半年前,中岛翔刚刚升到初二,同学之间彼此有了初步的了解,同年级中也产生了几个固定的圈子。中岛翔因为参加了学校的软式网球队,便与队友山崎久嗣关系密切起来,也因此与山崎的几个发小如影相随。他们这伙人平时在班里也非常活跃,引人注目。

    “你们相信这世上有幽灵存在吗?”有一天的午休时间,在教室里,山崎久嗣突然发问。往常的午休时间,他们这伙人总是在外面踢足球或打网球消遣。但因为那天下雨,就在教室里闲聊。“我!以前就见过幽灵!”山崎又说道。

    尽管接下来他描述的不过是那些最陈旧、老掉牙的版本:“夜晚在无人的河边走着,就看见轮廓模糊的人影?”其他几个人热烈地响应,并随声附和:“哇,好可怕!”要在往常,中岛翔也会随大流,跟着大家开玩笑、瞎起哄,那天他却一反常态地唱起了反调。“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幽灵存在。山崎,你胡说什么呢!”当时想的也就是发表一下不同见解、引起争论,从而提高一下自己在群体中的存在感而已。中岛翔幻想着一旦自己提出“幽灵根本不存在”这个观点,山崎久嗣一定会反驳:“肯定存在,你才是胡说八道。”同时也期待着,通过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争辩,能营造出一个热热闹闹的欢乐气氛。他甚至盘算着,借助对这个话题的争论,大家能够情绪高涨地吵闹、喧嚣,让其他同学羡慕他们这伙人——那帮家伙总是那么兴高采烈,总是那么快乐。

    当时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信口说出那句话。现在回想起这些,中岛翔仍感觉半年前自己说出的那句话简直莫名其妙,诅咒和揍自己的心思都有。

    万万没有想到,他话音刚落,山崎久嗣就翻脸吼道:“你这家伙,以为自己特了不起吧!”

    刹那间,整个教室的空气都凝结了。中岛翔也立刻意识到捅了马蜂窝。原以为自己畅游在锦绣大道上,却突然发现脚下是条山巅小路,稍不留神就会摔下万丈深渊,落个粉身碎骨。此时他仿佛看到教室的地板正在裂开,自己正从裂缝中往下掉落。

    接着,另一个同学开口了:“中岛,别以为自己很聪明、很了不起。”如果这时中岛马上改口道歉:“我这么说是因为害怕幽灵,不敢承认他的存在而已嘛。”借机强调一下自己的软弱,附和一下也就过去了。那样也不至于导致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天知道,当时他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句:“对啊,我就是聪明嘛。”这句话的说出,便注定事与愿违地导致严重的后果。突然之间,他感受到从教室的各个角落飞来无数道冰冷的目光,径直刺向自己。

    从第二天起,就再没有人接近中岛翔了。最初的几天,他还试着主动招呼其他同学,结果却得不到一句回应。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的他,时常露出一副苦笑来安慰自己,可他的内心却无比痛苦。由于山崎久嗣背后的动作,就连软式网球队内部也发生了变化,队里也不再有人理睬中岛翔。虽然高年级队员尚且没有那么露骨地无视中岛翔的存在,但他又不情愿每天去讨好学长们,渐渐地,他开始缺席球队的练习活动了。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月左右,被大家冷落的情况突然结束了。山崎久嗣那伙人,有事没事地开始接触中岛翔。当然这种接触不是友好关系的恢复,而是隐藏在亲密背后的暴力行为。

    早晨,中岛翔刚到学校,伴随着一声“早”,胸口就会受到猛烈的一击。更有甚者,就直接飞来拳头。

    或者突然有人对中岛翔说:“你使劲儿长吸一口气。”而在他用力地深深吸气的时候,突然胸部就被前后两个方向同时猛击。剧烈的疼痛使他失去知觉,摔倒在地上。

    即使遭受到此类暴力行为,他还是觉得胜过被无视的状态。在学校,与同学没有一句话的交流,呆滞地在座位上度过一整天,这让他觉得更加凄惨。即使回到家里,也无法轻松地面对父母。

    虽然暴力行为愈演愈烈,但还没到无法忍受的程度。

    可是一个星期前,事态又起波澜,还是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放学回家的路上,山崎久嗣和几个同伴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堵住了中岛翔的去路。他们将他拉扯到一家已经倒闭关门的便利店后面,开始索要金钱。

    他们先挥拳朝中岛翔的腹部打去,趁他痛得弯腰之时,又抬脚踢踹。他伸手护住头部,就有脚朝他的侧腹部踢来。这次攻击比以往都要猛烈持久。中岛翔听见他们叫嚷着:“拿钱来,十万!”

    中岛翔心里明白了。他知道山崎久嗣最近经常缺席球队的练习,开始跟高年级的不良学生接触,还与已经毕业的学生有来往。缺钱肯定跟那些高年级学生有关。

    “没有,我没钱。”

    “有没有都要想办法。给你一周的期限,下周的这个时候拿钱过来,我会叫学长们一起来的。你小子要是打算逃跑或是告诉别人,就等死吧!”

    山崎久嗣周围的同伙纷纷点头附和着。看样子他们是其他学校的学生。

    而那个“一周之后”就是明天。眼看着闹钟已经显示为凌晨一点,那么准确地说,就是“今天”。总之,睡一觉醒来就是当天了。一想到这儿,中岛翔就更加难以入眠。

    他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听我说,你不要给他们钱。”同时,脑海中浮现出一位高个子男人的身影。

    那是个拥有格斗士一般魁梧体格的大块头。

    正是一星期前,被山崎久嗣一伙人暴打并勒索的那天。那伙人离开后,这个大高个儿便出现在倒在地上的中岛翔面前。

    “我刚才正好在店里休息,听见这边吵闹,就知道不会有好事。”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那家刚刚倒闭的便利店,“看样子,你是被他们欺负了吧?”

    “跟你有什么关系!”中岛翔条件反射般地随口骂道。他不愿意被陌生人瞧不起。因为大人们不知道现在他所处的世界的规则,轻易向大人求助,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这一点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了。眼前的这个大高个儿,虽然看起来很年轻,但肯定是个成年人,这一点不会有错。

    “嘿,在我面前,你没必要逞强。”他说这话的口气有些不以为然,“你这样忍受不是个办法,得想办法跟他们斗才是。”

    “关你什么事啊!”

    “你要是乖乖地给他们钱,以后就会没完没了。”

    “关你屁事!”

    “我跟你说,刚才这伙人,也是被上面的人逼着干这种事的。小头目上面还有更大、更坏的大头目。命令都是从上至下层层发出的,就是这么回事儿!那些地位在上层的坏蛋,就喜欢勒索下属并从中取乐,毫不体恤下面人的苦衷,丝毫没有罪恶感。”

    “我早就明白这些了,可知道了又能怎样?”

    “你不尝试着跟这伙人决一死战吗?”他极其轻松地说道。

    “我会被他们杀死的。”

    “人不会轻易死掉的。”

    “反抗就死定了。”

    “嗯,是吧,反抗会死的。”高个子转变了刚才的说法,“人会很容易地死掉。也会很容易地被杀死。你说得没错。”

    “所以能怎么样?”中岛翔从地上爬起,一边拍打着校服上的泥土,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快速脱身,离开这个鬼地方。

    “喂,下周我也来吧,你们是约好在这里见面,对吧?对了,那边有一家洗衣店,你知道吗?”大个子边说边伸手指向马路的另一端。

    马路对面、靠近学校附近有一家商务旅馆,旁边设有一家洗衣店。那是一幢破旧的老式木屋,感觉很少有顾客光顾。

    “我们就约定在那家洗衣店碰面吧。然后我陪你去对付那帮家伙,这样也可以给你壮壮胆,怎么样?”听到这番话,中岛翔揣摩不透眼前这个大个子有几分诚意,同时还夹杂着几分恐惧的感觉。依赖大人给自己助威,他觉得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事情了。

    大高个儿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又开口说道:“没关系,你不必担心。我只在旁边看着你们,不会轻易动手的。万一你有生命危险,我再出手救你。对了,就把我当作你的守护神吧。你最好不要以为同学之间的纠纷求助了大人是件多么怯懦、耻辱的事情,如果对方是打架老手,而且人数比较多,你就需要有防备措施。凭你这个样子还想去跟他们打架?就是随手捡上几颗钉子、拿个高尔夫球杆,对你也不会有多大的帮助。”

    “你在胡说些什么?”

    “刚才那家伙口口声声地说‘如果告诉别人,就等死吧!’,是他们喊叫时我无意间听到的,又是我主动找你商量此事,你并没有找我干什么。”

    “你在说些什么啊?”

    “放心,我一定信守诺言。想当年,我小时候曾遇到过一个大人,跟他约好了一起练习投球,却被他放了鸽子,让我难过了很久。”大个子仍然喋喋不休,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但中岛翔已经没有耐心听这些了。他仔细端详着面前的这个大人,虽然他身材威猛,但长相很帅气,跟电影演员似的。这时又听到他说:“哦对了,时间隧道,你觉得它存在吗?”

    “这是什么意思?”

    “我宁愿相信它存在,只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找到罢了。”大个子说完这句话后,脸上居然露出了寂寞惆怅的神情,让中岛翔摸不着头脑。

    中岛翔躺在被子里辗转,心里犯愁。“明天我该怎么办?”眼看着就要天亮了,仍然想不出好的对策。他一筹莫展地把脸埋进枕头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清早起床,父亲已经出门上班了。父亲最近好像在负责西日本某公司的业务,经常一早就出门,去赶乘新干线出差。中岛翔坐在饭桌前,边看电视边啃着面包。之后换校服、上厕所、整理发型,迈出家门朝学校走去。他趁着母亲在厨房洗碗时,从母亲卧室化妆台的抽屉里拿出卡片夹,掏出一张银行卡,揣进校服的内侧口袋。

    他在心里念叨着:妈妈,我对不起你!

    风声鹤唳的夫妻

    若林顺一和妻子在散步途中拐到了通往山手线车站附近的一家银行的路上。这里来往的行人稀少,街上也少了繁杂的噪音,甚至感觉空气也没有那么混浊了。设有防护栏的人行道相当狭窄,两个人并行的话,难免会相互碰撞,两人只能一前一后地朝前走。

    “哎,听我说,我可能真的没有猜错。”听见身后的妻子说出这句话,若林顺一没有搭理。而且,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也不是方便说话的方式。“哎,老头儿,你没听见我在跟你说话吗?”

    沿着这条狭窄的道路来到了十字路口,在人行横道前,老两口这才并肩站在一起,等待绿灯。

    “哎,你听我说,我可能真的没猜错。昨天晚上电视节目里说的那个折断别人脖子的凶手,就是住在我们隔壁的小伙子。”

    “你怎么没完没了啦!”

    “那些案件真是太可怕了,被害者里居然还有男演员。”

    据介绍,颈骨被折断的死亡案件不仅有发生在公交车站的那一起。最近三年,居然相继发生了五起类似案件。被害者形形色色,既有中年男人,也有年轻女性。作案地点从东到西,甚至远及北海道,范围遍及全国各地。

    令人恐惧的是,被害者中不仅有演员,甚至还有刑警。这些案件有两个共同点:被害者都是因为颈椎骨被折断而当场毙命;案件的凶犯至今仍逍遥法外。

    “据说,有的遇害者是在电影院里被折断脖子的,还有的是被刺死后再被折断脖子的。”

    “这会不会是那什么,模仿犯?”

    “有这种可能吧。不过那样的话,指纹就会不一样。也许凶手留下了一些线索,只不过警察没有对外公开而已。”

    “警察是为了诱导犯人暴露秘密【1】,才没有公开那些线索的吧。”

    “杀人犯也有可能是被公司‘折了’,出于报复心理才犯罪的。你想想,用刀刺死被害人之后,还要特意把人家的脖子折断。这得是多大的仇恨、多深的怨念啊!”

    “职员被公司解雇,那叫‘被裁’,不叫‘被折’。”

    “你说的没错。不过,被害者中,有个人曾经开车碾死过小孩呢。这或许是因果报应吧,真是不可思议。”

    “你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调查到这么多消息的?”

    “我趁你睡着以后去买了周刊杂志来看。正好杂志上刊登了这几起案件的专题报道。”

    眼前的人行道信号灯变为绿灯,同时响起轻快的音乐。若林顺一迈步前行,妻子也慌忙跟了上来。

    “哎,你说,这个凶手会不会是职业杀手?”

    “你可真能想象,这种情节只有小说和漫画里才会有吧。”

    “我不是毫无根据地乱说。你想嘛,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案件发生。隔壁的小伙子,肯定是被人花钱雇佣去折断那些人的脖子的。”

    “你不要随便下结论。”

    “昨天电视报道上说的凶手特征,不是跟他完全吻合吗?”

    “是啊是啊。”若林顺一表面上心不在焉地回答,却并非完全充耳不闻,他心里也在不停地琢磨:隔壁邻居就是折颈男?隔壁邻居是杀人犯?虽然乍听之下这结论令人难以置信,但万一是真的,可必须做好防范措施才行。此时他内心的不安情绪如潮水般逐渐高涨。无意间他居然小声地嘟哝出一句:“要不要跟电视台联系一下?”

    夫妻二人来到了银行,若林顺一径直走向自动取款机。“我去那边看一下杂志。”若林绘美一边理所当然地说着,一边朝柜台窗口方向走去。她跟随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看银行里的免费杂志吧。妻子这种不拘小节、凡事以自我为中心的自私性格,真让人无法理解,若林顺一想到这里,不禁暗自苦笑。

    不料,自动取款机前的队伍很长,平常不会有这么多人啊,今天是怎么回事?若林顺一这么想着,伸长脖子朝队伍前方望去。原本这家银行就只有两台自动取款机,此时其中一台还出了故障,一位技术人员正单手握着工具打开取款机。剩下的一台取款机前,站着一位带小孩儿的女性,好像正在发愁不知该如何操作。从后面只能看出她身材娇小,头发在脑后束成个马尾。似乎她要处理好几笔转账,身边那个两三岁的孩子,嘴里一直嚷嚷着“让我来按,让我来按!”并一次又一次地伸长小手臂,要去按操作键。女子原本就因不熟练而有些慌张,加上孩子的捣乱,导致进度非常缓慢。

    队伍中的人们显然早就不耐烦了。

    若林顺一虽然没什么急事,但也感到些许不悦。

    过了一会儿,只听从前方传来一名男子带着怒气的吼声:“喂,你还要弄多久!抓紧时间,再完不了就到后面重新排队去!管好你的孩子,不要再让她吵闹了!”

    若林顺一惊讶地循声望去,发现发飙的是排在很前头的一个男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马上就好。”只见那位年轻妈妈回头鞠躬道歉,身边那个骚动的始作俑者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回过头来朝大家难为情地微笑着。

    虽被训斥,她的效率却并没有明显提高。或许是由于焦急,动作反而更加缓慢,眼看着又多花了好多时间。

    这位年轻妈妈终于办理完毕。她离开自动取款机,转过身,再次向刚才朝她大声怒吼的男人点头表示了歉意。若林顺一看着她,心想,就这点儿事情,也没必要这样反复道歉吧。这时他突然发现,她的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她为什么窃喜呢?真弄不明白。

    若林顺一离开队伍,走到妻子身边,说:“这里人太多了,排了好长的队,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取钱吧。”

    “哦,好吧。”妻子合上读到一半的杂志,站起身来。

    若林顺一边朝银行出口走去,一边如实地向妻子讲述刚才在自动取款机前发生的那一幕,并老老实实地告诉妻子:“当时气氛不太好,所以我也不想在那里排下去了。”

    但是,他离开这里的原因可不只这一点。

    “是嘛。”妻子爽朗地回应着,并朝自动取款机方向望去。刚才怒吼“你还要弄多久!”的那个男人,正在把存折塞进取款机里。

    “哎呀!”妻子高声叫道。

    “没错。”

    刚才大声怒吼、厉声斥责别人的那个男人,他们认识。那人身材魁梧,体格强壮,短发。他就是住在隔壁公寓的那个外貌很像折颈男的年轻人。

    “不出所料,他果然是个危险人物啊。”妻子说这话时不知为什么两眼发光,“他看上去就跟普通人不一样。”

    被张冠李戴的男人

    小笠原稔回想起昨天突然被强迫当替身的事情,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昨晚在那家酒吧与陌生的冬瓜脸见面,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进行了几个回合简短的对话后,对方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小笠原刚走出店门口,先前跟他搭腔、并把他卷入麻烦的小个子男人就立刻出现在他面前,问他:“事情办得还顺利吧?”接着又把他领到一家大型连锁酒馆里。

    “你没有引起对方的怀疑吧?”

    “应该没有。”小笠原稔也不清楚自己这个冒牌货是否暴露了,当时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想太多。

    “谢谢啦,你可帮了我大忙。”小个子咕嘟咕嘟地喝着扎啤,之后抹了一把嘴上的啤酒沫,说道,“你长得可真像他。”

    “那个人是叫大薮吧?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小个子把啤酒杯放回到桌上,好像突然回过神来,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皱着眉头说道,“我把话说在前面,今天这件事,你小子跟谁都不能说啊。”

    “好的,知道了。”

    “万一跟别人说漏了嘴,你麻烦就大了。你别忘了,我知道你的地址。”

    “我只不过按照你的吩咐做事。”

    “好吧,你帮了我的大忙,算你有功劳。今天这件事,你如果不帮我,那麻烦就大了。因为对方已扬言,大薮不露面,之前的话就当没说过,这件事就得泡汤。可是呢,眼看着已到约定的见面时间了,大薮那个家伙却连个影子都不露,当时我可真是走投无路了。这也怪那个冬瓜脸太性急,我明明都跟他说清楚了。人家专家有专家的门道,需要充足的准备时间,交给我办就放心吧!可他就是不放心,非要亲自跟大薮见面。万一,你小子要把这事给我透露出去?”

    “我绝对不会跟别人说的!我只希望自己平安无事,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你小子虽然外表看上去跟大薮没太大区别,可实际差得远啦。还什么‘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简直像个娘们儿,亏你还长得这么人高马大。”

    “对不起。”

    “你道什么鬼歉!”小个子叫住了正好路过的服务员,又要了一扎啤酒。然后低声说道:“喂,小声跟我说说,刚才那件事你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知道了大薮的工作内容?”

    “呃,不,我不知道。”

    “你小子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事情吧?”

    “没有,我一点也不明白。因为我,脑子笨。”

    “你随便瞎猜也会有个结论吧。他会是干什么的?”

    “哎?”小笠原稔叹了一口气,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如果你非要让我说?”

    “我就是让你说说看!”

    “我想,他不会是受人委托,干些不太光明正大的事吧?”

    “嗯嗯。”小个子微笑着点着头。

    “比如说,杀人?”小笠原稔不是因为对方的笑脸而得意忘形,而是觉得既然话已到此,就索性壮着胆子多添了一句。

    不料,小个子突然睁大了眼睛,脸上酒意全无。他将手中的筷子握好,点到小笠原稔面前,凶狠地说:“你小子要是再敢胡思乱想,我马上叫你完蛋!”

    不是你让我说的吗?这句委屈的埋怨已滑到嘴边,还是被小笠原稔吞进了肚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对不起、对不起。”缩着头连声道歉。

    “你小子经常被人欺负吧。”小个子用力搓开了一个毛豆,“妈的,破空壳。”接着又说道,“你虽然身材高大,但一看你那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德性,明摆着就是一个从小被人欺负的孬种。”

    “嗯,”小笠原稔感觉到耳根开始发热,“是这样的。”

    “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我从小就爱欺负人。一看就知道,像你这样的,瞅着瞅着心里就有股无名火。你好像有股吸引别人欺负你的魔力,欺负了你还让人特有成就感。”

    小笠原稔听到这里,一股怒气油然而生,他猛地仰起头,盯着对方。虽然心里还是有几分恐惧,但因为自己最神圣的地方仿佛被人任意地踩塌了一番,便生出一些屈辱。

    “你别发火,我说得有点过了。”小个子虽然还没到酩酊大醉的程度,但显然已有些醉意。他又开口说道:“我代表曾经欺负过你的那些家伙在这里给你赔罪。从前嘛,都是我们不好,我们不是故意的。”

    “现在口口声声说不是故意的,可是当时,我被你们害得想死的念头都有过啊。”

    “是的,是的。”对面的醉汉频频点着头,“现在回想起来,是我们不对,我们罪该万死!现在给你磕头请罪!”

    光凭他这两句话,也不可能将过去的痛苦一笔勾销,但小笠原稔并不打算继续和他争辩。

    “记得以前看过一部电影。”醉汉已有些口齿不清地继续说道,“有一个女孩儿,这样问一个杀手:‘人生好辛苦,长大以后是否就好了?’”

    “哦,这部电影我也看过。”小笠原稔记得,这部影片上映时上座率极高,所以他也很难得地跑去了电影院观看。面对女孩儿的疑问,杀手好像回答说:“一直如此。”

    “那女孩儿也活该倒霉,问了一个不该问的人。”小个子笑起来说道,“偏偏找个杀手问这个问题。杀手的人生,还不是注定要艰辛一辈子啊!你说是吧?!”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那个女孩儿确实问了个最不该问的人。

    “在我看来,比起小时候,现在可轻松自由多了。人这一辈子,就数少年时代最痛苦。现在成了大人,虽然也有许多艰难的事情,但比起小时候要强得多。那时要是在学校那个狭窄的地方受人欺负,真是无处可逃。”

    “受欺负的不是你,是我呀!你别忘了。”

    “是啊是啊,总之,小时候不得不忍耐的事情比现在要多啊。”

    “或许吧。”

    小个子突然趴倒在桌上,酣然入睡了。

    此刻,小笠原稔坐在摇晃的地铁里,眺望着车内悬挂着的广告,想着昨天忙碌了一番却还是没有拿到报酬。记得那小个子家伙事先明明说好了,只要自己去作一回替身,他就支付报酬。可那小子仅仅是付了酒馆的餐饮费。当然,自己白吃一餐也算不错了。你想啊,那伙人明显干的就不是什么正经生意,自己被卷进那类事情中,能毫发无损地回来,已经要烧高香了。小笠原稔转念又一想:不对,不正因为总是用以往习惯的思维模式,才把自己逼到了今天的窘境吗?!

    不要再蹚进这滩浑水里面去了,尽管小笠原稔在心里再三告诫着自己,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还是忍不住掺和了进去。这么做的原因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无聊闲得发慌,也算是一个理由吧;想探明自己被卷入的事情的背后真相,不可否认确实有这种想法。但更重要的是,即将发生一起无法挽回的重大事件!他的内心深处已隐约开始迸发出一股恐怖感。

    因为自己的行为,某个人可能将遭遇不幸。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记得昨晚在酒馆里喝酒聊天时,那个自称是“大薮经纪人”的小个子曾叹息道:“大薮这小子,肯定是丢下了该干的工作,跑到哪里去做些无利可图的事情了。”

    “无利可图的事情?”

    “对,这是老毛病了,他经常犯。”

    “什么老毛病?”

    “就是‘助人为乐病’。”

    “还有这种病?”

    “因为这家伙以扭断别人脖子、断送他人性命为生。所以,他时常会去帮助一些陌生人,以求得内心安宁吧。”接着,小个子开始描述这个叫大薮的人如何帮助老人的故事。

    这种奇怪的助人为乐法,让人分辨不出到底算巧妙还是笨拙、是高效率还是低能。可小笠原稔内心对大薮的这种做法充满了敬意。他说:“真没想到,还有这种解决方法呢。”同时心里又在揣摩刚才听见的“扭断别人脖子、断送他人性命”这句话。他没有勇气再直接询问,只好暗自琢磨这是不是哪个有典故的俏皮话。“脖子上推小车——走投(头)无路”?“折断骨头还连着筋?”?

    “哎,你小子又在心里琢磨大薮是干什么的了?”

    “我毫无头绪。”

    “随便猜猜吧,说说看。”

    “求求你饶了我吧!”

    “是啊,大薮这家伙不会又搬家了吧?”小个子嘀嘀咕咕地说道,“也不知道他是为了消愁解闷呢,还是为了安全,总是搬来搬去的,忙个不停。别看他平常的想法都那么现实,却时不常地冒出一句‘时光隧道’什么的,这种不现实的科幻般的感觉,让人琢磨不透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那是什么意思?”

    “你也觉得莫名其妙吧?!”小个子说着,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啤酒,更换了语气,继续说道,“不过嘛?”

    “不过什么?”

    “那家伙有时也会笑得很开心,像个小孩儿一样。”

    “这样啊?”小笠原稔应付道。

    小笠原稔下了地铁之后,找到了一户普通的独立院落。与之前想象中的豪华大宅院相比,现实让他有几分扫兴。他认为能够被杀手锁定为目标人物的,一定是个万人憎恨的恶棍,且一定是个住在让人一看就恶心的大豪宅里的阔佬。

    小笠原稔将手伸向门铃,却没有勇气按下。心里面觉得自己这样太软弱,但如今走到这一步,他也确实没想清楚该如何开口说明此事。是否该开门见山地警告对方:“可能有杀手要害你!”还是更加直截了当地说明:“不久后,会有一个跟我长得一样的人来杀你,你一定要注意防范!”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喂,是哪一位?”的招呼声。他转过身去,只见这幢房子的大门口出现了一个牵着狗的男人。

    正是昨晚在酒吧里看到的照片上的那个人。他个头不高但很富态,四方脸、浓眉毛,还有一个塌鼻子,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男人身穿一身灰色运动套装,牵着一条小型的英国斗牛犬。

    “你找谁?有什么事吗?”他洪亮的声音里透着威严,手中牵着的那条狗也用凸出的双眼虎视眈眈地盯着小笠原稔。

    他感觉心跳如鼓,双腿开始颤抖。

    “喂。”对面的人似乎也流露出了几分恐惧,或许是小笠原稔的高大身材和沉默不语的样子对他产生了威慑力。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小笠原稔准备好的开场白是这样的,实际上说出的却是:“是这样。”语气也显得非常生硬。既来之则安之,必须尽快进入角色。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个叫大薮的杀手,但他一定是个威严强悍的人。既然长相都能以假乱真,今天不妨就再当一次大薮。事先没有精心计划和深谋远虑的他,刹那间灵光一现,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

    “我来找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告诉你。”小笠原稔屏住呼吸,从腹部发出低沉的声音说道。他很担心声音发颤,会导致此番努力前功尽弃。此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讨债公司派来的那伙恶棍。对,就要拿出那种有威慑力的样子!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那人满脸疑惑地问道,声音中也流露出戒备与不安。

    “有人要杀你。你应该心中有数吧!”

    那人的四方脸瞬间变得苍白。也许他确实心中有数,抑或是“有人要杀你”这句充满火药味的威慑语言引起的反应。

    “不久后,会有人为了要你的命而接近你。”“什么人?”“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小笠原稔故意卖了个关子。

    “他是受人雇佣来对你下手的。”说出这话的同时,他在脑子里反复琢磨着:如果说出真相,是否会有危险?思考片刻之后,他果断地说道:“大概是个长得和我很像的人。”

    那人的脸色变得铁青,伸出短短的食指,在空中摇摇晃晃地摆个不停。那只手慢慢地指向小笠原稔。他的身体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嘴唇也在不停地抽搐。那只小狗仍旧抬着头,盯着小笠原稔。

    “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说完这么一句,小笠原迅速转身离开。由于紧张,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变调,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身后那人是否有所察觉了。

    任人宰割的少年

    尽管昨晚折腾到深夜也没能入睡,但到了学校之后,中岛翔一直在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中煎熬着,并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是否困倦。课堂上,耳边响起方程组的设立、气象云图的变化这些词语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到了一种时空错位感。仿佛被山崎久嗣那伙人欺负的事,离自己非常遥远。

    但是,在课间休息上厕所的时候,中岛翔被守候在走廊上的山崎久嗣吼了一声:“就是今天放学后,你不要忘了!”他立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困境,心情又黯淡下来。“十万,准备好了吧?”脚背被狠狠地踩住,从脚趾头的指甲缝中蹿出一阵剧痛,但他除了忍受别无选择。

    “嗯。”他只能点点头,低声回答。

    “这还差不多。放学后别想着逃跑!”山崎久嗣继续恐吓着,脸上露出一丝安心的神色。也许他也承受着别人的恐吓。

    到了放学时间,背着书包离开教室的那一瞬间,中岛翔不由得想象,明天来学校的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离开校门不会太久,自己就会遭受山崎久嗣和他的同伙们的围攻,之后会被他们勒索金钱。到那时,自己该如何应对?

    现在钱包里只有不到五千日元,是把这些财产全部交出去,再跪下求他们放过自己呢?还是把从母亲那里偷出来的银行卡交给他们呢?如果交出银行卡,他们肯定不会就此罢休,一定会要挟他:“快去把钱取出来!”那样的话,也只能听从他们的摆布吗?一旦顺从了,让他们尝到甜头,这伙人肯定会接二连三地进行敲诈。难道要反抗吗?不可能吧!

    “喂,中岛!”中岛翔下了楼梯,走到教学楼入口处时听见班主任佐藤老师的声音。

    “什么事?”他回头答应。

    “你知不知道最近班里发生了欺负人的事情?”佐藤是体育老师,他总是穿着运动套装。

    “欺负人?”中岛翔险些提高了嗓门。

    “嗯,最近好像有点苗头,我略有耳闻。”

    “啊?”中岛翔不敢转动脑袋,他用眼睛扫向四周,本能地警惕起来,担心周围某个角落是否有人在偷偷监视自己。

    “你有没有听到过这种事?”

    我就是,我正在被人欺负!中岛翔听见心中的呐喊声撞击着胸口,这句话已经冲到喉咙,即将脱口而出。现在就跟老师说明一切,告诉老师“他们还强迫我给钱”,把这段时间的痛苦与委屈倾诉出来,该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情啊!但是,这事怎么可能跟佐藤老师说呢?佐藤老师也一定没想到,眼前的中岛同学就是被欺负的学生,所以他才会这么随便地一问。办事草率又迟钝麻木,这就是木讷的佐藤老师。如果告诉了他,事情非但不会有转机,反而会更加糟糕。肯定会是这样!

    “我不知道。”

    “是吗,如果知道什么,一定要来告诉我!”佐藤老师语气轻快地说道。

    你难道就不能通过我的表情,听到我的心声吗?中岛翔的内心深处发出了绝望的呐喊。

    那家倒闭关门的便利店离学校并不远,走路用不了几分钟。但中岛翔没有足够的勇气径直走过去,他选择了一条平时从来不走的小路,七拐八绕地缓慢前行。

    如果不遵守他们的约定,而是直接回家,山崎久嗣那伙人一定会发狂吧。

    约定?这算什么约定?中岛翔恨不得随意拦住路上的行人质问一番:这算不算约定,这难道不是他们单方面的讹诈吗?

    中岛翔挪动着脚步向前,闷闷不乐,心里还在不停地挣扎着。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到了平时放学回家的那条必经之路。他停住脚步,往前方望去,视线的右前方出现了那家便利店的停车场。

    他已经无法抬腿迈步了。

    停车场的一角,聚集着一伙人。其中大部分穿着学生制服,也有几个穿得花里胡哨、染着红发或金发,一共有十来个。他们有的站着吸烟,有的蹲在地上围成一圈,山崎久嗣也在其中。在那一伙人中,只有他看上去略显稚气。

    一个三年级的学长手搭在一脸顺从的山崎久嗣的肩上,脸上挂着冷笑。

    中岛翔低头看了一下手表,离指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他很惊讶这伙人居然这么早就来了。他们这么早就守候在此,是为了防止自己早早经过这里逃回家吗?也可能是把等待欺辱他人的这段时间也当作是娱乐消遣的一部分吧。

    中岛翔恨不得双手捂脸蹲在地上。他下意识地往后移动脚步。他甚至想,如果现在路上驶来一辆车,不如干脆冲上去,来个一了百了。

    视野中出现了投币式自动洗衣店,他不假思索地走了进去。

    洗衣店呈细长型。进门的右首边排着三台洗衣机和两台烘干机,面前是洗衣粉自动售卖机,墙上贴着使用说明。左边放着一张长沙发,上面堆放着皱皱巴巴的过期杂志。空无一人的洗衣店里,只有一台烘干机发出低低的滚筒转动声。

    当然,并没有期待中的那个大个子的身影。果然如此!中岛翔在心里咒骂着:浑蛋,他也一样放了我鸽子。

    那张沙发表面的皮革已经破损,露出了里面的海绵。中岛翔关上门,走过去坐了下来。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台缓缓转动的烘干机。脚下传来唰唰的声音,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双膝在颤抖,摩擦校服发出的声音。他盯着烘干机的玻璃盖门,映出自己一筹莫展的苦脸。他情不自禁地自虐道:就凭你这丧门星的长相,就该被人欺负!

    他又看了一眼手表,想到这是母亲送给自己的礼物,心里又难受起来。如果母亲知道她的儿子正在遭受这种煎熬,她会多么痛苦!想到自己遭受了屈辱,还会给其他人带来痛苦,他就伤心地难以抑制?

    每当门口有人影经过,他都会扭头透过玻璃门向外张望。

    虽然口头上不愿意承认,但中岛翔内心一直期待着那个主动搭讪自己的大个子伸出援手。期待他如约到来,助自己一臂之力。记得大个子那天还说过:“我小时候和一个大人约好了一起练习投球,却被他放了鸽子,让我难过了很久。”中岛翔此时真想冲他怒吼:“等你半天都没有露面,我现在才真叫难过呢。”

    过了几分钟,门终于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位中年妇女。她用怀疑的目光望了一眼中岛翔,确认烘干机还在转动,便立刻返身离开了。她不会是把我当成偷窃女人内衣的不良少年了吧?想到这里,中岛翔在空荡荡的洗衣店里感觉到脸颊发烫。

    就在此时,中岛翔一眼看到有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前一晃而过。这影子是从左往右走过去的。他慌忙起身,拉开店门,冲了出去。

    那魁梧的身影,正是中岛翔等待中的大个子。中岛翔“喂”地喊了一声,拔腿就朝那高大的背影追去。但他脚下突然一个踉跄,眼看着要摔倒,慌忙想要伸手撑住地面却失手了,结果下巴戳到了地面。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校服裤子的膝盖部位也蹭出了个洞。

    中岛翔勉强转过身,抬起头,向那个大个子望去。“你、你?”一开始结结巴巴的,之后终于一口气说了出来,“你果然来了。你来帮我了?”

    “什么来了?”中岛翔觉得眼前的大个子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轮廓好像晃动了一下。可能是被他背后的太阳光刺得眼花了吧。

    “上个星期,你不是说过吗,一定会来帮我。”

    大个子皱着眉头,低头望着地上的中岛翔。

    中岛翔把已到嘴边的一句“求你救救我”强忍了回去,转而暧昧地说:“我现在就要去跟朋友见面了。”他说这句话时声音颤抖,一股悲哀凄惨的感觉从心里涌上喉咙。

    “是有人欺负你吗?”大个子的声音中充满了同情。

    “上个星期你不是亲眼见到了吗?还跟我约好今天在这里见面。”

    大个子一听这话,愣了一下,接着他松开紧锁的眉头,一脸温和地说:“你说的那个人,不是我。”

    “什么意思?”

    “那是长得跟我很像的另外一个人。”

    中岛翔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等到的竟是这样一个荒唐的借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人真的不是我,我今天是第一次跟你见面。”

    中岛翔呆呆地站着,好不容易从嘴里吐出一个字:“那?”他想说“那就算了”,但后面几个字说不出来。虽然太阳还在西边高高地悬挂着,但他觉得自己周围一片黑暗。虽然睁着双眼,却感觉整个世界已从眼前消失。

    “那人只是长得像我。”大个子甩下这句话,转身朝前疾步走去,仿佛想匆匆忙忙地逃离危险似的。

    此时,在大个子远去的方向,一个身穿校服的中学生与他擦身而过,朝这边跑来,是山崎久嗣。他一脸紧张焦急的神情,气喘吁吁地吼道:“中岛,你小子在这儿干吗呢,还不快来!”

    风声鹤唳的夫妻

    若林顺一出门去购物。说是购物,其实就是到附近的一家百元超市,依照妻子的吩咐去采购些日常用品。在回来的路上,靠近家门口的地方,他看到附近停着一辆警车,顿感吃惊。正好这时,迎面碰上了从家里出来的妻子。

    “啊,老头子,你这就回来了。”

    “什么叫‘你这就回来了’?外面的那辆警车,不会是你叫来的吧?!”

    妻子伸长脖子,朝闪烁着警灯的警车方向望去。“还真是的呢。”她那神态并不像是在装糊涂,又听她接着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去看看吧。”

    “不是说过不要去管闲事的吗!”话说完,若林顺一也被自己的语气吓了一跳。他环顾左右、小心观察,担心这一声吼叫引起了周围人的关注。

    听见丈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若林绘美就像是挨了老师批评的小学生一样,默不作声了。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这时候冒冒失失地跑出来,万一发生了什么,多危险啊!”

    两人回到家里,若林顺一拿起报纸读了起来。他打开社会版面,上面刊登了两则有关发生在东京市内的杀人案件的报道。他戴上老花镜,仔细地阅读起来。第一个是父亲杀害儿子的令人痛心的惨案,另一起是在港口附近的仓库边上,发现了一具职业棋手的尸体,也是一件令人揪心的案件。据报道,这位职业棋手没什么名气,被发现时已陈尸多日。醒目的标题强调说,因为尸体的脖子被扭断,警方正准备将这起案件与其他折颈案件并案调查。

    妻子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走过来。她一眼就看见了报道的标题,惊讶地说:“哎呀,这个也是隔壁小伙子的手笔吗?”

    “你怎么说话呢?”

    “有什么好害怕的,有点这样的事情刺激,生活才有意思啊。”她边说边一屁股坐下,盘起双腿。

    “什么刺激?”

    “像现在这样,我和你两个人整天面对面,啥事儿也没有,每天的生活都没有任何变化。今天可以当成昨天,明天也可以当成今天,每一天都一模一样。这样的生活你不觉得无聊吗?”

    “平平安安的日子不好吗?”

    “唔,是不错啊。”

    “是你的世界太狭隘了。”

    “是啊,你说的不错。但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浪漫的经历哦!”

    “如何浪漫?”

    “就像电影《请问芳名》【2】那样的浪漫。”

    “不管怎样,你一定不能去捅隔壁的那个马蜂窝!”

    若林顺一对妻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第二天,他自己就捅了隔壁那个马蜂窝。

    这天,因为妻子要去区民文化中心参加活动,所以老两口一起走出门,来到了城铁附近的公交车始发站。目送妻子上了公交车离去之后,若林顺一突然想去城铁车站对面的电器商店逛逛。他站在路口的人行道上等待信号灯,随意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忽然发现,前方通往车站的楼梯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隔壁公寓的那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只见他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正大踏步地向上攀登着楼梯台阶。恰好这时,眼前的信号灯变绿了,若林顺一来不及多想,快步穿过人行横道,尾随对方上了楼梯,进入车站购票大厅。

    车站大厅里面不算宽敞,构造也很简单:中央是检票口,东西两边各设有一个通往站台的楼梯,仅此而已。

    虽然不是休息日,车站大厅里却依旧人来人往。若林顺一心想,尽管对方身材高大,但要从人海中找到他,恐怕也有一定的难度。

    他在车站大厅里转来转去绕了几圈,不停地四下张望,还是没能发现目标,只好作罢。他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转身走出车站,却突然发现了那个年轻人。

    在检票口对面的购票处,自动售票机前面排着长队,从人群里传出一声充满震撼力的吼声:“喂!怎么搞的,这么磨蹭!”这一声吼叫,仿佛令整个车站里的一切都凝固了。不过仅仅就那一瞬间,下一个瞬间,熙熙攘攘的人群带来的喧嚣就又弥漫在整个车站大厅里了。来往众人的脚步声、谈话声、站内广播声,等等,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呈现出寻常的热闹景象。

    若林顺一快步走到那台售票机边,观察刚才那名大声叫嚷的男子。没错,正是他在寻找的那个年轻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排进了队列里,站在这一列队伍的最前头,正冲着在售票机前买票的一位老妇人发飙。那位身材矮小的老妇人取出钱包,面对售票机的触屏操作界面,慢慢悠悠地伸出手指。年轻人又冲她发起了牢骚。

    若林顺一知道售票机的那个触屏操作界面有些复杂,不熟悉的话,不要说那个上了岁数的老妇人,就连自己都很难自如地操作。这个家伙居然毫不留情地大声责怪老人家,真不是个好东西!想到这里,若林顺一感到心中阵阵苦涩。回想起前几天在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前,也同样目击到了类似的事情。这个年轻人属于稍微等待就焦躁的“易怒综合征”吗?缺乏耐心、言行粗暴而令人畏惧。虽然目前还无法判明电视新闻里那个凶残地扭断受害者脖子的职业杀手就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人一定也是个以自我为中心、非常危险冷酷的家伙。这一点毫无疑问。

    过了一会儿,自动售票机前的老人家转过身来,冲着队伍里的人又是鞠躬、又是点头地道歉,之后便离开了。那名年轻人快步走到售票机前,迅速买好了车票,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那里。

    若林顺一继续跟在那人后面。他原本并没有跟踪的打算,可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盯着那高大的背影过了检票口,若林顺一也从口袋里掏出交通卡,跟着通过检票口进站,接着看着那背影消失在了通往山手线电车站台的楼梯上。

    若林顺一刚加快跟进的脚步,眼前就突然闪现出一个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吓了一跳,差点儿叫出声来。

    “你有什么事吗?”他惊魂未定地抬眼望去,站在面前的这个身材高大、需要仰视才能看到面孔的人,正是住在隔壁公寓的年轻人。

    被张冠李戴的男人

    小笠原稔琢磨着自己跑去警告那个素昧平生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思考过之后,他肯定地对自己说:“这个选择没有错。”

    听到一番警告后,那个牵狗的男人所流露出来的神情表明他果然心中有数。他也许感觉到是因曾经得罪过某人,而导致即将大祸临头吧。那么接下来他会采取哪些方法来应对呢?给仇家打电话道歉,试图修复关系?还是加强戒备、待在家中足不出户?

    无论他怎样去做,都证明了自己的此项行动非常有意义。这样想着,小笠原心里也踏实了。

    小笠原稔走向车站,随手查询着手机收到的录音留言。不出所料,从手机里传来的又是追债公司那伙人的声音。一听到这熟悉的可恶声音,刚才还很明朗的神情随即忧郁暗淡下来。小笠原刚想删掉这段录音,又发现这次的内容与以往的有些不同,他的手指离开了删除键,把手机举到耳边,重新按下录音播放键。

    “喂!小笠原,你小子搞什么名堂?那么大声喊你,竟敢无视我们的存在,一声不吭地溜掉了!你欠了一屁股债没还,还他妈的有钱打车,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你给我听好了,我们现在正打车追你呢,必须严厉地教训教训你,准备好磕头答谢我们吧!”

    听声音是催债的那群浑蛋中的一个。那家伙耳朵上挂满了耳环,眼里闪着贼光、面颊消瘦、面色蜡黄,看样子就是个瘾君子。

    打车又是什么意思呢?小笠原再次确认这段电话录音的时间,是昨天打来的。那时他正被自称是“大薮的经纪人”的小个子纠缠,根本没坐什么出租车。这个家伙不会是因为吸毒产生幻觉了吧?看来他果然中毒不浅啊。

    小笠原稔继续朝前走着,在一条很长的人行横道上,他碰到一位年轻妈妈,一手领着走路尚摇摇晃晃的小女孩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与她们错身而过时,他顿感自己的人生异常凄惨。

    这时他又发现还有一条电话录音没有接听,便再次按下播放键,把手机举到耳边。

    “喂,你好。”手机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听口气有种亲近感,却又不失威严,“原来就是你啊,那个据说长得很像我的人。”

    小笠原稔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人行横道的通行信号灯开始闪烁。

    原来如此!

    昨晚,小笠原稔曾被误认成一个叫大薮的人。而且,仅仅因为跟他长得像,还被威胁去当了一回大薮的替身。

    那么,反过来的情况也有可能发生。

    也就是说:大薮也极有可能被别人误认成小笠原稔。

    那伙催债的家伙遇到的不正是大薮吗?电话录音里充满怒气的那句“你小子竟敢无视我们的存在”,皆因他们认错了人。

    电话录音还在继续:“你是不是欠了高利贷被追讨呢?既然你我长得这么像,也算是一种缘分吧!机会难得,我顺便帮你把问题解决了。”

    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虽然说话人不会梦幻般地从电话里出现,小笠原稔却情不自禁地敲打着手机。两则留言来自同一个手机号码。也就是说,第二通电话是大薮用追债公司的那个瘾君子的手机打过来的。

    耳边响起汽车喇叭声,小笠原稔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呆若木鸡地站在人行道中央。信号灯早已变红,身边车辆发出刺耳的喇叭声,像是在朝他吼着“挡道了!找死啊!”。

    小笠原稔到达信贷事务所那栋大楼的电梯前时,已经是午后了。

    这栋外壁为茶色的大楼显得粗陋陈旧,一楼入口处的信箱上有多处被胶带封住。原来可能是住宅用的公寓,但现在多处都挂着公司或事务所的名牌。

    他进入电梯,上到三楼,沿着昏暗的走廊走着。走廊外部的雨水槽里,有几处聚积着污水,还有小虫在缓缓蠕动。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破旧不堪,只有几盏闪着微光。墙壁四处结着蜘蛛网。

    自从借了高利贷后,每次还债都必须来这里。小笠原稔止步在挂着三〇七号门牌号的门前,门上贴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信贷公司的名称,明显是个极其不正规的公司。

    小笠原稔按下门铃的同时,内心的恐怖感也油然而生。下一秒就会听到里面的家伙怒吼:“你现在跑来干什么!”根据以往的经验,刚按下门铃,房门就会被人粗暴地打开,可是这次,里面没有丝毫反应。

    他用那不争气的颤抖着的手握住了门把手,慢慢转动。门开了,并没有上锁。他条件反射地松开了手,门又关上了。稍后,他再一次握住把手,慢慢地把门打开。

    门口排列着几双高档皮鞋,也有女式高跟鞋。

    “对不起,有人吗?”小笠原稔试着喊了几声。最初的声音很小,里面没有反应。然后他壮着胆子提高了音量,喊了几遍:“对不起,有人在吗?”

    依旧没有一丝回应。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似乎从房间里传出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小笠原稔脱掉鞋,抬脚迈了进去。他听到不知是从墙壁还是房梁上发出的、类似人骨节响动的声音。

    小笠原稔径直朝最宽敞的房间走去,他知道那里是事务所的办公室。

    刚踏进门,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协调感。以前也来过这里很多次,此时他却觉得眼前的环境非常陌生,那种感觉就像熟悉的房间突然被人改变了样子。

    他慢慢地环顾四周,突然觉得自己的视野发生了变化,天花板的高度骤然上升,这是怎么回事?稍迟片刻,他发现自己已瘫坐在了地上。不知是不是贫血的原因,只感觉双腿无力,无法起身。

    视野里,地面上躺卧着几个人。仔细观察,发现是五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一个上身穿着性感开衫的女人,他们全都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每个人头部着地的方向和身体的姿势都很奇怪,粗看像是摆放的人体模型,仔细看后才发现,他们的颈部都被扭断了。

    双腿还是没有一点力气,小笠原稔试着用也不太使得上劲的双手,在地毯上摸爬着?

    他抬起头,望见桌面上散乱地放着文件资料,电脑摔落在地毯上。

    他再次环视室内,视线转移到了右面的墙壁,毛骨悚然的景象令他完全呆住。有一个男人,背靠着墙壁、纹丝不动地正襟危坐着。

    小笠原稔感到一阵恐惧从心底升起,似乎墙边的那个人会突然袭击自己。他猛地趴倒在地,下意识地将身体紧贴地面,像要钻进地缝似的。

    但四周没有任何动静。仿佛过了许久,度过了恐惧导致的大脑空白阶段后,小笠原稔慢慢地恢复了意识。那个男人身材魁梧,留着短发,外表看上去非常眼熟。这人跟自己很像啊。过了好一会儿,小笠原才醒悟过来。“你是大薮?”

    小笠原稔接连喊了好几声:“大薮、大薮?”接着慢慢地爬了起来。双腿依然无力站立,他只能慢慢地爬行,接近墙边那个极像自己的陌生人。

    只见此人一动不动,双目紧闭,脸朝下。小笠原稔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男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不,他已经没有了呼吸,表情安详得就像睡着了一样。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笠原稔转动着他那已发麻的脑袋,绞尽脑汁地猜测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疯狂回忆电话录音的内容,毫无疑问,这帮家伙一定是把搭乘出租车的大薮误认成小笠原稔了,于是马上跟踪。他们企图追上小笠原稔之后威胁他、戏弄他,最后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认错了人!

    不清楚大薮是通过什么方式最终摸到这里的,反正他把他们一窝端地解决掉了。

    就像园艺师把不需要的树枝噼啪噼啪地修剪掉一样,大薮一个一个地折断了他们的脖子。

    那么大薮的死因是什么?无从得知。如果能够看到他的背部,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伤痕。也有可能是心脑血管疾病这种突如其来的恶魔夺去了他的生命?

    这时,小笠原稔发觉耳边响起了钢琴的声音。刚才似乎就听见远处传来某种微弱的音乐声,他还误以为是自己为了让内心平静而情不自禁地哼出来的旋律。

    这旋律来自房间角落里的一台小型音响,好像设定成循环播放模式了。美妙的钢琴声一刻不停地响着,仿佛晶莹剔透的水滴,正滴滴答答地缓缓淌落一样。放在音响附近的CD盒封面上印着一位钢琴家的图片。

    小笠原稔再次回过头,端详大薮的侧脸。他感觉大薮是随着这优美的钢琴旋律进入了梦乡。

    他沿着屋内的走廊爬回到门边,穿上鞋,终于能够勉强站立起来了。他走出房间并关上了门,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所带来的混乱使他大脑晕眩,接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栋大楼。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无法判断该去往何处,只是朝着一个方向快步前行。他走上了陌生的街道,途经一家咖啡馆时进去解决了迟到的午餐。他告诫自己不要多想,可脑海中浮现出的那几具颈部被扭断的尸体的画面却十分清晰,挥之不去。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恶心想吐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看见的那个场景超越了现实感吧。

    他感到一阵阵疲倦袭向身体的各个部位,不知不觉就趴在吧台上睡着了。睁开眼睛已经是黄昏时分。在这里睡了一大觉,店主却没有抱怨,不知道是出于宽容,还是慑于小笠原那魁梧的体格。

    小笠原稔出了咖啡馆,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啊”的一声。他认定这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一声呻吟,并没有在意,但仍下意识地转身朝后望去。只见一名身穿学生制服的少年正朝他跑来,眼看就要摔倒了。

    少年果然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脸贴在了地面上。

    小笠原稔只好返身往回走,他担心这孩子摔伤。

    他听见少年开口说道:“你果然来了,你来帮我了?”

    任人宰割的少年

    中岛翔此刻已经绝望地自暴自弃了。面对山崎久嗣和高年级的学长们,他双腿颤抖得几乎站立不稳。“看,这小子像在筛糠!”不知对面的哪个人发出嘲笑声,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的。

    他感到视野变得狭窄,从身体的左右两侧到身后都是一片漆黑。

    “十万,快点儿拿来!”站在山崎久嗣身边的那位瘦瘦的学长满脸奸笑地命令道。

    “喂,你没听见吗?”另一个走过来,伸手朝着中岛翔的胸部推了一把。中岛翔身体往后一歪,打了个趔趄。对面人群中传出笑声。接着他的胸部又被人推了一下,他再次往后退,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顿时,几只脚朝他飞来,接二连三地朝他的身体、头部连踢带踩。

    “快住手啊。”中岛翔喊着,伸出双手护住头部,但攻击并没有减弱。他微微抬起头,看见山崎久嗣站在旁边,板着脸。

    唯一让中岛翔感到欣慰的是,山崎久嗣没有加入攻击的阵营。

    疼痛伴着无尽的恐惧向他袭来,这极度的恐惧让他失去了理智,什么都顾不上想,包括害怕。他站不起身,只能蹲在地上。突然腹部被谁踢了一脚,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用两只手摸索着,终于撑住地面,正要用力撑起身子站起来,双手又被飞来的一脚横扫踢离了地面。身体失去了支撑,他头部着地重重地栽倒。一股难以名状的屈辱感向他袭来,好像自己的存在正被一次又一次地否定。

    他感到头部与地面发生摩擦,这时一个男人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野。中岛翔依稀辨出就是刚才离他而去的那个大个子。他站在远处的人行道上,盯着这边张望。中岛翔瞬间回忆起上周那人说过的一句话:“我只在旁边看着你。”没想到他真的说到做到。只见那个魁梧的身躯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像是威严地屹立在那里,也像是杵着发呆。他果然就在那儿旁观啊。远远望去,在阳光的照射下,男人身体周围的空气仿佛在微微晃动,像是带着几缕烟霭一般。

    奇怪的是,远处的这个身影让中岛翔清醒了过来。虽然恐惧感并没有消失,但他发现自己以外的世界里还有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也就是说,眼下他所感受到的这份恐怖,至少还没有蔓延到人行道那边,没有影响那个旁观者的情绪。这个念头不可思议地给他带来了些许安慰。

    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跪下来向他们求饶;或是直接把母亲的银行卡交给他们,这些想法都已从中岛翔的脑海中消失。他伸手抓起了一块地上的石头。

    他握紧手中的石头,朝着对面用力抛出。石头砸到离他最近的高年级学长的脸上。一瞬间,这伙人被中岛翔突如其来的反击搞晕了,攻击的动作骤然停滞。中岛翔顺势站起来,伸手拾起刚才掉落在地的书包,奋力抡起,砸向面前那个双手捂脸的家伙。

    “臭小子!”另一个身穿学生制服、戴着墨镜的家伙立刻怒吼着朝中岛翔扑了过来。但他还没来得及袭击,甚至还没接近中岛翔,就一个踉跄,结结实实地摔倒在了地上。

    定睛一看,原来是山崎久嗣伸腿绊倒了戴墨镜的家伙。立刻,附近的另一个学长瞪眼看着山崎久嗣,怒吼道:“你小子在干什么?”

    山崎久嗣满脸尴尬地摆动着双手,嘴里支支吾吾的:“那个?”

