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地打了个呵欠。在人类世界,打呵欠似乎是种优哉游哉的象征,每次我们打呵欠,人类就会酸溜溜地说:“真悠闲啊,好羡慕。”简直像要找碴。
以前,我曾疑惑地请教住在顽爷家的猫库洛洛(库洛洛十分博学,几乎答得出所有问题)。他回我一句:“打呵欠是一种身不由己的行为啊,多姆。”虽然并不懂什么叫“身不由己”,但我还是摆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附和:“哦,身不由己”。简单来说,是这么回事吧:无论忐忑不安还是惊恐不已,想打哈欠的时候就会打哈欠。跟愉快的时候喉咙处会呼噜作响一样。
举起后腿搔搔耳后,舔舔前爪,再用前爪上的口水抹抹眼睛,尾巴在脸旁摇来晃去——在身不由己这方面,尾巴也一样。尽管是身体的一部分,尾巴却仿佛要闹独立,不顾我的意志,自由自在地活动。
摇摆、扭动、竖起,偶尔蓬起来。
尾巴就像个形影不离的朋友,会比我的感知早一步,提醒我“最好小心点”,“快点生气!”——这便是尾巴。
有朝一日,我死掉的时候——虽然说来遗憾,但那一天迟早会来临吧。总之,到那时,尾巴一定会轻轻抚摸停止心跳、一动不动的我。想到这儿,我一方面觉得安心,另一方面,却也觉得烦人。
(猫)
圆形广场里站着许多人,我头一次看到这么多人聚集在此。
广场中央有座圆形高台。
人们围着高台,脸上写满恐惧与紧张。
我把脚搭在弦家门前的阔叶树树枝上,俯视周遭。甚至能从他们的后背感受到紧张。
长达八年的战争结束,敌国的士兵这就要到来,他们当然会紧张。这么一想,我不禁也有些紧张了。
不久,大地突然震动,同时一阵风吹起,送来陌生的泥土和汗水的气味。
唰唰唰,节奏规律、稳健,踏响地面的声音越来越大。
是脚步声。
士兵们从北方而来。
广场上的人类发不出像样的说话声,无数双眼睛盯着士兵。他们恶狠狠地瞪着敌军,仿佛希望能以视线烧死他们。
士兵们整齐划一地前进,队形丝毫不乱,步幅分毫不差。
穿褐色衣服、戴帽子的士兵们,两人一排,大概有十排,以包围广场的态势缓缓前行。他们拿着长筒形的陌生装备,右手扶筒底,前端靠在肩上。那是某种武器吗?前端不是尖的,应该不是长矛。而看起来也不像牛刀或长柄刀。
铁国的士兵绕广场一圈,逐渐靠近我时,我的尾巴瞬间膨胀,发出“小心”的警告。大概是因为他们的面孔黑黑绿绿的缘故吧。铁国的士兵难道是泥土做成的生物吗?那我们自然不可能打得赢——这一瞬间,我心里想。
我立刻看出,他们的脸上抹着类似泥土的东西。不是弄脏了,而是刻意上色。或许是为了打仗时能融入树林等自然环境而有意装扮的。
士兵们步伐整齐地进入广场,城里的人慌忙让路。
紧接着,广场上一阵骚动。士兵们走过的路上,冒出两只从未见过的动物。
(猫)
那两只动物呈淡褐色,大小似牛,不过腿很长,脖子也很长,脸也是细长的。
这座城市里有牛羊,人类搭起栅栏,在里面圈养。毛皮用来做衣服,肉拿来吃,骨头则做成工具。牛羊是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但眼下这种动物,显然不是牛。
我正暗自揣测这种动物应该行动迅捷,它们便举起四肢,像在跳一样地跑了起来。它们的背上坐着人,人的手里握着绳索,是在操纵它们吗?紧接着,两只动物同时跑了起来,惹得附近的人哇哇尖叫。
我的尾巴完全膨起,无论何时,尾巴的反应都比我快一步。
那动物绕广场一圈后,赶上了前头的士兵队伍,渐渐放慢了速度。
好想再近一点观察铁国的士兵和动物,于是我跳下树枝,走向广场中央。我从人类的脚之间钻过去,不时故意挨上去蹭蹭,一路前进。
铁国的士兵们围着广场中央的高台,背朝圆心,面对民众。至于那两只陌生的褐色巨型动物,则在近处踱来踱去,踢踢踏踏地制造出巨大的脚步声。外表威严十足,走起路来高雅骄傲,真是帅气!我忍不住模仿了一下他们的走路方式。
冠人站在高台上。一头白发的他体型中等,肤色健康,眼睛和鼻子都很大。此时,他的神情相当紧张。他是这座城的国王,听说他四十好几,换算成我们猫的年纪,大概五岁吧。顺带一提,这个国家最年长的人类是顽爷,已年过七十。以猫的年龄来说就是十岁,我实在无法想象活到那时会是何种状态。
我在高台前停下脚步,听到了人们的说话声。音量不大,是与身边人交头接耳般的细语。唧唧喳喳,今后会怎样啊?吱吱呱呱,我们该怎么办?唧唧喳喳,他们干吗把脸涂得花花绿绿的?吱吱呱呱,我们会没事儿的吧?到底会怎样?窸窸窣窣,那是什么动物?不是牛——说话声如波涛般,一波又一波。
国王冠人一直在台上大声喊话,努力安抚在场的人。
他先是说:“长达八年的战争结束了,等一会儿铁国的士兵就要来我国了。这个城市,还有其他城市,都一样。”接着又提高音量强调,“不过大家不用害怕。”他希望激动的民众冷静。
“前些日子我和铁国国王谈过。”冠人详细说明,“他们不打算制造混乱,只是想接管我国。虽说会占领国家,但他们不会对投降的人施暴。”
铁国的士兵不会杀害这个国家的人。
他们的目的,是要有效地统治这个国家。
他们不会蹂躏这个国家、这里的城市和人民。
所以不必害怕。
冠人如此强调。渐渐地,人们的恐惧如潮水般消退,只剩下紧张情绪。
“虽然他们赢得了战争,但若试图以卑劣的暴力迫使我们屈服,那战争将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我不太懂冠人的意思,其他人类估计也一头雾水。不过冠人说起话来铿锵有力,让我敬佩不已,我觉得冠人实在是太可靠了。
(猫)
一名铁国士兵站上高台。他的个子比冠人矮,但肩膀宽阔、体格魁梧。他看起来比其他士兵都年长,约莫四十五到五十岁吧。人类的年龄很难估算,不过应该差不多是这个数。他的脸上抹着一层淡绿色的东西,是将叶片的汁混合泥土,然后涂在脸上了吗?
这位士兵有个特征,他的右眼罩着一块圆形黑布,只露出左眼。
他扯开嗓门喊道:“我来自铁国,是率领这支部队的队长。从此时此刻起,这座城市由我们接管。在其他士兵到来前,这里由我们管理。”
冠人不知是想反驳还是附和,只见他作势要开口,却被敌军队长不耐烦地制止了。敌军队长伸出手,动作缓慢简单,仿佛在强调双方的立场差距,划清支配者与被支配者之间的界线。
然而冠人没理会,依旧开口道:“请你们保证绝对不施暴,前些日子你们的国王答应我了的。我们愿意投降,但相应的,希望你们不要施加不合理的暴力。”
高台附近的人们拍手应和。
这一瞬间,突然爆发一声巨响,仿佛撕裂了空气。
我的尾巴率先做出反应,直直倒竖。哀号声四起,我还听到猫叫,想必大伙儿都在附近。
那仿佛撕裂了空气般的巨响,来自铁国士兵手中的兵器。一名士兵举起那个筒状武器,“咔擦咔擦”地操作了一番,接着又是一声炸雷般的响动。
台上的冠人不动如山,面不改色。而他儿子酸人却在他背后捂住了耳朵,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威风劲儿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他吓得僵在原地,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见酸人怕得脸色惨白,真是痛快。怎么不嚣张了啊?真是难得一见。
冠人沉着地呼吁:“大家不必害怕,这是他们国家的武器,叫枪。枪一发射,会从长筒前端飞出子弹,子弹钻过人体,就像从远处扔来一块坚硬的小石头。虽然是很厉害的武器,但只要不轻举妄动,他们就不会随意开枪,放心吧。”
冠人接着说明,刚才那两只陌生动物是“马”,被铁国的人拿来当坐骑。“不必害怕。”冠人又这么说,“马相当于跑得快的牛。”连身为猫的我,都因为冠人的这番话而安心不已,他真是厉害啊。
独眼队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冠人,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不变。然后,他慢慢把右手放到腰间,又缓缓举起,手里握着没见过的武器——通体漆黑,样子就像指着人的手。
那也是枪吧。比其他士兵的枪小,一只手就能握住。
队长微微眯眼,扬起一边眉毛,将枪口对准冠人。
冠人不禁瞪大了眼睛。
独眼队长面无表情地高声道:“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
冠人刚想回话,突然又是一声巨响——如同用重物砸破石板,声音短促刺耳。
这声巨响仿佛吸收了城里的一切喧嚣,四下里一片死寂。
咦?冠人的头居然开了个洞!我暗觉奇怪。哎呀,血喷出来了!冠人翻着白眼,向后倒去。独眼队长的武器——手枪——打烂了冠人的脑袋。
冠人的身体越来越倾斜,终于“咚”的一声倒在高台上。
我舔舔前爪。
鲜血从冠人的额头喷涌而出,看起来似乎这整个城市的生命也随之急速流失。
我打了个呵欠。
(人类)
“请等一下。”我打断这只名叫多姆的猫。跟猫说话,这件事本身就让我觉得匪夷所思,却又无可奈何。目前的情况是:动弹不得的我眼前有一只猫,而且这只猫说出我能听懂的语言。由于双手都被绑住,我没办法捂住耳朵不听。
我仰面躺在不知是哪里的草地上,看着天空。幸好今天云很多,遮挡了不少阳光,如果太阳探出头,强烈的阳光就会直接洒落在我的脸上,会把我脆弱苍白的皮肤晒得又红又肿,甚至可能烂掉。
绑住我的,似乎是某种植物。数条坚韧的细长藤蔓,在我直挺挺的身体上缠过来绕过去。
记得我是搭小船离开了仙台港。万里晴空,我出海钓鱼。为什么我会一个人出海钓鱼?这一点至少我还能解释。简单来说,就是我老婆红杏出墙了,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们没有孩子,但老婆出轨一事曝光后,家里的气氛陡然变冷,让人待不下去。
在这种情况下,我寻思着不如投身于爱好,逃避现实。可我实在没什么爱好,花点小钱炒股姑且可称为嗜好之一吧。但比起赚钱,不如说我是在享受阅读《四季财报》,关注经济新闻和在网络上买卖股票的过程,让自己沉浸在“我在支援民营企业”的满足感中。我任职于政府机关,对于工作,我没有丝毫不满,只是每日的生活一成不变,所以股票的涨跌多少能带给我一些刺激。说得夸张点,搞不好我是被企业通过TOB①[①TOB(takeover bid),要约收购,是指收购人为了取得上市公司的控股权,向所有的股票持有人发出购买该上市公司股份的收购要约,收购该上市公司的股份。
]进行并购或收购的经济行为吸引。大企业之间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就像大型战斗机器人互相厮杀一般,气势宏大。
不过,以坐在电脑前炒股排解妻子有外遇的苦恼,方式似乎过于简单,听着都感觉没志气。
没办法,我只能选择第二兴趣来逃避。星期日,我租了条小船,出海钓鱼。
不料途中天气越来越糟,我还悠哉地想着“比起家中的风暴,这根本不算什么”时,一个大浪袭来。当我注意到海象骤变时,船已经翻了。翻船啦!我慌了手脚,不知怎的就失去了意识。再次睁开双眼时,我发现自己躺在陌生土地的草地上,身子被藤蔓捆着,动弹不得。
闻不到海水的气味,我可能是随波漂上了岸,迷迷糊糊地走了一段路,最终精疲力竭地倒下。想到这里,脑海里似乎确实有漫无目的、蹒跚前行的印象。
回过神时,发现胸口坐着一只灰猫。外表显然和我所认识的猫并无二致,但我仍不禁感叹“世上居然有这种猫”。猫压得我十分难受,我想把它赶走,具体说来,就是想像弹弹珠那样把它弹走,但我的手动不了。只能用嘴对着它吹气,可这根本不起作用。此时猫突然开口,说了一句:“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真是把我吓死了!
为了方便看清猫,我试着缩缩下巴。可能是因为身子动不了,我的视野角度歪斜,无法准确把握这只猫的外观和大小。它看上去像只刚出生的小猫,但看头部大小和四肢比例,又像是只成年猫。
我用了一段时间才明白是猫在说话。现实中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应该是我的幻听,是刚才小船被吹翻时造成的大脑损坏——这么想要现实一些。
会不会是受到妻子外遇的打击,我精神崩溃了,于是期望有只温柔的小动物来安慰,而这样的愿望化为幻觉出现了?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道:“能不能帮我解开身上的藤蔓?”
猫怎么可能说话?
你真的是猫吗?
总觉得还有更该问清楚的问题,但此时我的大脑已失去冷静。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自称“多姆”的猫似乎也非常震惊。虽然主动搭讪,但它并没料到我能听得懂。
“我还想问你呢!”
猫会说人话,或者我听得懂猫话,两者都有可能。
然后,这家伙——虽然没看到生殖器官,但我认定这只猫是公的,总之,这家伙仿佛自我确认般呢喃:“这样啊,你听得懂。”
“我第一次跟猫说话。”
“我也是第一次跟人类说话啊!”猫的毛色是虎斑色,有时会因光照闪闪发亮,相当漂亮。那是一种梦幻而干净的色彩。
我们默默对望,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像在观察彼此,看对方如何出招。但也可能双方的头脑都混乱不堪。
“不过,这样正好。”
“正好?”
“你几岁?”
“四十。”
“那跟我差不多大。”
“啊,你活了四十年?”
“不,我出生才四年。”
“你是指猫的年龄?”
“在你生活的地方,你算是体型大的吗?”猫舔着前爪问。
“一般吧,我属于中等体型。”
猫安静下来,不再说话。
我擅自将其理解为它在思考,便也不发一语。没想到它慢悠悠地打了个大呵欠,有没有搞错啊,这么悠闲。
“希望你能听我说一说。”猫开口,“我所生活的国家,碰上麻烦了。”
“是你住的公园要被拆毁了吗?”
“公园?什么是公园?”猫反问,“战争结束,而我们被敌国占领了。”
“战争?你说的战争是我知道的战争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战争是哪种战争,总之就是战争。”
“猫也会打仗?”
“不是的。”它坐在我胸口理起毛,我仿佛在看精巧的电动玩具,“打仗的是人类,跟我们没关系,可是我们住在同一个地方,不免会受到影响。啊,你是铁国的人吗?”
“什么铁国?”
“与我们国家打仗的,是叫铁国的邻国。”猫解释道。
“就是那个叫铁国的国家占领了你们吗?”
“对,就在几天前。他们进入城市,杀掉了冠人。”
我甚至不知该从何问起。
(人类)
猫跳下我的胸口,用前爪在我脸颊旁的地面上画了一个圈。我转过头,勉强看得见,可这角度未免太难受了。
“我们国家的大人都这样跟小孩解释。”猫将圆从中间切开,“瞧,这两个大小相同的半圆,左边是铁国,右边是我们的国家。右边的半圆里还有很多小圆,代表各个城市,位于正中央的,就是我所住的城市。两个城市之间距离很遥远,因此没人离开自己的城市。”猫灵巧地划着泥土,估计是伸出了爪子。
“你所住的城市在国家的正中央?”
“好像吧,因为冠人也住在这里。”
我想起冠人是国王的名字。“他几岁?”我问。
“五岁左右。”
啊?它是在用猫的年龄计算吗?真麻烦。我不禁苦笑。“换算成人类的话,大概是几岁?”
“四五十岁吧。”
以政治家或统治者来说,四五十岁应该是刚起步,可说是大展身手的年纪,但在他们国家或许并非如此。“听你的描述,冠人似乎深受爱戴?”
“是啊,大家都非常依赖冠人,有什么困难都会去找他商量。我们和铁国打了很久的仗,大家都很不安,但还能心平气和地过日子,全是冠人的功劳吧。”猫用前爪戳了戳圆的左侧。
“你刚才说八年,对吧?”
“我才活了四年。”
“我不是问你活了几年,是想问开战了几年?”
“是啊,八年,我出生时已经在打仗了。”
“城里的很多人都上了战场吧?”其实我对战争一无所知,决定草草敷衍过去。既然在打仗,想必会征兵。
不料,猫却回答:“这座城市离铁国很远,因此没什么人被征召。我想,应该从离铁国比较近的城市征兵了吧。”
“你想?你并不知道实际情况吗?”
我在脑中描绘圆的左半边与右半边在分界线交战的情景,却想不出具体的画面。
“我又没亲眼看见。别说我们了,就连人类都不离开这座城市,顶多去城市边缘。”
“生活所需的一切,都能在城市里获得满足吗?”
“是啊,这里基本上什么都有,偶尔会有其他城市的人送来衣物和农具。”
“其他城市的人送来?”
“是贡品。这个城市的人也会定期把收成和缝制的新衣服交给冠人。”
“原来如此,是税金啊。”
“税金?”
“没事儿。”
“贡品都收在围墙边的大仓库里。”
我不禁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康德的哲学,只因猫提到的国王叫冠人。①[①日文中,“冠人”和“康德”发音相同。
]虽然是老师要求的,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读了康德的作品,但有些名言我挺喜欢的。比如“勇于求知”,这句应该是关于启蒙的,不过我更喜欢接下来的那一句——“要鼓起勇气运用理性”,有种豪言壮语感。我偶尔会想起这些句子。
我认为,眼下就是将这句话用于实践的时刻。
无论怎样运用理性去思考,与猫交谈这件事还是过于离奇。运用理性!鼓起勇气运用理性!我在心中默念。然而,即便运用理性,也无法改变我正与猫交谈这个事实。
大概是巧合,猫提到冠人曾在台上说“若试图以卑劣的暴力迫使我们屈服,那战争将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这话也与康德的言论极为相似。
“城市周围有城墙?”我问。
“对。约有三个成人那么高,环绕着圆形的城市。是石头和木头组成的。”
猫进一步说明,城墙上还有涂着毒药的刺。不知是缠了带刺的植物,还是原本就修了突起物。总之,不能随便靠近。
“毕竟是守护城市的城墙嘛。”
(人类)
“是什么毒?”
“黑金虫的毒。”
“黑金虫?”我从没听过,“有这种虫?”
“你不知道吗?”
于是,猫开始解释黑金虫是种怎样的甲虫。当气温降低,接近地面结霜的季节,那种虫就会在天空飞舞,与我所熟悉的进入冬天就停止活动的虫正相反。黑金虫个头不大,没有刺也没有针,体型浑圆,外形可爱,但外壳有毒。听猫描述,是一种外表像知了的虫子。
“吃下这种虫子后会肚子疼,大部分都会死掉。人类早就开始磨碎黑金虫,用来毒死讨厌的人。猫也有不小心咬到黑金虫丧命的。”
“这么厉害吗?”
“人类把黑金虫的毒和蜂蜜混在一起,这样比较有黏性,然后涂在城墙的刺上。”
“万一有人不小心摸到?”
“就会死掉吧。城墙是十年前,为了抵挡铁国士兵的进攻,冠人下令建造的。”
我突然想到手中持股的那家上市公司。
被其他企业的恶意收购政策逼得走投无路,最终拱手让出经营权。假如管理层——比如社长——能预防这类来自其他公司的攻击就好了。未雨绸缪,随时做好扛下责任的心理准备,这应该是上头的人唯一的职责了。
“国王一直由冠人他们家族担任,之前的国王是冠人的父亲。”
世袭制吗?不知道猫懂不懂这个词,所以我没说出口。
“冠人真的很可靠。”猫继续道,“他会定期集合大家进行操练,还搜集物资储存起来,做各种准备,城里的人才能平静地生活。”
“什么意思?”
“虽说我们离战地很远,但因为不清楚敌人何时会进攻,心里肯定会不安。不过还好有人认真思考如何防备,大家只要听从指挥便能安心过日子。是冠人保护大家免于战争的恐惧。”之后猫又补了一句,“这些都是库洛洛说的。”
库洛洛是谁?猫里面也有博学多闻的家伙吗?
“冠人唯一做不到的是——”
“长生不老?”我一时口快,说出口才反省这话是不是太酸。
“养育一个好儿子。”
“哦。”这种情况很常见,再杰出的人物,碰上亲骨肉的问题,也难免难以冷静,“冠人的儿子那么糟糕吗?”
“糟糕透顶。酸人简直糟透了!”猫似乎连提起这个名字都觉得厌恶,毫不掩饰嫌弃意味,“他可能比你年轻。”
“他是下一任国王吗?”以冠人的年龄推断,他儿子应该二十多岁吧。比我年轻,却要肩负起整个国家的重担吗?何况还是个战败的国家,光是想想那样的重大责任,我就感到内心一片昏暗。“换成我可不干。”我忍不住说道,“这种人,从出生起就得接受帝王学教育吧。”
猫问我什么叫帝王学,我回答说:“将来要成为领袖的人,必须具备相应的素质与见识。”
“这样啊。”猫算是接受了我的解释,但又说道,“可是,人的性格是天生的,又不是教一教就会改变的。”
“酸人的性格不适合当国王吗?”
“别说当国王了,连作为一个人,他都做得十分差劲。”
看来酸人就像个富二代,不知辛苦为何,没能力也没威望,却不可一世,过于自信。不过,跟我所生活的世界里的富二代相比,酸人在这个国度似乎能更加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作威作福。
“站在国王的立场,为了让人们遵守规则,大概不得不展现威风的一面。”
“也对,威严或许是必要的。”
“不过,有时候酸人将人处刑,只是为了找乐子。”
(人类)
“处刑”一词听来有些夸张,感觉很戏剧化,猫却说得非常自然。难道在猫所生活的国家,处刑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可惜了,冠人那么能干,却十分宠溺儿子。”猫继续说道,“大家看到酸人面露怪笑,就会坐立不安。”
“你指人类?”
“猫也一样。大家都提心吊胆,生怕被抓去凌虐。有一次,酸人百无聊赖地走在路上,突然在广场附近脚步踉跄,撞上一名男子,分明是故意的。那名男子叫腱士,二十多岁,腱士当场倒地,酸人又顺势撞上旁边的腱士太太,太太摔骨折了。”
“真糟糕啊。”
“是的,非常糟糕。腱士反射性地骂了一句:‘走路怎么不看路!’”
情有可原,我点点头。照我所在的社会的常识判断,这种情形相当于过失伤害,虽然不知道确切的罪名,但应该能告上法院。不过,以猫的介绍来看,不知道顶撞国王的儿子算不算“情有可原”。
不出所料,猫接着说:“而这一句话害惨了腱士。酸人立刻把腱士拖上广场的高台。”
“我有不好的预感。”
“国内有规定,百姓不得反抗国王。于是酸人叫来几位百姓,命令他们拿刀杀死腱士。”
“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难以置信。”
“不仅如此,骨折的腱士太太——”
“好了,好了。”我急忙高声打断猫的话,并拼命摇头。我已经很不舒服了,知道细节只会更加不舒服,我不想听。而且我已经大致了解酸人是什么样的人了。“没人制止他这种过分的行径吗?比如警察之类的。”
“警察?”
“或者你们这儿叫官吏?”
“冠人家有三个人负责照顾酸人,但他们只负责照顾他而已。”
“那坏人由谁抓?”
“冠人或酸人。”
啊——我不禁在心里呻吟。我就怀疑会不会这样,取缔恶行的警察本身就是恶棍,可以想象他会多么无法无天。
“回到正题,原本我们在聊?啊,对,城市周围的高墙。”
“啊,对。实际上曾有几名铁国士兵试图翻越围墙进来,却不幸被毒死。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
“换句话说,城墙成功抵御了外敌?”
“没错,城墙发挥了作用。”
没有浪费!我觉得很痛快。在现实生活中,预先准备的武器或防御系统很少有能真正派上用场的,所以,我对敌军落入圈套的情节相当感兴趣。“可是,”我提出浮上脑海的疑问,“这次铁国来袭,城墙没有派上用场吗?”
“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就算冒出一队士兵,只要不开城门,他们就进不来,那就不用担心吧。”猫又爬上我的胸口,一副“这儿是我的老位子”的样子,“但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既然已经在战争中落败,城墙自然也就失去了意义。”
“什么意思?”
“紧闭城门,拼命抵抗,敌军就会不断增派士兵。城市被敌军包围,迟早会被攻陷。”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一旦国家丧失战斗力,举起白旗投降。纵使依旧死守城门不开,也有可能立刻遭到包围。既然输了,拖延时间只会激怒对方。
“所以,”猫继续道,“只能取下门闩,乖乖开门。”
“精心设置的毒针也毫无用处?话说回来,竟然一上来就开枪啊。”我疑惑地问。
“啊,什么一上来就开枪?”
“刚刚你不是说,敌军的独眼兵长把你们的国王?”
“冠人。”
“对对对,对冠人开了枪。”
“嗯,敌军枪杀了冠人,广场上的每个人都不敢出声。”
“为什么要枪杀他?”
猫又歪着脑袋。我闻着从它的嘴巴和身体上传来的动物气味,不得不承认眼前的是货真价实的猫。换句话说,这不是幻觉。
“你知道枪吗?”猫问。
“你的国家没有枪吗?”
“以前没有。居然有武器能从远处轻松地伤害人,一眨眼就夺走性命。我们国家的人都吓得双眼圆睁。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其实我没见过真枪,几乎一无所知,即便如此,我还是简单说明了一下枪是怎样的东西。
“哦,冠人也是这样解释的。”猫点点头,“被掉落的橡子打中时真的很痛。”
“那应该比不上挨子弹时的痛。”我急忙纠正。
“也对。”
“可是,冠人突然遇袭,大家没有乱成一团吗?”
一阵风吹过,叶子尖不停搔着我的脸。好痒,我想打喷嚏。
“当然一团混乱啦。广场上尖叫声四起,人们慌张地东奔西跑,我差点儿被踢到。不过,混乱很快就平息了,因为那玩意儿又响了一次。”
“枪?”
“没错。”猫淡淡地回答,“枪声再次响起。那玩意儿的声音真的好大,虽然只是朝天空放枪,人们还是立刻闭上了嘴。”
(猫)
冠人被枪打中,倒在台上死掉了。不,是死掉之后倒下的,还是倒下之后才死的呢?
全城的人都目瞪口呆,台上的酸人狼狈不堪。父亲暴毙,也难怪他会不知所措。只见他铁青着脸,高高在上的态度荡然无存,慌乱地在冠人身边绕来绕去。
“喂,多姆。”突然有人叫我,原来是加洛。它那身洁白发光的毛皮总是让我着迷。有时我会觉得,它的外表和粗枝大叶、毛毛躁躁的性格真是格格不入。“瞧瞧酸人那蠢样,平时那么不可一世,现在却吓得不敢动弹。”
“你在啊,加洛。”
“我正在想你呢,多姆。”
“你会这么说,代表你正闲得慌。”
“才不是呢。”
“就是这样的,我是你消遣的对象。”
“差不多吧。”
“不过,确实是第一次看到酸人那个德行。”我望向站在远方的酸人。
“毕竟他一直仗着父亲的权势狐假虎威,如今冠人死了,他等于失去了靠山。”
铁国士兵匆忙把冠人的尸体从台上搬走了。他们的动作非常粗鲁,几个人抓着冠人的脚往下拉,冠人的头撞到了高台上。然后,他们拿绳子捆住冠人,再把绳子套到马的身上,让马拖走。
简直像在搬运货物,而不是人的尸体。
城里的人都不作声,只是看着,但显然一脸愤怒和恐惧。有人握紧了拳头,也有人嘴角发颤。
“看到冠人被那样对待,感觉不是很舒服。”我说。
冠人对猫并不是特别好,不过看到我们还是会给一些吃的。然而,现在他却像块不会动的木头一样被拖着走。生命,是多么容易失去且不可挽回啊。
“要是换成酸人,那多大快人心。”
“可不是嘛。”
一声惨叫响起。我正纳闷又发生了什么,就看到有人倒下了。
“啊,是弦。”加洛说。这时我也认出来了。
在广场旁跌倒的弦是个身材纤瘦、弱不禁风的青年。一名士兵猛地推了他一把。
“不能随便靠近!”士兵叫道,举起枪对准弦。周围的人不禁咽下口水,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弦在干吗呢?”
“大概是无法忍受冠人遭受那样的粗暴对待,冲动地上前阻止吧。”我猜测道。
“这么做可真不聪明,搞不好会被那种奇怪的武器弄死。”
“弦不是一向如此吗?顾前不顾后,发现有人遇到困难,一定要伸出援手。”
“他常给我们喂食呢。”
“这倒是。不过,你什么时候见他聪明过?”
“可我还是没办法讨厌他。”
“嗯,他只是不聪明。”
弦不太会怀疑别人,凡事都认真对待。虽说有些滑稽,但更多的是体现人性最原始的善良,旁人看着会觉得很舒服。比起傲慢或心怀猜忌的人,弦更让人放松。然而因为他是这样的人,也引来不少非议,让他困扰。以前库洛洛曾分析说“人类或许也想通过戏弄弦,来确认人性的淳朴之处吧”,这么说确实有道理。弦很单纯,表里如一,毫不掩饰。看到弦,会不由得感叹“啊,原来我们人类有如此纯真的一面”,并感到安心。这我倒也能理解。
士兵的枪口依旧对准害怕的弦,周围的人紧张万分。脸上涂着土黄色与草绿色的士兵仿佛没有人心。
会不会和刚刚的冠人一样,弦的脑袋也会被打爆?我忍不住担忧。
不知酸人作何反应?我转头看他,只见他依旧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但或许是我的错觉,我看到他的嘴角泛着笑意。
“那家伙在笑什么?他应该为父亲的遭遇而愤慨才对吧!”加洛似乎也注意到酸人的表情了。
“是看到弦处境不妙,所以感到愉快吧。他就是喜欢观看别人身陷窘境或遭到凌虐,乐在其中。”
“他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啊?”
“酸人的脑子本来就异于常人。”
此时有人上前阻止。“等一下,请饶了他吧。”说话的是一个叫枇枇的女人。
枇枇跳到弦的身前,冲着士兵高声道:“目睹冠人的遭遇,大家都受到了惊吓。我们不希望冠人被那么粗暴地带走,你们就不能试着体谅一下这样的心情吗?弦并不是想反抗,就饶过他这一次吧。”
持枪的士兵板起脸。他脸上涂着五颜六色的花纹,看得出那些花纹瞬间扭曲。而且,他的眼神骤变,跟我们猫的瞳仁会在晚上变换颜色一样。士兵露骨地上下打量枇枇。枇枇在女人中个子算高的,体型圆润,尤其胸部,十分丰满。士兵鼻孔微微翕动,肯定是在觊觎那美好的身体。我能够想象他现在的心情。
好想立刻抱住这个女人,好想上她!
士兵一定是这么想的。
当然,在这个城市里,男人在性欲的驱使下拥抱女人的场面几乎天天能见到。我们猫也会交尾。生殖是延续物种所必要的行为,所以我并不在意。但人类与我们不同,有时对方不愿意,他们仍会以蛮力逼迫。尤其是酸人,我曾好几次目击他利用权势玷污女性,不仅用暴力侵犯,有时还拿着刀威胁。伤害过她们后,酸人还会将行为正当化。谎称:“她们想偷东西,我只是在惩罚她!”那样子实在让人恶心。
该说是自私、任性,还是狡猾呢?总之,酸人的言行举止都十分下三滥。幸好那家伙不是猫,我不禁想为此感谢上苍。
“喂,不会换枇枇遭殃吧?”加洛开口。
“是啊,不太妙,枇枇个性倔强,可能会刺激到敌人。”我的尾巴仿佛有所预感,不停摇晃着。
“枇枇以前好像很温柔。”加洛搔搔脖子。
“真的假的?”
“她之前不是和一个男人同居吗?后来那一个人不见了,她才变成现在这样。”
“那个男人怎么不见了?”
“喏,不是被选去当库帕的士兵了吗?”
“啊,对。”
此时响起一阵骚动。
广场前方突然闯入一只动物,我的尾巴不禁膨胀起来,继而不住地摇摆。
和铁国士兵骑着进城的动物是同一种,也就是马。全身褐色,头部到肩膀的长毛摆动着,四肢轻盈地踏着大步。
“喂,那个叫马的东西又来了。”加洛惊呼。
马背上放着皮革制的垫子,臀部附近有特殊设计,旁边捆着布袋,应该是放货物的。
和刚才不同,这次马上没坐人。
城里的人全都盯着突然闯进来的马,窃窃私语。窸窸窣窣,又是那种动物,吱吱喳喳,怎么这一只来得这么晚?叽叽咕咕,瞧,铁国的士兵似乎也被吓到了;窸窸窣窣,那种动物还有很多吗?吱吱喳喳,那到底是什么?会不会突然发起飙来?
马绕着广场跑,中途停下步子。
突然,马屁股上的布袋微微摇晃,地面似乎有些震颤。
是有人下马吗?
可没看到人影啊。
马缓缓移动四肢进入广场。那是何等优雅、骄傲的走路方式啊,看起来有模有样的。下意识的,我已经在模仿它行走的姿态了。我赫然回过神,心想这下丢脸了,偷偷看向一旁,没想到加洛也在尝试着模仿那优雅的步伐。四目相接,真是尴尬,理毛理毛。
“喂!”独眼兵长大声对站在弦和枇枇身前的士兵下令,“弄走那匹马。”
“是。”士兵精神抖擞地应道,视线离开枇枇,大概是从兴奋中清醒了吧。他背上枪,朝马跑过去。
(猫)
“兵长,那马是?”士兵们的脸上都画得花花绿绿的,分不清谁是谁,总之就是一个士兵走到独眼兵长跟前问。
“那匹马是谁骑来的?”独眼兵长问,并狐疑地眯起眼。两人的音量虽然都压得很低,但因为我就在他们脚边,所以听得很清楚。
“喂,多姆,那只马不在预计范围内吗?”加洛应该也听见了,歪着头纳闷地问,“还没轮到它登场?”
“该怎么办?”士兵征询兵长的意见。
“小心提防为好。”独眼兵长回答,“必须彻底搜查整座城市。”
“提防?提防什么?又要搜查什么?”我问。
加洛轻声笑道:“天知道。”
这时我的尾巴仿佛在说“别管啦,蹚这浑水可没好处哦”。加洛也晃着尾巴跑到我面前,类似于人类耸肩的动作吧。
接着,独眼兵长大声问:“喂,我们要把这个男人埋了,有没有合适的地方?”不清楚独眼兵长是明知酸人是冠人的儿子,还是纯粹凑巧身边只有酸人一个可问,总之,这个问题落到了酸人的头上。
酸人咕哝了一阵。
“多姆,要不要来猜猜酸人在想些什么?”加洛用尾巴拍拍我。
“不是因为父亲的遇害而愤怒吗?”
“我猜他在想如何自保。”
“自保?”
“酸人不是满脑子只有自己吗?他此时一定只想着如何保命,因此肯定正想着如何讨好铁国士兵。”
“在这个时候?”
“任何时候都一样。”
就在我们交谈时,酸人已回答独眼兵长:“城市西边有片森林,那边有墓地。”
我望向加洛,它一副“我说得没错吧”的神情,又摇了摇尾巴,表示“不出我所料”。
“好,就搬到那边去。”独眼兵长向士兵下令,然后扬声宣布道,“这座城市的居民听着,所有人都必须乖乖地待在家里。”
这句话的震慑力堪比枪声,周围的人们瞬间安静了下来。
“听好,别逼我们使用暴力,我们已经很累了,希望尽量不动粗。”接着,独眼兵长严厉地命令士兵,“听好,计划有变,还不能松懈,我们要重拟计划。”士兵们闻言,瞬间身子紧绷。
重拟计划?为什么?我真想冲上去问,能不能再说得详细一点?