    与此同时,响起“嗷”的一声,仿佛野兽在攻击前发自胸腹的低吼。发生了什么事情?中岛翔循声望去,只见一根长长的铁棒出现在自己的前方。手握这支铁棒的,正是刚才那位离自己而去的旁观者,那个大个子。

    只见那大个子怒目圆睁、一言不发、鼻孔里呼呼地喷着粗气,狂人般拼命挥舞着铁棒。

    他那不顾一切的粗暴行为看上去颇有点自暴自弃的样子。

    眼看着那根铁棒扫向了染着金发的家伙。

    “咚”的一声巨响,金发学长应声倒地。大个子跟着一脚踢去,倒在地上的金发学长接连翻了好几圈,滚出去老远。大个子的动作干劲利落,没有一点犹豫和一丝怜悯。

    看得目瞪口呆的中岛翔回过神来,便朝身边的一位高年级学长猛冲过去,双方都不顾一切地挥动着双臂,撕扯在了一起。

    他的视线捕捉到了山崎久嗣的身影,只见他也是一脸忘我的神态,正与另一个高年级学长打斗。

    “嗖、嗖”,大个子手中挥舞的铁棒不时从空中划过,击向某处。

    中岛翔已无暇顾及局势的发展,只是手脚并用地全力应战。

    等到清醒过来,中岛翔发现自己正像乌龟一样蜷缩着身子趴在地上。起初他借着怒气,着实猛烈地横冲直撞了一阵,但毕竟势单力薄、寡不敌众,最终只剩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他抬起头,朝四下望去,只见山崎久嗣也以同样的姿势趴伏在地面上。

    大个子还在忘我地不停挥动着那根铁棒。

    再看那群混混,四个家伙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其余的已没了踪影。

    中岛翔蹒跚着爬起来,全身到处都在痛,脸也肿了。身上的校服沾满泥土,上衣的袖子和侧面有几处破了。

    这时,有人过来拉住了他的手腕,“哎哟。”他痛苦地喊了一声。

    原来是大个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准备伸手搀扶。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两眼泛着血丝,嘴角淌出一道好似口水的黏液。他挥挥手,扔掉了手中的铁棒,那根长长的铁棒像是蹦跳着飞落在停车场的地面上,几度弹起落下,伴随着“咚咚”的回响。

    中岛翔感到一阵兴奋涌起,仿佛体内血液的温度都在上升,上下牙齿碰撞,发出嗒嗒嗒的响声。

    只见大个子看了看四周,接着拖起金发学长说:“你们听好了,以后再也不许欺负这个同学。哼,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不想善罢甘休,但我奉劝你们知趣一些,不要自讨苦吃。你们如果再敢欺负他,哪怕动他一根指头,我都一定会找你们算账,绝不放过你们!即便我本人不来,也会有一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来收拾你们,你们不信就走着瞧!”

    中岛翔听着听着,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番话说得并不像在威胁警告那伙人,相反,竟带有祈求的口吻,是眼前这个魁梧大汉在述说自己的心声吧。中岛翔越琢磨越觉得奇怪,但他没有露出嘲笑的神情。

    他再次抬起头,恰好与山崎久嗣视线相汇,对方绷着脸、紧锁眉头,什么也没说。中岛翔想问一句:你为什么突然帮我?想了想没有开口。理由什么的,大概山崎久嗣本人也说不清楚吧。

    中岛翔转身离开停车场,迈步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这时,大个子过来关心地问道:“你的伤,没事吧?”中岛翔心里想说几句感谢他帮助之类的话,可到了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头脑中再次浮现刚才打斗的场面,大个子表现出的那股子不合常理的粗暴劲儿,好像并不是出于帮助自己。

    “别泄气,加油哦!”大个子拍了拍中岛翔的肩头。这一下碰着了伤处,一阵剧痛传来。

    “为什么?”中岛翔忍着疼痛问道。他本意是想问“为什么这么用力地拍我”?

    但对方好像误解了他的意思,回答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因为已经传染给我了。”

    “传染了什么?”

    “助人为乐病。”

    “啊?”

    “我不是吓唬你,那帮家伙是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大个子说道。

    “这我知道。”中岛翔回答道。不用他人提醒,这一点他非常清楚。就凭刚才自己“穷鼠啮狸”的反抗行为,事态怎么可能会好转呢?但是,这次的反抗仿佛给自己所处的那个令人窒息的密闭空间打开了一扇天窗,他已经能够自由地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做到了这一点,他就非常满足了。

    “你最好去向他们道歉,”大个子继续说道,“尽量早点儿找个机会,去向他们低头认错,要给他们一个台阶下。那类人,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中岛翔忍不住笑起来:“好建议。”

    大个子正要迈步离开,中岛翔“喂”的一声喊住了他。

    他侧过身子看着中岛翔,那眼神仿佛在问“还有什么事吗”?

    “长大之后,人生还是那么艰辛吗?”

    这一瞬间,大概是以前看过的电影或者漫画中的台词突然浮现在了脑海里,中岛翔张嘴问出了这么一句,说完他立刻感到几分羞愧,脸也有些发烧。但既然话已出口,也只好等待对方的回应了。

    两人之间,是一阵沉默。

    也许是脸被划伤了的原因,中岛翔感觉到有血渗入眼角,可又不敢闭眼,仿佛眨眼之间对方就会消失一般。正感觉眼前的高大身影有些模糊时,大个子开口了。“长大以后就轻松了。不用被迫几十分钟安静地坐在那里上课,还能尽情地玩游戏。虽然也会有不少困难,但比中学时代强多了。”

    中岛翔步履蹒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自己肮脏破损的校服,他开始琢磨回家之后该如何向母亲交代。

    风声鹤唳的夫妻

    身材魁梧的年轻人望着若林顺一的脸,有些意外地说了声:“原来是隔壁的大叔啊。”神色也立刻变得柔和了许多。看起来他还记得住在隔壁独栋房子里的两位老人。

    这时恰逢山手线电车进站,从楼梯下方涌上来许多乘客。两人仿佛要与人流对抗一般在原地站着。若林顺一解释说:“我刚才碰巧看见你,就跟过来了。”虽然不是说谎,但这番说辞他自己听了都有点心虚冒汗。

    “是吗?”

    “我刚才在那边,恰巧看见你了。”若林顺一继续说明,因为一心想着掩盖慌张,不由得语速变快了很多,“就在自动售票机那里。”

    年轻人一直脸色阴沉,听完之后马上变得明朗,说:“哦,刚才那位老人家。”

    说话间,有个公司职员模样的人跑着经过他们身旁,碰到了年轻人的身体,但他没有介意,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我看见你在冲她发火。”

    “那位婆婆眼神不好,所以动作很慢。”

    “老人不都是这样嘛!”

    “你说得对。”

    “既然知道,你还发那么大的火?”

    年轻人轻轻地点点头。

    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吧。若林顺一换成严厉的口吻,继续说道:“我那天在银行也看见你发火了,对方是个带孩子的妈妈。”大庭广众之下对年轻人说教,他也感到很难堪。但或许是因为精神过度紧张,他已无法控制舌头,停下话头来了。

    来来往往的行人的视线像一道道剑刺过来,令若林顺一感到浑身不自在。

    “那次也是同样的理由。”年轻人面不改色地回答。

    “为什么那么点儿小事都不能忍受一下?”

    “因为是人,所以不能忍受。”

    “什么?好一个强词夺理。”

    “不是,我是能够忍受的。”

    “能够忍受?你发了那么大的火,那叫忍受吗?”

    “我那是故意的。”

    “故意?”

    “刚才的老人家,还有上次银行里带小孩的母亲,我在排队的时候就告诉她们:‘轮到你时慢慢来,不要着急。’”

    “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很久以前,我还很小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母亲背着弟弟、牵着我,到了一个类似刚才那个自动售票机那样的地方。母亲因为不熟悉机器而左右为难,于是等在后面的人就发火了。我母亲既紧张又害怕,过了一会儿,又跑来一个醉汉,走到我母亲身边手脚并用地吼道:‘磨磨唧唧的在干什么呢,还不快点儿!’看着母亲愈发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心里非常难过。那段痛苦的记忆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可是,你的所作所为,跟那些人不是没有区别吗?”

    “之后,有人教给我了那个方法。”

    “发怒的方法吗?”

    “是让大家息怒的方法。关键就是,要有个人先发怒,这样问题就解决了。”高个子年轻人说着说着,脸上浮现出怀念的表情,仿佛已沉浸在对传授此法给他的那个人的无限回忆之中了。

    “有人先发怒?这是什么意思?”

    “假设现在有很多人在为同样的事情而烦躁,如果这时有人先出头,发了怒,那么其他人就会保持冷静,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的。当然,偶尔也会出现趁机起哄的人,不过基本上大家都会变冷静。”

    “先发怒?你吗?”

    “嗯,我事先小声跟阿婆说好了:‘等会儿您买票时,如果用的时间过长的话,我就假装生气。但您不要着急,慢慢来。’因为我个子高大,别人一定怕我,就不会再有人吱声了。而阿婆事先知道我是假装生气,也就可以安心买票了。”

    “还有这种说法?!不可能吧?”

    “效果究竟怎样,我也不太清楚。当初听人说到这种方法时我也是半信半疑。不过,刚才那位阿婆不是跟我合作得很愉快嘛。”

    在若林顺一眼里,只看见那位老婆婆一边摆弄着钱包,一边战战兢兢、焦急不安的样子,哪有一丝愉快的迹象?但此时,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上次在银行自动取款机前看到的一幕,那位带孩子的年轻妈妈在离开取款机时,脸上确实流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也就是说,为了让大家息怒而假装发怒,这就是你的策略?”

    “正是如此。”

    “不过,你这种方法,还不如直接上去帮那位老婆婆买票,这样不是效果更好吗?告诉她怎样准备零钱、怎样操作售票机上的按键。”

    “那样的话,”年轻人耸了耸肩,考虑了一下后说道,“那样,我不就要被周围的人当成好人了吗?”说完,他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乘客,置身于车站的嘈杂喧嚣之中的若林顺一满腹疑惑地呆立着。他无法判断面前的这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说出的这番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度。

    “有一件事情还需要你的帮忙。”若林顺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足了劲儿。

    “什么事情?”

    “万一、如果我老伴去打搅你,管闲事的话?”

    “咦?”

    “或许、可能她纯粹出于好奇,嗯,那什么?”若林顺一慎重地选择着词汇,脑海中却完全想不出合适的说法。绝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有可能向警察举报你”。再三犹豫后,他终于说出了一句:“也许她会做出一些令你不愉快的事。”

    “什么意思?”

    “如果那样的话,还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她。”若林顺一感觉自己就像面对着一个不可理喻的猛兽,正在祈求对方口下留人一样。但无论自己的意愿对方是否能理解,他能做的也只有苦苦哀求而已。

    “您说话真风趣。”

    “我们俩,没有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恋爱,也没有什么命运之神的安排,是通过相亲认识后走到一起的。对于我们这种普通平凡的家庭来说,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也许就是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吧。”

    “您二老一定会一直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的。”

    不知为什么,从这句毫无根据的话中,若林顺一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说服力。他感到一阵欣慰,继续说道:“不过将来也很难说。万一哪天我要是病倒了,老婆子很有可能把我扔在病床上,自己一个人跑到哪儿去逍遥快活了。”

    年轻人柔声地笑了。

    被张冠李戴的男人

    小笠原稔在发现大薮尸体的翌日,也就是遭遇素昧平生的学生打架现场的第二天,向面包工厂请了假,再次来到了繁华闹市。

    他抱着一丝希望,期待能够再次见到大薮的经纪人。二度蹚入这摊浑水,一定不会有好结果。他虽然心知肚明,但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无动于衷。

    大薮已经死去的消息那位经纪人是否知道?还有那个牵着狗的男人后来是否平安无事?委托杀人的冬瓜脸到底还有哪些计划?汇集在心中的一系列问题,他都想了解清楚。但是,要见那个经纪人,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果然,他白跑了一趟。

    小笠原稔这些天一直在注意报纸和新闻,目前还没有发现关于那家高利贷公司的任何报道。如果出现了多人同时被折断脖子的死亡案件,一定会引起空前的社会恐慌,不会到处都没有消息,因此可以判断,那些尸体一定还没被发现。报纸上也没有关于牵狗男人在哪里遇害的消息。他又试着在网上搜索关键词:“男人”、“英国斗牛犬”、“案件”,结果只搜出一大堆英国斗牛犬的照片。看着如此安详的结果,在多了几分安心的同时,他又开始怀疑自己曾亲眼目睹过的一切。那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啊?!

    他在商店街上茫然地挪动着步子,看到对面走来一群看上去比自己年轻的人。他们可能刚在酒馆里喝完出来,横在路上排成一行,旁若无人地嬉闹着,十分妨碍两侧行人的通行。

    小笠原稔略皱了一下眉头,一股厌恶的情绪油然而生。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并没有给这群人让路的打算。放在以往,恐惧感会立即触发自我保护应急预案,他会立刻摆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假装要进街边的商店挑选商品,转身离开原路。但现在,他心里丝毫没有这个念头。

    曾经有个外表跟我一模一样的人,一个既令人恐惧,又不可思议的怪人。虽然见到他时,那人已经离开了人世,但小笠原稔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个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身上传递出了一股力量。他不敢奢望自己能活得像他一样强大,但体内确实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我跟那个人长得很像,所以,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小笠原稔毫不动摇地继续朝前走去,眼看着离那一排年轻人越来越近。他从这支迎面走来的队伍中央穿过时与两个年轻人肩部相撞,小笠原稔停下脚步,稳稳地站立着,与他们怒目相视。对方也横眉怒目,还气势汹汹地吼了起来,但小笠原稔没有感到丝毫的害怕。

    他甚至还在琢磨着,要不要对其中一个家伙出手。

    不知不觉中,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反而是那群人,流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恐慌神色,急急忙忙地逃出了他的视野。

    望着那群人离开的背影,小笠原稔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我是不是也能为别人做点什么?

    那个自称“大薮经纪人”的小个子说过,大薮有这种习惯。

    虽然称不上对自己职业的赎罪,但大薮的确时常热心地帮助一些有困难的人,也许他希望以此来求得心里安宁吧。

    比如,大薮曾经跟随与他相识的老人,当老人行动迟缓、让周围人皱眉时,他就出面假装朝老人发怒。据说他经常干这种事,以此来消除周围人对这类老人的怒气和不满。

    真有效果吗?小笠原稔觉得这个鬼主意很有意思,他迫不及待地计划着,希望通过亲身实践,来验证一下这个方法是否真的有效。

    现实生活有诸多艰辛,但比那些中学生还是强多了——这话是他自己说的。这话没错,的确如此。

    为了改变一下现在的心情,要不要先搬个家呢?

    任人宰割的少年

    在倒闭的便利店前的停车场跟人打架后的第二天,中岛翔请了假在家休息。一方面是因为脸上伤痕累累无法出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些伤痕令母亲异常惊讶,就追问了事情的原委。他无力隐瞒,便原原本本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并告诉母亲:“在学校曾受过同学的欺负,但现在已经没事了。”当然,听了他的这番解释,母亲不可能完全相信。于是他又安慰道:“先看看情况,如果事态没有改善,我一定会告诉你,再一起商量解决办法。”

    母亲表现得相当惊慌失措,这让他有些伤感。不过感觉到身边有人切实关心、体贴着自己,这一事实又给他增添了几分勇气。

    中岛翔重新回到学校时,同学们已经从各处听说了各种传言,得知了那件事,因此他满脸的伤痕也没有引起多大的骚动或众人的震惊。还是没有同学来跟他搭话。山崎久嗣也来上学了,但他好像也被孤立了,之前的同伴们都不去接近他。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情况出现了转变。中岛翔去向高年级学长们道歉了,他们并没有表露出原谅的神情,只是很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摆着手说:“你的事情就算了,算了。”

    此外,电视和报纸疯狂地报道一起充满谜团的离奇杀人案件:在一栋大楼里发现了六具颈部被扭断的尸体,还有一具没有外伤的男人的尸体。

    看到那个男人的脸部特写照片时,中岛翔惊讶得差点儿叫出声来。

    报道称,这张照片是案件发生当天,从大街上的监控录像带里提取出来的。而显然,这个人就是中岛翔曾经遇见过的那个高个子男人。

    那个奋力挥动铁棒的人。

    报道还称,通过分析监控摄像及其他证据,知道了事发日期和案发的大致时间。而这个结果再次让中岛翔不寒而栗。

    这起导致多人致死的杀人案件,居然发生在中岛翔在倒闭便利店前的停车场跟人打架之前!那个身材魁梧的人那时明明已经死了,又是如何出现在自己眼前,挥舞着铁棒横冲直撞的呢?

    那么,我那天见到的到底是谁呢?中岛翔左思右想,终于恍然大悟,顿觉爽快。他回忆起那天见到那个大个子时,感觉到他身心疲惫,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虚无缥缈的气息。原来如此!

    看了新闻报道的第二天,课间休息时,中岛翔鼓足了勇气,走到山崎久嗣的座位跟前,跟他主动打了招呼。他说起新闻报道中的那起离奇案件,又讲述了自己跟那个高个子男人如何认识的故事。最后,中岛翔红着脸说:“不好意思,之前是我错了。幽灵,的确是存在的。”

    替罪羊

    如果我是那种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那该会多么轻松啊。那样的话,无论杀掉多少人,我都不会感到丝毫的悔恨。断送一个人的性命在心里留下的阴霾,甚至不会超过自家车保险杠上多了几个凹坑所带来的烦恼。这样就能面不改色、一次又一次地继续杀人了吧。无论对方是谁,只要我心血来潮,就可以随意杀人。即便被称作“连环杀手”、“杀人魔鬼”、“变态恶魔”等,即便会让人们恐惧并被蔑视,我也会毫不在意吧?正是这种杀人魔鬼,才往往很难被警方锁定。因为这种凶手的作案动机不清晰,与被害者的关系也不明确,所以警察很难捕捉这类行凶者的特征。您觉得如何,刑警先生?这种杀人不眨眼的罪犯,心血来潮时就突然行凶作案,是不是很可能有朝一日又突然决定“够了,不想干了”,就金盆洗手停止犯罪?

    但是,我跟这类罪犯完全相反。因为我的杀人动机十分明确,与被杀者之间的关系也十分清晰。如果那个女人被人杀害,那么行凶者毫无疑问就是我——这个中年男人。这结论就像按照固定公式导出的计算结果一样简单明了,我会立刻被警察列入通缉名单。

    既然我对此结果心知肚明,为什么还要动手断送那个女人的性命呢?

    这一点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向你解释清楚。等我意识到时,就已经采取了行动,无法控制住局面了。

    人类存在着矛盾心理,明明知道不能做的事情,却控制不住自己要去做。你看,很多女性被劝告不能多吃甜食,但她们却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贪吃后又陷入痛苦;也有这种男人,被忠告过不能偷看一些东西,却控制不住好奇心而去窥视,结果事与愿违,让仙鹤飞跑了【3】。不,实际上并没有这种人,我只是想开个玩笑。可我这种笨人,连个玩笑也开不好。

    世上有一种人,是要到事发并采取了行动之后才知道发愁:完了,这下可不得了啦!

    我就是此类人。事已至此,我才开始悔恨。

    当然,我后悔的并不是杀了那个女人。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完全出于无奈。因为就是这个女人,夺走了我唯一的儿子的生命。没错,那仅仅是一次交通事故。但那个女人夺走了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的生命,却没有丝毫认罪意识,没有点滴忏悔之意。作为永远失去了孩子的可怜父亲,我对她的表现感到目瞪口呆。对这种人,我不可能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心。

    我说的后悔,是指这个女人夺去了我儿子的生命,她已经毁掉了我的整个人生。而为了消灭她,我又再次毁灭了自己。我是为此而感到懊悔、愤慨和遗憾。

    我本分做人,没有任何过错,却无缘无故地遭受到如此不幸的沉重打击。事到如今,我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如果能够让那个女人尝到我所承受的苦楚;如果儿子能够回到我的身边来,我还能够得到一点安慰。但是现在,不仅逝去的儿子无法复生,我也即将作为杀人犯受到惩罚,这难道还不使人懊恼吗?

    我现在的这种心情,刑警先生,您能理解吗?

    我没有任何逃避惩罚的念头。自从三年前失去了儿子,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沉浸在无垠的苦海之中。即使肉体或精神上再增加一些痛苦,我都不会有任何知觉了。就像背负了沉重的石头,原本十公斤就已经承受不住、被压垮在地上了,那么重量增加到十一公斤也好、二十公斤也罢,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区别。

    我只是感到非常愤慨,难以接受。世间如此不公平!

    丸冈直树早就知道,那个女人住在这片高档住宅区里的那栋豪华公寓楼里。早在三年前,她开车撞死了自己的儿子,在事件的处理过程中,丸冈得知了她的住址。他记得自己曾有两次,漫无目的、下意识地溜达到了这栋豪华公寓楼前。他默默地抬起头,仰望巍然耸立的大楼,然后低头叹气,沮丧地离开了。

    当丸冈直树再次来到这栋楼附近的时候,他就应该预料到,可能会碰到那个女人,正所谓冤家路窄。再次与她相逢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惊诧万分。

    这三年间,丸冈直树一直备受煎熬、勉强度日。他努力着,试图把与这起事故相关的所有细节都从脑海中抹去。尤其是那个肇事女司机,为了不想起她,丸冈慎重地将她埋葬在了记忆的某个角落。因为他深知,万一不小心再次触碰此事,沉积在体内的憎恶和怨恨,将会像火山爆发后的岩浆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实际上,当时走在路上与那个女人擦肩而过时,丸冈直树并没有认出对方是谁。但就在那个瞬间,他的身体和头脑都有如针刺般灼热。是身体向他发出了信号:要注意,这个女人不是好人!就好像眼前突然出现一只形状怪异恶心的昆虫时,身体内部会发出“不要靠近它”的警告一样。

    丸冈直树明白这女人是谁了,随后脱口而出说了一句话:“你现在依旧住在这栋楼里吗?”

    同时,他内心的反应却是:不会吧,怎么可能呢?

    丸冈直树已经搬离了三年前的家,那还是儿子出生时购买的新居。但只要是在那个家里,无论在哪个房间的哪个位置,他都会看见儿子的身影、听见儿子的声音。于是他忍痛低价抛售了那处陪伴自己和家人度过了九年幸福时光、处处留有儿子身影和足迹的房子,另外购买了一处二手公寓。这期间他连工作也换了。虽说在之前那家公司,上司和同事都对痛失幼子的丸冈直树投以同情的目光,对他也特别宽容礼让,他却对此难以忍受。

    事故发生前,每天清晨,他都会带着儿子一起出门,送儿子到学校之后,再踏上去公司上班的路。这段深刻的记忆已经无法抹去了。每天清早出门上班,他最先意识到的便是儿子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早上身着西装、穿好鞋,拉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他经常会抑制不住内心涌起的悲痛和泪水,伤心地哽咽起来。

    每天这样承受着昔日的回忆带来的痛苦折磨,让丸冈直树的忍耐达到了极限。终于有一天,他极不情愿地向原单位提出了辞职申请。

    自己已经沦落到了如此境地,可眼前这个女人的生活竟然与三年前别无二致。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吧!

    丸冈直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人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还住在这里呀。为什么我不能住在这里,而必须搬走?”她满脸疑惑,但因为偶然遇见丸冈直树,她也流露出了几分胆怯。

    确实,曾经无比仇视自己的男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她的内心一定会产生恐惧。“你来干什么?”她强硬的语气中也含有怯懦的成分,“我要叫警察了。”

    丸冈直树回想起,以前听说过,这个女人的哥哥还是弟弟跟警察有关系。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三年前出事时,她虽然开始时显得惊慌失措,后来的表现却十分沉着冷静。显然,是背后有人在指导她行事。

    丸冈直树默默地审视着面前这个三十来岁的单身女人,她长腿细腰,胸部丰满,一身时髦的装束。给人的感觉是,一定有不少男人围着她转吧。果然,就在这时,从后面快步走来一个身穿黑色衣服、扮相酷似电影明星的帅哥。他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亲密地说道:“那么,下次我再约你吧。”然后便转身离开了。不过他刚刚走出几步后又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女人大声说道:“对了,过两天我买的新车到了,就来接你。你也想体验一下开新车的感觉吧!”说完,他再次依依不舍地挥手离去。

    丸冈直树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女人显得有些尴尬,却突然态度一变,严肃地说道:“因为那起交通事故,我也失去了很多很多。就算是现在开开新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你的驾驶执照呢?”丸冈直树知道她的驾照已经被吊销了。

    “那玩意儿,有没有都无所谓。”

    “刑警先生,你为什么笑?”我坐在副驾驶席上,不解地问旁边一边开车一边笑出了声的刑警。其实我还无法确定该怎样称呼他才合适。是按照职业称呼他“刑警”,还是按姓名称呼他“田中”?“我刚才说的话,难道有什么地方很可笑吗?”

    “你刚才的故事里,半路杀出的那个程咬金太滑稽了!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你正和那个女人处于仇人相见、剑拔弩张的对峙状态,那位老兄偏偏不知趣地跑来,还丢下了一串让你更加愤怒的话,之后拍拍屁股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你说他这是来得巧呢,还是出现得正不巧呢?他这一来一去,简直就是个‘火上浇油哥’啊!”听着身边的这位刑警把自己严肃认真的坦诚倾诉当成了玩笑话,还如此轻描淡写地随意评论,丸冈直树不禁怀疑,莫非他除了自己的工作以外,对其他的事情一概没有兴趣?

    “你怀疑我刚才的话是胡诌乱编的?”

    “不是。我只是在想,世上确实时常会发生这种戏剧般的故事。如果是你胡编的,情节未免太逼真了。不过,我也有几个疑点想跟你确认,离我们到达案发现场还有一段时间,你能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您在开车,还是集中注意力比较——”

    “这一点你放心,我当然会注意安全的。先问一下,你孩子遭遇了不幸的交通事故之后,那个肇事女司机是被如何判决的?”

    “三年有期徒刑。”

    “是否缓期执行?”

    “是的,缓期三年执行。现在正好是她缓刑期满的时候。对于当时的判决我也不太明白。据说做出此判决的主要理由是,受害者一方也应承担违反交通规则的部分责任,而她又进行了充分的赔偿。法官可能是综合考虑了这两方面的因素吧。”

    “那你接受这个判决吗?”

    “怎么可能接受呢?!不过,那时候我也曾想过:不管判决如何,都无所谓了。因为事实已成了事实。”

    “无所谓了?”

    “无论肇事者受到怎样的惩罚,我的儿子都回不来了。”

    “这一点,你说的倒是实话。但是,你刚才不是还说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感觉世间如此不公平吗?”

    “这是我现在的想法。事发三年之后,我再次遇到那个女人,感到十分诧异。我原以为她作为肇事者,肯定也因那次事故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对她来说,白天也如同黑夜,躺在床上就像在黑暗潮湿的石窟里面待着苟且偷生一样。她一定也过着这种暗无天日、消沉郁闷、痛苦不堪的日子。但这次的偶遇才让我发现,她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象的那般。看到了她实际状况的那一瞬间,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慨:世道如此不公平,现实如此残酷。”

    “那位女性,有可能也每天处在反省之中。”刑警说这句话时带有戏谑的口吻,“她突然间、没有先兆地遇见你,肯定处于混乱之中,因此没有经过思考就说出来那些话。也许有些话违背了她的真实意愿。”

    我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所以最初也尝试着尽量抑制自己内心的怒火,并把已到嘴边的、想对她破口大骂的话生吞了回去。这大概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忍耐。我在心里努力地劝慰自己:她现在说的并不是真心话。她一定是想在我面前表现出不甘示弱的态度,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这样言不由衷。但是,随着与她之间谈话的发展,我越发觉得不能继续饶恕她了。

    “把他人的宽容之心磨成粉末,当成胡椒粉撒在面条上,世上真有这类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把他人的生活彻底毁灭,自己却能做到毫不在意,这种混账家伙,这世上确实不少。”

    “那个女人,就是你说的这类人。”

    二十多岁的最后三年,就这样逝去了!你能想象吗?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二十多岁意味着什么?转瞬间,我失去了恋人,又不得不换了工作。你想想看,我连驾照都被吊销了啊!还如何开车上下班呢?什么?让我去挤电车,哼!亏你想得出来!因为那次倒霉的交通事故,我受到了父母的严厉训斥,那辆车也成了一堆废铁,只剩下买车时的一堆贷款要还。办理保险索赔手续也麻烦死了。其实理赔手续本身并不繁琐,只是保险公司的那位专管员故意刁难。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他却对我死皮赖脸地纠缠不休,害得我最后甚至不得不求助于警察。这种种纠纷都是那起交通事故所带来的灾难。不过,即使经历了这么多艰难困苦,我也不愿意轻易地低头认输!那以后,我依然积极参加各种联谊活动,通过朋友们的帮助和我的努力,终于挑选出两个条件不错的男朋友,而且相处得非常融洽。当今社会中,能找到职业安定、收入高并且没有离过婚的好男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谁曾想,他们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我出过车祸的事情,于是改用对待犯人一样的眼神看我,眨眼间就离我而去了。结果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能想象得出,这样的结局对我的打击有多么巨大吗?你知道车祸以后这三年,我承受了多少煎熬和痛苦吗?现在,我好不容易从绝望的深渊中爬出来了,却偏偏又遇上你。你说吧,到底打算干什么?

    “嘿,她这番话,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刑警先生,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吗?”

    “你描述的这个女人如此荒唐恶心,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即便她没有粗心大意而引发那起交通事故,我看她也是个奇葩、人渣、人类的害虫!”

    “听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没有自信了。”

    “什么自信?”

    “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女人确实是这样说的。但当时我的大脑正处于极度兴奋状态,不会因此产生了幻觉,擅自制造了这段记忆吧?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她也有可能说出的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话。比如这样?”

    丸冈直树先生,我实在是没脸再见你。自那起悲剧发生之后,这三年的每一个晚上,我都会在梦里重温那次车祸。你一定很惊讶我怎么还在这个地方生活吧?其实我也想过,尽早离开这个事故前一直居住的家,搬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因为只要留在这里居住,我就不可能忘记您的儿子,不可能忘记自己犯下的、无法弥补的重大罪过。当然,即使搬到其他地方,我也不可能忘记这些,但也许可以稍微减轻一些这种仿佛被束缚住、令人窒息的感觉。为了得到点滴的解脱,我也试过在别处寻找合适的房子,但立刻放弃了。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需要的不是什么解脱,而是囚禁自己的灵魂,为曾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进行赎罪。那场车祸,我应该永远铭记在心。刚才,把手搭在我肩上的那个男人,是我最近才结识的男友。他从小就失去了温暖的家庭,是在社会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少年时期就多次因寻衅滋事而经常出入警察局。成人以后,他又被人强迫借高利贷,负债累累,之后又染指了各种不光彩的事情。我是在某个神社偶然与他相识的。后来他告诉我,他当时去神社,是为了祈愿自己将来能干出扭转乾坤的大事。他并不是祈求“有时来运转的好事降临”,而是期望自己能够“干出一番扭转乾坤的大事”,这句话深深令我心动。尽管我周围的人在得知我和他这样一个人交往后都不看好,说我将来一定会百般受苦。可我认为,我会选择受苦受难的道路也是必然的。因为我曾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苦难艰辛难道不都是我命中注定的吗?然而,今天,我在这里突然遇见了丸冈直树先生,或许这对我是一个警告。仔细回想一下,最近,我为曾经夺走您儿子生命这项罪行而进行忏悔和反省的时间确实有些减少。

    “呃,这一套话也有点令人难以置信。”

    “刑警先生,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这种说法也太极端了。简直就是只有忏悔意识的修女心理嘛!假如能够塑造出一个介于奇葩女和修女之间的形象的话,那不是挺好的吗?”

    “我才没有塑造什么人物形象的想法。”丸冈直树满心困惑地回答道。

    那具尸体,依旧躺在原处,一个小时前我隐藏的地方——停在月租停车场角落里的一辆破旧面包车里面。望见那个一动不动的躯体时,我的心跳陡然加速。一个人躺在那儿纹丝不动的画面,带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异样气氛。

    我拉开这辆明显是被弃置的旧面包车的滑动车门,一眼就看见在放倒的座位上,横着一具女尸,那个女人看上去就像衣冠不整地躺在床上一样。

    我慌忙从面包车上下来,围着车身转了一圈,弯腰观察车的底盘下部。因为忽然担心起是否有大量的血从尸体流淌出来,在地上汇集成一摊。幸好,地上并没有什么血迹,看来尸体出血不多。

    “丸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辆车很长时间没人用,所以这次就用它来隐藏尸体了?”

    被刑警这么一问,我摇了摇头,回答:“我用小刀刺入这个女人的脖子之后并没有打算弃她不管,而是想先找个地方让她躺下来,于是就发现了这个停车场。最初只想先让她躺在这里,然后去叫救护车。”

    “你是说,最初你并没有藏尸潜逃的打算?”

    “我也不太清楚。”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他。

    搞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

    我努力回忆着杀了这个女人,并把尸体运到面包车里之后的事。

    当时,我完全处于茫然自失的状态,我一边神情恍惚地在心里反复诅咒着世道的不公,一边无精打采、步履蹒跚地走着。这时,我遇到了两个胡搅蛮缠的年轻人。当时我那副失魂落魄的中年大叔形象,在他们看来,一定是求之不得的猎物。这两个家伙原本就计划着寻找威吓勒索的对象,他们没有带刀具或高压电流枪这类武器,只是赤手空拳地朝我迎面逼了过来。这一点,他们确实令我佩服。对我这个刚刚用刀夺去了一个女人生命的男人,他们俩似乎在用行动告诫我:“作为一个爷们儿,关键时刻,赤手空拳方显英雄本色!”

    这两个家伙都穿着背心,从肩膀到手腕隆起一团一团的肌肉,像健美运动员或是武术队员那样强壮。在现在这种严寒天气下,光是这身打扮和他们面不改色的神态,就让人产生了几分恐惧感。“大叔,把钱包交出来!”他们一步步逼近的同时,在空中挥着拳头,恐吓道,“给我老实点儿!你要是不守规矩,我的拳头可就不高兴了。”因为几分钟前才刚刚杀了个人,我头脑一片混乱,在不知所措中,就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双腿无力直不起腰的我,已经无法站立起来,眼看着这两个浑蛋渐渐朝我逼近。

    完了,肯定要挨揍了!这一刻,即使心里明白,我却也完全无力反抗,只能抬起头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两个家伙。

    就在这时,只听见耳边响起一声怒吼:“你们在干什么!”我不敢回头,但可以从背后的声音听出来,我身后停下来一辆车,有人从车上走了下来。眼前那两个穿背心的家伙并不把来人当回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你他妈吃饱了撑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一边挥着手,一边从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想要轰走来人。不曾想,走近的人大声吼道:“不许动!我是警察!”这下子两个混混变了脸色,等来人掏出警官证后,那两个家伙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地迅速逃离了。

    这位警察没有拔腿去追那两个家伙,而是关切地走到我身边,弯下腰来问我:“你没事吧?”并伸手把我拉了起来。此时,我的思维还沉浸在恐怖和迷惑交织的混乱中,头脑迷迷糊糊的,也没顾得上仔细观察这位自称“田中”的刑警。我的内心已经麻木,大概是听之任之的心态了。手刃了夺走儿子生命的仇人,在回家路上遭遇了两个混混的袭击,而之后解救我的,恰恰是一名偶然路过的刑警。回想我这接二连三的遭遇,已经不是倒霉二字能够形容的了。我感觉自己简直像被一个恶魔“咚”地掀翻在地,又被另一个恶魔“唰”地一脚踹飞,在地面上滚动时又被第三个恶魔“啪”地一掌推向一个绝望的死胡同。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坐在这位刑警的车上了。这不是警车,而是一辆普通轿车。哦,原来这就是电视剧里看到过的那种便衣警车啊!我暗自感慨道。

    刑警坚持要送我去车站。出发后不到十分钟,双手握着方向盘的刑警突然说了声:“有血,你没受伤吧?”我这才循声仔细地观察了这位刑警。

    “你的右手手腕上有血痕。”他提醒我。

    我低头一看,果然,右手手腕上有一块明显的血痕。就好像冲着水彩颜料使劲儿地吹了一口气,颜料飞溅到了手腕上一样。哎哟!这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再次被一个恶魔狠狠地推了一把。这世上一定有许多专门破坏天理公道的恶魔,它们一次又一次地戏耍着我。

    “这个血痕是刚才那两个人弄的?”

    “不是。”

    “看上去也不像。若是刚才那两个家伙出手,应该不至于让你流血流得这么厉害。”刑警露出一副可以洞察一切的神探表情,用看穿一切的口气说道。

    好一会儿,我们谁也不作声,默默前行。

    虽然是黄昏,天空还有少许光亮,可我的内心深处早已是一片漆黑。自从刚才遇上那个女冤家,我周围的一切就已失去了光明。我早已置身于万丈深渊般的黑暗中,直到现在视野才终于恢复正常。

    “丸冈,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事?”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住时,刑警终于开口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名字告诉他的了。我沉默着。“你这样不作声也瞒不了我。你是不是对谁动刀子了?”刑警见我不回答,继续追问。

    我没有打算硬撑到底。面对这个刑警,佯装不知也不可能蒙混过关。事到如今,后果如何已经无所谓了。虽然内心依然无法接受世道的不公,但我还是把事情的原委如实地向刑警坦白了。

    与三年前撞死儿子的仇人偶然相遇,最初还尝试着保持平静,然而在交谈中渐渐被激怒,导致失去控制。醒悟过来后才意识到,自己已掏出口袋里的小刀刺向了仇人的颈部,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和心理变化我都说出来了。

    “这把小刀正好起到了止血栓的作用,所以尸体没有流出太多的血。”刑警探头仔细观察面包车里横卧着的女尸,接着退后一步,转身对我说,“应该是小刀刺进她颈部的那一瞬间喷出来的血,溅到了你的右手腕上。”

    正是如此。面前的这位刑警,来到现场之后便接二连三地进行推理,简直就是一个神探。我满怀畏惧,不敢抬头仔细看他的脸,只好盯着他手腕上戴的那只大手表。

    “下一个问题,你怎么会随身携带这样一把小刀呢?”

    “这刀子,是小学生在学校削铅笔用的。”

    “哦,有过、有过!我以前也用过!我记得小时候也有一把这样的小刀。削铅笔时如果用不习惯还真有点儿危险,刚开始我还为此发愁过。但只要用熟练了,就会喜欢得舍不得放下。不过,我现在问你这个,不是要跟你回忆往事,而是想了解,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样一把小刀?”

    “这把刀的主人不是我,是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小男孩。这把刀是他在学校用的。”

    “那又怎么会落到你的手上?”

    “是那个孩子不小心遗落,被我捡到的。”

    我不禁回想起两天前与那位少年相遇时的情景,耳边回响起少年向我道别的声音:“叔叔,我会努力的,你也别泄气。让我们一起加油吧!下周你一定要来哦,我会一直等你!”脑海中浮现出他转身离开时,这把小刀从他手里的文具袋中掉落到地上的一幕。

    “你为什么没有立刻喊住他,把小刀还给他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当时想,那天是学校的结业式,第二天就是寒假了,所以这把刀他不会马上需要。而且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还可以利用这把刀挑起聊天的话题,像这样:‘对了,你上次不小心把小刀掉地上了。’”

    如果那天我当场把捡到的小刀还给了那孩子,事情的发展就会完全不同了吧?我紧闭双眼想象着:如果是那样,那个女人就还活着,我大概也不会坐上什么便衣的警车吧!但我又觉得,事态也不一定会沿着完全不同的轨迹发展。假如有人想从东京到大阪,哪怕新干线因故停运、飞机不能起飞、车子突发故障无法启动,他也总会有办法奔向他的目的地。即使事情的发展过程和手段发生一些变动,该发生的事情,终归还是会发生。

    放假前,要从学校搬回家的东西可真不少:工具箱里塞着美工课上用牛奶盒做的机器人和写生课上的绘画作品;剪刀、胶水这些文具归类装进了文具袋里,再放到工具箱里的机器人旁边;因为用双手端着非常费劲,教科书和算术用具盒放在工具箱上;背上的双肩书包里也塞得满满当当,走路还要拼命保持好平衡。

    等会儿回到家,奶奶看见我这样子,一定会皱着眉头唠叨:“你又背回来一些什么东西?”奶奶喜欢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不喜欢到处堆放东西。空荡荡的屋子好像最让奶奶安心,虽然我觉得没劲,可她喜欢。

    明天就要开始放寒假了,离明年一月份开学,有整整两个星期不能和同学们见面。我既没有解放的喜悦,也不会因此感到寂寞。

    我背着书包,捧着这一大堆东西走到车站附近,正准备穿越室内广场时,听见一位大叔叫我:“你的东西掉了。”紧接着,他走到我面前,把剪刀递还给我,大概是从文具袋里面掉落出来的。我停住脚步,向这位大叔道谢,想用捧着工具箱的手把剪刀接过来,没想到,胶水又掉在了地上。于是大叔劝我先找地方坐,我便在旁边的长凳上坐下来,把捧着的那堆东西放下,考虑再重新整理一下这些文具。

    我仔细看了一眼大叔的脸,发现正是住在奶奶家附近的那位。他是个单身汉,不久前才搬到奶奶家附近的那栋公寓里。我听奶奶跟爷爷议论过他。“那个刚搬到附近公寓来的单身汉,听说老婆跟他离婚了,孩子又遇到车祸被撞死了,真是个倒霉鬼。”奶奶说这些话时的口气不像是同情,倒像是在嫌弃不吉利的乌鸦。想起这些,我突然对他说:“大叔,你的孩子真的死了吗?”

    “你怎么知道?”大叔听了我说的话,显得很惊讶。

    “我听奶奶说的。”

    “传言真可怕。”

    “不过我的传闻就不可怕哟。”

    “是关于你的传闻吗?”

    “我还很小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就不见了。据说,因为我不听话,所以他们就不要我了。”

    “啊,这还不可怕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带走了弟弟,却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管了,一定是他们不喜欢我。听奶奶说,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的耳朵有问题,总是听不清楚别人说的话,闯下祸、挨了骂还继续淘气,大人吩咐的事情总是干不好,老师教的东西也总是记不住。直到我上小学之后才查清楚,原因是我的耳朵不好。在那之前,妈妈因为无法理解为什么我总是那么不听话,她发愁、恼火和伤心。因为伤心过度,她得了抑郁症,后来就跟爸爸和弟弟一起扔下我,走掉了。

    “那时候的事,我只记得奶奶很烦躁,常对我说:‘从现在起,你爸爸和妈妈都不在身边了,你一定要好好听话啊!’听她这样说,我非常伤心,就开始哭。一看到我哭,奶奶就生气地吼道:‘你还哭,就再也见不到你妈妈了!’所以从那以后,我尽量忍住不哭。可是,我没哭,也还是见不到妈妈。我就知道,奶奶又骗我了。不过,至少弟弟还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他能够过得快乐,我也就高兴了。”

    大叔听我说完这些往事,用开玩笑一样的语气对我说:“你这传闻也太沉重了,早知道不听就好了。你小时候不听话让大人头痛,原因是你的耳朵有毛病,后来不是搞清楚了吗?既然现在耳朵的病也治好了,那你爸爸妈妈和你弟弟不是马上就能回来了吗!”

    “他们回不回得来还很难说,奶奶从来没跟我提过。哟,这么晚了。”我望了望挂在附近店门口的挂钟,收拾好工具箱。

    “下次,我带你去哪儿玩吧。”大叔突然说道。

    “真的?”

    “因为大叔我也没有别的朋友可以一起玩啊。”

    我一听就知道,大叔是在同情我。迄今为止,经常有好心人这样关心我。当然,我很感谢他们,但同时我也明白,不能总是期望着别人来关心。

    “那好,下次,你教我投球好吗?我爷爷奶奶都不会投接球。我都上四年级了,还投不好球呢,真是太丢人了。”我想起老师说过,新学期开学以后,体育课要教我们打棒球。我猜这样下去肯定又要出洋相了,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本来早就已经灰心了。

    “好啊!那么,下个星期六,我们约好还在这里见面吧。我带棒球手套来给你。你可别小看大叔,投接球可是你大叔最拿手的啊!”

    “我早就知道了!听我奶奶说过。”

    “啊?她连这些都知道?”

    “哈哈,我骗你的。”

    “你这个调皮鬼。”

    “叔叔,我会努力的。你也别泄气。让我们一起加油吧!下周你一定要来哦,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说完这句话,我站起身,双手捧起工具箱和我那些家当,小心翼翼地往奶奶家走去。

    听我讲述完邂逅那个少年的经过,刑警一声不吭地转动着眼珠子,好像在脑子里整理我述说的这些内容。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他“哦”地咕哝了一句,又“呼”地重重吐出一口气,恍然大悟般地说了声“原来如此”。

    “怎么了?”此刻,我突然感到一阵阵不安袭来,仿佛脚下停车场的地面上突然冒出黑黝黝的泥浆,正覆盖淹没我的双脚。这份不安令我的身体无法动弹。

    “那个,说不定就是我。”从他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啊,是你?什么意思?”

    他又叽叽咕咕地小声自言自语道:“对啊,原来如此!如果重新再来一次,结果又会怎样呢?”

    身边这位刑警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呢?听完我的认罪也不给我铐上手铐,刚才在面包车里慢吞吞地察看尸体时他也有些不对劲。他现在应该立刻做的,难道不是先逮捕我这个凶手吗?然后联系上级,派他们鉴定科的那些专家来勘查分析现场,这才对啊!

    这个刑警,不会是假冒的吧?

    我的意识终于恢复了正常,开始理性地分析事情了。

    他最初给我看过警官证,但那也可能是伪造的。他不会是想利用我干什么坏事吧?他不会有什么不良企图吧?

    陷入恐惧中的我,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手上的那块大手表。过了一阵子,刑警终于开口说话了:“首先,这凶器该怎么处理?”

    “你说这把小刀吗,还能怎么处理呀?”

    “这把小刀,还是你把它妥善收藏起来吧。无论如何,绝对不要把它随便扔到河里或者其他地方,否则早晚会被发现的。”

    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感觉淹没了我的双脚的那些污泥正片刻不停地沿着我的小腿、膝盖、大腿,迅速朝上蔓延,眼看就要到我的腹部甚至胸部了。

    “其次,你必须考虑清楚。”

    “考虑什么?”

    “今天下午,也就是你杀害这个女人的那个时刻你应该在哪里?也就是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因为警察随便一查就会知道,你对这个死者怀有深仇大恨,所以警察有可能会去找你问话。虽然我想大概不至于糟糕到这一步,但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准备好你的不在场证明吧。这个证明的内容最好不要太具体,比如你在家看电视啦、读书啦,这种程度的最合适。但是在家上网打游戏这个借口一定不要用,因为只要他们查你的电脑,浏览记录就会出卖你。这种时候,电视比网络可靠。”

    此时我心里的疑团已经膨胀到了极点,忍不住问道:“你到底?”

    “我估计他们不会查你的指纹,不过,死者身上和衣服上的指纹我会替你擦掉的,这种善后处理我比较在行。”

    “你真的是刑警吗?你要干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刚才在我车里你不是已经说了吗?”

    “我?”

    “‘如果我是那种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那该会多么轻松啊。’你刚才不是说过这句话吗?”

    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估计我当时正处于兴奋状态,无法用脑思考,只是把积蓄在胸腔和腹腔等内脏里的东西机械式地一股脑儿吐出来而已。我问他:“我说了吗?”

    “没错呀,你就是那样说的。不过,我和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有一点不同。因为我只去处理我所接受的任务,不会涉及其他不相关的人。这也算是我的工作。不过,你刚才确实对我说过这句话。你不觉得滑稽吗?”

    我一下子呆了,像植物一样站在那里不能动弹。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发现自己还能眨眼;再使一使劲,手腕和肩膀都有了反应,嘴唇也能一张一合了;接着,我调整呼吸,鼓动腹部,发现也能发声说话了。我本想表达自己的疑惑——我根本弄不懂。可事实上却情不自禁地突然喊出来:“啊,你在干吗?”

    只见站在我身边穿警服的这个男人突然转过身,再次回到面包车内,他俯下身子贴近那具尸体,好像要压下去似的。我这才第一次看清他的样貌,发现他身材魁梧、体格健硕、手腕粗壮。我本以为他俯下身是想抱住那具女尸,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这位刑警做出的动作跟我所想象的不一样。只见他双手抓住尸体的头部,手腕用劲,一下子,把她的脖子折断了。

    十五年前的某一天,折颈男坐在车站附近的市内公园长凳上。那时的他,当然还没有任何加害于人的经历,更谈不上折断过什么人的脖子了。他只是一名公立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他刚刚上完这学期最后一天的课,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因为放寒假了,他要把课桌里的各种文具、壁柜里的美工作品、各科的作业本、在教室里穿的室内鞋等一堆东西全部搬回家。刚才这些东西没有摆放好,路上文具掉下来了好几次,因此他决定坐下来,整理一下东西。

    他马上认出坐在他身边的大叔是住在他家附近的单身汉。记得曾听奶奶评论过:“那个刚搬来的人,老婆跟他离婚了,孩子又遇到车祸被撞死了,真是个倒霉鬼。”

    交谈了三言两语之后,少年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了这位邻居大叔:多年以前,父母带着弟弟消失了,现在住在一起的祖父母也算不上慈祥和善。大概这番话唤起了大叔对孤独少年的同情心。他对少年说了声:“下次我带你去哪儿玩吧。”起初,少年并没有什么心思跟大人玩,随即突发奇想地问道:“你能教我投球吗?”少年打算学投球,那样在班上就不会出洋相了。少年虽然身材高大,但没有什么体育特长,为此一直发愁和焦急着。要怎样发挥身高的优势,开拓自己的特长项目呢?

    邻居大叔满口答应说:“投接球可是我最拿手的啊!”两人约好下个星期六还在这里见面,于是大叔先走了。

    少年孤零零地坐在长凳上,突然意识到,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别人许诺相约。迄今为止,他所经历的只有命令、斥责、传话这一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别人平等相待,为了一个相同的并且十分愉快的目的达成约定。少年心中充满从未感受过的兴奋与期待,有些坐立不安,在心里默默地许下了记事以来的第一个愿望——

    期盼明天早点儿到来,并且,下一个明天也早一点儿到来。

    到了约定的那个星期六,他早早地来到了那个地方,坐在同一张长凳上等着。想象着那个大叔戴着棒球手套出现在面前,带着自己去公园,教自己练习投球。他甚至对几个小时后的自己产生了几分羡慕和嫉妒。

    约定的时间到了,眼看着时间又过了,渐渐地,天空被夕阳染成了红色。太阳下山了,天空慢慢变暗,夜幕降临了,周围店里亮起了灯,来往的行人渐渐减少,周围店铺的灯又依次熄灭。最后,车站里的保安担心地走过来问他:“店铺都关门了,你还不回家吗?”

    最初选择用折颈的方法,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这个方法最简单便捷,可以算是一个理由吧。从事这种极度危险的工作的人,若没有合适的工具,一般就会采用折颈这种手段。但对我来说,这种方法已经成了我独特的标签。虽然这样做也让我有郁闷不爽的感觉,但要是换成其他不习惯的手段,反而会给我带来风险。

    今天,我开着车在街上跑着,偶然遇见你被两个无赖纠缠。当时我心里有一半是出于对处于弱势的你的同情,但更重要的是,恰好我手中有一张警官证,便打算试用一下。于是我就冒充警察,出面救了你一次。至于那个警官证是怎么来的,那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还是省略吧。我可以保证,警官证绝对不是伪造的。

    我可万万没想到,丸冈你居然是个杀人凶手。我发现你手腕上的血迹不是受伤所致,而是在别处溅上的,便旁敲侧击地套了一下你的话,没想到还真被我猜中了。这世界无奇不有,真是精彩万分。

    再次让我惊讶不已的,是你刚才述说的、你和小学生之间的故事。和你约定一起练习投接球的少年,那不正是少年时代的我吗!

    眼前这个年轻的彪形大汉的一番话听得丸冈直树一头雾水。年轻人说这番话时用词彬彬有礼,表情平淡自然,内容也不算生涩难懂。但丸冈直树难以分辨他口中这番话的真实性,所以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我想,那个少年很可能就是我。”年轻人继续说道,“我上小学的时候,曾经跟一位大叔约定过一起练习投接球。信守诺言的我如约来到约定地点,一直等着他。但是,丸冈你居然爽约了,没有来。”

    “咦,怎么变成我了?”

    “你听说过‘时光隧道’吗?就是它呀!对,那天你没有守约到来,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所导致的。你是因为杀了人被警察逮捕,所以才没能如期赴约。”

    丸冈直树惊讶得目瞪口呆,只听见年轻人又继续说下去。

    “我想,现在应该就是那个分歧点。如果你能守约而来,那么我的过去是不是也会发生改变呢?”

    “过去会发生改变?”

    “比如说,我迄今为止的经历,都被录下来并保存在某处,且目前尚未结束。总之,一直被录制着。假如从某一时刻起,把另一段录像的内容覆盖上去,结果将会怎样呢?那样,十五年前我经历过的空等一场的体验,将被与大叔一起练习投接球的快乐记忆所取代。

    “而这一段记忆的变更,将导致后面所有的内容都发生变化。类似连锁反应一般,像多米诺骨牌一块接一块地倒下,直到最后。”

    “你要说的是,你的人生将因此发生改变吗?”丸冈直树说出这句话时感到非常羞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对!你没听说过利用时空机来改变历史的事吗?就跟那个一样!”年轻人一本正经地接着说。

    “你没在开玩笑吧?”丸冈直树终于忍不住把憋了半天的这个疑问吐了出来。什么时光隧道啦、改变历史啦,这种话题在小说和影视的虚构世界中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但在现实生活中绝对不可能存在,这一点是可以明确断定的。“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少年,只不过是个与你有着相同经历的小学生而已。十五年前发生过的事情现在仍在重复发生着,历史总是在重演,仅此而已。一起投接球的约定,可能发生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点,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话音刚落,没想到年轻人居然点头承认了。

    “也许事实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吧。不过,这样也好。”

    “哪样也好?”

    “不如让我们来试一试吧!下周,你如期去赴约,去和那个孩子一起练习投接球。”

    “啊?”

    “这具尸体,就由我来接手处理吧。”

    “你接手处理?”

    “是的,我接手处理。哦,差点儿忘了。”年轻人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油性签字笔来,他再次拉开车门,魁梧的身躯消失在车里。片刻工夫后,他又钻出来回到原地,解释说:“我每次执行任务,折断猎物的颈部之后,都要在尸体的颈部用笔注明我的记号,以此证明这是我干的。我想警察是绝对不会公开这个符号证据的。这样,他们就可以留着这个线索,留到将来‘真相大白’时再派上用场。既然现在我已经把尸体的脖子折断,并且签了记号,那么他们一定会把这具尸体归到我犯下的案子之中。所以,丸冈,你可以毫无顾虑地忘却今天发生的事情,回到你的日常生活中去了。”

    “那你呢?”

    “我也像往常一样,过我正常的生活。”年轻人眯缝着眼睛答道。

    “等一下,”丸冈直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如果,你刚才所说的是事实,那会怎么样呢?我下周要去见面的少年,就是过去的你,是吧?”

    年轻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丸冈直树皱紧了双眉:“按照你的理论,如果我如约去教了少年投接球,那么你的过去也会因此改变,对吧?不对,如果是那样的话,你的人生就会与此时的你所经历的人生不一样。如此一来,你就不会变成连环杀手,那你不是也不可能为今天的我去顶罪吗?这样一来,我最终依旧不能如约去教少年投接球,你的人生不是也依旧无法改变吗?”