“不想动粗?可你们都那样对待冠人了!”枇枇反驳道。
独眼兵长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接着指着酸人,道:“喂,小子!”
被点名的酸人身子一僵。看到一向趾高气扬的酸人像个挨骂的小孩一样,心中虽觉痛快,却也意识到事态有多异常。平日里的酸人不可能如此胆怯。
“接下来,不准城里的人出门。全面禁止。要是我们发现有人在外面闲晃,不仅那家伙会被枪毙,你也会受到制裁。城里的人不听从我们的指示,就是你的失职。”
酸人一语不发,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还有,这个东西要交给我保管。”独眼兵长话音刚落,已抽走酸人腰间的长柄刀。
失去了武器的酸人虚弱地“啊”了一声。而站在铁国的立场,没收敌人的武器,却是理所当然的吧。
“今天真是酸人的纪念日。”加洛说。
“纪念什么?”总不会是纪念父亲遇害吧。
“纪念人生中第一次挨骂。”
“哦,的确。”放眼望去,感觉酸人瘦小了一圈。
独眼兵长继续交代:“另外,还要关上城门,放上门闩。”
一脸苍白的酸人用力点头,小声应道:“是。”
“头一次回答‘是’的纪念日。”加洛低语。
“的确。”
“可是,多姆,干吗还要放上门闩啊?”加洛困惑地问。
“嗯?”
“那家伙命令酸人关上城门。”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不奇怪吗?”
广场上,那匹褐色的马再次迈步向前,拖着冠人的尸体离去。弦没再追上去。
“你不要紧吧?”枇枇问弦。
弦拍了拍跌倒时身上沾到的泥土,温柔地道歉:“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弦的太太美璃慌忙跑来,一脸要哭的样子。“你也太乱来了!我还以为你死定了呢,害怕得不敢动。”接着,她转向枇枇,“谢谢你帮忙解围。”
其他人类也聚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弦太鲁莽了”、“幸好没事”、“枇枇可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啊”?众人虽然声音都不大,但也不知是不是太恐惧了,都变得十分话多。
(猫)
“喂,你们赶紧都回家!”酸人扯开嗓门大喊,又摆出盛气凌人的态度。大概是急于让众人遵守禁止外出的规定吧。
大伙儿都瞪着酸人,酸人准备抽出长柄刀,这才发现已被没收了。然而,他并未收起恶劣的态度,反倒横眉竖目地恐吓众人:“快回去!”
“你个混账,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有人嘟囔着质问酸人,虽然声音很小。还有人责备道“你爸爸可被杀了哦”,以及“你手上有刀,怎么不去砍敌人”。
“禁止外出的话,怎么去河边洗澡?”有人提出疑问,“还有,怎么去井边汲水喝?”
“洗澡就先忍忍吧,至于水?”酸人支支吾吾的,或许也觉得不准喝水太荒唐。
“上厕所呢?”又有人提出新的问题。对呀,大小便要怎么办?禁止外出,那岂不是也不能上厕所了?大伙儿抱怨声连连。
有几条环形道路连接全城,彼此围成同心圆,厕所就排在这些圆道上,每条道路上都有。厕所是用石头和木板搭建的,围出一个小空间。里面挖有沟槽。
“多姆,你知道吗,那些厕所好像是几十年前,冠人年轻时盖的。”加洛说道。只见加洛背部着地,在地上滚来滚去。要是身体瘙痒,这样确实很有用。
“厕所是冠人盖的?我不知道这事。”我也躺下来,学加洛那样翻滚。
“应该没错,冠人的脑子很好用。”
“他还加高了城墙。”
真是了不起——我们称赞着冠人,同时左右翻滚。
“虽然最后仍落得一死。”
“再了不起,该死的时候还是得死啊。”加洛好像被自己的话感动了,“嗯嗯”地颔首,爬了起来。“既然那么厉害,怎么没把酸人教育得好一点呢。”
“大家也都这么想。”
我们批评着冠人的失败教育时,酸人在那边扯着喉咙高喊:“不是有桶吗?想上厕所,就先随便找个桶解决一下好了。”
酸人眨眼的频率逐渐增高,这是他失去耐性的前兆。“总之,禁止外出!听懂了吗?待会儿我巡视时,要是看到谁在外面,我会见一个砍一个。”
“你的刀不是被没收了吗?”有人反驳。
酸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我自有办法。”
没人再提水的问题,大家都清楚,不负责任的酸人根本指望不上,还是自救吧。
酸人正准备离去,却听到有人叹道:“受不了了,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酸人手一挥,直直地戳向那名男子的双眸。男人慌忙将身子后仰,但酸人的手指似乎已擦过他的眼珠。只见男子呻吟着,按着眼睛蹲了下去。
“喂,你干什么?!”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不让你们尝尝痛苦和恐怖的滋味,你们还搞不清楚状况。”酸人一脸满不在乎。
男人一直没站起来,只是不停呻吟着:“我的眼睛?”
在一片混乱中,酸人冷冷地丢下一句“总之,你们都给我乖乖地待在家里”,就毫不犹豫地转身扬长而去了。
人们纷纷叹气。
连旁观的我都不禁想叹气。我翻了个身,站了起来。
酸人的任性与嗜虐都没改变,还是一副老样子。按理说,在父亲遇害,自己的国家面临危机的紧要关头,一己私欲不是该稍微压抑一下吗?
难怪加洛会感叹:“现在可不是猖狂的时候。”
被戳到双眸的男子总算站起身。虽然不严重,但能看到有血从他按住双眼的手指缝间滴下。“带他去医医雄那里吧。”有人提议道。
“啊,这么说来,”弦开口道,“刚才最后那只动物出现时,虽然没看到骑士,但我听到有人跳下来的声音。”
“哦,你说那匹马?”回话人的嗓音略显浑厚,大概是丸壶。尽管实际上动作迟缓,但丸壶总爱装得神气活现,什么都懂。“可是马背上没有人啊。”
“上面没坐人。”众人跟着附和。
“虽然如此,却有‘咚’的一声,像是有人跳下了马。”弦低声说道。
“啊,我似乎也听见了。”枇枇也这么说。
“有吗?”“没有吧。”“我也隐约听到有动静。”类似的对话持续着。
我和加洛待在稍远的地方。加洛望着我,问:“多姆,有那样的动静吗?”
“我确实也听见了。”我坦白道,虽然声音不大,但确实有人着地的响动。
“可明明马背上没有人啊。”
“但有动静,马背上的口袋也摇摇晃晃的。”
“是怎样的动静?”
“就像刚才弦所说的,像是有人跳下马背。”
加洛歪着头,一脸困惑。“可是马上没人啊。”
我突然灵光一闪。“难道?”正准备说出来,却又怕被笑话异想天开,于是我吞下了已到嘴边的话。巧的是,几乎在同时,弦说出了我想说的话:“会不会是库帕的士兵?”
“库帕?”有人惊呼。
加洛的反应则是:“库帕,是说那个库帕吗?”
“喂喂,怎么突然扯到库帕的士兵上去了?”丸壶笑道,浑圆的身体随着呼吸而膨胀。
“库帕的士兵,”弦和我异口同声,“不是会变得透明吗?”
人们倒抽口气,议论纷纷。
“透明的库帕士兵来了吗?”“骑着那匹马?”
“然后跳下了马。”
“为什么?”有人发出疑问。“对啊,为什么?”传来各种猜测。
人们讨论不出结果,话题无疾而终。“当然是来救城里的人呀。”我好想回答他们。
“多姆,你是认真的吗?”
“晚到的那匹马出现时,铁国的独眼兵长吓了一跳,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肯定是意料之外的人吧。”
“就算是这样?”
我自然也半信半疑,却憋不住话。“不是有传闻说,总有一天,库帕的士兵会回来解救陷入困境的城市吗?”
“这座城陷入困境了吗?”
加洛的反应令我吃惊。
“国家打输了战争,敌国的士兵进城杀掉了冠人,还有比这更糟的状况吗?”
“可是,我们并没感到困扰啊。”加洛语气冷淡,“要说困扰,喏,背倒是痒得要命,却搔不到。感觉这个要困扰得多。这种时候,要是有透明人来帮忙抓痒,才是真的有用吧。”
“唔,的确,如果有人来帮忙抓痒就太好了。”我也同意。
(人类)
“呃,库帕是什么?”我忍不住发问。虽然明白应该尽量不插嘴,好好聆听猫说的话,但我实在对“库帕”、“库帕的士兵”、“库帕的透明士兵”这类未知词汇很好奇。猫的话里提到了许多陌生的专有名词,“库帕”最为与众不同,让我格外挂心。
猫惊讶地看着我。当然,我并不具备辨识猫的表情的能力,只是原本滔滔不绝的它突然打住话头,似乎在观察我。这只猫大概很擅长解读人类的神色吧。
“库帕是树。”过了一会儿后它开了口,胡须跟着摇晃。虽然拿来当手机挂件略大了点,但那模样实在太可爱,真想挂起来。
“树?树有名字啊。”
“唔?”猫有些迟疑,“是树,但不是一般的树。你知道杉树吗?”
“我住的地方有杉树。”眼前浮现出笔挺的树干,枝杈丛生,绿叶繁茂。
“它会动。”
“动?随风摇摆吗?”我想象着在强风吹拂下,剧烈摇摆的杉树。瞬间记起去印度旅行时曾看到高耸的杉树左右摇晃,仿佛在清扫天空的画面。
“不是啦,它会抽出埋在土里的根,摇摆着身上的枝叶,到处走来走去。就像我们猫或你们人类一样。”
“不是‘动’,而是更接近‘走’?”
“没错,是‘走’。准确说来,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杉树,可能只是形似杉树的其他生物。”
我联想到乍看像树枝和树叶的昆虫,是这样的吗?那种是不是被称为“拟态”?
“我也不曾亲眼目睹,不过,我们国家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断派士兵去消灭库帕。”
“库帕在哪里?”我问,害怕会被突然出现的杉树魔踩扁。
“从城里往西北方前进,人类的话,大概要走十天到二十天左右。”
“十天到二十天,这也差太多了。”
“我记得不怎么清楚,也没实际去过。总之,据说那里有座山谷。”
“意思是,就在你的国家里面?”根据猫的描述,它的国家领地呈半圆形,其中散布着几座城市。从它住的城市出发,走十天,能到哪里呢?
“我不知道是在国内还是国外,说法很多,还有人说是在与铁国接壤的边界上。”
“边界?不会是在战场上吧?”我不禁在脑中描绘两国士兵互相厮杀、血流成河的地方,有一棵巨大的杉树猛攻上去的情景。
“战争是在库帕消失后才爆发的,顺序颠倒了。”
“这样啊,顺序很重要。”
“因此,曾有人说‘或许是库帕不见了,铁国才攻了进来’。也不是曾经,现在仍然有人这么说。弦的太太美璃不久前就提过。”
“因为库帕不见了,才发生了战争吗?”我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之前,即使铁国想攻打你的国家,却碍于库帕作梗,没办法越界,对吗?”
“有可能。”
此时,我想起前几天读到的报道。在海底发现了新的天然气,但因为有毒,无法靠近。假如没有毒性,就能获得大量能源,部分官僚为此遗憾不已。我则为要不要买与新能源有关的股票烦恼了好一阵子。
对铁国而言,库帕是不是就像那种有毒气体?是攻打邻国时棘手的障碍。
“那里有座巨大的山谷,附近是成片的杉树林。究竟是库帕躲在杉树林中,还是杉树变成库帕,没人知道。”
接下来,猫所描述的情景实在匪夷所思。
几十棵杉树聚在一起,每当夏天来临前,其中几棵就会微微摇晃。
树枝痉挛般地震颤,抖掉绿叶。“喏,就像动物微微抖动肚子一样。”
树皮龟裂开来,接着纷纷脱落,露出淡褐色的树干?或者说是半透明的树干。
“半透明的树干?”
“树枝也会变成淡褐色。”
“会变色是因为树皮剥落的缘故吗?”居然有这种杉树?但最奇怪的是猫竟用“蛹”来形容它,让我大吃一惊。
“蛹?”
“我刚才说了,库帕士兵是这个国家流传至今的传说,我从未亲眼见过。不过,据传言说,库帕会先变成蛹,包裹在褐色的薄皮中,若有似无地颤动,就像脉搏一样。由于根扎在泥土里,库帕不能移动,但偶尔会扭腰般摆动。淡褐色皮肤里的水分逐渐增加,嗯,会慢慢变得软软的。”
我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只养过一次的独角仙。在土中制作蛹室的幼虫,身体会变成半透明的褐色,有时会蠕动,那样子就像绑着双手脱裤子的模样。皮下仿佛有新的生物在悸动,既诡异又神秘,尽管觉得恐怖,却教人移不开目光。
这很接近猫的描述。巨大的杉树会变得像蛹一样?真是难以想象。
“十天后,蛹会变白。大概是薄皮下的躯体变白了,透出了颜色。”
“独角仙会变黑。”
“库帕不是虫。”
“呃,也不是杉树吧?”
“总之,蛹会扭动躯体。等淡褐色的皮褪去,就是全身白色的库帕登场。库帕会摇晃着身体把根抽出地面。”
“就算裉掉树皮,外表依然是杉树吗?白色的杉树?”
“没错,就像是变白了的杉树,还会长白色的叶子。皮也是,嗯,表面凹凸不平、质感粗糙,就是杉树的树皮。你知道杉树会结出人类拳头般大小、宛如鸡蛋的果实吗?库帕也会结果。”
“是松塔啊。”我说。果然如此,库帕不是一般品种的杉树,很可能是喜马拉雅雪松的亲戚。
喜马拉雅雪松在日语中写做“喜马拉雅杉”,但其实属于松科,所以会结松塔。而与一般的松塔相比,喜马拉雅雪松的松塔尺寸要大很多,形状颇像手榴弹,看起来魄力十足。
“那就是库帕。”
那就是库帕,好了,接下来该你说了——可没这么简单,我还有一箩筐想知道的事。“库帕成虫后?不,我不知道说‘成虫’正不正确,不过?它会动吗?”
“嗯,接着它会动起来。长着许多树枝的巨大杉树开始乱动。”
“乱动?”
出于某些原因,比方说最常见的解释就是基因突变,导致植物生长受到阻碍,于是其成长过程转化为真实的活动了吗?
“库帕会冲出杉林,如果置之不理,它还会跑进城市里。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城市确实曾遭到破坏。”
此时,我反射性地想起我的工作。就职于国家机关的我,常常接到与当地自治会相关的投诉或咨询电话,幸亏没有“杉树动起来了”之类的麻烦,幸好我们市内没有库帕——我半认真地松了口气。思考对策、拟定方针,随便想想就是前所未有的麻烦差事。
恐怕需要成立一个处理库帕问题的部门。
(人类)
“每年一到库帕即将出没的时期,我们国家挑选的人就会动身去打倒库帕。”
我觉得呼吸有点困难,是因为一直躺在地上的缘故吗?我刚这么想,就发现多姆不知何时坐回到我的胸口上。他先前跳到了地面上,方才还在我的脸旁跟我说话,现在又转移阵地了。
“库帕每年都会出现吗?”
“每年一棵?不知道该叫一棵还是一只,总之,杉林里只有一个会变成库帕。”
“只有一个?”
“虽然有好几个会变成蛹,但真正脱壳——该说脱壳还是脱皮?反正,只有一个会脱下外面那层东西,跑出来作乱。”
“只有一个?”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是啊。不管有多少个蛹,只有一个能变成库帕。”
众多候补中,最后仅选出一人,其余全部消灭。是这种规则吗?一棵树独占土地的养分?
“所以,士兵得打倒那唯一的库帕,将其推落谷底。”
“你刚才提到士兵会变透明,是什么意思?库帕的士兵会变透明?”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士兵会变透明。传说中,士兵齐心协力把库帕推落谷底后,身体就会变。”
“身体变透明?那会消失吗?”
“摔落谷底的库帕会四分五裂,哗啦啦地喷出类似水的液体,瞬间将四周淹没。不小心淋到的人类就会变透明。”
“每个人都会变透明吗?”
“啊,有例外。复眼队长就没变透明。”
“复眼队长?”
“负责选出库帕士兵,并带走他们的队长。只有他每年都会回来,不过?”
“不过?”
“唔,很复杂啦。”
“那个队长为何没有变透明?”
“我也不清楚。很久以前,顽爷说过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什么?”
“复眼队长可能是淋到库帕的液体也不容易变透明的体质。”
“体质?”
“复眼队长这一职务是继承制的,搞不好选的就是拥有那种体质的男人。”
然后,猫讲起“库帕士兵的故事”,这似乎是他们国家的传说。
“这是代代相传的故事,听过大概就能了解库帕士兵是怎么被选中,又是怎么与库帕作战的了。”
他接着讲给我听,是简洁版。我怀着儿时听故事的心情听着。
不知为何,我不禁在想妻子此时在做什么。“我已经清醒。当时我被冲昏了头,不能自已。我们重新来过吧。”妻子为她的花心忏悔。几年前起,妻子就借口跟朋友一起去学插花之类的,白天外出去找年轻男人。好像和对方交往了很久,但妻子辩称那只是玩玩,算不上恋爱,因为她会拿钱给对方。发现妻子外遇时,我先因长期遭到欺骗而感到震惊,继而茫然失措。原来我看到的家庭和睦都是幻影?我蓦然醒悟,在为企业的股价忽喜忽忧之际,自家的股价早已跌停。
“可是,你根本不理我,老说工作忙?”
“我是真的很忙。”一到下班时间就能走的时代已是遥远的往事,我都想问那是哪个时代的事了?我就职的部门负责支援市内各区的自治事务,每天都要为找上门来的各种咨询问题劳心费神,还要准备各地区的活动,另外还得抽空审核新设施。
“即便回到家,你也只顾着看股票,我好寂寞。在你心中,我去找别的男人顶多就像自家公司被其他企业收购吧?”妻子接着说,看不出有真心反省的意思。不过,她的比喻确实很接近我当下的感受。或许我并非不甘感情出现裂痕,而是不满资产被不知不觉地侵占。
坐在我胸口的猫娓娓道来。
库帕士兵的故事
这一天到了,我并不害怕,反倒相当开心。我在广场上的队伍中,与城里的男人们排在一起,几十个人的队伍仿佛一条长蛇。圆形广场上聚集着很多人。我们都裸着上半身,没穿分趾袜,打着赤脚。
女人、老人和小孩都站在铺着石板的广场外围,远远地望着我们。去年我还跟母亲站在那边,从外围观望队伍,数着人头,心里想着:原来城里十五至二十五岁的男子这么多。打量着高矮不一、体格不同的候选男子们,我曾低声评论:“长得那么瘦,有办法对抗库帕吗?”“那个大哥哥的皮肤好白,没能走到山谷,就会被太阳晒昏吧。”
去年,母亲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高兴地说:“明年你就也在队伍中了。”
“假如明年一下就被选上,肯定很帅。”
听到我的回应,母亲答道:“嗯,妈妈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检查完身高、体重及呼吸强度,还得接受复眼队长的面试,全部合格后,还要抽细棒子做成的签,只有两到四人会被选上。从这么多人中挑出的两人或四人,将肩负保护城市的使命,前往库帕所在的山谷。没有比这更光荣的事了。
队伍缓慢地移动着。前方,有城里的医生用听诊器和体质测定器等仪器检查应征者是否合格,身体能不能胜任战斗。
广场的南边,邻居家的小女儿和父母一起看着这里。她和我同岁,几年前还扎着两个辫子,脸蛋红彤彤的,十分稚气。不知不觉间竟已长大成人,现在头发绑成了一束。
我不禁挺直背脊,夹紧双臂,让胸肌突出,强调我是适合战斗的男子汉。
队伍停顿了一会儿。
仔细一瞧,约前方十人处,有一名男子蹲在地上。那张脸有点陌生,大概是从城外来的。他的年纪要比我大许多,脸色很不健康,微微低着头,咬着指甲。他的头发翘得很厉害,宛如一团松开的毛线。不知道是排队排得太累,还是太害怕,总之看起来非常窝囊。
排在后面的人戳了戳卷发男人,队伍终于再次前进。
卷发男看起来大我那么多岁,应该排过好几次队了。换句话说,他一次都没选上。但仍觉得害怕吗?真是意外。这是我第一次排队,我却一点都不害怕。
卷发男的脚步虚弱无力,是希望被医生评断为不合格,避免被选中吗?
不止他如此,队伍中不乏装模作样地干咳、摩擦手臂、掩住耳朵的人。有一个和我同年的朋友排在很前面,他也跛着脚,似乎想逃避兵役。
我可不要耍那种小手段。比起那些没精打采的人,我更适合当打库帕的士兵,并深信自己一定会被选上,毫不怀疑。
好不容易排到最前面,却没机会表现我的干劲儿。“来,这个给你。”“来,到这边来。”“来,坐下。”指令接二连三,我只能努力听从。我有点担心身高,但似乎不成问题。我依照吩咐,背靠着细柱子站着,等一块小板子压到头上,身高就测量结束了。
广场角落有座小帐篷,复眼队长坐镇在内。他戴着据说是羊皮鞣成的帽子,边缘很皱,看起来像朵花,不过上面用黑墨画了许多眼睛。由于这些眼睛,他才会获得“复眼队长”的称号吧。
复眼队长的任务,便是带领挑选出的士兵去打库帕。
“你?”复眼队长的嗓音比想象中要沉稳。看他下巴上的胡子、蓬乱的头发、锐利的眼神和宽大的耳朵,我以为他的说话声音会更有魄力。“今年是第一次?”
我站在桌前,与复眼队长面对面。复眼队长难得现身,单单见到他,我就觉得光荣极了。
“是的。”虽然紧张万分,但我努力让语气坚定。
“你知道库帕吗?”复眼队长帽子上大大小小的眼睛打量着我。
“我是听着库帕的传说长大的。”
“是谁讲给你的?”
我差点脱口说出“妈妈”,好不容易咽下,郑重地回答说“家母”。如果因为这个被认为太幼稚,很可能就会惨遭淘汰。
“我想打倒库帕。”
库帕在城市的西北方,一片偏远的杉树林附近,好像在一座山谷前。但有人说那不是山谷,而是一条裂缝,大地从中裂开。
“库帕有我们四倍到十倍大,你能想象吗?你还年轻,所以跟你比起来,库帕更是非常巨大。”复眼队长说。
“杉树能动吗?”
“没错。几十棵杉树中,不知哪棵会变成库帕。不过,观察久了就能慢慢分辨出来。”
“你是指会不会变成蛹?”
“不知道那个叫不叫蛹,反正是类似的状态。外表覆上一层薄皮,树里的水分增加,像水球一样,然后,相当于肚子或腰的部分开始蠕动。大概五到十棵树会变成蛹。”
“然后其中一棵会变成库帕,对吧?”我提出一直有的想法,“趁还是蛹的状态时将它们全部砍掉如何?那么库帕就不会出现了,还能轻易收拾残局。”
我经常纳闷,大人怎会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办法?终于能把简单有效的作战方式告诉复眼队长了,复眼队长肯定会大吃一惊,继而称赞我吧。
然而,我的期望落空了。“消灭蛹很困难。”复眼队长当场驳回,“库帕体内的水分有毒。”
“啊?”
“蛹里含有大量毒水,随便砍伐毒水会溢出,甚至到处喷溅,万一淋到会非常危险。换句话说,攻击蛹是很不理智的行为。之前也有士兵随意刺穿蛹,结果不幸受伤。”
“原来如此。”
我仿佛被当面指责跟那个粗心大意的士兵一样,因而羞愧难当。
“所以,与其在蛹的状态时就动手,不如等它变成库帕、开始活动时再把它推下山谷,那样要安全得多。”
“那在蛹形成前就把森林里的杉树全部砍掉呢?”
“砍掉全部杉树?”
“没有了杉树,库帕就无法出现了吧。”我期待这次能得到“真是妙啊”的赞赏。
不料,复眼队长没有惊讶,自然也没有佩服地称赞。
“如果失去那片森林,西北季风会将沙尘刮来这座城市,这里的人们也无法生活。行不通。”
“可是?”
“而且,听说即使砍掉那些杉树,甚至放火烧光,它们也会立刻长出来。以前应该试过这个法子。”
“去消灭库帕的士兵都是一去不回的吗?”
如果是这样,不管怎么做,状况都一样危险。
“你害怕吗?”复眼队长看着我,画在帽子上的许多眼睛也看着我。
“我不怕。”
复眼队长的表情没有特别的变化。
“好,面试结束,你出去吧。”他伸出右手道。
我僵硬地站起身,依照复眼队长指示的方向离开。外面的阳光相当刺眼,我这才察觉帐篷里比想象中的还要阴暗。
“过来。”前面的高个子男人冷冷地呼唤我。我刚走近,他便说“抽一根”。箱子里装着许多长棍子,我随意挑选出一根,看起来像又粗又长的筷子。高个子男人接过后扬起一边眉毛,指着另一座白帐篷说:“去那边等。”
(猫)
在我们这座城市,房子都围绕着城市中央的圆形广场建造。中心圈的商铺和住家外围又有一圈道路,沿路建着许多房子,然后房子外侧又有道路。此外,还有小路以中央广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延伸,连接着外围的环状道路。若从上方俯瞰,大概就像蜘蛛网一样。
我曾听说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地,由于涌出地下水,便以水源为中心形成城市。之后牛群渐渐将土地踏得平整,形成环状道路。从中央广场开始,道路依远近被编为第一圆道、第二圆道,以此类推。冠人的家在第二圆道上,是由石头砌成的,外观相当宏伟。
“铁国的士兵好像要住在冠人家。”加洛说。
“他们挑中了最好的房子。”我十分佩服,“的确,冠人家很大,能容纳大批访客。而且有仆人照料琐事。”
“不,那些仆人被赶出来了。”
“啊?”
“仆人全被赶走了。可是,酸人似乎要跟他们住在一起。”
“没弄反吗?跟酸人住在一起,只会搞得自己心烦啊。换成我,就赶走酸人,留下仆人。铁国的人类真是笨。”
“站在敌人的立场,酸人或许有利用价值吧。那家伙现在已形同铁国的一分子了。”加洛一副不爽的样子说,“真希望他们快点往他脸上涂颜色。”
我再次扫视四周。寂静而萧条的广场一片死寂,显得颇为凄凉。
不是谁提议,也没互相商量,我们自然地走向冠人的家。我们很好奇,铁国的士兵会如何行动。
不一会儿,加洛停下脚步。
我也跟着停步。
加洛盯着广场的角落。怎么了?我驻足原地,放眼望去,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稍远处有只小灰鼠,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像根绳子。
身子在微微颤抖。
加洛俯下身子,脸几乎贴在地上,摊平身体,与地面融为一体。不知道这个姿势是为了避免对方发现,还是减少冲出去时的空气阻力,总之,这是我们的习惯。实际上,我也在不知不觉间摆出相同的姿势。前脚抖动,从胸部到腹部,一直延续至胯间,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脑袋里一片空白,填满火热的空气。
“看看你们追老鼠时的窝囊样,完全丧失了自我,实在不像话。”如果库洛洛在,一定会一边舔着身上的黑毛,一边怜悯地看着我们这么说。
但库洛洛追老鼠的时候也拼死拼活的,完全失去自我,一样不像话。
不过,失去自我这个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此时,我的眼中只有老鼠,倒不是憎恨老鼠或有怒气,也不是嗜虐成性。照库洛洛的说法,这是“源自太古的指令”,我们的身体和脑袋都要遵从自太古时代就已决定的规则,无法违抗。
“和人类沉溺于欲望,随时随地都想交尾一样。”
听到库洛洛这么说,我不禁反驳:“我们可没那么难看。”
加洛冲了出去。
我也飞扑上前。
老鼠也有反应。
大概是我和加洛的气息或心跳声通过空气传递过去了。
老鼠吓得身子一震,拔腿就跑。
阵阵麻痹感窜过全身。是欢喜。喜悦的颤抖贯穿正追逐老鼠的我的身体。我已无法思考,大脑极度亢奋,内脏仿佛化为不定型的液体。
脑袋里只有奔向自由这一个念头。
四肢在全力奔跑,身躯伸展至极限。
血液循环加速,快乐的情绪渗透到手脚末端。
老鼠绕着广场上的圆形高台奔逃。我们当然紧随在后,感觉身体像化成了水,在流动。
渐渐地,我们能清楚看到老鼠的后背和尾巴了。
虽然进展缓慢,但老鼠和我们之间的距离确实越来越短。我继续加快速度,老鼠想转换方向,却被我们识破,马上追上。
加洛和我交换了位置,也就是加洛往左、我往右,我俩配合默契,仿如行云流水般交错着前进。
与老鼠之间仅剩两条尾巴长的距离,用力伸出前掌就能够得着。不过脚下追赶着,很难同时扑上去。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我在脑中不断念叨着:冲啊冲啊,追啊追啊。
老鼠突然改变方向,这次径直朝右方跑去。它在高台外围的广场上狂奔,我们自然也紧跟在后,跟它一起绕了一大圈。
不晓得绕到第几圈的时候,老鼠突然奔向高台。在我看来,老鼠是一心想撞上石头堆成的圆形高台,因而径直冲过去。我和加洛追赶着,在即将撞上高台的前一刻紧急刹车。此时,我们总算找回了“失去的自我”。
老鼠消失无踪了。
我的身子因为惯性稍稍前倾,眼睛瞪着高台。加洛也一样。
我马上发现石头砌成的高台上有道裂缝。一条纵向裂开的缝隙,里面黑漆漆的。
“多姆,这是什么?”
“原来跑到里面去了。”我抬起前脚,想探进缝隙里,但指尖被卡住了,无法深入。我只得用爪子刮了刮。
“那只老鼠打算一直躲在里面吗?”
“搞不好里面有与别处相连的通道。”我提心吊胆地凑上前。万一老鼠屏息躲在缝隙里,可能会攻击偷窥的我。不过没发生这样的事。“或许是老鼠挖的,有通道方便移动。”
加洛专心地舔起前腿——想掩饰失败时,我们大抵都会这样理毛。回过神时才发觉我也在舔爪子,趾缝处舔得尤其仔细。
我们不死心地又在高台周围闲晃了一阵,搜寻老鼠的下落,往东穿越第一圆道,走向第二圆道。途中我们渐渐失去搜捕老鼠的动力,变成单纯的散步。
我们在圆道的角落看到了几只猫,它们聚在一块。
“多姆,加洛。”灰毛的格雷出声叫道。他的毛色跟我的有点像,但毛比我的长,胡须也更长。它性格很好,相当有耐性,办事总是慢条斯理的。此时他舔舔前脚,洗了洗脸。在他旁边,花毛的西马和一身黑毛、背上有块醒目的云朵状白毛的布奇跳来跳去。
“你们在干什么?”加洛凑过去,我也跟上。
“在比赛。”格雷指着旁边树上垂下的藤蔓,垂得最低的也显然高出我们许多。大概是在比谁跳得高,能打到那条藤蔓吧。
“啊,只差一点了。”布奇着地后叹道。接下来换西马上,它压低身子,屈膝,慢慢蓄力。踏着脚的准备动作看得我们兴奋不已。只见西马猛然跃起,右前脚一挥,同时吐出一口气。
挥棒落空。
藤蔓一动未动。西马落地后慌忙舔毛,以此掩饰失败。
“好了,换我上。我来挑战。”加洛跃跃欲试。
“看起来简单,其实挺难的。”布奇提醒道。
“不就是‘一、二、三,跳起来打!’那种感觉吗。”加洛先踏着小碎步冲刺,然后喊着“一、二、三”,脚下用力蹬地,一跃而起。
“助跑犯规!”西马抗议,但为时已晚。加洛高高跃起,前脚打中藤蔓,发出“啪”的一声。但落地不稳,身子冲到了旁边的土堆上,连连发出“啊”、“唔”的怪叫,越滚越远。
“啊,那边!”布奇突然大喊。
“危险。”格雷的语调却很轻松。
那一带长满了“黄花”。
加洛踩到了花,黄色的花粉喷薄而出,我不禁脱口喊道:“啊,完蛋了。”
“黄花”是一种会开出黄色花朵的植物,散布全城各处。花蕊里有孢子,塞着许多花粉,不小心踩到就会喷出黄色的花粉。
从加洛脚下发出类似气球漏气的声响,黄色粉末笔直地喷向空中。
“哇!”加洛吓了一跳,差点向后跌倒。他咳嗽着,抹着脸。“真糟糕,好久没踩到这玩意儿了。”
“加洛你也太丢人了。”布奇在一旁鄙夷地说。
“幸好是晚上。”我走近加洛安慰道。
“为什么?”
“如果是白天,看到空中突然喷出黄色的粉末,铁国的士兵会大吃一惊的吧。”
没人知道为什么一朵小花能如此猛烈地喷射花粉。花粉成柱状向空中喷射,尽管缓慢,但会一直飙升,一路喷上天空。听说,这种黄花的花粉曾经将空中的云朵染黄。当然,花粉很快就会散开,消失不见,但如果被铁国的士兵发现这条黄线,可能会误以为是某种危险的武器。
“加洛太丢人了。”西马也帮腔。
“冒失鬼一个。”布奇叹息道。
“可是加洛打到了藤蔓呢,真有一手。”只有格雷一脸佩服。
“他助跑了,犯规!”
“我好像弄出来一大堆花粉。”加洛反省道,但神情并不沮丧,虽说他全身的白毛已被染黄。
“你就会添麻烦。”
“我要把整片天空都染黄,就像涂成黄色一样。这样从城外也能看见了。”加洛开心地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得理毛。其他三只猫也理起肚子旁的毛。
(人类)
听完猫所讲述的库帕传说,及被选为库帕士兵的年轻人的故事,我不禁生出疑问:故事中的“我”是确有其人吗?那个年纪轻轻,却迫不及待想成为库帕士兵的“我”是谁?我很想知道。
于是,我问猫。他睁着纯真的大眼睛,吐出舌头,一副“你干吗这么认真”的表情。我有种被瞧不起的感觉,但跟猫生气也没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这故事是从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类似父母说给孩子听的传说,不知道是不是真人真事。”
“打倒了库帕后,所有士兵都会变透明吗?”
“据说是这样的。”
“太不可思议了。”我坦率地说出感想。国家每年派遣士兵,去打杉树妖怪般的巨人,这样的故事已经很不可思议了,最后士兵还会变透明,这部分更是异常。不是说会像昆虫一样成蛹的杉树不奇怪,当然奇怪,但至少在昆虫世界里还算寻常,相较之下,“变透明”的情况,即使在昆虫世界中也是闻所未闻的。
库帕坠落谷底、四分五裂时,体内的水分会喷溅而出。听到这里,我脑中出现的画面是:一棵被砍倒的杉树从高处坠下,树枝折断、叶子纷飞。但碰到喷出的水,人的身躯就会消失不见,这真有可能吗?
我不禁猜想:这难道是在隐喻士兵在与库帕的决战中会死去吗?
为了将杉树巨人库帕推落谷底,绝大多数士兵会因此丧命。会不会是前人认为,比起直接说“士兵战死了”,委婉地说“士兵变透明了”更好一些?类似“变成星星”、“回月亮去了”这样的说法。
“传说中还说,变为透明的士兵会住在那里,一旦国家陷入困境,他们就会前来救援。”
“所以,你们国家战败的时候,城里的人都以为是库帕士兵骑马而来了吗?或者说人们是如此期待的。”
“事实上,确实有一名铁国的士兵被杀了,稍后我会提到。”
居然杀害前来接管城市的敌兵,真是不顾后果的鲁莽行为。
“是谁干的?”
“不知道。大家怀疑是号豪,但并不是他干的。”
又听到一个不明白的词,不过等会儿猫就会解释吧。我决定暂时忽视。
“你的意思是,是透明士兵杀掉了敌兵吗?”
“人类似乎是这么想的。会不会是透明士兵为了解救国民而杀死了敌兵呢?他们觉得,当天迟到的第三只马上坐着透明士兵。”
我原想纠正它马的量词是“匹”,不是“只”,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是小问题。连这种小地方都逐一纠正,那不知何时它才能说完。
“透明士兵以前回来过吗?”
“没有。”
“那为什么?”我说到一半,想起刚才听到答案,“是这样啊,现在正是国家存亡的关头。”
“没错。”猫微微点头。
“那库帕士兵变透明,都在等待这一时刻吗?”
“对。”但猫马上订正道,“不对,有一个人回来过。”
“有一个人?”
“十年前,库帕士兵的任务结束,有一个人回来了。”
(人类)
“什么意思?”
“是顽爷的孙子。卧床不起的顽爷,他的孙子幼阳回家了。”
“身子都变透明了,大家怎么知道是他?因为他自称是幼阳吗?”
“不,幼阳没有变透明。”
“咦?”
“回到城里时,幼阳已经濒临死亡了。他只活了几天,之后还是死掉了。”
“他死掉之后变透明了?”
“也没有。”
好像能理解,又好像无法理解,莫名其妙,我如坠五里雾中,不知该如何反应。这样一来,“透明的士兵”是怎么回事?
“啊,我还有一个问题。”
“不止一个,你有一堆问题吧?”
“呃,也是。”我不禁苦笑,“听着库帕士兵的故事,我忽然想到,离开城市对你们而言是非常特殊的体验吧?”
“嗯,没人离开过。虽然是同一国的,但谁都不知道其他城市什么样子。”
“没人知道吗?一直这样?是因为有高墙围在城市周围吗?”
“这是理由之一。为防止库帕入侵,很早以前就筑起了城墙,十年前冠人又加强了防卫。”
“把城墙加高了?”
“还加上了毒刺。”
“没人对城外的世界感兴趣吗?”
“国家的整体状况只要国王足够了解就够了吧?虽然不知道冠人了解多少。”
“原来如此。其实,我最疑惑的就是这一点。迎接铁国的士兵时,冠人说‘和铁国的国王谈妥了’,并告诉人民‘敌军将我国收归管理,但不会胡乱施暴’。”
这时我才注意到“铁国”和“敌国”发音相同,似乎有暗示的意味。或许原本的意思就是“相邻的敌国”,也有可能是从有“异国、外国”含意的“外之国”一词转变为“铁国”的。
“可是冠人马上就被杀掉了。铁国不守信用呢?”猫无奈地说道。
“冠人是在哪里和铁国进行谈判的?”进而我询问这里有没有电话、邮件等通讯方式,但猫似乎无法理解。倘若没有这类通讯方式,外交就只能靠直接会面或派遣使者了,我默默想着。
不料猫说:“大概是亲自前往铁国,跟铁国国王商量的吧。”
“可以吗?”
“什么意思?”
“你们国家不是离邻国很远吗?即使打开城门出去,也要耗时很久吧?”
国王长期不在国内,这样妥当吗?
“是啊,挺不可思议的。去铁国谈判很不容易呢。不过,我现在知道他用的什么方法了。”
“现在?”
“嗯?”猫别有深意地闭上眼睛,又睁开,说,“就是马啊。那天出现的动物。”
“马?”
“我从没见过那种生物,人类恐怕也不知道。但铁国有马。即使旅途遥远,骑上马一下子就能抵达。”猫说的这个方式听起来很合理,“所以,冠人是骑马到铁国进行谈判的吧。”
“冠人曾好几天不在城里吗?”
“嗯。酸人趁机干了很多坏事。没老爸冠人在,酸人更是肆意妄为。国王不在,就是他的天下了。”
“这样啊?”这么一来,冠人也没办法训斥酸人,我恍然大悟,“那么,冠人藏着马?”
“大概吧,但也可能是铁国派马来接他。”
“那冠人为何不告诉大家马的事?”
猫立刻回答:“有两种情况。”
“两种情况?”
“一、没必要告诉大家,因为没人问过冠人怎么去铁国谈判。既然没人问,也就没必要说。”
“另一种情况呢?”
“如果知道有那种生物,人民可能会害怕铁国,引发恐慌。”
不无道理。
战争时期,国王应该不会想让国民了解敌国有多么强大,以免打击士气。陌生的强悍动物是敌方的利器之一,对此秘而不宣也是很自然的考量。
如果拿来在自己的国家繁殖,或许就也能像铁国那样拥有马匹加入战争了。但搞不好冠人只有一匹。
“唔,这个问题先搁着,咱们言归正传。”多姆猫说,“我讲到哪里了?”
“冠人死了,城里的人禁止外出。你和一只叫加洛的猫一起追老鼠?”
“老鼠溜走了。”
“然后,加洛踏到了黄色的花。”
“接下来,我和加洛分开,走着走着,在途中看到了弦。明明禁止外出,弦要上哪儿去?我跟在他后面,抵达顽爷家。原来有几个人聚集在顽爷家。”
(猫)
刚踏进顽爷家,便感受到屋里的气氛颇为紧张。坐在里面椅子上的号豪站起身,向门口投来锐利的视线。全城体格最魁梧的就属他了,手臂如粗壮的木头,握紧的拳头仿若岩石。其他人类也望向我。
“哦,是猫啊。”号豪低喃一声,又坐了回去。
铁国的士兵进城了,不久前才发生那样的悲剧。而且铁国士兵禁止百姓外出,他们却不顾禁令聚集在这里,听到我的脚步声会紧张也是可以理解的。
脸色苍白的弦发出放心的叹息,走到我面前蹲下,摸摸我的头说:“别吓人嘛。”比起抚摸头顶,我更希望他用力地挠一挠,不过我们的愿望大部分人类是不会懂的。
“弦,我看到你走出来,便跟了过来。你也太不小心了。”我解释道,可惜照例他听不到。
顽爷和平常一样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从好久好久以前他就以这样的姿势躺在那里,有时我会纳闷,他真的躺不腻吗?
“喂,多姆,你跑来干吗?”不知何时,库洛洛出现在我身边。库洛洛一身黑毛,肥肥的肚子松松垮垮,但眼神锐利,胡须也翘得高高的。
“我发现弦在外头乱晃,感到奇怪,于是跟了过来。”
基本上,我们猫不会住在固定的人家,而是在城里各处睡觉。食物也是,走到哪户人家就吃哪户人家的。只有库洛洛,不知为何一直以顽爷的家为家,几乎不出去。
库洛洛望向围在顽爷床边的人类,一副嫌麻烦的口气说:“从方才开始,人类就陆陆续续地过来了。”它摇起尾巴,像在和我打招呼。
“我刚刚跟加洛在一起。”
“又是在追老鼠吧?”
“你怎么知道?”
“你们总是在追老鼠。”
“老鼠逃进小洞了,实在聪明。”
库洛洛没回话,望向聚在屋里的人类,感叹道:“他们大概是坐立难安。”
“坐立难安?”
“待在家里,会担心得不得了吧。人类这种生物,碰上困难就会想找别人商量。恨不得连‘是不是该和谁商量一下比较好?’这种问题都需要商量。”
“没错。”我笑道。
我看看围在顽爷身边的人类。
有体格强健的号豪、弦、住在顽爷家隔壁的卖菜夫妇菜吕和菜奈、微胖的丸壶,以及常来探视顽爷健康状况的医生医医雄。
他们算是我经常在城里碰到的几个人类,要说熟悉确实算熟悉。他们的性情各不相同。
“这么说来?”我想到一件事,便告诉库洛洛,“前阵子,我屁股上粘到刺刺的草种,拔不掉。喏,就是棘的种子。”
“粘到那玩意儿真的很麻烦。”
那天我也在追老鼠。眼看着快追到时,老鼠溜进了草丛,我跟着钻了进去,但最后还是让老鼠逃走了。仔细想想,在追老鼠这一项上,我一直在刷新连败纪录。就在离开草丛时,屁股粘上了好多种子,我拼命甩,却弄不掉。
“这时恰巧有人类路过,我便开口拜托:‘帮帮忙,帮我摘掉棘的种子。’”
“对方一定没听懂吧?”
“嗯,不过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怎么讲?”
“每个人的反应不一样。”我解释道,“最先过来的是弦,发现我陷入困境,便说:‘哦,你肚子饿啦?’还特地回家拿肉干给我吃。”
“像弦的作风,看见别人有难,就无法袖手旁观。”
“对。只是他未免太迟钝了。”我不禁苦笑,“我才不是肚子饿。”
“可惜。唉,弦要是能机敏些,该有多好。”库洛洛夸张地叹口气,“然后呢,你如何处理那些刺刺的棘的种子的?”
“紧接着,菜吕和菜奈路过。他们在送菜,听到我叫,就厌烦地说:‘没东西喂你。’匆匆离开了。”
“那对夫妻眼中只有自己嘛。”库洛洛瞥向刚进屋的菜吕夫妇。
“之后,号豪带着儿子出现了。小孩子注意到我在叫,说:‘爸,猫肚子饿了。’”
“跟弦一样。”
“是弦跟小孩一样。”我忍不住笑道,“不过过了一会儿后,小孩改口说:‘好像和肚子饿的叫声不同。’”
“厉害,这小孩真敏锐。”
“没错。号豪也觉得不太对劲,便蹲到我旁边,检查我的身体。大概以为我受伤了。”
“太可惜了。”
“的确。这时,医医雄路过了。”
“啊,”库洛洛的声音里混杂着放心与意犹未尽的情绪,“一下子就解决了吧?”
“是的。”医医雄一向冷静沉着,观察细致入微。是经常诊断病情或治疗伤口的缘故吗?他似乎很擅长理性地思考。
医医雄看见号豪父子,便走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号豪告诉他“这只猫好像不舒服”,于是他仔细观察我,然后说“你看这边”,摘下粘在我屁股上的种子。
“‘医医雄真厉害。’我佩服地说。号豪也惊呼:‘医医雄真厉害。’还问,‘你听得懂猫的话?’医医雄淡淡地回答:‘不是的。我只是观察猫的动作。它想用脚和尾巴摩擦下半身,像在挠痒,却挠不到痒的地方。’医医雄还是老样子,周身散发着无血无泪、近似植物的气质。之后,号豪父子便帮我把黏在毛上的种子全部摘掉了。
“人类的反应果然各不相同,从对我叫声的反应,也可看出每个人的个性。”
“假如那时丸壶也来了,不知道会怎样。”库洛洛抬起头,望着站在前方、体型浑圆、嗓音浑厚的丸壶。
“或许会关心我一下吧。丸壶热心助人,只是?”
“性子太急。”库洛洛轻松猜出我想讲的话。
“他大概会走近我,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然后又说着‘我很忙’,赶紧跑掉吧。”
“谁叫丸壶张口闭口都是‘好麻烦’、‘我很忙’,还有‘别啰里吧嗦,做就是啦’。”
(猫)
“大伙儿都无法静静地待在家里啊。”我注视着围在顽爷床边的人类。
“你想想,”库洛洛应道,“待在家里,家里的每个人就都指望你能解决一切,不停追问‘爸,怎么办?’、‘亲爱的,这样下去不要紧吗?’,不然就是‘冠人死了,我们不会有事吧?’压力多大啊。可又不能表现出软弱的一面,他们肯定很难熬吧。”我觉得库洛洛的分析颇为精辟。“举个例子,如果老婆担忧地问:‘亲爱的,我们今后会怎样?’与其坦诚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也没辙。’还不如?”
“不如?”
“不如说‘我去一趟顽爷那里’,显得比较有责任感。”
“那倒是。”我点点头,目光又移向人类。在场的几乎全是男的,都是肩负一家之主责任的人。
“不过,就算聚在一起,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吧?战争打输了,冠人也死了,根本是没办法的事啊。”
“听说敌人用了很恐怖的武器?”库洛洛问。
库洛洛和平常一样,一直待在卧病在床的顽爷家里,所以没能目睹广场上发生的惨剧。直到城里的人过来,告诉顽爷情况,库洛洛才知道了经过。
“那东西叫枪。有长有短,独眼兵长就单手操纵一把小枪。枪会发出非常大的动静,很吓人。”我答道。光是回忆起当时听到的声响,尾巴就会紧张得膨起来。“一眨眼,冠人就脑袋开花,一命呜呼了。”
“太可怕了,实力差距悬殊。”库洛洛说,“顽爷刚刚也说了,对方太强大,咱们最好别动抵抗的傻念头。”
我们茫然地凝望热烈交谈的人类。
“不能再犹豫不决了,既然如此,只能大伙一起闯进冠人家。”丸壶双颊鼓起,满脸通红。
“那样大伙可能都会被枪打伤。”
“弦,你居然会说出这种话?!你不是还顶撞了铁国的士兵吗?”丸壶指出,惹得其他人类一阵哄笑。
的确,第一个与铁国士兵起冲突的就是弦。
“不能设法先抢走那种武器吗?”体型高大壮硕的号豪出声。
“怎么抢?”菜吕皱起眉。
“我们可不想被连累。”旁边的菜奈点头附和。
“酸人呢?”顽爷问。
“那家伙根本不行。”丸壶苦着脸,不禁失笑,“他满脑子只有自己,只会讨好铁国那些家伙。”
“搞不好酸人完全没把父亲的死放在心上。”菜吕说。
菜奈立刻接过话头:“就是啊,你们还记得吧?他母亲去世时也是?”
我问库洛洛:“酸人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她掉进了水井,那是你和我出生以前的事。”
“当时酸人还是个孩子,却几乎没哭。”菜吕蹙着眉道。
“可能就是酸人推下去的。”丸壶龇牙咧嘴道。虽然他又补了一句“大概”,但语气相当确定。
“是吗?”我瞥向库洛洛。不管什么问题,我都忍不住向库洛洛确认。
“城里的人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酸人啊,倒是很有可能。”
“要是果真如此,”弦提出质疑,“为什么冠人不责备酸人?居然对亲生母亲那么残忍。”
“可能是为了国家着想吧。”医医雄回答,“酸人的母亲过世了,这已是不可挽回的定局,应该重视继承人。”
“父母总是会放纵孩子。”号豪一副受不了的语气,“这是冠人唯一的缺点。”
这时顽爷开口了。“啊,对了,我想到一个好点子。”虽然卧床不起,顽爷的声音却非常清晰。
“好点子?”医医雄反应冷淡,“顽爷,我女儿整天都在说‘我想到一个好点子’,却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好点子。”
“我家的孩子也一样。”号豪点点头笑道,“孩子的好点子,通常都称不上好点子。”
“放心吧,我不是孩子,是老头子。”
“那就更不能期待了。”
“别这么肯定嘛。”我仿佛能看见顽爷在苦笑,“这是如假包换的好点子。嗯,不妨用那个玩意儿。”
“哪个玩意儿?”
“毒药。那种虫不是有毒吗?”
“黑金虫吗?”医医雄立刻会意。
是指涂在城墙上的毒吗?我也想了起来。
“给铁国的士兵下毒如何?磨碎了让他们喝下去。这是个好点子吧?”
原来还有这一招!屋里的人纷纷跃跃欲试,兴奋的情绪越发热烈。
“这点子不错。”丸壶鼻孔翕动,“就用毒药干掉他们吧。”
“不。”医医雄静静地否决,“时节不对。”
“时节?”
“目前黑金虫仍潜伏在地底的巢穴。再过一阵子,天气变冷些才会出来。而且,我们可没空去找黑金虫的巢穴。要弄到虫子就得大费周章,我们还被禁止外出。
是啊?失望瞬间渗透所有人的心。医医雄的话一针见血。
“就算取得黑金虫的毒,要让对方服下也不容易。”医医雄的嗓音浑厚,口气平淡,“你们以为,把毒药拿给铁国士兵,告诉他们‘请尝尝’,他们就会乖乖听从吗?”
“肯定会起疑的吧?”号豪点点头,“铁国士兵都吃些什么啊?”
“大概是自带的粮食。等粮食吃光,应该会征收城里的食物。”医医雄淡淡地说,“他们很可能会让酸人想办法。”
我突然感到背后有人。一如往常,我的尾巴率先察觉,尾尖微微颤动,并高高竖起,伸向后面。
“你们在干吗!”出声的是酸人,他手中握着锐利的小刀,“不是叫你们不许出门吗!”
(猫)
围绕在顽爷床边的人全都吓了一跳。
“对不起。”弦率先老实道歉,“请原谅我们。”
“原谅?”酸人尖声反问,伸出小刀,脸上浮现出残虐的笑容。他的皮肤光滑,不像其他男人有胡须,大概是从没吃过苦的缘故。
之前,酸人抓到违反规定的人就会带去广场,处以相应的惩罚。那时被抓的人都会拼命反省赔罪,求酸人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然而,如今情势不同。
在来接管的铁国士兵面前,城里的普通人和酸人的立场是一样的。
最早察觉到这一点的,是医医雄。
“酸人,你静下心来想一想,我们和你都是这个国家的百姓。现在铁国的士兵前来接管,你冷静地思考一下,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酸人陷入了沉默。
号豪接过话头:“铁国的士兵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啊。我们如果内部起斗争,便顺了敌人的意,不是吗?”
“就是啊、就是啊。”丸壶激动地高声附和。
平常没人敢顶嘴,酸人一怔,不愉快地板起脸。“你们敢顶撞我?”他挥动刀子,作势要刺医医雄。
“你的刀子不是已经被铁国的人没收了吗?”丸壶质疑。
的确,我也目睹了独眼兵长夺走酸人的刀的一幕。
酸人冷哼一声,大概是想掩饰对敌人唯唯诺诺的窘态。“长柄刀被收走了,但小刀我还能带在身上。光用小刀就能挖出你们的眼珠子。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医医雄毫不畏怯,反倒上前一步,继续道:“酸人,你仔细听好了,我们的国家打了败仗,冠人惨遭杀害,敌国士兵即将接管这座城市,颠覆一切秩序。我们不再受你支配了。即使你听从铁国的命令,惩罚我们,你也只能算铁国的走狗。与其当走狗,何不和我们一起对抗铁国?要是能驱逐铁国的势力?”
“怎样?”酸人不悦地问。
“你就又能君临整个国家了。”医医雄一字一句地说,仿佛想让酸人完全理解他的话。
其他人不约而同地走近酸人。
酸人退后一步。他挥动着小刀,像是难以决定要刺谁。
我打了个哈欠。“酸人也太笨了。”闭上嘴巴后我忍不住嘲笑他,“状况跟以前不一样了啊,还想作福作威。”
“唉,他没办法马上改变作风和态度吧。”库洛洛舔着前脚说。
医医雄他们和酸人对峙了半晌。
酸人双颊抽搐,终于开口:“可是,万一铁国士兵发现你们跑出来,受惩罚的可是我。”感觉这才是酸人的真心话。
“谁管你的死活。”丸壶唾骂道,酸人勃然大怒,紧握着小刀回瞪。“干吗?要打架吗?我才不怕你。”丸壶上前一步,医医雄从旁制止。然而,丸壶仍按捺不住,说:“号豪,要不要趁机痛扁这家伙一顿?号豪和我不知道受过你多少鸟气,干脆尽情揍你一顿吧,把你打到动弹不得,再扔去广场。每个人经过时都踩一脚,你很快就会被踏成一块又扁又平的皮。”
“这主意不错。踏成一块皮后,就拿来给我当床垫吧。”顽爷出声。
屋里的空气渐渐热起来,透出人类嗜虐的欢愉。
酸人又后退一步。
“不行。这时候揍酸人,也无法解决问题。”医医雄劝道,“在广场上教训酸人,反而会被铁国的那些家伙抓去。”
“就、就是啊!”酸人拼命附和医医雄,“要是我有个万一,你们也遭殃。稍微想想就明白吧?”
大伙儿步步逼近,吓得酸人手足无措。性急的丸壶不禁提议:“太麻烦了,先揍了再说。”
酸人伸手制止:“好吧、好吧,我了解你们的想法了,其实我也有同感。”
号豪和医医雄冷眼旁观。
“同胞和铁国士兵,我当然也会选择站在同胞这边。”酸人接着道,“不过今天太危险了。我并不是喜欢这么做才出来巡逻的,只是怕不好好报告会被宰。”
“谁理你。”菜奈激动得口沫横飞,“随便报告一下不就好了?说你在外头没看到半个人影。”
“那样行不通的。”酸人辩解道,已丝毫不见平日的傲气,似乎真的走投无路了,“今天算是第一天吧?铁国的士兵还不信任我,他们也会到处巡逻。刚刚就有几个士兵在广场附近游荡。听着,即使我放过你们,之后还会有人来查看的。今天你们最好都乖乖待在家里,铁国士兵巡到某一户时,或许会察觉有人外出,到那时你们就危险了。懂吗?小心为上啊。”
“库洛洛,真是不可思议。”我对旁边的库洛洛说。
“什么?”
“这话从酸人嘴里出来,仿佛句句都是阴谋。”
此时顽爷出声:“确实那样比较好。”他的嗓音格外清亮,“今天先回家养精蓄锐。”
“顽爷也这么想吗?”医医雄问。
“正如酸人所言,今天铁国士兵想必还很警戒。换成我是铁国士兵,也不会掉以轻心。”
“我若是铁国士兵,今天这么累,肯定倒头就睡。”菜吕说,其他人都忍俊不禁。
有人笑,屋里的空气也跟着柔和起来。
“喂,酸人,冠人有没有什么交代?”丸壶问。
“交代什么?”面对丸壶毫不客气的粗鲁态度,酸人不满地反问。
“我们与铁国的事啊。万一陷入这种状况该怎么办,冠人没考虑过吗?难不成他毫无心理准备?万一冠人遭遇不幸,不就轮到你当国王了?”
酸人摇摇头。“老爸没料到铁国会采取那样的行动。”
“其实你根本不晓得冠人的想法吧。”号豪眼神冰冷地沉声道,“冠人很清楚你有多无能。”
搞不好真是这样的,我心想。冠人是不是早就放弃将会继承王位的酸人了?
“喂,”酸人瞪着号豪,有些恼羞成怒,“少得寸进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忍耐力那么强的你也会动怒?”号豪显然是在讽刺。
世上再没人比酸人更缺乏忍耐力的了。想来铁国士兵进城后,酸人肯定被迫忍耐了不少事。对酸人来说,今天算是非常努力地“忍耐”了。今天是他的“忍耐纪念日”。
此时,弦突然冒出一句:“那件事,果然是透明的库帕士兵干的吧?”
虽不是刻意疏解紧张的气氛,但这句话多少减缓了之前的压迫感。
“你在说什么?”床上的顽爷讶异地问。
“你是指哪件事?”酸人也问。
“今天在广场上,不是出现了那种动物吗?最后到的那匹马上没有人。”
“弦认为是透明士兵骑着的。”丸壶补充道。
“透明士兵?什么跟什么啊?”酸人语带提防。
“刚刚不是提到库帕的士兵吗?”号豪不耐烦地回答。
“哦,库帕的士兵啊。我对库帕不熟,都是老爸和复眼队长在管。”
“是没人把你放在眼里吧。”丸壶忍不住多嘴。
酸人瞪着丸壶。“然后呢?库帕的士兵又怎样?”
“那匹马可能是某人骑来的。传说中,透明的士兵不是会现身解救我们吗?所以,搞不好是透明士兵骑马赶来救援。”丸壶接着说。
“简直是胡扯,”酸人一笑置之,“马背上又没人。”
“正因如此,我才怀疑是透明人。”弦解释,“或许是透明士兵骑马过来了。”
“怎么可能?你们真是一群傻子。”
我想象着透明士兵轻巧地跳下马的模样。
“库洛洛,其实当时我也听到了声响。像是有人轻盈落地,不知该说是声响,还是震动。”
“我不认为会有那种事。”库洛洛没什么兴趣。
“不过,”酸人质疑,“要是透明士兵真的来解救我国,为什么不快点干掉铁国的人?”
“一定是?”弦高声回应,“一定是在寻找下手的机会,最有利的机会。不管怎样,透明士兵不久就会现身拯救我们。”
我望向库洛洛。库洛洛漫不经心地咕哝:“透明人会有脚步声吗?”
原来如此,这是很正常的疑问。与一般人类的脚步声相比,那声响肯定小得多。果然是不一样的吗?
之后,众人纷纷向顽爷道别,离开了屋子。每个人都一脸不安,后背和肩膀都透着恐惧。
“号豪,你不回家吗?”踏出大门前,医医雄回头问。
的确,号豪没有要站起的样子。
“我替顽爷擦过身体再走。”
顽爷卧床不起,用餐和排泄等日常起居都需要住在附近的人帮忙。
“而且,我还有事请教顽爷。”
医医雄没继续追究,留下一句“这样啊”便离开了。
库帕士兵的故事
终于到出发的日子了,我背起行囊,站在广场。感受着周围群众的瞩目,我的心情十分愉快。不是刻意而是自然地挺起胸膛。
“今年选中了你们三个,身心状态都调整好了吗?”复眼队长挺直脊背,在我们面前大踏步地走来走去,问道。
“是!”我神采奕奕地回答,左右两人也同时应声。
站在我右边的是有名的鹏炮大哥,他在城郊以养牛为业。不知是不是成天跟牛打交道的关系,他的身材非常壮硕。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库帕士兵的游戏,指定一人当库帕,或者把大树或仓库当成库帕,假装与之作战。那时我经常偷偷跟在鹏炮大哥身后,喃喃低语着“库帕在那里”,思考消灭他的计策。我们相差五岁,但鹏炮大哥体格壮硕,手臂粗壮如树干,胸肌仿若岩石。甚至有传闻说,由于胸膛凸起得太高,鹏炮大哥都看不见自己的肚脐。
鹏炮大哥终于被选为库帕的士兵,大伙儿似乎感慨良多,我也很感动。我很早就觉得,鹏炮大哥能与库帕势均力敌地对抗。为什么不快点选中鹏炮大哥,让他去打倒库帕啊?我和朋友们都纳闷不已。
“可能是鹏炮大哥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担心没能顺利打倒库帕,会让大伙儿失望吧。”有人这么认为,但我觉得实在是多虑了。
没想到,我会和鹏炮大哥一起被选为库帕的士兵。
而左边咬着指甲的卷发男子,怎么也会被选上?我望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男子拿着刚分发的长柄刀,微微垂着头,毫不掩饰自己的胆怯。前几天在广场排队时,他排在我前面一点。
鹏炮大哥一身黑皮衣,可以从露出的肌肤上窥见其强健的肉体。由于皮肤被晒得黝黑,就像披着一层坚硬的甲壳。我莫名地勇气倍增,有幸能与鹏炮大哥一起出征,我心怀感激。
再看另一边,虚弱的男子被沉重的装备压得脚步踉跄。我忍不住想问:“这种伙伴没问题吗?”
往右看,可靠无比;往左看,忐忑不安——多么奇怪的状态。
“今年是你们三个人,”复眼队长大声说,“获选为打倒库帕的士兵,做好准备了吧?”
从复眼队长的表情上看不出他的想法。他总是睁着一双大眼观察四周,极少开口,就像在生气。
致词非常简短,反倒令我们士气大增。比起又臭又长、无聊的演说,快快出征更利落帅气。
我们向左转,迈出步子。走在我前面的卷发男子无精打采的,我跟在后头。我们要绕广场一圈,再离开城市。
城里的人都站在一堆,形成一堵人墙。他们拍手、挥手,甚至躬身膜拜。母亲的身影也在其中。她用力地鼓着掌,赞扬着出征的我。还有人挥舞着不知何时制作的旗帜,满脸笑容。
绕行广场一圈后,我们来到城门口,送行的人墙一路绵延。取下门闩,打开城门,眼前是一片沙砾与泥土混杂的大地。越过树林,我们继续前进。不知道库帕会在何处出现,不过,走着瞧吧!
(猫)
大伙儿离开顽爷家后,单独留下的号豪把顽爷便溺用的容器拿到屋外的水缸清洗,再回到床边。
“其实我有些问题,想趁其他人不在时请教顽爷。”号豪开口道。
呃,我们还在这里——我和库洛洛嘀咕道,但号豪当然没理我们。
“好像在偷听,真不好意思。”虽然我并不觉得抱歉,但还是先道了歉。
“是啊,我们又没想听。”库洛洛笑道。
我们并不讨厌听人类谈话。
不一会儿,号豪发问:“顽爷,在战争中落败,是怎么回事儿?”
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床上的顽爷,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突然冒出一句:“号豪,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以顽爷的年纪,他的口齿算是相当清晰的,而且不管对象是谁,他的语气都像跟朋友说话般轻松。
“我们根本不了解战争。”号豪解释道,“只知道很久以前曾与铁国打过仗。”
“嗯。”顽爷应声。
“战败会怎样?”
“我也不清楚。”
“顽爷怎么可能不清楚?”
“之前的那场战争发生时,我还没出生。”
我望向库洛洛。“原来还有顽爷出生前发生的事。”
我一直认为国家成立前顽爷就躺在这里了。就像地面上的青苔,与这块土地同化。
“唔,谁叫顽爷有种永生不朽的威严呢。”库洛洛点点头,“可是,冷静想想,自己出生之前,时间就已经存在了,你能相信吗?”
我一时没明白库洛洛的意思。即便脑袋能理解他想说的是母猫生下我,且在我张嘴吸奶前就有人类和猫了,却没有什么真实感。
“总觉得从我出生后,一切才开始。”
“是啊。虽然难以置信,但在顽爷出生前,世界便已存在了。”库洛洛说。
号豪看着顽爷,继续问道:“第一场战争结束,是在库帕的士兵制度建立以前吗?”
“库帕的士兵制度始于约一百年前。”顽爷回答,“第一场战争发生在更古老的时代,我也不是很清楚。”
“哦?”
“但我听别人提起过战争,甚至可以说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
“都说了些什么?”
“战败有多么悲惨。”
号豪的脸似乎僵住了,我看不清楚,但听到一阵微弱的呻吟。
“我是从父亲口中听来的,而父亲应该是从他父亲口中听来的。父亲常讲述国家打了败仗,状况多么凄惨的旧事,还有城市被敌军进占的情形。”
“眼下,我们的国家也被敌军进占,究竟会出什么事?”
“号豪,我告诉你,一旦打了败仗,”顽爷开始谆谆教诲,“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出什么事、碰到怎样的遭遇,都不奇怪。”顽爷宛如唱歌般接着道,“我听过太多类似的例子了。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却怎么都忘不掉,那种感觉?让人很烦躁。”
“你说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到底会出什么事呢?”
“打了败仗的一方不能反抗,必须听从对方的命令。必要的东西会被夺走,非必要的东西也会被夺走。”
“连非必要的东西也会被夺走吗?”
“掠夺本身就有一种快感。抵抗,便会遭受暴力,小命难保。即使不抵抗,有时也会遭受暴力。打了败仗,就是这么回事。”
号豪站着,深吸一口气。
“那么惨?”
“用上一百个惨,再加一百个惨,都不足以形容。”
“这种形容还真是惨。”号豪轻笑。
顽爷应道:“是啊。”
但没一会儿,号豪又恢复了严肃的语气。
“那么,这次会发生同样的情况吗?”
“不知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号豪咽了下口水。他握紧拳头,手臂上的肌肉紧绷。
“还是该在被干掉前,先发制人比较好吗?”
顽爷没有立刻回话。我正以为顽爷睡着了时,他突然冒出一句:“唉,别勉强,号豪,你还有家要顾。”
“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很惨。包括我的家人,以及其他人。”
“不管什么事,都只能顺其自然。”
“顽爷一向达观嘛。”
“我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家人。你们不来看我,我大概明天就会死掉。不必等战争,我天天都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我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死活全依你们的意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早就看开了,干脆顺其自然。”
我身旁的库洛洛扬声抗议:“不啊,还有我在!”
“唔,还有猫陪着我。”顽爷像在回应库洛洛似的补充道,“不过,坦白讲?”
“坦白讲?”
“在我心中,不管今天死,还是拖到明天才死,根本没差别。即使等到了明天,也不会有什么事让我惊讶。”
“今天冠人惨遭杀害了,这不是很令人惊讶的事吗?”
“嗯。可是?”顽爷沉着地应道,“人难免一死,没必要大惊小怪吧?”
(猫)
“你要问的就是这些吗?”顽爷确认道。
“不,还有一个问题。”号豪说,“是关于幼阳的事。”
“幼阳?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十年前,幼阳被选为库帕的士兵,踏上征途,后来又回到了城里。”
我边听边点头,幼阳应该是唯一生还的库帕士兵。
“出乎意料。”明明是发生在孙子身上的大事,顽爷却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睡着时有猫舔了他的耳朵。
“幼阳当时倒在哪里?”号豪问。
“城墙外。”顽爷回答。我心想,原来如此,城墙上有毒刺,幼阳无法轻易进城。但顽爷感知到我的心思般,继续道:“当时冠人尚未补建城墙,墙并不高。他应该是没体力翻越城墙了吧。”
“之后冠人把城墙加高,还放上了毒刺。”号豪插话。
“或许是看见幼阳遍体鳞伤地回来,了解到库帕的可怕,冠人认为得预防万一。”顽爷分析道。
能做出判断为将来做准备,冠人果然是称职的一国之君。我怀念起已不在人世的冠人。
“嗯,总之,幼阳倒在城墙附近。”
不久后,有人发现遍体鳞伤、意识模糊的幼阳,便把他带到冠人那里。
“记得那天是星期丁。”顽爷说。
“好怀念,那时候还是星期制呢。”
听着两人的对话,我也想起有“星期”制度的时候。
“那时候幼阳?号豪,比你小一些吧。”
“别说那时候,他永远比我小啊。”号豪发出笑声,“以前我们常在一块玩。幼阳跟着我,后面跟着小他两岁的弦,我们三人排成一串跑来跑去。”号豪说得断断续续,像是被自己的话哽住喉咙一样。与其说怀念,更多的是对少了个玩伴感到怅然若失。
幼阳居然比号豪小,我感到十分诧异。由于“重返城市的库帕士兵”幼阳的故事,发生在我出生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远古时代的人物,肯定比号豪年长。
“回来后,幼阳有没有说什么?”
“说什么是指什么?”
“比方,他们一起去打库帕,为什么只有幼阳一个人回来。”
“还有他怎么没变透明吗?”
“没错。”号豪应道,“幼阳刚回来时的模样我还记忆犹新。他浑身是伤,意识不清,但不是透明的。”
“若是透明的,你就看不出他浑身是伤了。”
“幼阳没提起库帕吗?究竟怎么回事,他又是怎么回来的?”
“他没说几句话。不过,你也记得吧?他身上有被库帕刺伤的痕迹。”
“啊,对。”号豪像是突然想起一般,提高嗓门,“有被库帕射出的刺刺穿的伤痕。起先我不知道是怎么刺伤的,是冠人告诉我的。”
“据说库帕会甩动树枝,射出尖锐的树皮和果实。幼阳身上就有那些尖厉的东西刺穿的伤痕。”顽爷的声音走了调,仿佛被刺伤的是他。
“顽爷,幼阳为什么没变透明?”号豪又问了一次。
顽爷怎么可能知道答案。不要以为问顽爷,事事都能得到解答。
但顽爷开口了。
“比如,这样想如何?”
“比如?”
“幼阳他们或许没能成功打倒库帕。”
“没能打倒库帕?”
“据说,将库帕推下悬崖后,迸裂的库帕体内会喷出水分,士兵淋到就会变透明。”
“是啊。”
“换句话说,要是没能把库帕推落山谷,便不会被水泼到,对吧?那么,自然就不会变透明。”
“顽爷,你这么推测不对。”号豪摇摇头,“从第二年起,我们不就没再派库帕士兵了?这表示他们已经打倒了库帕。”
“嗯。”顽爷似乎早料到号豪会如此反驳,“这样推论确实不太对。”
“那你干吗还说?”号豪一脸错愕。
顽爷扑哧一笑,满不在乎地答道:“因为要是你接受了这个推测,就省了我的麻烦了。”
“顽爷真是难以捉摸,让人不知道能不能相信。”
顽爷的语气颇为开心。“其实,我认为幼阳?”