    “你是想说,如果改变了过去,未来也会受到影响,这样就与现实对不上号了。是吗?”

    “是的,刑警先生。”丸冈直树忍不住又这样叫了一声。

    “我不是刑警。”

    “那啥,我想问,你真的相信‘时空隧道’的存在吗?”

    相信不相信都无所谓了,先做了再说吧!

    刚才在车里,丸冈还说了一句很犀利的话:“背负了十公斤的石头,已经承受不住被压垮在地上了。那么,若将重量增加到十一公斤、二十公斤,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区别。”

    此言极是!被我干掉的人数,就算是多增加了一个,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这一个,就由我来替他承担吧!

    我的小舟

    “水兵利贝,我的小舟【4】。”若林绘美小声地轻轻唱了一句后,笑着说,“这首歌好难忘啊。从前,我的确经常哼唱这支歌呢。”戴着银框圆眼镜的她面容仿如少女,笑容甜美。虽然看上去脸上没有多少皱纹,可已是满头银丝,干涩的皮肤透出长年累月的辛劳。她接着问:“黑泽,这件事你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您高中毕业以后马上就参加工作了吧?”

    “我吗?哦,是的,在一家点心制作公司工作。”

    “您那时负责处理公司里的日常事务。当时您给人的印象是:工作认真,老实本分。平常不太开口,但这首歌,您经常一边沏茶一边哼着,‘水兵利贝,我的小舟’。”黑泽坐在若林绘美对面的椅子上,不动声色地说道。

    “我都不记得是从哪里学来的了,不过我记得以前确实非常喜欢这首歌。”若林绘美眯缝着眼睛说道。

    她一脸天真无邪,完全看不出已年近七旬。在她身后的病床上,躺着年长她一岁的老伴。黑泽曾听眼前的这位老人说过:“我老伴上次体检时发现得了癌症,简直就是一眨眼间,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若林老先生三个月前癌症恶化,现在几乎没有意识。若林绘美婆婆借助护士们的帮助,每天要照顾老伴的饮食和排泄,还要给他入浴。这些护理工作绝对不轻松,但她看上去似乎神色悠然。

    “背诵那些化学元素符号,曾经是您的爱好吗?”

    “我喜欢这首歌,并不是为了记住那些元素符号。你不觉得这支歌的旋律很欢快吗?‘水兵利贝’,歌词的发音我也很喜欢,特别是‘我的小舟’这个词的感觉,不是给人‘勇往直前、活泼可爱’的印象吗?”

    “好像也有这种风格的小说吧?”黑泽跷起二郎腿,两眼直直地望着若林绘美,说道,“我记得那篇《与幼小者》【5】的最后一句就是这样的吧?‘去吧,奋然地!’”

    “我也记得!‘去吧,奋然地!幼小者啊。’真是呢,《我的小舟》的歌词里也有这种奋然前行的感觉呢。啊,知道了!我想起来了。我工作过的那家公司的茶歇间里,墙上有一幅挂历,挂历上画的是某个海港,还有一名英姿飒爽的船员。我每次去沏茶,看着这幅画,就想着:哦,水兵!接着那支歌‘水兵利贝,我的小舟’不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嘛!”她似乎很喜欢这段突然回想起来的记忆,继续说道,“可是,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呢!黑泽,你连这种小事也能调查到啊?”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接受您的委托之后,我首先就找到了您以前工作过的公司。”

    “那么多年过去了,那家公司早就不存在了吧?”

    “公司是没有了,但老板还在。我说的是第二代老板。他还告诉我他与您曾经共事过呢。”

    “哦?”若林绘美好像刚刚发现一个从未曾打开过的箱子一样,恍然大悟地说,“他现在怎么样了?我想起来了,他和我同年,我们的确在那家公司一起工作过。我总觉得那个人的工作能力不怎么样,后来才得知他是我们老板的公子,当时心里既释然又惊讶。他现在好吗?”

    黑泽向若林绘美解释起来:开始调查时,他首先找到当时的街道地图,通过在周围一带进行探听查访,打听到了那家点心制作公司老板的下落。据说那家公司十年前就破产了。黑泽在附近一家花店店主那里看到了一张那家公司老板寄来的贺年卡,上面写的住址显示,他已经搬到关东北部另一个县去了。接着黑泽依照贺年卡上的住址,查阅住民票【6】的搬迁记录,这才追踪到这位第二代老板的下落。

    “可是,一般人的住民票属于个人情报,能够随随便便地被其他人查阅吗?”若林绘美听到这里,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如果不是有身为住民票主人的债权者等这类充分的理由,或者没有委托证明书,是不可能把住民票弄到手的。但反过来,只要稍微麻烦一点,冒充一下这类角色,弄到住民票就不是一件难事了。”

    “这难道不是歪门邪道吗?”

    黑泽耸耸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现在,这位社长公子以种植水果为业。他前不久刚处理完公司的债务,好不容易才开始新的生活。”黑泽一边说明,一边回想起前不久,在他拜访的那间小公寓里,笑着对自己说“一切从头开始”的那个男人。他用力握紧拳头,露出满是舌苔的舌头展颜一笑的样子,看上去既像在欣赏自己的人生,又像是已经自暴自弃。黑泽继续述说:“我用您结婚前的姓名问他,是否认识佐藤绘美?他回答说,还记得您。”

    “都过去五十年了,他居然还记得我?”

    “您或许已经记不得他了,但对他来说,您是他深深难忘的女子啊。”黑泽接着转述第二代老板的话——

    “绘美,我曾经暗暗地喜欢过她。不过当时我还太年轻,单纯又害羞,既不懂女孩子的心,更不知道应该怎样跟女孩子打交道。我记得那时她经常唱着一支歌,歌词是‘水兵利贝’。我还问过她:‘你唱的水兵利贝是什么?’她说是小时候别人教的,又反过来问我:‘利贝是什么意思呢?’我哪儿知道,就胡乱回答她:‘是这个水兵的名字吧。是个外国人,名叫利贝的一名水兵。’结果绘美一听,大笑不止。这件事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可我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真过意不去啊。”当着黑泽的面,若林绘美苦笑着说,语气中透着一丝罪恶感,“而且,我真没想到,在他的心目中我居然是那样的。”

    “可能吧。”

    “唉呀呀!”若林绘美大声笑起来。黑泽望着眼前这位老人无拘的笑容,内心深深感慨:从半年前开始,她一直照顾着瘫痪在床的丈夫,从一家医院辗转到另一家医院,一定早已身心疲惫不堪。但看她这样一笑,还真显得年轻呢。

    “人生路上,我是不是走错了一步啊?黑泽,你说,搞不好我或许就是个老板夫人啦,是吧?”

    “后来破产了的公司。”

    “可如果是我当上了老板夫人,那么说不定就能够力挽狂澜,让公司顺利渡过危机呀!”若林绘美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丈夫的后背。

    “也是呢。”黑泽答道,“如果那样,您所度过的也许是比现在更加充实、更加快乐的人生。当然,也有可能是更加艰辛的人生。”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凭空想象,无法改变啊。”若林绘美眯着双眼,说道,“就好比吃的东西。”

    “吃的东西,怎么说?”

    “在咖啡店里挑选糕点时不是经常发愁吗?是要奶油蛋糕呢,还是选栗蓉糕?”

    “我可从来都不吃零食哦。”

    听见黑泽这句话,若林绘美满脸惊讶,上身往后仰。“不吃零食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啊?我建议你,干脆把蛋糕当作主食吧!”

    “然后呢?”黑泽催促道。

    “嗯,假设你选了奶油蛋糕,事后可能会想,如果我选的是栗蓉糕,会是什么味道呢?如果一起去的朋友选了栗蓉糕,也许能分一口尝尝。就知道,哦,原来是这种味道啊。”

    “但是,站在人生的分歧点上,这种方法就不能用了。你不可能去询问选择另一条路上的人,你那边怎么样啊?”

    “就是啊,你无法试着尝尝另一种人生的滋味。除非像科幻小说里写的那种,比如有时空隧道,或者真的存在一个幻想世界。”

    “您说得对。”

    “所以呢,我跟这个人结婚了,就只能满足于此了。”若林绘美伸出食指,指了指背后。

    “您的口气听上去有些后悔的意思呢。”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一辈子活到今天,虽然耀眼华丽的事情一件也没经历过,可也不算差哟。我这个老伴是个好人,虽然他老实正经,跟他在一起没什么乐趣。”

    “这些话可都被您老伴听见了哦。”黑泽苦笑着,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若林绘美背后,躺在床上的病人。

    “我知道呀。不过,说他老实正经也不是坏事呀。”

    “嗯,也是。”

    “虽然他过去也曾有过拈花惹草的经历。啊,这个上次跟你说过了吧?”

    黑泽稍微眯起眼睛,歪着头,指着病床说:“被他听见了。”

    躺在病床上的丈夫虽说没什么意识,但也许耳朵还是能听见的。

    “不管他。我巴不得他听见了,一气之下清醒过来呢。”

    “不管怎样,您就是想让我帮您寻找昔日恋人的下落,以便了解您的另一场人生,是吧?”

    或许是出于罪恶感,抑或是出于害羞,若林绘美笑了起来。“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恋人啦。”她挥着手说,“你想想,总共就一起相处了四天,仅仅那么四天呐。”

    “五十年前仅仅相处过四天的男人,居然让您念念不忘至今啊。”

    “我上次也告诉过你,我和初恋只待了一天呢。而且是六十年前仅有的一天啊。”

    两个月前,若林绘美突然找到黑泽,委托他寻找自己记忆中的一个男人。因为不得不全力照顾生病在床的丈夫,她不太方便出门,便约黑泽来医院与她见面。在医院的咖啡厅里,黑泽听她叙述了事情的原委。那是一家充斥着医院的气味、只有三套简易桌椅的小咖啡厅。

    她对那段往事——从与那个男人见面、相识,到分手的经过都叙述得相当详细。“您的记忆力太惊人了!”

    面对黑泽的惊叹,若林绘美老人回答说:“因为我这辈子值得一提的经历太少了呀。只有这种不同寻常的经历,才会在我脑海中的‘今生历史年表’中留下鲜明的记录啊。”

    “原来如此。”

    “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中没有一点点刺激,我还曾经怀疑过隔壁邻居会不会是杀人凶手呢。”

    “这又是哪一出?”

    “电视里不是经常有那种报道未破解案件的节目吗?比如,全国通缉令之类的,在节目中把嫌疑犯的容貌公布出来。”

    “您看电视节目时,偶然发现通缉嫌疑犯很像隔壁邻居?”

    “是啊,那个邻居一定就是凶手,我敢肯定。总之,我这一生真的非常平凡。所以就连孩提时代的初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呢!”接着,她又讲述了七岁那年,在一家游乐园里迷路了的故事。描述中的细节之详细再次令黑泽惊叹不已。

    那次,她在东京市内的一个游乐园里与父母走失,迷了路。惶恐不安中,遇见了另一位同样迷路了的男孩。那是一所有着悠久历史的游乐园,虽然规模不大,但设施应有尽有。连黑泽一听说名字,也立刻说:“哦,就是那里啊。”

    “我们俩那也可以叫作‘患难之交’吧,两个迷路儿童相遇,同病相怜。”她笑着对黑泽说,“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两个人一起打发时间呗。”

    “就这点事,也能算初恋吗?”

    “那可不!当时那个男孩子太强了。厕所附近出现了可怕的蟑螂,他上来一脚就把它踢飞了。”

    “嘿,这可真是令人难忘的壮举啊。”黑泽苦笑着说。

    “他还带着零花钱,于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买了炭烤鸡肉串,分着吃。”

    “你们到底是迷路儿童呢,还是偷偷地在甜蜜约会啊?”

    “就是嘛。我们还画了合欢伞,就在游乐园管理楼的墙上。现在的孩子呀,都不兴画什么合欢伞了,现在不是流行iPhone什么的吗?动不动就是I什么什么的,是不是也要改名叫I合欢伞【7】才好呢?!”

    黑泽再次苦笑:“这就是您的初恋啊?”

    “嗯,事后回想起来,其实我们两个迷路儿童待在一起的时间,大概也就一个小时左右吧。结果我先被父母找到了。记得我当时既觉得松了一口气,又很遗憾。而且,最后想跟他道别一下吧,他偏偏那时候上厕所小便去了。”

    “您可千万别是想委托我帮您找初恋的那个迷路孩子啊。”

    “我怎么会出这种难题为难你呢!”她一边说,一边拍着黑泽的肩头,“我想让你调查的不是这个小孩,而是最初告诉你的,成人之后遇到的那位青年。”

    黑泽离开仙台来到东京之后,要处理的事情增多了,顺便多调查这一件也不算什么。这么想着,黑泽便爽快地接受了若林绘美的这项调查业务。

    自从上次见面后,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今天黑泽再次来到医院,在病房里与若林绘美会面。

    “我并不是对往事念念不忘,只是现在每天在医院伺候着病人,就会忍不住回想起历历往事。初恋的经历呀,二十岁时在银座认识的那个人现在怎样了呀,等等。”若林绘美满脸笑意地说,“你说,谁会不想知道栗蓉糕的味道呢?”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找到那个人了,你会怎么办呢?去与他见面吗?”

    “你找到他了吗?”若林睁大了眼睛,取下眼镜,开始用眼镜布擦拭着,“五十年前的事哟,你真的找到那个人了?”

    “嗯。”

    “你跟他见面了吗?”她身子前倾,表情显得更为神采奕奕,追问道,“快告诉我他现在怎样了?”

    “都被您丈夫听见了!”

    “那有什么的,这点事。对吧,老头子?”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对身后的丈夫说。

    “那我就告诉你结果吧。”黑泽觉得没有必要隐瞒调查结果,因此每次都会向委托方如实汇报。黑泽一向不过多考虑调查的结果会对委托人产生什么影响。不,也想过考虑一下,但对黑泽来说,揣测别人的心理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见是见过那个男的了,只是没能跟他说上话,而且,现在人家很可能根本不记得那件事了。”

    “哦。”若林绘美似乎有点失望,但也很淡定,“就像你刚才说的。之前那家公司老板的儿子记得我,而我根本记不得他。同样一件事,记忆却因人而异。很多事情,对当事人来说相当重要,但往往对另一方来说却不足挂齿。”

    “也许吧。”

    这时,若林绘美突然把手一拍,大声说道:“对了,黑泽,我刚刚想起来了。以前啊,我老伴就说过的。”说到这里,她转过身往背后的病床望去。

    “说过什么?”

    “我的小舟。”

    “什么意思?”

    “他告诉我:所谓结婚,就是男女二人同乘一只小舟,齐心协力划着桨,一起四处去旅行。”

    “我明白你要说的意思了。”

    “他对我说过:‘你是否愿意乘坐我的小舟,和我一起驶向未来呢?’原来如此,这句话原来是向我求婚啊!”

    “他这只小舟怎样?”

    “嗯,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选择的是那个银座男子的小舟,我的人生又会是怎样呢?不过,我老伴的这只小舟没有翻倒,也没有沉没啊。就凭这点,我的选择也算不错吧。人心不足蛇吞象嘛!”

    若林绘美独自走在银座大道上。下班离开公司后,她乘坐地铁来到银座,为了与大哥见面。都说地铁里面冬暖夏凉,果然如此。从凉飕飕的地铁站里来到街上,全身立刻被闷热的气息包围。绘美虽在东京出生,但因为家在偏僻地区,因此每次来到繁华闹市区都有种仿如被野生动物瞄上的莫名恐怖感,担心会不会被它们嗅出自己的无知和缺乏教养,进而被撕咬。实际上,走在她身边的都是与野生动物毫不相干的年轻男女。他们装扮时髦,神采飞扬。不必说身穿衬衣配三颗扣夹克的男子了,就连身着西服的男人们看上去也和绘美公司里的那些老头儿不一样,一个个英姿飒爽。年轻女子们穿的上衣也跟绘美身上自己做的这件完全不一样,非常时髦洋气。

    在街边柳树旁谈笑风生的年轻人,是那样的光鲜夺目。

    好不容易来一次银座,绘美很担心穿得太简单朴素会与周围人相形见绌,从而引人注目,所以特地精心准备,好好打扮了一番。可没想到刚才被大哥嘲笑说:“你这身打扮,一定是整个银座大街上最土气的。”随后还继续挖苦道,“而且,看你这妆化得像个什么样子!今天不是跟你约好在三越门口的狮子【8】前碰头吗?刚才我一到三越门口,还以为多了一头狮子呢,仔细一看,原来是绘美呀!就连和你一起生活多年的大哥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明明知道大哥这番话一定是开玩笑,但若林绘美还是觉得心里受到了伤害。自己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想打扮得俏丽可爱了,还特地穿了这件亲手缝制的、所有衣服中最有自信的连衣裙。被大哥这么一说,她立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暗地里嘲笑自己。

    大哥很少邀请绘美一起外出,所以听到他突然说“一起去银座吃顿饭吧”,绘美还以为有什么大事,特意腾出时间赶来会面。到了才知道大哥如此用心良苦,原来是为了向绘美介绍他的未婚妻。吃过晚饭,刚被带到酒吧,就出现了一位穿红色连衣裙的女性。她爽朗地寒暄道:“哟,你就是绘美啊!我早就听说过你了。”她腰间系着的宽皮带相当时髦,涂的唇膏是资生堂的流行色。生得五官俏丽的她,当着若林绘美的面就和大哥依偎在一起,举止中透着风骚,看得绘美脸红心跳。大哥可能是为了强调自己的威严,当着未婚妻的面就对若林绘美说什么“公司里面没有像样的男人吗”、“母亲介绍你相亲,可一定要去呀。坚持就是胜利”。结果连他的未婚妻也添油加醋地插嘴道:“如果不抓紧,再过五年,能让你挑的就只剩下离过婚还带着孩子的男人了。”听着这些充满威胁恐吓的话语,绘美的心情完全黯淡下来,这时又听这女人说:“我下次给你介绍一位东京大学医学系的学生吧。”大哥马上接口嘲笑道:“就凭她这副样子,怎么高攀得上人家?”

    若林绘美越发心情沉重、坐如针毡,说了一句:“我身体不太舒服,先回家了。”就站起身来。

    大哥没说一句体贴的话,仅仅抛来一句:“你回去之后,记得在母亲面前替我未婚妻多多美言几句啊。”若林绘美离开时,听到身后传来那女人的娇声。

    时间已经很晚了,可是若林绘美很久没来银座,感觉就这样回家有些可惜,于是她沿着街灯走到银座大道。那就是三爱大厦啊!绘美一边欣赏着耀眼的霓虹灯,一边朝数寄屋桥【9】方向走去。大道上不时有蓝鸟、克罗娜及各种美国车呼啸而过,还有雷诺出租车在她身边飞驰。

    若林绘美低着头走着,经过一条小巷口时,眼前突然出现了几个晃动着的黑色人影。最初她依旧漫不经心地走着,但渐渐地心里有些纳闷,便又慢慢地,一步步地退回来了。她悄悄朝那边望过去,只见两个身穿夹克衫的男人,和另一个男人对峙着。

    若林绘美刚刚感觉到气氛不对头,就看见两个男人中的一个一把抓住对面那个男人的前襟,还没等绘美“啊”地惊呼出声,一拳已朝他脸上打了过去。

    被打的男人立刻倒了下去,跌坐在地上。

    “你们在干什么?”

    听见她这大声一喝,站着的两个人回过头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们看上去不像是品行不端的下流混混,反倒更像是彬彬有礼的学生。不过,动手打了人是不容辩解的事实。“反对暴力!”若林绘美发出一声带着颤音的吼叫,大概也是为了一吐刚才与大哥聊天时积蓄的郁闷。

    两个男人愣了一下,接着用嘲笑的口气说:“你来错地方了吧?可没人请你来哦!”他们又朝若林绘美摆摆手,说道,“嘘嘘,快点儿滚回去吧你!”

    若林绘美一下子气得血往上涌,加上那句“可没人请你来”与植木等的那句风靡一时的台词“没人请我来么??哎呀,真是丢脸!”【10】联想到一起了,她想都没想就闭紧双眼大喊了一声:“哎呀,真是丢脸!”等她睁开眼睛往周围一看,才发现身边的墙上就贴着植木等主演的电影的海报。刚才可能是无意中受了这张海报的影响,脑海中瞬间冒出那句台词的吧。不知是她的喊声太滑稽,还是表情动作显得异样,总之,等她回过神来时,那两个男人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被打的那个男人。

    两个月前,黑泽接受调查委托时,听若林绘美回忆到这里,就好像自己出了洋相一样,不禁感到有点难为情,说道:“被你这么大声一喊,不管是谁都会吓跑的哟。”

    “你不知道,当时那两句台词可时髦了。”

    “当时的学校老师没教过你们不要追赶时髦吗?”黑泽说道。

    医院里的咖啡厅不时也有客人进进出出,但这个时间客人不算多,还有一张桌子空着,很适合两个人谈话。

    “就这样,我和那个挨揍的男人萍水相逢了。因为是晚上,药店都关门了。看见他的眼睛都被打得肿了起来,我便把手绢淋了喷泉的水递给他。”

    “真像画里描绘的邂逅一样啊。”黑泽感动地说。

    “可不是嘛,是该叫作‘画里绘出来的饼’吧?【11】”

    “这个词意思就不一样了。”

    “那叫‘像画出来的饼一样’?”

    “越来越离谱了。”

    “你也太斤斤计较了。”若林绘美说这话时的口气就像在教育傲气的儿子一样。黑泽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她的儿子们提供的情报。两个儿子都因为工作离开了两位老人,来一趟医院很不容易。

    “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就这样,我们聊了起来,就在大道的后面。本来应该到新东京那种像样的餐馆里,或者找个咖啡店,坐在那种地方聊天可能更妥当。”

    “他都被打得眼睛肿起来了,肯定不好意思去店里。”

    “这只是一方面理由。当时,年轻女子跟着陌生男人到餐厅,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良家女子必须品行端正、循规蹈矩。而且我非常腼腆,连跟他并排坐在凳子上都觉得心慌。不过,要是换成现在的我,如果他提出来,我肯定毫不犹豫地跟他到店里去了。”若林绘美笑着说。

    “现在你正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如果听见这话,可要生气了。”黑泽把目光投向咖啡厅外,铺着油毡布的走廊一直通向病房。

    “这有什么呀,我那个老伴,虽然看上去老实憨厚,性格也真算老实本分,可你信不信,他也曾经有过婚外恋呢!”

    “真的吗?”

    “是哟。”若林绘美张大嘴,双手在空中拍着,“我们俩是通过相亲认识结婚的,彼此都没尝到恋爱的滋味,所以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向往浪漫的心情。我老伴经常瞧不起我,动不动就说‘你的世界太狭隘’。实际上,我们两个人很相似。”

    “这个世界本来就很狭小。”

    “哈!迪士尼乐园也有吧!”

    “有什么?”

    “‘It’s a small world。’【12】就是这个意思吧,世界很狭小。”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总之,生活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让您不禁牵挂起当年在银座邂逅的那个年轻人了?”

    “我有时候会突然在某个瞬间回想起那段往事。比如说柳树,看见柳树,就会突然回想起来。”

    “柳树?”

    “银座曾经满街都是柳树。后来多次被移植走,现在少了很多了。对了,为什么选柳树作行道树,黑泽,你知道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问,黑泽稍微顿了一下,但马上回答:“大概与银座这片土地的地质有关吧?”

    “原来你早就知道呀。”

    “哪里,我不过是胡乱猜测。对于植物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土质和水分。”

    “还有氧气呢。不过‘为什么银座地区会种植大量柳树?’的答案好像很有名,连我老伴都曾说过。”

    “那柳树跟你的回忆有什么关系呢?”

    “五十年前,是他告诉我的。”

    “眼睛肿成这样,真丢人。”那位男子自嘲道。正好旁边有个空的长椅,两人就并肩坐了下来。

    “我正走在路上,被那两个醉鬼缠上了,还被他们打了,幸亏你赶上前来救了我。”他害羞般低下头说完,又加了一句,“还有,谢谢你的手帕。”

    若林绘美因为与素昧平生的男人并肩坐在一起而感到十分紧张,心都悬了起来。当被男子问今天到这儿来是有什么事的时候,她脱口说出“我经常去舞厅”这句谎言,这也是因为心神不定,加上虚荣心。她不想被他当作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儿而瞧不起。为了不露馅,她反问:“你常到银座来吗?”

    “是啊,我经常来。”男人心不在焉地回答,“对了,银座这里种了这么多柳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一边留意着用手帕遮住伤口,一边把脸转过来。若林绘美则条件反射地把脸避开。

    “明治时代,银座这一带的道路还不算宽的时候,就有了日本最初的行道树。据说当时是樱花树、松树和枫树。”

    “在银座这里种樱花和松树?”

    “是呀。不过,因为银座这一带是人工填海造地而成的,所以水分过多,一般的树都难以成活。要么枯死,要么根部腐烂,最后干脆决定换成喜水性的柳树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若林绘美对身边的年轻人发自内心地感到佩服。真没想到,银座的名产柳树背后还有这样的来由。“对于树木来说,水真的很重要呐。”

    “那当然了。还有,你知道吗?树木还能吸收二氧化碳,释放氧气呢。”

    看他一脸自豪地传授,若林绘美反倒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因为这是小学就学过的知识啊,于是她回答:“这个我当然知道啦。”

    “是嘛。”若林绘美这句话似乎伤了他的自尊心,他的口气中带着点郁闷,不过马上重振精神。他说感冒了喉咙痛,所以往嘴里放了一颗喉糖,继续说:“那么,你想呀,如果树木减少了,人类呼出的二氧化碳却越来越多,那样不是很糟糕吗?你有没有担心过?”

    “树会减少吗?”

    “当然了!因为纸都是用以树为原材料的纸浆造出来的。你看现在,报纸呀杂志呀增加得这么厉害,这不就说明有相当数量的树木被砍伐了嘛。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地球会氧气不足的哟。”

    “哦,那还真是的。”若林绘美这么说着,突然觉得自己周围的空气都变稀薄了。

    “啊,我说。”男子突然改变了语气。

    “请讲。”若林绘美挺直了腰。

    “要不,我们俩现在一起去酒吧坐坐,怎么样?”

    不用说,这个问题让她很犹豫。绘美心里当然感到兴奋,这样被男人邀请还是生平第一次,再加上是意外邂逅于深夜的银座,这种非日常的状况令她情绪激昂。但是高兴之余,她还是有些胆怯。

    “哦、嗯、那个?”她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她不想直截了当地拒绝,心里存在一些恐怖和抵抗,同时还对这种戏剧般的邂逅即将结束而感到惋惜,因此她实在说不出这个“不”字。

    男子发现了若林绘美犹豫的态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在街灯的映照下,从马路那边走过来的白领们大声喧哗、尽情欢闹,也许是在发泄心中的郁闷吧。他们高声喊叫着,走远了。

    刚开始感觉到拘谨的时候,男子开口说话了:“你听说过小松商店的金币这件事吗?”

    “嗯?”

    “大概是五六年前吧,银座六丁目的小松商店建到一半,居然从地下挖掘出金币来了。当时这件事被媒体渲染得沸沸扬扬。”

    绘美脑海中对这件事的记忆似有非有,仔细想想,也许大哥曾说起过。尽管若林绘美努力回想,却依旧回忆不起来。六年前的她还只是个初中生,发生在银座的金币事件,对她来说一定就像发生在遥远国度的事情一样。

    “那些金币怎样了,最后归发现者所有了吗?”

    “好像被国家收回了。”

    “哎呀,那太可惜了。”

    这时候,男子大声笑起来,接着喊了声“哎哟”,另一只手也捂到护在伤口的手上。似乎他一笑起来伤口就会痛。

    还没等若林绘美问“不要紧吧”,他又开口说:“嗯,是挺可惜。不过,小松店的老板说‘我们店借此机会一夜成名了’。他很精明。”接着,男子又说,“第二年,富士银行的建筑工地上也发现了少量金币。”

    “真了不起,金币源源不断地出现,太令人眼红了。”

    “真的吗?”

    “是啊。”

    “老实说,我也盯住了金币。”他说着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前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能看见铁桥下面。“我还听说银座其他地方也埋有金币。”

    “真、真的吗?”

    “啊,嗯。”他若有所思地支吾了一阵之后又问道,“你看我像干什么工作的?”

    被这样突然一问,绘美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这才认真地打量起坐在自己左边的这个男人,不过夜色漆黑加上他脸上捂着手帕,让她无法判断。只能看出他的头发遮住耳朵,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高鼻梁。他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绘美怎么想也想不出。毕竟从外观也很难判断职业啊。“唔,你的工作是把手帕捂在脸上?”绘美脱口而出,与其说是开玩笑,倒不如说此时她只能想到这个答案。

    他一听,开口大笑道:“天底下有这种职业吗?”

    “那可说不准。”

    “哪儿有什么说不准啊,这个我可是一清二楚,把手帕捂在脸上这种职业,绝对不会有。”

    “也许吧。”若林绘美也笑了起来,“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猜不出来吗?”

    “嗯。”若林绘美感受到对方逼问的重压,心里想着选印象好的职业说肯定能让他高兴吧,于是猜道,“医学部的学生?”

    “咦!”男子发出略显惊讶的声音,“你是怎么知道的?”

    还真猜中了?若林绘美惊讶地用手捂着嘴,盯着他。他大概是过于惊讶,双眼转动着。

    “跟你说,”他小声地开口道,“前不久不是有学生在国会前面集会、爬进装甲车入侵国会内部,还举行了数十万人参加的大游行吗?”

    若林绘美听着,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担心下一个瞬间他就会问出“对此你有什么看法”?虽然从报纸上知道了学生运动这件事,但平常对政治漠不关心的她搞不懂这些复杂的事情。更加不清楚如果日本答应了美国提出的条款,会对自己的日常生活有怎样的影响。比起这么遥远的事情,想到刚才大哥的那位未婚妻总有一天会到自己家里来,感觉这件事才更加重要。

    “我没参加那些学生运动。”

    “是吗?”

    “那些参加了集会的几十万人当中,肯定有不少人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制造骚乱。且不说他们是否是为了凑热闹、好玩才参加的,至少我觉得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盲目的,并没有以长远的眼光来认真考虑未来。”

    “未来?”

    “他们没有仔细想过到底要把这个国家怎么办!他们嘴上喊着共产主义,却没有想过要怎样才能实现。像他们那样围攻国会,假设最终得逞,销毁了条约,推翻了内阁,可下一步又该怎么办呢?他们的举动不过是一时冲动,就像踊跃推倒积木一样。正如报纸上做出的评论一样,结果仅仅是以一场暴动——东京暴动而结束。”

    “哦,嗯。”

    “所以,我才不去掺和他们。我考虑的是,首先要集资。”

    “集资?”

    “以打倒资本主义、建设共产主义为革命目标,这不错。但是你想呀,一开始就用共产主义的方法去打倒,肯定行不通。妄想依靠暴动来达成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依我看,必须先按照敌方的法则,换句话说,就是利用资本主义的根基,也就是金钱。先成为举足轻重的名人,下一步就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把这个国家改变成自己所希望的形态了。”

    若林绘美虽然不知该怎样回应,却觉得他这番有理有据的说法十分新鲜。在家里,大哥成天只知道关注自己的服饰啦发型啦、想买的车型啦这些琐事;在公司里,那些男同事们谈论的也不外乎工作的烦恼啦、到哪儿去喝酒啦这一类的话题。从没听身边的人像这样谈论过国家大事。

    “所以,你就想到金币了?”

    “我打算去寻宝。因为再过不久就能把藏宝图弄到手。”

    “藏宝图?”

    “是啊。”他接着小声说道,“刚才被那两个人殴打,其实也跟寻宝这件事有关。”

    “啊?”

    “有那么几伙人,不希望金币落到我手中,所以他们打算恐吓我。”说到这里,他突然伸手摸了一下门牙。

    “怎么了?”

    “我的牙是不是被打折了?”

    “没有啊。”若林绘美回答。刚才第一眼她就发现他的牙很白、很美。绘美进一步问道:“那些恐吓你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年轻人却歪过脸,避开了她的目光,过了一会儿,他盯着自己的鞋尖说道:“明天,再来跟我见面好吗?”

    “两个月前,接受您的调查委托时,听完您的讲述我就曾想过,充满诸多疑点的话您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此时黑泽坐在病房里,面对着若林绘美,决定在进入主题之前再次确认她的委托内容,他继续说道,“您真的相信有金币啊?”

    “这个嘛,如果现在冷静地考虑一下,确实很可疑。不过当时的我太单纯了,而且是晚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氛。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男子单独相处,让我有一种独特的感觉。怎么说呢,容易被洗脑?”

    黑泽笑起来:“可也不至于到这么严重的程度吧。”

    “也许是我的内心期待着能体验一下远离日常生活的经历。每天从早到晚待在公司,无非就是老老实实地工作、沏茶。有这么一个夜晚,在银座偶尔遇上一个男人,他揣着藏宝图,计划着一番冒险,听到这么有吸引力的事,谁都会相信的吧?”

    我还真无法理解你那种感觉,这话已到嘴边,黑泽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改口说道:“说起远离日常的经历,我也曾有过。现在想来,那次也是在银座发生的。”

    “咦?你也发现金币了吗?”

    “前不久的一天夜里,我去银座办事,之后顺便去了一家乐器店,在那里?”

    “发生了什么?”

    “听见了非常奇妙的音乐。”

    “什么音乐?”

    黑泽绽开满脸的笑意,说道:“不能说,保密。那是我非常珍贵的体验。”

    “你故意吊我胃口呢啊!”

    “话说回来,五十年前,你们俩在银座相遇,聊完金币的事之后,第二天你又跑去银座跟那个青年见了面。对了,你们就没有互相告知姓名吗?”

    “是的。”若林绘美说完,忍不住开口笑起来,“我现在还记得,他是这么说的:‘我肩负着如此危险的使命,你还是不知道我的姓名为好。这样万一发生什么事,你就可以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问你的名字,这样对我们双方都好。’听他这么一说,单纯的我也就‘嗯!’地接受了。”

    黑泽苦笑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不是有个很有名的广播剧叫《请问芳名》吗?”绘美说道。

    “有吗?”

    “有。故事说的是太平洋战争中,空袭时,男女主人公相遇在数寄屋桥。很相似吧?”

    “很相似?”

    “我与那个年轻男子的相识,和广播剧里的情节很相似。”

    “如果相当粗略地看,或许能算是相似吧。”

    “广播剧里的两个人也没有互报姓名哟。当时我可能有一点当上了女主角的感觉呢。”

    “于是,第二天你们又见面了。第三天也去见面了?”

    “第四天也去了。”

    下班后赶到银座三越的石狮子前时,若林绘美还带有一丝不安,她怀疑自己是否被那个人欺骗作弄了。但她马上便发现了那个戴着眼罩的男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的伤好点了吗?”她问。

    他立刻答道:“这样戴着眼罩可能不怎么雅观,可如果不戴,又青又肿的更加惹人注目。既然跟你约好了,我可不能爽约。”

    若林绘美听后大笑起来。平常她从来没这么大声笑过,自己都吃了一惊。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数寄屋桥方向走去,然后坐在长凳上,聊了起来。

    “我这样戴着眼罩,会不会被当成经常出现在银座的退伍军人啊?”他开口说道,“这副样子,要是再带一条狗,说不定还能得到不少施舍呢。”

    “说不定还能得到别人扔来的金币。”若林绘美稍微提高声音,接过他的话头说道。能够灵机一动想到这么恰当的台词,并脱口而出,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哦,金币啊,正求之不得呢。”见他愉快地开怀大笑,若林绘美也不禁松了口气,并感到很开心。

    “不过,曾经有一位警察,怀疑某个经常在银座讨饭的残疾退伍军人,便暗地里跟踪他。好家伙,结果发现这人住着豪宅,家里有老婆孩子。这种事也常有吧。俗话说‘人不可貌相’、‘不知何处生财’。”说到这里,他又滔滔不绝地说起社会的未来。若林绘美被他所说的话深深吸引,也情绪高涨,甚至感觉到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自己面前展开。

    所以当被问到“你在做什么工作?”的时候,绘美想也没想就撒谎道:“我在做翻译工作。”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回答,大概是考虑到若是与海外有关的工作就不会被他轻视吧。

    “翻译!”他大为吃惊,接着问,“英语吗,还是德语?”

    没有办法,她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西班牙语”。这仅仅是因为公司里有一位上司正在学西班牙语。幸好,他没有继续追问这个话题。

    黑泽忍不住笑出声:“真没想到您还是位翻译呢!”

    “我这谎话编得有水平吧。”若林绘美完全不在乎地挺直了胸膛,“连我都觉得自己太有才了。”

    “不过有点悬啊。对方很有可能接着问:‘哪方面的翻译?’”

    “那我就回答他:‘这是秘密,无可奉告。’”

    “要是现在的您还差不多,可当时绝对不可能。您那么年轻,而且那么单纯。”

    “黑泽,你可真犀利。那可是我最惭愧的记忆啊,连跟老伴都不敢说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这段幽会仅仅四天就结束了?”

    “都二十一世纪了,‘幽会’这种词还存在吗?”她笑着说,“不过,确实如此。第四天,他对我说:‘如果继续跟你见面,说不定真的会把你卷入到危险之中。’”

    “‘危险’呐!”

    “他对我说:‘我的计划肯定会引起全学联,甚至内阁政府的反感。也许这两边都会盯上我,所以,趁现在还没有遇到危险,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原来如此。”黑泽点头回答着,明显在强忍笑意,“这离别的告白还真富有戏剧性啊。”

    “可不是嘛。说实话,我当时很想说一句:‘半年之后,我们还在这里见面好吗?’就像《请问芳名》里演的一样,但这种话实在很难说出口。”

    “当然。于是,自那之后你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今天来的目的是汇报调查结果的,可再一次确认事情经过,黑泽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就四个晚上。每次见面就坐在长凳上,聊两个小时左右。”

    “合计八个小时。”

    “黑泽,你是在嘲笑我吧?”若林绘美笑着说,“就这么八个小时的回忆,过了五十年,我却还念念不忘。”

    “不。”黑泽立刻摇头,答道,“我曾看过短跑名将卡尔·路易斯的百米跑,只用了十秒左右,可那一幕至今还历历在目。所以,人的记忆跟时间长短没有关系。”

    “你居然把我跟卡尔·路易斯相提并论,我是该高兴呢,还是该生气?”

    “总之,您很牵挂那个男人?”

    “是的。当时他净说些离谱的事,这种人不是很令人担忧吗?后来他有没有好好地活着?曾经有段时间,我每次看报纸都会担心报道里有他呢。”

    “发现金币的新闻?”

    “对。或者是暴力恐吓事件,要不然就是他是间谍、嫌疑犯。”

    “间谍?”

    “当时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有那种气息。”

    “他那些话可能全都是谎言啊。”

    听黑泽这么一说,若林绘美毫不惊讶。反倒说:“黑泽,真亏了你,竟然能查到这个人的下落。”

    “那还不是因为?”黑泽毫不在意地——实际上这种事对他来说确实也算不上什么难事——继续说道,“刚才我不是提到了吗,我找到了第二代老板。”

    “啊,据说对我有好感的那位?”

    “栗蓉糕男。”

    若林绘美笑着问:“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这位公子当时发现,自己很在意的女子那几日下班后都会迈着不同于往日的轻快步伐离开公司,这令他十分好奇。”

    “是说我吗?”

    “正是。”

    随着进一步的调查,黑泽于一个月前查访到了这位第二代老板。最初,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黑泽问及五十年前的往事,他显得有些困惑,但很快就侃侃而谈。他刚刚开始创立致力于果树栽培的新公司,妻子已不在人世,两个儿子的事业相继失败,正忙着四处奔忙,处理债务。“老子儿子一块儿被债务压垮,这是不是跟DNA有什么关系啊!”他那大笑着自嘲的表情与其说显得豪放磊落,倒不如说是已经没有气力消沉了,算是一种虚张声势。对他来说,聊起若林绘美的话题正是求之不得的、能让他稍微远离现实的机会。于是他欢天喜地地回忆起了往事。

    “我呢,就跟踪她了。”第二代老板丝毫没有罪恶感,甚至带着自豪的口气。

    “跟踪?”

    “是的。绘美看上去那么神采飞扬,哼着‘水兵利贝’歌,几乎是连蹦带跳地离开了公司。所以,我就想跟着她,看她下班以后究竟去了哪里。”

    “结果没想到,跟到银座来了!”第二代老板伸开双手,满脸被繁华闹市惊得瞠目结舌的神态。

    “我眼看着她径直走进了三越,接着进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一身红色的连衣裙。我大吃一惊。然后她走到门口的狮子那里,跟一个男人会合,然后走开了。”

    “可怜你一场单相思呐。”

    听见黑泽这么开玩笑,第二代老板摸了摸鼻子,接着说:“我才不会那么容易死心呢。我当时心里有另一个想法。”

    “另一个?”

    “对。我心想,她一定是被那个男人骗了。你想,对方戴着个可疑的眼罩,两人哪儿也不去,就坐在日比谷附近的长凳上,一直聊着。那个男人一定是想用甜言蜜语骗人钱财,要么就是花言巧语地哄骗绘美去夜总会当舞女。”

    “你想得还真多啊。”

    “其实归根到底,我就是不愿意接受绘美有了恋人。于是,他们俩分手之后,我又去跟踪了那个男的。”

    据说跟踪本身并不费事。那个男人上了地铁之后,没有绕道,直接回到了他那简陋的小公寓。第二代老板心下冲动,毫不犹豫地敲响了男人的房门。等男人一开门出来,还没弄清楚怎么一回事,他就咄咄逼人地上去质问:“你想对她耍什么花招?”

    “我灵机一动,对他谎称,‘我是受人委托专门照顾那位女性的’,并且警告他:再也不许跟她见面!”

    “这太过分了吧!”黑泽惊呆了。刚刚启程的恋爱之旅,就这样无情地被迫中止了。就好似被旁边突如其来的狂风吹翻了车。

    “结果那个男的答道:‘好吧,听你的,我不再跟她交往了。其实,我正因为在她面前撒下弥天大谎,不知如何是好呢。’我再一追问才知道,原来这小子居然在绘美面前假冒东京大学医学部的学生!”

    “是假冒的呀?”

    “东京大学医学部的学生可还没多到满街都是呢!”第二代老板笑起来,“他还后悔地说,自己明明对政治一窍不通,却在她面前夸夸其谈。不过,他求我让他们再见最后一面,让他跟她道个别。而且他们已经约好明晚见面了。他说他不忍心让绘美一个人在那里空等,也不愿让她担心。他说明天见面时会跟她说好以后再也不见面了。现在想起来,他也算是个讲义气的规矩人。”

    真相竟是如此。黑泽说完,若林绘美瞪大了眼睛,明显大吃一惊。“哎呀,那位老板的公子居然干出这种事来?”事情的意外发展令她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不过,即使第二代老板不搅这浑水,您跟那个青年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是假冒的东大医学部学生,而您这边呢?”

    “号称翻译家呢!”她眯起眼睛,“谎言加谎言,最后连自己都不知该何去何从。不过,想不到还真有妨碍人家恋爱的人。”

    “虽说没有被马踢死【13】,但也被债务压垮了。”黑泽耸耸肩,“但是,这次多亏了这位公子,我才能找到银座男的下落。这一点还得感谢他。”

    “咦,是吗?”

    “因为他还记得那个男人的简陋公寓在哪里。确切地说,是那间公寓和他的房间的位置。于是我按照他的指示找到那一带,进行查访。当然,当时的公寓已经没有了,现在那里建成了一座高级公寓。房东早换人了,换成了当时房东的儿子。”

    “哎呀,这么巧!”

    “老房东是一个做事细致的人,迄今为止的租房合同啦、房租收据什么的,全部保存得井井有条。”

    “从前的,全部?”

    “是的。还有手写的账本呢。于是,我找到了当时那位房客的相关记录。”

    “就算是从前的旧东西,也是个人信息呀。怎么能随便地给别人看啊?”

    “嗯。”

    当然,黑泽寻访到此,提出“想了解以前房客的信息”时,对方并没有一口应允。面对突然冒出来的黑泽这种态度冷淡的人,老房东大可不必热情,即使给黑泽吃闭门羹,也毫不过分。在黑泽看来,倒是可以借用金钱进行交涉,但他受不了对方那种不由分说的傲慢态度,于是改变了策略。他决定采取惯用的老办法——观察对方的生活,然后趁他不在的时候潜入他家,找到账本。黑泽立刻就查到了想要的情报,还从柜子里找到一个信封,里面藏着厚度远远超出一般男人私房钱的钞票。他顺手抽出几张,留下写明窃取金额数的纸条,这才离开。小偷和侦探,到底哪一项工作是副业,连他自己也渐渐难以分清了。

    “但是,黑泽,接下来,你又是怎样找到他的?到你说的这一步,查到的不是仅仅是他的姓名吗?”

    “账本上还写有他的工作单位呢!”

    “那你专门找上门去了?黑泽,这趟任务完成得真不容易啊!”

    “可不是嘛,真想看看交代这份任务的委托人长什么样!”黑泽说着伸出手指,指向若林绘美。

    “那他究竟在哪里工作呢?”

    “哦,在一家名叫‘田口广告’的公司。”

    “广告代理?”

    “代办广告业务。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代办广告’是怎么一回事啊?”

    “当时的银座,经常有Sandwich Man【14】。田口广告就是代办这类广告业务的。”

    若林绘美似乎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愣了一下,接着“哎呀!”了一声,笑起来。“他这个东大医学部学生,还真是个冒牌货呢!”

    黑泽点头说道:“就如同若林绘美是冒牌翻译家一样。”

    “下一步,”黑泽突然改变了口气,问道,“怎么办?咱们要继续吗?”

    “还有下文吗?”

    “我好歹辛苦了两个月,要是汇报的结果如此简单,也太对不起您了。所以,我想到了一个有趣的结局。”黑泽说道。

    “看你这样子,可不像能说出什么有趣的事。”若林绘美毫不客气地说完,站起身来,“等一下哦。”她走到病床边,把耳朵贴到老伴的鼻子前确认他的呼吸,然后检查了一番周围的器具,帮他盖好被子。这才回到椅子上坐下,接着说:“离老伴用晚餐还有一些时间。快告诉我吧,到底是个什么有趣的结局?”

    “您这么期待,可真让我为难啊。”黑泽摇着头说,“不过是些牵强附会的猜测。”

    “不过是些牵强附会的猜测啊。”若林绘美夸张地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从你的故事里找到了一些关键词。”

    “关键词?我的故事里有这些吗?”

    “算是我自作主张挑出来的吧。比如说,你们俩在银座初次见面时都聊到了哪些话题呢?”

    “话题呀,金币吧。”

    “柳树啊!”

    “哦,对,还有柳树。”

    “柳树是植物,所以能吸收二氧化碳,制造氧气。”

    “没错,你可记得真清楚,这么简单的事。”

    抢我的台词,黑泽心里想着,歪着嘴说:“还有,你说他的牙齿特别白。他还说幸亏牙齿没有被打断。”

    “那又怎样?”

    “然后,我还要把您六十年前的回忆借用一下。”

    “六十年前的什么回忆啊?啊,我上小学时迷路的那次?借给你,又能怎样?”

    “在游乐园里,您会跟那位少年见面,原因是蟑螂吧?”

    “才不是呢。是见面以后发现的蟑螂,他帮我一脚踢开了。”

    “哦,对。那驱除蟑螂最有效的是什么?以前经常用的。”

    “不是杀虫剂吗?哦,是樟脑丸吧?”

    黑泽扬起嘴角,竖起大拇指:“就是它!”

    “真不明白你到底要说什么,黑泽?”

    “马上见分晓。然后,你们这对迷路儿童还一起吃了炭烤鸡肉,有这回事吧?”

    “没错。”

    “您知道木炭里含有什么成分吗?是碳元素。”

    “嗯。”

    黑泽稍微加快了说话的速度:“而且这对小恋人在分离的时候未能好好地告别,原因是少年去上厕所了。去小便。提起小便,那就是尿素。您知道尿素的分子式是什么吗?是NH3。N是氮素。”

    若林绘美似乎已经明白了黑泽的意图,她露出愉快的笑容,伸出手掌,做了个“好呀好呀,继续加油”的手势。

    “现在回到银座的话题。刚才您也说过,曾跟那个年轻人聊到过柳树。说植物能制造氧气——氧元素,还有,他的门牙。”

    “氟素。”

    “不错。当时可能还没有预防蛀牙的概念,但现在市面上的牙膏大多含氟。氟到底是好是坏,众说纷纭,这一点咱们暂且不管,至少没人否认牙齿和氟密切相关。”

    “你可真会牵强附会。这又怎么样?都齐了吗?”

    “咱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那是因为黑泽你说得太清楚了。按照顺序,最初是樟脑丸。硼酸的记号是B吧?”

    “对。硼、碳、尿素、氧、氟,连起来就是BCNOF。”

    “仆の舟【15】,可还少最后一个Ne呀。”

    “Ne,就是霓虹灯。银座肯定很多吧。”

    “水兵利贝,我的小舟。”若林绘美一边有节奏地轻声哼着,一边轻轻鼓掌,说,“太棒了!”

    “在你所讲述的过去的记忆中,很偶然地,‘我的小舟’的元素全到齐了。”

    “牵强附会。”

    “奇妙吧?按照元素的顺序排列得这么完美,这是个了不起的大发现吧?”黑泽说。

    “可是,黑泽,这些还不都是你硬凑出来的?什么炭火烤的所以是碳素啦,牙齿好就是氟素啦,全都是你费尽心机勉强凑出来的吧?”

    “说的也是,这种事情谁都会。”黑泽承认了,“但也很有意思,对吧?”

    “的确有点意思。”若林绘美这么说着,叹了口气,“黑泽,话又说回来?”

    “这就要说回去了啊?不在我的大发现里多陶醉一下,不感到可惜吗?”黑泽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若林绘美也笑了,“我是说,你的汇报还没结束吧?”

    黑泽从身边的包里取出一台数码相机来。

    “这相机怎么啦?”若林绘美问道,“哦,对!你跟银座的那个人见了面,拍了照片?是吧?啊,快给我看看,看他变成什么样了。啊,我太紧张了。”若林绘美站起来,走到黑泽身边,凑近相机看着。

    “不,”黑泽摇着头,“我没有拍照片。”

    “哎呀,这点忙,让你帮一下也不算过分吧。”若林绘美嘴上发着牢骚,听上去却完全是开玩笑的口气,“关键时刻,连张照片都没有,你也太偷工减料了。”

    “的确,照片是很有必要的。”黑泽说着启动了相机,并举到眼前。他面对着若林绘美丈夫的病床,四周是各种医疗器械。随着他的手指按动快门,响起一声犹如泉水溅起一般的声音,并闪过一道亮光。

    “你干什么呢?试拍吗?”

    黑泽操作着,让数码相机的屏幕上显示出刚刚拍下的病床的照片。然后他把相机递给若林绘美,说:“给你,好了。”

    “什么好了?”

    “你要找的男人。”

    若林绘美脸上先是露出被蔑视后受到侮辱的不快表情,并大声说道:“你开什么玩笑?”接着她马上歪着头,坐回到黑泽对面的椅子上,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五十年前的公寓账本上查到了在田口广告公司上班的男人的名字,他叫若林顺一。怎么样,不是跟你丈夫的名字一样吗?”

    “这怎么可能?”她歪着嘴角,面部肌肉抽搐着,“黑泽,你在捉弄我吧?”

    “我干吗要捉弄你?当然,这也许是偶然,可能是同姓同名的另一个人,他正好跟你五年后通过相亲结婚的丈夫同姓同名。”

    “可是,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察觉,这种事有可能吗?”

    “你们只见了四次面,还都是在漆黑的夜晚,而且他还戴着眼罩。更重要的是,你们两个都谎报了自己的职业,尽情享受着银座夜晚的浪漫之恋,应该都处于心态不平静的非正常状态。岁月流逝,当年的记忆不知不觉被加工,多半是被美化了。那天,若林顺一可能只不过是被两个醉鬼缠上了,但他觉得如果照实告诉你,会让自己很没面子,就现编了一通谎话。之后他约你去酒吧,又被你拒绝,觉得丢了脸,于是更想虚张声势,故事也就越编越离奇。事实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就是想讨女人喜欢吗?”

    “就凭他?他那么老实本分,可不是那种花言巧语的人。”

    “所以他才在结婚之后从不跟你提那段往事,不是吗?”

    “有这种可能吗?通常,人们不是都会偶尔说说年轻时候的往事吗?”

    “那你自己呢?在银座的那四个晚上,跟神秘男人偷偷约会,你曾跟你的丈夫提起过吗?”

    若林绘美沉默片刻,回答道:“可是,我跟朋友说过‘别看我现在这么平凡,年轻时也曾有过罗曼蒂克的往事哟!’”

    “他也一样。”黑泽指着病床,“我找到他以前的友人问过了。见到了三位,其中的一位告诉我,若林顺一喝醉的时候曾经向他炫耀过,年轻时,他还在当Sandwich Man的时候,曾有过像《请问芳名》一样的浪漫邂逅。”

    “等一等,”若林绘美伸出手做了个暂停的动作,“让我冷静地考虑一下。你是说,我家老头子,他至今也没发现我就是那位冒牌翻译家,是吗?”

    “大概是吧。”黑泽回答,“他现在若能听见我们的这番对话,一定也会大吃一惊。”

    若林绘美转过身,看着病床。

    “喂,老头子,这是真的吗?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吧!”

    躺在病床上的丈夫一动不动。黑泽一直盯着病床,一脸正经地说:“还是刚才我那番化学元素符号的精彩推理更让人惊讶吧!”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说,“时间也快到了,最后,还有一点。”

    “什么?”

    “刚才我说过了,这次完成您交代的任务,我没花什么大力气,因为这不是一件很难的任务。”

    “那很不错呀。”若林绘美笑着回答,但她的心思似乎完全不在黑泽这边。她站起身来,心神不宁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啊,到头来,我还是跟银座的那个年轻人结婚了?

    “于是我想,既然都开始了,不如把您的那段初恋也调查一下吧!”

    “啊?!”

    “就算是给您的特别服务吧。我找到六十年前的那个游乐园,去实地考察了一番。那里的大多数设施早已更新换代,管理楼也焕然一新了”

    “那当然了。不过你真的去了,就你一个人?”

    “了不起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想,说不定能找到六十年前那个迷路的孩子。”

    “怎么可能?肯定什么痕迹都不剩了啊。”

    “其实以前的管理楼还在,现在成了资料馆,虽然那幢木头房子已经破旧不堪了。”黑泽接着操作数码相机,随着轻快的电子音,画面上显示出半个月前拍下的照片,“您看得清楚吗?”

    “看什么呀?”

    “老管理楼的墙壁。”

    “墙壁?”