“怎么?”
“他只是逃回来了罢了。”
“逃回来?”号豪复述着,像在咀嚼话中的深意。
“把库帕推落谷底就会无可避免地溅到水,变透明。那么,在打倒库帕前逃走不知道会怎样?”
“你的意思是?幼阳临阵脱逃?”
“当然,我不认为他胆小到打从一开始就准备逃跑。他遍体鳞伤,想必历经了一场激战。或许是身负重伤,心生恐惧,才逃回来的。”
“哦。”号豪应声。
“所以幼阳没变透明。记得吗,进家门后,他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和‘原谅我’。”
“好像是的。”
“他不仅向我道歉,还不断向担心地赶来的冠人道歉。他不也向你和弦道歉了?身上有伤,血流不止,他应该已经神志不清。简而言之,他是发自心底地表达‘我逃走了,对不起大家’的心情。”
“这么说来,确实是。”号豪顺从地点点头。
“幼阳没撑过五天,神志不清,始终在胡言乱语。一会儿害怕,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又不停道歉。加上满身都是被库帕刺穿的洞,实在不像打赢了的样子。”大概是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顽爷不禁叹口气。躺着发出的叹息会飘上天花板,还是会从床铺坠落到地面?
“那库帕呢?”
“幼阳逃走后,库帕被其他士兵和复眼队长合力打倒了吧。”
“是找到库帕的根了吗?”号豪问。
原本默默聆听的我,向旁边的库洛洛确认:“传言是这样说的吗?”
“据说当时发现库帕的根部在地底下相连,于是复眼队长找到根,一刀砍断。砍断的地方喷出水,淋到了复眼队长。”
“所以,复眼队长还没回来吗?只是变透明,人还活着吧?”我想起顽爷的分析,复眼队长可能是不会变透明的体质。
库洛洛的尾巴左右摇摆。“不,倘若传说是真的,那就是砍断的根飞散,刺死了复眼队长。”
呜哇!我用尾巴遮住眼睛。其实我并不是想遮住眼睛,只是纯粹想表示“好惨”。
号豪在我头顶上方对顽爷说:“即便如此,幼阳也不算逃走。”
“冠人讲过同样的话。由于担心幼阳,冠人经常来探望,并对我说‘幼阳应该努力奋战过’、‘要克服恐惧不容易’。或许冠人了解了一切,才这么安慰我。”
(猫)
“号豪,你见过复眼队长吗?”过了一会儿,顽爷问道。
“小时候见过几次。”号豪回答,眼睛盯着虚空,仿佛那里正播放着孩提时代的影片。“复眼队长总不在城内,偶尔看到他就会觉得很开心。大家会喊着‘啊,是队长!’,然后跑上前。”号豪一脸怀念,“之后便向朋友炫耀遇到了复眼队长。”
“那个人很冷漠吧?”
“我对他的印象只有很冷漠、很可怕。”
“看不出是生气还是高兴。大家都说他不会表现出感情。”
“他总是板着脸。”
“可是,有个一直在观察复眼队长的人,发现了一件事。”
“发现了什么?”
“复眼队长心情好的时候,会微微扬起左边的眉毛。”
“这也太难看出来了吧!”我忍不住大声说。
“真难看出来。”号豪也不禁苦笑,“究竟是谁发现的?”
“是幼阳。”顽爷回答,“他对复眼队长非常感兴趣。”
“哦?”号豪皱起眉,“是这样吗?”
“你知道复眼队长的优点吗?”
“勇敢?”
“不对。”
“体力及敏捷度?”
“也不对。是认真。他是个一板一眼的家伙。”
“是吗?”
“他小时候的样子,我还记得特别清楚。那是他担任队长以前的事。其他孩子都在广场上玩耍,他却独自在旁边堆石头。从小他就沉默寡言,大家都说不知道他一个人又在干吗,没多管他。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堆的石头逐渐变成一座塔。约莫花了一年左右吧。”
“这么久?”
“好像一年多。大家都很惊讶,很佩服。那石塔仿佛在挑战堆石头的世界纪录,非常壮观。”
当年顽爷还没躺在床上呢——我默默地想着,同时感叹,原来顽爷见证过复眼队长的孩提时代。
“那座石塔在哪里?复眼队长堆的石塔。”号豪追问。
“没了。”顽爷冷冷地回答,“堆好后马上就遭到了破坏。”
“谁破坏的?”
“当时的国王。”
“冠人?”
冠人会做那么过分的事吗?我和库洛洛面面相觑。
“是冠人的父亲。”顽爷接着道,“他说国家规定不能擅自盖房子,于是把塔捣毁了。”
“不过是孩子的游戏,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感觉像酸人一样。”
“毕竟他是酸人的祖父,性格相似也不奇怪。虽然还不到酸人那种地步,但国王都爱作福作威。”
“冠人就不会那样。”
“冠人是少数情况。”顽爷那斩钉截铁的语气,透露出他曾在漫长的岁月中见识过许多国王,“国王这种人,通常不管人民的死活,只要能定期送上贡品就好。在他们眼中,人民不过是支撑自己生活的柱子。毁坏孩子花了一年时间堆成的石塔时,他还笑着调侃:‘亏你这么努力,全都白费了。人生就是如此残酷。’”
号豪毫不掩饰内心的不快。“真是让人火大。”
“位高权重的家伙都这副德性。不过,当时复眼队长倒是没怎么生气,一脸淡然。明明还是个孩子,该说他忍耐力过人吗?那究竟算何种特质?还有一次,他挨了父母的骂,居然躲进水井,攀在井壁上整整三天。”
“正因是这样的性格,才能承担复眼队长的使命吗?才能不厌其烦地,每年带着库帕的士兵前去战斗吗?”号豪问道。
“他做事一板一眼,既没朋友,也没家人,或许恰恰适合那种工作吧。”说完,可能是记忆忽然发光,顽爷又开口道,“被你这么一提,我记起以前圆道上的一个女人曾问过复眼队长。”
“当时我还能用自己的脚走路呢。”顽爷补上这么一句。
“问什么?”
“那女人的儿子前一年被选为库帕的士兵。‘我儿子有没有尽力对抗库帕?’她问复眼队长,语气很迫切,我印象十分深刻。明明年纪比我还大,她却像个孩子般无助。”
“比顽爷还大?这可能吗?”
“你把我当什么了?你以为我生下来就是这把年纪吗?”顽爷笑道。
“城里的人都觉得,顽爷打出娘胎就睡在这张床上。”号豪耸耸肩,半认真地回答。
“搞不好哦。”
“不过,她为什么这么问?是想知道儿子是否光荣完成使命了吗?”
“我当时站在女人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我看到复眼队长面不改色地回答:‘不必担心,你儿子了不起地完成了使命。’然而,女人又确认似的问:‘那他果真不会回来了吗?’”
“她希望儿子回来吗?”
“号豪,这是理所当然的。”
“库帕士兵的故事里,母亲都高兴地目送儿子离开。”
“是啊,但那只是传说。何况,不管什么人,心里想的不一定会表现在脸上。即便脸上笑着,很多时候内心其实在哭泣。事实上,孩子走了,没有父母会不寂寞的。我也是,在幼阳被选为库帕士兵离开家时,我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没人希望孩子离开身边。”
原来是这样的吗?听着他们的对话,我觉得十分新鲜。一直以为被选上库帕的士兵非常光荣,虽然也可能是传说造成的错觉,但我相信孩子被选为士兵,亲人们会由衷地感到高兴。
“那位母亲对复眼队长说:‘他能回家是最好的。’”
“希望孩子回家?”
“没错。不管变透明了还是怎样,都没关系,总之她希望孩子回家。”
“复眼队长是如何回答的?”
“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不会随便敷衍,于是面色不改地开口了。”
“他怎么说?”
“‘你认为,身为复眼队长的我,能对库帕的士兵说“好了,我们回家”吗?’”
号豪顿时沉默。
安静下来的室内,只能听到库洛洛搔脖子的声响。
(人类)
“铁国士兵进占的那一天,就是这样吗?”我问。
目前,我听到名叫号豪的人在顽爷家说话就是这样。
“这样是哪样?”多姆猫反问。
“哦,因为没发生什么事啊,感觉挺意外的。”
“冠人遭到杀害了。”
“没错,可是没有居民被抓,也没有暴力行为,比想象中和平。”
“或许吧。”多姆猫同意,“不过,这也反映出敌军的从容。他们认为随时都能动手吧。”
“随时都能动手?”
“跟打仗时不一样,战争已结束,敌方获得胜利,接下来不就能慢慢处置我们了?军队经过长途跋涉,进城第一天放松一下也不坏。”
“哦,很有可能。”语毕,我也觉得确实如此。今后要接管这个国家,随意支配,先来个下马威,灌输恐惧感是一招;但稀释敌意、友善管理应该也颇有效果。
突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经常在新闻里看到的大公司并购案。收购时,与其抱持敌对态度借金钱攻势强制吸纳,不如只进行一定程度的控制,让被收购的公司继续自主经营,不仅能省些心力,好处也较多。
“对哦,想成企业收购就行了。”
类似于经过漫长的拉锯战,铁国终于收购了这只猫所隶属的国家。
那么,是为了更换社长才杀掉冠人的吧。其他社员,也就是这个国家的人民,应该还能和过去一样平和地生活。
简而言之,独眼兵长等士兵,就等于收购一方的企业派来的新管理层吗?
记得很久以前和一位高中同学一起喝酒,他曾感慨“我们公司被外资企业收购了”,并叹道:“我们这些被收购公司的员工,一定会被当成奴隶一样使唤。”我当时就觉得他是杞人忧天。看他醉得很厉害,我便安慰道:“你这是被害妄想。”他却回说:“他们一定打算把危险的工作全塞给我们这些旧员工。”最后竟害怕得哭出来。
“不会有那种事的。”我鼓励他。
对方又反驳道:“他们不会让自己的部下做讨厌的工作,一定会丢给刚被收购的我们。”
估计是记忆连锁性起了作用,我又想起些别的事。
最近,我所任职的政府机构正在筹备每年例行的大型活动,正做准备工作时,其他部门的部长打内线电话过来,冷不丁地宣告:“每年我们部门的员工都会被你们抓去帮忙,但今年对不起,我们不借人了。”打电话的人刚坐上部长的位置,大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吧,他一口咬定“那不是我们部门的业务”,丝毫不理会我的解释。最后我也只好接受对方的决定。
要说我从那件事里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更换了主管,工作方针也会跟着改变”。
由此看来,虽然这只猫的国家只是换了个国王,但或许会出现戏剧性的变化。
“你们国家的一天,跟我们所说的一天一样吗?”我忽然介意起这一点。他们可能没有时间概念,但似乎也有“天”和“年”的说法。我很好奇跟我们的认知是否相同。
“从早上到下一个早上是一天。”
“对了,你们也有星期制。”记得这只猫刚才提过。
“以前好像有星期丁和星期乙,对于季节的称呼也不一样。”
“现在没有星期了吗?”
“我出生时就没有了,好像是冠人突然决定的。一会儿制定星期制,一会儿又废除。”
我曾听说新的国家统治者上任后,制定历法是其首要任务之一。虽不知是真是假,但我觉得很合理。若要改变前任统治者的规则,彰显自身的存在,更换历法和货币不失为最有效的手段。
听完我的看法,猫说明道:“可是,冠人并不是继位后改变历法的,而是某天突然宣布。”
“这样啊?”
“冠人做任何事都非常慎重、小心翼翼,唯独在这方面,总是临时起意。”
“一时兴起吗?莫非是想转换心情?”我推测着。
过了一会儿,多姆猫才接着说:“对了,那天离开顽爷家后,发生了不少状况。被接管的第一天还没结束。”
“什么状况?”
“我发现弦摇摇晃晃地走向枇枇家。”
“枇枇是?”我把故事大纲倒带,想起先前猫告诉我的内容,“胸很大的美女?”
“那叫美女吗?”猫颇为计较细节。
“她不漂亮吗?”
“我不懂人类的审美。喜欢乳房大的女人也很莫名其妙。要喂养喝母乳的婴儿也就算了,长大后乳房根本用不上啊。”
我不由自主地脸红了。“你能继续讲下去吗?”
“枇枇遭到了铁国士兵的袭击。”
(猫)
听完顽爷和号豪的对话,我和库洛洛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我边走边盘算着今晚要睡在哪里,却瞥见弦的身影。又来了,我不禁傻眼。不久前才踏出顽爷家,居然又在外头闲晃,不在意也该有个限度,懂不懂什么叫禁止外出啊!
大概是想避免发出脚步声,弦以蹑手蹑脚的不自然姿势走向枇枇家。
他找枇枇有事吗?
弦家就在街对面。我曲线前行,只见弦弯下腰,凑近枇枇家墙上的气孔。
这样的场景我见过好几次,控制不住性欲的年轻人这样蹑手蹑脚地靠近枇枇。每次枇枇都会冷淡地打发对方,尽管如此,城里的男人仍旧无法克制,为枇枇神魂颠倒,怎么赶都赶不走,就像受花朵吸引的蜜蜂。
都这种时候了弦还要偷窥吗?我苦笑。
以前我也曾撞见男人偷窥枇枇家,他们多是未婚的十多岁小伙子,趁夜前来,将胯下冲着墙壁摩擦,兴奋不已。他们会做出如此不像话的举动,想必枇枇正在屋里摆出无比撩人的姿态吧——我暗自想着,兴致勃勃地望向门口,但枇枇多半时候只是躺在床上。他们到底在干吗?我实在搞不懂。
或许弦是承受不住紧张和恐怖,为了缓和紧绷的神经,才跑来窥探枇枇的睡相吧。
我这么猜测。
然而,当我移向枇枇家门口时,却发现枇枇正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块,我吓了一跳,尾巴迅速摇晃,警告我:“虽然不清楚详情,不过感觉事态不妙。”
黑暗的屋子里,枇枇仰躺在圆桌上,穿着肮脏皮衣的男子压着枇枇,动作很粗暴。我立刻看出那是铁国的士兵。他的脸涂得黑黑绿绿的,捂着枇枇的嘴巴,想尽量安静地办事。
铁国的士兵怎么会在这里?
八成是在巡逻时注意到了枇枇。
我不擅长分辨人类,而且铁国士兵的脸都画得花花绿绿的,所以不是很确定。不过,这家伙颇像白天在广场上举枪指着弦和枇枇的那个士兵。啊,很像,肯定是那个人——内在的另一个我也同意。
当时盯着枇枇身体的士兵,散发出与发情期的我们一样的欲望气味。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我暗暗推测。
这个士兵在外头巡逻,瞥见了屋中的枇枇,便克制不住欲望冲进去,于是就演变成眼前的情况。
“这个国家打了败仗,现在归我们管,玩儿一下城里的女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士兵恐怕抱着这种心态。
之后走在路上的弦——也可能是从家里望向窗外时,察觉到枇枇家不太对劲。
枇枇的体格在女人中算是强健的,就算这样面对士兵时也毫无抵抗力吗?她的手在空中乱抓,双腿似乎失去了力气,垂挂在那儿。
此时弦终于破门而入,脸上是我不曾见过的表情。虽然屋里很暗,但能看出他的亢奋。他咬紧牙关,瞪大双眼,嘴角发颤,手上握着一根木棍,显然,愤怒已超越了恐惧。
枇枇和谁交尾,跟弦有什么关系?我的脑海中首先浮现出这个问题。不过很快我便想到,弦应该是因为士兵的粗暴举动而愤怒。确实,目睹酸人强奸哭泣的女人时我也实在不舒服。一开始只是觉得何必这样,看着看着,就会渐渐忍不住想上去阻止。
弦气得脑袋冒烟,握着棍子的手抖个不停。
士兵背对门口,而枇枇仰躺着,所以都没发现弦。他们失去了自我吧,真是窝囊废,人类都这样。
“喂。”弦的第一声细得像蚊子叫。当然两人都没听见。再大声一点啊!我在旁边鼓励。
“喂!”弦总算提高音量,并用棍子用力地敲了一下石地。
士兵吓了一跳,撑起上半身。他的下半身还围着布,看来尚未开始性行为。士兵头发凌乱,呼吸急促,双眸因兴奋而充血,肩膀上下起伏,转身面向弦。慢慢爬起的枇枇,衣服裂开,丰满的乳房露出大半。
“你在做什么?”弦问。或许他想怒吼,可惜音量不大。
“弦,一看不就知道啦?”我扑哧一笑,忍不住想抬杠。
士兵的情绪不太稳定,似乎正拼命让被欲望支配的脑袋冷静下来。
枇枇的脸颊濡湿,涌出的泪水画出一条发光的线。枇枇总是凛然正色,从不示弱,看到她哭,我十分意外。
“滚开!”弦忽然发狂,像失控的孩童般抡起棍子。
(猫)
士兵的反应也很迅速。弦并不迟钝,但士兵发现即将遭到攻击后,反应非常迅猛。他突然翻身,推开弦,举起旁边的枪。
愤怒地挥舞着棍子的弦立刻处于劣势。
“弦,不妙!”
那武器好像会发出巨响。又要制造噪音啊——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尾巴也竖了起来,垂在眼前,挡住视线。尾巴啊,你打算代替眼皮吗?
然而,和我所担心的不同,没听见任何声响。
我战战兢兢地挪开尾巴,只见又出现一名男子,正抓着弦高举的手。男子在弦身后,个头比弦高一些,长着胡子,右眼遮着块布。
是独眼兵长。
“痛?”弦呻吟着,当场蹲下。从背后抓住弦的独眼兵长加重了力道。
“你在搞什么?”独眼兵长的话声响起,似乎在质问士兵,也就是他的同伴。
“我吩咐过,今天不许轻举妄动。”
“啊,是。”士兵睁着眼,一时语塞。他端着武器,左右环顾室内。“不过,可是?”他试图解释,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独眼兵长松开弦的手。他看出弦不会再攻击,于是不再防御,径直走向士兵。他瞥了一眼枇枇,既没出声,也没流露出一丝情欲。
“走了。”独眼兵长轻推士兵的肩膀。
不知是过于兴奋以致脑袋一片空白,还是跟不上状况而茫然,弦拼命调整着呼吸。
独眼兵长与士兵离去时经过弦身边。弦下定决心,出声喊住他们。
独眼兵长停下脚步。
“呃,谢谢。”弦道了谢。对着敌人,且是在刚目击到那种场面之后,道谢显然太奇怪,感觉像摇尾乞怜,但弦应该是真心的吧。看着制止士兵袭击女人的兵长,我也有些佩服。不愧是兵长,能够冷静处理。
然而,兵长却不带感情地说:“你别搞错了,我只是叫他现在不要擅自行动。”
“啊?”
“可以自由行动的时候,他还会再来的,然后为所欲为。”
“怎么能这样?”弦一脸茫然。
“记住。”兵长强调,“我们迟早会为所欲为的。”
弦怔在原地,喃喃地复述:“为所欲为?”
士兵回过头,欢喜得笑逐颜开,仿佛在说“得逞了”。独眼兵长瞄到士兵在笑,嘴角也略略放松,露出微笑。
“居然还笑得出来。”弦不禁懊悔。
“开个玩笑,别当真。”独眼兵长补上一句,但弦没笑。
临走之际,独眼兵长说:“明天我们会逐一检查你们的房子。”听起来像是警告,叫弦提早准备。
“要检查什么?”
独眼兵长沉默地盯着弦。他是觉得没必要回答弦的问题而愤怒吗?还是在犹豫该不该回答?
“检查有没有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
“外地人。”
“谁?”弦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
独眼兵长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弦后,板着脸就要出去,却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我问你。”他指着弦。
“什?”虽然害怕,弦仍旧挺直背脊,“什么事?”
“你听说过库帕吗?”独眼兵长说。
咦?我感到十分疑惑。他们怎么会知道库帕?弦也“咦”了一声,睁圆双眼。
“以前,这个国家有库帕的士兵。”
“你知道库帕的士兵?”
“知道。”独眼兵长敛起下巴,“直到十年前,这个国家每年都会派遣库帕的士兵出去,详情你清楚吗?”
“详情?什么意思?”
“关于库帕的士兵,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独眼兵长倏地举起枪,对准弦。虽然不发一语,却透着仿佛要刺穿别人的压迫感。
“为什么要告诉你?”尽管害怕,弦仍努力抵抗。
“我纯粹好奇,这个国家是怎么流传库帕的故事的。告诉我也没损失吧?还是说你想为这点小事丢掉性命?”独眼兵长应道。
弦震慑于独眼兵长的气势,支吾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我所知的库帕是?”他说的内容,与我知道的大同小异。每年会选出几个男人离开城市,在国境边缘的杉林与杉树库帕对决。
独眼兵长听完,与旁边的士兵对视了一眼,像是期待落空。“你知道的就是这些?”他显然失望不已。
“我只知道这些。”弦回答。
独眼兵长叹着气,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弦马上凑近枇枇。
“你不要紧吧?”
枇枇不停地流泪,一边“嗯嗯”地应着,一边点头。约莫脑袋仍一片混乱,没办法正常讲话。不过她整理着被撕破的衣服,恳求道:“弦,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枇枇擦掉眼泪,但我看见泪水很快又流了下来。
(猫)
独眼兵长和士兵消失无踪了,弦烦恼着不知该怎么安慰枇枇。没有比烦恼着不知要说什么的人类更无聊的了,我立刻失去兴趣,离开枇枇家。
走出一段路后,我听见背后有动静,便停下脚步。与其说声响,更像是落叶着地般的细微叹息。
是老鼠,老鼠在圆道边缘。我的尾巴紧绷着竖起。
尚未亲眼确认,心中已点着了火。我缓缓转过头,发现三只老鼠。月光下,他们的身体鲜明地浮现在黑暗中。看到我,他们浑身一僵。
我从正面注视着老鼠们,身体趴伏在地,后腿微微踢蹬泥土。脑袋下达“冷静”的指令,平息涌上心头的兴奋。然而,应当送出指令的脑袋,已经热到将想法蒸发掉了。
该在何时冲出去?我调整呼吸,瞪着前方。
老鼠一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我猛一蹬地,老鼠们瞬时转身,逃之夭夭。
追呀!追呀!我满脑子只剩这个念头。来自太古的指令,急促地蹿遍全身。
三只老鼠并排往同一方向跑。倘若各奔东西,很容易就能混淆我的判断,但他们没用这一招。
这就是老鼠的愚笨之处。
与其说奔跑,我更像在用力地伸展身躯。欲望从鼻头探出,拼命往前伸,只想快点逮住老鼠。我受到欲望的牵引,忘记了疲劳。地面的触感消失,我仿佛飘浮在空中。
过度沉浸于这种浮游感会跌倒,我早从经验中学到教训。回过神时,我已找到奔跑的感觉,四只脚猛踹地面。脚一着地,电流便钻过体内,喜悦的信号蹿遍全身。
老鼠们往左边逃去。
我加快速度,画过一个大弧线,改变方向。
距离在逐渐拉近。
只要再一步,就能捞到老鼠了。再一步、再一步——我不停地奔跑,不知不觉远离了圆道,接近水井附近。眼前一片开阔,有几棵落叶大树。天气好的日子,人类会在这里晒衣服。但这种树的枝干上有刺,我不太喜欢,也很少爬。不过,看中日照充足这点,白天我会常来,夜间造访倒是不太有。
老鼠穿过树木。
愚笨的不是老鼠,而是我。
老鼠穿过两棵邻近的树木时,我听到一阵怪声,接着一股风兜头压下。咦?我紧急刹车,抬头仰望。夜空若是一大块布,那此时就被剪下了一小片,罩到我的身上——有个网状物落下来了。
察觉到危险时已经太迟。
藤蔓编织的陷阱盖在我身上。没什么重量,也不疼,但我动弹不得。脚虽然能动,但被密密的藤蔓缠住,跨不出步子。
原来是网。为防止牛羊随意走动,我见过人类将木头捆成栅栏,或用撕得细细的布制成网。而这是藤蔓编织的网,虽然不大,却紧紧地包覆着我。
这肯定不是天然形成的。
谁做的?人类吗?还没想到这里,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是我们做的。”
我背着藤蔓网转过头。他们站在前方。老鼠,而且有一大群。
发现老鼠,我的体内又燃起欲望之火,蠢蠢欲动的期待和饥饿感让我心痒难耐。不过,脑袋立刻教训身体:“现在可不是抓老鼠的时候,你被困在网里啦!”
显然,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
约有十只老鼠,排成两排,但后面太暗,我看不清楚。
“这是我们设的圈套,用好几条藤蔓编成,再从树上撒下。”
说话的确实是只老鼠。是第一排正中央的老鼠。他的外表比其他老鼠要白一些,我原以为是体毛的缘故,后来发现其实是他周身沾满白沙。
预先备妥了网,表明今天这番遭遇并非偶然。想必是为了限制我的行动,才从树上抛下的吧。
三只老鼠会逃到这里,应该也是安排好的。那么,他也肯定是故意往毛上沾了白沙,为了在夜晚显得醒目,为了方便我进行追踪。
更重要的是,我对老鼠会说话的事感到困惑至极。我从没想过老鼠会不会说话这个问题,就像我从没想过石头会不会帮我搔痒一样。
头上传来振翅声,我趴着,歪头望去,只见有几只黑金虫飞近。这个季节他们应该还在地底下休眠,现在却四处飞舞,我不禁怀疑,眼前的状况是否是现实?但我很快就想到,大概是老鼠为制作陷阱拔出周围的植物时,不小心挖开了黑金虫的巢穴。
虽然无法清楚地确认,但从振翅声听来,飞虫不止一只。从休眠中惊醒的虫子慌得六神无主。
尽管知道碰到黑金虫并不会中毒,我依然感到害怕。于是我压低身子,尽可能远离虫子。
“非常抱歉,”老鼠开口了,“但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和你体格相差太大,万一遭到袭击,很难坐下来好好协商。”
这家伙居然在侃侃而谈!我惊奇不已。
“协商?谁跟谁?协商什么?”
“我们和你们,老鼠和猫。”
“老鼠找猫协商?这个暂且不说,能帮我把网拿开吗?”我咬住身上的网说。
“我们有事和你商量。”老鼠再度开口。那声音显然是从嘴巴里发出的,但比起说话,更像体毛振动声。因此,尽管我正与他们交谈,感觉却不同于一般的交谈,也不同于平常听见的人类的话语。
“到底是什么事?”
“请不要再袭击我们了。”老鼠回答,我的胡子如遭到电击般剧烈颤抖。
起先,我没太听懂老鼠的要求。袭击?什么袭击?
“我们不会妨碍你们,也不会与你们作对。可每次在广场或屋里碰到,就会遭到你们的全力追捕。”
“啊?唔,没错。”哪里不对吗?
“每当遭到你们的袭击,我们就会为自身的命运悲叹。换句话说,至今为止,我们都将此视为无可奈何的事。”
“无可奈何?”
“我们鼠群中,自古就流传着各式各样的故事,来解释猫为何视老鼠为眼中钉、为什么猫非追老鼠不可。”
“故事?”
“我们的祖先犯下了大罪——十恶不赦、卑鄙无耻的滔天大罪。就是这样的故事。”
“具体内容呢?”
“每个故事都不太一样。不过,结尾都是‘所以,我们老鼠才会遭到猫的追捕’。”
“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我试着挣扎,仍逃不出网。
“因为这是专属于我们的故事,是我们需要的故事,所以我们从未质疑过其真实性。尽管困惑,却只能接受。老鼠生来就会被猫追捕,猫生来就会追捕老鼠,两者的角色不同,这一点无法改变。”
这么严重吗?我忍不住想,这是个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吗?
太夸张了吧。
可是?我又想,原来在他们心目中,这是件如此严重的事啊。
(猫)
由于老鼠那恭敬的语气,让我感觉他们比我聪明许多,这又让我觉得天地仿佛瞬间倒转。
因为我们追捕老鼠。
所以老鼠是低等的。
这真的是正确的看法吗?
老鼠比猫低等,这究竟是谁决定的?
“但是,重新反省、思考后,我们得到了新的观点。”正中央的老鼠朝我走近一步,“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真的是理所当然的吗?一直以为是宿命而接受的角色,真的无法扭转吗?如同大雨和暴风一般难以改变吗?对于眼前的不幸,我们只能逆来顺受吗?不,不是这样的,并非完全没可能改变,我们已觉醒。过去,面对巨大的岩石,我们只知道绕道而行,由于恐惧而不敢正视。但现在,我们决定换个观点,‘先推推看’。试着推,岩石或许就会移动,也可能面对的是嵌在地上的山,一动也不动。总之,先推推看再说。”
“你说的‘推石头’,就是设陷阱抓我?”
“非常抱歉。可是,不调整一下立场,缩短一下力量的差距,我们实在无法对话。”
“那是条件反射。”我解释道,“一看到你们,我们就无法克制身体的冲动。并非心怀恶意,更不是故意作对,而是原始的本能。你们懂吧?”虽然听起来相当自私,但我只能坦白,“或许听起来很不负责任,但我也不懂为什么想追捕你们。即使你们要求停止这样的行为,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站在正中央的老鼠沉默片刻。
其他老鼠与身旁的同伴窃窃私语,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话说回来,为什么找上我?”我有些疑惑,“城里那么多猫,为何独独把我骗到这里?”
上当、落入陷阱,让我感到十分屈辱。
“只是碰巧。”老鼠答道,“我们好不容易完成了陷阱,正在思考要选择哪只猫,正好看到了你。”
碰巧被选上,谁都无所谓——听到这个答案,我既不失望,也不觉得特别倒霉。
“你们有代表吗?”老鼠问道。
“啊?”
“猫族的代表是谁?”
“这种事我们想都没想过。”
城里还有其他猫,这是自然的。有年轻的猫,也有上了年纪的猫;有公猫,也有母猫。若选一只猫当代表,会是谁?我头一个想到库洛洛。不过,大伙儿愿意去他那里集合,听从他的指示吗?好像不可能。
我们会聚在一起说话,但那只是平等地聊天,没想过要达成什么共识。简而言之,就是几只猫一起发发牢骚,想到什么说什么,对别人完全没兴趣。我这么向老鼠解释。
“原来猫是这样的啊?”老鼠颇为惊讶。
或许它是想说:原来你们是一盘散沙?
“不好意思,猫都是这副德行。”
“那么,请转告其他猫,今后请不要再攻击我们。”
“我刚才解释过,这实在很难。”我正想回应,老鼠却抢先开口。
“下次就是石头了。”
我抬起头。虽然黑暗遮蔽了一切,但也让树干与枝叶的影子更加漆黑,藏于其中。现在头上是什么情况?真的放了石头吗?随时都会砸下来吗?看不出来。不过,老鼠们应该不是虚张声势,语气那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虽然我并不清楚老鼠懂不懂玩笑和幽默。
用石头,具体会怎样?
掉下一颗小石头,敲一下?想必不仅仅如此。
会很痛吗?不,搞不好不是喊痛就完事了的程度。可能感到疼痛的瞬间,就已变成一团肉酱。
恐惧之前,我更感到疑惑:这些老鼠抬得动那么大的石头吗?
接着,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人类利用绳索搬运砍下来的大树的情景。只要齐心协力,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即使再困难的大工程,也能成功完成。
“我不认为这是一次有意义的谈判。”我拼命佯装冷静,以掩饰心中的窘迫。
“什么意思?”
“你们希望我保证猫不会再袭击老鼠,还出言威胁我,不答应就扔石头下来。”
说完我才想到,万一他们反驳“我们老鼠平时的遭遇更凄惨”就糟了。
“不这么做,就无法站在对等的立场谈判。”老鼠接着道,“我们平时的遭遇更凄惨。”
“啊,我猜得真准。”
“我们只是走在房间里,就会被猫开膛破肚。”
我端详起自己的前脚。确实,我也干过这种事。
“我所说的‘没有意义’不是那个意思。即使我在这里说‘我保证猫不会再袭击老鼠’,也无法确保其他的猫会遵守。就算我当场承诺,让你们放了我,今后仍可能毫不在乎地继续追捕你们。”
老鼠闻言,一阵骚动。他们左右张望,交头接耳。黑暗中,一小块一小块慌张地移动着。
他们在讨论什么?
观察着他们的举动,我想到一点——难不成老鼠们根本没想过我会撒谎?他们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有毁约和不守信用的事?
看着眼前老鼠的反应,我感觉到他们非常不知变通,并且笨拙。
不久,中央的老鼠开口道:“我们认为,只要你愿意答应,就会守信用。”那只老鼠旁边有一只体型稍大的老鼠,毛色比其他老鼠更深一些,让我觉得他与众不同。
“你会守信用吗?”中央的老鼠问。
想平安渡过危机,就不能太不讲情面。话虽如此,我真的不知道是否该拍着胸脯担保。我能想到的计策不多。
“我保证,从此以后绝不攻击老鼠。这一点我立刻就能答应。”尽管心中很怀疑自己真的能抗拒来自太古的指令吗?但我只能这么说。“可是,我不知道其他的猫是不是也会答应。毕竟我不是他们,而他们又不在这里,无法商量。”
“那怎么办?”
“我见到同伴时会跟他们谈谈,说服他们不要再攻击你们。如果是这样的条件,我能够承诺。”
老鼠们再度陷入沉默。一阵风拂过,抚过我的毛和胡须,那触感像有人呵气。黑金虫从我头上“咻”地飞过。啊,好可怕。
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人类的说话声:“这网似的玩意儿是什么?有只猫困在里头。”
(猫)
一名士兵替我拉开身上的网。夜色中我看不清楚他的相貌,但能看出他的脸上涂着颜料。不打算洗掉吗?还是他们没有洗脸的习惯?
“是孩子做的网吗?”另一名士兵纳闷地问。
“做网干吗?”
“抓猫之类的。”
“抓猫干吗?”
“天知道。真可怜,喏,出来吧。”士兵拿起刀子,利落地割断了藤蔓。
成功逃脱的我开始理毛,虽然很感谢士兵的搭救,但也想表现出“其实我的处境没那么危险啦”的从容。这种爱唱反调的心态,不知是所有猫的共性,还是只属于我的个性。我抬起后脚搔搔耳后,看着从身上四处飞散的毛。
逃脱的安心感并未立刻涌现。
我寻找起老鼠的踪迹,却没瞧见半个鼠影。大概是察觉到有人类接近,他们一哄而散了。
黑金虫仍在空中飞舞,但我已能自由行动,便不觉得那么恐怖了。
士兵对另一个人说:“原以为今天就能结束的。”
“可惜天不从人愿。”
我抬起头,确认说话的人的长相。他们俩居然在进行如此普通的交谈,这让我有点惊讶。他们是占领了这个国家的敌人,我原本以为是冷血、肆意用武器杀人的恐怖集团,但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和这个国家的人类没什么两样。
两名铁国士兵站在黑暗中低声聊着天,偶尔发出笑声,让我更觉诧异。冷酷无比的士兵也会打趣说笑吗?
“晚到的那匹马是我们丢下的吗?”一名士兵说,“那马突然跑来,上面却没坐人。”
“或许吧。也可能是某人骑来的,然后跳下来躲在某处了。”
“真烦,总是碰上意料之外的情况。”
提到那匹姗姗来迟的马,铁国士兵似乎也颇为困惑。难不成真是透明士兵骑来的?