    “最初委托我调查的时候您不是说了吗,两个迷路的孩子在管理楼的墙上涂鸦。我找到了那里,一看,确实墙上画满了合欢伞。”

    “真的?”

    “考虑到十岁小孩的身高,很容易限定范围。当时你们是用尖石头划上去的吧,没有消失,还清清楚楚地留在墙上呢。”

    “骗人的吧?”若林绘美再次走到黑泽身边,探头朝相机屏幕望去。

    “当时我也忍不住笑了。您看,‘绘美’这个名字旁边写的是什么,能看得清吗?”

    “六十年前的东西,怎么可能看得清。”若林绘美刚说完这句,表情就僵住了,她“啊”地惊叫了一声,看着黑泽的脸说,“这怎么可能?”

    黑泽操作着相机按键,把照片放大。若林绘美探头看去,或许她已经在心里想象着画面上即将出现的名字了。她伸出去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我也说不准,可能只是凑巧,但也有可能是‘It’s a small world’。如果是后者,那您其实一直乘坐在这个男人的?”黑泽伸手指向病床,“乘坐在他的那艘‘我的小舟’上。”

    过了一会儿,若林绘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可真是?我这心里头不知道是高兴呢还是失望,真是难以言状。我这么珍贵的记忆,好像全被他破坏了。”接着她又指着相机上的照片说,“啊,你看,这把伞,从这个方向看好像一只小舟呢!”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接着,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黑泽站起身来,说着“不管怎么说”,把一个信封放到了小桌子上,“这里写着调查费的汇款账户。”说完,他起身快步离开了病房。

    像个人样

    “这世上既没有所谓神明,也没有什么救世主。”

    坐在黑泽身边的调查委托人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位四十过半的家庭主妇说这句话时并不是回答“关于神明和救世主是否存在,您的意见是肯定呢,还是否定?”这一类提问,而是叹着气,带着无可奈何的口气说的。就好像好莱坞电影里面主人公深陷困境时会脱口而出一句“上帝!”或“我的天哪!”一样。

    最近,黑泽一有时间就一个人拿着鱼竿跑去钓鲤鱼。他喜欢去位于仙台车站东口后街的钓鱼池,中央是一个形似小池子的水槽,周围摆放着几条长凳。黑泽来这里既不注重娱乐,也不在乎成果,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坐在长凳上垂下鱼竿。像现在这个工作日的大白天,这里几乎没什么顾客,经常出现在这里的自然就是那几个熟面孔,这位中年妇女就是其中之一。

    当她得知黑泽从事侦探业务,就凑过来,对黑泽说:“我想请你帮忙调查一下我妹夫,希望能抓到他那些风流韵事的证据。”

    鱼竿前端的浮标动了一下,往下沉。黑泽条件反射地转动手腕,提起鱼竿,但没有期待中的手感,结果是被鱼儿抢走了鱼饵。他收起渔线,把新的鱼饵挂在鱼钩上。

    “虽然他是我亲妹妹的丈夫,但我真的不愿意把他那种人当成我的亲戚。”坐在黑泽身边的妇女握着鱼竿,继续说道,“实在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接下来,她像描述自己前半生的经历一样,热心地讲述起比她小五岁的妹妹。

    “我妹妹年轻时当过护士,跟她照顾过的住院病人结了婚。唉,当初两人交往时也算是有过恋人之间那种甜蜜的时光吧。总之,那个男的用‘我爱你!’‘我的心中只有你啊!’这种甜言蜜语把我妹妹骗到手了。”

    “是吗?”

    “是啊。”

    “你确定他当时说过这些话?”

    “这我倒不清楚,但我想一定不会错。结果,一旦结了婚,嚯,那条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简直就是‘已经上钩的鱼何必再喂饲料!’的典型代表。”

    “绝不上钩、净吃鱼饵的鱼也很多啊!”黑泽说着挥动鱼竿,让浮标在更远的地方沉入水中。

    “黑泽,你怎么净跟我贫嘴!”这位妇女一边说一边提起鱼竿。也是个空竿,鱼饵被夺走了。不过她的鱼钩没有钩弯,所以与其说她在钓鱼,不如说是在喂鱼。她又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是来跟你讨论钓鱼的。”

    不讨论钓鱼,讨论钓人,黑泽在脑子里回了她一句,嘴上却说道:“结婚以后,怎么样了呢?”

    “那个男人的态度明显变得冷淡了。他在一家有名的企业工作,本来就很忙,经常顾不上家。结果稀里糊涂地,他就让我妹妹跟他老爹老娘住在一起了。他那个老爹,也就是我妹妹的公公,患有老年痴呆,已经瘫痪了。你看,这不明摆着早有预谋吗?”

    “预谋?”

    “因为我妹妹是护士,娶过来正好可以替他家照顾这个病人啊!”

    “钓到手的鱼,派来照顾病人。”

    “黑泽,你的钓鱼说还有完没完?”

    “在钓鱼池说钓鱼,不是最应景的吗?”

    “把你的应景先放到一边去吧。”

    她的妹妹承担了所有家务,这家的两个老人也处处利用儿媳的善良,一会儿说肩膀胀啦,一会儿说想吃甜的啦,一会儿又说甜食吃多了牙疼啦,整天任意使唤儿媳妇,简直是毫无顾忌。

    “而我妹妹又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即使心里再为难也忍着,尽心尽力地侍候这两个老人。”

    “那个做丈夫的呢?”

    “当然什么也不做,只是冷眼旁观啊。哎呀,旁观得那个彻底呀,真让人忍不住惊叹,这世上还有袖手旁观到这种地步的人!既不过问妻子的烦恼,也不慰劳妻子的辛劳。”

    “丈夫家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可以分担你妹妹的辛劳吗?”

    “兄弟姐妹倒有一大堆,他有哥哥、姐姐和弟弟,一个不缺,简直是完美版。”

    “先暂且不说你这个‘完美版’用得是否准确。”

    “但是,这些家伙,一个个都不着家。明摆着都算计好,把麻烦事推给我妹妹一个人承担。实际上,我妹妹全心全力照顾病人,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已经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建议我妹妹跟那家人商量,看能不能把瘫痪的病人送到疗养院去。”

    “结果呢?”

    “结果我妹妹被他们怒吼:‘亏你说得出这种话,是想让我们家丢人现眼吗!’”

    “是谁吼她?她丈夫?”

    “对,还有她丈夫的兄弟和姐姐。”

    “亏他们还是完美版。”

    结果,病人还是没能送到疗养院。她妹妹就一直侍候到老人去世为止。

    黑泽再次提起鱼竿,结果还是被夺走了鱼饵的空竿。他重新装上鱼饵。

    “从那时起,那个母亲,哦,我指的是我妹妹的婆婆,那位老人开始向我妹妹敞开了心扉。当然了,因为除了这个儿媳妇,再没有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人来尽心竭力地照顾的人了。与此同时,她那个丈夫在忙什么呢?他一门心思地忙于结交其他女性,热衷于婚外恋。”

    “精力充沛,令人钦佩不已啊!”

    “简直丧尽天良啊!把病弱年迈的双亲推给妻子,自己却若无其事地到处拈花惹草。结果,前不久他母亲也去世了。老人家最终被送往医院时对她这个儿媳赞不绝口,离开人世之前还一直握着儿媳的手不放。”

    “真是令人感动的温馨故事啊。”

    “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温馨故事。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还算平稳,我还能心平气和地向你讲述。”

    “还有精彩后续吗?”

    “简直是急转直下。”

    “可以跟《鼹鼠》【16】媲美吗?”

    “什么鼹鼠?”

    “一部电影,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大相径庭的经典作品。”

    “那部电影里也有鱼出没?”

    “有没有呢?”

    “你那套应景理论跑哪儿去了?”

    她妹妹的故事,后续如下:

    迄今为止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照顾一下亲生父母,只顾着自己享受不羁放纵、奔放人生的这位妹夫,最近突然向她妹妹提出了离婚:“我喜欢上别人了,所以要跟你离婚。”他说这话的口气不带半点商量的余地,几乎就是宣告、是命令。

    “那个男的,家里以前是地主,所以父母去世后留下了一笔遗产。”黑泽身边的妇女继续说道。

    “于是,遗产继承问题就接踵而来了。”

    “他这种情况,按照法律规定,父母去世,财产会遗留给子女继承,跟儿媳妇并没有直接关系。这种法律规定是不是大有问题啊!你看,对一般家庭来说,照顾老年人这种苦差事不都是当儿媳妇的承担吗?可到继承遗产这一步,却与儿媳妇没有直接关系了!更不合理的是,如果这时候离了婚,那就彻底与其断了关系,成为陌路人。当然,我妹妹这些年付出如此多的辛劳,并不是图什么遗产。关于回报,她从来没有提过哪怕一字一句,也没有发过任何牢骚。但我这个做姐姐的,实在看不下去她丈夫那么没良心。自己的父母需要照顾的时候,妻子就必须理所当然地牺牲自己的青春和事业,把人生都耗费在照顾老人身上。等两位老人安度了幸福的晚年,就立刻毫不留情地对妻子甩一句‘我喜欢上别人了,所以要跟你离婚’。对他来说妻子没有用处了,就马上萨哟娜拉!那我妹妹成什么了,不就是一个免费的专职护理员吗?”

    黑泽默不作声地听到这里,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啊”。

    “听说,那个婆婆为了感谢这个细心照顾她的儿媳妇,还特地留下书信,表达了老人的遗愿:比起那几个从来没照顾过我们老两口、毫无孝心的子女,这个尽心尽力孝敬我们的儿媳妇应该得到最多的遗产。”

    “真是温暖人心呐!”

    “但是,因为这份书信没有被认定为正式遗嘱,所以毫无法律效力。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太可惜了。”

    “老太太亲笔写的遗书却无效。这不是太荒唐了吗?”

    这位替妹妹打抱不平的妇女,一方面是觉得妹妹太可怜,另一方面是对这种只会千方百计地利用妻子、毁了她的人生的妹夫怒不可遏,于是找到黑泽,想弄到那个男人搞外遇的照片作为证据。“至少要从他那里索取一笔离婚赔偿费,好歹也算替妹妹报个一箭之仇。”

    黑泽找不到拒绝这笔交易的理由。鱼竿前端的浮标依旧毫无动静地漂浮在水面上。

    “话又说回来,我真想不通他到底要怎样。”这位委托人也一动不动地盯着钓鱼竿前端那根下垂的线,说道,“他这种为所欲为的家伙,难道就没有丝毫罪恶感吗?我真想当面质问他:‘你也算是个人吗?!’”

    “也算是个人吧。”

    “作为一个人,难道不能活得稍微像个人样吗?”她说这话并不是针对谁,倒像是在倾诉自己内心的感受。黑泽望着她,心里不禁想:像个人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这世上既没有所谓神明,也没有什么救世主。”女人再次叹息了一声。此时,只见她那只渔竿的浮标忽地一下沉入水面,紧接着,鱼竿被她高高拉起。没有鱼儿上钩。由于她这一下用力过猛,鱼竿被甩得过高,鱼钩挂在了钓鱼池上部的柱子上。她慌忙叫店员来帮忙。

    本私塾实行小班制,即严格控制每一个辅导教师负责的学生人数,以此来保证每一位学生的成绩。

    坐落在东京市杉并区某车站背面的新建大楼二楼一角,就是这家小型私塾的所在地。宣传的就是以上教学特色。

    他开始进入这家私塾学习,是升入初中三年级的夏天。也就是他所属的足球队在夏季大赛的第二回合败给了对手,因此足球队活动告终之后不久。正当他打算全心全力在学习上拼搏一下,应对中考之际,碰巧看到了被塞进家门口信箱里的这家私塾的广告宣传单,于是就定了下来。

    但他没有想到,来到这里,他学到的并不是高中入学考试需要掌握的英语文法或者数学方程式的解法,而是另一门毫不相干的学问。

    在这家标榜小班制度优越性的私塾,他所在的班级里除了就读于公立初中的他,还有三个学生。他们均就读于另一所私立初中。

    三人中有一人名叫大河内,虽然身材不算魁梧,但肩膀厚实、身体健壮。他对发型很讲究,涂了整发泥,油光发亮。

    另外两个男生个子都比较矮小,一个叫小岛,另一个叫中山。不知是他们所在的学校时下正流行,还是这两个人效仿大河内,总之三个男生都是相同的发型:把长长的刘海梳成中分,贴在脑门上。

    刚开始到私塾上课的那几天还算平安无事。他按时来上课,听老师讲解,下课后骑自行车回家。仅此而已。

    没想到因为一个橡皮擦,突然起了风波。

    那天课堂上,他不小心把橡皮擦掉落在了脚边。他弯下腰去捡,一下两下没够着,正着急呢,没想到这时小岛突然袭击了他。小岛先举手,对老师说:“我想上厕所。”老师同意后,小岛站起身来,假装要去上厕所,实际上故意朝他用力撞了过来。

    小岛假装道歉,说了声:“对不起。”但他的膝盖还在使劲,压着他弯曲的背部,并乘势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向他。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令他一时无法呼吸。

    老师站在讲台上问了一句:“不要紧吧?”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并没朝他这边走来。

    “哎呀,你没事吧?”小岛嘴上说着,在他身边蹲下来,脸上露出明显的笑意,同时准确地找到刚才膝盖撞击过的部位,伸手用力按下来。剧烈的疼痛再次令他全身扭曲,倒在了地上。

    接下来,坐在他前面的中山也说着:“没事吧?”站起身来,同时故意用脚钩住身后的课桌。当时痛得只能弯着身子倒在地上发不出声的他,完全没有料到中山的举动是故意的。课桌翻倒,朝着倒在地上的他砸下来。只听中山装腔作势地“啊——”地大叫着,用表明“我不是故意的”、“这是意外事故!”的腔调和口气,同时转身扑向翻倒的课桌,把自身的体重也加在倒在地上的他身上。

    嘴上装作关心的样子说着“没事吧”“没事吧?”,行动上却一次又一次地增加他的痛苦。倒在地上的他,瞬间被这接二连三的袭击弄懵了,仿佛置身于深渊一般无助。一句又一句的“没事吧”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似乎要将他压扁。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

    讲台上的老师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再次远远地扔来一句“不要紧吧?”,完全没有一点用实际行动来表达关切的意愿,似乎问了那句,就完成关心学生的任务了。

    “你怎么搞的,简直乱七八糟啊!”这次开口的,是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的大河内。他身穿一件色彩缤纷如彩虹的衬衣,接着对讲台上的老师说道:“老师,请继续上课吧。”

    小岛和中山回到座位上。他也直起身来,从地上搬起翻倒的课桌。

    “你们几个,上课要注意听讲,不要分心哦。”老师在讲台上说。

    他看着身边的小岛打开笔记本,面向讲台,坐直身子,不禁在心里产生了疑问:你这个家伙,刚才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上厕所吗?怎么这么快就端端正正地坐回去了?你的小便蒸发到哪儿去了?

    “到底是左边还是右边,根本无法分清楚。”

    坐在黑泽面前的作家,用莫名其妙的语气说道。这位用真名窪田发表过小说的作家,年龄刚过三十,称得上是个单身贵族。在黑泽的印象中,窪田一个人住在仙台市内,好像并没有结婚的念头,独自品味着单身贵族的优雅生活。

    他们结识的起因,是作家曾委托黑泽处理过一起与出版社的纠纷,追回了重要资料。

    现在窪田貌似已经搬家。从仙台市沿国道一路向西,位于与山形县相邻的某个山脚下的一栋别墅,就是他的新家。他曾经热情地邀请黑泽:“黑泽,你有空时一定来我家玩啊。”或许因为黑泽也是单身,所以作家对黑泽抱有某种亲近感。尽管在黑泽看来,这种邀请除了麻烦还是麻烦。

    所以,当黑泽突然出现在窪田面前时,作家没有露出一丝不快,而是满脸喜悦地说:“能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这次去作并温泉【17】处理一些事情,没想到在返家途中被堵在路上,回不去了。”

    “等到明天,说不定路就能通了。这种事在这种乡下是家常便饭。我家反正有客房,你不嫌弃的话,住下来也没关系啊。”

    黑泽没想到会在归途中遭遇天气突变,暴雨下个不停。尽管离市区只有三十分钟车程,可偏偏某段公路因为暴雨发生了塌方,路不通。束手无策之际,他想起这位作家窪田的家就在附近,于是作了回不速之客。

    “你个单身汉住这么宽敞的一栋楼,真够奢侈的!”黑泽毫不掩饰内心的羡慕。

    “我搬到乡下来,是为了给我养的锹甲虫宝贝们安排一间温室。”

    “什么虫?”

    “锹甲虫!咦,黑泽,难道我没告诉过你吗?我这几年都热衷于钻研锹甲虫的繁殖呢。”

    “繁殖。”黑泽重复了一遍这个意外出现的词。

    “我就是为了寻求饲养培育锹甲虫的环境,才特地从城里公寓搬到这个乡下的山脚的。”

    窪田介绍说,国产品种的锹甲虫在常温下就可以饲育,但来自国外的品种,就必须要注意温度管理。为确保饲养幼虫和成虫的温度环境,与其花费昂贵的开销在保温饲育箱上,还不如用这些钱来准备足够宽敞的房间,并装成温室。

    黑泽应邀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他发现面前的电视屏幕上正显示着一部电影的暂停画面。

    “刚才你敲门的时候我正在看电影。”窪田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遥控器来按键。

    屏幕上静止的黑白画面开始动了起来。

    “哦,这是卓别林的电影《消防队员》。”黑泽说道。

    “没错。黑泽,你也很熟悉这部电影啊!”

    “这个马车倒退的经典镜头,我印象太深了。”

    屏幕上出现的镜头是卓别林乘坐的马车朝着后方华丽潇洒地倒退着跑动,就好像汽车在停车场里倒退着停车一样。当然马本来是不可能倒着跑的,这个镜头实际上是运用了镜头倒放的技巧来完成的。

    两人一起看完电影时,窪田突然冒出了那句:“到底是左边还是右边,根本无法分清。”

    “拿筷子的手是右边。”黑泽随口答道。

    窪田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前不久,有份杂志约我写一篇随笔。”黑泽眼前的作家,留着发端略带卷曲的发型,脸上那个大鼻子令他有时显得很年轻,有时换个角度看又显得皱纹很深,有些老相。“我在这篇随笔中写了一句‘还是和平最重要’,我写这句话时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只不过你看,最近亚洲的某些国家又在研发新型武器,新闻里扰乱人心的事件也很多,所以我就写了这么一句‘还是和平最可贵’。”

    “嘿,这世上居然还存在写写‘还是和平最可贵’这样的口号就能拿钱的好工作!”

    “没想到,前几天我有机会去东京时遇上一位同行,被他嘲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写出那么软弱的文章,你可真有左翼倾向啊’!”

    “原来如此。”

    “你说,左翼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按照辞典上的解释,就是指共产主义思想吧。”

    “我想也是。”窪田皱着眉头,点头说道,“但是,我信奉的是资本主义啊!如果有机会,我恨不得当个守财奴。”

    黑泽在内心拼命点头同意他这句话。虽然他不清楚眼前这位作家靠写小说到底有多少收入,但只要看看他家外面停着的那些国产高级车,就完全能感受到作家向往与资本主义和平共处的强烈意愿了。

    “这还不算,那位同行还指责我,说什么:‘像你这号没出息的,只会唱和平高调的窝囊废,说话时难道不扪心自问一下:你心里还有没有自己的国家,哪怕一点点?’可说实话,我觉得无论如何,我都比他更加爱国。因为我既热爱这个国家的风土,也热爱那面单纯的国旗,更热爱我们重视协调的国民性。而且,你看我为了替我们日本企业作贡献,平时总是尽量购买我们日本制造的商品。但是那家伙呢,他不光净买些外国进口品牌,连音乐和游戏都全部是违法下载的。”

    “企业和国家或许是两码事。”

    “举个极端的例子,难道还有比战争更能对国家的经济带来摧毁性破坏的行为吗?战争一旦爆发,不但要耗费巨大财力,经济活动也将停滞不前。现在少子化问题本来就已经够严重的了,年轻人还要被送到战场去送命,你说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搞头啊?”

    “战争是个什么怪物,我并不清楚啊。”黑泽随声附和着,心里却并没对这个话题有多么关心。

    “我原来也不明白战争到底是什么,不过看了那个作品以后,恍然大悟。”

    “看了什么?”

    “电影《拯救大兵瑞恩》,开头的那三十分钟。”

    “哦!”黑泽点了点头,“那些战争场面确实太震撼人心。”

    “看了那些镜头以后,我从内心里认识到,战争是能摧毁一切的。眨眼间,多少年轻的士兵失去了宝贵的生命,而且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看到那个场面,我明白了,这种残酷、这种血腥,就是战争。”

    “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给你上了一课。”黑泽带着点嘲讽的语气说,“的确,在那个海滩对德军碉堡进攻的失败,令盟军遭受了惨痛的打击。那场战争虽然规模很大,但还不能算是标准的战争吧。”

    “不对,黑泽。那场战役那么惨烈,可结果呢,你说到底该算哪一方胜利啊?依我看,德军和盟军,哪一方都不是胜者。”

    “《最长的一天》这部电影里,有个士兵也说过同样的台词。”

    “有吗?我只对诺曼底登陆这场战役感兴趣。”

    “这部电影也是讲述诺曼底登陆之战的啊。”黑泽说完这句话,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最长的一天》里最后登场的那个士兵的台词。他作为伞兵部队的一员,成功空降。“天就要黑了,”他用手指敲了敲枪杆,无可奈何地苦笑道,“你知道吗,这一整天我还没开过一枪。自从我乘降落伞空降下来之后,就不停地四处奔跑。我不断地听到枪声,但每次等我赶到,对战已经结束了,没人了。”他说这话时一脸茫然。

    而我,就像那个士兵。黑泽时常回忆起那个镜头,同时心里这么想着。

    电影中那个士兵的处境是:尽管想用自己的枪在战场上发挥作用,却一次又一次失去开枪的机会。尽管想和战友们一样投身于战斗之中,却迷失了方向。而现实中黑泽的处境是:尽管浑身干劲,却总感觉自己没做到位。尽管一直极力地想理解别人的想法,却往往会错意。

    “那些人为什么动不动就喜欢用左派或者右派来区分人呢?”

    “如今用左派右派来区分人的这种人,并不常见吧!”

    “我就偏偏遇上了这种人。”窪田像小孩一样鼓起腮帮,不服气地回答。

    “你没必要如此担心啊。”黑泽无意安慰作家,只是随口敷衍,“爱国人士和战争反对者,这两种人的立场并没有什么大矛盾。相反,大多数情况下,这二者是一致的。”

    “真如你所说吗?提到爱国人士,不是给人一种不畏战的印象吗?”

    “你的这种印象也是一种偏见。”

    “我呢,对那些所谓的右翼人士,并不反感。以前有一次,我在仙台市内某个路口就见过这样的一幕:一位老婆婆跌倒在人行横道上,当时率先从车里跑出、冲过去扶起这位婆婆的,就是一位坐在街头右翼宣传车里的年轻人。这位年轻人英勇果断的举动令我敬佩。不过,确实如你所说,既是爱国人士,又反对战争,这种情况的也大有人在。黑泽,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如果保卫自己的国家只有战争这一个办法,那么我也不会反对。只不过,战争应该是最后的、最不得已的无奈选择。这是我的观点。我并不是想宣扬所谓人人爱我、我爱人人的这种博爱精神,只是那种动不动就发表好战言论的人,他的内心到底是否真的在替自己的国家考虑呢?我看未必。你想啊,不管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对于国家,战争不都是最糟糕的选择吗?!”

    “嗯,大概是吧。”

    “我认为,学校应该把过去那些场战争中发生过的惨痛的历史事实,多告诉给我们的下一代。日本作为当事者参与过的那些战争暂且不提,因为会牵涉到许许多多复杂的问题。但可以列举其他国家的战争事例来教育国民,战争是多么残酷无情。一般老百姓的生活会失去正常的秩序,是多么悲惨不幸。国家会因为战争遭受重创。这一切,都必须让国民知道。”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这样,大家就会考虑寻求一种伤害更小的方法。说穿了,也就是能巧妙取胜的方法。这才是真正为国家着想,这才是真正的爱国行为。有一些人提倡战争富国论。但那仅限于自己的国家不会沦为战场,并且战争不会变为持久战的情况。不认真考虑这些情况,动不动就鼓吹暴力言论的那一类人,最不可信。那些开口闭口就说‘你小子居然反对战争,还有没有爱国心了!’的人也不对。因为真心爱自己国家的,才会认真选择使国家受损最少的战略。”

    “你那句‘还是和平最可贵’的口号,”这时,黑泽忍不住插嘴道,“就好像持‘我们全人类都是亲兄弟!’这种论调一样,有一种唱高调的空洞感,所以才会遭人反感吧。”

    “就好比我读高中的时候,任凭学生会主席怎样扯着嗓子喊‘同学们,要团结友爱啊’,依旧没人理。而足球队的加藤君振臂高呼一声‘隔壁学校的家伙们太猖狂了,哪位哥们儿跟我去收拾他们一下?’就会立刻应者云集。你是这个意思吗?”

    “说不定那是因为加藤君有声望。”

    “这位加藤君,现在任职于电影制片公司,正在制作大屠杀电影。”

    “真是适材所用。”

    “我想,像那种不考虑前因后果、一味好战的人,他的目的就是战争,但其实并不一定善战。”

    “说到底,还是追随慎重的胆小鬼寿命会更长。”

    “比起那种感情冲动、一味鲁莽攻击的好战者,沉着冷静、善于思考的才更像个人样。”

    “像个人样吗?”黑泽像是在细细咀嚼这个词的味道一样,缓缓说道,“但是,人不是和动物一样吗?很多时候,人类都不能保持沉着冷静,根据理性来行动。洛伦兹【18】曾经引用过一句乌克兰谚语,‘一旦军旗飘扬,理性也会奏响嘹亮的号角’,不管是形容人还是动物,都十分符合。”

    “号角?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正是狂热,才是促使攻击性萌发的原因。而引发狂热的最简单的办法,”黑泽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就是制造敌人。‘照这样下去,我们就会遭受敌人的攻击!这样下去,我们就会面临灭亡!’用这种言论来煽动民众的恐惧情绪。通常,愤怒是暂时性的,而恐惧是持续性的。为了能够直面恐怖,狂热应运而生。进一步说,其实这个敌人,并不需要真正存在。洛伦兹就曾经这么说过:‘准备好假想的敌人,只要挥动旗帜,理性立刻就会奏响嘹亮的进军号角。’奥妙就在于此。”

    黑泽的这段说明,不知窪田有没有听进去。他接过话题,说道:“从动物的攻击性这个角度来说,锹甲虫这种动物的圈绳定界意识非常强。养育锹甲虫时,基本上必须要一只一只单独隔离开饲育,否则它们会立刻发生纠纷,甚至导致死亡。”说到这儿,他又提高声调说,“黑泽,我带你去参观一下我的锹甲虫饲育室吧!”

    “算了,我还是免了吧。”

    可窪田根本没听黑泽怎样回答,他一边抬脚开始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一边说:“来,这边请。”

    补习班的课程一结束,他立刻就下了楼。从大楼出来,刚刚低头打开自行车的锁,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招呼:“喂,你小子!”自行车停放处在大楼背面,位于远离车站前宽敞大道的偏僻位置。他应声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站着的正是大河内,他后方站着小岛和中山两个随从。

    “干什么?”

    他刚一开口问,大河内就大声嚷着:“喂,喂!你这家伙装什么傻?”边说边板着脸伸手塞过来一个信封一样的东西。

    他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纸,上面印着“付款单”三个字。再仔细看,上面还有手写的“三人学费五千日元”几个字。

    “咦?”

    “进补习班上课就要交学费,你小子该不会连这个常识都不知道吧?我们都是为了上课学知识,才交了学费来的。你可倒好,居然在课堂上演起独角戏,搅乱了课堂秩序,妨碍了我们大家的正常学习。这个损失该由谁来赔偿?除了你,还有谁?”

    “什么,独角戏?”他惊讶得无言以对。进补习班要交学费,他不否认这个事实。但凭什么诬陷他妨碍了大家,又声称要他赔偿损失呢?简直是岂有此理。再说,还不是小岛撞过来?他的脑海中闪过这一念头,不知是不是脸上流露出了不相信的表情,小岛立刻板着脸,适时插嘴道:“我已经交过赔偿金了。”

    这话鬼才信!虽然他心里立刻这么否定了,但也无法证明对方是在说谎。

    “那么,这五千日元赔给谁呢?”

    “当然是赔给我们三个人啊。”

    一听这话,他忍不住在心里苦笑。小岛居然也算在受害者之列,这岂不荒唐吗?即使退一万步讲,照三个人来计算,这赔偿金都不能被三整除,难道不奇怪吗?

    想到这一步,他主意已定。“不行,这太荒唐了。”他出口反驳,“这笔钱我是不可能付给你们的。”

    话音未落,他就感到眼前“咔嚓”地闪了一下。不,确切地说,不是闪烁,而是一瞬间眼前变暗,随后又恢复了正常。

    无情的拳头突然朝他袭来。

    他首先感到来自左边脸颊的冲击,直袭过来。他头部摇晃着,同时身体失去了平衡。他睁开眼睛,眼前出现大河内那张涨得通红的脸,他正伸手推他的身体。他站立不稳,身体向后方倒去,而小岛就瞄准了这一刻,朝他直直撞过来。

    遭到这番突如其来的连续攻击,他毫无防备,来不及反应,于是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随即全身躺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此时,中山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脚踏在他的胸部。随后,大河内也伸腿猛踢他的侧腹部。

    大概是担心躺在地上的他容易引人注目,万一被人发现会带来麻烦。紧接着他被人抓住衣领,硬拉了起来。

    “臭小子,还果真没钱呢!”中山在旁边一边抱怨着,一边从他的裤子口袋搜出钱包,打开查看。三人把他钱包里仅有的两千元钞票抽走之后,把钱包往地上一扔,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呆呆地站在原地的他,一边转动身体确认是否有外伤,一边用手拍去身前身后衣服上沾着的沙土和小石子。他感觉双腿发抖,几乎无力站稳。这种无力感不是来自于身上被殴打的疼痛,而是仿佛整个胸部从内部被掏空般的痛楚。对自己遭受到如此屈辱之事的愤怒,以及无能为力的绝望,使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涌上了眼眶。他低头踢起自行车的支撑,坐上去,正准备出发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等等,你还不知道吧,在你之前?”

    他伸手拭去眼泪,转过头向身后望去。只见身后站着一名女性。她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眼睛细小,眉毛很淡,连声音都很微弱。不仅整个身影看上去十分单薄,似乎连全身的轮廓都显得模糊不清。一眼望去,仿佛她全身的“活力”都蒸发掉了。

    “在你来之前,这家补习班曾经有过一个学生。就是因为刚才欺负你的那伙人下了毒手,他现在正处于濒死状态。”她突然开口,说出一段恐怖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他感到莫名其妙,只能惊讶地眨着眼睛听她继续说下去。他甚至开始怀疑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否在进行可疑的宗教团体招募活动。

    “你来之前,那个学生就坐在你现在的座位上。”

    “哦?”

    “遭到那帮恶棍的攻击。”

    听见“那帮恶棍”,他立刻明白她指的是大河内那帮家伙。他忍不住发问:“你刚才说什么毒手、濒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的毫无虚言,也不是夸张。就是濒死状态。他被人施加暴力,等到被人发现时全身已多处骨折,惨不忍睹。”

    “哎呀!”

    “他受那群恶棍的攻击远不止一次。暴力行为一次比一次恶劣,愈演愈烈。有时他们轮流用身体猛撞他,有时他们用房门猛力挤压他。他的鼻子被打骨折过,身体被压得不像样?”

    “那不是已经构成犯罪了吗?”

    “如果能够按照规则程序来处理的话?”

    “规则?你指的是法律吗?”

    “超越法律的规则。比如说,你小时候难道没有人教过你这句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像‘惩恶扬善’这种规则吗?”

    “你认为怎么样?”

    “如果有,当然再好不过。可是,我根本看不到有这种规则存在啊!”

    “你凭什么断定一定没有?”

    凭什么?他差点儿笑出声来。那三个恶棍如此专横跋扈,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甚至曾经使用暴力导致同学处于濒死状态,但他们至今依然逍遥法外,随心所欲地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就凭这个事实,难道还不能判断“惩恶扬善”这种规则仅仅是天方夜谭吗?这样的规矩,即使存在,在那三个家伙挥挥手、猛喝一声“又没人请你来,快点儿滚开!”之后,恐怕也早已吓得屁滚尿流,溜之大吉了吧!

    “这世上既没有所谓神明,也没有什么救世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吐出一句话。

    饲育锹甲虫,一定要注意一项基本原则,那就是:一个饲养箱里,只能放入一只锹甲虫。

    窪田刚把黑泽带到二楼靠里边的饲养室里,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给黑泽上课。大概因为屋顶比较低的缘故,只听见阵阵暴雨敲击屋顶的声音。黑泽忍不住在心里犯愁:看外面这暴雨的架势,今天恐怕真的回不去了。

    这是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沿着四周墙壁排列着类似花园里用来摆放花盆的那种架子。而眼前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个个饲养箱。房屋正中央横放着一张桌子。窪田充满自豪地介绍说:“这张桌子,是我用来观察锹甲虫,以及清扫饲养箱的。

    “我的这些架子,都能分别进行温度调节。国内的锹甲虫品种可以在常温下饲育,但那些海外军团,如果不调节到适当的温度,很快就会完蛋。”

    “看起来你对调节、整理、整顿这一类操作很擅长呢。”

    “呵呵,我也这么觉得。反过来说,平板电脑、智能手机这一类机器,对我来说就非常棘手,总是弄不明白。”

    “你刚才说你还养育国外的品种,是吗?”

    “当然啦!”窪田此刻双眼熠熠发光,精神抖擞,伸手指着贴墙的那一列架子,如数家珍般地说道,“排在远处的是安达幼实大锹,这边是黄金鬼锹,那边饲育的是鹿角锹甲?”

    “又是鬼又是鹿的。”黑泽嘴里嘟嘟囔囔地点着头附和道,“饲育这一类昆虫,是一代接一代不断让它们繁殖下去吗?难道它们不是一到夏天结束,就销声匿迹了吗?”

    “才不是呢。独角仙的确是过完夏季,这一生就完结了,但锹甲虫多半会经历冬眠,生命可以延续两三年之久。”

    “真的吗?”

    “独角仙和锹甲虫完全不同,可不要把它们混为一谈啊!”窪田兴奋得鼻孔翕张,滔滔不绝地继续讲课,“独角仙一旦成虫,就会精力旺盛,整日忙着交尾,同时每天吞食大量的饲料。

    “对于这一类昆虫,只要买来现成的果冻饲料,然后每天不停地换就行了。”

    不知不觉之间,黑泽的头脑中已渗入了他并不感兴趣的知识。

    “相比之下,锹甲虫就安分多了。大锹属的一些大锹甲虫和小锹甲虫通常在树洞里生息,一到夜间就悄悄地爬出树洞,吃果冻。而且远比独角仙吃得少。饲育独角仙需要每天换新饲料,而锹甲虫一个星期只需要换一两次,最多三次而已。”

    “那些拼命吹嘘自己公司的产品天下无敌的推销员,就是你这种口气。”黑泽脑海中浮现出“比起其他公司的同类产品,弊公司的这款产品有绝对优势”,“明智的你,一定要远离独角仙,锹甲虫才是你的首选!”这类陈腐的广告词,他忍不住调侃道:“你下一句该不会要说‘独角仙含有致癌物质’吧?”

    窪田对黑泽的挖苦充耳不闻,他继续说道:“大锹甲虫的交尾也很有品位。”

    “我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能有幸聆听一堂有关锹甲虫交尾的讲座。”

    “大锹甲虫交尾的时候,雄虫和雌虫并排趴着,悄悄地把尾部接近,慢慢地凑到一起。从饲育箱上面往下看,就是一个漂亮的V字。而且整个过程一直静悄悄的,几乎一动也不动。而独角仙的交尾呢,雄虫会一下子趴到雌虫身上,转个不停,既粗鲁又不雅观。”此时窪田脸上洋溢着陶醉的神态,嘴上又强调了一句,“锹甲虫和独角仙,就是不一样。”

    “你刚才不是想说明锹甲虫的圈绳定界意识特别强烈吗?”

    “哦,是的、是的。”窪田连连点头,“我一开始就强调过,饲育锹甲虫,必须一只一只地单独饲育。否则,直言不讳地说,它们会互相残杀。”

    “会到这个地步吗?”

    “你不信吧?前不久,我曾经试着把一只大锹甲虫和一只小锹甲虫一起放到那个大饲育箱里饲养,两只都是雄虫。”窪田一边说一边指着一个大饲育箱。

    “为什么不用两只大锹甲虫来试呢?那样会有什么不妥吗?”

    听见黑泽发出这个疑问,窪田脸上焕发出光芒,那表情简直像在说:哈哈!终于等到这个问题啦!他开口答道:“两只大锹甲虫如果在一起,百分之一百二十会发生格斗。小锹甲虫同类相遇,结果也是一样。不过,大锹甲虫和小锹甲虫的大小相差太悬殊了,仅从体长看,大锹就足有小锹的两倍长。”

    “那么,结果呢?”

    “小锹甲虫显得很怯弱,它绝对不会主动找大锹甲虫的茬。”

    “嘿,毫无意外嘛。”

    “这只是我的预测。”

    “原来如此。”

    “当然,我事先考虑得比较周到。我特地在饲育箱里放置了两个树洞,给它们分别安了家。果冻也是分开放置的。”

    “标准的两户共用住宅。”

    “那个饲育箱足够宽敞,我预想着这二位应该能够树立一个和平相处的友邻榜样。事实上,分别住进自己的新家后,最初它们俩的确都比较安心满意,享受着新家的舒适和安逸。”

    “如果能对它们二位进行采访的话?”

    “可是,接下来事态的发展,竟然出乎我的预料。”窪田脸上渐渐露出寂寞的神态。

    “难道它们开始互相残杀了吗?”

    “万万没想到,小锹甲虫居然不安分,主动挑衅大锹甲虫。它特地找上门去,进到大锹甲虫的树洞里,对它发起了进攻。都说大锹甲虫性情温和不好战,但是,一旦敌人打上门来,它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只见它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奋力迎击,一瞬间,小锹甲虫就被掏空了,当场一命呜呼。”

    “而你就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旁观这一幕?”黑泽问道,“如果后来没有变化,你的职业应该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吧?”

    “是的,写小说。”

    “你要忙着观察锹甲虫,还能顾得上写小说啊?”

    “不是同时。饲育室隔壁是书房,我在那边写作。每到晚上,作品创作稍微告一段落,我就会到饲育室这边来。点亮那支光线微弱的手电筒,观察这些饲育箱里的动静。”窪田指着稍远处用红色玻璃纸遮盖住的手电筒,说道,“那景象,真治愈呐!”

    “想不到锹甲虫还有香薰蜡烛的治愈效果呢!”黑泽的这句嘲讽被窪田当作了赞赏之辞,他得意地点着头。

    “这个实验的结果是,可怜的小锹甲虫吃了个大亏。于是,我又考虑了新的作战方案。”

    “真是不厌其烦呐。”

    “这一次,我试着把不那么强的锹甲虫放在一起饲育。”

    “还有不那么强的品种吗?”

    “嗯,锹甲虫身体前部的那两子大钳子有个名字,叫作‘颚’。从颚的形状可以判断这个品种战斗力的强弱。我选了几只杀伤力比较弱的,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性格不那么粗暴的。把它们放在一起饲养,想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不管性格怎样,只要放在一起养,就肯定会产生纠纷。”

    “锹甲虫跟人类可不一样。”

    “人类也有来自本能的攻击性。”

    “比如人类的欺凌现象为什么总是难以杜绝?你是想讨论这个话题吗?”

    这时,突然从楼下传来吹笛子一样刺耳的声音。“水烧开了,”窪田对黑泽说,“我们下去喝喝茶,吃些点心吧。”

    下一个到补习班来上课的日子,他一走进教室就感到一阵紧张,仿佛内脏被狠狠地搅动。前两天遭受那群家伙攻击所带来的恐惧感,似乎都刻印到了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上。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大河内、小岛和中山三个人看见他进来,仅仅板着脸道了句早安,并没有过来找茬。老师一进教室就开始上课了。

    他禁不住开始怀疑:那天的遭遇该不会只是自己的错觉,或是梦里发生的事吧?然而,刚一下课,当他走进厕所,大河内一伙人就马上跟着闯了进来。一看见那三个人的脸上流露出不怀好意的冷笑和那神采飞扬的表情,他便顿时醒悟:噩梦这才刚刚开始。

    他全身冷汗直冒,汗毛竖起,脑袋里不断闪烁着红色警灯,发出号令:前方危险,火速逃跑!或者赶快藏起来!但是,尽管接收到了指令,那些本该马上响应号召、紧急启动的肌肉和关节已被吓得缩成一团、不能动弹。连心脏勇士也惊慌失措地瘫在一边了。

    “快,滚到那里面去!”大河内那伙人硬把他推进厕所的一个隔间,让他坐在坐便器上。“坐好了,不许动!”他被人摁住,动弹不得。“你可以乘机解个大便,啊哈哈!”

    接着,他们三个人在隔间入口处站成一排,一个接一个地宣布:“开始攻击!”“看我的!”“让我来!”说完轮番猛踢坐在便器上的他的上半身。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猛冲过来,连踢带踩。

    三个人一边兴奋地喊叫着,一边接连不断地朝他发起攻击。

    每当他想站起来躲避,腿部和腰部就会受到更加严重的袭击。

    “看我的,致命绝招!”大河内大声喊叫,双手握住隔间的上部门框,双腿用力蹬离地面,腾空而起,一招飞身踢直冲他的脸部而来。他顿时感到面孔裂开,仿佛整个头部都飞离了身体。

    等到视野恢复正常,他才发现大河内就在他眼前站着。大河内皱着眉头,骂了句:“真他妈倒霉,手碰到便器上了!”说完直接把手往还坐在便器上的他的脸上擦。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站了起来。那些家伙大概是踢累了,没再向他发起进攻。

    “对了,这小子来之前的那个笨蛋,叫什么来着?”

    “哦,你是说背部骨折的那个倒霉鬼吧?”小岛笑着回答,“缺钙!”

    他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前两天在自行车停车场遇见的那个女人。记得她说过,在自己来之前有个学生,被整成濒死状态了。

    “真有这回事儿吗?”他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大声点!”中山很夸张地把手放在耳边,侧过身来嚷道,“一个字也没听见!”

    “你们刚才说的,是真的?”

    “臭小子你这是什么口气!‘请问,你们刚才说的确有其事吗?’这样请教才对吧?”

    “请告诉我,那件事是真的吗?”

    “当然喽!老子轻轻一碰,他丫的就躺医院去了。真他妈弱不禁风。碰上这臭小子,算我们倒霉。”

    “针是的,没错!太他妈倒霉!”

    “坐如针毡的‘针’!”

    “顺便警告你一句:就算你小子现在去告状,也是白费劲哦!”

    “就是、就是。之前那个傻瓜就去告状了,结果还不是作为事故处理了,与我们毫无关系。”

    “凭什么?”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大河内双手叉腰,一脸得意的神情,似乎非常欣赏这个社会的构成,用力地点着头说道:“你难道没学过吗——生物进化论、弱肉强食、自然淘汰?而我们的存在,就是专门为了对付你的,直到你粉身碎骨。别忘了!”

    听到这里,他禁不住在心里长叹。

    这世上既没有所谓神明,也没有什么救世主。

    这句话再次掠过他的脑海。

    但,就在这一刻,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他感觉所处的空间出现了莫名的空隙。

    大河内突然消失了!刚刚还在他眼前眉飞色舞的大河内,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消失了一个人,感觉空间都变得宽阔了。

    “咦?”小岛和中山惊讶地对望了一下,面面相觑。他也伸长脖子,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想理清一下头绪,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找不到答案。

    大河内究竟是怎样消失的呢?

    能想到的可能性不外乎以下几种:

    比如,大河内以“比眨眼还要快”的神速,从他眼前飞跑开了。

    要么就是刚才自己发生过短暂的失神、休克。大河内就趁他昏迷时迅速离开了。

    再要么就是发生了时空扭曲,大河内碰巧钻了进去。

    小岛和中山两人显然也都因为大河内的突然蒸发而忐忑不安,只见他们俩歪着头,左思右想却不得其解,最终从厕所走了出去。

    他也只能一边在心里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边朝外面走去。正当他走出大楼,掏出钥匙、弯腰开自行车锁的瞬间,突然脑中灵机一闪,一个古怪的念头冒了出来——莫非是这样?

    大河内这个人,莫非原本就不存在?

    大河内会不会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虽然还不至于是个妖魔鬼怪,但可能是类似于带有现实气息的幻觉这类的东西。

    这念头太荒唐了!但即使他想极力否定,却再也想不出比这个结论更好的解释了。

    又到了上补习班的日子。他脑子里装着那个结论朝教室走去,内心充满了紧张和不安。他情不自禁地想:大河内的课桌椅是不是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所有与大河内有关的事是不是都烟消云散了啊?

    但这一切,都是杞人忧天。

    他一脚迈进教室,一眼就看见了大河内那熟悉的身影。而令他意外的是:大河内头上缠着绷带。

    “我刚才不是提到,洛仑兹有一部著作叫作《攻击》吗?”黑泽继续刚才在二楼的话题,说道。

    “你说,读这本书,是否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眼前以执笔创作文学作品为职业的这个男人,嘴里却突然冒出“读这本书是否能得到好处?”这种问题,令黑泽极为不舒服。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裁缝衣破没人补,鞋匠反而不穿鞋。不过他暂时把这种矛盾带来的困惑放在一边,继续说道:“洛仑兹在这本书中就写道:‘所有定居的动物,都很在意自己的同类是如何分布的。’换句话说,就是所有动物都会在意圈绳定界。你刚才介绍的锹甲虫就是一个例子。而我们人类也不例外。”

    “人类也一样吗?”

    “当然。因为人类的攻击性不是后天形成的,而是本能,与生俱来的。所以无论怎样费尽心血、精心栽培,要想培养出不具有攻击性的下一代,都是痴心妄想。这本书还介绍说,美国的教育家中曾有许多人持有这样一种观点?”

    “什么观点?”

    “如果让我们的下一代在完全没有挫折、失意及压力的环境下成长,就能培养出理性的、性格开朗豪爽的、毫无攻击性的人。”

    “是啊,我觉得有道理。那么结果到底怎样呢?”

    “研究结果表明:不管怎样精心培养,人类的攻击性还是会自然萌芽。这是一项不灭的本能。攻击性冲动不是通过后天学习获得的,而是像性欲和食欲一样,人类自身无法控制的。而且,这种攻击性,人越是想压抑它,反而会越发不可收拾。”

    “不可收拾?”

    “如果强制性地去抑制某种本能,最终这种本能就会为了找到发泄目标而降低标准。”

    “这是洛仑兹理论的观点吗?”

    “正是。举个例子,失去了交尾对象的某些雄性动物,最终面对形似雌性对象的玩具时也会发情。”

    “真的?”

    “换句话说,如果强制压抑某种本能,就会使这种本能更加容易启动。攻击性就是这样的,越是被压抑,它就越容易爆发,哪怕只是非常微小的刺激。”

    “就像人变得容易动怒。”

    “所以,在我看来,发生在学校里的欺凌事件层出不穷,是必然的。你想,把那些成长期的孩子关在教室里,抑制他们的暴力行为,强迫他们互相关爱,甚至要求他们对原本没说过几句话的人也要和蔼可亲、友好相处。”

    “这种要求又不是坏事。”

    “不错,这不是坏事。为了维持共同体,这种要求是必要的。就像刚才谈论到的‘和平最可贵’理论,不是仅仅挂在口头上的辞藻华丽的口号,而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心愿。但同时,作为一种本能而存在的攻击性我们必须给它找到一个出口,让它发散出来。”

    “体育运动怎么样?”

    “哦,多么犀利的观点!”被黑泽这么一夸,窪田像少年一样眯起眼,满脸喜悦之情。“你说得对,体育运动是最恰当的发散方式。洛仑兹也是这么说的。在明确的规则下,全力以赴、奋力拼搏,是让攻击性发散的最佳选择。因此,为了促进青少年的健康成长和健全发育,推广体育运动是一种明智的做法。但我觉得,不擅长体育运动的人不会轻易尝试运动,这种办法说不定反而会增加他们的自卑感。你说是吧?而且,虽然体育运动本身给人一种健康的印象,但也有一部分人不把它当一回事,敬而远之。”

    “人类可真麻烦。那你说,还有什么好办法?”

    “要我说,应该推广求生游戏。”

    “什么?”

    “比如在学校,把学生分成若干个群组,给他们发游戏中必须要用到的武器,让他们进行求生训练。”

    “你这个主意可真另类。”

    “恐怖也好,兴奋也罢,还有攻击性,都能通过求生游戏得到彻底地发散。而且比那些特定的体育运动更容易让人融入其中。”

    “女性也不例外?”

    “攻击性这种本能不分男女,任何人都存在。通过虐待他人来得到快感,通过圈绳定界来确保自身的立脚点,这种愿望与性别毫无关系。因此,通过求生游戏,人类的攻击性得到发散,不就可以起到减少欺凌现象的作用吗?这项计划应该列入教育部的教学指导大纲!”黑泽说到这里,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微笑。似乎他本人也不清楚,这篇理论演讲中究竟含有多少真心。

    “你这套理论绝对不可能实现,我敢断定。还没等正式公布,就会冒出一大堆反对意见来攻击教育部:‘学校居然启用生存游戏,太野蛮了!’”

    “我想也是。”黑泽立刻应道,“这个行不通,那就来办庙会。”

    “庙会?”

    “各地居民应该每年举办庙会活动,大家齐心协力与恐怖的魔鬼做斗争。这样也能让人们的攻击性本能得到发散。其实传统的庙会不是原本就包含了这一目的吗?让人们积蓄已久的欲望和压力得以发泄。如今,人类或许已经改为在网络上发泄自己的各种郁闷、怨气和愤怒了,那也可以看成是模拟战争的一种吧。”

    “说到攻击性,黑泽,我刚才才说到一半。”

    “左边,还是右边,是那个话题吗?”

    “不是,是说锹甲虫。”

    “哦,你刚才是说到你养了一些杀伤能力较低的锹甲虫。”

    “是的,正是!”一回到这个话题,窪田顿时恢复了神采奕奕的表情。既然锹甲虫比书籍更能让这个作家神采飞扬,他不是应该换个职业吗?黑泽暗忖,却没有说出口。

    窪田首先把双手举过头顶,然后用力伸直,开口道:“有一种名叫美他力佛细身赤锹甲虫的,长这个样子。它全身带着金属的光泽,双颚很长,外形气派美观,却完全没有威力。即使被这双颚挟住,也会像被筷子夹住一样,没有丝毫疼痛感。”

    “是吗?那它即使与别的品种发生纷争,也不会给对方带来致命伤喽。”

    “还有一种叫彩虹锹甲虫,翅鞘透着绿色,光鲜亮丽。”窪田说着,弯曲双臂并到身体前方,看上去就像拳击手为了防御对方进攻面部而做的防护姿势一样。“它的颚长得就是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还能夹呀?”黑泽忍不住好奇地问,因为那个样子和通常所见的锹甲虫相差甚远,看上去就像独角仙的两根小触角一样。

    “不能。这样的颚,即使发动进攻,也只能推一推敌方,或者从对方身体的下部往上掀。”

    “的确,这种样子的颚简直毫无威力。”黑泽指着窪田的双臂说道。

    “所以我就琢磨,如果从这些个外形和善的品种中选几只雄虫,放到同一个饲育箱里,它们是不是就能和平共处、相安无事了呢?哦,对了,还有一种名叫巴布亚金色锹甲虫的品种。”

    “这名字,听上去怎么像你即兴命名的。”

    “我要是有这种灵感,早就跻身畅销作家的行列了。”

    “这话不假。”

    “这名称太长,所以通常简称为巴布亚金。这个巴布亚金,外形很像迷你版的彩虹锹甲虫。只有小手指的第一个指节那么大。”

    “那它的颚也和彩虹一样喽?”黑泽的脑海中浮现出刚才拳击手防御的姿势。

    “对,同样色彩亮丽,光鲜可爱。我选了这三种锹甲虫,放在一个大的饲育箱里饲养。美他力佛和彩虹各一只,巴布亚金特别小,所以选了两只。果冻分三处放置。这样安置它们,我感觉完成的构图简直就是一幅完美的自然画卷。我的心被喜悦和充实感填得满满的,真是无法形容的美妙。”

    “哼,还不知道算不算自然画卷呢!”

    “黑泽,你没体会过那种感触!哥做的不是锹甲虫饲育场,哥做的是整个宇宙!不是有个这种题材的故事嘛,费森登【19】还是什么的。”

    “费森登锹甲虫?”

    “什么啊!我说的是小说里人物的名字。那篇小说讲的是天文学家创造宇宙的故事。创造宇宙,一定是一件妙趣横生的事吧!”窪田似乎在描述一项全人类共同的乐趣,但没能引起黑泽的共鸣。

    “后来呢?那个饲育箱从此平安无事吗?”

    “很遗憾,”窪田摇了摇头,“结果一塌糊涂。”

    “一塌糊涂?”

    “最初,是彩虹和美他力佛在饲料场边怒目相对,互相牵制。接下来,他们俩像两个相扑力士一样斗成一团。这场面正是我所期盼的,于是我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和激动,目不转睛地观赏了全场搏斗。简直精彩极了!不过,令我意外的是,彩虹居然那么强。”

    “你刚才不是说彩虹的颚无法用力夹住对方吗?”

    “不错,它的颚力量不大,但能轻轻地夹住对方。它用这个办法抓住美他力佛之后,奋力把它甩出去老远。美他力佛的颚相当长,因此就直接六脚朝天翻倒在地。你要知道,对于锹甲虫来说,翻身倒地可是致命的。”

    “致命?”

    “一旦翻倒,它就只能躺在原地、慌里慌张地乱蹬乱动,白白耗费体力。就因为无法翻转回来而毙命的锹甲虫可为数不少。”

    “它们不能凭自己的力量翻转过来吗?”

    “如果是在没有任何支撑点的平坦地面,翻转的难度系数就相当大。所以通常饲育箱里面都会放进一些树枝和叶片之类的,作为锹甲虫翻身时的发力点。尽管如此,我去观察它们的生长情况时,还是会看到不少锹甲虫翻身在地、一个劲儿地挥臂蹬腿的事故现场,搞得手忙脚乱。”

    “谁手忙脚乱?”

    “还能有谁?当然是花了钱养育它们的主人我啊。对锹甲虫来说,翻倒是非常危险的情况。所以,我一看见翻倒的锹甲虫,就会马上伸手帮它翻回来。”

    “你简直是一位神明啊!”听到黑泽的这一声长叹,窪田一时愣住了。他惊讶于自己是何时突然被升格成神明的。

    “在渐渐体力不支、危在旦夕的锹甲虫看来,危难之际从外部突然降临一只手,打开饲育箱的盖子,把自己从翻倒在地、无法翻身的绝望状态中解救过来的神奇力量,不正是神明的力量吗!”

    “我可比神明差远了。”窪田苦笑着说,“首先我不可能寸步不离、目不转睛地守护着这些饲育箱。”

    “你是工作间隙才过来关注它们的?”

    “写作注意力无法集中之时。”

    “没想到你还有注意力无法集中之时。”

    黑泽这句话里的嘲讽语气再次被窪田无视,他一本正经地点着头答道:“不骗你,真的有啊。话说回来,当时我一看,美他力佛被彩虹掀翻在地,不仅如此,那两只小巴布亚金还趁机跑来任意踩踏,美他力佛的体力已经相当虚弱了。”

    “也就是说,那两只巴布亚金早已加入到彩虹的势力阵营了,是吗?”

    “至少当时在我看来,是那样的。但事实上它们是否缔结了盟约,我无从考证。不过,过后想起来还是觉得非常恐怖,太可怕了。”

    “什么恐怖?”

    “最初我以为它们之间只是小小的摩擦,比如争夺饲料场的纠纷。但仔细观察它们的进攻方式,简直太露骨了。”

    “怎样露骨?”

    “它们把美他力佛一点一点地往前推,让它那长长的身躯正好碰到木块的尖端断口处,看上去彩虹是有预谋的,试图折断对方的身体。满满的恶意,看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锹甲虫也会产生恶意,真令人意外!”

    他发现大河内并没有从此消失踪影,而是像往常一样按时来补习班,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里。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那副模样显得非常异样。

    他走进教室,大河内还像以前一样,用毫无表情、漠不关心的口气跟他打了个招呼。但大河内似乎立刻发现他的视线笔直地盯着自己头上的绷带,于是脸上流露出非常尴尬、不知所措的神色。

    “你的头怎么了?”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受伤了呗。”大河内回答完这句,似乎不想被追问更多,便皱紧双眉,显出一副威吓的神态。

    一上完课,大河内就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东西,走出了教室,简直有点逃离是非之地的架势。

    大河内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问留在教室里的小岛:“大河内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啊?”

    面对前两天才在厕所里被自己修理过的他,小岛似乎不屑于与他平等对话。但也小声地嘀嘀咕咕地搭了腔:“啊,好像是?他头部受了伤。”

    “头部受了伤?这不是一目了然嘛。”他不由得笑出声来。就凭那触目惊心的满头绷带,如果谁冒出一句“告诉你吧,大河内的尾骨有裂痕”,才奇怪呢吧!

    “大河内好像是被什么人突然拖到一个黑漆漆的,不,他说的好像是一个亮堂堂的地方,总之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小岛虽然说得不得要领,但似乎感受到了极大的恐惧,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据说他被一股怪力推压,头也被打了。”

    “下手的是神出鬼没的拦路杀人魔?”

    “大河内说他也莫名其妙。受到攻击时感受到的冲击比疼痛更剧烈,好像整个身体都嘣地弹跳起来了一样。”

    “凶手还没有抓到吧?”

    “应该还没有抓到。他又说,说不定整件事情都是他自己的错觉。”

    “大河内的错觉?”

    “对,你想,如果就这样被人整,大河内也太稀里糊涂了吧!就连在哪里遭的毒手、对方长什么模样都含含糊糊、暧昧不清的。”

    听完小岛的这番话,他回了一句:“原来如此。”就背上书包,朝教室出口方向走去。途中,他突然想起什么,于是停住脚步,转身对小岛说:“说不定大河内是遭天谴了。”

    小岛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上次他不是带着你们突然向我发动攻击、对我施加暴力了吗?而且不止对我一个人,他不是还曾经带头打伤过其他同学吗?屡次害人,却丝毫没有反省,因此现在才会遭天谴啊!”

    “怎么可能?”

    “所以,你们几个也?”“说不定很危险哦!”这后半句,他没有说完。

    那天以后,他还是继续来这家补习班上学。虽说那天对小岛说出的遭天谴这种说法多半是随口说说的,但他的内心还是真切地期待着。常言不是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吗?真想亲眼看看这个理想变成现实。

    如果那天发生的事确实是天谴,大河内是否能以这次头部受伤为契机,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呢!即使做不到改头换面,至少也会减轻蛮横粗暴的程度吧!

    但,他所有的期待都落空了。

    随着大河内头部的伤渐渐痊愈,到绷带拆除时,他之前的态度也渐渐恢复了。又开始定期找他茬,既有粗暴地口头威吓,也有暴力攻击。

    大河内喷着唾沫朝他怒吼:“喂,你小子居然敢到处散布谣言,胡说我受伤是遭了天谴?”

    束手无策的他只能选择忍受。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开始慢慢领会了巧妙回避大河内之流进攻的方法。渐渐地,大河内一伙人也不再对他嚷嚷着“让你的人生彻底粉碎”之类的恶毒言语了。

    另外,正值成长期的他,体格日益增强变壮,这也是一个原因。

    因此,与当初相比,他总算能够比较安静地继续在补习班学习了。年底到新年伊始的这段时期,他的成绩迅速提高,最终成功跨入了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高中校门。

    进入高中以后,他通过勤奋努力,成功考入一所国立大学的医学部,最终成了一名脑外科医生。据说后来他妙手回春,拯救了许多被病魔折磨的病人的生命。皆大欢喜。

    黑泽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电视上转播的拳击比赛。“裁判!你眼瞎了吗?对方手肘都过来了,居然没看见吗?!”窪田则在一边愤愤不平地向裁判抗议。不知是否因为裁判站立的位置不佳,他确实几次忽略了冠军几近犯规的动作。就连冷眼旁观的黑泽也差点儿忍不住脱口而出:“犯规了!犯规!!”“今天的裁判真不对劲!注意力到哪儿去了?”挑战者却对裁判一忍再忍、毫不抗议。最终,他以KO获得冠军。比赛结束之后,面对媒体的提问:“前冠军的攻击,不是有几次接近犯规吗?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这位新冠军冷静地答道:“裁判注意到的时候,也警告过对方的。”

    “新冠军态度诚恳,精神可嘉!”窪田感慨着。

    “注意到的时候,也会警告?啊。”黑泽嘀咕了一句。

    “对了,黑泽,差点儿忘了!我还有样东西给你看。”窪田突然大喊了一声,啪地拍了一下手掌,领着黑泽再次向二楼的饲育室走去。

    尽管兴致不高,可黑泽也只好一边感叹自己心太软,一边极不情愿地跟着窪田上楼。

    窪田进入饲育室,指着放在架子一角的一个小型塑料饲育箱,对黑泽说:“你看,那就是我刚才说的美他力佛锹甲虫。”

    黑泽走过去伸头看。只见饲育箱里有一只双颚相当长的锹甲虫,正像窪田形容的那样,那一对长颚,就好像两条向前伸直的手臂。相比之下,它的躯体部分就显得很短。“嚯,果然是个小帅哥!”黑泽发表着感想,“还带着光泽,这种颜色是叫铜色吧,还是叫亮茶色呢?”

    “我没骗你吧!告诉你吧,这位帅小子,就是我刚才的故事里被彩虹推翻在地的那只锹甲虫。正是他本人!”

    “你确定‘他本人’这种说法没有毛病吗?不过,真没想到它还活着呢!”待在黑泽眼前饲育箱里的那只锹甲虫,虽然算不上精神焕发,但看它正摆动着触角,把头伸向饲料,明显还活得好好的。

    “那天我过来看的时候,彩虹正拼命朝它冲过来,企图一步步压垮它。于是我赶忙把它救了出来,单独放进了这个饲育箱。”

    “享受单间特别待遇啊!”黑泽看了一眼饲育箱说道。

    “后来我还让它享用特餐香蕉,它才渐渐恢复过来。”

    “香蕉?”

    “香蕉是它们的大爱。另外因为营养价值高,许多锹甲虫饲养家喜欢喂给产卵前的雌虫。不过香蕉容易发黑变质,我通常不太喂它们。”

    “看来这家伙是因祸得福啊!”黑泽说完这句,望了一眼只有触角在摇动的那只小帅虫,又冒出一句,“真是大难不死。”

    “曾经攻击过它的彩虹和那几只锹甲虫一定做梦也不会想到,被它们欺负的这只美他力佛正在VIP室里享受着它们梦寐以求的香蕉呢!”

    窪田的话语中洋溢着仿佛是自己超越了彩虹甲虫们的自豪和优越感,黑泽听了,惊讶之余忍不住调侃了一句:“它们不也是你饲养的锹甲虫吗?”这位主人心血来潮地安排它们住在一起,结果它们发生了纠纷,他又随心所欲地偏袒其中一方,他玩得可真开心啊。

    “你说得不错。不过彩虹这家伙啊,以大欺小、盛气凌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些只是你单方面认定的吧?”

    “因此,我决定教训它一下,昨天我让它和另一只彩虹同居了。”

    “你把它们混在一起了?”

    “嗯,后来的伙计比先前那家伙还要健壮一圈,所以我想,派它来参战的话,不就能公平地让它们决一雌雄了吗?这样不就能让先前那家伙也体验一下遭人欺凌时的痛楚了吗?”

    “你这家伙到底想搞什么鬼?”黑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道,“动物们的纷争永无止境,结果不就是引发新的战争吗?”

    “难道你能对那种霸道的坏蛋视而不见吗?难道不应该好好地惩罚它一下吗?”

    “那么,结果呢?”

    “我叫你上来,就是为了和你一起确认这个。让我们来验证,最终结局究竟会怎样呢?”窪田欢快的声音简直像在唱小调。饲育室的架子正好位于与人眼睛高度平齐的位置,那里放着一只约五十厘米宽的饲育箱。窪田刚走近,就“哎呀!”地惊叫了一声。

    “怎么啦?”

    “黑泽,你快过来!好戏正上演,恰巧是精彩镜头呢!”

    “什么戏?”

    “战争大片。用你的话说,正好是攻击性得到发散的精彩瞬间。”

    黑泽抬脚朝饲育室深处走去。这个饲育箱内也不例外地配有泥土,种植着青苔和小草,还错综复杂地摆放着像是漂流木的那种木头,简直就是一个小森林。黑泽睁大双眼望过去,预感到眼前出现的景象似乎会是《拯救大兵瑞恩》片头三十分钟的场景,不由得心里有些犹豫。他立刻就发现了锹甲虫,那带着独特绿色光泽的漂亮小身躯就在小森林的角落里,窸窸窣窣地蠕动着。

    就在饲育箱的这一角,一只锹甲虫正腹部朝天躺在地上,而另一只长相一模一样的绿色锹甲虫正拼命用自己的身体撞向它。原来这就是彩虹啊,看上去跟一般的锹甲虫形状不一样,它的头部前端并列着两个像独角仙的触角一样从下往上翘起的部分,此时那两只颚正拼命地推着已经翻倒在地的同类。

    同时,一只小小的苔绿色小虫在处于劣势的那只锹甲虫身上爬来爬去。

    “啊,黑泽,快看!巴布亚金也成了这只彩虹的爪牙,帮它一起攻击!这只狗腿子!”窪田怒气冲天,完全失去了冷静。他用手捂着嘴,愤怒地颤抖着。满脸“岂有此理,简直难以相信!”的表情。

    “被打翻在地的是哪一只?”

    “是后来的那只。虽然它看上去体格强大,但另一只是先到的,所以还是占了上风啊。”窪田一边说,一边伸手打开了饲育箱的透明盖子。

    窪田打算怎么处理呢,黑泽冷眼静观。

    只见窪田先捉住那只倒在地上的锹甲虫,把它移到稍远处的木头背后避难。接着再把气势汹汹展开攻击的那只锹甲虫捉住,拿到了饲育箱外。“你看,就是这个坏家伙。”他用右手捉住虫的背部,伸手过来给黑泽看。

    “你把它骂成了万恶之源,可他不过是一只锹甲虫而已嘛。只不过带着光泽,长相帅气罢了。”

    “居然做出那么恶劣的事,不好好教训它可不行。”窪田话音未落,就把这只彩虹放在桌上,伸出手指,在它的背上狠狠地弹起来。就像小孩子之间互相闹着玩时弹对方的脑门一样,“嘭嘭”地弹了两下。桌上的那只锹甲虫受到这突然的攻击,身体都僵住了。

    “你这样下毒手也行啊?”眼前的窪田居然对一只小昆虫大动肝火,出手攻击。那样子看上去十分滑稽,完全多此一举。

    “出现这种情况,若没人教训它,它怎么能明白呢?得好好惩罚它一下才行。”

    “这种事怎么能与对小孩的教育,或者对犬类的驯服相提并论呢?”也不看对方是谁,仅仅是一只只会凭本能做出反应的小锹甲虫而已啊,“再说,这种事态还不是你自己好事,一手制造出来的?”

    窪田一听黑泽这话,似乎恍然大悟。“是啊,你说得有道理。”他那张通红的脸有些扭曲,说道,“记得很久以前,我还小的时候,常常被父母敲打训斥。是不是那时候带给我的阴影对我现在的行为举止造成了影响呢?”

    “不会影响得这么久远吧。是人,就会有情绪,会发火。当脑干的某个部位活跃时,就会产生攻击性,并因此而兴奋。谁都会有这种时候,和你小时候的经历无关。当然,如果你非要从年少时期去挖掘原因,我也不拦你。”

    窪田“呼”地吐了一口气,把桌上的彩虹锹甲虫放回到饲育箱里。他脸上恢复了平静轻松的表情,心平气和地说道:“所以,把几只锹甲虫放在一起饲育,是不是不太明智呢?”

    “这个问题,我可帮不了你。”

    就在这时,黑泽的手机响了。他纳闷是谁打来的,一看,是委托他调查妹夫的那位中年妇女。电话刚一接通,就听对方问他:“黑泽,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锹甲虫的家里。”

    “什么桥?”

    “不是,我现在正在作并温泉附近。你那个妹夫不是跟别的女人去泡温泉吗,我刚拍完他们在一起鬼混的照片,在回仙台的路上。怎么了?”

    “你是说你还在作并附近呀?那正好。你听我说,我刚刚从妹妹那里得到消息,所以马上跟你联系了。你能不能再跑一趟,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妹妹非常惊慌失措的样子,根本说不清楚。还是麻烦你再去一趟那家旅馆吧。”

    虽然感觉天气情况似乎比刚才好一些了,但在车灯的映照下,大雨形成的一条条雨丝仍旧细细碎碎,丝毫未停歇。

    通往仙台市街区的道路好像依旧处于禁止通行的状态,所幸相反方向,即通往作并温泉的道路目前畅通无阻。黑泽离开窪田家,行驶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已经可以看见稀稀落落的温泉旅馆了。

    夜色深沉,夜幕笼罩下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零零星星的路灯照着眼前的道路。黑泽拐入左首边的一条窄路,继续前行。视野中刚刚出现要去的那家旅馆,他又看到前方一片耀眼的红色,在空中不停地闪烁。是红色的灯光。没有警笛声。一辆救护车停在旅馆门前,警灯不断发射出闪耀的红光,搅动着四周的黑暗。

    黑泽把车停在路边。他定神朝旅馆方向望去,尽管已是深夜时分,却仍能看见那边有几个人影在来回走动。人影穿着浴衣,大概是入住旅馆的客人。或许是爱凑热闹和好奇心驱使他们从旅馆里跑了出来。

    过去打听一下情况吧,黑泽打算离开驾驶室下车。这时,他耳边回响起刚才临走时跟窪田的对话。

    “这雨还会下得更大吗?”窪田面带担忧地把黑泽送出门时如此说道,“黑泽啊,说不定,所谓的神明,正是以这种形式出现呢。”

    “神明?”黑泽皱了皱眉头,心里纳闷,这家伙,是不是又要发表什么奇谈怪论了?

    “就是刚才的我啊!在锹甲虫看来,在饲育箱外部,为他们操心辛劳,每天守望着他们,身为主人的我,不正如神明一样吗?外面的世界与我们所处的世界不是同一次元的。黑泽,你刚才不也这样说过吗?就是你听我说,我把翻倒在地的锹甲虫轻轻救起的时候,你说了一句:‘你简直是一位神明啊!’”

    “但你当时不是否认了吗?说什么,如果是神明,就应该寸步不离、目不转睛地守护着这些饲育箱。”

    “这正是关键所在。”

    “关键?”

    “我突然想到,神明不就和我一样吗?”

    “你居然和神明一样?从现在起,我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你过奖了。你看嘛,我通常都是专注于自己的创作,工作间隙,想起来的时候,才到隔壁去确认和观察锹甲虫的状况。”

    “渴望得到治愈。”

    “对。当我发现哪只虫翻倒在地时,就会伸手去拯救它;当我发现它们之间发生蛮横无理的纠纷时?”

    “你就会出手解决。”

    “遇上恶棍彩虹兴风作浪时,我就会用手指弹它给它教训。也就是说?”

    “就是说什么?”

    “天谴啊!”

    “原来如此。”

    “不仅如此,当我发现生命垂危的可怜弱者时,就会把它隔离保护起来,还给它喂特供品香蕉。”

    “这就是神明的佑护啊?”黑泽开始琢磨如何迅速结束这段对话,尽快向作并温泉出发。

    “于是,如果我从锹甲虫的心理角度出发来考虑的话?”

    “不愧是作家,到底比我们厉害!还能理解昆虫的心理。”

    “比如那只受彩虹欺凌的锹甲虫,它一定会想:万能的神明,快来救救我吧!为什么老天如此不长眼啊!再分析一下被掀翻在地、爬不起来的锹甲虫,它会在心里呐喊:为什么受这种不公平待遇的偏偏是我?我没做任何昧着良心的事,现在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只能这么一动也不能动地躺着等死,我到底哪点做得不对啊?”

    “于是它会叹息:‘这世上既没有所谓神明,也没有什么救世主。’”

    “此言极是。但这世上还是有神明存在的。只不过此刻他正好在隔壁专注于自己的工作,等他回过神来,就会过来视察。一旦发现危险,就一定会立刻出手相救。”

    “他会对邪恶势力严惩不贷。”

    “这么一想,不是很让人安心吗?神明并不是片刻不离地关注着我们。虽然这一点令人沮丧,但只要他发现了,就会严格地主持公道。只要有违反规则的行为,只要有不公平、不公正的偏颇现象,他就会立刻着手纠正。他会对邪恶施以天谴,而对于善者?”

    “会赏赐香蕉。”

    “也就是说,扬善惩恶的法则并不是不存在。如今心里有了这个想法,我感到极大的安慰。”

    “你是说,神明会不时地俯瞰我们人类?”

    “天网恢恢,疏而微漏。”

    “微漏,也行得通呀!”黑泽此时已禁不住苦笑,他说道,“你不妨以这个为题材写篇小说,怎么样?你不是发愁没有创作思路吗?把锹甲虫当作人来描写。这叫作什么手法来着?拟人化描写?你可以创作一个寓言故事。”

    “中心思想是关于神明的存在形态吗?”

    “至于深度如何,再另当别论。”作家刚才所说的神明在隔壁屋子里忙工作,这段话的意味尚不明了,“你就尽量把锹甲虫描写得像人一样吧。”

    “我才不会写这种东西呢!”窪田说出这句话时,口气有些恼怒。

    黑泽中断回忆,下了车,朝旅馆前一位正在操作智能手机的白发男人走去。男人身上的浴衣上印着旅馆名。

    “救护车停在这儿,是出了什么事吗?”

    黑泽定睛细看,这才发现旅馆旁边还停着辆警车。尽管今天并没做任何违法的工作,黑泽还是感到内心忐忑不安。

    “这家旅馆的屋顶上有一个供家庭使用的露天温泉浴室,听说有一对男女从那上面摔下来了。”白发男人用兴奋的语气回答。

    “摔下来了?”

    “下面是悬崖。”

    “这种鬼天气,居然还有人冒着倾盆大雨享受露天温泉啊?”

    “当时正巧这家旅馆周围雨停了。”

    天下哪有这么荒唐的事!黑泽无心质问眼前的老人,想来老人也没有理由说谎。

    那个男人和情妇一起,一丝不挂地摔下了悬崖,这是天谴呢,还是来自上天的嘉奖呢?黑泽想到这里,开始考虑遗产继承的事。

    既然还没有离婚,婆婆的财产传至丈夫后,大概最终会归那位妻子所有。

    “不过,”白发男人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继续说道,“奇怪的是,那个露天温泉所处的位置并不容易掉下去,而且周围有高高的防护栏。”

    “恐怕,那是因为,”黑泽答道,“他恰好对隔壁房间的工作产生了厌倦之情,于是信步踱到这边来视察了。”

    “谁啊?”

    就连黑泽此时也有些犹豫,他不愿把那两个字轻易地说出口。一幅奇妙的光景此刻掠过黑泽的脑海:从天空中厚厚的云层之间忽地伸出一只巨大的手,一把揪住正在享受温泉之乐的那个男人的头。

    逃离星期一

    星期一

    钓鱼池空着,可鲤鱼的肚子不空。

    今天是个工作日,位于仙台车站附近的这个钓鱼池几乎没什么客人。坐在池塘边长凳上的黑泽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疏忽了浮标的动静,于是拉起了鱼竿,但鱼饵在钓鱼钩上挂得好好的。他只好默默地再次垂下鱼竿。

    看来因为没有客人,连鲤鱼都失去了干劲儿。

    最近,每当没有工作安排的日子,也就是说,既没有“为了他人开展侦探业务”的需要,也没有“为了自己进行闯空门行动”的时机,黑泽就会来到这里,钓上一两个小时的鱼。鱼竿前端的浮标动了一下,继而往下沉。黑泽毫不迟疑地转动手腕,挥起鱼竿,手中能感应到鱼钩用力刺进鲤鱼身体里的感觉,这感觉带来小小的成就感,令黑泽忍不住陶醉在侥幸成功的喜悦中。结果那条鲤鱼还是逃掉了。

    “黑泽,你果然在这里啊。”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不必转身去看,黑泽也知道来者是谁。就是一个月前突然出现,试图与黑泽打交道的那个男人。这人在东京的一家节目制作公司工作,据说制作的大多为电视节目,而且以纪实报道为主。

    黑泽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东京。而对方似乎也有不容轻视的调查能力,不知什么时候,他居然打听到黑泽是这个钓鱼池的常客。

    在黑泽的印象中,承包电视节目制作业务的制作公司里的职员,应该与那些既有高收入又有稳定的社会地位的电视台职员不同,恐怕要夜以继日地辛苦工作,加班费能不能拿到都很难说。但是,出现在黑泽眼前的这位名叫久喜山的中年男人却彻底颠覆了黑泽的既有观念。他身上的西装是那样气派,脸上的表情是那样从容,以四 十多岁这个年龄来说,显得相当年轻。就连他下巴上的胡须,强调的也不是年龄,而是主人的时尚品位。

    一个月前,专门从事闯空门业务的同行中村对黑泽说过:“那个久喜山,一定跟电视台界的大佬们有来往,不然你看他怎么能那么耀武扬威!”

    “你是说,他深得那些大佬们的信赖吗?”

    “哼,深得信赖?不如说是抓到了弱点吧!要不然就是勾结起来干过什么不正当的勾当。换句话说,就是共犯关系。”

    实际与本人见面时,黑泽发现这个久喜山虽然看上去像是个个性骄傲的轻薄之人,但脑子很灵光。他不会直接命令他人或委托他人替他出力,而是非常擅长凭借那三寸不烂之舌巧妙地诱导他人为自己卖命。初次见面时他就通过貌似漫不经心的闲聊,企图怂恿黑泽答应替他去闯空门。

    “我今天是一大早特地搭新干线赶到仙台来的。”久喜山一屁股坐在黑泽身边的长凳上,迫不及待地说道,“黑泽,有件事求你务必帮个忙。”他的嘴角松弛,因此无法判断是在微笑,还是在发愁。

    “我还能帮你什么忙?”

    “当然能啊!这次要靠黑泽你在幕后工作的那套秘密特技。”

    黑泽挑了一下眉头。尽管早已看透对面这人肚子里的算盘,但他那高高在上、充满优越感的口气还是令黑泽非常不悦。回想当初久喜山第一次跑来,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能不能请你在电视节目里向观众们展示一下闯空门的特技?”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打听到黑泽的秘密的,说话时的语气倒是自信十足。

    “我并不是你要找的那个黑泽”、“我只是在假冒那个人”,任凭黑泽怎样否认,他充耳不闻。

    万般无奈之下,黑泽只好附和着他的话题勉强应了几句,不过最终也没有承认自己就是那位闯空门专家。

    “黑泽,请你去东京帮我完成一项任务,可以吗?”

    “东京?”

    “实话说吧,最近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令人震惊不正是你的本行吗?”

    “本行?”

    “电视节目不是特别需要让观众震惊的元素吗?尽管每年自杀者数以万计,但很少成为新闻,还不是因为自杀现象已十分普遍,堪称常态,因此人们都不会震惊了吗!”

    “嗯,你说的也是事实。”久喜山转回了话题,“不过,这次发生的事,真的特别奇妙。”

    黑泽目不转睛地盯着渔竿前端,头也不回地说:“那不更好,正好用来做你电视节目的素材。”

    “嗯,话虽这么说,不过这次不同,因为我是当事者。”

    听见久喜山说出这句话,黑泽强忍笑意。

    这时,黑泽注意到浮标正在下沉,赶忙转动手腕。钓竿带着弹力开始上升,同时传来那种期待中的熟悉的感觉。这种像是在跟人握手的感觉带来一阵小小的喜悦,在黑泽胸间弥漫。水中的鲤鱼拉扯着钓竿一起移动,黑泽努力稳稳地把持住。“快去准备渔网!”

    “咦?”久喜山愣了一下。显然,他对于突然被任命为渔网操作手而感到困惑不解,但他还是伸手取来了靠在长凳上的渔网。渔网的形状像是长曲棍球那种带网的球棍。“我该怎么办?”

    “我会马上把这条鱼拉过来,等到能看清了,你就用网兜住它。”

    那条鲤鱼用力拉着,试图逃脱。黑泽并不是一味反抗来自鲤鱼的力量,但又不放松对它的牵制,忽左忽右地操作鱼竿。这时他问了一句:“说说看,发生了什么事?”

    “啊?”正手握渔网、不知所措的久喜山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刚才不是说,你成了惊人事件的当事者吗?”

    “啊,是啊、是啊。”久喜山轻轻地点着头说,“前几天,我回到阔别已久的东京的家里。”

    “自己的家,还阔别已久啊。”黑泽在脑中回想起久喜山的家庭成员,应该有年轻时便与他成婚的妻子,以及长大成人、在广告代理公司工作的儿子。

    “呃,嗯,那是因为?对,因为我这个人放浪形骸,所以很少回家。”

    “平常净和年轻美貌的女人作伴了吧?”

    “你查过了?”久喜山流露出充满戒心的困苦表情。

    “维基百科上就有。”黑泽开玩笑地说。放浪形骸这个词也该进历史博物馆了吧!黑泽把这句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其实,上周是因为要拍外景去了外地,不料,回到家一看?”

    “一看,怎么了?”

    “墙上挂着一幅来历不明的画!”

    “来历不明的画?哦,是指绘画吧。”刚说完这句,黑泽突然喊了声“来了!”,接着猛地把鱼竿拉起来。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喊叫吓了一大跳的久喜山,手忙脚乱地操作起渔网,在水中捞鱼。随着一声欢呼“捉到了!”,他满脸兴奋地把渔网从水中举了起来。

    “好大一条鱼!”从水中捞上来的鲤鱼噼啪噼啪地扭动着身子,散发着仿如陆上潜水艇一般的非现实感。黑泽取出毛巾,将鲤鱼裹住、捉起,放进垂在水中的鱼篓里。

    黑泽把渔网放回原处,将新鱼饵装上鱼钩,再次把鱼竿垂入水中,这才回头发问:“那幅来历不明的画是怎么回事?”

    “哦对,”久喜山取出一张报纸,“你看看,这是半个月前的新闻。”报纸上刊登的新闻标题是:东京市内一位美术收藏家的藏画被盗。

    “哦,原来是那个盗画案。”

    “你果然对盗窃类新闻报道特别敏感啊。”

    “这则新闻又怎么了?”

    “这则报道中还附有那幅画的图片。出人意料的是,出现在我家墙壁上的,居然就是这幅画!你相信这种事吗?因为被盗而成为大新闻的那幅画,居然出现在了我家!”

    黑泽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久喜山的脸看了一阵。观察完之后,他把目光收回到鱼竿上,说了句:“你可真能干!”

    “黑泽你饶了我吧!我怎么可能去干这种事?不要以为人人都有你那套本事!”

    “因为丈夫整日不着家,妻子便去做了盗画贼。”

    “我对天起誓这不可能!我那位太太,属于只要家里有电视有网络就万事大吉的那种人。我问她这幅画是怎么回事,她却连画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都说不清。还说,因为挂在我的书房里,她还以为是我买来的。我原本就收藏了几幅画,加上工作的关系,有时候会把制作电视节目时用过的小道具啦装饰品之类的带回家来,她就以为那幅画也是这一类物品了。”

    “那幅画应该是知名画家的作品吧?”

    “是啊,就是这位大师啊。一个月前才来过日本的。”久喜山伸手递过报纸,答道。

    虽然知道这幅画的作者是个外国人,但黑泽没想到画家居然还健在。更加意外的是,他还来过日本。久喜山拿来的似乎是另一天的报纸,只见标题处醒目地写着:来自西班牙的现代派画家巨匠。旁边还配有一幅白发老人的照片。

    “从这照片看上去,不就是一个很普通的顽固老头嘛!”

    黑泽开始读报纸上的那篇报道。老画家的发言显示出他桀骜不驯的性格。出人意料的是,这位老画家在访日期间,居然还心血来潮地坐在街头替路人画肖像画。读到这段内容时,黑泽不禁为之震惊。“还可以这样?!”

    “这件事只是说起来好听,事后媒体纷纷称赞他这一举动显得独具匠心,但是我听说,当时不知情的人都以为他是个外国流浪汉呢。唉,早知道有这种好事,我就跑去让他帮我画一张,然后卖个好价钱了。到时候,那些收藏家一定会开出天价来抢购我的这件宝贝!”久喜山说到这里,停下来,望了一眼黑泽,“你在笑什么?”

    黑泽被他这么一问,才发现自己的脸上不知不觉地露出了笑意,便答道:“哼,你要是早知道这件事,肯定早早地跑去搞电视直播了!”

    “啊哦,被你说中了。嘿嘿。”久喜山并不否认,接着说,“总之,不知道咋回事儿,这位大师的画,居然在我家,等着我回去,吓唬我。”

    “简直不可思议。”黑泽脸上的笑意并未消失,“难以相信。”

    “就是,这种事我也不指望有谁能相信。所以呢?”

    “所以?”

    “黑泽老兄,你能不能帮我把它还掉?”

    黑泽一听这话,皱起了眉头。“还掉?把这幅画从你的书房?”

    “送回到它原先主人的家里。”

    “搬运物品,应该交给快递或者搬家公司,人家是专家。”

    “这怎么能那么大摇大摆地送?”

    “只能偷偷摸摸?”

    “那当然了!交给黑泽你,这点小事一定不在话下。这和闯空门有什么两样?再说,这次又不是让你去偷,仅仅是把画还给人家。”

    “仅仅?说得轻巧,要做的事不是一样吗?”黑泽摇了摇头,“况且,要送回到哪里都不知道。”

    “我来负责告知你那位美术收藏家的住址。黑泽,求求你了!我简直太为难了。”

    “我可不为难。”

    “你也会为难!”此刻,久喜山的脸上突然堆满奸诈的笑容,“因为?”

    “你抓住了我的把柄?”

    “不错!”

    黑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明天你就到东京来吧。拜托你了,我把我家的地址留给你。”

    “明天?不行。最近我很忙。”

    久喜山吧嗒吧嗒地眨了眨眼,转头望着鱼池,说:“一星期的开头第一天,你却忙着在这种地方悠闲钓鱼,这又怎么解释?”

    “但凡工作之前,我一定要事先调查好。如果忽略了准备和调查工作,能办好的事也办不好了。所以,你这种十万火急的事,我无法接手。”

    “那怎么行?我大后天又要去其他地方拍外景。星期四出发,要过整整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一个星期啊,那一个星期之后再说吧。”

    “不行,那就太晚了。”

    “你究竟有多忙?”

    “忙得恨不得能像孙悟空那样变出一个分身来帮忙。”

    “对了,说到分身,你知道吗?卓别林曾经参加过卓别林模仿大赛。”

    “这种时候干吗让卓别林乱入?”

    “当时,卓别林很火,欧美各地到处都在举办他的模仿秀。甚至有假卓别林拍的电影作为卓别林系列电影上映的事发生。”

    “真的有吗?这太厉害了!”

    “据说,有一场卓别林模仿大赛,卓别林本人也匿名参加了,结果却连决赛都没有进入。”

    久喜山笑了起来:“是真的吗?”

    “虽然很难说是不是个哗众取宠的噱头,但这也说明一件事是真是假,的确难以区分。受观看者的印象和先入观的影响。所以,只要你愿意,说不定也可以让其他人代替你去应付工作。”

    “这个主意不错。”久喜山立刻答道,“如果是我,就干脆按照星期几来决定分工:星期一让分身甲来、星期二交给分身乙。”

    “那你这个真身负责星期几呢?”

    “当然负责周末啊。”

    “果然不出所料。”黑泽显得百无聊赖,“换句话说,你看到的我,也有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不管怎样,明天,我的那件事就交给你了。”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黑泽,你不要忘了,从立场上来说,我是处于优势的。你的工作,我说的是你暗地里的工作。你那个暗地里的工作呢?”

    “没有什么明的暗的。”

    “你别跟我装蒜。你那点秘密,都在我手心里握得牢牢的。只要我高兴,随时可以交给警察。所以,你还是痛快点儿,跟我互相交换。哎呀,你这人真够麻烦的,我已经挑明到这一步了,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就算我答应你把画物归原主,也得要抽时间先调查一下那个美术收藏家的住址啊。”

    “你不是说过,你的熟人中有精通这种情报的吗?”

    黑泽的脑海中浮现出中村那张脸。最近他的业务覆盖区域从仙台延伸到了东京,业务范围也拓展到收藏和拍卖等相关行业。但就中村那种大大咧咧、慢慢悠悠的性格,很难想象他能在新领域获得成功,不如趁早收敛一点,黑泽心里一直这么认为。不过因为没有与他发生联系的打算,所以黑泽从未将这个念头说出口。

    “不管你怎么说,就是不行。”黑泽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又问道:“对了,你的钱没有被盗吧?”意思是,偷偷潜入你家的盗画贼,没有对你的现金下手吧?

    “这个嘛,我还没查看呢。你干吗问这个?”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的钱被偷了,那我才开心呢!”

    “黑泽,你别得意忘形。你根本没有与我讨价还价的余地。一个星期以后,等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如果那幅画还在我家书房里原样挂着?”

    “那又怎样?”

    “我就向警察告发你。”

    黑泽脸上现出思索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摇了摇头,表示甘拜下风。

    “话说,卓别林的电影中?”黑泽转变了话题。

    “卓别林还没完啊?黑泽,你就那么喜欢卓别林的电影吗?”

    “特别喜欢。”黑泽立刻答道,“他一定是想通过那些滑稽笨拙又变幻莫测的形体动作,在无声电影中表现跃动感。不管男女老幼,只要一看到他的那些动作,就一定会开怀大笑。要知道,让观众笑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我看黑泽你根本就不会笑。”

    “有一部短电影,名叫《发薪日》。”

    “也是卓别林的?”

    “电影中有一个场面,表现卓别林在建筑工地堆砖头。他那手脚并用的花式接砖法,简直神了!那段演绎真是精彩至极。所以?”

    “所以也请黑泽先生用你的神来之招,迅速地把那幅画送回原处。”

    “又被你抢走话题了。”

    星期二

    黑泽来到一片位于东京的住宅区。即使不看那标明地址的霸气文字,黑泽也能立刻感受到这里是高级住宅区。身处此地,不仅能欣赏到房子的气派宏伟,还能感受到每一栋建筑物都昂首挺胸地散发着威严。虽然仙台也不是没有如此豪华的房屋,但像眼前这种成片的规模,还真是令人动容。不过,就像电影中如果登场的全是身材高大的演员,反而会使观众感受不到登场人物的身材之魁梧似的。事实上,眼前的这栋豪宅在这片高级住宅区中,其气派也被周围的豪宅埋没了。

    黑泽身穿黑色拉链外套和黑裤子。他迅速翻过这家的围墙,绕过院子,来到房子背面。虽然事先已经知道这户人家有一扇通往厨房的后门,但事前没确认后门门锁的形状,黑泽还是有些担心。实际过去一看,是双排弹子锁。这种锁是专门为了防止被撬而开发的,无奈这个款式太旧。对付这种式样的锁,不算费劲。黑泽稍稍松了口气。

    黑泽先戴上了眼镜。这不是普通的眼镜,黑色的眼镜框进行了加工,正好在眉间的位置装了一支小型LED灯。这样既可以照明,又可以腾出双手,十分方便。接着,他取出道具,开始在门把手上摆弄起来。

    自己此时的所作所为简直毫无意义,黑泽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起来。平常出来闯空门,都是为了提高收入,从富裕的家庭获取金钱。但此时此刻,自己如此拼命冒险,仅仅是为了“把画从右边移动到左边”。

    但是,既然决定做了,就只能做到底。黑泽的脑海中浮现出久喜山脸上嬉皮笑脸的表情,那种抓住了他人的弱点、居高临下、充满嘲讽的笑。

    开锁成功!黑泽暂时离开后门,回到院墙边。开锁之前,他先从围墙上方推进来了一只木箱。这箱子约一米见方,厚五厘米左右,里面装着一幅镶嵌在画框里的画。

    四周静悄悄的,月光洒在庭院里。一身全黑装束的黑泽,抱着这只木箱,穿过庭院里的越橘树,回到后门。

    他从刚刚打开锁的后门进到房子里,脚上穿的是闯空门时经常穿的胶底布袜,不仅轻巧方便,而且用手一抹就能拭去底部的泥土等污物。

    他没发出一点声响,悄悄地沿着走廊向前移动。

    进入目的地房间,黑泽也不开灯,眼镜上的LED灯光足够派上用场。他把箱子轻轻地放到地上,打开箱盖后,从里面取出那个画框。

    这是一间排列着许多陈列柜的房间,摆满了各种各样、无法判断是否有价值的东西。

    靠里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裱好的画,看上去是一位白发老太太的肖像画。黑泽扫视着屋内,不禁感慨自己对这类东西的收藏价值真是一窍不通。他回想起儿时读过的一本侦探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在一个号称“星期二夜间俱乐部”的聚会中,解决与会者带来的一个又一个不解之谜。【20】

    黑泽这时突然意识到:今天正好也是星期二。

    接着,黑泽放下背上的双肩包,从包里取出一台摄像机。他按了几下操作键,确认了一下镜头,接着环顾室内,寻找适合放置摄像机的地方。

    为了向久喜山证明自己确实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了任务,他必须把操作过程完全拍摄下来,作为证据。

    黑泽在墙边的架子上找到了一个放置摄像机的合适位置。调整好方向角度之后,他按下了录像键。

    他先把挂在墙上的那幅老妇人的肖像画取了下来,放在脚边。接着举起刚扛进来的那个画框,挂到墙上的挂钩上,最后调整了一下画框的悬挂角度,让它不偏不斜。

    这下终于完事了!黑泽退后一步,望着墙上的这幅画。黑暗中无法把握这幅画的全貌。但既然出自著名画师之手,那一定是一幅出色的作品,只不过黑泽对此毫无兴趣。

    拍摄完录像,黑泽把摄像机收回到双肩包里。该做的事情都按照计划全部完成了。

    剩下来要做的,就是依照来时的路径返回,就万事大吉了。

    退出这间屋子。正当黑泽像进来时一样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前行时,作为熟练的闯空门专家的嗅觉提醒他:最里边的那个房间里,有什么声音在呼唤自己——如果这户人家有真正值钱的东西,那一定在那里。

    黑泽进到房间里一看,屋里摆满了书架,而最里边,果然有一个保险柜。

    黑泽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慢慢转动密码锁。他已经在一瞬间做好了判断:为了这趟苦差不辞辛劳特地跑来东京,如果毫无意外收获岂不空虚。如果此时能顺手牵羊,又何乐而不为呢!

    他像在和保险柜亲密对话一样,全神贯注地体会着密码轴锁旋转时的感觉。中途他突然想起,这个房间里该不会装有防盗摄像头吧。他连忙将视线投向室内四周,巡视起来,所幸没有任何发现。

    星期三

    “黑泽,实话告诉你吧,那户人家在房间里安装了防盗摄像头!”久喜山用抑制不住内心喜悦的语气说道,“所以,你摆弄保险柜的全部过程,都被毫无遗漏地拍摄下来了。”

    黑泽默默无言地抬了抬手,像在表示无可奈何地投降一样。

    此刻黑泽和久喜山置身于仙台车站西口,新开发的低层楼群一角有一家咖啡厅,他们俩就坐在咖啡厅里。

    “你在仙台有个新欢吧?”黑泽喝了一口咖啡,淡淡地说道。

    “什么?”

    “你不用紧张。我看你这么频繁地来仙台,就猜想一定是因为仙台有个美女在等着你相陪。”

    “你胡说什么啊?只要能与黑泽你见面,无论是一周一次,还是隔天一次,我都随时奉陪。”

    坐在隔壁餐桌旁的青年男女正在谈论刚刚买来的CD。只听其中一个人问:“为什么新发行的CD总是在星期三开始发售呢?”这个问题激起了黑泽的好奇心,但另一个人回答的声音太小,他没能听见答案。

    黑泽把视线投向餐桌上的那台笔记本电脑。这是久喜山带来的,现在电脑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黑白视频,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人影。很明显,画面中的人影正是黑泽。

    “实话告诉你吧,那一家的主人是我认识的一对老夫妻。”

    “原来我是被你骗去,偷偷潜入别人家里的啊!”

    “我怎么会想到黑泽你居然会打开人家的保险柜,大模大样地往外拿钱!”

    黑泽此时很想回击他一句:这难道不是你特地设下的圈套吗?

    “还算好,我跟那对老夫妻交情不错。”

    “交情哦?”

    “他们是我以前拍摄某个电视节目时认识的。”

    “是荞麦面店店主吗?”黑泽回想起不久前从中村那里听到的那件事。

    “什么?不是呀。怎么冒出个荞麦面店来了?”

    “交情不错,然后呢?”

    “我经常去他们家,来往密切得就像一家人一样。”

    “这些情况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前几天,我才去了一趟他家,帮他们安装了一台防盗摄像机。其实只不过是一台小型机器。利用红外线夜视摄像头,对房间里出现的动静作出反应,并在一定时间内自动摄像的那种。”

    “拍下来的内容会保存在存储卡里?”

    “对,还可以转存到电脑中。”

    “这种摄像机谁都可以买到吗?”

    “你不知道人类现在已经步入网购时代了吗?所以,我就买了一台,帮那对老夫妻设置好,来替他们监视那个保险柜。”

    “真是亲如一家啊。”

    “交滚!”

    黑泽用敏锐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对方。

    久喜山皱了一下眉头,说:“我发明的‘摇滚’的谐音词,不是很有意思吗?”【21】

    “还不算坏。”

    “前两天,我再次去到他家,检查防盗监控摄像机里的存储卡,就发现里面保存着你的这段。”

    “不过,这种画质,并不适合在电视节目里播放吧。”黑泽耸了耸肩。电脑上正显示出自己蹲在保险柜前,弯着腰摆弄密码锁的画面。接下来,是自己伸出双手,打开保险柜门,从里面取出一束束钞票,以及最后离开保险柜的经过。合计时长不到一分钟的视频,久喜山播放了一遍又一遍。

    “即使不能在电视节目里用,也是相当有价值的。”

    “比如说?”

    “黑泽先生和我,是不是也能从此变得亲密起来呢?”

    “用当下流行的说法,应该是,我们俩能加深交情。”

    “你爱用什么词,随你。不过,这对老夫妻,现在还没发现保险柜里的钱已经被盗走了。通常保险柜不会那么频繁地打开。”

    “你完全可以去向他们告密啊。”

    “这就是关键所在!你看,我发现这段视频之后,既没有立刻告诉这家主人‘快去打开保险柜查看!’,也没有马上把这段视频交给警察,更没有把它送到电视台的报道部门,而是首先把它带来给你看了。这一点,请你务必考虑清楚。”

    “对此我表示感激。”

    久喜山一定会把这段视频当成黑泽的高额借款单,小心翼翼地保管,然后利用它来占黑泽的便宜,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的计划就是抓住黑泽的弱点,完全控制黑泽,然后很好地加以利用。利用什么?那一定是黑泽的这项闯空门特技啦。

    “不过,我之所以潜入这户人家,还不是因为你——”

    “你如果要这样把责任推给我,我可以回答说:‘我完全没想到他会从别人家的保险柜里偷钱。’不是吗?”

    黑泽挠了挠头。“从事电视行业的人,智商就是不一般。”

    久喜山一听这句赞赏,有些恍惚,回答道:“黑泽,你作为一个闯空门的专家,头脑也相当厉害哟。”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我跟你说的那个闯空门的黑泽并不是同一个人。”

    “你别装蒜了!”

    “从今往后,我要吸取教训。工作时绝对要留意摄像机。”

    “嗯,这个想法不错。作为一个人,最重要的莫过于从失败中吸取教训,不再重蹈覆辙。”

    星期四

    黑泽从服务台借来钓鱼竿,拿着装鱼饵的盒子和鱼篓,向钓鱼池边的长凳走去。走近一看,有个男人正从钓上来的鱼的嘴里取出鱼钩,那人正是中村。

    “黑泽啊,你可真是的!我给你介绍的夜总会,你瞟都不瞟一眼,却对我告诉你的这个鱼池如此感兴趣,你真是个怪人。”中村看见黑泽走近,带着无可奈何的口气说道,“你这样子,简直越来越像史力奇了。”

    “在夜总会可以钓到男女之恋。”

    黑泽才说了一半,中村就已经领会到意思了,他笑眯眯地抢着说道:“而在钓鱼池里,却只能钓到鲤鱼。【22】”

    中村再次摆开钓鱼的架势。黑泽在他右边的长凳上坐下来,先把鱼篓放进水槽里,然后把鱼饵挂在鱼钩上。

    两人一边坐着钓鱼,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先是中村叹了口气说:“我的老毛病鼻炎又厉害了,跑到耳鼻科医院一看,今天居然是休诊日。我不甘心地又找了几家耳鼻科医院,没想到都是今天休息。是规定星期四休诊的医院很多吗?”

    “说不定大部分私人医院都是这样规定的。”

    “这项规定是不是有什么由来?”

    “由来?”

    “星期四,快去沐浴净身!”【23】

    “医生是否喜欢俏皮话,鬼才知道。”

    接下来,两人都保持沉默,专心垂钓。

    “上次提到的那个弄电视的家伙,后来怎么样了?”两人的饵料都被鱼儿抢走了,不约而同地摆弄起鱼钩的时候,中村突然发问。

    “弄电视的家伙?”

    “喂喂!”中村苦笑起来,“你怎么搞的?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忘记啊?你有点不对劲哦。”

    “我不对劲么?”

    “我说的是久喜山啊。久喜山后来怎么样了?”

    黑泽稍微沉思了一下,回答道:“那个人果然不好惹。他把我闯空门的现场用摄像机拍摄下来了。”

    “被拍了?黑泽啊黑泽,不是我说你,电视采访组就在你眼前,你还能视而不见啊?”

    “他是用防盗摄像机偷拍的。”

    “啊,原来如此!这小子居然用这种下流手段啊。”中村似乎很开心,张开大嘴笑了起来。

    “对了,前不久我去了那家荞麦面店。”黑泽说道。

    “哪家荞麦面店?”

    “你不是告诉过我吗?久喜山以前制作电视节目时采访过的那家。”

    “哦,是店主以前当过艺人的那家店啊。”

    大约一个月前,最初来向黑泽告密说“有一个叫久喜山的与电视台有关系的人,在到处打听你的情况哦”的,就是中村。

    当时,他还告诉了黑泽关于这家荞麦面店的故事。

    荞麦面店的店主曾经当过艺人,但因为没能出名走红,于是果断从演艺圈引退。接着到一家老字号荞麦面店当学徒,最终成功地独立,拥有了自己的荞麦面店。

    久喜山采访了这家荞麦面店,以及这位店老板,将采访内容编辑成长达一个小时的纪录片。或许是因为这个节目并非源自久喜山自己的提案,而是上面分派下的任务,他的态度非常敷衍了事,极不诚实。而且,由于店主性格敦厚、老实正经,如果按照一般的程序摄影制作,最终完成的肯定是一部毫无噱头可言的普通纪录片。久喜山一定是预料到了这一点,于是在拍摄中途,他暗中布置了一个圈套。“这个圈套,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偷拍。他偷偷地藏了一台摄像机,拍摄店老板开店前做准备工作的过程。”中村一只手做出举着摄像机拍摄的姿势,向黑泽说明,“同时在店老板身边,偷偷地准备了一个陷阱。”

    “陷阱?”

    “久喜山找来一本面向成年人的登满裸体照的杂志,装成顾客忘记带走的样子放在店里。这种恶作剧,只有高中生才能想得到。”

    “就靠这种鬼名堂还能制作出有趣的电视节目?等着天上掉馅饼下来吧。”

    “馅饼还真他妈的掉到他嘴里了!”

    对于久喜山来说,事情的发展让他喜出望外。偷拍下来的视频里,出现了店老板慌慌张张地拿起这本成人杂志,翻页畅读的样子。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内容,店老板的行为既没有违法,也不至于遭受伦理批判,甚至可以说令人莞尔。但是,久喜山没有放过这个意外收获,他把这些镜头剪辑成滑稽可笑的影像,在电视上播放了。

    “荞麦面店的老主顾们,大多数人肯定是欣赏店老板老实诚恳的性格。不料电视上出现了这样的画面,而且,镜头里的面店老板在看完那本黄色杂志之后,就开始着手作荞麦面。从观众的角度来看,多多少少在心里留下了不洁净的印象。”

    “但实际上黄色杂志和荞麦面并没有关系。”

    “你说得不错。看了黄色杂志之后做的荞麦面,顾客吃下去就会引起食物中毒,这种事不可能发生。但你要知道,开店待客,最重要的是给顾客留下的印象。”

    “的确如此。”

    “电视节目里甚至编入了顾客叫着‘来一份黄色荞麦面!’的吆喝声。结果节目播出之后,面店老板的声誉直线下降,荞麦面店生意惨淡。老板非常生气,一时间还打算跟久喜山打官司。但电视台根本不把这个当回事,而且说到底,久喜山的做法也谈不上违法犯罪。”

    “久喜山虽然有恶意,但没有罪过。只不过没有道德。”

    “店老板曾经当过艺人这一点也被久喜山利用了。”

    “怎么说?”黑泽不解地问道。

    “既然店老板在演艺圈混过,对这种程度的戏剧性安排就应该能够接受。久喜山一定是这样考虑的。”

    “岂有此理!他不就是适应不了演艺圈,才努力成了一名老实正经的荞麦面店主的嘛!”

    因为事先从中村口中得知了这段插曲,因此当黑泽得知久喜山指定的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这家荞麦面店时,内心惊讶不已。因为在他的想象中,久喜山应该和这家荞麦面店势不两立,尽管还没有闹到打官司的地步,但也应该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一面的水火不相容的关系吧。

    “这个久喜山,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中村也很纳闷,“他还不至于迟钝到这种地步吧!”

    “我猜想,”黑泽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大概是久喜山明明知道荞麦面店老板对自己怀恨在心,还故意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时不时地来这家店一趟。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赎罪。他是察觉到对方打算忘掉过去的不愉快,调整心态,重整旗鼓,因此特地不时地露个脸,让对方重新陷入忧郁的精神状态之中。他作为顾客来吃荞麦面,这一举动从表面上来看无可厚非,更何况店老板为人老实厚道,对顾客更是只能以礼相待。久喜山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特地跑来玩弄店老板的。”

    “他小子这不就是故意骚扰嘛!”

    “久喜山这种人就喜欢占上风。听说他还不时地带着电视台的相关人员到那家店吃吃喝喝,甚至举办宴会呢。表面上看,可以算是个老主顾。”

    “这小子太黑心了。啊,我受不了啦!”中村摇着头,作出全身发了湿疹,痒痛难忍、又抠又挠的样子。

    “我上次和久喜山一起去那家店的时候,店老板的儿子也在。趁久喜山离开席位的时候,店老板儿子对我说:‘那位制作电视节目的大叔,真搞不明白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怎么回答他的?”

    “不记得了。”

    “事实上,这个倒霉儿子也因此受到牵连,吃了不少苦头。小孩子有时候会干出非常残酷的事。抓住同龄人父母的把柄来嘲笑对方,对他们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我听说,事态严重到店老板已经在考虑是否让儿子转校的地步了。”

    “你怎么了解得如此详细?”

    “嘿嘿,我调查过了。”中村的语气颇有点自豪,“久喜山这家伙行动诡秘可疑,而且态度令人气愤不是吗?对了,听说久喜山又在计划下一组节目了,说什么要让店老板和他儿子搭档,一起上电视。”

    “搭档?”

    “我估计这小子策划的,一定不会是什么高档节目。况且,目前荞麦面店生意不好,店老板正为钱发愁。只要用演出费作诱饵,他很可能不会拒绝。”

    “原来如此。”

    “妈的,久喜山这个浑蛋,真想找个机会好好收拾他一顿!”

    “啊,我倒有个想法,”于是,黑泽把那件有关名画的事说了一遍。

    中村听着听着,乐开了。“神不知鬼不觉地,久喜山的家里出现了美术品?而且是别人的收藏品。简直太可乐了!这回轮到他头上了,看他还怎么当作新闻来取乐!”

    黑泽手握鱼竿,稍微耸了耸肩,说:“看来,你对电视的仇恨颇深呐。”

    “黑泽,你喜欢电视吗?”

    “我没考虑过喜欢还是讨厌这个问题。因为我不太看电视,所以也不会对它生气。”

    “说来说去,电视的影响力那么巨大,但那些电视人好像从没认真考虑过电视的效果,真让人愤怒。”

    “比如说?”

    “比如,前不久动物园里的小熊猫用两条后腿站立了一下,电视上就报道得沸沸扬扬的。”

    “原本小熊猫就会不时地用这种姿势站立啊,不是吗?”

    “对啊,任何一只小熊猫都有双足站立的可能。但是,一旦上了电视,那只小熊猫的人气就直线上升,简直成了一个一夜走红的超级明星。”

    “这就走红了?”