“继续巡逻吧。”一个人说着,迈出步子。
“万一看到城里的人,要怎么处置?我可能会忍不住。”
“不忍住,之前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他们也在为食欲和性欲等各种欲望烦恼着啊。这一刻,我想起刚刚那个无法克制欲望、意图强暴枇枇的士兵。虽然不知道他之前的努力是不是都化为了泡影,但他确实挨了独眼兵长的骂。
目送持枪的两人离去,我伸了个懒腰。先伸出前爪,身体往后拉,再把重心往前移。全身的关节都得以舒展,血液流过全身。
我不禁打起哈欠。
铁国士兵进占的第一天,结束。
朝城市的西北方向前进,第三条圆道旁有座饲养牛羊的畜舍,我睡在稻草堆旁,看着悠闲打呼、对城里局势一无所知的羊群。心里想着“你们未免太悠闲了”。不过论起悠闲,我们猫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吧。
我担心着黎明会不会到来。陷入黑夜的这个国家,会不会永远被夜色包围,变成“夜之国”?我无法不忧虑。
(猫)
睡醒一觉,天已大亮。即使是战败国,即使敌国的士兵杀死了国王,即使人们的心情沉落到谷底,早晨依旧会造访。
伸懒腰,打哈欠。从前脚到后脚、胯下、尾巴,仔仔细细舔过一遍后,我才离开羊舍,前往广场。今天的阳光非常灿烂。
蹬着泥土地,身体随着律动弹起,这是状态良好的表现。尾巴也轻飘飘地垂着。
肚子饿了。
得吃点东西才行——我边走边想时,和公主擦身而过。公主是只大眼睛、长毛、体态丰满的猫,应该小我半岁。不久前她生了三个孩子。
我喊住她,她悠然止步说:“今天几乎没看到人类。”
“是啊,不能外出嘛。”
“为什么?”
“公主,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战争结束了,铁国的士兵来了。”
“战争结束了?哦,之前好像是在打仗。”
我为公主的反应而目瞪口呆。
“人类的事与我们无关呀。”她一脸不在乎,“战争结束了,那是打赢了的人类过来了吧?输的一边可能会不高兴,但赢的一边开心无比。赢的一边掌握着主导权,所以我们去跟他们要食物就行了。谁输谁赢,和我们没太大关系。”
原来也有这样的观点。
“对了,多姆,你吃早饭没?”
“还没。”
“可以去弦那里。弦剩了好多,足够分给我们。”
“弦大概没胃口吧。”
“为什么?”
“昨天晚上,他在枇枇家看到枇枇遭铁国士兵侵犯,心情应该很低落吧。”
“枇枇遭士兵侵犯?”
“八成是要发泄性欲。”
“哎呀,那枇枇真惨。”公主语气平淡,“不过,惨的是枇枇,又不是弦,他干吗没胃口?”
“弦被吓到了吧。他恐怕是在担心,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士兵会不会找上他家,老婆美璃会不会被侵犯。”
“这样啊,所以弦才一脸惨白。唉,弦平常就是一副懦弱相,今天确实更甚。”
我心想,弦不仅面色惨白,肯定还相当虚弱。想着便往弦家走去。
弦还真的一脸惨白,一副虚弱样。
只是看到我探进门口,弦就浑身一震,差点举起手中的牛刀。
“弦,是总来的那只猫。居然拿刀吓猫,你是怎么啦?疑神疑鬼的。”美璃调侃道,“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怕成这样,能做的事也做不成了。日子总是要过的,不如看开点儿。”
弦点点头,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弦的心思不难猜测。他想告诉美璃“目前的状况比你想象中的要糟糕”,一句“我担心你的安危”应该已到喉头。但是,只见弦咽下口水,把话吞了回去,改口道:“说起库帕?”
正吃着地上木碗里的芋粥和肉干的我抬起头,舔舔嘴。
“库帕?”
“铁国的人会知道库帕吗?”弦说。
“怎么突然问这个?”
“其实,昨晚铁国的士兵——哦,那个兵长,拿着武器威胁我,问了一些话。”
“咦?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碰上危险了?”美璃双眼圆睁。
“发生了很多事。”弦皱起眉。
“很多事?”
“他们命令我,让我说出我所知道的有关库帕的事。可是,我什么都不清楚。”
“库帕是在十年前左右被消灭的吧?”美璃的脸色一沉,“你记得幼阳归来的情形吗?”
弦无力地应道:“如今再回想,既心痛又害怕。”
“我也一样。不过,当时看到幼阳归来,我们都很开心,或许还没搞清楚状况。”
“幼阳不断低喃着‘救命’。”弦的神情像在咀嚼那段不愉快的记忆,“他说‘救命’、‘原谅我’,是因为还困在与库帕战斗时的情绪中吗?”
我想起昨晚顽爷与号豪的对话。他们猜测,幼阳是不是在与库帕的战斗过程中逃走了?幼阳会不会心怀罪恶感,才反复呢喃着“救命”、“原谅我”?我觉得这一观点颇有说服力。
“弦,你记不记得,幼阳的脚趾被斩断了?”
“是吗?”弦语带懊恼,“我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太难受了,你才会忘记。他的手指和胳膊都被挖得坑坑洼洼的。”
“是吗?”
“真的很可怕。”
“可是,幼阳怎么?”弦望向门口,似乎觉得能从那里窥见过去发生的事,“怎么没变透明?”
昨晚号豪和顽爷也说出了相同的疑惑。他们期待透明的士兵现身,拯救这个国家,因而才会特别在意这件事吧。
“其实,我问过幼阳。”美璃说。
“问过幼阳?”
“问他怎么没变透明。”美璃叹口气,“幼阳那么痛苦,意识模糊,我却还问得出口。现在想想,我实在狠心。”
“唔,你也是没办法。那幼阳说什么?”
“他说‘发光’。”
“发光?”
“那时幼阳可能已经有点不对劲了,脑袋一片混乱。”
“确实。”
“嗯,所以我觉得不能当真。可是,事后仔细想想,发现跟那个传说里提到的一样。”
“传说?”
“最后石头发出光,库帕放开抓住的士兵。然后士兵脱逃,把库帕推落山谷?”
“哦,的确。”
啊,很有可能——我也想起来了。根据传说,后来透明的库帕士兵拉起一个快掉进山谷里的少年。透明士兵会拯救国人的说法,也是源于这段描述。
“我联想到这一段,便问幼阳:‘石头发光了吗?’唯独那时,幼阳确定地点点头。我也跟你提过这件事。”
“我没印象了。”
“亏人家特地告诉你。”
“当时还小嘛,不能怪我。”
“明明不是小孩子的年纪了。”
“是吗?”
“是啊。然后,幼阳又说出了奇怪的话。”
“那我大概也不记得了。”
“他说‘库帕带我回来的’。”
“啊?”
“他当时不是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吗?我们都很惊讶,他那副样子居然能回到城里,而且说是库帕带他回来的。”
“库帕?库帕不是敌人吗?怎么会带幼阳回来?”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幼阳果然是神志不清了。”
美璃似乎接受了弦的说法,忽然大喊:“啊,我刚想起,从幼阳回家的第二年起,就没派库帕士兵出去了,对吧?”
“因为复眼队长没回来,库帕也不再出现了。”
“之后我们就开始跟铁国打仗。”美璃稍稍提高声调。我还在纳闷,居然听到她说:“我曾怀疑,战争是不是跟库帕有关。”
“战争与库帕有关?什么意思?”弦一脸吃惊。
什么意思?我也想问。然而,美璃无视我,继续道:“或许因为库帕消失了,铁国才攻了过来。”
“因为库帕消失了?”
“比方说,过去铁国即使想攻打咱们国家,却碍于库帕在国境线上,无法动手。”
“铁国害怕库帕?”
“嗯,也可能是物理上的阻隔。”美璃微微一笑。
“你是指,库帕挡着他们?”
“搞不好是伸开双手堵在那里,想象起来有点好笑。”
“换句话说,库帕其实是在帮我们?”
“应该也不是。只是,库帕不再出现后就发生了战争,我觉得两者或许有关。”
“有道理。”
“若果真如此,就难怪昨天铁国的兵长会问你库帕的事了。他们可能也知道库帕。”
“有道理。”弦应道,我也跟着附和。
“啊。”美璃又提高音调,目光有些闪烁,“难道说,”她似乎是说着说着,灵感源源不断地涌来,“打倒库帕时,也借助了铁国的力量?”
“这?”弦显得颇为惊慌,“我没想过。”
想都没想过呢——我也点点头。
“我百思不解,到底是怎么给库帕致命的一击的?”
“是复眼队长——”
“根据传说,找到其根部并加以破坏,便能消灭库帕。可为何一直没成功?你从不觉得奇怪吗?”
“要说奇怪,的确很奇怪。”
“所以,搞不好是利用了铁国的那种武器。”
原来如此,是枪啊,拿来对抗库帕应该也挺有效。
“倘若是铁国协助我们打倒了库帕,我们又怎么会与铁国开战?”弦单纯地感到疑惑,“协助我们打倒库帕后,就闹翻了吗?”
这时,弦的儿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早安。”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抱住美璃,“我要尿尿。”
虽然禁止外出,但也不能在家中小便,于是弦应道:“站到门口,尿到外面去吧。”
“嗯,好。”孩子的声音清澈无邪,说完便到门口尿尿。“喝掉尿尿,会变成尿尿,再喝下去,又会变成尿尿,好像能持续到永远。”他说着一段毫无意义的童言童语。
(猫)
我看着弦的儿子小便。他觉得好玩,朝我走来,想把尿撒在我身上,真是无聊的恶作剧。然而,就算无聊,要是淋到小便可不好玩。
我连忙逃往广场。
只见猫们聚在一起,我原以为他们在聊天,随着距离渐渐接近,我不禁白了脸。
加洛、公主和年长我几岁的格雷,正围着一只老鼠,看起来随时都可能扑上去。
昨晚我才承诺“会说服其他的猫不要攻击老鼠”,现在这状况实在不妙。我迈开大步,加紧赶过去。
“啊,多姆。”加洛回头,悠闲地和我打招呼,“我正想着你呢。”
又来这套,真吃不消。
“你们在干吗?”
“瞧,我们逮到了这家伙。最先是公主的小孩发现的,追着他跑,可是一直抓不到。”
“所以,我们就来示范怎么捉老鼠、整老鼠。”格雷得意地舔舔前爪,用舌头细细摩擦爪间。他一身灰毛,被太阳一照就会像日出前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黯淡的青色。
老鼠小小的身躯颤抖着,细长的尾巴无力地拖在地上,仿佛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微微抬起头望着我。我读不懂那双眼睛中蕴含的感情,只感觉到从体内冒出一股难耐的兴奋。
好想立刻扑上去,将爪子掐进它的毛皮。或者希望它立刻窜逃,我就能全力追赶。
我尽力压抑着兴奋情绪。今天的我,已不是昨天的我。
“等一下,其实我要跟你们谈谈有关老鼠的事。”
“多姆,谈什么老鼠的事?”加洛像要和我吵架一样。
我间不容发地描述了昨晚的遭遇。我掉进陷阱,受到“要从上面丢石头”的威胁,被迫答应今后不再袭击老鼠。
加洛、格雷和公主一边理毛,一边听我叙述。最后,他们搔搔全身,搞得一堆毛漫天飞舞。
听完我的话,公主皱起眉。“喂,多姆,你干吗要扯那种谎?老鼠才不会讲话呢。”
旁边的小猫们也歪着头,尾巴左右摇动,好像在应和:“真是爱胡说八道。”
“我没撒谎。”
“难以置信。”格雷歪着脑袋,用心舔脚。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
“格雷,你忘记收舌头了。”
“啊,是吗?”格雷将舌头缩进口中。
“老鼠不会讲话。”加洛也附和公主。他后腿大开,专注地舔着腿根,然后望向我。
“加洛,你也忘记收舌头了。”
“啊,哦。”加洛也缩回舌头。
“多姆是在做梦吧,老鼠会讲话什么的。”公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要吞掉我。
被大伙质疑,我也渐渐失去自信。无可奈何的我冲着眼前的老鼠说:“喂,你会讲话的吧?”
“多姆,别胡言乱语,老鼠怎么可能会讲话。”“老鼠才不会讲话呢。”“多姆,这个玩笑不好玩。”
大伙都把我当成拼命扯慌骚扰他们的神经病猫了,真伤心。不料,老鼠开口了,说“我会讲话”,把其他猫吓得同时倒退三尺。他们的眼睛睁得老大,尾巴膨胀了好几倍。
我觉得找回了面子。“瞧,我没骗你们。”
“怎么可能?!”公主双眼圆睁,边打哈欠边理毛,追问道,“老鼠怎么会讲话?”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
加洛和格雷面面相觑,显然都心慌意乱。
“对不起,我只是走在路上就被各位包围了。”老鼠继续道,“我刚逃开几位小先生的追捕,正不知所措?”他望着小猫说。
“而且,他们很有礼貌。”我前脚伸向老鼠,摆出介绍的姿势,“昨天我忘问了,你们是什么时候学会讲话的?”
“喂,多姆,昨天是这只老鼠设陷阱害你的吗?”
“不知道,昨天有好多老鼠。”
“什么时候啊?我出生时,身边的同伴就都会讲话了。”
“哎呀,你还挺伶牙俐齿的。”格雷语带困惑,“真是吓坏我了。”
此时,我正拼命压抑住扑向老鼠的欲望,想必其他的猫也是如此。为了借理性将来自太古的指令赶出脑袋,我出声问:“可是,你们以前怎么从来不跟我们讲话?”
“对呀。”
“追你们的时候,你们也不曾喊过‘放过我们吧’,也不会叫‘禁止用爪子抓’,昨天却突然对我讲话,还提出重大要求,希望我们不要再袭击老鼠,究竟发生了什么,会有这样的心境转变?让你们改变方针,认为不能维持现状的契机是什么?”
“哦,契机,是那个吧。”加洛插嘴。
“那个是哪个?”
“昨天,不是发生了特殊的重大变化吗?喏,铁国士兵进占了这个国家。”
“那是契机?那怎么会是契机?!”
“哦,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总觉得有关系。”
“铁国士兵来了,于是老鼠开口讲话了,什么跟什么啊。”格雷也颇疑惑。
“所以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嘛。”加洛依旧是老样子,态度随便,“但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们纷纷抛给他白眼,没想到加洛那不负责任的胡猜,虽未中要害却也不远矣。
老鼠解释道:“昨天,从遥远的地方来了一只老鼠。从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一只不认识的老鼠,骑着巨大的陌生动物来了。”
“巨大的陌生动物?是马吗?”老鼠似乎不知道马的名称,或许对马的名称根本没兴趣。
“嗯,那真是种不可思议的动物。身躯巨大,又迅速,完全看不出性情。”格雷似乎也目击到马出现在广场上,神情中带着畏惧与憧憬。
“咦,那是什么?”公主看着我们,“早知道我也去广场凑热闹了。你们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原来那种动物叫马啊,原来如此。”老鼠冷静地出声,“来自远方的老鼠就是骑着那动物进城的。他说一路摇摇晃晃,注意到时,已身在这座城市了。”
“啊。”我忽然想到一点。
“怎么了?”加洛望着我。
“莫非?”昨天迟到的那匹马上,坐的是老鼠吗?
第三匹马在广场上站定后,发出有东西跳下马的轻微响动。不单我,站在附近的人类也听见了。这段插曲强化了城里的人祈求透明的库帕士兵前来援救的愿望。
“莫非什么?”加洛追问。
“那会不会是老鼠下马的动静?马的腰上捆着行李,老鼠可以藏在里头。”
“咦,什么什么?那透明士兵呢?”
“假如是老鼠弄出的声响,那就不是透明士兵了。”
比起透明士兵前来救国,老鼠跳下马的解释要现实多了,但也无趣多了。
“这么说来,那是铁国的老鼠?”我推测道。
“铁国?”老鼠反问。
“先前跟我们国家打仗的敌国。”
听到我的解释,老鼠仍一脸茫然。“国?”他歪着头,不安地左右张望。
“多姆,这家伙大概不懂什么是国家。”格雷出声。
“他们怎么可能懂?”加洛不耐烦地把前脚探向老鼠。
“那只老鼠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我们并不清楚。”老鼠接着道,“原本他住在很遥远的地方,看到有许多人类经过,还看到人类与人类打斗的场面,于是慌忙逃进袋子里。”
“啊,那是不是发生战争的地方?”我问。提到人类与人类打斗的场面,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战场。
“战争?”
“老鼠连战争都不知道吗?”加洛笑道。
“不过,其实我也不懂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公主插话。
“嗯,倒是?”我也附和。
“追根究底,战争是怎么开始的?”加洛语带不耐,“多姆,你说说看。”
“唔,听说八年前冠人曾向大家解释过。”
“你听谁说的?”
“库洛洛。”
“库洛洛真是无所不知。”
“库洛洛是听顽爷说的吧。”库洛洛总能从顽爷那里获得各种消息。
八年前的某一天,冠人走上高台,向全城人民宣布战争开始。
听到突如其来的开战宣言,广场上的人类想必都脸色发青,不知所措吧。不,搞不好并没有真实感,茫然若失。自己的国家正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与别国打仗,虽然是远距离的恐怖,但他们应该也能够想象,这事不关己的恐怖或许会降临到目前的生活中。
冠人似乎这样告诉人民。“这座城市暂时不会受到影响,可大家别忘记,我们的同胞正在国境线上奋勇作战。”
然而,接下来的八年,日子平静地过去。对这座城市的人来说,战争就像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风暴。库洛洛表示,顽爷是这么说的。
“喂,老鼠啊,那个来自远方的老鼠逃进袋子里,之后呢?”加洛催促道。
“那个袋子是绑在那只巨大动物身上的行李。他躲进去后不小心睡着了,醒来时,就已到这座城市了。”
“能不能直接讲重点?”加洛似乎失去了耐性,声音变得有点刺耳,“远方来了只老鼠,所以怎么啦?”
“那只老鼠,啊,我们称他为‘远方来的老鼠’,那只‘远方来的老鼠’——”
“哎呀,‘远方来的老鼠’,真是没创意的称呼。”格雷笑道。
“可是简单明了。”我反驳道。
“他告诉我们,‘只要老鼠开口讲话,猫也能听得懂。’”
“原来如此。”
“我们非常震惊。”
“我们才吃惊好不好。”加洛说。
“是呀,我们非常震惊。”
“从没想过猫听得懂我们的话。”
“以为我们没有那种能力吗?”
“不,只是从没有想过我们能与猫对话。”
“那人类呢?”我问,“你们也接近过人类吧?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与我们共通的部分当然听得懂,但人类对老鼠而言,只是一种巨大的动物。”
“猫呢?”我追问,“不也是巨大的动物吗?”
老鼠沉默片刻,摇摇尾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很苦恼,我们则耐性十足地等待,不久后,他继续道:“猫算是一种灾祸吧。灾难,或者说悲剧。老鼠会死,不是因为被树压死、被水冲走、生病,就是被猫抓住。如同我们无法和突降的暴雨、导致手脚麻痹的疾病对话一样,我们也没想过能与猫对话。”
起先我没能理解他的意思。谁料到在老鼠的心目中,猫居然像一种疾病。
“不过,‘远方来的老鼠’告诉我们,猫也听得懂老鼠的话,然后提议,‘或许你们能试着坐下来谈谈,请猫不要再随意发动攻击’。于是,以中心的老鼠为中心,大伙儿一起动脑筋,想出了昨天的计划?”
我不懂什么是“以中心的老鼠为中心”,想来那只和我谈判的老鼠就是所谓的“中心的老鼠”吧。和“远方来的老鼠”一样,命名很单纯,反映出他们质朴的天性。
“多姆,怎么办?”加洛看向我,“你答应老鼠,再也不袭击他们了,对吧?也包括我们吗?”
“也不能算完全答应?”我并不是想抵赖,“我说,还得跟大伙儿商量。”
“你跟库洛洛说过吗?”加洛问。
“还没。”
“那家伙很博学,或许会有妙点子。”
“可是,”公主的尾巴甩过来,“即使想着不要袭击老鼠,但你们真的办得到吗?喏,正如库洛洛常挂在嘴边的,驱动我们的是?”
“来自太古的指令。”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确实,这不是凭自身意志便能解决的问题。现在我就好想扑住眼前的老鼠。”
尽管听得懂我们的对话,老鼠却颇为从容。虽说语言相通,思维方式却并不相同吗?我实在想不通,他准备如何面对随时可能遭到攻击的情况。
“如果方便,”我提议,“能不能让我见‘远方来的老鼠’一面,跟他谈谈?”
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多姆,你去见那只老鼠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想听听国外的事吧。或许?”我灵机一动,还没细细寻思,便脱口而出,“在‘远方来的老鼠’住的地方,猫与老鼠是和平共存的。”语毕,我更加强烈地感觉或许事实就是这样的。“所以,他才劝这边的老鼠找猫谈判。因为他们那边就成功和解了,他认为可行。会不会是这样的?”
“我们有必要费事地遵守约定吗?”公主略嫌麻烦,“又没好处,维持现状不是挺好的吗?”
“啊,也是。”加洛恍然大悟,开始理毛。
“可是,昨天老鼠们相信了我的承诺。他们根本没想过我会随意毁约。背叛他们,我会良心不安。”
老鼠露出“你们究竟在谈什么”的表情,望向我们。他正襟危坐,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我怕输给体内沸滚的欲望,决定舔舔背后的毛,打理打理,转移注意力。
此时,后方传来嘈杂的声音。是人类。
包括小猫在内,在场的七只猫瞬间全部竖起尾巴。
回头一看,广场的另一头,恰好在对面的第一条圆道旁,站着一群人。
“发生什么事了?”公主睁大双眼,接着又像要对焦般眯起。
城里的人排成一列——但并非整齐地排起队,而是有些散乱,显然不怎么情愿。一群持枪的铁国士兵包围着他们。广场四周还有些铁国士兵,似乎正从屋里把人拖出来,好搜查屋内。
“啊,那是在干吗?他们的脸怎么是那种颜色的?”公主此时才在为我们已经吃惊过的事情吃惊。
“那是铁国的士兵。他们在脸上涂上泥巴或草汁,打仗时大概就是这副模样上战场的吧。”加洛解释。
听到人声,我再次望向广场。丸壶冲出队伍,想殴打旁边的铁国士兵,但很快被制伏。丸壶实在太冲动了。
只见丸壶被推开,一屁股跌倒,四脚朝天。
哎呀!我在心里叫着,尾巴像要捂住眼睛般剧烈摇晃。其他的猫也做出相同的举动。
“丸壶真是个顾前不顾后的家伙。”加洛目瞪口呆地评论。
“那么,各位有什么打算?要去见‘远方来的老鼠’吗?”老鼠语气平淡,仿佛对广场上的事态毫无兴趣。
“多姆。”加洛呼唤我。
我纳闷地转过头,只听他说:“你舌头忘收了。”
“啊?哦。”我立刻缩回舌头。
“你们怎么决定?”老鼠又问。
我望向加洛他们,提议道:“咱们找一只猫当代表,去见‘远方来的老鼠’吧。要派谁?”
“那还用说吗?”加洛的语气不容置疑。
“当然是你。”格雷紧接着说。
(人类)
“那么,你去见‘远方来的老鼠’了吗?”我问多姆老弟。一直坐在我胸口的他,身体随着我的心跳微微上下起伏。
听着他的叙述,我的心中涌起一阵亲切感。渐渐地,他在我心中已不再是单纯的猫或多姆,我突然想叫他“多姆老弟”。就像读过企业创立的幕后传奇,或社长的自传后,会对手中持有股票的企业产生亲近感一样。
“我在仓库里见到了那只老鼠。”多姆老弟回答。
“然后呢?”兴致勃勃追问的我显得有些可笑。
“从第二条圆道往西北方向前进,有间保管粉的仓库。老鼠带我去了那里。”
“什么粉?面粉吗?”
“粉就是粉。用植物磨成的,可溶于水,也可以混合其他材料,搓成丸子。是吃的。”
大概是面粉或米粉之类的吧。
“光吃粉没味道,我们平常不太过去。仓库里总是飘着粉,待久了会呼吸困难。而且视野不清楚,不太好玩。也不方便睡觉,我们顶多跟着需要粉做食物的人类走一趟。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老鼠才把那里当成根据地。”
“看样子,老鼠很怕你们。”我想起多姆老弟刚才说,老鼠认为“猫这种动物更接近灾祸”。不知为何,我觉得老鼠很达观,虽然单从字义上来看这句话很奇怪,但听起来老鼠确实远比我们有修养。
“即使如此,老鼠从没想过能跟我们沟通,这也让我挺惊讶的。”多姆老弟应道,“恐怕他们没把猫当成动物。”
“你们不是一直认定老鼠不会讲话吗?可能是半斤八两吧。不过,你们真能遵守照约定,不袭击老鼠吗?”
“非常困难。更何况根本不可能让所有的猫立刻改变态度。”
“可是老鼠办到了,他们一眨眼就全部改变了态度。”
“那要归功于?”多姆老弟斟酌着措词,“他们有‘中心的老鼠’。”
“什么意思?”
“猫没有中心领袖,毫无向心力。我们不曾一起做过决定,然后一起遵守。这层意义上来说,人类有国王,或许更接近老鼠。”
我想起一支最近赔钱的股票。
那是一家贩卖鲜花的公司,被其他企业收购后,高层人员大换血。
这家原本是靠社长杰出的领导力及经营手腕获得成功的公司,瞬间变成无头苍蝇,发展方向乱七八糟,风评越来越差。
仔细想想,我所在的公司也一样。只要更换部长,业务方针就会随之改变。打内线通知“不能让我们部门的职员白去帮忙”的新部长,就是一个例子。
我订阅的股票投资杂志一换总编,内容马上跟着变。专题报道的编选都会反映其个性。
不仅是公司,国家也不例外吧。
简而言之,社长、执政党、为政者、“中心的老鼠”,他们念头一转,组织的方针便会不同。
猫的情况则相反,因为没有领导者,所以很难进行重大变革。多姆老弟的观点似乎就是这么回事儿。
(猫)
仓库的门关着,由好几根圆木绑成的板状物堵在出入口。要进去,就至少得由两个人合力搬开,所以我们猫没办法从大门通行。
我沿着墙壁前进,来到后方,发现贴近地面的墙壁有破损,开了个小洞,于是凑上鼻子。我们猫依靠胡子测量空间,确认能否通过。只要胡子进得去,身体就进得去。尾巴会自己跟上来。
久违的仓库内,空气和以前一样污浊。
无数个牛皮或羊皮制成的大袋子堆叠在一起,占据仓库一半以上的空间。袋里装着植物磨成的粉。
我穿过袋子之间的空隙,来到空地。刚才那只老鼠看到我,颔首致意,然后抬起头。我跟着望去,袋子山顶端站着一排老鼠。
我吓得浑身一震,尾巴的毛倒竖,脸颊紧绷,发出“呵”的威吓声。
袋子上,一只老鼠出声道:“你是昨天的猫吧?我刚刚大致听了一番说明。你想跟‘远方来的老鼠’谈谈?”
对方俯视着我,应该是“中心的老鼠”吧。
没多久,两只老鼠轻巧地跑下袋子山。
右边是“中心的老鼠”。没什么明显的特征,只有他额头上的一个小白点可当成记号。
“这位就是‘远方来的老鼠’。”“中心的老鼠”看着左边的老鼠介绍道。
“远方来的老鼠”没表现出任何感情(也可能是我分辨不出老鼠的表情),注视着我问:“你想知道什么?”
“你昨天是骑着那匹巨大的动物——马,来到这座城市的吗?”
“是的。””“远方来的老鼠”回答。他确实在讲话,嗓音听起来干燥无味,只是纯粹的声响。“我醒来,身处一直生活的地方,但发现附近倒着人类,还有疑似打斗的声音。”
我忍不住想插嘴问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
“那是人类进行战争的地方吗?”
“什么是战争?”我知道,“远方来的老鼠”不是在装傻。他们对人类没兴趣,对人类的行为也只知道个大概。
“所谓的战争?”我思索着该如何解释,却发现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我想这个城里的人类估计也不完全明白吧。“这个国家和铁国,两国的人类在对抗,许多人类互相残杀。”最后我这么说道。
“啊,原来如此。正如你所说的。”“远方来的老鼠”用力点头,“好多好多的人类在争执、打斗。”
那是战争即将结束前的情景吗?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知道老鼠的时间观念是怎样的,所以无法精准地掌握事情的来龙去脉。老鼠的“以前”和我们认为的“以前”一样吗?“现在”指的就是“现在”吗?
“人类在互相厮杀吗?”
“感觉是有一方在攻击另一方。然后?”“远方来的老鼠”望着身旁的“中心的老鼠”说,“我发现了那个陷阱。”
“那个陷阱?哪个陷阱?”
“为了逃离那场骚动,我不假思索地跳进附近的行李。”
“陷阱是指什么?”
“理由之一是,从那个袋子里传出食物的香味。”
“我的问题被忽视了。”
“我在袋子里啃着玉米粒,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毫无保留、毫不迟疑地全盘托出,是所有老鼠共通的特质,还是这只“远方来的老鼠”的个性?
“最后,我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这座城市。”
“你以前到底生活在哪里?是这个国家的某处吗?”我发问后,才想起在他们的认知中,根本没有国家可言,要说明白得费好大的劲。“喏,是像这座城市一样吗,有人类的家吗?还是?”
“我以前待的地方确实也有人类,可是跟这里的不同。没有如此坚固的房子。有水源,生长着草木,人类住在用木头盖成的简单屋子里。是一下雨就会湿掉的简陋房屋。”
那是指其他的城市吗?还是铁国的某处?他确实是从城外的地方来的,但不清楚究竟有多遥远。老鼠的时间和地理观念似乎都很随便,即使我问“有多远”,也只能得到“很远就是很远”的回答。
“人类在那里做什么?总是在打斗吗?”如果是国境附近的战场,人类应该随时随地都在互相厮杀。
“在那之前,那里的人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
“他们栽种植物来吃,或去森林抓鸟吃,其他的就是活动身体、讲话,没做什么特别的。只是过日子。”
提到“森林”,远离这座城市,又有森林的地方,我只能想到一处。
“啊,那有没有会动的杉树?就是杉树库帕。”
“杉树库帕?”“远方来的老鼠”似乎无法理解这个词。
这样的叙述确实太没头没脑了,我反省了一下。接着问道:“你知道杉树吗?”
“杉树?”
“一种树。”
“树就是树。”
树就是树。人就是人。很远就是很远。对老鼠而言,事物似乎都是这样的。
“树变成蛹,有时候会动起来作乱。”
“树不会变成蛹。”
“但库帕会。人类以前好像会为了消灭库帕而出动。”
“出动去哪里?”
“国境附近,离这座城市很远的地方。或许是你住的地方。”
“什么时候?”
“十年前。你没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吗?”
“十年前是多久以前?”
“在你们的认知中,或许现在之前的时间全是‘以前’。以前就是以前。”为了说服自己,我喃喃道,“你以前住的地方,可能就是那种树怪与人类抗争的地方。”
“为何你会这么想?”
“我也答不上来,直觉吧。”
“直觉是什么?”
“直觉就是直觉。”
“远方来的老鼠”沉默了。他的眼珠转个不停,是在追溯记忆吗?
(猫)
仓库里响起微弱的振翅声。有黑金虫在飞,犹如在空中画线般优雅地回旋,大概是从某处溜进仓库的。我的视线追逐着虫子飞行的轨迹,老鼠们则不怎么在意。
“唔?”我出声呼唤老鼠。
“什么事?”老鼠一板一眼地应道。
“有虫子在飞,可现在这个季节,这种虫子应该躲在地底下休息,那是他们的习性。然而此刻他们却在空中飞,你们知道原因吗?”
经我一问,老鼠才注意到虫子。
“昨天,制作抓我的陷阱时,你们是不是用了植物?大概是从土里拔出植物时破坏了这种虫的巢穴。”
面前的两只老鼠对望一眼,问:“那又怎样?”
“虫子被吵醒了,你们在乎过他们的困扰吗?”
“中心的老鼠”相当聪慧,他立刻应道:“原来如此,我们并不介意。你的意思是,对你们而言,老鼠就像我们心目中的那些虫?”
“是啊。比自己弱小的东西,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因此,我们从未思考过你们的处境,我这么说可不是在耍赖。无论是谁,都会在不知不觉间给周遭带来困扰吧。”
“原来你们是这样的看法。”老鼠一本正经地沉思着。
此时,仓库摇晃一下。
尾巴先起了反应,我才注意到有声响。老鼠们也痉挛似的发抖。“中心的老鼠”和“远方来的老鼠”后退了几步。
他们转向声源处,即背后的门,准确地讲,是人类的出入口。那里有道圆木门,门喀哒喀哒地摇晃着。
有人来了。
我当场跳起,爬上皮袋山。我觉得躲起来比较好,只是我朝着皮袋山顶跑时,老鼠们自然都吓坏了,闹哄哄地移到左侧,滑过皮袋表面往下冲。尽管身形娇小,但十只以上的鼠群朝同一方向前进,还是把皮袋山压得歪斜,终于坍塌。三个装着粉的皮袋“咚、咚、咚”接连掉落。袋中的粉飞散,弥漫在空中。眼前一片雾茫茫,站在皮袋上的我不禁闭上眼,不停打喷嚏。
“有人吗?有人在里面吗?”
仓库外传来弦的声音。
他一个人打不开圆木门吧。门外传来使劲推拉门板的声音。估计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以为有人在仓库。“请开门!”他摇晃门板喊着,“里面有人吧?”
“有猫和老鼠。”我回答,只是弦应该听不见。
“如果你是透明士兵?”弦接着说,我倏地睁大双眼。周围依旧蒙着粉雾,视野十分模糊,但还不至于影响行动。刚爬上皮袋山,我立刻决定下去。回到地上后,我走近门口。
“透明士兵,请救救我们。假如你是变成透明的库帕士兵,就是这个城市以前的居民吧?”弦站在圆木捆成的门外,语气急切,“这个城市的居民都被抓出来了,情况不妙。女人和小孩可能会集中到别的地方,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遭殃。昨天城里的女人差点被袭击,不知道今后会如何。你若是来救我们的,现下是紧要关头。请快点出来,赶走铁国士兵吧。”
搞什么啊?我有点哑口无言,连笑都笑不出来。弦想必拼了命,但如此全身心地相信世上有库帕士兵,真的好吗?
仓库里的我,无法回应弦的期待。
“我们待会儿要去顽爷家集合,如果方便,能不能协助我们对抗铁国士兵?”
弦又说,沉默半晌。门发出“吱”的一声。
我四下张望,老鼠已不见踪影,想必听到刚才的一阵骚动,他们便躲起来避难了吧。
我循来时的路离开仓库。绕仓库一圈,回到圆道后,我看见弦站在仓库门口,耳朵贴在圆木门上。仓库里是否真的有透明的士兵,他一定也半信半疑,却仍想抓住一丝希望。
明明禁止外出的,弦这样实在太乱来了。我简直被他吓傻了。
紧接着,我听见一道锐利的响动,近似巨人猛力拍手的声音。准确地说,我不是听见的,而是感觉到了震动。背部到尾巴上的毛瞬间竖起。
是那种武器——枪。有人开枪了,发出“砰”的巨响。
弦也听到那声响,离开门口,跑回圆道,又忽然停住,快步走近我。我还在纳闷,他已蹲下身子凑上来。
“原来是猫。喂,猫啊,这个国家究竟会变成怎样?”弦对我说。
“问我干吗?”我应道。
弦当然没听懂。停顿了一会儿,他开口道:“透明的库帕士兵在哪里?”大概对象是猫,所以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一点都不觉得害臊。
“很遗憾,没有什么透明的库帕士兵。”我回答,“昨天的确有东西从那只动物身上跳下来,但其实是老鼠。那是‘远方来的老鼠’的落地声。”
“透明士兵到底躲在哪里?”弦耸起肩膀。
“都跟你说没那种玩意儿了啊。”亏我好意告诉他真相,弦却听不进去,这就不是我的责任了。“先不管这些,怎么会有枪声,你不好奇吗?快回广场吧。”
我站起来,决定先离开。我沿着圆道往广场跑,弦随即快步跟上。
刚刚在广场集合的人类,发生了什么事?
格雷坐在广场前。“你有没有听到枪声?”我问。
格雷望向中央高台,说:“铁国的士兵好像被杀了。”
“啊?是谁?”
“不知道,我又不认识铁国的人。”
“不是这一国的,而是铁国的士兵被杀了?”我没太听懂。
“对。我不是说了吗?铁国的士兵被杀了,哎呀呀。”
“谁干的?”