    “另一方面,每年有相当数量的日本人感染上艾滋病,却成不了热议的话题。搞不好现在还有人在想:艾滋病终于平息了呢,以前曾经很猖獗呢,哼哼。”

    “哼哼什么的暂且不提,有关艾滋病的消息,电视里不是经常在报道吗?”

    接着,中村又就电视报道的倾向展开了一番演说。比如,发生了丑闻的企业老板在摄影机前情绪激动地慷慨陈词或者出现异常举止,这些都能让电视工作者欣喜若狂。

    “这和敦厚老实的荞麦面店老板翻看成人色情杂志被偷拍,大同小异。”

    对他的这番话,黑泽既有认同的部分,也有难以苟同的,于是说道:“在我看来,电视本来就是一种道具。既会播放相声小品,也能传播音乐。而且,它的服务对象是不特定的多数人。他们要费尽心机地提供最大公约数,其实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也挺不容易的。”

    “你还袒护那小子呢啊。”

    “不,你误解了。”黑泽一边回答一边分析自己的思路,“我无法理解人的感情和善恶的区别。我只不过觉得,为人处事至少应该堂堂正正。因此,即使批判对方,也想尽量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

    “是吗?”

    “不管什么时候,都应该这样扪心自问一下:‘如果我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能够保证自己的处理方式是正确的吗?’如果答案是:‘我能做到。’就可以放心地、彻底地指责对方。但如果意识到‘万一我处于那个立场,说不定也跟他一样’,就不能对他人横加指责。”

    “你这套理论,我听得似懂非懂。”

    “仅仅是站在安全地带一味地指责他人,不过就是态度傲慢的评论家嘛。”

    “这就是你的观点吗?”

    “是我的处事准则。”

    “你说的堂堂正正,确实有道理,但是黑泽,你要知道,久喜山这家伙相当狡诈,况且他头脑敏锐,你如果不小心谨慎,搞不好会大难临头哦。而且,这次你的行动不是已经被他偷拍了吗?搞电视的那帮家伙,早就习惯运用影像的手法来弄虚作假、蛊惑人心了。”

    “你这也是偏见吧?”

    “话是这么说?”

    “好吧,我下次注意。”黑泽回答道。

    “你不是已经被偷拍了吗?还有什么下次不下次的!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你这是等到发现马已经被盗了,才跑去给马厩上锁。”

    “那或者,我去捉捕盗窃犯,将他绳之以法。”

    “我看你最近还是老老实实待一段时间为妙,至少闯空门这活儿暂时别干了。”

    “我计划最近再干他一票。”

    “算了吧你,你若动手,就正中久喜山的下怀了。肯定还会被他偷拍下来。不过,到底是什么行动?难道是你刚才说的,久喜山的画吗?”

    “嗯,被你猜中了。”

    “黑泽,我知道你头脑聪明,但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弄不好你不但会身败名裂,还有可能性命难保。俗话说得好,骄马必失前蹄啊!”

    黑泽目不转睛地盯着中村,感叹道:“这句俗话,说得真是深入人心啊。”

    星期五

    这栋公寓的大门配有保安防盗系统,通常来访者必须在键盘上按下被访者的房间号码,再请被访者输入密码解锁,方能进入大楼。不过,公寓的管理公司通常留有备用的解锁密码,以备紧急情况之用。因此只要知道备用密码,侵入大楼内部就易如反掌。

    黑泽身穿快递公司的制服,出现在公寓门口。按说过了晚上九点,已经不属于快递员频繁出入的时间段了,但也不会显得特别奇怪。其实背上的双肩包也很不寻常,但只要态度堂堂正正,看到他的路人也会好意地理解为:快递公司又折腾出新的运送道具了。

    黑泽顺利地进入电梯。电梯丝毫没有显露出拼命抵抗重力的样子,不吭不响,眨眼间就停在了八楼。

    目标人家在走廊最里边。尽管黑泽早已调查好这个时间房子的主人外出不在,因此几乎没有时间限制,但他还是要谨慎,尽量避免被其他住户看见。

    所幸正值星期五晚上,一定有不少人出门去街市上娱乐,很晚才会回家。

    黑泽取出工具,开始鼓捣门把手。他屏气凝神。在这一操作过程中,有时候他会发现,这感觉和按摩师将人体发僵的部位一个一个地缓解开时的感受非常相似。

    锁打开了。

    比起按摩师来,结果更加一目了然。

    黑泽事先已经得知房子的主人出门旅游去了。他脱下鞋子,进到屋里,打开镶嵌在眼镜框里的LED灯。

    只要把各个房间巡视一遍,便可以知道这户人家的资产放在哪儿,以及把这些资产变成钞票的道具——银行存折、印章这类东西放在何处。

    黑泽把目标锁定在最里边的卧室。

    走进卧室,靠墙有一个衣帽间。打开衣帽间的门,眼前果然出现了一个小保险柜。

    这一瞬间,黑泽感到心里有盏小小的幸福之灯啪地点亮了。

    黑泽时常想,人类原始的欲望当中,一定有一项是“侥幸心”。即追求“买彩票能中大奖的快感”的本能。早在远古时代,人类的先祖就能从在狩猎中逮到猎物而获得成就感,或许那时,就为这种本能扎下了根。

    陷入赌博不能自拔的感觉,也同样与侥幸心紧紧相连。新闻记者把独家新闻掌握在手时的成就感、为他人设下陷阱、趁机占领优势时的喜悦,也一定是同一种类型的快感。当幸运降临时,脑内会立刻分泌出快乐物质,心中大喊“快哉”!

    撬开锁,打开保险箱的那一瞬间体会到的小小成就感,让平常鲜有感情起伏的黑泽都感受到了愉悦。

    黑泽从保险柜中取出现金,接着把保险柜门关上。他用双手尽可能多地捧着钞票,站起来,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把手中的钞票放在地上。

    接下来,他转身走向壁柜。壁柜上放着一个外观像普通闹钟的摆设。黑泽一眼就看见它上面有一颗豆粒大小的细小亮点,立刻判断出这是一台红外线防盗摄像机。

    屋里果然事先设置好了摄像机呢!

    尽管早有准备,黑泽还是禁不住惊讶万分。

    他确认了一下防盗摄像机的角度之后,回到钞票旁边,双手再次捧起钞票,走回保险柜前。

    目的是让摄像机再偷拍一次自己的行动。

    黑泽打开保险柜门,把脚边的钞票送进保险柜里,再关上柜门。

    这样,钞票就物归原处了。

    他蹲下身子,再次旋转保险柜的密码锁。他刚刚才打开过一次,本可以轻易地立刻打开,但他却装作很吃力的样子。

    接下来,黑泽用戴着手套的手取出防盗摄像机。

    他关掉摄像机的电源,取出插在摄像机里的存储卡。拍下来的录像文件一定都保存在这张卡里面了。

    接着,他从双肩包里面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电脑电源,接上转换器,插上那张存储卡。

    黑泽默默无言地敲着键盘。他启动编辑图像的软件,打开防盗摄像机拍摄下来的图像文件。

    他试着播放这段录像,电脑荧屏上出现的是自己的背影。是黑白的,显得有些暗淡,但能清楚地看到保险柜的密码锁被打开的样子。

    黑泽熟练而迅速地完成了图像编辑工作,并删除了多余的部分。

    保存好编辑过的文件之后,他用新文件覆盖了存储卡上的文件。

    剩下来要做的事,是把存储卡重新插入防盗摄像机内。最后黑泽重新打开摄像机电源,确认红外线小灯再次点亮之后,离开了房间。

    星期六

    “黑泽,你看,这样把处理过的文件保存好之后,图像加工就顺利完成了。”大西若叶向黑泽说明。

    这里是仙台车站东口,钓鱼池附近的宾馆客厅。刚才一见面,黑泽就问大西:“今天是星期几?”大西回答:“星期六。”接着又问黑泽:“特吕弗导演的那部电影《激烈的周日》,改编自名为《逃离星期六》的小说。黑泽,你知道吗?【24】”

    黑泽对此作品并没有特别关心,因此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不想大西却继续说道:“我非常喜欢那部小说。”接着又说,“救助主人公的那位秘书帅极了。小说的最后,越读越有味道。改编的电影呢,味道完全不同,我只记得女演员的美腿,以及最后电话亭那一幕。”

    “好了好了,你快点教我加工录像文件的方法吧。”

    黑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大西打开电脑,开始操作编辑图像的软件。自从脑海里有了那个念头,他便决定必须先找到熟悉电脑的人,想来想去,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大西。

    “把这里,调整播放速度的地方调成慢速,视频就会变成慢镜头播放。”大西一边说明,一边操作画面上的速度调整条,改变了电脑显示的速度数值,“接着,试一试继续往小的方向调,把速度设定成负数的话?”

    “会怎么样?”

    “就会变成镜头倒退着播放。”

    “好厉害!”黑泽挠了挠太阳穴,脸上露出一副深思的表情,“图像就会被倒着播放?”

    “对,而且可以将倒着播放的视频保存起来。”

    黑泽随后依照大西的操作,复习功课一般操作了一会儿电脑,立刻就用得很娴熟了。

    “黑泽,你太厉害了。你的记忆力和灵感都这么非凡,不管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还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你啊!”大西感叹着,又问,“告诉我,你究竟在策划什么行动呢?”

    “算不上什么策划。”

    “你是打算在视频文件上做手脚吗,用电脑?”

    “是为了自我防卫。”

    “自我防卫?”

    “前段时间,有个家伙在到处打听我们这些同行的情况,你听说了吗?是一个从事电视节目制作的男人。”

    “嗯——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有。”

    “这个电视男,不久前来找过我。”

    “是不是让你上电视啊?黑泽,你可不要随便上什么电视哦。你要是上电视就糟糕了!你肯定会一下子走红的,于是,就会有一群一群向你涌来的粉丝们。”

    “然而,钓鱼池的鲤鱼们却不会朝我涌来。”

    “女人最容易上钩。”尽管大西年纪轻轻、朝气蓬勃,然而他说出这句话时却突然变成了中年大叔的口气。

    “这个电视制作人,哦,他的名字叫久喜山。这个久喜山并不是打算让我上电视。虽然最初他对我说过‘能不能请你在电视节目中展示一下你的闯空门特技?’,但被我拒绝了。”

    “你向他承认你是闯空门的了?”

    “怎么可能?!不过久喜山这家伙,即使被我拒绝,他也好像不当一回事。随后,他跟我闲聊起来,说起住在仙台的一对老夫妻的事情。说这老两口经常外出旅游,还把现金放在保险柜里,等等。很明显,就是在唆使我:‘你赶紧去干一票!’”

    “就凭这点花招还想诱惑人上当啊,更何况,黑泽你才不是那种‘嚯嚯’就轻易被诱惑的人。假如换成我们今村,肯定就‘嚯嚯’了!”从大西嘴里冒出的名字是黑泽的同行、她现在的同居对象。

    “不过,我想,这回不如‘嚯嚯’地被他诱惑一次。”

    “啊?”

    “当然,远离这号人,完全无视他,也是个办法。但我想,这次干脆去落入他的陷阱。看他那样子,我估计他会在那户人家里偷偷安置摄像机,打算把我的行动偷拍下来。”

    “制作一个‘帅气闯空门’特集节目,在电视台播放吗?”

    “特集节目的名称还需进一步商议。不过,他也有可能利用那些录像视频来威胁我,或者拿去向警察通风报信。久喜山如果够狡猾,就会选择前者;而如果他是善良的、有正义感的一般市民的话,就会选择后者。不管前者还是后者,对我来说,都是个大麻烦。”

    “既然你已经分析到这个程度了,那你打算怎么对付他呢?”

    “于是就轮到你刚才教我用的视频编辑软件大显身手了。”黑泽开始向大西说明,如果在现场发现有防盗摄像机,就在拍摄下来的图像上做手脚,“摄像机里留下来的,是我从保险柜里夺取他人钱财的视频。久喜山发现那些视频后,一定会如获珍宝地拿给我看,向我示威。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视频都是我利用镜头倒放的技巧编辑过的图像文件。这一招如何?”

    “镜头倒放?”

    “我实际的动作其实是把钞票放进了保险柜,但因为使用了倒放技巧,看上去就像从保险柜里偷钱。如果这个办法能实现?”

    “你是说,你不是从保险柜里取钱,而是往保险柜里放钱,对吗?听上去确实挺有意思的。不过,”大西紧皱双眉,“凭这个,就可以跟那家伙对抗了吗?”

    “他满心以为那是我偷钱的视频,可实际上却是我把钱放进保险柜的视频。当我把真相说出来后,他不是会相当失望吗?”

    “那样也许会让他觉得上当了。不过,即使你没有偷钱,那个视频还是会成为黑泽你侵入别人家里的证据啊。你无法证明你是完全无辜的。结果可能还是对方占优势。”

    “我还准备了让他难堪的视频。”

    “让他难堪的视频?”

    “我是为了久喜山去当小偷的,是这样的视频。也就是让他成为共犯。”

    “真不错!那到底是怎样的视频呢?”

    “现在我能想到的是,我从别处偷来贵重物品,搬进久喜山家里去的视频。正好前不久,我从你们上司那里得知了一位美术品收藏家的地址。”

    “我的上司?你是说中村大叔吗?算了吧!我才不是那个二百五军团的成员呢!”

    “你什么时候毕业的?”

    “去你的!我根本连入学都没有入过,好不好!”

    “简单来说,我的计划就是:下周,我会从东京那个美术品收藏家家里把美术品取出来,大概是一幅画吧,然后悄悄地把它挂到久喜山家里。趁那家伙外出工作不在家的某个日子,搬到他家去。反正那小子很少回家,肯定不愁没机会。等那小子某天回到他久违的家中,发现自己家里居然出现了被盗的美术品!大西,你想象一下,那不是非常令人愉快吗!”

    “你是说,这个计划的执行过程,你要全部录下来吗?”

    “当然。如果久喜山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仅仅是耀武扬威也就算了,但如果他企图恐吓威胁我的话,那我就不客气地全盘托出。偷保险柜的视频全是倒放镜头,美术品也是我偷的,因为是久喜山委托我去做的。”

    “那他一定会怒气冲天地说,一切都是你编造的。”

    “肯定会发怒的吧。”黑泽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天真地回答了一句,之后又继续说,“不过,那还要看第三者愿意相信哪一方。”

    “什么哪一方?”

    “你想想,没有任何理由去盗画,然后又把画搬运到久喜山的家里去,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任何好处。”

    “是哦,对你来说,仅仅是把那幅画移动了一下。”

    “如果是搬家公司,还说得过去。而‘我是受久喜山的委托,把画偷来运去他家的’,这个说法明显更可信。不管他是否会受到法律制裁,只要这种话题被传播开,久喜山的信誉肯定一落千丈。”

    “你真的会去干这么费劲的事?”

    “这样干他一票,至少能让那小子明白我不是好惹的,以后就不会来骚扰我了。”

    “你这不是以视频为武器,向以制作电视节目为职业、吃摄影这碗饭的人进攻嘛!”

    “应该配一句谚语吧!”

    “‘骄马必失前蹄’,怎么样?”这句话从大西嘴里说出。说完,她似乎很满意,又补充了一句:“这句话,搞不好会成为今年的最佳流行语呢!”

    “贴在补习班教室的墙壁上去,怎么样!”

    黑泽把笔记本电脑收回到包里时,大西又说:“对了,刚才听你说倒放,我突然想起来了,正好他前不久看了类似这种创意的电影。”

    “类似创意?”

    “电影的镜头,是用好像时光倒流一样的逆向次序播放的。比如,最初是现在的情景,下一组镜头是一年前的,接下来又变成五年前,以此类推,时间逐渐往过去倒退。也就是倒叙形式。”

    “观众能够理解吗?”

    “没问题,因为一开始就知道是这种类型的电影。如果事先不知道,看下去可能会有些混乱。不过,看着看着,慢慢总能明白的。”

    “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

    “有好几部作品呢。最有名的是克里斯托弗·诺兰执导的美国电影《记忆碎片》,加斯帕·诺导演的法国电影《不可撤销》,弗朗索瓦·欧容导演的法国电影《爱情赏味期 5x2》也是。还有一部韩国电影《薄荷糖》也是倒叙形式的。”

    “你知道得真详细。”

    “因为他收集了好些这类电影来看。男人都喜欢分类呀。收集、分类、绘制地图。”

    “马上就要有新谚语诞生了哟。”黑泽接着又说,“说起电影,在卓别林的作品中?”

    “黑泽你也看卓别林的电影啊?”

    “当然要看。”

    “啊,你们似乎很像呢。”大西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我和卓别林吗?”

    “是啊,你们俩都沉默寡言,又都穿黑色的服装,很配。”

    “但我不会逗人发笑。”

    “这倒是。”

    “在他的《发薪日》这部作品中,卓别林忙着堆砖头?”

    “堆砖头?”

    “他站在高台上,把砖头一块一块地摞上去。站在高台下面的好几个工友不停地把砖头往高台上扔,他一个人,就像表演杂技一样一个不漏地接住,简直像是奇迹一般。”

    “卓别林还会这种特技呀?”

    “那其实也是倒放镜头。”

    “咦?”

    “是把从上面往下扔砖头的镜头倒过来播放,这样一来,就变成从下面接二连三地往上扔砖头,然后被稳稳接住的完美影像了。”

    “这个构思真厉害。黑泽这次要执行的计划,也是同一个手法呢!”

    “但卓别林一定没有使用电脑。”

    星期日

    荞麦面店里很空,但刚吃完笼屉荞麦面的黑泽的肚子却不空。

    餐桌上有一只摆放着笼屉、茶杯和磁酒杯的托盘,旁边放着久喜山的名片。

    就在刚才,久喜山接到电话,说了声:“黑泽,对不起,我得出去一下,给公司回个电话。”就拿着智能手机出了店门,许久没有回来。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黑泽已经意识到久喜山这家伙不好对付。他刚才就直截了当地对黑泽说:“你能否上一下电视,为观众展示一番你的闯空门特技啊?”黑泽听出这话不是他的本意,他心里一定另有打算。

    从这个位置看不见店老板的身影,只听见从里面传来有规律的制作荞麦面的声音。

    虽然是星期天的中午,但顾客很少。

    不久,一位看上去像是小学高年级学生的少年走了过来。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什么过来,说了声:“面汤,请您慢用。”因为是周日不用上学,所以他就来帮忙了吧。

    少年对向他道谢的黑泽点头行礼,接着低声问道:“大哥,您和那个电视台的大叔是朋友吗?”

    虽然早已不是能被称作“大哥”的年龄,但这时候纠正又很麻烦,因此黑泽仅仅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不是,我今天才跟他第一次见面。”

    “都是因为这个大叔,我爸受了各种欺负,我在学校里也被大家嘲笑,糟糕透了。”

    “是电视引起的吧?”

    “电视这玩意儿太可怕了。”他那口气显得少年老成。

    “他经常来你们这家店吗,电视台的那个人?”

    “经常来。我爸很烦他来,但又不能赶他走,因为他每次来都买我们家的荞麦面吃。所以我都搞不清,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黑泽一边加面汤,一边回答:“好人也有坏的一面,反过来,坏人也有好的一面呢。”接着又说,“一定要分好坏的话,那个人呐?”

    “怎样?”

    “让人感觉不舒服。”

    黑泽只不过是把心里想的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可少年一听这回答,脸上露出喜色,高声回答:“就是感觉很不舒服。哦,对了。”

    少年说着,马上朝店的另一边走去,又立刻回来。

    “给你看,这是我放学回来的路上得到的,”他边说边把一张纸递给黑泽,“嗯,是星期五那天。”

    “星期五啊。”黑泽开始在脑海中确认今天是星期几。

    “啊,是上个星期五哦,可不是下个星期五。”

    “这我清楚,下周是未来。”

    “没错。那我再考你一个脑筋急转弯。星期一我吃了蛋糕,但是星期二蛋糕还在。为什么呢?”

    “因为又做了一块蛋糕呗。”

    “噗——”少年兴高采烈地发出意味着答题错误的效果音,公布答案,“因为星期二不是吃完蛋糕后一天的星期二,而是上个星期的星期二。”

    “原来如此。”黑泽答道,心想,原来只列出星期几,并不能明确地知道日子是朝前进呢,还是往后倒退。接着他又忽然看了看墙上的挂历。星期一的右边是星期二。但是,往回倒退一个星期,也就是挂历的上面一行,也有一个星期二。原来如此,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也可以像这样每隔六天往回追溯。他回过神来,指着少年手上的纸问:“你得到的这个是什么东西?”

    是素描本上扯下来的一页纸。

    纸上面,是貌似用铅笔画的少年的脸部,很大,很美。

    “上个星期五,我在车站附近遇到一位老爷爷。他是个白头发的外国人。我给了他一个肉包子,他就给我画了这张画像。这是肖像画吧?”

    没错,这是一张肖像画,但与普通的肖像画相比,有着不一般的构图。黑泽被这张画的笔触吸引了。铅笔线的浓淡之间,饱含着能刺激人想象力的扣人心弦的力量。它不是那种单纯的写实肖像画,还渗透着幽默感。

    可不能小瞧街边的肖像画家,黑泽心里想着,对少年说:“这幅画你可要好好收藏啊。”

    荞麦面店的门开了,久喜山回来了。

    顾问之死

    1

    因为我对他没有多少好感,所以尽管就坐在他对面,我却一边听着他说话——他说的话有一半是从左耳朵进、从右耳朵出——一边摆弄着刚买的智能手机。

    “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放大画面是这样操作的。”他把身子往前靠过来,探头盯着我眼前的手机屏上显示的地图,伸出手来。

    我们此时置身于仙台市内的一家咖啡店里,在一张双人餐桌前,面对面地坐着。

    为了饲育锹甲虫,我搬到青叶区西端位于山脚下的新家。这之后,我来市中心仙台车站附近的机会就少了很多。但我只要上街来办事,或者在外面工作的时候,就会顺便来这家咖啡店。我喜欢这里小巧舒适的氛围。但他一进到店里,草草地环顾四周后就颇有深意地哼了一声,接着说:“你居然能在这种环境下工作啊!”

    我提心吊胆地希望他这句带刺的话没被店员听见。

    “早知道这样,我们还不如到我住的那家宾馆的咖啡厅见面呢!”他又嘟囔了一句。他指的是仙台站旁边新建的外资高级宾馆,我还从来没去过。

    “要放大画面的时候,是这样的。”他把大拇指和食指放在手机屏幕上,然后两个手指像要把屏幕拉开一样滑动。我看着他像是在确认手指上有没有粘糨糊的动作,觉得有点滑稽。不过地图还真的被放大了。好像拉伸橡皮一样摆弄液晶画面,这倒挺新鲜的。“缩小的时候,就这样。”那两根手指又像刚才一样,只不过这回是朝着相反的方向滑动,“你呀,大学时代就不擅长摆弄这种电子仪器吧?”

    我和他还算不上朋友。论起关系来,仅仅是大学时同班过,但所属的课外同好会不同,虽然都是离家一个人住,但住的地方相隔很远。在教学楼里一见面,他总是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可我不太能接受他那轻率的言行和永远充满自信的态度,总是漫不经心地回应,尽量回避他。他的父亲很有名气,是一家连我都知道名字的一流企业的经营者,而他似乎早就坐定将来要继承父亲的事业。大概因为有了这个先入观,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总是让人觉得非常傲慢、目中无人,尽管实际上不一定如此。不,实际上他也确实是非常傲慢、目中无人。但即便如此,他在女孩子面前却非常吃香。所以,也许我是在嫉妒他。

    整个大学生活中,能回忆起来的我跟他之间的联系,只有那么一次。可能是因为教学楼附近的空地上羽蚁过度繁殖,导致教授的轿车前窗上铺满大量羽蚁,黑压压的一片。我和他同时目击到了这一幕——同样形状的昆虫成群结队地聚集在一起,我们同时感到恶心,同时起了鸡皮疙瘩,然后同时慌忙逃离了——这是我和他仅有的一个共同点。

    大学毕业后,我们俩的关系就仅限于每年寄送一次贺年片了。我一直纳闷为什么会收到他寄来的贺年片,每次收到他写有近况的贺年片,我就只好礼节性地回寄他一张,并在心里暗暗期望,这种勉强维持的来往是不是也该结束了。

    他几年前就进了父亲的公司,并立刻升到要职,这些都是通过他寄来的新年贺卡上的近况报告得知的。其他大学同学似乎从来没收到过他的贺年片,所以我一直无法理解,他究竟为什么选择我来维持联系。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当公司职员,而是选择了执笔创作这一比较特殊的职业,让他对我产生了一点兴趣。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是他期待将来有一天,我能对他起到一点作用。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揣测而已。

    突然接到他的电话,是在两天前。新买的智能手机突然接到一个没有号码的莫名来电。我还不太习惯操作,手忙脚乱地接通之后,只听见一个口气随便的声音说:“是我。”连名字也不通报,以为上来就是一句“是我”就可以畅通无阻,正是他这种傲慢的态度令我难以接受。不过我承认,尽管这是毕业以来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我还是立刻明白“哦,就是那位光彩夺目先生”。

    “要不要见个面啊!”他接着说。

    我推托说现在工作很忙,于是他换了语气,说:“你能不能跟我见个面?”

    我一点儿也不想跟你见面!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不出来,这是我的弱点。既是你的弱点,也是你的优点。我多么期待能有人这样夸我一句。

    2

    “你知道一个叫‘山家某某’的人吗?”店员把咖啡送上来,他瞧都不瞧店员一眼,甚至有点厌烦似的背过脸,问我。

    “山家某某?”我重复了一下他随便抛过来的这个模棱两可的词。心里对他这种“我只负责暗示,思考是你们的事”的做法很反感,但我的脑海中确实立刻浮现出一个人名,于是回答他:“你是问山家清兵卫吗?”

    “啊,就是他、就是他。他是什么人?”

    “你在仙台,却连山家清兵卫都不知道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实际上我自己也是最近才了解到这位山家清兵卫的事的。仙台的居民当中,没听说过山家清兵卫的名字的,大概也不少。但我想,这样挖苦他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甚至可能获得嘉奖。

    “我现在住在东京呢。”

    “是吗?那就更成问题了。你在东京工作,为什么会出现在仙台?”我随口说出他本该就任的公司名称。

    “哦,忘记告诉你了,我已经不在那里了,四个月前就换公司了。”

    莫非他在父亲的公司遭到冷遇,被扫地出门了!我心里暗自欣喜。但他立刻接着说明:是他父亲的公司又创立了一家涉足新领域的分公司,想由他担任董事长。我这才明白,如今不过是他那一帆风顺的人生旅途中的一幕,心境顿时暗淡下来。

    “那你是为了见我,而专门跑到仙台来的?”

    “怎么可能?”他苦笑着说,“我来这里是为了视察这边的工厂。”

    “我就说嘛。”

    “另外,这里有个女朋友。”他笑起来。他那看上去跟学生时代时相比丝毫没有改变的外表令我立生嫉妒。“我计划明天跟她一起去室内大剧院欣赏音乐会。”

    “原来如此。”我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但实在没兴致追问这些。就如同北美买来的DVD用我家的放映机无法播放一样,他的常识与我的常识,规格不一致。“你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女生们的靶子。”我说这句话时饱含讥讽的口吻,不如说,这句话本身就是对他的嘲弄。

    “是的呢。”

    没想到,我射出去的那支讽刺之箭,不但没能刺伤他,反而被他吸入体内,最终变成了助其成长的营养成分。

    “你要知道,不管到哪里,总能感受到别人的视线,也是一件很令人发愁的事呢。”

    我不由得想感慨,他这满腔的自信到底来自何方?我甚至想,如果他出本自传,我绝对不能放过,必须读一读才行。

    正这么想着,就听他继续说:“不管怎样,你也算是个耍笔杆子的,我想你一定对历史那一类的事有所了解吧?”

    “哪里,我对历史一无所知。”

    “亏的你还是个耍笔杆子的。”

    “是啊。”

    “哼,我就知道你们这种人,反正是用电脑写文章,所以明明自己不会写的汉字,也能不动声色地照用无误吧。”

    我不得不点头。因为随便翻开我写的书,满篇都是我不会写的汉字。

    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这么攻击我的话,请马上滚回去!我很想冲他这样吼上一嗓子,但是对他,我连说这个都嫌麻烦。

    “山家清兵卫相当于伊达政宗的家臣。伊达政宗,你总不会不知道吧?”我再次带着挖苦的口气说。

    “伊达政宗,我知道。”他毫不畏惧地答道。

    “山家清兵卫曾经被伊达政宗派到四国的宇和岛去。”我一边说,一边整理头脑里那些本来就记得不是很清楚的知识,“宇和岛原本是伊达政宗从德川那里得到的领地。”

    “从仙台藩到四国,那可不是一般的遥远呐。”

    “如此安排是故意刁难他的。”我也点头说道,“政宗的真正目的,是要把秀宗打发到宇和岛去。秀宗是政宗的儿子,一直放在秀吉那里抚养。”

    “政宗的儿子由秀吉抚养,就叫秀宗,这名字取得真省事啊。”

    “从前的人都是这样的吧。于是,山家清兵卫就作为这位秀宗的顾问,或者叫助理,被派遣同行了。当时政宗对秀宗说,你就把山家清兵卫当成你的父亲。可见山家清兵卫是一位深得政宗信赖的家臣。”

    “哦。”他叹了一声。听上去跟之前的口气完全不同,像是很感慨的样子。我暗自提防,他是不是又要吐出什么令人不愉快的话了。不过,他没再作声。

    “山家是个非常优秀的人才。政宗交代山家:‘你要做到爱护家臣,不欺压百姓。我希望日后人们能感慨“秀宗不愧是伊达家的后代!”。秀宗就交给你了,好好抚养他。’而山家完全遵照政宗的嘱托严格执行。山家一定是一位严肃认真的人。”

    “这是真的吗?”他眨着眼问道。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谎?你要是不相信,我就不往下说了。”

    “不,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发现,很相似啊!”

    “什么跟什么相似?”我问他,但他没回答。

    “总之,到了宇和岛,山家开始着手改革藩政。而必要的经费来源没有从百姓头上征收,而是靠降低藩士的俸禄、减低住民的税率和削减开支。”

    “太不简单了。这连现在的国会议员都做不到啊!”

    “现在的国会议员,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后来呢?”

    “你也可以想象吧?受百姓称赞,却对官吏们严厉的人物的下场。”

    “嗯。”他一脸严肃地说,“他不讨人喜欢。”

    我点点头。

    山家清兵卫被藩士们疏远,受人诬陷,甚至遭人暗算。

    “他被人杀害了?”

    我注意到他问这句话时,脸色变了。

    没错,山家清兵卫的确是被人暗杀的。

    3

    “山家清兵卫死的时候只有四十二岁,我想他离世的时候一定死不瞑目。”

    我耳边响起这句话,还是两个月前,在仙台市内一栋时尚大厦的屋顶上听到的。

    这栋大厦正好位于带拱顶的商店街的中央,里面进驻的多数是名牌时装店,所以经常聚满了年轻人。我在学生时代时也喜欢把这里定为约会地点,可以说,这里是仙台市内具有代表性和象征性的场所。但我从来没想过,这栋楼的屋顶上居然有一座神社。那还是半年前有一次坐出租车的时候,司机对我说:“你知道山家清兵卫吗?他的老家原本就在这栋大厦的所在地,所以大厦的屋顶上建有一座祭奠他的神社。”我这才得知。

    打扮时髦的年轻人络绎不绝、来来往往的现代时尚大厦的屋顶上,居然有一座祭奠四百年前离开人世的山家氏的神社。这样的组合搭配,的确耐人寻味。

    后来我又得知,这座大厦的屋顶平时是禁止入内的,唯有一年一度的“三社祭”的时候才对外开放。因此,两个月前的那天,我和仙台市内某出版社的一位编辑就一起造访了这座神社。

    按下大楼电梯里显示最高楼层的R键,眨眼间,就到达屋顶。迄今为止,我甚至从来没意识到这个按键的存在,更不用说试着按一下了。如果是平常日子,肯定按下去也不会有反应。不过原本也不会有顾客要到屋顶上来吧。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触到按键的手指紧张得微微颤抖。

    到达屋顶后,我发现屋顶平台和一般的商业大厦一样。有用栅栏围出来的放置空调器械的空间。除此之外,果然有一个孤零零的小神社。即使心里有所准备,眼前出现的异样风景还是让我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可思议。旁边站着一位身穿制服的向导,最初他似乎把我们当成按错键的冒失客人了,但在得知我们是专程来访的之后,他就用这句“我想他离世的时候一定死不瞑目”开始了解说。

    “山家清兵卫遭受突然袭击,被人暗杀的时候,正和他的孩子一起睡在蚊帐里,是吧?”编辑问道。

    向导一脸神秘地回答:“据说有人要来突然袭击这件事,他事先早已知道,并且安排夫人和女儿逃出去了。”

    山家清兵卫当时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呢?我一边参拜,一边在内心想象。首先,听到“顾问”这个词时,脑海中浮现的是白发苍苍的年迈老者。但事实上他当时只有四十二岁,还算不上年迈。

    他当时的选择,是明明知道敌人要来暗杀自己,却还迎头而上呢?还是听凭天意,接受命运的安排呢?

    我说:“山家清兵卫受命以来勤勤恳恳、尽职尽力,最后却被暗杀,真是天理何在啊!”

    “不过,那些谋杀犯最终一个不留地全部丢了性命,正应了那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或者叫作‘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呐!”向导叉着腰,静静地说道。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抑扬顿挫,似乎是在淡淡地说明自然天理。

    “咦,是吗?”我和编辑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啊!”向导回答我们的口气中含有“你们连这也不知道啊?”的意思,“山家清兵卫去世之后,先是策划暗杀的主谋者发着高烧坦白了全部罪行,之后就死了。山家去世三周年忌日那天,祭祀典礼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使得寺庙倒塌,死的全是与清兵卫敌对的势力。还有,清兵卫最大的对头,武士大将,也在藩主的法事中被掉下来的寺庙大梁压死了。”

    “真是恶有恶报。”编辑脱口说道。

    我想,这正是正义的复仇。脑海中回想起刚才向导说的那句“正义必将战胜邪恶”。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无语。耳边隐约能听见吹过屋顶的阵阵风声。

    眼前正好是祭奠山家清兵卫的寺庙,所以响在耳边的话语与其说是在述说往事,不如说更像是在描绘现实中的复仇故事。我不禁感到背上涌起一阵阵寒意。

    “过了一段时间,为了慰藉山家清兵卫的在天之灵,秀宗在宇和岛上建了一座神社,那就是和灵神社。接着,清兵卫的子孙们也在他的家乡仙台建了一座神社,就是这座神社。”向导一边说,一边像在心里肯定这一说法一样,轻轻地点着头。

    4

    听我说完以上有关山家清兵卫的基础知识,坐在对面的他“嗯”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我问他:“怎么样?”

    “什么呀?”

    “我好不容易牺牲自己宝贵的时间向你说明,可你好像不以为然。”

    “不是不以为然。我是在想,原来如此。”

    “什么叫原来如此?”

    “简直一模一样啊!”

    “一模一样?”什么跟什么一模一样,纳闷的我又记起刚才他说了一句“很相似”。

    “最近,我身边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连串事。咦,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吗?”

    他说得这么抽象含糊,加上那居高临下的口气,实在令我反感。“不知道啊。什么一连串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他歪着头说道。在我这个男人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有型。与学生时代相比,他吸引异性的魅力更加强了。更何况财力和地位都增加了分量,看来这位名副其实的高富帅的实力已经不可估量。

    “我刚才不是说,我现在受命掌管新公司吗?”

    “你刚才可没用‘受命掌管’这个说法!”

    “那仅仅是表达的自由。”他立刻反击,恐怕是瞬时间想到的词,就脱口而出了吧,“当时,我父亲把他的一名亲信部下派给了我,他在原来的公司担任常务董事一职,经验丰富且德高望重。”

    “哦哦。”这下我终于恍然大悟。我喝了一口咖啡,点头说道:“的确,这关系就好比你是秀宗,这位常务董事是山家清兵卫。”

    “没错。”

    “不过,这种事还称不上一模一样吧。富二代就任掌门人时,给他派一个顾问什么的,也算是稀松平常的做法。”

    “也许吧。”

    他仍旧是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态。

    “怎么?难道你想说,你的这位顾问也被人杀害了?”我这么说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意图,只不过,凭借现有的情报,构思出令人惊讶的情节,这几乎就是我的工作内容,所以我就随口说出了心里闪过的念头。

    没想到,我话音刚落,他的脸上立刻呈现出畏惧的表情。只见他面部肌肉抽搐,好像打算对我的话付之一笑却没能成功,想表现出困惑之意可自尊心又不允许,就是这么一种复杂的表情。他伸手端起咖啡杯,却发现已经空了,只好摆弄着盛糖的容器。

    “啊!是真的吗?”我惊讶地睁大眼睛问。

    “什么?原来你刚才是瞎猜的啊?”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事件发生在两个月前的一个深夜,他在回家的路上被车撞了,当场死亡。当时天下着雨,他滑倒在地,不巧被驶来的车撞上了。”

    我感觉面部肌肉紧张,平常我最害怕谈论死人的话题。虽然对方素不相识、毫不相干,甚至未曾谋面,但确确实实、曾经存在的“某个人”,现在完全消失了。这个“某个人”不会再出现在任何地方。这个事实令我无比恐惧、难以忍受。

    被车撞上的那一瞬间,他的家人的生活一定天翻地覆了吧。

    “不过,那只是一起交通事故吧。这怎么能跟山家氏的遭遇相提并论呢?”

    “实际上,并不是事故。”他用稍微有点变调的声音又添上一句,“有这种传言。”他虽然已经是满脸的忐忑不安,但那傲慢不逊的姿态却丝毫不变。

    “并不是事故?”

    “矶部的确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可他思考和处理问题时总是站在普通员工的立场上,而不是站在掌握实权的上层们这边。”

    “他名叫矶部呀?”

    “跟你刚才讲的故事一样,这种人容易遭人厌恶,不是吗?因为他过分较真。”

    “较真,这不是很难得吗?”

    “但在残酷的现实社会中,并没有那么简单。”

    “等等,你不会是想说,是矶部的反对派们策划杀害了他吧?”

    “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不能这么说啊!”

    “这太不现实了。”

    “你这种整天编造虚假故事的人,哪里懂什么叫现实!”

    为什么突然把枪口对准我,实在莫名其妙。“真的不是事故吗?真的是因为反对派们的恶意,山家,哦不,是矶部,矶部才遇难的?”

    “不排除伪装成事故的可能性。”

    我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充满恶意的黑影,在雨中猛推矶部的后背。

    “或许仅仅是你过于紧张了。突然间失去了矶部这个得力助手,所以你的神经反应过激,要么就是胆怯了。”我原本不打算故意火上浇油的,但还是忍不住这么刺了他一下。

    他立刻虎着脸,鼻孔翕张,瞪着眼睛,目光炯炯地朝我直直看过来。“我跟你说,即使矶部不在,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并没有不安。”

    我心想,你何必这么较真呢。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向他发问:“我再问你一遍,那你为什么特地跑来问我山家清兵卫的故事?”

    坐在对面的他似乎不习惯被提问,脸上再次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回答道:“前不久,矶部的女儿到公司里来取他父亲留下的东西时见过我了。她还是个高中生,长得可真漂亮,不过这个暂且不提。总之,他女儿对我说:‘我父亲很敬佩山家清兵卫,平常总爱把自己跟他做比较。请问,您知道山家清兵卫吗?’她虽然脸蛋长得不错,但是神情沮丧,一点儿都不可爱。女高中生应该更加明朗快活,充满青春活力才对啊!”

    “她父亲刚刚离世,表情沮丧也是自然的。”我明明知道跟他说这些是白费口舌,但还是忍不住开导他,“不过,敬佩山家清兵卫的常务董事,很罕见吧?山家清兵卫是个众所周知的人物吗?”

    惭愧的是,尽管已经在仙台生活了近二十年,我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山家清兵卫这个人物的。

    “所以,刚才听你说了山家清兵卫的故事,我终于茅塞顿开了。因为矶部就是宇和岛出身的。我父亲跟四国有缘,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和他特别亲密。”

    “宇和岛呐!”这位矶部先生,或许这一生都是陪伴着和灵神社度过的。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很有可能对山家清兵卫充满敬仰之情。我这么想着,便问他:“那么,你是怎么回答他女儿的?”

    “我口气温和地回答她:你父亲的确有这样一面。”

    “但事实上,你对山家清兵卫这个人一无所知。”

    他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说道:“难道要我对一个女高中生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请你告诉我’吗?告诉你,与其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出洋相,还不如当场做出熟知的样子,事后再暗地里调查了解。上网搜索也好,找一个可能知道的家伙问个大概也好。”

    “原来如此,我就是那个‘可能知道的家伙’呀!”我指着自己说。

    “其实我也想上网搜索一下,但那个名字我没能完全记住,‘山家什么’,单凭这个关键词,根本无法搜索。所以这才给了你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啊。”

    我已无法分辨这句话是在夸奖我,还是在讥讽我。“不过,他女儿说得不错。刚才我也说过,矶部确实与山家清兵卫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在未来的接班人前去开辟新天地之际,他身受顾问这一重任随同前往,并且鞠躬尽瘁。因为替部下们着想而遭到某些人的反感。嗯,他们俩的确很像。”

    但是,深究起来,说到相似,也就是这些了,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其实,这件事还有下文。”

    “什么下文?”

    “矶部被车撞死,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而且就在他遭遇车祸之前,有一个公司职员跟他在一起。是个四十多岁的课长。他们俩在同一个车站下车,然后一起走路回家,一直走到道路岔口才分别。”

    “难道这个课长也遇到什么了吗?”

    “死了。”

    “啊?”

    “就在矶部遭遇事故两个星期之后,那位课长按照早先在医院预约的安排,作了一个简单的内视镜手术。”

    “是医疗事故吗?”

    “不是。你最近都没有看报纸吗?不是有关于医院内部感染热性病细菌的报道吗?”

    哦,我想起来了,是看过这样一则报道,说是东京都内的某家大医院,一位在国外感染了热性病的病人引发了交叉感染,导致住在同一间病房的另一位病人身亡。我还记得当时读完这篇充满耸人听闻之词的报道后,心里立刻感到忧虑不安。

    报道中提出了很多疑点:两个病人之间没有任何接触,为什么会引起感染?为什么抗生素药品对其他病人都有效,而唯独对死去的这位病人没有效果?但是,由于没有出现其他受感染的重症病人,最终便以一句“这可能是一场意外事故”做了了结。我想了起来,于是对他说:“就是那件事啊,原来那个遇难的患者就是你的部下,这位课长啊!”

    “就是他。我怀疑这个课长,正是谋害矶部,并将其伪装成交通事故的真正凶手。”

    “什么?”我一下子没能领会他这句话的意思,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而且,还没完,这件事还有后续。”

    听见他说这句话,我不由得警惕起来。不是因为他话里有话,而是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祥之感。“到底是怎样的后续?”

    “那天,正好是矶部遇难四十九日的时候,我们公司的办公楼在进行天花板施工。结果,一块木材掉落下来,把下面的常务给压死了。这块木材原本是不可能落下来的,常务呢又是那种几乎不来公司,空挂着个名,光拿工资的闲人。那天他是为了跟施工单位进行商谈才来的。”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件事没在报纸上读到过,听上去是很有新闻价值的一件事啊。难道是我漏看了这段报道吗?

    “这位常务,平常很讨厌矶部,还曾经逼过我,说‘要么让矶部走人,要么让我辞职’!”

    “也就是说,他是矶部的死对头喽?这样一来,还真有点恐怖。”

    如果矶部真的是被伪装成遭遇事故,实际是遭人暗害。那么这些后续事件,看上去简直就像在模仿山家清兵卫身上发生的那一连串事件。这简直就是一出复仇剧,或者该叫作“恶有恶报”,不,应该说是正义得到了伸张。

    “对了,说起来。”他此时的神态,就好像打开了记忆的宝库,从里面找出一件令人愉快的宝贝一样,“还有一件,与我们公司的领导关系密切的另一家公司的职员,在打高尔夫球时遭雷击身亡了。”

    “真的吗?”

    “为什么要骗你?”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越来越相似了吗?”我记得山家清兵卫死后,也有一位遭暴雷击打而死的人,“这太可怕了!”

    “啊?这有什么可怕的?”

    听他反问,我略感惊讶。

    本来我想解释说“你看,这位矶部死后,居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死亡事件,这难道还不可怕吗?”,可话到嘴边,我突然恍然大悟。

    “哦,你说不可怕,是因为即使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件,但那些死的人都是坏人,所以对你来说,没有丝毫可害怕的。是这个意思吧?”

    “不,你又误会了。”他用嘲笑的口气说,“什么报应啦、鬼魂作啦,这种迷信的东西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出现?更别提什么可怕了。不是吗?”

    “呃,那你是怎么看待矶部这件事的啊?对于矶部遇难的真相,以及相关人物的相继死亡,你是怎么想的呢?”我一边问他,一边暗想,如果你不是相当在意这一连串事件,会专门找到我来询问吗?我越想越觉得自己一再设身处地替他分析,简直是无聊至极。于是,我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在桌上摆开,意在暗示他:我没工夫陪你闲聊,我要开始干活儿了。

    “那些都不过是偶然事件。当然,听了你的说明以后,我确实感觉那个叫山家的,跟矶部的事件有相似的地方,矶部也深受我父亲信赖。所以,我对这些相似的地方感到很惊讶,也很佩服。不过说实话,那又怎样呢?比起来,在我看来,你那一脸妙不可言的表情才更令人害怕呢。是不是你们当作家的都这么天真啊?不,用天真这个词还是高估你了,应该说都是这么幼稚吗?幼稚到,居然相信鬼怪作这一套!”

    “并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只不过因为前不久,我观察自己饲育的锹甲虫时,产生过类似的想法。”

    “锹甲虫?”

    “对。我发现如果把几只锹甲虫放进同一个饲育箱里养,他们就会互相攻击。有时还会搏斗得很激烈,甚至会出现奄奄一息的战败者。”

    “那又怎样?”

    “我有时会暗中帮处于弱势的锹甲虫,有时还会严惩横行霸道的家伙。于是我想,我的举动,在锹甲虫看来,是不是相当于神明在路见不平、主持公道呢?”

    “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他已经显得极不耐烦了。

    “也就是说,世间发生的事,如果被正在某处的神明看见了,说不定他就会伸出万能的手来相助,或者毫不留情地严惩恶人呢。”

    “就是说,有因果报应?”

    “是啊。如果当时正好被神明看见的话。”

    他的脸上浮现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说道:“不管怎样,我心里的这个疙瘩总算解开了。不仅知道了矶部的女儿说的‘山家某某’是个什么人,还可以大致推测出她说那番话的原因。不过,可能连她自己也不曾想到,父亲死去之后,那些因果报应的部分也跟山家的故事这么相似。”

    真的如他所说吗?

    听了他的这番话,我的心中浮现出一串问号。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陌生的女高中生,她身着学校制服,一脸冰冷的表情,吐出一句:“我的父亲一直非常敬佩山家清兵卫。”

    从她雪白的肌肤上延展出带着飕飕冷气的蚕丝一样的细丝,这些细丝在空中轻柔、缓慢地延伸着,最后缠绕上她对面那个男人的脖子。伴随着她的轻声低语:“我父亲坚守信念,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而且,他必定会为那些作恶的人准备好他们应有的下场。

    “我父亲并不是固执地念念不忘,要为自己报仇,他只是出于坦诚耿直,看不惯世间的各种邪恶。路见不平,忍不住要站出来大吼一声。不能容忍世间失去公道。”

    从这个女孩儿口中吐出的这些话语,仿佛冰块贴上脑门一样,一字一句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

    可是,画面中,女孩儿对面的男人的表情却无法看清。应该就是这个不知世事艰辛的富二代,而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对面女孩儿的心思。

    “对不起。”身边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回头一看,只见我们的桌子旁边站着一位年轻女子。她身穿朴素的制服,看上去像是个白领,面含羞涩,带着难为情的表情。

    来了!我在内心推测,这位女子应该是我的读者。虽然我作为一个作家没有什么显赫的名声,也不爱张扬,但因为曾经上过当地的报纸杂志,以前也经历过被陌生人突然搭讪,说“我读过你写的书”的情况。虽然这样的经历次数寥寥可数,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过。

    “你有什么事吗?”我摆出几分威严,问她。

    这位女子看了看我面前的他,问道:“请问,你是演员吧?”居然不是跟我,而是和对面的他打招呼,我不禁愣住了。接着,听她说明才知道,她一直关注的某个舞台剧团里有个帅极了的演员,跟我对面的他长得很像。

    “我经常被人弄错,但很可惜,我不是你要追的那个明星哦!”他面不改色,用低沉的声音回答着,脸上却丝毫没有可惜的表情,甚至展现出在我面前从来没有露出过的笑容。

    她就认错人一事向我们道歉,但不知是不知悔改呢,还是出于事到如今、一不做二不休的执拗,她又马上改口说道:“能碰上你也算是个缘分,能不能让我拍张照片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那什么,我想呐,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那不就差不多嘛!”

    “‘那不就差不多’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是不能理解。

    “因为我喜欢的那个演员长得特别帅,特别有魅力,让人看不够。而既然现在眼前就有一个长得跟他很像的人,那也不成什么问题了,不是吗?”

    “什么成不成问题,似乎不是你说的这个问题。”

    我还在这边絮絮叨叨地穷追不舍,旁边的他已经豪爽地答应了。

    “好吧好吧,不就是拍个照嘛!”

    “我太高兴了!”脸上泛出光彩的陌生女子嘴上说着,又好像打算把刚刚开了个孔的矿脉坚持不懈地深挖下去似的,说道,“能不能告诉我您的姓名和地址呢?”

    我只能认定,她的大脑回路和我的不一样。

    这回他终于回答了一句“这可不太方便”,不过她脸上没有丝毫沮丧的神情,嘴上应道:“嗯,那也挺好的。”

    结果,我最终依照这个女子的愿望,用她的手机拍下了他和身穿制服的她、两人站在桌前的合影。

    “刚才我还以为那女的是大作家先生的粉丝呢,没想到居然是冲着我来的。”临别时,他笑眯眯地给我留下了这句话。

    “谁能比得上你啊,无论何时何地,永远能光芒四射、引人注目啊!”我只能这么回答。虽然有些讽刺成分,但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老实说,我这种人也很辛苦呢!”

    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说道:“不如让我也拍一张你的照片吧,可以吗?”

    尽管他一脸的不情愿,但我还是打开智能手机,启动了照相功能。

    5

    我这个人,从小就不好战,性格属于与其跟人争执,不如早早撤回自己的意见这一类型的。因此,在周围人眼中,我经常被误认为性格温和、好相处。其实不然,我很爱耍阴谋。在冷战时期度过了少年时代的我,被过度灌输了核武器的恐怖,以及日本宪法的重大意义,其中尤其对自卫队的“专守防卫”战略颇有同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很欣赏这种坚决防守的姿态,并把它的意义稍微扩大了一点,不知不觉中,就形成了这样一个方针——我决不先发制人,但一定以牙还牙。

    因此,我刚与那个年纪轻轻就有了老总称号的同龄人分手,就马上给一个熟人打了通电话。

    他名叫黑泽。以前我和出版社产生一些摩擦时,曾经委托他帮我调查,那以后就一直跟他保持联系。他办事迅速稳妥,值得信赖。

    “没问题。只要在这家伙偷情约会的现场拍下他们幽会的照片就好了吧?”

    我在电话中简略地说明了一下情况和要求,就得到了黑泽这句非常轻快的回答。“只要搞清楚对方的姓名和住址,还有相片,要找到这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我告诉黑泽:“他说明天要去室内大剧院欣赏音乐会。”

    “那能把在大剧院幽会的画面偷拍下来就更好了。”

    “那里肯定人山人海,你能分辨出他来吗?”

    “没问题,只要他真的是去幽会的。”

    “只要真的是去幽会的?”

    “那么最终,他们俩一定会单独相处。”

    这话的确有道理。我在心里笑着,挂断了电话。挂断电话之后,心里还是稍有犹豫。这样做到底好不好?仅仅因为他态度傲慢,我就拉开架势,打算揭发他的出轨行为,这种报复对吗?——不,我所犹豫的才不是这个。我犹豫的是,就我这点举动,对他来说算一回事吗?他能感觉到一点痛痒吗?一生下来就受人瞩目,经常活跃在各种高级场所,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是家常便饭,几乎可以肯定,在这种环境中生活的他,思维方式会超出我的预测范围。

    按常理说,自己公司的数名职员接二连三地死去,而且都是死于非命,稍微表现出一点悲伤,或者对死者遗属表达同情和关心,或者不安,这样的反应才算正常吧?但是这个男人,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丁点这样正常的感情。即使听了山家清兵卫的故事,他的感想也仅仅是“非常相似”,此外没有一丝一毫其他感受。就好像读完一部被称为名著的古典文学之后,唯一的感想是“这本书里有字呢!”一样,他的悟性就如此干枯贫乏吗?

    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偷情的照片对于他,可能就像被蚊子叮一下一样,不足挂齿。哪怕向他的妻子告密,估计结果也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即便如此,不治他一下真的难解我心头之气。怀着阴暗之心的我并不打算取消这项计划。这与我施加在坏蛋锹甲虫身上的天诛相比,或许也算不足挂齿呢。

    就在这时,编辑给我打来了电话,询问原定月底交稿的短篇小说进展如何。进展如何?面对这个问题,我也不敢照实回答说“我还没决定该写什么内容,所以一个字也没写”。这时,脑海中突然掠过刚才的经历,于是我稍加联想,回答编辑:“我正在写一篇和山家清兵卫和宇和岛事件有关的故事。”

    编辑一听,立刻挂断了电话,连本来可以随口说一句的客套话,比如“听上去很有意思啊!”都没有舍得留给我。

    6

    没别的办法,为了交稿,我只好开始着手收集有关山家清兵卫的资料,以及调查宇和岛、和灵神社的情报。上网搜索信息、去图书馆查询、走访县政府的资料室,不知不觉中,两天过去了。

    再次记起他,缘于以下两件事——

    当时我坐在自家的书桌前。

    先是我的智能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不过,在确认邮件内容之前,我正好在读收集来的一份写着“依据近年发现的书信”的资料,从而想起了他。所以这两件事的正确顺序应该是资料在先,其次才是手机的邮件。

    这份资料中记载的所谓的“近年发现的书信”,据说是仙台藩第四代藩主纲村写给宇和岛第二代藩主宗利的书信。信中写道:“秀宗公,惩办名曰山家清兵卫者。”依此推断,山家清兵卫是因为秀宗的指令而遭暗杀的可能性很大。想当年,山家受政宗一句“我把儿子交给你了”的嘱托,为了不辜负这份信赖,才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来到宇和岛。可万万没有料到,山家偏偏被这个政宗的儿子秀宗暗杀,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大的不公吗?一想到山家清兵卫的那份遗恨,我就感到胸口有被撕裂般的、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且,出于我的单纯,还没来得及仔细考虑事情的前因后果,心头已经涌起一团对秀宗的怒火,能感觉到复仇的岩浆正慢慢渗透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那份资料里还写着“或许因为山家有从仙台的伊达藩独立的意图”这样的推测。即便这是真的,秀宗这种恩将仇报的行为,能为天理所容吗?不能,绝对不能!

    于是,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个富二代来。

    原本就已经把他和秀宗,以及去世的矶部和山家清兵卫重叠在了一起。依照这个模式,如果秀宗是山家清兵卫暗杀事件的主谋,那么实际上,这个富二代不也和矶部的遇难有关吗?我在心里不怀好意地推测起来。不过,我立刻觉得,自己虽然讨厌这个同龄人,但怀疑他是指挥这场犯罪的主谋,似乎有点反应过激了。我必须冷静一下、再冷静一下。

    接着,我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智能手机,这才打开刚才收到的邮件。

    这封邮件是那位协助我调查富二代偷情证据的侦探黑泽发来的。邮件名就单纯简单的两个字“汇报”,邮件内容是:调查对象当天在幽会现场的照片我全拍下来了,但是照片太大,不便发送到手机,因此改日把印刷出来的照片和保存好的原始数据一并邮寄过去。这些费用也算在调查费之内。

    不过,跟这封邮件也一起发来了一张照片。我操作智能手机,画面上显示出来的是一张密密麻麻有很多小小的人头的扁平的照片。一定是那个圆形室内大剧院的观众席吧。可能是从对面观众席拍过来的,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头看上去比米粒还小,不过是一些点。就凭这种照片,甚至无法辨认出他的所在位置啊。黑泽发来这张照片,或许是作为“大剧院到此一游”的证据吧。

    我立刻给黑泽回了封邮件,感谢他的辛劳,称赞他行动神速。不用说,邮件中还附上了一句,请他别忘了把音乐会的入场券金额也计算到调查费中。

    为了归还借来的写作所需资料,我去了一趟仙台市内的图书馆。之后顺路来到我常去的那家咖啡店。我得好好考虑一下,下一步,该怎样利用这些照片来惩罚他一下呢?

    “啊,请问,你是上次的那个人吧!”耳边响起这个声音时,我刚坐下来,正要打开笔记本电脑。我抬头一看,眼前出现了一位女子。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正是上次在这里遇到的那个穿制服的女白领。

    “是的,我是上次的那个人。”我指着自己回答她。

    “上次的那个人在哪里?”

    这句问话听上去像是在玩文字游戏,不过我能领会她的意思,于是马上回答她:“上次的那个人住在东京,上次他只是恰巧到仙台来。你还想见他,是吗?”

    “上次的照片,我后来看了。”

    “看看,每句话都离不开这个‘上次’。”

    对于我的挑剔,她轻轻一笑,说道:“那个人,是不是不太妙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机,把屏幕转给我看。

    “不太妙?”我暗自在心里猜测,不会是他给这位女子发了邀请约会之类的骚扰邮件吧。

    我抬头往手机的液晶屏幕看去,是那天拍的照片。就是在这家咖啡店,他和她,两个人并排站在桌子前。

    这确实是我那天拍的照片,不过,我的心里“噔”地震了一下。这张照片的异常之处一目了然。因为他的身边竟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从我这边看过去,从右边起,依次是这个女子、他,和在他左边的那个男人。

    “我说的没错吧,是不太妙吧?上次我们拍照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个陌生男人吧!”

    我这才恍然大悟,领会到她说的“不妙”的意思。

    我只能点头。

    照片虽小,但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而且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是身体相碰。那位白发的陌生男人扭着身子、弯着腰,还伸长脖子死死地盯着他。看上去就像是狗为了嗅气味而凑近人的那种姿势。

    “这张照片很诡异吧?”身边的女子又发话了。

    我只能再次点头。那个陌生男人完全没有模糊不清、身影淡薄的印象,十分清晰,看上去就是店里的一位顾客,甚至能感觉到他那结实的身体。虽然照片没把他的脚拍出来,但能看到他的手正触摸着我放在桌上的电脑。

    “当时店里有这个人吗?”我明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如果有,肯定会注意到的。你看他的脸靠得这么近。”

    没错,如果当时店里有这个人的话,我拍照的时候肯定会察觉。

    我隔着衣服擦了擦自己的身体,站在身旁的女子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好像要把立起来的鸡皮疙瘩都扫下去。

    “灵异照片,这个词也太老套了。”我苦笑着说。可是,一旦眼前真的出现了灵异照片,才知道这玩意儿可比想象中的要恶心多了。

    “你说,这到底是什么呢?是守护神吗?你有听说过穿西装的守护神吗?”

    “这很难说。”我只能这么回答她。

    我回想起刚才在家里读过的资料。

    难道,他果真与矶部的死有关系?

    这个念头再次渗入我的大脑。

    就如同秀宗是暗害山家清兵卫的主谋一样,他是不是也与矶部之死有关呢?即使他没有直接下手,但他是否有可能是幕后的指挥者呢?

    没有任何证据。

    但是正因为没有证据,这张照片上才出现了这个男人,不是吗?我不禁这么想。

    照片上的男人,双眼发出犹如利剑一般的视线,看上去不正像要揭发逃脱制裁的恶人的样子吗?

    “我奶奶说了,碰上这种不明不白的事,最好还是请人做一下法事为好,那样才能祓除不祥。”她一边说一边啪地合上了手机。

    “什么?”

    “我是说,我听说遇到这种事,要请人来驱一下魔才好。”

    身边女子的声音听上去像咒语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我慢慢恢复了冷静,心想:驱什么魔!在他那种人看来,这样一张灵异照片,恐怕也不会带来多大的震憾吧。

    他这种人对别人的生活漠不关心,连公司职员的死都丝毫不感兴趣。

    因此,即使出现鬼魂作这种可怕的现象,很可能他的感想也不过是“那又怎样”?

    若单纯地从事情的来龙去脉考虑,刚才那张照片上的陌生男人,一定是矶部。不难推测,这位故人选择了这种方式来揭发这个凶手。就是他,像把纸片揉成一团那样,随随便便地把别人的人生毁于一旦。

    同时,我在心底感到无比的悲哀与愤恨。

    因为我明白,矶部这种出自义愤的举动,对那个富二代根本不起作用。他那种人,从小就习惯于受众人注目,矶部射向他的复仇的目光,结果不过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对牛弹琴,徒劳无益。

    哪怕出现这样的灵异照片,哪怕矶部以这种超自然的方式登场,试图揭发他的罪行。这样的尝试,对他那固若金汤、顺风满帆的人生,也不可能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

    我有这种预感。

    此时,我有点后悔,刚才应该向那位女子把那张照片要过来。现在追上去也许还来得及。这么一想,我立刻站起身来。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黑泽打来的。

    我拿起智能手机,按下通话键,举在耳边接听。因为在店里,不方便大声说话。我一确认是黑泽的声音,便首先向他致谢。

    接着,只听见他说:“我刚才看了你回给我的邮件,才发现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

    “我并没有进到大剧院里面去,所以没有花钱买入场券,因此调查费里面也不会有这一项哦。照片我马上就去寄给你。”

    “你说什么?你没有进大剧院?那刚才你在邮件里附上的照片是怎么拍的?照片上不是大剧场的观众席吗?”

    “我没有发送什么照片给你呀!”

    挂断电话,我火速把智能手机放在桌上,再次操作。调出黑泽通过邮件发来的那张照片。是大剧院的观众席啊!一点没错,这张照片确确实实在我的手机里。

    我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在手机的液晶显示屏上,用大拇指和食指,像要把画面拉伸一样稍微用力,图像慢慢被放大了。

    我极力抑制住内心的焦急,慢慢地滑动手指。图像一点一点地变大。

    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在渐渐拉大。

    终于,我停住了滑动的手指。

    一阵阵恶心,像电流一样传遍我的全身。

    我感觉到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眼前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图像是:照片中央,正好是宽敞的观众席的正中央一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坐在那里。原来照片可以放大到这么清楚。照片上的他直直地注视着这边,也就是舞台方向。

    问题是他的周围。

    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大量的昆虫——这是我的直观反应,就好像那时候看见轿车的前窗上铺满了大量的羽蚁一样。

    他的前后左右,周围的观众席上,全都是同一个人。全都是同一个白发苍苍、脸色发青、眉间印有皱纹的男人,上百个一模一样的人。之前看上去像米粒般大小的人脸,放大之后发现全部是同一个人的面孔。而且,这无数张同样的脸,全部盯着图像中央的他。坐在他右边的人脸朝左,坐在他下排座位的人扭着身体,朝上望着后排的他。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继续移动手指,滑向屏幕的其他方向,目光投向观众席的其他位置。

    所有座位上全都是同一张面孔。数量超过两千,毫无表情的同一张脸,将利剑一般的炯炯目光投向他,仿佛发出无言但犀利的控诉。所有目光的聚焦点,照片中央的他,则无拘无束地微笑着。

    7

    “灵异照片这种东西,”编辑带着不屑一顾的口气说道,“这样的故事,多如牛毛。不如说多得要长霉、发酵,都够变成乳酸菌饮料了。”

    “喝一口,味道好极了。”

    “而且这种照片,结果还不都是恶作剧吗!这个年代,加工一张照片,不是易如反掌吗!把两千人处理成同一张脸,只是稍微麻烦一点而已,但不会做不到吧?”

    “但事实上,分辨率那么高的照片,通常我的手机是不可能接收到的。文件过大而无法接收。更何况,这张照片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附在帮我调查的侦探发来的邮件里的,难道这还不算灵异吗?”

    “现如今的灵异现象,已经紧跟形势,发展为IT化了。”编辑语气毫无抑扬顿挫地说道。听口气,他根本没把我的话当真。

    为了商量下一部作品的内容,我和编辑面对面坐在咖啡店里。闲谈中,我试着提起几年前遇到的这件事,可我对面的编辑对此反应冷漠,这反而让我较起真来,说道:“真正恐怖的还在后面呢。”

    “哈?”编辑对我的话已经毫无兴趣了。

    “刚才不是说到,最初发现那张脸,是从我在这家咖啡店拍的那张照片上吗?拍照时明明只有他和一位女性,但后来照片上出现了异常的人物。”

    “难道照片上的那个人真的是死去的矶部吗?你真的相信那是他的鬼魂?”

    “当时,那个怪异男人的手伸到我的这台电脑上来了。那张照片上,他的手摸到我的电脑了。”

    “嗯,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就是这台电脑吧?”编辑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问道,“那又怎样?”

    “就是从那以后,我写的小说就没有味道了。”

    “哈?!”

    “写来写去,净是些没意思的东西。我想来想去,这只可能是某种恐怖的超自然力量在作怪。真是太痛苦了,简直是既痛苦又恐怖。”

    编辑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嘴,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是一声充满倦意的长长的叹息。

    从那年以后,我再也没收到过这位“光彩夺目先生”寄来的贺年片,也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联谊会风波

    ——故事梗概

    某男参加联谊会。这是一场为时约两个小时的普通联谊。尽管有愉快的交谈,令人心跳的邂逅,但是人生并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当然,世界也不会发生变化。

    ——润色后的故事梗概

    二十七岁生日这天,尾花参加了朋友井上策划的联谊会。在银座的某餐吧举行的联谊会上,男女各三名参加者,边吃边喝边交谈,并邂逅新旧朋友。同时,附近发生了恐怖的事件,但与联谊会完全无关。联谊会结束,临走时,尾花目睹了惊人的一幕。不过,他的生活不会因此发生变化,当然,世界也不会因此发生很大的变化。

    ——润色后的故事梗概

    (人物姓名省略,以性别+字母表示)

    一月十三日,迎来二十七岁生日的A男,因为不能与恋人共同度过这宝贵的一天而沮丧不已。于是他学生时代的友人B男费尽心机地策划了一次联谊会,并邀请他参加。当然,B男的主要目的是,让自己好好享受这次联谊的快乐。A男接受了友人的邀请。在银座的餐吧“幸”举行的联谊会上,聚集了男性三名(A男、C男、D男)和女性三名(E女、F女、G女),合计六名参加者。D男是作为B男的代理参加的。他相貌猥琐,谈吐不合群,女性(特别是F女和G女)对他评价不佳。

    经营杂货店的E女内心怀着不可告人的动机参加了这次联谊会,这个秘密直到联谊会结束也没有被人发觉。A男和F女是旧相识。G女始终很在意她的手机,因为她在等一个至关重要的通知。

    各种美味佳肴被陆续摆上餐桌,觥筹交错,气氛欢畅,不觉时间流逝。为时两个小时的联谊会,中途发生了几件不容忽略的事情。具体来说就是:银座的后街发生了某艺人被害事件,便衣警察来到餐吧进行某项调查,G女痛哭,C男对此道歉,等等。这些事都没有发展成重大事件,杀人案也与本次联谊会无关。联谊会结束,参加者走向车站,途中发生了稍微有些意外的事。A男目睹此事,大为惊讶。

    第二天,A男过了个与往常一样的周末。周一,女朋友向他提出分手。不管是A男还是其他五个人,甚至他们所处的社会及世界局势,都没有受到这次联谊会的影响。

    ——辅助情报

    引自《广辞苑》

    ごうーコン [合——]:(「合同コンパ」之缩略语)为了寻求交往对象,男女双方联合举办的聚会。

    コンパ(コンパニー之缩略语):大家凑集会费举办的联谊会,多指学生参加的。

    引自网络

    餐吧“幸” 新创料理陪伴您度过优雅舒畅的时光

    【交通方式】距离东京地铁银座站B1出口步行两分钟、距离JR有乐町站银座出口步行五分钟。

    【店长致辞】本店采用挑高层高的设计,天花板位于您头顶上方两层楼高的地方,所营造的特高空间为您带来奢华幸福的感受。店内中央的宽敞大厅能为团体客人提供自由舒适的环境。围绕大厅的,是各自独立的包厢,想用包厢的顾客请您尽早预约。本店的主厨曾在意大利宾馆担任主厨达十年之久,经验丰富,敬请各位尽情享用本店倾心奉献的创意海鲜料理。光临本店“幸”的各位朋友,祝愿您幸福。

    【主厨致辞】孩提时代观看过的电影《罗马假日》令我深受感动,我带着憧憬来到意大利。虽然没能见到安妮公主,但我邂逅了意大利美食。在此,我希望能够通过亲手制作的料理与各位来宾相识。

    奥谷奥也执导的《王子与乞丐》公演预告

    东京剧场将于明年四月至五月期间上演奥谷奥也执导的新作,话剧《王子与乞丐》。自出生以来一步也没离开过皇宫的爱德华王子,厌倦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见了从小靠乞讨为生的汤姆。王子提议两人交换身份。最初,两人都对另一个世界的新鲜生活感到十分满足,但未曾体验过的贫穷困苦和奢华空虚随即将临到两人的头上,故事的发展令人意外。由文学巨匠马克·吐温名作改编,加入了悬疑成分的奥谷版话剧《王子与乞丐》,可谓有脱胎换骨之妙,敬请各位期待。

    引自女性周刊杂志

    【佐久间觉 劈腿败露!】

    影星佐久间觉被曝丑闻:两个月前本刊曾特讯报道过,佐久间与年长他十岁的女星笹冈爱理热恋。这次他与多才艺人富良野爱理密会于富良野的公寓,夜宿晨归的现场又被周刊杂志曝光。之前已经向媒体公开承认恋情的笹冈爱理惨遭劈腿。在新电影的记者发布会上,面对媒体的发问,笹冈爱理仅仅回答了一句:“我并没有听说这件事呢。”在场的同电影共演者山口莉莉随口开了一句玩笑:“你们两个的名字都叫‘爱理’,所以他才搞错了吧!”话音刚落,就遭到笹冈爱理的白眼。

    ——关于联谊会的参加者人数

    井上的联谊理论如下:

    凭我参加过各种形式联谊会的经验,可以得出以下结论:联谊会的参加人数以男性三人、女性三人为最佳组合。理由如下:首先,人数过多的情况必须避免。一大群人蜂拥而至,结果就会变成单纯的大聚餐或喧闹的文化节、庆功会,难以结成密切的关系。那么,是不是人数越少越好呢?也不能这么简单地下结论。男女各两人的话,规模太小,因而会提高紧张程度。单纯的短时间沉默也容易被对方误解为话不投机。再来看看男女各四人,合计八人的情况。这样又会有别的问题发生,那就是话题的分裂。以桌子的正中间为界,话题会分成两块,八个人自然地变成两个小组的可能性非常高。如果自己想接近的女性正好坐在另一个小组那边,就很难缩短与她的距离。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男女各三人是最理想的组合。既能够围绕同一个话题各抒己见,还能保持适度的紧张和轻松自在。

    ——尾花与井上见面(联谊会前一周的星期六)

    井上突然打电话来,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却听他说:“我们商量一下联谊会的事吧,你也有好久没参加了。”

    当时我正穿着家居服躺着看电视,本来可以拒绝他的,但我还是换上羽绒外套,穿上牛仔裤,来到家附近的咖啡店。因为我确实很久没参加联谊会了,自己也感觉可能需要事先跟他沟通一下相关事宜。

    尽管是星期六,但他看起来似乎刚上了一天班,一见面就正经地对我说:“加班费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但我还这么卖力地工作,就是因为有联谊会在等着我啊。”接着又用朗诵般的口气说,“啊!联谊会啊,伟大的你,是怎样成为我们人类的原动力的啊!”我认识井上是在大学时代。他当时就已经相当热衷于联谊活动了,只要人数凑得齐,哪怕是借钱也要将联谊会进行到底。所以我觉得,他的感叹也有一定的说服力,但同时,对他将联谊会理论扩展为全人类的普遍真理这一说法,内心难免有些抵触。

    “男的这边还有一个人是谁来着?”我问响亮地吸溜着咖啡的井上。

    “除了我和你,还有一个是臼田。你可能没见过他,他比我们小一岁,是我经常去的一家药店的店员。”

    “这个叫臼田的,是井上你最近刚在联谊会上认识的朋友吗?”

    “算是吧。我和臼田经常一起行动,余下那个名额则随时变动。联谊会还是三对三最合适。自从你远离联谊会之后,我一直在发愁要怎么办才好,幸亏危难之际,臼田及时出现。”

    我以前经常跟井上一起参加联谊会,但几年前,因为在某次联谊会上结识了一位女性,并开始交往,从此我就不再参加此类联谊活动了。而且,跟这名女性分手以后,我也继续远离联谊活动。跟下一位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恋人相识,不是通过联谊会,而是在工作中有接触,后来关系慢慢变得密切起来的。

    在我远离联谊会的时期,井上找到了臼田这个联谊伙伴,继续享受他的联谊天堂。“臼田身材魁梧高大,相貌清秀帅气,美中不足的是,他有时会突如其来地爆发出怪异的言行。但他身上带有一股朴素的牧羊人一般的气息,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只要有他在场,男性阵营的气质就一下子飙升了。”井上鼻孔翕张,热心地冲我发表演说。我真搞不懂他这么使劲儿地往臼田脸上贴金究竟有什么好处,但我只是一声不吭地继续听他演讲。“他为人彬彬有礼,最重要的是性格开朗。联谊会这种场合,哪怕再优秀,如果是个性格阴沉的家伙,也会碍手碍脚拖后腿的。”

    “臼田参加联谊会的目的是什么呢?”

    “那家伙呀,没想到他居然想通过联谊会,寻找到一个能够真心想处的女朋友,而不是找那种一夜情的对象。尾花,就跟当年的你一样。”

    “这么说,这位臼田也会在某个时候毕业哦。听你刚才的介绍,臼田似乎很容易受女性欢迎,那他像我一样远离联谊活动,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没错,臼田是会毕业的。但是啊,他也会像你一样,被女人甩掉,然后又回到联谊会的队伍里来。”

    “我认为你一口咬定我已经被甩,似乎不太合适吧。”为了强调不愉快,我还特地用了敬语表达。

    “我跟你说,”井上的口气,充斥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说教意味,“你听好了,在你生日这一天,居然跑去跟别的男人一起看演唱会。当良子还在筹备这个计划的阶段,你就已经被她甩了。不管你是否承认。”

    “不是演唱会,是钢琴演奏会。”而且,她的名字不是良子,是赖子。我心里真是恨死了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被舆论捧为天才的混血钢琴演奏家。我发自内心地叹息道:“唉,真希望那天的演奏会会场突然起火!”又在心里补充:要不然,这个钢琴家当天来个临阵逃脱吧!天才不总是与临阵逃脱亲密无间吗?

    “因为不想上学,就感叹:教室怎么不发生火灾呢?你的思维与这种偷懒的小学生一样。快别胡思乱想了。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到那天,我一定为你制造出热闹的气氛,让我们的联谊会比那个什么鬼钢琴演奏会快乐百倍!”

    ——井上与他常去的酒吧吧主交谈,于是决定举办联谊会

    (联谊会几周前)

    这家酒吧位于离繁华街区稍有点距离的一栋大楼的地下,外表看上去其貌不扬。是一家只有常客才知道的、气氛恬静、令人舒心的酒吧。酒吧规模很小,除了吧台座位就只有两张餐桌。所以,想独处的客人可以在这里毫无顾虑地享受静谧时光。站在柜台里边的那位五十来岁的店主虽然不爱说话,但绝不会怠慢客人。客人需要安静的时候,他就会默默地在一边摇动雪克壶;当客人想要倾诉的时候,他就认真地倾听,并恰到好处地点头。因此,来到酒吧的每一位客人都对这位深谙接客术的吧主颇有好感。

    井上真树夫原本是为了寻找联谊会之后,能和他中意的女性继续交流的合适地方,而找到这家酒吧的。他非常中意这家酒吧的气氛和店主的人品,心想不能随便带人来破坏这家店的氛围,所以他总是一个人来。

    这天,店主主动对他说:“井上君,我们店里有位女性客人想找机会举办一次联欢会,你看怎样?”店主很少主动跟井上说话,所以井上感到很吃惊,同时对店主把联谊会称为联欢会感到很新鲜。

    在这家酒吧时,井上会隐藏起自己轻佻浅薄的性格,甚至连经常参加联谊会的事都从来没在店里公开说过。因此,此时他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店主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这个爱好的?

    但他冷静下来仔细听店主说的话,才发现店主似乎并不知道真相。“跟我商量这件事的,是最近经常来我们酒吧的一位女客人。她跟你是同龄人,自己经营一家杂货店。”店主像介绍自己女儿的朋友一样,娓娓道来,“她具有现代女性中罕见的优雅气质,温文尔雅,美丽端庄。”接着又说,“所以,如果你愿意,麻烦帮她策划一次联欢会,你看行吗?”

    我正求之不得呢!井上真树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句已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换成平静的语气回答:“我愿意啊。真令人期待呢。”

    店主听到井上的回答,说了声谢谢。他脸上的微笑洋溢着高贵的气质,井上都看得有点入迷了。

    “那么,能不能麻烦你问一下那位杂货店店主,能否再带两个女性朋友来,我也找两个朋友来参加。举办联欢会,六个人是最合适的。”

    酒吧店主眯起双眼,像成功地撮合了一对年轻人相亲一样,满脸笑容地说了声:“你这么爽快地答应下来,她一定很高兴。”这让井上真树夫也觉得自己为别人做了一件好事。

    ——联谊会当天,令尾花惊讶不已的两件事

    ·信誓旦旦地说“到那天我一定为你制造出热闹气氛”的井上临阵脱逃。

    ·来参加联谊会的女性中,有一位是曾经的恋人。

    ——井上给尾花打电话(联谊会开始前两个小时)

    “尾花,不好意思。我今天去不了联谊会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嗯,差不多吧。联谊会就拜托你了。”

    “等等!你这么突然甩给我——”

    “没事,我找了个人代替我。这人虽然性格有一点点沉闷,但不是坏人,你放心。”

    “哪怕再优秀,如果是个性格阴沉的家伙,也会碍手碍脚拖后腿的。这话是哪个浑账说的?”

    “如果三个男性都性格开朗,看上去就会像是一个轻率的团队。三人当中最好还是有这么一个人物,犹如镇石一般带有某种威严。我找到的这个替代者就一定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好镇石。”

    “这人是个什么人?我认识他吗?他是你的同事?顺便问一句,臼田认识这个人吗?”

    “你和臼田都不认识他。他所就职的公司是我们公司的客户。”

    “你也不想想,这下子我们三个男的是彼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啊!”

    “他是我们重要客户的核心人物,你们可要小心善待他哦。”

    “既然是你的客户,凭什么要丢给我们来费心接待啊?”

    ——尾花与其他男性参加者会合(联谊会开始前半个小时)

    尾花弘按照井上真树夫提供的手机号码,立刻与另外两位联系了,也就是参加联谊会的臼田章二和代替井上真树夫的那个人。因为他考虑到,尽管与女性们约好的见面时间已迫在眉睫,但三位男性还是有必要事先碰个头,彼此介绍一下。他预感如果当着女性的面,三个男的互相招呼着“初次见面!”,一定会很扫兴。当然,并不能期待联谊会开始前三十分钟才首次见面的三个男人能够在联谊会上表现得步调一致、配合默契,但他还是决定,先把能做的做了再说吧,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尾花如约来到电话中指定的名牌包专卖店门口,臼田章二和另一位男性也准时到场,三个男人匆匆忙忙地进到附近的咖啡店里。

    落座之后,三人拘谨地互相问候:“初次见面。”并一起抱怨本该成为三人纽带的井上临阵脱逃,又小心地彼此寒暄:“联谊会上请多多关照。”代替井上真树夫来的男人自称佐藤亘,年龄和尾花一样,也是二十七岁,但看上去显得年长一些。与其说他相貌“有威严”、“散发着成熟稳重的气息”,还不如直接说他长得老相。三人在咖啡店里坐下来之后,尾花心里对佐藤的印象——直言不讳地说,就是差评:

    你以为你身上这件红格子图案的衬衣很配你吗?可能你对穿着打扮什么的漠不关心,但这身也太土气了吧。还有,你连胡须都不能剃得干净一点儿吗,还是说那青青的痕迹是故意留下的?过大的眼镜看上去那么不协调,你都没感觉吗?那要长不长的发型你自己不觉得难受吗?这下完了!看见你这副邋遢的模样,女性们会怎么想啊?哦,不过,说不定你这人说起话来很有意思。但愿如此!

    令人绝望的是,坐在咖啡店里的佐藤非常老实,不像是能够愉快聊天的人。他或许原本就不擅言辞,开口寒暄都明显流露出说不出的紧张。坐在他的对面,尾花不禁在心里苦笑:我都感到紧张和疲惫了。不过当他听到佐藤一脸歉意地说:“今天都是我太任性,硬是给井上出难题。”又坦率地告诉两人:“今天是我头一次参加联谊会,所以非常期待。”尾花又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佐藤不是个坏人。

    另一位,也是初次见面的臼田章二,正如井上所述,留给尾花一个充满魅力的型男印象。他心想,这可真是个好青年。如果把他装进画框里,甚至可以直接作为“好青年画作”出售。他心里这么想,却不好意思把这么无聊的话说出来。臼田章二身材高大,头发稍长又柔软,双眼皮显得眼睛炯炯有神,而且举止彬彬有礼。就凭你这颜值,根本不需要依靠什么联谊会,也能轻易地找到合适的恋人吧!这句话已经冲到尾花的嘴边,但他还是硬把它咽了下去。之所以没把这句话说出口来,有以下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如果这样说了,臼田章二说不定会回答:“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道理,那这次的联谊会我就不参加了。”从臼田身上能看出他有一种听从别人建议的顺从态度,如果他这样下定决心,那么井上真树夫就会因为从此失去这位联谊会伙伴而沮丧,那样就太对不起井上了。第二个原因是,尾花在内心告诫自己,不能以貌取人。光凭最初的印象,就得出结论断定他是个各方面都优秀的好青年,这不就是只看人外貌的偏见吗?

    最后,尾花向其他两人确认了“湿手巾规则”。与井上一起多次参加过联谊会的臼田点着头回答:“已经知道了,没问题。”初次奔赴联谊会战场的佐藤当然是一脸茫然,摇头表示不解。尾花简单地向他说明了“湿手巾规则”。说明完之后说了句:“到时间了,我们走吧。”三人便起身离座。

    ——餐吧的洗手间前,两位曾经的恋人的对话

    (联谊会开始半个小时之后)

    我和江川美铃异口同声地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办联谊会的这家餐吧中央有个圆形大厅,围绕在大厅四周的是包厢。从我们那间包厢出来,沿着大厅的圆形通道走过正好半个圆,有另一条狭窄的走廊,沿着走廊笔直走到尽头就是卫生间了。

    江川美铃先起身离开座位去上洗手间。我稍微等了一下,估摸过了不会引起其他人怀疑的时间间隔,随后也到了洗手间前。我跟过来是为了与她密谈。洗手间与大厅和包厢所在的方位不同,而且有一定距离,因此我和她在这里偷偷交谈,会立刻被其他就餐者发现的可能性比较低。但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有其他人来上厕所,所以我们俩都一边交谈一边不时注意走廊那头的动向。

    两年不见,江川美铃的外表显得成熟了一些。当年我和她为了分手曾经大吵过一场,这才解除了两人之间那纠缠不清的恋人关系。我刚想发自内心地——也是为了化解两年前的矛盾——对她说一声:“你比以前更漂亮了。”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说,她却先开口说道:“尾花,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成长呢。”话语中充满讥讽的口气,于是我也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彼此彼此,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我刚才还特别期待呢,对最后登场的这位女性。”我继续说道,“一来就听说有一位女性会迟到一会儿,还在猜测最后出现的该是一个多么出色的人呢。顺便告诉你,故意迟到以引人注目,你这点阴谋诡计早就暴露无遗了哦。”

    这并不是说先来的两位女性让我失望了。相反,先到的加藤和木嶋都相貌漂亮,加藤小姐眉目清秀、端庄优雅,木嶋小姐则甜美、活泼、可爱,两人明显散发出不同的气质。因此,尾花心中充满了期待,最后登场的女性一定是个与这两人都不同的美女。没想到,姗姗来迟的是江川美铃,尽管也是名副其实的美女,但自己昔日的恋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尾花受到的惊吓自然是非同寻常的。

    “我真的是因为加班才来迟的。不过,的确有这么一项联谊会迟到法则,内容是:‘比其他人晚到,并不是为了引人瞩目,而是为了优雅地静静倾听他人的聊天内容,随后自然而然地融入大家的圈子里,从而获得好感。’记得以前曾听某人说过,从某个热爱联谊会的人士那里。”

    “我跟美铃谈恋爱的时候,不是从来没去过联谊会吗?”

    想当初,或许我曾经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聊谈资,跟这位前女友谈起过“联谊会秘诀”,可现在居然被她作为罪状之一来数落,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你不要嬉皮笑脸地厚着脸皮叫我‘美铃’!别忘了,我和你素不相识,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干吗要假装成陌生人啊?”

    “这不是正合你的意吗?否则,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一句:‘咦,我的前女友来了!’而是立刻装出一脸素不相识的表情。”

    “你误会了,我那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头脑来不及反应。”这是我的真心话。而且,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失去告知大家我们俩曾是恋人的时机了。

    “话又说回来,我真想不到你会来参加今天的联谊会。结果你还是回到一心热衷联谊会的生活了啊?”她朝我瞥来的眼神中,饱含着对昔日友人过着堕落生活的轻蔑。

    对此,我条件反射地挥着手,驳斥道:“联谊会我好久都没参加了。更何况,我现在有女朋友。”

    “岂有此理!有女朋友,你居然?”江川美铃脸上立刻浮现出仿佛正面对世上最恶心的生物一样的神态,双手捂着嘴,做出强忍住尖叫的表情,说道,“还有脸来参加联谊会!”

    “别急,你听我说。”我试着向她解释。我原本是打算对恋人一片忠心的,可是,不料她偏偏在我生日这天,计划跟别的男人去听什么钢琴演奏会。我的朋友井上不忍心看我太可怜,才邀请我参加原本就预计要举办的这场联谊会的。

    对于我的这番说明,江川美铃的回应也合情合理。

    “仅仅因为女朋友跟别的男性朋友一起去玩一次,就参加联谊会,这种行为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理解范围。这一套逻辑,比因为妻子怀孕就可以出轨的主张还要浑账。”

    “我不是不明白你说的大道理,但今天是我一年一度的生日啊。”我刚一这么辩解,她就不屑一顾地回了一句:“哈?你难道还盼望我对你说一句‘生日快乐’吗?”看来是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接着她又说:“看一次演唱会有什么不可以的?多么高雅的爱好!”

    “是钢琴演奏会,不是某个明星的演唱会。”

    “钢琴演奏会又有哪点招惹你了?”

    “人家可是古典音乐,天才钢琴家呐!”

    “那又怎样?天才钢琴家又怎么惹你了吗?”

    “混血儿、超级大帅哥。而且估计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

    “哦,是吗?还是个帅钢琴家。”

    “混血儿是真的,其他?都是我的想象。”

    “混血儿也有各种各样的吧。”

    “混血儿肯定都是美女帅哥啊。”不知为什么,我加强了语气,“总之,混血帅哥天才钢琴家的古典钢琴演奏会,一男一女结伴前往,甜蜜气氛令人陶醉,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用一个生涩的词来形容,就叫作‘自明’。”

    “古典啦、钢琴家啦、混血啦,你对这些词都带有偏见。我本来不想多跟你浪费口舌的,但有一点必须提醒你:‘自明’并不是什么生涩的词好不好!”江川美铃说完,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突然,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指着包厢的方向问道:“可是,你刚才说的井上不是没来吗?那个联谊会中毒的家伙!”江川美铃在同我交往的时候就很讨厌井上。井上这个男人,积极策划联谊会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诱参加联谊会的女性,享受数次男女之欢。虽然这一点我对江川美铃一直守口如瓶,但或许凭着女性的直觉,井上那很难算得上诚实的本质早已被她看透了吧。

    “井上这小子临阵脱逃,然后派了个替补兵来。”

    “呵,那么谁是井上的替补兵呢?”江川美铃问道,“是臼田君呢?还是那个叫佐藤什么的男人啊?”

    江川美铃这句话里的不同称呼,已经体现出她对这两个男性好感度的差异。“是那个叫佐藤什么的男人。”我回答她。

    “你不觉得那个人有点怪吗?他多大年纪?看上去很阴沉呢。”

    “不是阴沉,是稳重。”

    “你指的是他的体型?”

    “不是,我指的是他是精神上的顶梁柱。”我信口开河地替佐藤辩解着,“据井上说,佐藤应该和我们一样,也是二十七岁。”

    “不可能吧。他那模样,怎么看都是个大叔好不!眉毛乱七八糟,胡须也没剃干净。还有,他身上的那件衬衣,简直令人费解。”

    “请勿以貌取人。”

    “联谊会这种场合,凭第一印象就几乎决定了一切。你以前不是也说过吗?第一印象好的人,交谈之后变成坏印象的情况有。但相反的情况几乎没有可能发生。你还说,想要在短时间内改变不好的第一印象,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出人意料、如此坦率地挑剔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我都还来不及感到不愉快,首先感到了震惊。因为我曾经认识的江川美铃并不是这样刻薄的人,难道与我分手之后,她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不过臼田君那么帅气,我也满足了。”

    “哦,是吗?”

    “我知道,你的目标是加藤小姐吧?虽然有点自不量力,不过你也加油吧。”

    “告诉我,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江川美铃立刻露出恶作剧的笑容,仿佛在炫耀:看,我没说错吧!

    “加藤小姐呐,气质优雅,温柔善良,相貌又那么美丽。她开了一家杂货店,不过她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千金,相当富裕。追她的男人可数不清呢。”

    “既然条件这么优秀,那她为什么还要来参加联谊会呢?”

    “还不是对下层老百姓的恋爱状况产生了兴趣,所以想来体验生活嘛。所以呢,你还是别枉费心机为好。”

    我没问她是怎么知道我看中的是加藤的。因为我明白,她既不是从我的态度表情发现的,也不是因为她的直觉特别敏锐。答案是湿手巾。

    我记得以前跟她说过“湿手巾规则”。

    ——湿手巾规则

    联谊会上重要的注意事项有很多,其中一条就是:自己对哪位女性有好感、打算与哪位女性进一步交流、增加亲密度,得先把目标及时地传达给另外两位男性同伴。这一点如果疏忽大意了,好不容易瞄准了某位女性,却有可能陷入与同伴竞争的窘境。如果是在日常生活中,由于某个契机突然坠入爱河,那是没办法的事。可在这种可以冷静地选择的场合,尽量避免出现此类尴尬状况不是人之常情吗?因此,联谊会一旦开始,我们就有必要把自己中意的女性或者说感兴趣的女性,通知给自己的同伴。发出一个“请不要重叠”的信号。另外,得知了同伴的目标,也有利于进行援助。

    刚开始参加联谊会的初级阶段,我们采取的方式是,中途装作去洗手间,召开作战会议。“我看中了那个女孩。”“那我就瞄准她隔壁的那个。”但这个战术既不自然,又容易暴露给女性阵营,显然比较笨拙。再说,洗手间不能去得太频繁,这就有必要采取其他更加容易表明意思的方法。于是我们开始在举办联谊会的小酒馆或者餐吧里可以利用的道具上打主意,比如筷子呀、刀叉这一类。通过反复实践,最终,我们把目光锁定在了湿手巾上。简单地说,打开湿手巾擦手,接着把它卷成筒状放回餐桌时的朝向,会指向各自盯上的女性。这就是“湿手巾规则”的秘密。吃饭期间多次使用湿手巾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把它卷好放回桌上的动作也不会引人注目。最重要是的,哪怕中途目标发生了变化,也可以利用湿手巾随时表达自己的意向,简直方便极了。总之,利用湿手巾来向同伴示意自己中意的女性,这就是“湿手巾规则”。

    ——“湿手巾规则”运用中的常见问题

    Q:如果任何一位女性都不是我中意的对象,该怎样用湿手巾表示?

    A:这种情况下,就不要卷成筒状,而是叠成整齐的方形,放回餐桌上。

    Q:同时看中的女性不止一人时,卷成筒状的湿手巾该怎样放才好?

    A:可能的话,尽量选其中一位女性,把湿手巾朝向她是最理想的。实在为难,无法取舍时,请把湿手巾揉成一团,放在餐桌上。

    Q:某位男性同伴用湿手巾擦完手之后,很明显忘记了“湿手巾规则”,很随便地把它放在了桌上。如果遇上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A:遇上这种情况,请尽量自然地提醒他:“这样随手放湿手巾会弄脏的,请叠好它。”

    Q:联谊会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喜欢上其他男性同伴中意的女性了。可是事到如今,改变湿手巾的方向太难为情了,也显得不够朋友。我该怎么办才好?

    A:你这个问题跟“湿手巾规则”没有直接关系。如果你经过反复考虑、再三斟酌,还是决定选择别的同伴已经选定的那位女性,建议你毫不犹豫地把湿手巾朝向那位女性。“湿手巾规则”本来就是用来表示你的意中人是谁的。况且,你的同伴看到你的信号之后做出“既然如此,那我换一个人好了”的英明决定,也绝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Q:万一“湿手巾法则”的秘密被女性阵营识破,该怎么办?

    A:如果没有谁具体说明,这个法则是不会那么轻易地被别人识破的。万一,联谊会中途这个秘密暴露了,那么有必要注意,一定不要让对面女性中出现“没有任何湿手巾指向她”的情况。

    ——联谊会中途,木嶋在餐吧门口接电话

    我揣着一颗紧张得发痛的心,快步走到餐吧门口来接电话。刚才由于过度紧张,没有仔细看手机的来电显示,算是我的失误。没想到电话里传出的是老爸的声音,把我气得要死——当然不会真的气死。我还以为是选拔结果的通知电话。没办法,只好赌着气问他有什么事,不料电话里传来一声“你现在在哪儿”,语气听起来也颇为不爽。不爽的是我好不好!“我现在在银座呀,不是告诉过你今天跟朋友聚餐吗?”我一边回答,一边留意身后。刚才为了接电话特地跑到餐吧外面来,既然是老爸的来电,就想快点儿说完回去。万一趁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他们交换了座位,轮到我坐在那个叫佐藤的人对面,那该如何是好啊!那个人虽然不一定是坏人,但看上去举止可疑,而且他的相貌一点儿也不英俊潇洒。这么想有点对不起佐藤,但既然是来参加联谊会的,我当然想尽量让自己快乐一些。

    “你没事吧?”听见老爸那一本正经的口气,我也忍不住苦笑。

    “老爸你也是,跟朋友聚个餐,有什么有事没事的呀?”

    “我不是跟你闹着玩的,刚才电视新闻都播了。”

    “木嶋法子被男人诱惑了!是这样的新闻吗?”

    电话那头的老爸没有笑,笑一下都不行吗?

    “杀人事件哟!你知道吗,那个叫那啥的男演员。”

    杀人事件,这个词听上去离现实那么遥远,让我愣了一下。我回答老爸:“叫那啥?到底是谁啊?”

    “佐久间什么来着。”

    “佐久间觉?”这人虽然外表温和稳重,但扮演起厚颜无耻的角色来却很到位,拥有很多粉丝。只不过不是我的菜,我甚至弄不明白他是怎么走红的。“啊?佐久间觉被人杀死了吗?!”不知不觉中我的声音放大了。刚刚从旁边的电梯里走出来的男男女女因为我这响亮的声音和话中令人恐惧的字眼而流露出吃惊的神色。

    “好像就是他。就在银座一丁目的小巷子里,据说他的颈部骨头被折断了。”

    “颈部的骨头?是从高楼上摔下来死的吗?不会是自杀吧?”我回想起最近的电视综艺节目里经常报道,说他脚踏两只船,同时与两个女艺人交往。会不会是因为这件事,他的精神压力过大,受不了,一时冲动,于是跳楼自杀了?

    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只听老爸说:“电视上说,不像是跳楼自杀。具体情况还没报道。还有一个说法,说是几个小时前?”

    “什么几个小时前?”

    “他被杀害的时间。说是有目击者看到了可疑的人。不管怎样,你快点儿回家!”老爸的声音变得严厉了。居然说什么“你快点儿回家”,像发号命令似的。我环顾四周。虽然听老爸说就在这附近刚刚发生了杀人事件,但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就在眼前的这家餐馆里,男女老少正若无其事地有吃有喝、有说有笑,不是吗?“老爸,你放心,我这边没什么影响,也没什么可怕的。”

    “都死人了还不可怕?!”我怀疑老爸说这句话时是不是脑袋有点糊涂了。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人死亡、有人哭泣。我的家人、亲戚、朋友另当别论,如果除了他们之外,我还要将其他人的生死悲喜放在心上念念不忘,那就根本无法生存下去了吧。

    我回答老爸:“你放心,我会注意安全,平安回家的。”说完就挂断电话,走回餐吧。

    听说是加藤预约的这家餐吧。店内装潢气派,格调高雅。天花板高得惊人,泛着黑色光泽的墙壁显得很尊贵。间接照明恰到好处,各色菜肴也美味可口,不愧是加藤看中的店。

    我边环顾店内边往回走,一下子没注意,跟人撞到了。因为对方人高马大,而我身材矮小,身体被撞得飞了出去,一下子坐倒在地。发现自己被人撞倒了的那一瞬间,一股怒火直往我心头冒。我本想冲那人大吼一声:“撞倒人家,痛不痛啊!”却发现对方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威力,只好把怒火压回胸中,不敢朝他发怒。撞我的是一个年轻人,年龄似乎跟我差不多。令我意外的是他很帅气,但因为面无表情,看上去有点恐怖。我正这么想着,不料他居然伸出一只手来,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呼地一下身体就朝上浮了起来。分不清这人的动作是温柔还是粗暴,接着,他一声道歉也没有,转身迈步,立即消失在店里。我呆呆地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只见他身穿黑色毛衣,显得身材魁梧、肌肉紧绷,两只手腕特别粗壮。说不定是个格斗士或者拳击手?刚才幸好没有朝他发怒。那种男人,不是很有可能扭断别人的脖子吗?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些念头,感觉有点不够慎重呢。

    回到包厢,我先是心里扑通一跳,接着松了一口气。首先,我发现座位发生了变化,吃了一惊。接着看清楚我的座位不是在那个叫佐藤的对面或旁边,而是离他最远,于是安下心来。坐在我对面的是尾花。座位变换之前坐在我对面的臼田特别清秀帅气,跟他相比,尾花稍显逊色。但尾花也有优点,他那看上去略显疲惫的表情也颇有魅力。

    “法子,电话接完了?”坐在我身边的江川关切地问我。我和江川都是加藤开的那家杂货店的常客,一来二往就认识了,成了好朋友。她比我大两岁,因此处处像个姐姐一样关照我。虽然她对戏剧不太了解,但经常抽时间来看我表演,每次都夸我:“你真棒!太了不起了!”她对我真好。但有一点我不明白,江川这么好的人,又这么漂亮,为什么要喜欢一个有妇之夫呢?还总是为他或喜或忧,哦不,是颠三倒四,也不对,该说七上八下、千辛万苦吗?总之,我无法理解她为婚外恋时而神魂颠倒、时而郁郁寡欢的心情。加藤邀请江川参加这次联谊会,一定也是为了帮助她尽早从这场婚外恋中解脱出来吧。她能一起来参加,我也非常高兴。

    “啊,是一样的!”突然听到臼田这么说,我以为有什么事,赶紧抬头朝他那边望去。只见他伸手指着我刚放在桌上的白色手机,又把手伸进他的包里窸窸窣窣地摸了一阵,掏出来一只同样款式的手机。“是同款手机吧!”

    “连颜色都一样!”尾花也一脸惊讶。

    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心里喜滋滋的。

    ——此时此刻,三位男性的湿手巾朝向

    ·尾花的湿手巾——朝着最左边,加藤的座位方向。

    ·臼田的湿手巾——揉成一团,放在手边。

    ·佐藤的湿手巾——揉成一团,放在手边。

    ——联谊会中途的对话(和心理活动)Ⅰ

    臼田:“刚才你接的电话,是男朋友打来的吗?”(希望不是男朋友打来的才好啊。)

    木嶋:“才不是呢。是我爸打来的。”(现在是不是应该表明我没有男朋友呢?)

    江川:“是吗?你父亲有什么急事吗?”(不是通知戏剧演员选拔结果的电话哦。)

    木嶋:“他好像突然特别担心我的安全。”(恐怕会让他们误认为我是个被父母过分溺爱的烦人的千金小姐吧。)

    加藤:“不是你要等的那个电话呢。”(选拔的事不知道该不该讲,还是这样含含糊糊地提一下比较稳妥吧。)

    木嶋:“嗯,对。不是那个电话。”(难道没有人再追问几句吗?)

    臼田:“那个电话,是哪个电话啊?”(果然她还是在等男朋友的电话吧?)

    木嶋:(终于等到有人问了!真是太高兴了!)“我在等舞台剧的演员选拔结果通知。”

    尾花:“舞台剧表演!木嶋小姐,你的职业不是美容师吗?”(刚才的自我介绍是骗人的?)

    佐藤:“请问,美容师也有选拔赛吗?”(美容师也有选拔赛啊?)

    木嶋:(怎么可能!而且,我真心不希望这个人加入我的重要话题呢。)“我的职业是美容师,业余爱好是戏剧表演。当然,对于我来说,舞台表演才是人生的最高梦想。”

    江川:“法子的戏剧表演,那真是非常精彩哦!”(不是恭维话,是真的很棒啊。)

    尾花:“哦,江川,你经常去看戏剧吗?”(哼,只去看过搞笑艺人表演,亏你还敢假装懂戏剧?)

    江川:(这家伙真讨厌。)“最近我迷上了法子的剧团,于是变得喜欢看戏了。我迄今为止交往过的男朋友,净是些只对游戏啦漫画之类感兴趣的人,所以才耽误了我对艺术性文化的接触吧。”(好吧,让你也中一枪。)

    尾花:“艺术性文化,这种词我这种土人真说不出口,但从江川小姐的嘴里说出来,听上去简直高大上!”(怎么样,还你一箭。)

    佐藤:“游戏和漫画,不也属于艺术性文化吗?”(这两个人貌似唇枪舌剑的互不相让,真搞不清楚他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游戏漫画与古典音乐和歌剧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加藤:“是啊,带有先入为主的观点下结论,不太好吧?”(这个佐藤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臼田:“那么,今天就是选拔结果公布的日子呀?”(会是哪一部作品呢?)

    木嶋:“是啊。前几天参加的选拔赛,今天他们似乎会通过电话通知选拔结果。不是有部名作叫《王子与乞丐》嘛,这次就是要表演这部作品。”(能成为大家话题的中心人物,感觉真爽呀。)

    尾花:“哦,是有这么一部作品。”(故事情节是什么来着?)

    江川:“啊,尾花,原作作者是谁来着?”(只看漫画的家伙,怎么可能知道呢?)

    尾花:“嗯?是谁来着?”(啊,这个还有原作作者吗?)

    佐藤:“是马克·吐温。”(没想到会在这里提到这部作品,太有意思了!)

    尾花:“哦,他也写了《汤姆·索亚历险记》那本书吧?”(佐藤还蛮知识渊博的嘛。)

    木嶋:“是的、是的。而且,这次是奥谷奥也导演来执导!”(奥谷奥也执导的戏剧,这些人都会大吃一惊吧!)

    尾花:“哦,真了不起,居然是奥谷奥也来执导。”(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臼田:“真希望合格通知快点儿来啊。”(到底会在几点钟通知选拔结果呢?)

    加藤:“真让人期待啊!”(真希望是好结果。)

    尾花:“对了,加藤小姐,你和井上是怎么认识的?我还不知道这次联谊会是怎么策划出来的呢。”(突然改变话题,不会让他们觉得唐突吧?)

    加藤:“我和井上并不认识,只是碰巧,我和他是同一家酒吧的常客。”(天哪,我现在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杂货店店主加藤胸中的怒火(联谊会举办几个星期前)

    我感到怒火在胸中燃烧,却对此束手无策。那怒火不是从头部或胸部,而是从腹腔底部喷出的,像舌尖舔舐着一样飘摇,徐徐上升。我回想起以前有个熟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的身体,从上往下,越来越原始。从脑部到面部,从颈部到胸部,然后再到内脏、生殖器,越往下越缺乏理性,只凭动物本能来作出反应。现在回想起这段话,我发现自己现在所感觉到的这股愤懑也并不是合乎逻辑、带有理性成分的,而正是类似动物的、起源于某种纯粹的原始本能的。要问我的愤怒到底从何而来,答案是:男人。某个没有良心的男人的所作所为不可饶恕。要问原因所在,就因为他的举止伤害了其他人,令其他人伤心。具体地说,我内心的愤怒是出于被那个男人伤害了的女子,此时此刻,她正在我面前流着泪。

    这位女子大约二十来岁,是一位模特儿。说起模特儿,人们很容易产生这样的联想:身穿最新款式的时髦名牌时装,尝试最新式的发型,到处刊登美图。但这位女子不是这一类型的模特。她的工作主要是,以泳装打扮在各种杂志上登场,并摆出强调丰满的胸部挑逗男性的姿势。而且,因为她初出茅庐,对工作不能挑三拣四,只要有安排就全力以赴。因此作息时间不规律,经常感到疲惫不堪。所以她常常到我的杂货店里来,欣赏一下可爱的小手工制品,以获得某种无法言喻的安慰和治愈,从而变得心情舒畅。就在她成为我的杂货店常客之后的几个月,她这样对我坦白过。“大概是因为少女时代时与这些可爱的小萌物无缘,因此内心怀有某种憧憬吧。”她说话时语气平缓,没有抑扬顿挫,但与其说态度冷淡,倒不如说她不善于表达感情,显得笨拙不会讨好人。但这反而让我产生了好感。

    因此,当听她依旧用平平淡淡的语调告诉我“不久前,我在联谊会上认识了一个不错的男人”时,我甚至比她本人还高兴。那次她买了一架平时舍不得买、价格略高的八音琴,我给了她特别优惠价。之后我语气暧昧地表示声援:“但愿你和他能顺利地发展下去。”她回答我说:“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当天就去了宾馆。还有什么发展不发展的,不是已经一步迈向目的地了吗?”她的话语中虽然带着心不在焉的语调,但我能从中感觉到她的害羞和兴奋。不知为什么,我自己竟也有点难为情。

    但今天,离那次难为情的对话过去还不到三天,她突然满脸悲伤、缩着肩膀来到店里,出现在我面前。尽管当时是杂货店的营业时间,但我还是在店门口挂上“今天停止营业”的牌子,因为我预感到有必要认真地倾听她的倾诉。

    令她如此失魂落魄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她跟那个男人突然失去联系了。给他的手机打电话被拒听。似乎那个男人原本就没有与她认真交往的打算,与她共度的那些时光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一夜情。

    她那佯装冷静的神态,反而更显痛苦哀伤。

    “现在这不过是你单方面的臆断,说不定是一场误会呢。”我轻易地说出乐观的意见安慰她,却被她瞪了一眼。

    “我都听别人说了。我向负责召集那次联谊会的女子打听了,她对我说:‘那个男的,听说参加联谊会就是为了找人陪他过夜。难道你也被他骗到手了吗?他的地址我知道,要不要告诉你啊?’”

    我一听这话,立刻对那个说话欠考虑、用词轻率的女性召集人有些反感。随后得知她和那名女召集人并不是关系亲密的好朋友,仅仅是工作中偶尔会有交集的熟人而已。

    坦率地说,我并不觉得她所经历的这件事是什么特别的悲剧,反倒觉得这样的事在现实生活中极有可能出现,不值得大惊小怪。与现实生活中时有发生的,教师利用职权强暴学生,男人使用暴力强迫女人开房的事相比,虽说他们之间也存在误解和一厢情愿,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两个成年男女自愿的举动,这么说来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不料,就在这时,摆在店里商品陈列架上的一架水车小屋造型的八音盒突然发出优雅的音乐声。会突然出声是因为这个八音盒有些故障,发条没调整好,总会在出人意料的时候突然奏出音乐。但在那美妙可爱的音乐响起来的一瞬间,我感到胸中的心弦也被拨动,望着眼前的她的脸,看着那副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哭泣的表情,以及她那紧闭的嘴唇,我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怒火。绝不能饶恕那个家伙!

    “我这个人,从外表看,很容易被人误解为贪玩的轻浮女人,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我第一次交往的男朋友,是一位看上去非常严肃正经的人。对了,他的职业是棋士。象棋棋士。但严肃正经仅仅是表面上的假象,实际上那个人一点也不严肃正经,对他来说,我或许不过是一个棋子。我被他逼迫,忍受各种暴力和屈辱,玩腻了之后,就被他抛弃了。”

    听她述说到这里,我已能感到怒火在胸中燃烧。这种渣男绝对不可饶恕。我甚至开始想象,就在他进行象棋大战时中,某个棋子,比如说一只车,突然飞起来,朝他的脖子猛刺过去!