“不清楚。”
“该不会?”我不禁脱口而出,“是透明士兵干的吧?”
库帕士兵的故事
荒野前方出现了杉林。终于到了!那就是库帕会出现的地方吗?我兴奋不已,心脏激烈地跳动,虽然紧张,但实际上抵达后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
依照复眼队长的命令,我们在森林入口处搭起帐篷,暂时休息一下。边喝据说是用腐坏的牛奶制成的浓稠饮料,边吃牛肉干。这时,复眼队长终于解说起“对抗库帕的方法”,我们仔细聆听。
太阳高挂在空中,趁天还亮,复眼队长在地上画了一条线,说:“听好,这座森林的另一边有一座山谷。假设这条线就是那座山谷。”
“是很深的山谷吗?”卷发男问。
复眼队长垂下目光,点点头。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画在帽檐上的许多眼睛仿佛全都闭上了。
“探出身子能勉强看到谷底,非常深。至今已有不少库帕士兵坠落谷底,有的是滑落下去的,有的是被库帕打下去的。掉下去就没回来过,所以你们要小心。”
“嗯。”我们三个人同时回话。
“库帕活动时,你们要奔跑起来诱导库帕。”
“怎么诱导?”鹏炮大哥出声询问。
“一边大叫一边跑,库帕就会发现我们,追上来。我不认为库帕有脸、眼睛和耳朵,但它会追逐移动的人类。到山谷附近后?”复眼队长拿棍子在刚刚画的那条线前方添了两个圆,“这里和这里,各站一个人,抓住长绳的两端。”
“长绳?”鹏炮大哥疑惑地问。
“没错。听着,我们要把库帕引诱到这里。库帕无法灵活地变换方向,得让它一条直线走过来,再用绳子绊倒它。”
“库帕有脚吗?”
“也不算脚,应该是根吧。但也差不多。”
“然后将库帕推进山谷吗?”鹏炮大哥显然一愣,我也傻眼。如此单纯,连孩子都不会上当的陷阱,能奏效吗?
“因为太简单而吓到你们了吗?”复眼队长脸上的表情没变。想必每年士兵的反应都大同小异,对他而言就像是惯例一般的必经过程吧,“但这种方法最有效。以前似乎也正面迎战过库帕,但实在危险。利用绳索最保险,我是从上一代那里学到这种方法的。”
“绳索是?”
“用藤蔓和柔韧的树枝编成的长绳。绑得很紧,不管怎么拉扯都不会断。”
“是谁做的?”
“以前的士兵们。那条绳子就放在山谷附近,每年都会派上用场。观察到库帕的蛹成形后,便有人去确认那条绳子在不在,并进行必要的增补。”
“总之得设法把库帕推落山谷,对吧?”我确认道。
“然后就能回去了吗?”卷发男软弱地问。
就像听到自己讲出丧气话一般,我感到很丢脸。
复眼队长没说“可以”。他说:“听着,库帕摔落山谷时会因冲击而使树枝折断、果实裂开。”
“树被粉碎了?”
“库帕成蛹后,就跟一般的树木不同了。内部含水量会变多,外面包覆着一层薄薄的树皮,所以遭到冲击就会破裂。一旦破裂,里面的水便会喷出。”
“这样啊?”其实我并不太在意这个问题,只是单纯的觉得意外。
“但里面的水是个问题。之前我告诉过你,库帕的体液有毒。”复眼队长突然指着我,我不禁挺直脊背。
“是的。所以不能在还是蛹的时候随便攻击库帕,对吧?”虽然我刚刚想起,却装出“无时无刻不谨记在心”的口气。
“没错。但那时我没说,从蛹变成库帕后,它体内的水一样有毒。”
“一样?是一样危险的意思吗?”
“没错。话虽如此,但在蛹的状态下,必须靠近了才能攻击,士兵很可能淋到喷出的水。要是对方自行移动,便能趁机将其推落山谷。”
“可是,水还是会喷出来吧?”卷发男非常担心,“淋到水就会死掉吗?对吧?会死掉的吧?”他面颊抽搐。
这一点很要紧吗?真够没用的,受不了。
“不,”复眼队长予以否定,“不会死掉。”
听到这强而有力的回答,卷发男明显松了口气。坦白讲,我也有同感。“不会死掉”,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放心的保证吗?
“只是?”复眼队长紧接着说。
“只是?”鹏炮大哥追问。
“身体会不见。”复眼队长的表情微变。看不出是在笑,还是感到痛苦。
“身体不见?”“什么意思?”“是会变成透明吗?”
面对我们的疑问,复眼队长并未退缩,也没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或许这也是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戏码。
“原因还不清楚,但士兵不会痛苦,也不会死掉,而是消失。”
“会不会是掉进谷里了?”卷发男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我亲眼目睹过好几次,淋到库帕的水后不久,士兵的手脚便逐渐消失了。尽管能听到声音,也有人的气息,却不见身影。”
“变透明后,呃?还是能回城里吗?”
“不清楚,”复眼队长语气明确,“恐怕不容易吧。否则,城里的人应该会察觉透明士兵的声息,流言四起。可是,你们听说过有库帕的士兵说话之类的谣言吗?”
我们全部摇头。
“对吧?在城里时也没有透明的士兵找我攀谈。”
“那就是回不去了。”卷发男寂寞地低喃,不知在恋恋不舍些什么。
“就算这样,库帕的士兵肯定存在于某处。”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鹏炮大哥问。
“和库帕作战时,碰上紧要关头总会发生无法解释的意外,帮助士兵脱困。比方说被库帕踩到,几乎昏厥的士兵被救,或是跌倒的士兵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了库帕的攻击,诸如此类的。”
“这?”
“我认为是变透明了的士兵在帮助我们。”
“帮助?”
“没错。我觉得,当国家陷入真正的危难时,透明的士兵就会来救我们。”
我越来越害怕跟库帕作战了。
库帕士兵的故事
看到它时,我感到一股恶寒,仿佛全身开了无数个小洞,冰冷战栗。
杉树摇摆,变成蛹。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时依然无法接受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揉眼睛。
抵达森林三天后的早上,刚一醒来,复眼队长便下令:“好,出发。”
趁我们睡觉时,复眼队长已搜索过森林。
“开始了。”领头的复眼队长对排成一列前进的我们说。
“什么开始了?”鹏炮大哥问。
“今年的蛹化。”
可不管怎么看那都是杉树啊,等间隔耸立。我在杉林中前进,偶尔抬头确认杉树的高度。
粗壮的树干,四散的树枝。枝桠前端绿叶繁茂,向下弯垂,那模样酷似我们无力垂晃的手臂。就像无数只胳膊伸向四面八方,摆动着。
走过一段路后,复眼队长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的杉树。“喏,就是那个。”
起先,我不懂复眼队长叫我们看什么,然后突然看到一棵树的枝干剧烈一震,浑身顿时爬满鸡皮疙瘩。那棵树的状态迥异于附近的其他杉树,它活着。而且在炫耀它活着。再仔细一瞧,树干附近堆积着大量的碎木片,可能是脱落的树皮。
那棵杉树呈淡褐色,乍看就是一般的杉树,只不过表皮是透明的,感觉相当柔软。
“这就是?”鹏炮大哥双眼圆睁,出声道,“这就是库帕吗?”
“严格地说,是可能变成库帕的蛹。从今天起,这座森林里会陆续有十棵杉树蛹化,其中只有一个会变成库帕。或许就是这一个?”复眼队长指着前方淡褐色的蛹,“或许是别的。到时才会知道。”
听着复眼队长的话,我不自觉地迈步靠近蛹化的树。尽管害怕,但我更想确定它“其实并不恐怖”。
我站在树旁,伸出手。由于树皮全部脱落,树干表面像一层光滑的薄膜。根据传说,底下应该还有一层白树皮。
“它会越来越白,在皮下生长。”后方传来复眼队长的说明,“待内侧完全成长为库帕,蛹皮便会脱落。”
我伸出食指触摸树皮。没有想象中树皮的硬度,而是类似幼虫的触感,我吓得缩回了手。这时树干猛地摇晃起来,就像人类在伸懒腰。接着它屈起树干,晃着肚子,甩水袋一般扭动着躯体。因为没有脚,它还无法移动,完全是一副挣扎的模样,我惊诧地当场瘫坐在地。外表是粗糙的树木,却做出像人一样的动作,实在太诡异了,令人毛骨悚然。
我弄不清是因为恶心还是害怕,也可能是惊奇吧,总之我半天站不起来。复眼队长走近,关切地问:“喂,你不要紧吧?”我突然觉得冷,用力搓着身体。
“现在刺下去,里面的水就会喷出。而且它不一定会变成库帕,轻易动手没有好处。我们只能记住蛹出现的地方。”
“假如没变成库帕,它会怎样?”
“再变回杉树。”
“这么说,库帕果然是杉树吗?”
“我也不清楚。”
我抬头仰望径自蠕动着的树。
(猫)
和昨天一样,独眼兵长站在广场的高台上,我不禁想起冠人死时的场景。告诉人民“不用担心”的冠人,看到瞄准的枪口时,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吗?
独眼兵长把一个陌生人的尸体拖上高台。尸体像具空壳,颓然无力。胸前有片污渍,还在不断流出黑色的液体。那是血吗?听人类提过血是红的,但在我眼中,那只是一片模糊的黑色。
尸体并非凭空出现,是被独眼兵长拖过来的。
所有人仿佛瞬间凝固了。他们面露不安,目光四处游移。
“啊,多姆,你赶上了。”公主在人们的脚边穿行,走近我。
“我正想着你呢,多姆。”加洛以一贯的方式打着招呼,也靠过来,“你和老鼠谈得怎么样?”
“谈到一半被打断了。”我想起在粉仓库见到的老鼠们。
“不过,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老鼠居然会讲话。”加洛说。
“你不是也听见了吗?”
“听是听到啦。”
“多姆竟然掉进了老鼠的陷阱。”公主抹抹脸,“加洛就罢了,原本就粗心大意的。”
“也是?”加洛甚至没动气。
“话说,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儿?那是谁?”我扬起下巴示意台上的尸体。
“刚刚那些家伙把城里的人赶到广场,调查一些有的没的,突然从稍远的地方传来了枪声。”
“我也听到了枪声。是在哪里响起的?”
“大概是那边的水井。”公主望向西北方向的圆道。
“是谁开的枪?”
“不知道。”加洛不假思索地回应,“枪声响起后不久,独眼兵长便从水井那边走过来,召集人类,站上高台,嚷着‘我们的士兵被杀了!是谁干的?’然后拖出了尸体。”加洛张大嘴巴,或许是在模仿独眼兵长。
“你指的是?”我望向独眼兵长拎起的尸体。尸体无力地垂着,像一片废弃的破皮革,“是那个吗?”
我想打听得更清楚些,但台上的独眼兵长又扬声问道:“谁认得这具尸体?”他的声音显得魄力十足。
“咦?那张脸?”我低呼。
“多姆也注意到啦?”加洛说。
“嗯,脸没弄脏。”
被独眼兵长拖上台的尸体,脸部不像其他士兵那样涂着颜色,而是和我们平常看惯的人类脸孔相同。
“是在水井旁洗脸时被杀的吗?”加洛推测。
独眼兵长颇为冷静。尽管同伴遇害,他的态度依旧沉稳。他抓起士兵尸体的动作也很随便,还以一副展示物品的口吻问“是谁干的”,着实诡异。
当然,群众里没人挺身承认“是我”。
人群一阵骚动。空气也随之震颤,一股异样的气息抚过我的体毛,悄无声息。
窸窸窣窣,到底是谁?吱吱喳喳,居然敢对铁国的士兵动手。叽叽咕咕,真想称赞一句“干得好”。窸窸窣窣,可未免太胡来了。吱吱喳喳,这样下去,我们会不会遭殃?叽叽咕咕,不妙,不妙,到底是谁干的?快点站出来负责啊。
我移开视线,在人群中发现了号豪的身影。我们的视线比站立着的人类腰部还低,大部分时候靠脚形认人。“我去找号豪。”我迈步前进。
“喂,等等。”加洛跟上来。
“等一下、等一下。”公主也尾随在后。
号豪和妻儿待在高台附近。身材纤瘦的妻子抚着胸口,一脸苍白。“爸爸?”号豪的儿子唤道。这个孩子继承了父亲的壮硕体格,虽然才十岁左右,却显得相当成熟。“究竟是谁干的?”孩子毫无顾忌地指着台上的尸体问。
“会是谁呢?”号豪低喃。
“不是爸爸吗?”
“不是。”号豪否认。
妻子随即斥责儿子:“不要乱讲!”
“可是,”儿子锲而不舍地追问,“有勇气干掉敌人的人,除了爸爸——”
“闭嘴!”妻子赶忙骂道。
附近的人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沉默,窃窃私语起来。号豪,不是你吗?不是你干的?能把铁国的士兵弄成那样的,只有你了吧?大伙儿议论纷纷。话语滚过地面,散播到四方。喂,号豪,如果是你干的,就出来承认吧——有人语带哭腔,几乎在哀求。接着,类似的恳求逐渐扩散开来。号豪,如果是你干的?如果是你干的,我们很佩服你的勇气,但求求你,不要连累我们。人类极力不张嘴,悄声嘟囔着。呢喃化成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住号豪与他的家人。
我窥探着号豪的神情。他一脸严肃,目光炯炯。虽然愤怒,但更多的是怜悯。
“不是我。”号豪不像其他人类那样偷偷摸摸的,而是斩钉截铁地声明,“要是我干的,我不会躲藏的,对吧?”
确实如此。
号豪不会做了殃及旁人的事,却装傻不承认。
“爸,真的吗?”号豪的儿子纠缠不休。
号豪应道:“你干吗一直问?你希望是我吗?”
虽然不知道号豪期待何种回答,但看到号豪的儿子“嗯”地点点头,我感到十分痛快。孩子就是天真无邪。
“若是爸爸,一定办得到。”
“这样啊。”号豪不禁苦笑,“可是,我也没办法。他们太强大,我们只能听从台上那个兵长的命令。他比酸人强多了。”
此时,独眼兵长大喝一声:“吵什么吵,有话要说吗?”
不妙——人群顿时沉默,并不自然地与号豪拉开一段距离。
号豪将妻儿藏到身后。
“你们刚才在讲什么?”独眼兵长笔直地望过来。他把尸体扔在高台上,走近一两步。
有孩子哭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发现“啊,原来可以哭”,其他的孩子也接连放声大哭。
大人们一时手足无措,拉开与号豪的距离后,便呆呆地杵在原地。
“杀害这名士兵的凶手在你们之中吗?”独眼兵长指着号豪问,“是你吗?”大概是号豪高出其他人一个头以上,且态度坦荡,显得格外醒目。
“不。”号豪沉声回答,“不是我。如果是我干的,我不会藏也不会躲,而是会大声炫耀。”
不要说了。不要再激怒他们了。号豪,拜托你别闹事。虽然没出声,但我能看出周围的人都这么想。
“爸爸。”号豪的儿子似乎终于感受到了危险,紧紧抱住号豪的手臂。从我的视线高度,看得见号豪儿子的双脚在不停颤抖。
“更何况,”号豪坚定地反驳,“刚才那声响,是你们的武器——枪发出的吧?”
独眼兵长一副“那又怎样”的表情,回望着他。
“那就不可能是我。我没用过枪,也不知道哪里有枪。”
独眼兵长的目光转向台上的尸体。他没接号豪的话,只是明确地说了声“好”。
这一瞬间,独眼兵长做出了重大的决断,那是一句带有定下方针意义的“好”。
“好,我懂了。”独眼兵长面对广场上的众人宣布,“听着,今天日落前,凶手必须主动投案。”
广场上的民众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零星的孩子的哭声。
“你们全部回家,不许外出。杀害这个士兵的家伙,日落之前到我们落脚的地方。要是没人来,就别怪我使出更残忍的手段。”
“哎呀呀,真恐怖。”事不关己,公主的语气十分轻松。
“谁会去投案啊?”加洛搔了搔痒,举起前爪开起了玩笑,“喂,是我干的!”
“或者,”独眼兵长继续道,“不是本人来也行。要是有人知道凶手是谁,就来告诉我。但需要有人出面指证,谁应该受到制裁。”
寂静的广场上回荡着兵长的话声。周围这么安静,搞不好躺在家里的顽爷都听得见。
“告知重要情报的人,我保证以礼相待。就这样。”独眼兵长说完,话音仍久久不散。
(猫)
广场上的人不知所措,一阵慌乱。
“喂,是谁干的?”有人愤怒地问。
也有人担忧:“究竟是怎么下手的?”
更多的人望向踏上归途的号豪。
我找到医医雄,尾随在后。其实跟着谁都行,但尾巴将我引至医医雄身后,叫我“跟着它”。
医医雄住在广场笔直往东的地方,在第二条圆道内侧。医医雄家比其他人的家都大,有三间房子。其中一间是诊疗室,摆有床铺,皮口袋和木制容器里装满了医医雄采集的药草和药物磨成的粉。
“爸爸,不要紧吧?”一个娇小的幼童走向医医雄,用力拉扯他的裤腿。在我这只猫眼中,这个头发披肩的小女孩一脸天真,眼中找不到一丝阴影,似乎看透了一切。
“当然。”医医雄的老婆抱着个婴儿,应道。我仰望闭着双眼、睡得香甜的婴儿,不禁也想睡了。“医医雄,我没猜错吧?乖乖听他们的话,就不会出问题。虽然是敌国的士兵,但也不会随便对我们动粗。”老婆急急地说。
医医雄的反应很迟钝,连身为猫的我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撒谎,也该回一句“没错”。反正没人知道今后会怎样,想安抚老婆,就该斩钉截铁地保证“没问题”。
然而,医医雄讨厌暧昧的安抚,又缺乏体贴之心。不仅不爱显露自身的情感,也从未考虑别人的心情。
一头长发,发稍微卷的医医雄答道:“很难说没事。”
“你真的太老实了。”老婆笑道,显然拿他没辙。
“啊,爸爸,枇枇怎么了?她发生了什么事?”抱着医医雄大腿的女儿唐突地问。人类的小孩总会毫无预期地抛出脑中的疑问,此刻也不例外。
“枇枇?你怎么问起这个?”
“枇枇在哭。刚刚在广场上她也无精打采的,还在掉眼泪。”
“枇枇居然会哭,真稀奇。”医医雄的老婆说道。
“枇枇当然也会害怕,何况现下是这种形势。”
明知对方听不见,我还是忍不住多嘴:“告诉你,医医雄,枇枇差点被铁国士兵侵犯,所以才会害怕。她是为此哭泣的。”
医医雄只投来“这猫真吵”的眼神。
“我不想这么说,”我继续道,“但你老婆或许也会被铁国的士兵盯上。再这么下去,会大事不妙的,你懂吗?”枇枇的遭遇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从这层意义上来看,医医雄不该漠然地评论“枇枇也会害怕”,而是该去枇枇身边,问她“出什么事了”。
忽然,女儿轻叫一声。“啊!”她指着半空,“爸爸,你看!好久没看到那个在飞了。”
咦?医医雄的视线在空中游移。医医雄的老婆,还有我,也一样。
“喏,那个,那个啦!”女儿的食指四处乱指。
“是虫。”我说。医医雄也高喊道。
一只黑甲虫飞进了他家。是飞错了路线,误闯进来的吗?甲虫外侧的壳掀开,展开半透明的翅膀扇动着,在墙上停了一会儿。
“黑金虫!”我忍不住压低身子。
“是黑金虫。”医医雄想用手挥开。
“不是有毒吗?”女儿尖叫。
“毒在体内,摸到也没关系。”医医雄依旧冷静。他面不改色,大概是在观察虫子的动作之类的吧。
老婆抱着婴儿去隔壁房间避难,低喃着:“这季节怎么会有黑金虫?”
“是老鼠作怪。”我想解释。昨天,老鼠为了抓住猫——抓住我,而设下陷阱。他们用藤蔓和草当材料,不小心破坏了黑金虫的巢穴。此刻,恐慌的虫子想必正在城市里到处乱飞吧。
“亲爱的,想想办法吧。快想办法。”医医雄的老婆在隔壁房间喊着,“快赶走虫子!”
一会儿害怕铁国士兵,一会儿害怕黑金虫,人类可真忙。
“这种虫本身并不危险。”医医雄说。可他也抓不到飞来飞去的虫子,只能愣在原地。
我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趴在地上,后腿弯曲,头高高抬起,准备跳起来。
默数“一、二”——挪动四肢——“三”——踹地——“跳”!
可惜距离不远,我只跳到了餐桌上。接着我再次屈膝,将身体弹向空中。
医医雄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我突然跃起。他的女儿双眸闪闪发亮,仿佛看得入了迷。
我伸出右前爪,跳跃的同时倏地往上一伸,画了个弧。黑甲虫受到引诱似的飞扑过来。
“啪”的一声,掌心传来触感,打到了甲虫的头。
“中标!”
甲虫脑袋朝下,“咻”地坠落,“啪嗒”着地。
怎么样啊?我轻巧地降落,心中充满骄傲。
黑金虫仰躺在地上,脚不停地抽搐。
医医雄和女儿靠过来,盯了一会儿虫子,然后望向我。“好厉害,”两人连声称赞,“动作好快,跳、跳、打!”
“嗯,身手利落。”
“猫咪,你好帅。跳、跳、打!”女儿拼命称赞我,“好厉害!”
好厉害、好厉害——听到盛赞,我心里颇为受用。这样啊,有那么厉害吗,我心中暗喜,再次摆出打虫子的姿势,慢动作重现刚才的情景。先是前脚扑虫,“喏,像这样,打!”我放慢速度,边说明边重复示范,希望医医雄的女儿能看个仔细。
小女孩儿双眼发亮,显然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久后,她突然拍着手喊道:“爸爸,我、我想到一个好点子!”
“什么点子?”
“用这种虫子的毒。”
医医雄注视着女儿的侧脸,问:“用这种虫?”
“这种虫不是有毒吗?给敌人喝下去就行了。”
医医雄微微挑眉,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冒出一句:“真让人惊讶。”
“怎么了?”医医雄的老婆出声。
“小孩子第一次真的想出好点子了。”
(猫)
“住手!喂,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号豪的吼声传来时,医医雄正在用石棒把黑金虫磨碎。
“啊,是号豪啊。”医医雄的女儿先注意到来人,站在门边指着外面说,“爸爸。”但医医雄此时分身乏术。
我代替医医雄走到他女儿身旁。
的确是号豪。
他不是恰好路过,而是被四名士兵架着,强行拖着走。号豪的双臂和双腿各被一名士兵抓着,他一路高喊着“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壮硕的身子稍微一挣扎,四名士兵就踉跄一下。不过士兵们十分拼命,又立刻重整姿势,继续前进。
我慌忙走出屋子,从圆道小跑着追上。
圆道旁的住家也有人听见号豪的叫声,探出头查看。士兵们举枪瞄准,大喝“乖乖待在家里”,人们随即缩回了头。
灰毛格雷目送号豪被抬走。他还是老样子,悠闲地问追在后头的我:“那是怎么啦?”
“大概是被抓走了。”
“号豪吗?为什么?”
“不知道。”但我脑中蓦地浮现一个猜测,“喏,不是有个铁国的士兵遇害了吗?八成是在找凶手。”
“有这种事?”格雷悠闲地应着,“哦,好像是的。不过,跟号豪有什么关系?”
“恐怕是在怀疑号豪。”肯定没错。
“是吗?”格雷一派轻松地望着被带走的号豪,继续道,“啊,经你这么一说,刚才我在号豪家附近?啊,说是刚才,也不是那么刚才。”
格雷这种啰里吧嗦的说法听得我颇为不耐烦。
“你在号豪家附近怎么了?”
“看到了酸人。”
“他在巡逻吗?”
“应该是吧。可是,号豪的儿子到屋后小便时,酸人叫住了他。”
“酸人叫住了号豪的儿子?”
“嗯,还给了他东西。”
“酸人吗?”酸人干吗给号豪的儿子东西?实在莫名其妙。
“然后鬼鬼祟祟地说了几句话。”
“这和号豪被带走有关吗?”
“不清楚。”
“我去探探情况。”说完我继续前进。
“好,带那家伙进去。”独眼兵长站在冠人家前,指着号豪下令。
不断挣扎吼叫的号豪,被四名铁国士兵合力拖进屋里。
屋里摆了张木椅。独眼兵长一声令下,四名士兵便迅速抓住号豪的手脚,把他绑在椅子上。用的是又细又牢固、名为绳蔓的草,非常难弄断,我想起昨天老鼠设的陷阱。
“你们干什么!”号豪叫道。已变成椅子一部分的他拼命摇晃着身体。
“喂。”独眼兵长朝墙边的士兵努努下巴。两名士兵推开一座大柜子,柜子后方竟然出现一个空间。里面还有一间房,不过很暗。
我来过冠人家好几次,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墙壁的另一头有一个秘密房间。
“喂,号豪,不是叫你安静点嘛!”伴随着一阵碰撞声,号豪连同椅子翻倒在地。
是酸人从旁边踢倒了号豪。
哇,原来酸人在这里!在全是陌生人的房间里,看到认识的面孔真开心。酸人的言行举止与我熟悉的他一模一样,这也教我安心。就是得粗暴、残虐,才像酸人。
“酸人,是你啊。”号豪倒在地上,目光凌厉地注视着酸人。他的表情紧绷,脸颊微微抽搐,想必心中非常愤怒。“是你嫁祸给我的吧?”
酸人蹲下,“嫁祸?什么意思?”他捡起地上的小石头,刮过号豪的脸颊。
独眼兵长插话:“他并没提到你的名字。”
“听着,杀害你们同伴的不是我。”
“真的不是吗?”酸人站起。好像嘴角稍稍扬起,像是在嘲笑、愚弄号豪。
“不是我。酸人,那不是你干的吗?”号豪瞪着酸人。
“你在胡扯些什么?”
“你不是像平常那样,一时冲动杀掉了士兵吗?”
酸人突然踹了一脚,号豪发出呻吟。
“最好搜一下这家伙的家。”酸人抬起头,定定地指着号豪。
“搜他的家?”独眼兵长淡淡地问。
“或许他家藏着危险的武器。”
“怎么可能?!”号豪不屑地回应。
然而,酸人却神气活现,继续道:“最近我一直找不到护身用的短刀了,昨晚恰好有人目击到一个很像你的家伙溜进了我家,一会儿之后才离开。这代表了什么?”
独眼兵长讶异地盯着号豪。
“是你偷偷塞给号豪儿子的吧!”我想起格雷提及的事。酸人假装好心,巧言建议号豪的儿子“万一出事,就拿来作武器吧”,或“爸爸要是有个万一,就用它来保护母亲吧”,然后把刀子塞给了他。是这样的吗?
“荒唐,胡扯也该有个限度。”号豪听得目瞪口呆,“你们去搜我家吧,只会是白费力气。”他环顾周围的士兵。
独眼兵长思索片刻,指派了三个人出去。
“号豪,情况不妙哟,会查出你家有刀的。”我发出警告,但号豪当然听不懂。
等待期间,四名士兵把号豪连同椅子一起搬到了墙壁另一头。
难道地底下还有房间?
独眼兵长也消失在墙里,我自然想尾随,但剩下的两名士兵把柜子摆回原位,挡住了入口。
酸人也被留下了。他“啊”了一声,张大嘴巴,接着对站在柜子旁的士兵说:“喂,让我进去。”
士兵们充耳不闻。以前只要摆摆架子、耍耍威风,任何要求就都能满足,碰了壁的酸人有些退缩,又“喂”了一声,但士兵看都不看他一眼。
好了,该怎么办?我开动脑筋。
“猫,你可真闲。”面前的士兵对我说,或许是想忽视酸人才故意和我搭讪,“这里可没什么好东西哦。”他发出“嘘嘘”的声音,挥着手。
“你们铁国士兵今后有何打算?”我问,对方当然不会回答。
无可奈何的我离开了冠人的家。
然而,我并未放弃。
或许能从外面偷看。
被柜子挡住的墙壁在这边,所以?我回想着室内的格局,沿外墙绕过屋子,来到屋后,发现了一个小洞。
我雀跃不已,或许能借此窥视。
看得见里面吗?我凑上前。眼前很黑,看不清楚状况。我伸出前脚,但只能塞进一点点。洞就不能再大一些吗?
用爪子稍微挖一挖吧。
石头掉落,不过仅掉了零星几颗。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也进不去。
真可惜,如果能进去,搞不好能溜到地下。
我用后爪搔搔耳后,理理毛,顺便猜想号豪的处境。
他会遭受暴力对待吗?
因为他杀害了铁国的士兵?
号豪应该没动手,却要遭到凌虐吗?
蓦地,我想起顽爷的话。
无法违抗。必须服从命令。不仅必要的东西会被夺走,非必要的东西也会被夺走。若是抵抗,就会受到暴力对待,连小命都难保。战胜的一方有此念头,即使不抵抗,也会遭到暴力对待。战败就是这么回事儿。
那个酸人,以前就目中无人,蛮横无理地虐待人民。
铁国士兵等于一大堆酸人吗?光是想象,我就要忍不住感叹:“若果真如此,那实在是烂透了。”
眼角余光瞥见自己的尾巴,我舔了舔,打了个哈欠,再把前爪的趾间舔干净。理毛这种事,只要一起头,就会忍不住沉迷下去,欲罢不能。我全神贯注地舔了好一会儿,不经意间抬起头,他们已在视野之中。
是老鼠。
(猫)
老鼠们似乎注意到了我,歪着头望向这边,浑身僵住。
霎时,我的体内萌生追逐的冲动,同时又涌起警戒之心。
会不会是陷阱?
昨天刚上过当,我可不想再掉进老鼠的圈套。
来自太古的指令渐渐侵蚀大脑,但我勉强按捺住。
一如既往,老鼠们天真无邪地看着我,大概是在寻找逃跑的时机吧。
“不要动!”我大喊。
老鼠们身子一抖。
“你们一跑,我就会忍不住想追。现在我就很想扑上去,不过还能忍耐。如果你们跑起来,我恐怕会无法克制。”怎么连向老鼠解释都像在威胁。
其中有两只老鼠互望了一眼,然后转向我,挺直背站起。
我觉得没问题了,便朝他们走近。我一边告诫自己千万别袭击对方,一边缓缓前进。接着,我注视着那两只老鼠说:“我有事想拜托你们。”他们又细又光滑的独特尾巴晃动着,我赶忙移开视线。老鼠的尾巴会刺激猫,非常危险。
“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吧?”对方沉默不语,我感到疑惑。
“是的。”右边的老鼠回答,“我们听得懂。”
“我们在犹豫能不能开口。”左边的老鼠也出声。
“怎么不行?话就是想说的时候说的呀。”
“是的。”“是的。”
他们依旧规矩安分,遣词用句也谦恭有礼。
“我有事想拜托你们。”
“你刚刚讲过。”
“没错,我刚刚讲过。”步调被打乱了。我回望背后的冠人家,继续道:“我想请你们去探探屋里的情况。”
“咦?”
“有个房间从屋里进不去,从外面又看不到。”我解释道,“不过,有个小洞。”
“小洞?”
“但洞太小,别说钻进去了,我连前脚都塞不下。”
“换成我们就很容易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你们真的好聪明。”
“我们聪明吗?”“聪明吗?”
“多谢帮忙啦。”
“洞在哪里?”“我们去瞧瞧吧。”
两只老鼠毫无戒心地答应了,我颇为讶异。他们跟着我走向屋子的外墙。
我用脚指示方才窥视的洞穴,也就是介于墙壁与地面之间的石墙破损部位。两只老鼠压低身子,头钻进去后暂时停下,折回我面前。“的确,我们应该没问题。”
“太好了。你们能马上进去看看吗?”
“然后呢?里面究竟有什么?”“我们要干吗?”
“进去后就?”我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只是猜测,“大概会看到很多人类。一个体格魁梧的男子被绑在椅子上,然后铁国的士兵?”说到一半,我忽然想到老鼠不会区分人类。
果然,他们马上提出:“人类就是人类,我们分不出来。”
原来如此。于是我教老鼠怎么分辨,被绑在椅子上的人类是“号豪”,脸上涂着颜料的人类是“士兵”,一只眼睛被布遮住的男人被称为“兵长”。简单来说,应该就这三种人。
“请记住他们讲过哪些话、做过哪些事,回来告诉我。”
“我们要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啊?”我思索了片刻,“我希望你们了解了状况后再回来,可是待得太久也麻烦,就交给你们判断吧。”
“交给我们判断吗?”
“万一你们待得太久,我可能会等不及先走。总之,看到能告诉我的内容后,就回来报告吧。”
“这样啊。”“好的。”
老鼠们毫不怀疑我的话,也没拒绝,乖乖听从指示。
我又叫住正要钻进洞穴的两只老鼠。
老鼠们停步,转过身,我叮咛道:“万一遭遇危险,要马上逃走。比起我的委托,你们的安全更重要。”
“好的。”老鼠们头先钻进洞,然后是身体,伸得直直的尾巴也很快消失。
“体贴老鼠的多姆先生。”我忍不住调侃自己。
(猫)
我趴在原地,把脚折进身体底下休息。委托了老鼠们去做事,我便悠闲地晒着温暖的阳光打盹儿。不必自己去办麻烦事,真是相当愉快。
周围一有风吹草动,我便瞬间清醒,随即又打起盹儿。就这样,不知待了多久。
忽然,我感觉到胡子阵阵抽动,察觉那是鼻子对气味起了反应,倏地睁眼。
老鼠们站在我面前。发生了什么事?十几只老鼠排在我眼前,让我不禁有点畏缩。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最前方的老鼠道歉。那只老鼠仍是老样子,口吻恭敬有礼。他的体型比其他老鼠都大,额头上有白点状的花纹。是“中心的老鼠”。
“你们又来抓我?这次我可不会乖乖就范。”别看我这样,我可刚一掌打下黑金虫哦。
“不,他们俩似乎接受了你的委托。”“中心的老鼠”用尾巴示意旁边的两只老鼠,“依照约定探查过屋内的状况后,他们折返回来,却发现你在睡觉。随便吵醒你,或许会遭到攻击;如果逃走,又违背约定。他们烦恼了很久,只好找我商量。”
“你们真守信用。”我这么说可不是讽刺。其实他们要逃走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打从心底佩服老鼠的正直。
我望向冠人家的墙壁。
不知号豪的处境如何,还在里面,还是已被释放?
“那么,结论呢?”“中心的老鼠”平静地细声问道。
我一头雾水。“什么?”
老鼠没生气。“昨天我们提出请求,希望今后猫不要再攻击老鼠。你和同伴谈过了吗?”
哦?我一阵内疚。唔,那件事?我不打算扯谎,坦白承认:“其实,我还没好好跟大伙儿谈过。”
“这样啊。”不知“中心的老鼠”是失望、惊讶,还是毫无感觉,从外表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那么,有没有看到屋里的状况?那两只老鼠看到了什么?”
“中心的老鼠”瞥了旁边的两只老鼠一眼,答道:“关于这件事?”他又看了看身后的老鼠,“我们认为应该交换。”
“交换?”
“中心的老鼠”身后是那只褐色老鼠,就是和马背上的行李一起进城的“远方来的老鼠”吧。是“远方来的老鼠”传授的智慧吗?
“我们提供情报,告诉你在屋里的所见所闻。”
“交换?吗?”
“作为交换,请你们停止攻击。”“中心的老鼠”说,其他十几只老鼠一动也不动地听着,“我想,今后还会碰到类似的情形。你们进不去的地方,我们进得去。你们看不见的情况,我们看得见。甚至?”
“甚至?”
“你们不想做的事,或许我们办得到。”
代办不想做的事,这个提议确实吸引力十足。“碰到那种情形,就拜托你们吗?”
“作为交换,请保证不会危害我们。”
以自身的特质为筹码,提出交换,而且这个提案对我们十分有利。真是聪明的手段。
“可是,我觉得很困难。”我坦白道。
“很困难?”“中心的老鼠”口气依旧平板生硬。
“昨天我也解释过,唯独此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停止。我不能保证猫不会攻击老鼠,甚至想不出停止攻击的方法。我只能口头答应。”
“现在你就没攻击我们,这不就表示你能够自制吗?”
“那是我很努力地克制,而且很希望别人能夸奖我。”
“我夸奖你。”“中心的老鼠”应道。
“此刻我还能忍耐,的确,这或许能渐渐形成习惯。好想追捕你们——将这种让人心痒难耐的欲望一再压抑,可能就会成为习惯,只是?”
“只是?”
“很危险。”我忠告老鼠,感觉有些奇妙,“假设我说服了同伴,他们表示理解,并许下承诺,之后你们老鼠便能在猫面前从容不迫地走来走去。当然,我们会遵守约定,压抑欲望,但有时难免会无法克制,飞扑上去。能试试,但相当危险。这样行吗?你们必须做好会有老鼠牺牲的心理准备,还是不小的牺牲。”
听了我的话,“中心的老鼠”沉默片刻,似乎暗暗思考着。半晌,他低喃道:“得做好牺牲的心理准备?还是不小的牺牲吗?”看起来像在盘算新点子,“总之,还是请你们考虑考虑。如果愿意答应交换,请到今早我们会面的地方。”“中心的老鼠”最后说道,他是指那座粉仓库吧。
“啊,等等。”我喊住他。
“中心的老鼠”回过头。“怎么了?”
“要如何证明你们取得那个房间里的情报了?”
“什么意思?”
“如果我依你所言成功劝服其他的猫不再攻击老鼠,最后你们却告诉我,其实你们没看到值得报告的事,可怎么办?”
这番话已接近强词夺理。从昨天开始和老鼠打交道起,我便发现他们过于老实,完全没有趁火打劫之类的念头。可是,此时我非常想知道号豪的状况,只有一点也好,所以试着挑衅对方。
尽管遭到怀疑,“中心的老鼠”却并未生气。他回一句“嗯,我了解你的心情”,简直正直得过了头。我都想向他求教,要怎样才能获得那种崇高的美德了。
“中心的老鼠”唤来我委托调查的两只老鼠,他们俩轻巧地走到我面前。
“穿过墙上的洞后,你们在房里有没有看到人类?”“中心的老鼠”询问。那情景就像人类的大人和小孩进行简单的问答。
“是的。”“看到了。”
“号豪呢?绑在椅子上的男子怎么样?”我提问。
两只老鼠对望一眼,似乎是在确定谁先开口,而不是商量要说什么。
“独眼的人类?”“兵长?”
“问了坐在椅子上的人类很多问题。”“坐在椅子上的人类相当生气,可是被绑着,不能动。”
这画面我也猜想得到,很难算新情报。
“听得懂独眼男人的话吗?”看“中心的老鼠”没有出声表示“到此为止”,我便趁机追问。
“‘跟这个国家相比,铁国非常大。’”老鼠应道。
“啊?”
“兵长是这么说的。”另一只老鼠点点头。“跟这个国家相比,铁国非常大。大到根本无从比较。”
“假设铁国的面积是五十,那这个国家只有一。”
转达情报的两只老鼠,对国家和国土大小似乎毫无兴趣。
“啊?”我还想继续问,“中心的老鼠”终于制止:“就问到这里吧。等你们答应我方的请求后,我会让他们讲完的。”
(人类)
听完多姆老弟的话,我思忖着该从哪里问起,想弄清楚的事情太多。发现自己居然为陌生国家的遭遇担忧不已,我不禁苦笑。
“不管何种环境,人类都能够适应。”很久以前,我在刚调去的新部门吃尽苦头时,一名女同事曾这么安慰我。如今我觉得,或许她真的没说错。因为我已逐渐习惯与猫聊天。
“真的是那样吗?”我说。
“真的是哪样?”
“一开始你不是说,铁国和你们国家就像切成两半的圆,大小相等吗?”
“国内的人类都这么认为,我从没怀疑过。”
“可是,独眼兵长?”
“只有独眼兵长这么说。”
“原来如此。”
“八成是想强调他们多么强大,稍微夸张了一点儿。”
多姆老弟的脑袋很聪明。正如他所言,向敌人夸耀自身的力量,应该是正确的战略。
“不过,万一铁国真的很大?”多姆老弟冷静地继续说道。
“万一铁国真的很大?”
“那就是我们国家的人一直误会了。”
“虽然目前无法判断哪边才是对的?”缺少相关信息,不可能得出结论,“但从刚刚听到的内容判断,我认为是铁国在撒谎。”
“为什么?”
“如果两边的力量真有压倒性的差距,那战争不会拖那么久。”
“确实如此。”多姆老弟同意,但不知是不是一时激动,他伸出爪子,掐住我胸口的皮肤。好痛。
“人类都说,战争拖那么久,是因为两方势均力敌。”
“若铁国领土是五十,我们是一,差距这么大,那不出几天就能分出胜负。”
我很担心被带进秘密房间的号豪。
假如铁国士兵确实是要搜捕杀害同伴的凶手,那一旦知道号豪是冤枉的,便会放过他吧。但要是铁国士兵觉得“谁都行,抓一个当替罪羊吧”,情况就不乐观了。不论是否清白,他们都会凌虐号豪,杀鸡儆猴吧。
“然后呢?”
“我去了顽爷家。”
“又去?”
“没错。我猜城里的人应该都聚集在顽爷家。”
“为什么?”
“因为在城里,不安的人只能去顽爷家。”
(猫)
刚踏进顽爷家,库洛洛就一脸吃不消地凑上前,告诉我:“最先报到的是医医雄,其他人也很快过来了,屋子又变挤了。”
“号豪被带走了,大家都很不安。只要觉得不安——”
“就会来这里。”库洛洛臭着脸接口,“来这么多人,挤都挤死了。空气都变稀薄了,真讨厌。而且他们只会聚在一块儿就会抱怨个没完。”说着,他转向站在室内的访客。
屋里又多出好几个人。
从床上传来顽爷的说话声。“你们真爱凑热闹。明明禁止外出,却又跑来看我。”他笑道。
“现在还管什么禁止外出?”菜吕愤愤不平,“我去了号豪家,号豪被带走了,小孩在哭,他老婆也在哭,实在教人看不下去。”
丸壶愁眉苦脸地说:“目前,铁国的士兵应该都为了号豪的事聚在冠人家,没看到有人巡逻,外出并不困难。”
此刻没人巡逻,可回家时或许会很危险啊。我为丸壶不经大脑思考就得出的结论感到担忧,但也没必要费神替他操心。
“今早在广场上,铁国士兵举枪揍了丸壶。”库洛洛告诉我。
“哦,我看到了。丸壶跑出队伍,扑向士兵。”
“真受不了,他总是这么鲁莽。”
“顽爷,”菜吕求救似的问,“号豪会怎样?话说回来,铁国的士兵真的是号豪杀的吗?”
“如你所知,我一直躺在床上,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情况吧?你问我,我又上哪儿去找答案?”顽爷并未生气,“不过铁国士兵应该不是号豪杀的。若是他干的,他会老实承认。”
“号豪也这么说。”有人附和,看来,对“号豪遭到冤枉”一事,无人存疑。
“到底是谁撒了谎,害号豪被抓走?”愤慨的丸壶鼻翼翕张。
我对库洛洛说:“可能是酸人。”
“是吗?”
“我刚刚在冠人家,酸人的态度简直就像已成为铁国的一分子。格雷说,酸人似乎在暗中陷害号豪。”
“真受不了,酸人这家伙怎么都学不到教训。”库洛洛叹息,“那号豪呢?”
“号豪他?”说到一半,我想起在冠人家看见的景象,“对了,库洛洛,你知道冠人家里有个秘密房间吗?”
“秘密房间?有这种玩意儿?”
“地底下有个房间,是秘密房间。号豪被带到了那里。”
“然后呢?”
“后来的情形我不清楚,我进不去。”不过,我委托了老鼠帮忙查看。
顽爷轻咳了一下。由于其中还掺杂一丝笑意,众人不禁困惑地噤声。
“顽爷,怎么啦?”医医雄问。
“唉,看到你们这么超然,我忍不住觉得好笑。”
“超然?”丸壶语带不满,“我们哪里超然了?”
“你们明白吗?你们每个人都即将面临可怕的状况,那不单是号豪一个人的问题。”
“可怕的状况?”医医雄重复道。
“铁国的士兵来到这座城市,准备接管全城,光这样已经够可怕的了,居然还有人杀害士兵,惹恼对方。你们认为敌方会怎么想?要他们保持平常心,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不是吗?现在哪里是从容谈论号豪家的人好可怜的时候,你们觉得那是别人家的事,事实上,那是所有人的危机。”
周围的人顿时沉默。虽然可能不完全同意顽爷的话,但心里都有些害怕吧。
“更何况,事情或许不会简单了结。”顽爷的话仿佛拉紧了一条看不见的线。
“不会简单了结?是什么意思?”医医雄问,“接下来才算正式接管吗?”
“我是指,号豪被带走,很可能不是这件事的结果,而是开始。”
其他人依旧不懂顽爷的用意,神情十分紧张。
“你们都知道以前我们也和铁国打过仗吧?”顽爷继续道,“小时候我成天听大人谈论战争的恐怖,听得都快受不了了。”
昨天顽爷也曾对号豪说过相同的话,战败的国家,人民会遭到残酷的对待。这次顽爷说得要更具体。
“之前,赢得战争的铁国士兵似乎没有立刻实施暴力。”起先,顽爷仍以“似乎”、“听说”之类的语气讲述传闻,后来渐渐变得犹如亲眼目睹,充满现实感。“铁国的士兵站在敌国的百姓面前宣告:‘冷静,只要不抵抗,我们保证绝不会伤害你们。’”
听着顽爷的讲述,有人吞了吞口水。
“然后铁国的家伙下令:‘晚些时候会进行详细的说明,在那之前,请各位待在自己的家里。’但有一名男子当场遭到逮捕,罪名是‘企图反抗’。之后,他被带往某个房间。”
那岂不是和号豪的情况一模一样?不只我这么想吧。
“接下来呢?”菜吕催促道。
“铁国的士兵痛揍了那名男子一顿。”
“然后呢?”医医雄依然没显露感情。
“然后,铁国的士兵问:‘还有其他人企图反抗吗?’”
“其他人?为什么这么问?”
“男子否定了,说他根本没有同伙。然而男子遭受到严刑拷打、割肉凌迟,最终吐出一个名字。”
我转向库洛洛,问:“他说割什么?”
“不知道,应该是身体的某个部位吧。”
“感觉好痛。”
“一定很痛吧。”
丸壶紧紧皱眉。“可是,他怎么会说出别人的名字?不是没有同伙吗?他到底报上了谁的名字?”
“会是谁的名字呢?”顽爷的口吻倒是很轻松,“谁的名字都行。除非供出同伙,否则他会继续遭受折磨、千刀万剐。所以,他抛出了一个名字。至于那个人是谁,对铁国士兵来说无所谓。”
“是谁都无所谓?”
“于是,铁国士兵抓走了那个男人,进行长时间的殴打及刀剐,严刑折磨,逼他说出一个名字。”
“说出名字后,会怎样呢?”
“获得释放。”顽爷回答,“二人都保住一命,并重获自由。然而,虽然命还在,人却等于死了。不是吗?他们供出无辜的朋友,被人冷眼相待,同时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总之,铁国的士兵就这样接连折磨我国的人。”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有人提出疑问。
“摧毁人民的自尊,及对他人的信赖。借由这种手段,人们更容易接受铁国的支配,或者说不得不接受。要接管一个国家,或许这是最有效率的方法。”
“顽爷,”菜吕既担心又怯懦地开了口,仿佛在窥看傍晚时分渐渐不明的夜色,“这次会不会发生同样的事?”
“号豪会说出谁的名字吗?”医医雄冷冷地追问。
“不无可能。”顽爷回答。
“我相信号豪。”弦宣誓般地说,“他不会拖别人下水的。”
“不管遭到多么残酷的拷问?”顽爷的嗓音不大,却响彻整个屋子。
沉默了片刻,丸壶语气坚定地说:“号豪会撑过去的。”更像在说服自己。
“或许吧。”顽爷也赞同,“不过,万一连他儿子也被抓去,事情就很难说了。”
所有人一齐发出呻吟。
库帕士兵的故事
“喂,小子,这边这边!”听到呼唤声,我猛然清醒。脸颊好痛,回过神时,才发现地面就在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倒下的,我慌忙起身,手掌触到泥里的小石子,粗糙的触感刺激着我,终于恢复了意识。
一阵重物坠落的咚咚声在身后响起。我想回头,却听到一声呵斥:“不要回头,快跑到这里来!”复眼队长在我的右前方,距离相当遥远。
周围全是杉树。枝叶相互遮蔽,四下一片幽暗。阳光射不进这片树林。
复眼队长所在的地方却很明亮。到那里,便能离开森林了吧。
我连滚带爬地拼命跑。不逃到明亮的地方,我就要被埋在树林里死掉了。
我闪躲着耸立的杉树,焦急地狂奔。
我知道有个庞然大物在后头追赶,速度不快,能听见缓慢但沉重的声响。
“快过来!”
复眼队长一脸严肃地呼唤着我,画在帽子上的眼睛注视着我。
冲出森林后是一片荒地。
四下豁然开朗,阳光展臂迎接我。
此时,后方传来声响。
我脚步未停地继续奔跑,回过头确认后方的情形。
是杉树。用分成三叉、不知该称为脚还是根的枝杈踏着地面,就是那三只脚引发地面的震动。同时,许许多多的树枝朝四面八方延伸。树枝前端挂着叶片,宛如垂下的手掌。
好白。
从树皮到枝叶,都泛着灰白的色泽。
什么时候从蛹变成这副模样的?
每天早上,我们四个人都会分头巡视林中蛹化的杉树,严加戒备,却一直没发现变化的征兆。
某日,我们穿梭在森林里时,大地忽然震动,一株白色杉树从后方追过来。
复眼队长拉扯着我的胳膊,我这才发现自己瘫坐在地。似乎是吓得腿软,无法支撑身体。我应着“是”,想要站起,却又瘫坐下去。
“怎么回事儿?你不是这么没用的家伙吧!”复眼队长大喊,“你不是要保护城里的人才来到这里的吗?你不是来战斗的吗?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复眼队长的话点燃了我体内的火焰,仿佛无形的手扇起一阵火苗,很快蔓延至我的全身。当选上库帕士兵的我,不能露出这种丢脸的丑态。
“你可是万中选一的士兵啊!”复眼队长吼道。
我踏稳脚步,站起身。朝复眼队长指示的方向笔直跑去,途中我没再跌倒。“鹏炮大哥他们呢?”我边跑边问,复眼队长使了个眼色。
在前面。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很远的前方。
再过去肯定是山谷。
只差一点?突然,我感觉衣服被往后扯,身体顿时变轻。我飘在半空中,视线摇晃,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因为我正在旋转。发现这一事实之际,一个庞然巨影逼近我的背后。
接着,我便被拉了上去。杉树分出许多枝丫,其中一根的尖端勾住了我背部的衣服。
我转头一看,是树。树掀起来的皮乍看之下恍若受伤的口子。树皮虽是白色的,表面却湿湿黏黏,让人无法不联想到昆虫刚羽化时的状态。
脖子被勒住,意识逐渐飘离。体温骤降,胯下冰凉。
我会被吃掉吗?不,会被甩到岩石上粉身碎骨吗?
勉强找回方向感,但身体依旧歪着,我瞥见站在地上的复眼队长。
他在叫喊。
是在叫我加油?叫我快想办法?还是说再见?骂我太没出息?我完全听不出。复眼队长一遍遍朝落入库帕手中、在半空中狂踢双脚的我大吼。
我只能不停踢打双腿。
地面传来轰响,库帕缓缓步向复眼队长。
复眼队长仰望着我,往后退了一两步。不是逃跑,更像是拉开距离,思考对策。
我手足无措,已有被库帕杀死的心理准备。想到再也没办法踏上地面,不禁后悔,早知道该珍惜站立行走时的每一个动作。
此时,一道光射来。
下方的地面有东西在发光。光源并不大,小小的,却仿佛能贯穿身体般锐利。
光线过于炫目,我不禁闭上眼。不料,身体忽然重获自由,这自由令人不安。
仿佛有一股强风灌入身体,冰冷的空气从屁眼穿过肚子,搔着胸口。
我掉下去了。
赫然睁眼,就看见地面在逼近。我急忙翻了个身,肩膀着地。虽然疼,但身体滚了几圈后,我还是站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强光似乎惊到了库帕。
虽说我连库帕有没有眼睛都没看清楚,但至少库帕的树枝松开了我的衣服。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发光?
“快跑!”前方的复眼队长挥舞着手臂催促我。
库帕从后面追来,影子延伸,覆上我的背。不用回头确认也知道,我们的距离越来越短。我不停狂奔,分趾袜脱落,就赤脚奔跑。
双脚仿佛已不属于我,自顾自地移动。我一路连滚带爬,此时我只能不停地跑。背后传来巨大的脚步声,我脚步踉跄。
持绳索的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就在我前方,正估算着拉绳索的时机。
“快跑!”复眼队长大喊。
双脚差点绊在一起。
库帕就在身后。“咚!咚!”,树木的脚步声,飞扬的土块随之从背后铺天盖地而来,砸在我的后脖颈上。
大概是复眼队长下达了指示,只见鹏炮大哥和卷发男站起身,紧紧拉起枝叶编成的绳索,挡在我前方。
原本应该在我通过后再拉起的,不然我也会撞上绳子。
可是,眼看着准备已完成。
原来如此,我懂了。由于我和库帕离得太近,等我通过再绊倒库帕太困难,于是只能连我一起绊倒。
虽然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但我立刻醒悟“这样也好”。我是被选来打倒库帕的,能够顺利引导库帕被绳子绊倒,并一同命丧谷底,也算是得偿夙愿。
身子前倾。
鹏炮大哥神情紧绷,是在担心我吗?还是被我身后的库帕所震慑?我无从判断。
绳索就在眼前。
我会撞上去,赶过来的库帕也会一块儿坠落山谷吧。
“扑倒!”
复眼队长的声音冲进耳朵。什么?我往旁边一看,见复眼队长的手朝下挥动,做出以掌心压住地面的姿势。
脑子来不及思考,身体已滚倒在地。我伸出双手,扑向地面。一个前滚翻,身子倒下后继续向前滚。泥土刮刺着皮肤,我不停地翻滚。
终于滚过绳索。
可我停不下来。旋转的视野中出现平面的尽头,前方就是山谷。我伸手触地,试图靠十指刹车,却只能擦过。我使劲儿下压,突然传来尖锐的痛楚和清脆的声响,指甲断裂了。我会滚下山谷吗?
我睁大双眼,面朝上方时,瞥见一棵巨大的白杉飞过蓝色的天空。库帕被绳索绊到了,失去平衡,向前倾倒。
覆着白皮的大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谷中。
身体突然停止滑行,指甲断裂处渗着血。
我慢慢站起身,环顾四周后低头检查膝盖和胳膊上的擦伤。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不远处,两人都大口喘息着,调整呼吸。
我走近他们,询问刚刚那道光是怎么回事儿,但两人也一脸纳闷。鹏炮大哥说,一踏上地面就开始发光了。
“库帕坠落谷底没?”卷发男问。
“还在半空中吧。”鹏炮大哥走过来,想窥视谷底。
此时,脚下一阵剧烈的摇晃,像有重物撞击地面。我知道,那是库帕总算坠落谷底了。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我们早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库帕撞碎后会有水喷出来,一旦淋到,我们就会消失。
“咦,没有水呀。”卷发男看着自己的身体,摸了摸皮肤,四下张望。
不,我心想,水从谷底喷上来,会飞得高高的,然后再坠落吧。要等一会儿才会出现。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鹏炮大哥摊开手,手心向上,像在确认是不是下雨一般。
正犹豫着该不该闭上眼时,水花如同细雨般从天而降。打湿头发,打湿衣服,我不禁露出微笑。完成任务的成就感,让身体爽快地颤抖着。我们并未死亡,只是变透明了。
(猫)
“其实,我想出反击的手段了。”听顽爷讲完“上一场战争的可怕往事”后,医医雄开口道。
“反击的手段?”弦低喃。
我也纳闷地问:“手段?”
当时,众人正担忧着未来,屋内鸦雀无声,这让“反击”和“手段”两个词听起来愈发强而有力。
医医雄举起右手中的小皮口袋,说:“就是这个。”
哦,原来如此!我不禁欢呼。
“那是什么?”库洛洛眯起眼,想透视袋内。
“我猜是黑金虫,刚才医医雄在家里磨虫子呢。”
“黑金虫?这个季节黑金虫不是都还躲在地底下吗?”库洛洛接着说,昨天咱们不是才在这儿讨论过吗?
“有虫子飞进医医雄家。”我没解释可能是老鼠不慎挖开了黑金虫的巢穴,而是自夸,“是我打下的。就像这样。”我慢动作示范如何跃起打虫,恨不得大喊“睁大眼睛瞧仔细”。
医医雄向其他人说明:“今天有只黑金虫跑进我家。”
“现在并不是黑金虫出没的季节啊。”丸壶质疑。
“但就是有虫飞进来了,还是猫帮我打落的。”
令我意外的是,人们似乎颇为兴奋。原以为大家的反应会很冷淡,说“区区黑金虫的毒能干什么”。
“医医雄,你有何打算?”丸壶问,“你打算怎么利用那些毒?”
“我就是来顽爷这儿商量的。”医医雄回答,“我想让铁国的士兵吃下黑金虫磨成的粉。”
“啊,果然是这样。好,很棒的点子!”丸壶亢奋地高喊,“就这么办吧,快!”一副要立刻飞奔出去,拿毒药泼敌国士兵的模样。
“可是,铁国士兵不见得会乖乖吃下吧,昨天也提过。”
“掺进水里就行了。”顽爷马上接口。
“掺进水里?”弦有些疑惑。
“这样啊?”医医雄应道。
“倒进水井吗?”有人问。
“倒进水井不够保险。”顽爷否决道,“城里的人可能会不慎喝下,不能掺进水井。以前我去冠人家时,看见门口有个很大的容器。”
“哦,水缸。”医医雄依旧语气平平,但似乎有一点起劲。
“有水缸吗?”库洛洛望着我问。
“嗯。”
冠人家门里左边靠墙处有个大水缸。是由泥土烧制而成的,平常都装满了水。人类家中都有蓄水的水缸,不过冠人家的格外大。口渴时,我偶尔会去舔几口水,天气太热的日子,还会偷偷浸一下脚降温。
“对啊。”丸壶兴奋不已,“没错,把毒药倒进水缸就行。现在士兵住那幢屋子,他们总要喝水吧。这个点子好,或许能把他们一举消灭。”
众人佩服不已,纷纷应着“有道理”。我却觉得他们开心得太早,但他们已喜上云霄。
“在水缸里下毒,就解决困境啦。”
“可是,要怎么到冠人家动这番手脚?一靠近那里就会引起敌人注意。”弦问。
唔,这也是个问题——众人抱起双臂,再次陷入烦恼。
“库洛洛,你怎么想?你觉得黑金虫毒的战略能成功吗?”
“很难说。”库洛洛不怎么感兴趣地舔舔前爪,“带毒药在水缸里下毒,除非做得很巧妙,否则会引起怀疑。”
“这样如何?”丸壶提议,“去找酸人。”
“找酸人?为什么?”弦问。
“酸人能接近铁国的士兵啊。”丸壶有些激动,大概是找到具体可行的反击机会让他铆足了劲儿。只要浮现出念头,他就要马上付诸行动。
我认为这个点子不坏。
“嗯。”菜吕点点头。
医医雄则怀疑酸人不会照他们预想的行动。
库洛洛伸展后背,回望身后。
“怎么了?”
“不用去找酸人了。”
“咦?”我刚在纳闷,就见酸人无声无息地闪进门。
“你们怎么又聚在这里,到底在想什么啊!”酸人说话粗声粗气,态度依旧高高在上,那声音宛如一把撕裂空气的小刀。
酸人的突然出现让医医雄他们颇为惊诧,气氛随之紧张,每个人都僵在原地。但没人表现出害怕。以前,只要酸人大骂“你们在干吗”,人们就会吓得瑟缩。因为会挨揍,或者会被无故找茬,视酸人的心情而定。其实酸人大半时间都在找别人的茬,每次倒霉的人都只能拼命辩解,向他求饶。
短短一天内,情况便完全不同。铁国士兵进占不到一天,关系便顷刻改变。
“酸人的立场变弱了啊。”我感慨道,“或许他本人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吧。”
医医雄转向酸人,说:“你来得正好。”
“咦?”
“我们有事拜托你。”医医雄打算解释丸壶提出的方案吧。
不料?
“觉得正好的是我。”酸人以充满压迫感的语气打断医医雄的话,“我刚好在找你,医医雄。”
“找我?”医医雄指着自己反问。
“找医医雄干什么?”菜吕也问。
“听着,铁国的兵长让我带你过去。”酸人撇撇嘴。那是他看到人们不知所措、伤心悲叹时感到欢喜的一贯表情。
“他们需要医生?”医医雄大概觉得是个大好的机会。
然而,酸人的回答却出人意料。
“是号豪。”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听说号豪供出了你的名字。”
医医雄陷入沉默。
“什、什么意思?”丸壶脸色一沉。
“什么意思?”弦也不安地问。
“听好,铁国的士兵在拷问号豪。我不清楚详情,总之,号豪报上了你的名字。看来,号豪似乎准备拖你下水。”
顽爷家仿佛被冻结了一般,鸦雀无声。
(猫)
“好了,快走。”酸人催促医医雄,并用力推着医医雄的肩膀,医医雄不禁发出呻吟,“号豪报出了你的名字,快跟我去冠人家。我看你也完蛋啦。”
“我是清白的。”
“清不清白铁国的士兵会问个仔细的,我只负责带你过去。”
“唔,这也算是天赐良机。”医医雄凝视着装有黑金虫粉末的袋子。
“嗯,是啊。”顽爷出声,“酸人,我们有事拜托你。”
“拜托我?顽爷你在说啥?”
“大伙儿刚刚在烦恼,该把这个重责大任交给谁,你来得正好。”
“什么跟什么啊?”面对出其不意的要求,酸人明显感到困惑。
“我们恰好讨论到这儿。”
“对,提到要拜托酸人你。”丸壶鼓起双颊。
“带医医雄去铁国士兵那里是你的任务,对吧?”顽爷继续道,“那么?”
“怎样?”
“你得帮忙下毒。”
“啊?”酸人一愣,“下毒?你在说什么?”
在场众人仿佛想趁酸人头脑混乱时,把一头雾水的他卷进来(当然,他们根本没想那么多),七嘴八舌地进行游说。“你待会儿不是要回自己家吗?不会有人怀疑你的。”“没错,谁都不会怀疑!”“你不是说站在祖国这一边吗?”“希望你能替我们下毒。”
“等下,下什么毒?你们在讨论什么事啊?”
“这里有磨碎黑金虫制成的毒药。”医医雄举起手中的小袋子,像在教导孩童,“倒进你家的水缸就行。铁国士兵住在你家,只要喝水就会中毒。很简单。”
“乱来什么!”酸人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那样会死人的。”
“没错,不过死的是铁国士兵。”
“乱来!”酸人再度怒吼。
“酸人,你父亲冠人在守护城市的城墙上,用的就是黑金虫的毒。你也效法父亲,借毒药打倒敌人吧。”丸壶嚷嚷道,“难道说你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那只是随口说说?”
酸人一时语塞,随即又逞强骂道:“你那是什么口气?”可惜缺少气势。
“不是吗?”菜吕站在他背后,“酸人,你不是我们这一边的吗?你要出尔反尔吗?那么?”“我们只能好好教训你一顿了。”“是啊,下手吧!”“他们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居然要投效敌营吗?”人们又七嘴八舌起来。
他们对酸人多到不能再多的不满,或者说,这座城市长年累积的对酸人的不满,随时都会爆发。
顽爷高声大笑。库洛洛也赞叹:“瞧瞧这场面,多热闹。”
酸人似乎察觉情况不妙,支支吾吾了一阵后回答:“还用说吗?我是这个国家的一分子。”完全是为了摆脱危机,落荒而逃的态度。
“这样的话?”
“好吧,我答应。”酸人严肃地点点头。
“哇。”我和库洛洛对望。
“真的假的?”“很可疑。”
酸人语气急促。“我明白了。我带医医雄过去,趁机把毒药倒进水缸里,对吧?懂啦,我做。”
“你确定?”众人再次询问,并逼问“你不是随口说说的吧”?
“要是你们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了。不过,铁国也是我的敌人。”酸人的话铿锵有力。
“那你刚刚为何犹豫,不立刻接受下毒的任务?”丸壶质疑。
酸人皱眉道:“我会害怕啊。”
“害怕?”
“被迫做这么危险的事,哪个家伙会一口答应?老实说,谁都不想干这种差事吧?”
“库洛洛,你觉得呢?酸人究竟在想什么?”
“或许他什么也没想。”
“啊?”
“搞不好,他真的满脑子只想着自保。”
“你的意思是,他会背叛?”
“他还没想那么深吧。”
“话说?”酸人突然低声下气,“我刚才才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丸壶粗鲁地反问。
“有人提到铁国士兵是我的杀父仇人。没错,我不能原谅他们。”酸人很激动,像被自己的话煽动了,“所以,我会协助你们。不,请让我助你们一臂之力。”
“这是怎么啦?”丸壶和菜吕面面相觑,不知如何面对忽然干劲十足的酸人。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坦白讲,我一直只考虑自己。但现在我总算醒悟了,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你要干吗?”丸壶又慌张地问。
医医雄冷静地将手中的小皮口袋交给酸人。“我们一起去冠人家吧,我会引开铁国士兵的注意,你趁机把毒药倒进水缸。”
酸人点点头,应道:“好”。
所有人都噤声不语,气氛沉重无比。喘气声、叹息声、吞口水声伴随各种无意义的小动作,纷纷出现。
“好,走吧。”医医雄开口。在场人类全部挺直脊背。
酸人缩起下巴,问:“你不用先回家一趟吗?不跟孩子老婆说一声?”
“啊,也对。”医医雄答道,“的确,先去看看家人吧。不过这样一来好像一去不返似的。我打算办完事就回来。”
“当然。”酸人点点头。
医医雄环顾四周,开玩笑道:“你们这是什么眼神,简直像在目送邻居赴死。”
“喂,库洛洛,你认为医医雄回得来吗?”我问。
“难说。号豪就没回来,不太乐观。”
“我们等你。”弦刻意轻松地说,眼眶却泛起泪花。
“啊,对了,医医雄。”
“怎么啦,顽爷?”
“万一?”
“万一?”
“万一你必须供出谁的名字,就报我的名字吧。”
“顽爷的名字?什么意思?”
“我会全部担下来,就丢给我吧。”
医医雄顿了一下,应道:“我不打算说出任何人的名字。”不过他又沉默片刻,或许是想象着即将面临的情况,接着叹口气,低语道:“万一我说了顽爷的名字,请您原谅。”医医雄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感情的纹路。
谁都没能立刻做出反应。半晌后,丸壶出声:“别放在心上。”
“既然要说,你报出顽爷的名字就是。”弦也附和。隐约飘过一阵安心的气息。
“酸人,拜托你了。”菜吕上前几步,用力握住酸人的右手。
“我相信你。”丸壶也跟过去与他握手,弦也一样。
“啊?嗯,好的。”面对从未发生过的情况,酸人也有些手足无措。尽管他拼命隐藏,但仍能感觉得出,他正因被信赖而感动。
(猫)
医医雄随酸人离开顽爷家后,阴郁的气氛一直盘桓不去。或许是号豪和医医雄都不在,缺少领导者的缘故。我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们,暗想下一个发言的人会不会成为新的领袖?
弦打破沉默。“顽爷,我听美璃说?”
“说什么?”
“曾经成为库帕士兵的幼阳不是回来了吗?”
“是啊,虽然遍体鳞伤。”
“幼阳很了不起。”菜吕出声,“他打倒了库帕,是勇敢的男子汉。”
“客套话就省省吧。”顽爷笑道,“幼阳体无完肤,浑身是血,连脑子都不正常了,形同已死。那不能算是平安归来。”
“美璃说,幼阳的手指和脚,被库帕射出的石子砸出许多洞。”
“美璃记得可真清楚。没错,肉被挖出,骨头碎裂,血止不住地流,就像古老传说中所描述的一样。等于就是死了,根本称不上英雄。”
“弦,你怎么突然提起幼阳?”
“哦,美璃说?”
“弦只会‘美璃说’、‘我家美璃说’。”丸壶调侃他。
弦满脸通红,继续道:“美璃曾听幼阳低喃‘石头发光’。由于石头发光,他才顺利从库帕身边逃开。”
“哦。”顽爷一脸怀念,“是啊,我也听到了。”
“他果然这么说过?”弦不禁提高音量。
“幼阳告诉我,他是趁石头发光时逃掉的。”
“具体是怎么回事儿?”丸壶不耐烦地问。急性子的他,听到别人谈论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想必非常烦躁。
“喏,库帕士兵的传说中不是也提过会发光的石头吗?”弦解释。
“是啊,的确。”我也记得,传说里的主角被库帕抓住,千钧一发之际,地上的石头发光,让库帕放掉了主角。
“没错。”丸壶和菜吕不约而同道。
“那么,”弦深吸一口气,“搞不好真的有会发光的石头。”
“有会发光的石头?”丸壶颇为讶异。
“你是指,传说中打倒了库帕的发光石头?”菜吕蹙眉问。
“我不知道是不是石头打倒了库帕,不过石头发光,把库帕吓了一跳,传说中的主角才借此逃脱。而幼阳说过一样的话,那么,库帕所在的地方也许真的有发光的石头。你们觉得呢?”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发光的石头本身听起来就很不可思议,若传说与幼阳描述的情景相符,那其中可能有些隐情。
“发光的石头?”丸壶开口。
“真的存在吗?”菜吕愣愣的。
“对。”弦正色道,语气坚定,“搞不好能拿来当武器。”
“武器?”
“帮助我们挺身对抗铁国士兵的武器。”弦的口吻活泼了许多,感觉周围都瞬间变亮。从战败而遭到敌国支配的昨天开始,这个国家——至少这座城市,一直充斥着黑夜般的沉重,此刻却仿佛降下一道微光。虽然只有一点,但在场人的表情都变得明朗了。让我不禁觉得,黎明到访,抑或漫漫长夜,都由人类的表情决定。
“拿来当武器?行吗?”丸壶有些怀疑。
“简直胡扯。”菜吕吸了吸鼻子。
“不,是有可能的。”顽爷加强语气道。
“嗯,毕竟它都能放射出惊吓到库帕的强光了。”弦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或许也能让铁国的士兵惧怕,成为我们强大的武器。”
“喂喂,前提是真的有那种石头。”菜吕摸摸眉毛。
“要怎样弄到发光的石头?”顽爷问。
“很简单,喏,根据传说,往西北方前进,就会进入库帕所在的森林,照着走就行了吧?”
“想得也太简单了吧!”我这只猫比人类先发出哀叹。往西北方走应该就能抵达——我实在不能肯定,仅凭这点线索就能到达目的地。
直到最后,众人也没想出弄到“发光的石头”的方法。
“弄到发光的石头”,这样的提议本身就太不现实。只是大伙儿一起痴人说梦,互相安慰。别提获得发光的石头了,现在连西北方都去不了。
“库洛洛,我出门一趟。”
“你要去哪里?”