    “那时留下的伤痛好不容易慢慢痊愈,我以为自己又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开始恋爱了,却偏偏遇上这种人。我不是什么女强人,神明给我指派的使命也该降低一点难度才好吧。”她的语调依旧不变,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

    我眼前的人如此痛苦,而造成这份痛苦的家伙却逍遥自在。这难道不令人愤怒吗?

    这世上既没有所谓神明,也没有什么救世主。

    如果存在,那这种时候他岂能袖手旁观!我心中充满了挑战之气。

    我接着想,那个棋士的事已是过去式了,处理起来比较棘手,但对这个联谊会的家伙,是不是可以亲手惩治他一下呢?

    起初,我只是想找到这个家伙,向他强烈抗议一番。但在不知不觉中,我的复仇计划已上升到必须狠狠地惩罚这种家伙不可的地步了。

    开始经营杂货店之前,为了筹集资金,我曾在夜总会工作过一段时间,因此在对付男人方面我还是很有把握的。如果引诱成功,那家伙对我有兴趣,我不就可以利用这一点,在金钱或者精神上给他一个足够重量级的打击吗?或者采取另外一种办法:当年结识的众多熟人当中,有一位拥有气派头衔和显赫社会地位的人物。如果这个人还对我有好感,那我或许就可以通过他,让那个混账家伙在工作和事业上尝尝某种应得的苦果。

    动手之前,首先要看透这家伙的真相,了解他到底有多可恶。必须依据他的邪恶程度来决定惩治他的态度和方法。

    “我并不是为了求得你的同情,才跑到你这里来怨声载道的。”眼前的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强忍泪水的小学生,她继续对我说,“我也知道我的这种遭遇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

    “嗯嗯。”

    “你想,此时此刻,也许在某处就有人突发急病,也有人生命垂危。再进一步说,在世界上的某个国家,不是还有饥寒交迫的孩子吗?”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指向杂货店外面,那态度表情,看上去就像她明确地知道所指的方向有那样一个国家一样。“比如中东的某个国家,有各种各样的炸弹从天而降,多少孩子因此失去了生命啊。”

    话题突然转移到中东的孩子身上,这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但她的意思我完全理解。“但我觉得,你的遭遇和那些人的不幸不能相提并论。”我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你所感受到的痛苦是完全没必要的,也不必非要跟某处正在忍受不幸和痛苦的人相比就强忍住自己的泪水。因为你所感受到的痛苦也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尽管在某个地方,某些人正在遭受痛苦,但我们每个人只能为我们眼前的生活而喜或忧。因为不论是谁,只能好好地珍惜自己的人生,努力地生活,不管结果是好还是坏。好比现在的我吧,即使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正在发生战争,也不会影响我在这里吃布丁,可能到最后我还吃不完,会把布丁剩下来。”

    说着说着,我都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了。或许她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加藤小姐,你说的这些听上去义正词严,但实际想想又有点莫名其妙呢。”

    “是呢。”她说得对,我自己也没搞清楚,在世界上还有人痛苦、哭泣的时候,我却在一心一意地吃布丁,这是对还是错?真想找个人来问问正确答案。

    待我回过神来,发现她正笑着流泪。她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那个男人,真的好恶心。”接着,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没过多久,我就找到了那个渣男经常去的酒吧,并默默地成了那家酒吧的常客,偷偷地观察了他一段时间。但是仅仅从外表看,那人不像是整天寻花问柳、玩弄女性的花花公子。我想到,要揪出这只狐狸藏着的尾巴,肯定需要更加周密的对策。再三考虑之后,我试着通过店主牵线,成功地引诱他策划了一次联谊会。

    可万万没想到,联谊会当天,井上真树夫这小子会突然缺席。我不由得担心起来:难道我的复仇计划被这家伙看穿了吗?

    ——联谊会中途的对话(和心理活动) Ⅱ

    江川:“佐久间觉被杀死了是怎么回事啊?”(什么情况?)

    木嶋:“我也不太清楚,听我爸说,他的颈骨断了。”(好好的联谊会,为什么非得说这种话题不可啊?)

    尾花:“太可怕了,凶手还没被抓获吧?”(虽然这里离一丁目有一定的距离,但有可能凶手正好逃窜到附近这一带来。)

    臼田:“真恐怖啊。为什么受害者是佐久间觉呢?”(颈骨折断这种事会发生吗?)

    加藤:“会不会跟那件事情有关?最近不是媒体报道得很厉害吗?他本来有一个恋人什么的。”(天底下的渣男为什么如此之多!)

    江川:“脚踏两只船呢。而且两个女的都是艺人。真搞不懂这家伙在想些什么。人渣!”(天底下的渣男为什么如此之多!)

    尾花:“不要朝死人身上泼凉水。”(我跟你谈恋爱的时候,可绝对没有三心二意过哦!)

    江川:“哦,你说的也是。不过,脚踏两只船也太差劲了吧!脖子被折断是不是罪有应得暂且不提,尾花,你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下:假如你有一位女朋友,她丢下你不管,却和其他男人一起去看什么钢琴演奏会,那你怎么办?你能原谅她吗?”(好玩吧?)

    尾花:“嗯,这么一想,确实很痛苦。”(去你的吧!)

    木嶋:“啊,快看!那边那两个人是警察吧?就刚进来的那两个男的。虽然穿着便服,但目光锐利。”(万一说错了我可就出洋相了。不过那两个人一看就不是来就餐的样子。)

    加藤:“确实,那两个人看上去不一般,好像在向店员问话呢。”(在说些什么呢?)

    尾花:“他们会不会是来搜查杀害佐久间觉的凶手的呢?”(完全有这个可能呐。)

    臼田:“亲眼看见便衣刑警,我还是第一次呢!”(哇,真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好激动!)

    江川:“刑警会特地跑到这种地方来吗?”(轻易下结论很危险哦。)

    佐藤:“那个,我去一下洗手间哦。”(不可能吧?不过慎重起见,我还是藏起来比较好。)

    加藤:“你知道洗手间在哪里吗?”(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上厕所,不会没有原因吧?)

    ——“幸”店员的独白

    那两个男人,一个身穿西装,一个穿着风衣,一进店里就问我:“店长在吗?”我一听就猜到他们是刑警。于是,我赶紧去把松田——哦,也就是店长——喊来了。我看见那两个人拿出像是照片一样的东西,似乎在问店长:“照片上的这个人来过你们店里吗?”我本来打算过后再仔细问店长的,但后来手忙脚乱地忙工作,就忘记这件事了。所以呢,那两个人到底是不是刑警、照片上是什么人,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松田,哦,店长看了照片以后,大概回答他们:“这人没来过。”那天正好发生了艺人佐久间觉被杀事件,可能跟那起事件有关吧。可是,如果真是在追捕杀人凶手,不是应该更加认真地在店里搜查吗?不过,银座这里餐厅多如牛毛,要一个不漏地搜遍所有店,恐怕也不大可能吧。真无可奈何啊。那时候折颈凶手搞不好就在店里,只要稍微这么想象,就会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呢。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兴奋无比啊!

    ——佐藤亘离座如厕之后,

    各种毫无根据的主观想象在餐桌边沸腾了

    木嶋法子第一个小心翼翼地向大家吐露了自己心中的疑问:“那个佐藤亘,看上去十分沉闷,言行举止都鬼鬼祟祟的,很可疑啊。尾花和臼田,你们二位跟他是什么关系呢?”

    这一问,让尾花相当发愁,不知道该不该把事情原委如实地告诉她们。他端起啤酒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啤酒之后,如实说道:“实际上我们并不认识他。”加藤轻轻地微笑了一下,说:“你嘴唇上还沾着泡泡呢。”尾花慌忙伸手去擦,同时在心里感叹:多么细致的女子啊!一瞬间,他有些为她神魂颠倒了。接着臼田缓缓地、用他那特有的叙述方式向三位女性说明:我们三位,今天是初次相识——

    “我们三个,就是这烤鸡肉串上的三块肉:鸡杂、鸡皮和软骨。虽然三块本质上完全不同,但被井上这根竹签嚓地一下,戳成一串了。我们三个人的共同点只有井上。唰地把这根竹签抽掉的话,我们就散了。”

    “那个佐藤亘真的是井上真树夫的客户吗?”木嶋法子又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尾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解地反问。

    “我在想,井上和佐藤两个人,很有可能根本不是什么工作上的合作关系。井上没有来参加联谊会,有可能是他原本想来,但没有办法来。”木嶋法子接着推理下去,“也就是说,井上很有可能此时此刻正身陷某处,被捆绑着囚禁起来,或者昏迷不醒。”

    加藤遥惊讶地瞪大双眼,凝视着木嶋法子,说道:“怎么会?”

    “因为井上遭遇了不幸,比如被诱拐了。”木嶋法子双眼泛光,“比如他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井上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臼田章二也不解地眨巴着眼睛。

    “不管怎样,反正井上现在失去了自由,他全身被绳索绑得严严实实,嘴也被塞住,无法发出求助声。只能害怕得全身颤抖,束手待毙?”

    “井上不会有生命危险吧?”尾花故意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来表达对此时不在场的井上的担忧。

    “而且,他已经消瘦得不成人样,还被恶人扒光了衣服?”

    “不得了,在法子的妄想世界里,井上越来越危险了。”江川美铃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

    但木嶋法子不为所动,依旧满脸认真的表情,说道:“井上被诱拐囚禁的事,现在还是个秘密。哪怕泄露一点点都很要命。失去了自由的井上不能来参加联谊会,但不能因为他的缺席而让其他人产生怀疑或猜测。于是,为了防止发生骚动,诱拐犯就派了一个井上的替身来参加联谊会。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代替井上来参加联谊会的这个佐藤,正是共犯之一。佐藤作为诱拐井上的犯罪团伙的成员,壮着胆子来代替他参加联谊会,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暗中调查。他想趁机观察,参加联谊会的其他成员对井上缺席这件事都有什么看法。”

    臼田章二右手撑在桌上,轻轻地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略带夸张神态滔滔不绝的木嶋法子,心里想着:她真可爱啊!想了一会儿,等清醒过来,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着魔入迷的神态,他赶忙坐正了身子,拿起勺子伸向放菜肉蛋卷的大碟子,把最后剩下来的那块形状如月牙一般的蛋卷轻轻地舀起,扑通一下放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又取过特制的红色酱汁,满满地涂在蛋卷上,夹起来,放入口中。又甜又辣的味道之后,鸡蛋那软柔的口感和香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他不由得被这美味陶醉了。接着,他把筷子伸向奶油煎牛肉,定睛一看,盘子里只剩最后一块了,又悻悻地把手撤了回来。

    “要照你这样想象,还有其他各种可能呢。”加藤遥微微一笑,脸上立刻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说不定井上是因为预感到如果参加了今天的联谊会,就会有危险。他敏锐地察觉到去了会有麻烦,于是就匆匆忙忙地决定不参加了。这个构想怎样?”

    “察觉到危险,比如说什么样的危险?”尾花嘟囔了一声,“比如,这家店会轰隆一声爆炸?”

    “比如,对井上经常令女孩子伤心这件事,有人感到愤愤不平,计划对他实施报复。怎么样?”

    “加藤小姐,井上喜欢玩弄女性,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尾花一脸惊讶地说着,还夸张地向后仰。

    加藤遥一边尽力掩饰惶恐不安的表情,一边支支吾吾地应付道:“咦?难道他真是那样的人吗?我只是随便说说的,没想到还真说中了!”

    “那你们听听我的推论吧。要注意,这个比较恐怖哦。”臼田章二突然发现自己刚才打算手下留情的那块牛肉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手中的叉子稳稳地叉住了,不由得惊了一下,但立刻扔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咽下这口牛肉后,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井上就是那个凶手。”

    “凶手?什么凶手?”木嶋法子大吃一惊地问道。

    “那还用说,就是把佐久间觉的脖子咔嚓折断的那个凶手啊!”

    “哦!你这个推论来得猛烈!”尾花爽朗地喝彩道。

    “于是,他为了准备不在场证明,特地策划了这场联谊会。”

    “不对吧?那他不参加联谊会,不就没有不在场证明了吗?缺席联谊会,结果不是自己精心准备的计划全部泡了汤?!”

    听到江川美铃提出的质疑,臼田章二立刻摸着头认输:“哦,是哦!”惹得其他人异口同声地哈哈大笑起来。“等下他说不定会急匆匆地跑来,嘴上若无其事地找借口:‘折腾了半天,我还是想参加。’如果他真是凶手,就在这家店附近也不为怪嘛。”

    “联谊会中途突然若无其事地跑来参加,这不是更加可疑了吗!你想过没有?”木嶋法子冷静地反驳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家这样胡乱地猜来猜去,还不如等佐藤从厕所回来,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和井上熟悉到什么程度?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呢?’如果他有所隐瞒,一定能从他的反应看出来。比如惊慌失措或者怒气冲天。”

    “我有个办法,大家看怎么样。如果有人认为佐藤的反应可疑,就突然喝一口饮料,然后假装被呛到。”兴高采烈地提议的是江川美铃。

    “照你说的做了,然后怎样呢?”尾花此刻忍不住接过话头,他发现自己突然回到了昔日和江川美铃还是一对恋人时的感觉,不知不觉间流露出亲昵的语气。幸好其他人好像并没有察觉,没有任何惊讶的反应。

    “这样就可以根据呛到的人数,推测佐藤的可疑度。”

    不一会儿,佐藤亘从卫生间恍恍惚惚地回来了。从他怯生生地挪进包厢,到他慢腾腾就座的样子,都让人觉得既可疑又可笑。

    这时,店员过来麻利地收拾掉桌上的空碗碟,接着端来一小块比萨饼,“咚”的一声放在餐桌上。木嶋法子等店员离开,就开门见山地提出了问题:“请问,佐藤先生,你和井上真的是工作上的朋友吗?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佐藤亘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无言以对,然后语无伦次地嘟囔了几句,最后回答道:“就是普通的工作啦,把资料做好,然后订在一起,这种?”五个人纷纷伸手去拿饮料,一个接一个地咳咳呛成一片。

    ——证明这次联谊会与艺人受害事件无关的邮件往来

    ※实际的邮件中使用了记号、隐语和假名,在此均替换成常用语言。

    发信人:吉田靖收信人:笹冈爱理

    邮件主题:汇报

    发信时间:XXXX/01/13 17:03:27

    正文:我是吉田。刚得到通知,任务顺利完成。余款请于两天之内汇入指定账户。

    发信人:笹冈爱理收信人:吉田靖

    邮件主题:Re:汇报

    发信时间:XXXX/01/13 17:08:15

    正文:请让我看到确实已把那小子干掉的证据。

    发信人:吉田靖收信人:笹冈爱理

    邮件主题:Re:Re:汇报

    发信时间:XXXX/01/13 17:13:11

    正文:我是吉田。请勿担心。佐久间现在陈尸银座街头,尸体颈部骨头被折断。不久电视新闻上会播报这一消息。

    发信人:笹冈爱理收信人:吉田靖

    邮件主题:Re:Re:Re:汇报

    发信时间:XXXX/01/13 17:15:25

    正文:等我看过电视新闻,确认无误之后再汇款。多谢。这些邮件当然得全部删除吧。

    发信人:山口莉莉收信人:笹冈爱理

    邮件主题:最新消息

    发信时间:XXXX/01/13 18:30:12

    正文:爱理,我刚刚从电视上看到阿觉遇害了,这是真的吗?你现在在哪里啊?我真替你担心啊。

    发信人:笹冈爱理收信人:山口莉莉

    邮件主题:Re:最新消息

    发信时间:XXXX/01/13 18:42:22

    正文:真是晴天霹雳,我现在也惊呆了。我正在大阪。真是莫名其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发信人:吉田靖收信人:大薮亮

    邮件主题:辛苦了

    发信时间:XXXX/01/13 17:21:42

    正文:有劳你了。过后再跟你联系,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发信人:大薮亮收信人:吉田靖

    邮件主题:Re:辛苦了

    发信时间:XXXX/01/13 17:30:43

    正文:我先去一下附近的餐吧,之后再回家。我发现了一家不错的店。

    发信人:吉田靖收信人:大薮亮

    邮件主题:Re:Re:辛苦了

    发信时间:XXXX/01/13 17:32:01

    正文:刚刚折断活人的脖子居然能立刻去大快朵颐,你这小子真不是凡人。

    发信人:大薮亮收信人:吉田靖

    邮件主题:Re:Re:Re:辛苦了

    发信时间:XXXX/01/13 17:40:15

    正文:动身之前看见一张钢琴演奏会的海报,号称是百年一遇的天才钢琴家,想必会很不错呢。

    发信人:吉田靖收信人:大薮亮

    邮件主题:Re:Re:Re:Re:辛苦了

    发信时间:XXXX/01/13 17:42:03

    正文:反正你也弄不到票。除了干瞪眼,就只有听听CD的份了。

    发信人:大薮亮收信人:吉田靖

    邮件主题:Re:Re:Re:Re:Re:辛苦了

    发信时间:XXXX/01/13 17:40:15

    正文:能听CD也不坏。

    发信人:吉田靖收信人:大薮亮

    邮件主题:Re:Re:Re:Re:Re:Re:辛苦了

    发信时间:XXXX/01/13 17:50:08

    正文:你一定能听到的,在你的有生之年。你临死的时候肯定能从某处听见。

    发信人:大薮亮收信人:吉田靖

    邮件主题:Re:Re:Re:Re:Re:Re:Re:辛苦了

    发信时间:XXXX/01/13 17:50:55

    正文:(无正文)

    ——餐吧的洗手间前,两位曾经的恋人

    (与刚才不同的是,这一次两人是偶然在此相遇)

    之间的对话(联谊会开始一个半个小时之后)

    离开座位去卫生间前,我确认了一下手机(说不定我是为了确认手机才无意识地起身朝卫生间走来的),果然,那人给我发来了短信。内容还是老一套——“你在干啥?”我跟他刚开始交往时(不如说从那时一直到最近为止),他发来的这种毫无温度的平淡文字(例如“你在干啥?”、“我想见面”、“那就见个面吧”这种内容简洁明了的短信)在我看来是“仅限于我和他之间的密码”。我们俩正通过共同的步调来确认彼此的爱情,我因此感到莫大的喜悦。我们在特定的场所密会,有时一起进餐(都是他请我),有时一起去喝茶(AA制的情况比较多),然后差不多每次都去宾馆亲热(都是他付费)。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与一个大我十二岁、有妻室的公司领导发生这样的关系。记得大学时代,一位印象中一直老实巴交的朋友突然跟一个工薪族发生了婚外恋,她曾经理直气壮地说:“不就是他的太太运气好,比我先遇上他吗?恋爱这种事,难道还要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排队吗?爱情跟先后顺序不是没什么关系吗?”对她的这番言论,我生出令我自己都震惊的厌恶感,针锋相对地回答她说:“恋爱这种事,还真是要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的!规矩早就这么定下来了!”甚至毫不留情地责备她:“而且,你把搞婚外恋这种事拿来跟我说,就已经显得你不可信了。如果真要搞婚外恋,不是应该遵守最基本的原则,即当事双方都守口如瓶至死吗?”(其实当时鬼才知道婚外恋的基本原则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当时这位朋友是如何回应我的反驳的了,但我做梦也不可能想到,有一天我会重蹈她的覆辙。

    比我年长十二岁的这位上司,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做事考虑周到(他思考问题时的表情特别帅气),且具有出色的决断力。虽然性格不算温柔,但也不会感情用事,因此深得部下的信赖。他那帅气的相貌可以与电视剧里的明星媲美,低沉的声音独具魅力。很多人说,跟他接触会感到紧张(从前的我也曾经这么说过,但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了)。我也多次听说过这样的传闻:因为工作需要,他时常去高级夜总会招待客户公司的老板们,每次他都会被夜总会里的女郎们缠住不放,并总是为如何摆脱她们而烦恼。

    出于一些偶然的原因(我的母校正好在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地区附近;我喜欢的面包店店主是他初中时代的朋友,等等),和一些小麻烦(去客户公司拜访时,我不小心把咖啡洒到了他的西装上;我失手撞倒了罐装咖啡,使得客户的笔记本电脑发生故障,等等),反正都是些琐碎的小事,让我和他有机会接近,关系慢慢变得亲密。最终发展成为男女朋友时我也相当惊讶。惊讶之余,又深感幸运,因为原本对我来说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现在却可以让我依偎。于是,我的下一个愿望,当然就是不松手,不让这份幸运离我远去。

    我的婚外恋,加藤和法子她们俩都知道。起因是有一次,我因与他的这种关系而苦恼,情急之下便向她们俩倾诉了一番。(搞婚外恋,最起码的原则是“当事双方必须守口如瓶至死”,这一准则,我自己也没能遵守。)

    “我认为你这场恋爱不是什么好事。”加藤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并不是要从道德伦理的角度评论你,而是从现实角度看。我担心这样下去,美铃你最终得不到幸福。你现在能想象,当你五十岁的时候,还能和六十二岁的他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吗?虽然现在的你或许认为你跟他的关系是这世上最重要的、独一无二的,但是我想,对你来说应该还有更好的人。”

    我摇摇头,回答道:“或许有吧,但我现在无法想象。”

    加藤立刻叹着气说:“是啊,正因你无法想象,才会如此苦恼啊。”加藤既没有絮絮叨叨地对我说教,也没有劈头盖脸地批评我,更没有诱导我采取某种行动,而是设身处地地替我着想,与我一起分担苦恼。她这种真诚的态度深得我心。法子呢,我猜她心里很有可能非常瞧不起我这种人。她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是同情地皱着眉头。(我想,学生时代的我,面对正搞婚外恋的朋友时一定也是这样的表情吧!)

    我一边读着他发来的短信,一边在心里叹气。几天前,我与公司里的同事一起去抢购新年大减价的时装,回来的路上目睹到的一幕此时掠过我的脑海。那天购完物,同事对我说不远处有一家比萨店,味道好极了,于是我和她并肩离开名牌时装店林立的繁华商业区,走过两条大街,来到一片幽静的街区。走在两边整齐地排列着树木的林荫道上(我不明白那天为什么偏偏对比萨那么执着,现在想来,那或许是老天特意安排的吧!),他的身影跃入了我的眼帘。

    他穿着那件我非常熟悉的羽绒大衣,脸上挂着我非常熟悉的温和笑容,而与他并肩而行的,是一位我从没见过的、身材高挑的年轻女性。(我曾在他的手机里见过他太太的照片,因此知道那不是他太太。)我立刻明白,这是一位我不认识、但和我有着同样境遇的女性。虽然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我却不能停下脚步,只能疾步向前继续走。突如其来的事实令我非常震惊,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自己跑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的。

    哪里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关系?在他看来,我不过是他的众多情人之一!我终于能比较冷静地认真思考了。接着,我恍然大悟,他每次发来的“你在干什么?”这类简洁明了的短信,字里行间隐藏的,不正是他为了避免与众多情人短信联系时发生混乱而精心策划的秘诀吗?(这样一来,万一他把原本该发给小六的短信错发给小四,也不会露马脚了!)恍然大悟之余,我意识到自己是那样的凄惨。

    我死死地盯着“你在干什么?”这一行字。

    “是你那个有妇之夫情人发来的短信吧?”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令我大吃一惊。我回头一看,站在身后的居然是尾花弘。他似乎也过来上卫生间。

    “啊!不是吧?难道真的被我说中了吗?”尾花弘一见我这副表情,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像是踩中了地雷一样。接着他举起手挠了挠头,解释说:“我、我、我只不过随口乱说出了最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你真爱多管闲事啊!”我害怕如果不用这种缓慢的口气,会暴露声音的颤抖。

    “我说你呀,不是对这种事很反感的吗?婚外恋这种事,以前我可没少听你这位大小姐发火啊!”

    “我可不喜欢被称为‘大小姐’。再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人的性格也好,思维方式也罢。”

    尾花弘哼了一声,阴沉着脸,皱起了眉头。我朝他望去,发现他比以前成熟了一些。不但身上的服装与以前相比变得朴实了(以前他总是选择与他并不相配的、款式华丽的衣服。而一出门,他又总是因为自己的衣着过于华丽而难为情。),说话方式也比以前和缓多了。当然,与那个大我十二岁、威严稳重的男人相比,尾花还是显得天真无邪,但现在,这份天真并不令我讨厌。

    “那个有妇之夫,是个帅哥吧?”

    “你怎么知道的啊!”

    “你不一向是颜控吗?!很遗憾,你以前就有这种倾向,认为男人最重要的是相貌。”

    “这个也不一定吧,因为我过去的男朋友们容貌都不怎么样啊。”

    “你算了吧,才不是这样的呢!”较起真来的尾花一脸郑重其事,显得那么可笑。

    “你不认为男人的相貌最重要?”

    “完全不认为!”

    “那你说是什么?男人什么最重要?内心?照这样说,女人不也是内心最重要吗?”

    “我想对你说的是,”尾花弘一脸不耐烦(我在心里深深地感慨,跟你交往时我也没少忍受你这副臭表情呢!),针锋相对地反击我,“婚外恋可不是好东西呐。”

    “怎么不好?”

    “告诉你吧,因为它破坏了平衡。你想象一下,如果一个男人跟好几个女人好了,就可能造成独自一人的男人,不是吗?男女必须一对一,这是规则。就跟店家印在餐巾纸上的促销广告词一样,那上面写着‘每位顾客只能选购一个’,那就得照规定,每人限购一个。”

    “严禁把人比作餐巾纸!”我忍不住朝他发火,同时也禁不住因他这套莫名其妙的歪理而苦笑起来,“但是,这样不合理啊!在我与他相遇之前,另一个人先遇上了他,然后结了婚,不过如此。问题的关键并不是爱情的程度,而是相遇的先后顺序。人生仅此一回,谁不希望与自己最爱的人相依相守呢?先来者为胜,这种规则太荒唐了!”

    “你听好了,”尾花弘好像有点难以启齿地说道,“这件事,就是按照先后顺序决定的。如果对方先跟别人结了婚,那就木已成舟,无可奈何了。规矩早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吐出一口气,闭上双眼。“这句话,很久以前(那时我还是学生,所以应该是八年前),我自己亲口说过。”

    “以前说过,是什么意思啊?”尾花弘一脸惊诧,随即说了声“不妙,我得先去厕所”,说着把手放在两腿之间示意(滚!现在连小学生都不会做这种动作了吧!),消失在卫生间里。

    我转身朝其他人所在的包厢走去。回到包厢一看,法子正抽抽搭搭地哭着,令我大吃一惊。

    ——臼田把木嶋惹哭了(联谊会开始一个半个小时之后)

    都是臼田章二惹的祸,他居然给木嶋法子打了个恶作剧电话。他怎么打的?首先,他把放在餐桌上的木嶋法子的手机和他自己的手机对调了。两人的手机同款这一偶然事件触动了他的恶作剧神经,时机则是尾花弘起身去卫生间的瞬间。餐桌摇晃了一下,装了水的杯子差点儿被晃倒,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只杯子吸引。趁那瞬间,臼田交换了两人的手机。接着他在餐桌下面打开木嶋的手机,迅速拨打自己的号码,按下了呼叫键。事先臼田章二已设置好了自己的手机,因此放在餐桌上的另一只手机连振动反应都没有,仅仅有一个小灯亮了一下。接着臼田章二立刻挂断电话。之后店员过来收拾餐桌上的碗碟,趁着这个机会,他再次把手机交换了回来。于是他的手机回到了手中,木嶋法子的手机则被放回到餐桌上。

    臼田章二拿着自己的手机,在腰部附近操作。来电显示栏有刚才亲手打来的木嶋法子的电话号码,他照着这个号码又拨回去。

    木嶋法子的手机响了。她立刻有了反应,探头确认手机的小屏幕,接着声音颤抖地说:“是陌生号码。”她误以为是通知选拔结果的电话,于是拿着手机,起身离开了包厢。

    木嶋法子接通了电话,听见电话里传来:“是木嶋吗?我想通知你,关于奥谷奥也的戏剧《王子与乞丐》的选角结果。”她心跳加快,呼吸困难,神经绷得紧紧的,声音也颤抖了。

    “是我。”她声音嘶哑。

    “恭喜你!选拔结果是,你合格了!”她听见电话里这么说着,心里却一片空白,接着安心感填满了那片空白。但是,接下来的声音,又令她的内心变为空白。

    “怎么样,法子小姐,灰常惊喜吧?吓了你一大跳吧?”

    数秒的沉默。

    “你还没听出来吗?我是臼田啊!”

    此刻,包厢里的加藤遥爆发了。她万万没有料到,臼田会在眼前,明目张胆地打这种恶作剧电话。她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但当她意识到臼田章二的所作所为时,立即愤怒得涨红了脸。她严厉地谴责臼田章二做事不知轻重。臼田章二看到回到包厢的木嶋法子已泣不成声时,也立马脸色苍白地连声道歉。木嶋法子伸手擦眼泪。擦了又擦,可是依旧泪流不止。她感到愤慨,又觉得难堪。此时江川美铃从卫生间回来,被包厢里的异样气氛吓到了。她问木嶋为什么哭,其他人开始向她说明。于是她也发怒了,责备臼田章二。臼田章二再次道歉。接着尾花弘也从卫生间回来了,也被包厢里的异样气氛吓到了。他问木嶋为什么哭,其他人开始向他说明。他表示困惑,问臼田章二:“你怎么这么无聊?”

    臼田章二一脸哭相。“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我老是犯下这种错。”他歪着头,纳闷地回答,“我这么做,本来是想让木嶋高兴的。”

    “搞这种名堂,谁会高兴啊?”江川美铃怒斥道,“你这是在戏弄人家的感情啊!”

    “就是就是。”在场的所有人都随声附和。

    臼田章二也垂头丧气地点着头,说:“听你们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做错了。不过,我真的以为她会大吃一惊,然后会觉得好玩。我这个人,总是搞不清这种事的界限。别人的感情我也经常捉摸不透。”他耸了耸肩,“每次参加联谊会我都会得罪女孩子,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

    在场的其余五人均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儿,尾花弘说道:“臼田章二也不是坏人,他是出于好心。”

    “他哪一点好啊?”江川美铃反唇相讥。

    木嶋法子流着泪,轻轻地笑了。

    ——

    酒劲上来了,大家好不容易开始亲切交谈,联谊会却已接近尾声。各位纷纷开始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的时候,佐藤亘突然说出其他人都意想不到的话。等到其余五人醒悟那都是虚构的内容时,都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感到扫兴。

    木嶋法子止住了泪水,她举起啤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了又喝,当然也开始有了醉意。她冲着佐藤亘扬起下巴,毫不顾忌地喊道:“喂,丑八怪!”佐藤亘却既没生气也不难过,反而一脸内疚的表情,老老实实地向她低头道歉道:“长得这么难看,不好意思哦。”惹得另外四个人纷纷替佐藤打抱不平。尾花弘向佐藤提议:“佐藤,你不但没必要向她道歉,反而应该冲她发火才对。”江川美铃则一语道破显而易见的事实:“法子这是喝醉了呢。”接着,木嶋法子若无其事地说:“听我说啊,你们不要搞错了好不好!‘丑八怪’是我们家乡的方言,意思是说相貌不太漂亮的男人。”口气还非常得意。

    佐藤亘哑然,心想:这也能称作你的家乡方言啊,有什么不一样吗?嘴上说道:“你这么一说,感觉更狠了啊!”

    木嶋法子完全没把佐藤的不满放在心上,继续说道:“丑八怪,你今天为什么来参加这个联谊会啊?居然低三下四地哀求朋友让你参加联谊会,难道你的爱情饥渴症已经这么严重了?”她这番肆无忌惮的发言令另外四个人不寒而栗。

    加藤遥赶紧像母亲庇护女儿一样打圆场说:“非常抱歉,佐藤先生,请你原谅法子。她因为等待选拔结果而过于紧张,刚才又喝酒喝得太猛,现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你一定不要介意。”

    “没关系。比起那种小心翼翼讨好我的态度,像她这样直言不讳,反而爽快舒服。”佐藤亘那张青蛙一般的脸松松垮垮的,却丝毫没有不愉快的样子。

    臼田章二望着佐藤的脸,心想:这哥们儿真是个男子汉!尾花弘在心里不禁感慨:佐藤比井上那种人简直强一百倍啊!联谊会就应该为这种男人举办才对啊!

    木嶋法子嚷嚷着好难受,想吐,然后眼看着就趴倒在了餐桌上。这时佐藤亘突然开口说道:“刚才大家提到的那起恶性事件。”他的神态郑重其事,语调不紧不慢,像电视里的新闻播音员一样一本正经,这一句话就引得大家纷纷把视线投向他。

    “恶性事件,是说佐久间觉的脖子被折断那件事吗?”

    听尾花弘这么一问,佐藤亘轻轻地点了点头,答道:“是的,就是发生在银座一丁目某个角落的那起事件。”他稍作停顿,环视在场的几位女性,她们的脸上都写着“这件事怎么了?”的表情。佐藤接下来说出的话,仿佛空中炸开了一个响雷,连木嶋法子都被震得从桌上抬起了头。“如果我告诉你们,那个凶手就是我,你们会不会很惊讶?”在场的所有人都由于紧张而僵住了。“这是真的吗?”的疑惑以及“天啊!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惊愕,一起在包厢里蔓延开来。偏偏这时候,店员从包厢门口探头进来问道:“请问,现在把各位的点心送上来好吗?”包厢里异常的寂静气氛让店员有些发窘。这间包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奇心和恐惧感在胸中交织,店员慌慌张张地拔腿离开了。

    “是我折断了佐久间觉这位艺人的脖子。不巧正好被井上目击到了,因此,我不得不除掉井上。不过,通过威逼,我得知他今天和朋友有约,也就是原本要参加这场联谊会。如果他没有说谎,那么他若不明不白地缺席联谊会,说不定会引起他的朋友们,也就是在座各位的怀疑,从而引起骚动。基于各种原因,我有必要尽量拖延事件被发觉的时间。因此,我逼迫井上给尾花打电话,告诉尾花自己临时有急事,不能参加联谊会了。我威胁他说:‘不赶快打电话通知你的朋友,你的小命就没了。’一句话就让他老老实实地照办了。会临时变成由我来代替井上出席联谊会,完全是因为那小子说漏了嘴。没有办法,我只好来参加联谊会了。”佐藤稍微低着头,以毫无感情的口气说到这里。

    尾花弘脸色苍白地嘟囔了一句:“真见鬼!”臼田章二紧张地问:“那井上他现在?”加藤遥眨巴着眼睛;江川美铃拼命地在脑海中搜寻该说的话;木嶋法子呆呆地张开嘴。不久后,佐藤亘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兴高采烈地说:“如果我这样说,你们会不会很惊讶?”另外五个人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包厢里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佐藤亘一脸诚恳地向大家解释:“没想到真的让大家受惊了,实在对不起。我只是想跟你们开个玩笑,所以就趁着兴头,编了个谎话。”接着,他又冲着木嶋法子露出苦笑,语无伦次地道歉道,“在戏剧演员面前编台词,简直是班门弄斧,见笑了。我刚才试着扮演了一下杀人犯。”听到这里,大家这才领会,刚才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话全是玩笑。臼田章二和江川美铃异口同声地叹息:“你这是搞什么鬼哟!”加藤遥低着头,脸上浮现出愉快的表情。尾花弘感慨地说:“佐藤,你看上去真不像个会编瞎话的人,所以我们都当真了。”木嶋法子似乎再次遭受醉意的袭击,她伸手指着佐藤亘,摇晃着脑袋说:“喂,你个丑八怪!人家都被你吓死了!”说完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这时,刚才那位店员端着提拉米苏走了进来。他一进包厢,就立刻发现这里的气氛与刚才截然不同,变得轻松愉快。他感到莫名其妙,但大家和和气气当然最好。他望了望手中的提拉米苏,那如同在柔和的外壁上架起脆弱的茶色小屋顶的造型,再配上让人食欲大增的冰淇淋球,心想说不定正是自己带来的这些甜点,令包厢里的众人忘却了刚才的某种不快,给大家带来了幸福感。他任凭想象力在心中展翅飞翔,也不由得感到一丝快乐。

    “不过,我一直在想,”加藤遥舀了一勺提拉米苏送进嘴里,之后说道,“那位艺人突然被害,那么此时此刻,他周围的人,他的爸爸妈妈、恋人、亲朋好友,一定都处于非常痛苦的状态吧。对他们来说,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突然离开了人世,他们一定沉浸在那种失落感和悲痛欲绝的感情之中,整日痛哭,以泪洗面。尽管如此,近在咫尺的我们,此时却像这样,若无其事地开着联谊会,品尝着美味的提拉米苏,悠闲地享受着快乐的时光。”她挥动着勺子,继续说道,“仔细想想,真有点不可思议。”她口气平淡,既没在责怪谁,也不是想质问谁。听了她的这番话,先是臼田章二像一个纯朴的牧羊人一样坦率地发表自己的感想:“我从来没想过这么深奥的事情呢。”尾花弘则一边在心里琢磨,她提出的这个话题,是不是对在场男士思想深度的测试题呢?一边老实地回答:“这样想来确实不可思议,可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们只能愉快地把联谊会进行下去啊。”听到这番话,江川美铃的脑海中忽然掠过心中牵挂着的那位有妇之夫,心想:我在这里和朋友们快乐联谊,而他正和家人在一起共度快乐时光,我和他,恐怕永远不会有更多的交点。这样一想,她感到心中无比寂寞。

    “是啊,”佐藤亘开口说道,“这个世界充满各种痛苦的根源:战争、事件、事故、疾病,有正在流泪的父母、有正忍受着悲伤的孩子、有承受着各种痛苦的人们,他们充斥在这世界的各个角落。但是我认为,我们只能过好自己的人生,只能努力完成自己的工作,只能珍惜自己的人生。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只要管好自己就行了,别人的事都与己无关。这种强词夺理的想法是错误的。”

    “那么,丑八怪,你说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无法从木嶋法子发问的口气中判断她的态度是尊重还是轻蔑。但佐藤亘毫不介意地回答:“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才只能一边烦恼着一边摸索。”说到这里,他苦着脸,继续道,“有一位作曲家,临死之前曾给他的孩子们留下这么几句话:‘每个人都只能专心致志地演奏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乐谱,也必须这样做。任何人都没有闲暇去窥视他人的乐谱。只能在演奏自己这份乐谱的同时,在心里祈求他人也能顺利地演奏。’”

    “你在说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哟,丑八怪!”首先粗鲁地回应他的是木嶋法子,但就在她嚷嚷的同时,手机铃声大作。最初,似乎没人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声音,直到加藤遥说了声:“法子,你的手机!”大家这才醒悟。

    木嶋法子很不耐烦地嘟着嘴,说:“好烦人呀,这种时候来什么鬼电话!”接着直接把手机举到耳边。其他五个人都在心里祈祷:别是选拔结果的通知电话吧!她本人却不知是否因为醉意袭脑,似乎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按下通话键的同时就大声嚷着:“什么事?你个丑八怪!”把旁边的五个人都惊呆了。听到对方的回答后,木嶋法子这才明白是通知选角结果的,众人眼看着她的脸唰地一下变白,又听她慌慌张张地向对方道歉:“啊,对不起!”同时一边手忙脚乱地起身离席,一边拼命地辩解,“您听我说,那是我老家的方言,‘丑八怪’的意思是——”说着走出了包厢。

    留在包厢里的五个人几乎同时大笑起来。江川美铃笑出了眼泪,加藤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臼田章二朝着木嶋法子消失的方向合掌作揖,嘴上念着:“保佑她合格啊!”佐藤亘品味着这久违了的轻松心情,看了一眼手表,心里开始惦记撂下的工作怎么样了。

    “这场联谊会真奇特啊。”尾花弘的发言像在回味这一连串事件。他拿起餐桌上的湿手巾开始擦手,擦完以后,灵巧地把它卷成圆筒状,又非常自然地放回到桌上。江川美铃一眼就发现那只湿手巾正好不偏不倚地朝着自己,她觉得尾花是在嘲弄自己,稍感愠怒。但那愤怒仅仅是一瞬间,随后她就感到犹如一股暖流涌入胸中,满心舒畅,情不自禁地笑了。

    ——联谊会之后,来自井上真树夫的辩解

    临阵脱逃是我不好,的确,尤其是作为联谊会的召集人。不过这种珍贵的经历偶尔体验一次也不错吧?我想。素不相识的人突然闯入联谊会,这种经历还不算珍贵吗?我跟佐藤亘是偶然遇见的。在哪里?在厕所呀!就在三越百货的厕所。身份不同的人相遇,说不定发生这种事最大概率的地方就是厕所吧。佐藤那家伙看上去像是刚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我当时正好在解大便的隔间里,不巧忘了锁门,那家伙急着推门要进来,这一下就撞上了呗。可把我吓了一大跳啊!我刚穿好裤子,冲完水,可以说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呐!于是我和他就在那里聊了起来,马上就发现彼此气味相投。我说在那里,但实际上当然换地方了呀。你想,怎么可能两个人一直站在厕所里聊天呢?!我们坐在商场里的长凳上,聊得还蛮起劲。你还别说,在这种情况下撞到,居然也能这么意气相投,真是意想不到。聊着聊着,那家伙突然问起我:“一般人在这个时间都干些什么呢?”我就如实地告诉他:“像我,今晚有个联谊会要参加。”是啊,我就是这么回答他的。我是不是一般人确实算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先放在一边吧,总之,他一听,非常感兴趣地说:“好想体验一次联谊会的滋味啊。”我猜想,那可能就是安妮公主一样的心情吧。什么?尾花,你这家伙连安妮公主都不知道啊!那换成爱德华王子也行。啊?你也不知道?《王子与乞丐》里面的呀!总之,这个佐藤一定也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厌倦,想窥探一下别人的生活状态。还不是大人物们常犯的小毛病嘛。听他说,最近他母亲刚去世,我估计他精神上有些不稳定吧。结果呢,他就决定把某项重要的工作扔在一边,去参加联谊会。后来,好像不得了,炸开了锅。大家都在到处找他。当然喽,结果闹得天翻地覆,嗯,总之,我是为了让他体验一次联谊会的滋味,才临时决定缺席的。我是为了想在工作上临阵脱逃的那家伙着想,才从联谊会上临阵脱逃的。我想你们也大吃一惊吧?!这样的人物居然出现在了联谊会上。什么?不可能吧?你们直到联谊会结束,各自离开为止,都一点也没发现?哦,也难怪,我当时也没想到会遇上他这种人。

    ——联谊会结束,各自回家

    在餐吧“幸”的柜台前结完帐,乘电梯上到地面,众人走出大楼时,夜幕已深。我们六个人在宽敞的人行道上围站成半圆形,这时我忽然回想起学生时代的联谊会。那时候,联谊会结束后要不要换个地方再聚一会儿的事总是难以决定,于是大家就这么站着,彼此察颜观色,期待着同伴中有人站出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我把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嘴里咕哝着好冷啊,心里有些不安地等待着。“后面的安排我都交给井上了啊。”佐藤对大家说。我看了看臼田章二的表情。适合联谊会之后继续喝一会儿的店,我心里倒是有几家备选。同时也能猜到井上之前考虑的候补餐馆,臼田应该和我一样明白。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种强烈的直觉,认为今晚还是就此解散为妙。这并不是因为刚才的联谊会气氛不够热烈。最终木嶋得到了通过选拔的通知。虽说那只是初审,仅仅是有资格进入二次选拔,但她依旧醉意朦胧地欣喜若狂,特别开心。相貌不佳、表情阴郁,最初显得很不协调的佐藤后来也变得亲切了。我呢,渐渐在意起江川美铃。虽然她深陷婚外恋让我很震惊,但更重要的是,她那并不算幸福的现状令我揪心,我很希望能助她一臂之力。不过明摆着,我对此无能为力。最后,当我把湿手巾朝着她的方向摆放时,那一举动千真万确出自我的内心意愿。我看见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快,但最后还是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那是我唯一的安慰。

    我的脑海中回想起刚才佐藤说过的话:我们每个人只能演奏自己的乐谱。

    “接下来呢?”臼田这时怯生生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再找个地方继续?”

    我们的脸上都浮现出犹豫和踌躇。或许,大家心里的感觉都和我一样吧。

    佐藤第一个宣布:“我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接着他向我们坦白说,他其实是抛下工作偷偷溜出来的,现在他很担心走了以后那摊工作怎么样了。还说:“大家现在一定怒气冲天。”

    佐藤给人严肃认真、踏踏实实的印象,完全不像是会抛下工作偷偷跑出来的人,我感到非常意外,却也只能对他说:“那你还是早点回去,确认一下情况为好。”

    “干出这种事情,你还好意思参加联谊会!”已酩酊大醉、正靠在江川美铃肩头的木嶋法子的谴责此时倒也显得理所当然。为了一次联谊会,确实没有必要这么做。

    “我也回家了。”加藤也这么说,那么继续喝的可能性可以说完全消失了。尽管如此,联谊会到此结束并没给我带来类似烟花没能成功绽放的不甘和遗憾情绪。虽然中途并没发生什么特殊的事,但我觉得心里很充实。

    像是被那街灯引导着,我们沿着夜幕下的步行街道徐徐前行。我尽量装作自然地来到江川美铃身边,握着将整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的木嶋法子的手腕,帮她一起搀扶木嶋。江川美铃瞥了我一眼,用开玩笑一样的口气说道:“虽然初次见面就随便评论人有点失礼,但尾花还是蛮温柔的嘛。”

    “那么,把你的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都告诉我吧。”

    “你不怕女朋友发怒吗?现在正和其他男人玩得起劲的女朋友。”

    我苦着脸说,责备她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劈腿的女人,你还是算了吧。”

    “你是指我的那位女朋友,还是指你自己?”

    “都是。”

    这时,我又装作初次与她认识,问:“那个,江川,我问你一个广义的问题。对已经分手的前男友,你会不会有恋恋不舍的感觉?”

    她扑哧一笑,唾沫飞溅地说:“就算有,我也不告诉你!”

    没有人打出租车,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向地铁站走去。因此,走到地铁站的这段时间,似乎成了我们的联谊会后续。

    毕竟时间不早了,步行街两边的商店大部分已经关门,但其中也有灯光明亮、还在营业的店铺。花店里,身穿西装的男子正等待店员给一大把花束系上缎带;书店里,男男女女捧着杂志翻阅着;乐器店也开着门。我以前曾多次路过这家店,每次看过去,里面的客人都不太多。

    “啊,对不起,我得接个电话,你们先去车站吧。”走在前方的臼田突然停住脚步,朝我们晃了晃手机,就朝乐器店旁边的那条小路走去了。我们五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自然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臼田接电话。

    就在这时,只见佐藤突然转身走进了那家乐器店,在一排电子钢琴前停下了脚步。店里陈列着好几种类型的钢琴样品,从玩具类到正规的钢琴都有,并且都摆放成客人伸手就可触摸试弹的样子。佐藤就站在其中一台电钢琴前。他不是在看价格牌吧!看他身上那件土里土气的外套,那张留着胡茬、眉毛都乱糟糟的脸,跟这些亮堂堂的乐器实在不协调呢。我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却见佐藤突然伸出双手,放在键盘上弹了起来。瞬间,一段旋律以惊人的速度涌来,让我茫然失措。那旋律是如此悦耳、如此响亮,好似一股清澈的泉水,轻盈地向上腾飞,带着清晰的轮廓,在四周旋风般地飞舞。

    从电子钢琴里流淌出来的明快旋律在空气中欢快地跳跃、流畅地飞舞。加藤呆呆地站在乐器店门口,睁大双眼。我身边的江川惊讶地大张着嘴。我感觉到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阵阵寒气从后背滑过。乐器店门口,其他的过路人也惊讶地停住了脚步。乐器店内,一位系着工作围裙的店员惊讶地从里边走到佐藤附近,像根棒子一样呆立着。离我们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身穿黑色夹克衫、年龄不详的男人,瞪大双眼,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虽然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但仍能感觉到他正陶醉在那动人的音乐中,甚至能看到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纯净优美的钢琴曲,像一条无形的河,连绵不断地流淌着,环绕在我们身边。我们仿佛与这轻快的旋律一起飘飞而起,在音乐之河中荡漾,陶醉在这突如其来的优美乐曲中。怔怔地把手机举在耳边的臼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他也被这优美的音乐惊呆了,表情如痴如醉。佐藤的身体斜对着我们,因此看不见他演奏时的表情。但他站立着演奏的身子毫无僵硬的感觉,相反,是那么柔和。处于半梦半醒朦胧状态的木嶋法子低声嘟囔着:“什么呀?这是什么声音?”

    悠扬的音乐声好像用尽了电子钢琴的所有力量,假如电子钢琴中有引擎的话,那它此时一定旋转到了极限速度,把它潜在的所有声音都毫无保留地吐了出来。

    旋律在夜空中无休止地回旋、翻滚,给我带来一种缥缈的浮游感,仿佛身体越变越轻,即将被卷入这欢快的旋涡中,并随着明快的旋律向深邃高远的夜空飘去。我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被强迫拉扯的恐怖和不快,胸中回荡着说不出的舒畅。我呆呆地想,啊,佐藤,佐藤多么帅气啊!站在我身边的江川美铃也被这乐曲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大概突然感到难为情,脸上浮现出洋洋自得的表情,对我说:“你看,我就说过,混血儿不一定都是美女帅哥吧!”说完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而且,无论男女,重要的不是相貌。”

    我回答了她一句:“是自明。”

    参考·引用文献

    《我的银座风俗史》石丸雄司著 银座Concierge编 (ぎょうせい)

    《THE ミヤギ》No.5?(宫城县广报协会)

    《攻击——恶的自然志》康拉德·劳伦兹著 日高敏隆·久保和彦译(みすず书房)

    后记

    这本书汇集了我先后为几份杂志执笔的短篇小说。有的是恋爱故事,有的是奇谈怪论,每一篇都是依照相关杂志所要求的主题来创作的,最初并没有合编在一起的打算。这次,我对它们进行了重新排序,并对内容做了一些修改,让这几篇内容主题各异的短篇彼此稍微相连。以折颈男为主人公的故事,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名叫黑泽的闯空门专家的故事,然后又回到折颈男的故事中去。就这样,一本不可思议的作品集诞生了。

    这本书与那种有特定主人公和统一设定的短篇集稍有不同,每一部短篇的构思和风格都不相同——其中有的使用了为长篇作品构思的诡计,也有受到雷蒙·格诺的《风格练习》【25】触发,而构思的短篇。完成这本书后的感触是:与其说这是一部完美的作品集,倒不如说它是一件神秘的工艺品。我感觉能够给读者带来这种阅读体验的作品可能比较罕见。作者完成一部作品的成就感,和读者阅读时感悟到的乐趣,二者无法一致的时候或许很多,但愿我这本书能够得到尽量多的读者的欣赏,那我就感到非常幸福了。

    伊坂幸太郎

    注释:

    【1】警察侦查术语。指案发之后,刑警和报道机关对外保密一些相关细节,作为只有真凶才知道的秘密事项。审讯嫌疑犯时,依据对象是否知道这些细节来判断是否是真凶。

    【2】影片讲述日本东京大空袭当晚,一对陌生男女共同熬过空袭,并约定半年后再见。但半年后二人因生活所迫未能赴约,再次见面时,二人仍因对方而心潮澎湃,只是女子隔天就要出嫁。

    【3】来自日本民间传说《仙鹤报恩》。故事大意为:一只仙鹤为了报答一位年轻人的救命之恩,化身为美貌的姑娘来到年轻人家里,织出精美如锦缎的布料给青年,并嘱咐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偷看织布的过程。但年轻人抑制不住好奇前去窥探,才发现是一只仙鹤用自己身上的羽毛织布。仙鹤的秘密被识破,只好离开年轻人,飞走了。

    【4】这两句为歌词,原文为“水兵リーベ,僕の舟,七曲がるシップス,クラークか”,按照日语发音正好是元素周期表,氢元素到钙元素按照顺序排列。水(H)兵(He)リー(Li)ベ(Be)仆(B、C)の(N、O)船(F、Ne)七(Na)曲がる(Mg、Al)シッ(Si)プ(P)ス(S)クラー(Cl、Ar)ク(K)か(Ca)。

    【5】《与幼小者》(小さき者へ)是日本作家有岛武郎的作品,鲁迅先生曾将其翻译成中文。

    【6】居民在当地政府登记的个人情报记录。需要的时候可以凭本人身份证件到管理部门开具。

    【7】合欢伞日语写作“相合伞”,读作“aiaigasa”(あいあいがさ),“I合欢伞”就成了“aiaiaigasa”,又是伊坂式的蠢萌文字游戏。

    【8】日本首屈一指的高级百货店,二〇一一年与伊势丹合并为三越伊势丹。银座三越店门口的石狮子很忙碌,经常出现在作家的作品里。

    【9】曾经位于银座的石拱桥,一九五八年因建东京高速道路被拆。东京高速道路上同一地点的桥命名为“新数寄屋桥”。

    【10】植木等是日本昭和时代著名的喜剧表演艺术家,家喻户晓的演员兼歌手。他曾经出演过小品节目《肥皂泡泡的假日》,表演各种出错场,说话办事不看场合的人,每次都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地丢下句“没人请我来么??哎呀,真是丢脸!”悻悻下场。

    【11】日文原文为“絵に描いた餅”,意为“画饼充饥”。

    【12】指“小小世界”,迪士尼乐园里的一个主题乐园。

    【13】出自日语惯用语“人の恋路を邪魔するやつは、马に蹴られて死んじまえ/犬に噛まれて死んじまえ”,意为“妨碍别人恋爱的家伙,会被马踢死/被狗咬死”。

    【14】指身挂广告牌的人。身前身后都覆盖着广告牌,夹在中间的人就像一块“肉饼”,看上去就像三明治。

    【15】发音为“bocunofune”。

    【16】《鼹鼠》(El topo)是拍摄于一九七〇年的墨西哥电影,被誉为Cult Film的经典之作。

    【17】位于日本仙台市青叶区的一处名汤所。

    【18】康拉德·劳伦兹(Konrad Zacharias Lorenz,1903-1989),奥地利动物学家,于一九 七三年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19】《费森登》(Fessenden’s World),美国科幻作家埃德蒙·汉密尔顿(Edmond Moore Hamilton,1904-1977)于一九三七年发表的短篇科幻小说。

    【20】指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马普尔小姐系列作品《死亡草》。

    【21】上文“交滚”原文为“昵懇ロール”,发音与摇滚“ロックンロール”很相近。

    【22】日语里,恋(恋)和鲤鱼(鯉)发音相同,都是“koyi”。

    【23】日语里,星期四(木曜)的发音和沐浴(もくよく)相似。

    【24】指法国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执导的电影《Vivement dimanche!》, 又名《情杀案中案》。原作为美国作家威廉姆斯·查尔斯(Charles Williams)的小说《漫长的周六》(The Long Saturday),日版小说译名为《逃离星期六》。

    【25】《风格练习》是法国作家雷蒙·格诺(Raymond Queneau)最著名的作品,这部出版于一九四七年的奇特作品,用九十九种不同的方式说了同一个故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