“去看看医医雄。他被带到冠人家,不知道会怎样。”
比起这边的痴人说梦,感觉医医雄那边会更有意思。
(猫)
不快点过去,或许会错过好玩的场面,于是我匆匆赶路。医医雄踏入冠人家时,酸人能成功将黑金虫毒粉掺进水缸吗?机会难得,我想亲眼见证。
快跑啊!尾巴催促似的摇晃着。
看见冠人家的门了。
视野里出现一道影子,尾巴随之一转。我停下脚步,放眼望去。
是老鼠。
该说屡教不改吗?一阵令人颤抖的兴奋感窜过全身,我努力按捺下来。
不同于上次,这次没有一大批老鼠,只有两只。一只体格壮硕,另一只额头上有个白点,两只都挺直了背,双脚站立。是“中心的老鼠”和“远方来的老鼠”。
他们在冠人家的墙边安分地等待。我以为他们会溜走,或待在原地不动,没想到他们看到我之后竟慢慢地走了过来,让我大为吃惊。细长的尾巴晃动着,刺激着我的欲望。
“你们是在考验我的耐性吗?”我挖苦道。
“中心的老鼠”没放在心上,冲我打了声招呼:“见到你太好了。”还说:“我们正在等你。”
真会讲话,我心想,同时觉得真讨厌。不是因为不愉快,而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对方和自己一样会说话,想袭击他的欲望便会萎缩。
“等我?你们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我问。先前他们不是说“假如有事就到仓库”吗?
我急忙左右张望,害怕周围藏着更多的老鼠,正像网子般紧密地观察着我。
“这次其他老鼠没跟来吗?”
我猜“中心的老鼠”一定是顾及同伴的安全,最终认为仅由他们俩出面才是聪明的做法。原来如此,真是体恤同伴的好领袖。
然而,事情非我所想。“中心的老鼠”开口道:“我们想瞒着其他老鼠和你谈谈。”
“瞒着其他老鼠?”
“是的。我和这位‘远方来的老鼠’谈过,我们认为该重新提个建议。”
“你是指交换条件吗?告诉我们情报,但要放过你们?我还没跟其他的猫讨论。”我据实以告,“之前我也强调过很多次,我们是在无意识下忍不住追捕你们,即使想住手,也很难办到?”
“是的。”“中心的老鼠”附和。
“是的?什么是的?”听到这意外的回应,我不禁一怔。
“我们仔细想过。你们猫表示,不是故意追捕老鼠,而是无法压抑冲动,这一点我们能够理解。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逆来顺受。只是,我们认为,我们也有必要付出一些努力。”
会冒出什么新提案?我毫无头绪。接着,“中心的老鼠”面不改色地说(其实我完全看不出他们的表情变化):“能不能减少攻击的老鼠的数目?”
“减少?数目?”
“嗯,是的。”“中心的老鼠”淡淡地继续道,“我们会贡献一定数目的老鼠。相应的,请不要对其他老鼠动手。”
起初,我没听明白对方的提案,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决定接受你们的欲求。可是,一直处在不知何时会遭到攻击的情况下,我们无法安心过日子。”
过日子——这说法让我心下一惊。我一直以为,老鼠只是躲在某处的生物。原来老鼠也要过日子,我一时间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你们要怎样?呃,选出献给我们的老鼠?”
“这个由我们自行选择。”“中心的老鼠”看看“远方来的老鼠”回答,“我会和他,还有其他同伴商量决定。”
根据什么标准?我没问出口。一来对方没义务解释,二来就算说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处。即使他公开选择标准,也可能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准则。
“实际贡献的老鼠数量和时间要再讨论,但我们会依约,将一定数量的老鼠交给你们。”
“然后?随便由我们追捕吗?”我的脑袋仍一片混乱,眼前这只老鼠说出的话实在异常。我本以为他聪明、从容、大度、讲究逻辑,只是某些部分与我们格格不入?“正如我刚刚提过的,”我姑且试着进行说明,“我们攻击老鼠,是出于原始的欲求,没有规律可循。即便你们献出固定数量的老鼠,我们也可能没心情追捕,不去理睬;相反的,也可能一时冲动,无论出现哪只老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上去。”
“我们会在选中的老鼠身上做记号。我在考虑在尾巴末端抹上黑色的果实汁液。你们依记号选择追捕的老鼠就行。”“中心的老鼠”完全不顾我的说明,以一贯的平静语气解释道。
一旁的“远方来的老鼠”则面无表情,静静地聆听,没有插嘴。
“可是,被选中的老鼠们一定很不情愿吧。他们不会反对或抵抗吗?”
“我们会解释。”“中心的老鼠”回答,“一直劝到大伙儿接受。”
“一直劝到大伙儿接受?”我的尾巴摇晃起来,仿佛在探索这番谈话的逻辑。
“当然,被指定可以让猫追捕的老鼠不会毫无抵抗地接受。我们也有生命、有想法,有孩子、要过日子。但我会请他们积极地思考,把这当成一桩重要的任务。”
“哦?”我只能呆呆地应声。
“比方说,我刚刚想到一个点子,让你们猫和我们老鼠在大家面前决斗如何?”“中心的老鼠”又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你觉得老鼠和猫决斗有胜算吗?”
“目的不是获胜。对老鼠而言,是一场‘与猫决斗’的重大仪式,而你们,能在此期间体验到‘追捕老鼠’的快感。不参加决斗的猫在一旁观赏,也能发泄一些欲求吧。”
“被选上的老鼠能接受吗?”
“他们可以将此视为与巨大敌人对抗,是充满勇气的行为。目的是挺身对抗,死亡不过是结果。”
“原来如此。”我忍不住应道。虽然并不觉得合理,但“中心的老鼠”确实在渐渐地说服我。
“然后,这大概是最重要的一点。”“中心的老鼠”又开口了,“在决斗的过程中,血淋淋地展现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或许能对你们造成一些影响。”
“什么意思?”
“追捕老鼠,等于是在剥夺一只有意识的老鼠的生命。希望你们通过目睹那一场面意识到这一点,不再仅因一时冲动就行动。”
“不好意思,你的话太复杂,我不敢说我听懂了。”
“对不起。”
“如果这样也不行?”“中心的老鼠”接着道。
“怎样?”
“采用之前提出的方法也行。让我们选出一些老鼠,为你们工作。你们可以任意使唤,相对地?”
“要放过其他老鼠吗?”
“是的。”老鼠回答,目光倏地转开。他在注视我的背后,我一回头,看见了加洛。他似乎只是路过,发现我们之后,便保持着抬起右前脚的姿势远望。
“哦,多姆。”他慢慢走近,“我正在想你呢。”
我可一点儿都不想他。
老鼠们浑身颤抖。
“哦,老鼠们也在。”加洛的尾巴摆呀摆,像在探索空气一般摇晃。
“加洛,不能捉他们。”麻烦的节骨眼儿又碰上加洛这家伙,我心中苦涩。难得对方提出新的建议,却有毛毛躁躁的加洛跑来打岔,能顺利解决的事也会被搞砸。
“知道啦,知道啦。”加洛天生油嘴滑舌,经常随便打包票,这会儿肯定也只是随口说说,“我是懂得自我克制的好猫。”
“这话一点儿可信度也没有。”
“多姆,你不就平静地跟他们交谈吗?我也没问题。嗨,你们好,我是加洛。”他冲站在我旁边的两只老鼠打了个招呼。
“你好,请多指教。”“中心的老鼠”回应。“远方来的老鼠”在他耳边低语。
“老鼠们真有礼貌。”加洛一脸佩服。
“加洛,你真的不要紧吗?”我担心地问。
“什么不要紧?”
“要是你已经心痒,最好离远一点儿。唔,不是要你替老鼠考虑,只是?我们正在冷静地在商量正经事。”
“放一百个心吧。你来剖开我的身体瞧瞧,除了骨头和肉,剩下的全是自制力。”
听到这句话,我愈发担忧了。
此时,冠人家的大门口传来人声。是独眼兵长。
“你就是医医雄吧?进来。”独眼兵长说道。
老鼠们似乎被人的气息吓到,瞬间消失了。这种时候他们溜得特别快,一眨眼工夫就无影无踪了,或许这也是他们的生存能力之一。
“搞什么啊,不见啦?”加洛略带遗憾地埋怨。
“对了,加洛,铁国的士兵叫医医雄过去,我打算到冠人家瞧瞧他们打算干什么,你要一起来吗?”
“不要。老鼠就罢了,我才不想跟人类打交道。”
(猫)
冠人家门前站着铁国的士兵。医医雄一到就被他们团团围住,并立刻拖进屋里。我听见医医雄问:“号豪怎么了?”士兵没有回答,默默地带着医医雄进了屋。与号豪被抓去时相比,士兵的动作斯文多了。号豪是被四个人合力抬走的,或许是他抵抗得太激烈,士兵们没别的办法。而面对乖乖服从的对象,铁国的士兵没必要动粗。
我跟着步入屋内,墙边的一名士兵低头看着我,说:“啊,猫又来了。”他既没生气,也没嫌烦。
“想去哪里,是我们的自由。”我答道,但在他耳中只是愉快的叫声,所以他别开了视线。
刚到时没注意,这时我才发现一直摆在房间正中央的木头桌子——那是冠人自制的——被挪到了旁边。秘密入口仍被柜子挡着。
医医雄站得笔直,慢慢环顾四周,然后望向里面的房间问:“号豪在哪里?”
“他在另一个房间里等你。”独眼兵长走上前,与医医雄面对面。清瘦的医医雄个子高一些,但论威严与强壮,显然独眼兵长更胜一筹。“他指定叫你来。”
医医雄表情未变。“还不是被你们硬逼的?”
独眼兵长用力摇摇头,笑道:“不,是他主动告诉我们的。”
“怎么可能?一定是被你们强迫的。”
“他告诉我们,你是这个国家最值得信赖的聪明人。”
医医雄像要闪避语言上的挖苦一般,没多加理会,径自走到里面的房间。
“不要随便走动。”独眼兵长警告道。其他士兵闻言慌了手脚,都想抓住医医雄。医医雄粗鲁地挣扎,喊着:“不要碰我!”
“老实点!”
“你叫我老实,我就会乖乖听从吗?”
我不禁感到奇怪,这一点都不像医医雄。他不是鲁莽行动的人,而且现在遣词用句也变得粗暴许多。是在紧张的状况下失去冷静了吗?不对,我马上想到了正确答案。
医医雄应该是想引起注意。
酸人站在大门附近,也就是我背后的墙边,紧张地拿着小袋子。那是医医雄交给他的,装有黑金虫毒药的袋子。水缸就在他旁边。
为了方便酸人下手,医医雄才故意做出招摇的举动。
正因如此,他才会大步走到隔壁房间,引起士兵们的注意。
枪瞬间登场。独眼兵长举起短筒枪对准医医雄,喊道:“乖乖站着不准动。”几名脸上涂了颜料的士兵跟着举起枪。
好啊,趁现在——我心想。
酸人啊!我甚至想大叫。酸人啊,立刻走到旁边,把握在右手里的粉撒进水缸啊!
那么,实际上进展如何呢?
酸人并未行动。
他以为自己是长在那里的植物吗?一动也不动。
我想起稍早之前,众人在顽爷家呼唤酸人的名字,轮流与他握手的场面。“交给你了”,“我们相信你”,“一定要成功下毒”?在场的所有人都鼓励着酸人,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目送他离开。
可他在干什么?
酸人只想自保,并未站在同胞这边。虽然甚至连我都觉得,受到众人深深信赖的他不可能背叛,可见自以为能比人类更客观地审视人类的我,实在太幼稚。
酸人举起右手,扯开嗓门报告:“医医雄准备下毒!”
居然选在这个节骨眼儿背叛——我佩服不已,打了个哈欠。
(猫)
冠人家——冠人已死,其实不该叫冠人家,总之,房子里一片寂静。
铁国的士兵全注视着站在墙边的酸人。至于医医雄,他浑身紧绷,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儿?!”独眼兵长的嗓音低沉。如有一道电流蹿过我的尾巴。
那是一种分不出是愤怒还是惊讶的激动情绪,似乎暗示他暴力的性格。
“嗯,你们瞧。”酸人举起袋子,“这里装着把黑金虫磨碎制成的粉。”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酸人,独眼兵长走过来,他的步幅很大,每一步都强而有力。
“黑金虫?”
“只要磨碎,就能做出毒粉。城墙上的刺涂的就是这种毒。”
“哦,那个啊。”
铁国人似乎也知道黑金虫的毒。
“这是他准备的?”
“不是他,是众人讨论后决定的。他们打算把毒药掺进那个水缸。”酸人伸出左手指着水缸,那样子毫无尊严可言,完全是一副谄媚的态度。
独眼兵长顿时涨红了脸,没遮住的那只眼睛瞪得老大,就要凸出来了似的。他的嘴唇颤抖着,呼吸也有些急促。
不妙。当然,不妙的不是我,而是医医雄。他恐怕会遭到愤怒的兵长的凌虐。
“酸人,你在干吗?”医医雄一字一句地质问,语气粗暴得难以描述。碍于双臂受制于士兵,他张开了嘴,伸出舌头,像要卷起酸人。
“酸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次看到医医雄大吼。
可酸人脸上不见一丝愧疚。
“你要怎么跟大家解释?”医医雄的神情变得凶狠,口沫横飞。他的脸一向如石头一般,不显露任何感情变化,此刻却涨红且扭曲。“等你回去,小心被打死。”
“医医雄,我才不用解释。你以为会是谁去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事?你吗?恐怕不是吧?去报告情况的人是我。”酸人恢复了冷静,一脸理直气壮,“倒是你,你认为自己能平安回家吗?”
医医雄顿时沉默。
“放心吧,医医雄,我会转告你的家人,说你英勇奋战过。”酸人继续道。
“混账。”医医雄不屑地骂道,总算压抑住感情,恢复了原本的冷静,“你真是个混账人渣,连那里的猫都比你高尚得多。”
是在说我吗?
废话,这还用比!
我好想高声赞同,但最终没吭声。反正说了也没人懂。
酸人听到医医雄的斥责,板起脸。“居然拿我跟猫比,真让人生气。”
“那是我要说的话吧。”我反驳。
“医医雄,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去告诉你的家人,你是多么窝囊地向铁国的士兵摇尾乞怜。”酸人双眼闪闪发光。
这时我的尾巴转了个圈,向后伸出去。什么事?有人类的脚步声在渐渐靠近。
我转头一看,又进来两名士兵,中间夹着弦。
“弦,怎么了?”医医雄脸色一沉。他怎么也没料到这种情况吧。
“我、我好像也被叫来了。”
“谁叫你来的?”医医雄凝望过独眼兵长后,瞥向酸人。
“我什么都没说啊。”
“你就是弦吗?”独眼兵长问,“号豪也报出了你的名字。”
两名士兵拉扯着弦的手臂,大概是觉得痛,弦发出轻声的呻吟。然后可能是脚下一绊,他突然向前扑倒,变成四肢着地的姿势。这样一来他的视线高度便与我接近,我忍不住关切地问:“弦,真糟糕,你还好吗?”因为弦的脸就在面前,我无法不出声。
弦虚弱地一笑。危机当前,猫却悠闲地待在这里,他或许感到滑稽吧。“你总是在我附近呢。”他对我说。
咦,他听得懂我的话?我有些兴奋,其实并非如此,弦纯粹在自言自语。“如果你能拯救我们就好了。”他低喃。
瞬间,仿佛有东西刺中我的胸口。只在一旁看着人类,我有这样的自觉,可一旦得知人类也是这样认为的,认定我们只是单纯的旁观者,完全不期待我们的帮助,便会觉得自己极为无用、不负责任。旁观者的立场非常微妙。
“喂,你也过来站着。”独眼兵长指着弦命令道。两名士兵应声拉起弦。
医医雄和弦靠墙站在水缸边。
独眼兵长及其他士兵面对着两个人。
“喂,你们搜过号豪家吗?”酸人嚷嚷起来,“他家里应该有从我家偷走的刀子。”
那不是你塞给号豪儿子的吗?我惊得目瞪口呆,不禁叹息。
“不管遇上什么事,我都不会说出任何人的名字。”弦虽然一脸苍白,却咬紧牙关,声音颤抖地声明道。
“名字?”独眼兵长的神情有些紧绷,“你们藏匿了谁吗?”
其他士兵也紧张起来。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浓重的汗水与泥土的气味,那是疲劳的气息。想想来到这座城市之前的战斗与长途跋涉,想必所有人都累坏了,或许也是疲劳导致他们神经敏感吧。他们的脸还是那样,涂得花花绿绿的。
“是不是有人来城里了?”独眼兵长又问。涂着颜料的面庞看起来不像人脸。
医医雄和弦面面相觑,纳闷独眼兵长为什么这么问。我仰望着他们,困惑地问:“他说什么啊?”
“昨天你提过,你们在调查有没有可疑人物。是指谁?”弦反问。
我蓦地想起,弦曾在枇枇家和独眼兵长有过短暂的交谈,内容是“可疑人物”和“库帕”。弦接着说:“你很介意库帕的事,还有库帕士兵。”
独眼兵长转了转脖子,可能是压到了骨头连接处,能听到吱吱咯咯的声响。“听着,我们会向你们说明。接下来,我就会慢慢说明。”
“说明什么?”医医雄和弦同时问道。
“关于库帕的事。”
“我上次不是说过了吗?你还不满意吗?”
“不满意。”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独眼兵长的声音听起来恢复了平静,“听好,被你们这个国家的人称为库帕的巨大杉树——”
“你们也知道库帕?”医医雄十分诧异。
“知道。”独眼兵长简短地应道,随即板起脸,继续说明,“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是现在已经没有了的意思吗?
医医雄也有相同的疑惑。“你的意思是‘现在已经没有了,但以前有过’吗?”
独眼兵长冷哼了一声,像在嘲笑无知的孩童。“不是,是从来没有过。”
铁国看待库帕的方式和这个国家不同吗?我想到今早美璃的推测,两国的战争可能与库帕有关。
“喂,跟这些人讲再多也没用,啰嗦什么?还是快点带他们到地下比较好。”酸人相当不耐烦。
“地下?哪里?”医医雄心生戒备。
独眼兵长没有回答。“喂。”他再次举枪瞄准医医雄,就是那把比手掌稍微大一些,曾经打爆了冠人脑袋的枪。
“你要杀我吗?”医医雄浑身一颤,神色紧张。但他很快平复了平静,冷静地确认:“号豪也是这样被你杀死的吗?”
“不是的。”独眼兵长倒是神情放松,“我在考虑,要不要让你使用这把武器。”
“让我使用?”医医雄眨着眼,不知该作何反应。
“为什么?”弦问。
“我把这把枪借给你,你跟酸人决斗,如何?”
“这、这是干吗?”酸人颇为惊慌,“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都累了,有点厌倦眼前的状况了。”独眼兵长一脸认真,又转了转脖子,像在减轻肩颈的酸痛。“想观赏点节目。来决斗吧,库帕的事之后再聊也无妨。反正库帕的事不会跑掉。”
“我们怎么可能决斗?”酸人嚷着。
然而,医医雄没立刻否定。他表情凝重,仿佛下定了决心。
“医医雄?”弦担忧地唤道。
难不成医医雄打算跟酸人决斗?我猜想着。若果真如此,就有一场好戏可看了。
我兴奋不已,尾巴开心地高高竖起。
“谁来?”弦低喃着,像是六神无主时软弱地哀叹。他想寻求可以依靠的对象,希望突然有人出现,解救眼前的状况。
此时,传来一记声响,不过是风拂过树木般的细微声响,弦却激动无比地脱口喊道:“是透明士兵!”医医雄闻言望向弦,从表情看不出他是为弦的胡言乱语而惊讶,还是深有同感。
“透明士兵,快来救我们啊!”弦大声呼喊,独眼兵长等人被吓了一跳。
我不得不同情弦,因为我知道,乘着无人的马进城,并弄出他所听到的动静的并非透明士兵,而是一只老鼠。
透明士兵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弦,你真会一本正经地说蠢话。”酸人嘲笑道,“怎么可能有人来救你们?”
“为什么不可能?或许透明士兵已经到了,并打倒了一个铁国士兵。”
“我说你啊?”酸人无言以对。
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一道烟雾在我附近蹿起,蔓延至人类的脚边。
灰尘扬起。
一小团东西从左至右跑过去,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团东西跟了上去。
人类抬起脚,睁圆眼睛,一阵骚动。脚下卷起无名烟尘,让他们个个狼狈不堪。
士兵们根本没看清那团蹿过的东西是什么,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惊慌失措地嚷着:“怎么了?怎么了?”
“是透明士兵吗?”弦瞪大双眸,喃喃低语,“请救救我们,透明士兵!”
不是透明士兵啦!我真想纠正他。
只是一只老鼠蹿过,然后猫追上去罢了。
我的视线捕捉到紧贴着墙边逃窜的老鼠。是那只“中心的老鼠”,他从外面闯进来,飞奔而过,就像一颗巨大的水滴溜过光滑的板子,动作十分顺畅。相较之下,追在后头的那团黑东西——加洛,举止要显得笨拙粗糙许多。
加洛利用爪子刹车,但身子还是撞上了墙壁,调整好后又追了上去。他双眼炯炯放光,完全失去了自我。
他终究无法忍住追逐老鼠的冲动,遵循太古的指令,不管不顾地跑进屋里。
老鼠拼命地跑,从墙上的小洞奔出屋外。
至于加洛,他显然没来得及减速,也可能是过于沉迷追逐,以为自己也能穿过那个洞。这是常有的目测失误,他应该先用胡须量一量,确定能不能穿过那个洞,却疏忽了这一步骤。
他想把头钻进洞里,不料,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墙上。
由于冲得太快,加洛的四肢全都撞了上去,全身塌扁,贴在墙面上。有那么一会儿,他就像一块贴在墙上的布,然后从头部开始,慢慢剥落。他轻飘飘地掉下,经过几次折叠,最终倒在地上。
真是难看。
“加洛。”我不愉快地唤道。
加洛从薄薄的布状“砰”的一声变回猫形,难免有些尴尬地喊着“嗨,多姆”,开始细细地舔起前爪。“嗨,多姆,原来你在这里。”他这次总算没说“我正在想你”了。
“剖开你的身体,里面不是满满地装着自制力吗?”我走近他揶揄道。
“哈哈,我就是这样啦。”加洛不害臊地回答,“吓着你啦?”
“是啊。”
人类受到的惊吓更大。他们很久之后才发现是猫,差点儿尖叫出声。
“啊,那家伙跑去哪里了?溜走了吗?”独眼兵长出声时,弦已消失无踪。
(猫)
冲出冠人家,阳光轻轻抚摸着我。
我寻找弦的踪影。弦没去广场,他冲出冠人家后转到屋后,朝城市外围奔去。
跑了一会儿,我发现了弦的背影。他脚蹬地面,双手在空中划,急速奔驰着。
“弦要去哪里?”身旁传来说话声,原来是加洛也跟上来了。
“继续待在冠人家可能会遭到士兵的拷打,所以他逃走了。”
“他居然逃得掉。”
听到加洛的话,我回道:“加洛,都是托了你的福。”
“是啊。”加洛答得理所当然。
弦喘着粗气,脚步踉跄,我和加洛追赶在后。
“没想到弦跑得挺快。”“好累啊。”我们一边交谈,一边紧紧尾随。
弦跑进了前面的羊舍。覆有屋顶的大型羊舍建在草地上,周围围着栅栏。羊群正呆呆地——真的是呆头呆脑的——聚在一块儿。弦笔直地穿过栅栏间的通道。
我和加洛没走通道,直接越过草地。羊们浑身泥巴,理着说不上干净还是肮脏的毛皮,嫌恶地看着我们。
“多姆,试着想想,这些家伙或许也会说话。”加洛有感而发,说话声随着起伏的身体微微颤抖。
“羊吗?”
“连老鼠都会说话,体型更大的羊搞不好也会,只是我们没主动搭讪而已。”
“原来如此,有可能。”
不过,我并不想跟羊交谈,更不好奇羊的想法。他们被剪毛、挤奶,有时还会被砍断头、剥下毛皮,当成食物。羊就是这种角色吧。但我只是看着,从没想过他们对于自己的角色有何感想。如果与他们对话,或许就要探讨这些问题,实在麻烦。
通过羊舍时,弦停下了脚步。此时我总算发现弦来此的理由。
“哇,原来这些家伙在这里。”加洛仰起脖子,“这些家伙好恐怖啊。我瞧瞧,一、二、三。”他算起踱着步的马。
从近处看,马那一身光亮的毛皮漂亮极了,手感想必也很好。细长脸上的眼睛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不同于牛羊,他们充满神秘感。马的呼吸非常粗重,脚不停地踏来踏去,这也让我害怕。
弦虽然战战兢兢,但专注地把弄着缰绳。缠住马的皮带系在栅栏上,他正试图解开。
“他们的尾巴也很特别,简直像人类的头发。”加洛说。
确实,从臀部垂下的尾巴跟我们的和牛羊的尾巴都不一样。这时马的尾巴突然扬起来,仿佛想摸摸动来动去的弦。
“弦在干吗?”
“他是不是想骑上去?”
“骑?骑这种动物?不可能一下子就会骑吧?”
“不许动!”后面传来叫声。回头一看,是刚穿过羊舍的独眼兵长,他正举着枪对准弦。他旁边还站着一名士兵,也举着长筒枪。长筒枪架在士兵的肩上,辅以双手支撑。
弦微微弓身,手搭着马的臀部。奔跑后呼吸尚未平复,他的胸口和肩膀都在剧烈起伏。
他背后那一大片淡蓝色的天空,索然无味地俯瞰着地上的人。
马不知道明不明白状况,反正是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仍在原地踢踏。
“不准动。”独眼兵长再次警告,“你想干什么?”
弦瞥向独眼兵长,又回头望了望马,然后又看向士兵的枪,这才停下动作。他一脸苍白。
我走近独眼兵长仰望。兵长一路追来,也呼吸急促。
士兵把枪口对准弦,站定后问独眼兵长:“怎么处理?”
“真是麻烦。”独眼兵长牵起嘴角,半带苦笑道,“原以为会容易一些呢。”虽然看得出并非真的束手无策,但他无疑有些迷惘犹豫。
加洛拍拍我,又用尾巴戳我。“喂,弦想干吗?”
“大概是想去寻找吧。”
“找什么?”
“发光的石头。”这是我的猜测,毕竟目前只能依靠这个了。下毒计划失败,号豪和医医雄被抓走。弦会突然想去寻找连存在与否都不确定的武器——发光的石头,也不奇怪。更何况弦非常老实,任何事都会相信。
“我要去,”弦大声宣告,“我要去库帕那里!”
不出所料。
但加洛犀利地指出:“虽然我不太清楚他想做什么,可是,弦那样拼命时通常都不会有好结果。”
尽管只露出一只眼睛,但我仍能看出独眼兵长的目光变得凶恶。“你真的以为有库帕?”
“我要去库帕那里。”弦坚持道。
独眼兵长和士兵有些紧张,兵长纳闷地低语:“那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真麻烦,或许他已经失去理智了。这下棘手了。”士兵应道。
独眼兵长点点头,可能是在暗示开枪吧。
这一刹那,我的脑海里掠过弦在冠人家注视我的眼神。“要是你能拯救我们就好了。”那时弦悄声道,显然已死心,认定“猫是不负责任、没用的东西”。人类一定都这么想。
我也不否认。对我们来说,人类的行为与我们毫无关系,在旁边看,只能算排遣无聊的一种方式。不管弦成功骑上马,还是被铁国士兵抓回去,我都无所谓。
然而,明确知道不被期待之后,我反而会心生不甘。
我的心境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要是没人能来解救弦,是不是就该由我伸出援手了?我暗想着。
“喂,多姆,你怎么啦?”
听到加洛的呼唤,我才发现自己正仰起头,压低身子,确定脚的弯曲度。冲喽,要冲喽——我指示身体准备跳跃。前爪一点一点踩着地面。要跳喽,膝盖蓄势待发。
我还没开口解释,只见加洛也做出一样的动作,躁动不安地扭着身体。
后腿蹬踹地面,视野立刻抬升,身体变得轻盈,感觉真爽快。加洛也几乎同时跳起。
我看准独眼兵长,跳到他面前,伸出右前爪袭击没用布遮住的那只眼睛。像削木头一般,爪子斜着挥下。
加洛则跳到旁边士兵举起的枪上。士兵瞬间失去平衡,发出尖叫。
该说不愧是兵长吗?他成功闪过我爪子的攻击——身子后仰,头跟着避开,所以我扑了个空。
我不想直接落下,便勉强扭过身体,继续扑向独眼兵长。后仰的他被我吓到,一屁股跌坐在地。随着身子的剧烈震颤,我失去了上下左右的方向感。“多姆、多姆!”加洛在呼唤我,但我无法立刻转过去。
比起身体,我的尾巴似乎要能干许多。尾巴马上悠然扬起,先我一步找回方向感。
过了半晌,我总算爬起,发现自己站在倒地的独眼兵长胸口。
“是猫啊。”独眼兵长呻吟道。接着,我的皮肉感受到一股力量,吓了一大跳。他抓住了我的后颈。
一旦被揪住后颈,我们猫就会浑身脱力。虽然不难受,但四肢和身体都会颓软,失去活力,陷入懒散状态。觉得什么都不做,垂吊着摇摆也不赖。
世间的第一只猫出生时便已具备这一习性。据库洛洛说,似乎是方便母猫搬运刚出生的小猫的设计。换句话说,这也是来自太古的指令吧?
独眼兵长站起后,依然拎着我不放。舒服的感觉让我放下戒心、神游天外。弦出现在我的视线前方,他在马边跳来跳去,试着爬上去。
马的脖子后面到背部都铺有皮制装备,弦把脚勾在上面,撑起身体。
“喂,多姆!”加洛在底下叫着,带着苦笑说,“你怎么被抓了?”他的声音在我听来一样模模糊糊。“你可能会被直接扔到地上哦。”
独眼兵长动了起来。他伸出手,并踏出一步。
伴随着“咦”的惊呼,我的身体被抛了出去,像扔石头一样。对独眼兵长来说,这几乎是反射性的动作吧。
我飞上半空。景色在迅速变化,风粗暴地搓揉着我,身体慢慢旋转。我瞥见蓝色的地面,哦,那是天空。蓝色刚越过,我又看到地面和加洛,接着两者也消失不见。我在不停地旋转着。
这是我头一次在天空中飞行这么长的距离,而且并非出于自身意识,是被抛出去的,因此更加搞不清状况。幸好我的身体比脑袋更早做出反应,尾巴摇晃着校定方位,随之调整身体的方向。
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四周旋转的景色看得我眼花缭乱,差一点向上天祈祷,希望永远在空中翻转。
高度渐渐下降。眼前出现一道褐色的墙壁,我吓了一大跳。不,那不是墙壁,是马。要撞上马了!我睁大眼睛,迎头撞上。仓促伸出前腿的肉掌缓冲,由于怕掉下去,我又伸出了爪子。要知道我的着地技巧还算高明。
不过,爪子钩住的不是地面,而是动物的身体,这一点似乎相当不妙。
马发出凄厉的惨叫,然后几乎要站起般高高地抬起前脚。我怕被甩下来,爪子陷得更深,刺进马的屁股。事后我才发现,其实直接被他甩下来比较好,不过当时我只知道拼命抓紧。
马发出更刺耳的叫声,一鼓作气往前冲去,看来很痛。
加速奔跑的马吓坏了我。
弦也挂在那里。他没被突然跑出去的马甩下,而是以抱住的姿势紧紧地攀着。他把左脚塞进垂下的装置,右脚没地方摆,身子配合马身摇晃,然后找准时机,终于成功跨上马背。
我看到马的臀部挂着行李袋,顺势滑进袋里。马的速度很快,这时跳下去很危险。我探出头,往后望,只见已经变得很小的加洛看着我,目瞪口呆。
马身在剧烈地起伏、摇晃。“我很快就回来!”我朝加洛大喊,但估计他听不见。
独眼兵长愕然呆立,注视着骑马离开的我们,但没骑别的马追来。士兵举起枪,独眼兵长却伸出手制止。
他放弃了吗?
马刚开始跑是受到疼痛的刺激,可这一跑起来就不愿停了吗?是要跑去什么地方呢?马的脚步一刻都没停,轻快地驰骋。我们穿过圆道,一路前进。
“喂,停下,停下来!”趴在马背上的弦喝道,“叫你停下来!”他急得发脾气,拍打马背。
不料,马反倒跑得更快了,我们差点儿被甩下。从未体验过的速度、从未体验过的震动,身体在猛烈地摇晃,脑袋嗡嗡作响,没办法好好思考。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来到城市的北端。
高耸的围墙围绕着城市,马稍稍后仰,停下来了。
弦笨拙地紧抓着马爬了下去,走向出入口。只要从内侧取下门闩,就可以打开城门。
他蹲下身子抱起粗大的门闩,抬起,挪到旁边。
城门慢慢打开,外面的景色渐渐铺展开来。
此时马跑了出去,可能是对墙外的风景有所反应吧。
“啊!”弦慌忙跟上,但已来不及上马。
马抛下弦,冲向荒野。
或许是身处辽阔的土地让马感觉到解放,于是无法止步,飞快奔驰。
只载着我的马,一心一意地蹬着地面,像要发泄累积的奔跑欲望一般,哒哒哒地不停向前。
向四周延伸的土地震慑了我。马的奔跑速度极快,景色不断向后流逝,我很难掌握到全貌。但目之所及一片荒野,遥无尽头,这景象让我茫然若失。荒野无边无际,辽阔得让我不禁怀疑它是不是在不停向外扩张。
过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一座山。没有树木植被,只是一块突起的山丘,看起来像是人类的乳房或臀部。荒野上到处散布着这样的山。
这片荒野究竟会绵延到何方?
放眼望去都是相同的景色,奔驰在永无终点的土地上的孤独与绝望让我战栗,但也有种获得解放的舒畅。
我钻进行李袋,随着马身的摇晃睡着了。
(人类)
“然后,”多姆老弟望着我,“回过神时?”
“嗯。”
“我就在这附近了。”
“原来如此。”
多姆老弟在我胸口摇着头,胡须有规律地颤动,就像一尊精巧的模型。
“马呢?你骑来的马在哪里?”我维持仰躺的姿势左右张望。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但没听见脚步声。
“不在了,我已和马告别。”
这么说就像抛弃了交往多年的女友,滑稽好笑。
“你走了多远?呃,你骑了几天马?”
“我不记得过了几天,也不晓得距离。”
“你们的国家现在情况如何?”
“不清楚。我正烦恼着要怎样才能回去时,发现了你。”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这也是我得思考的问题。接下来有何打算?我开始担心会不会一直这样躺着,晒成人干,变成标本。不能说这是妄想吧?标本的说明牌上该不会写着“戴绿帽的男人”?啊,若果真如此,我手里的股票怎么办?股价会发生怎样的变动?应该先确定一下收益再出门的。处在如此状况还在担心这种事,我不禁对自己苦笑。
“那绳子不容易解开。”
听到多姆老弟这么说,我才注意到自己在不停地扭动。我摇晃身体,尝试弄松绑在身上的藤蔓。
“难道?”我脑中浮现出一个点子,“藤蔓迟早会枯萎,变脆,到时就能弄断这根绳子了。”
“或许吧。”多姆老弟没发出嘲笑,也没佩服我想法高明,只是坦率地表示赞同。
“不过,没等到藤蔓枯萎,我可能会先死去。”我不由得叹气,“而且会因饥饿丧失体力。”
“或许吧。”
“你一开始说,希望我听听你的故事,因为你的国家正面临重大危机。现在我听完了。”
“嗯,是啊。”多姆老弟打了个哈欠。刚才他说过,猫打哈欠只是无意识的生理现象,并不表示他觉得无聊或悠闲,但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啊。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我走?故事我也听完啦。”
多姆老弟闻言站起,拉长脊背,回望右侧,仿佛在嗅闻远方的气味。
怎么啦?我正要出声问,他抢先开口:“有非常非常多的士兵,正要前往我住的城市。”
“咦,铁国的士兵吗?”
多姆老弟点点头。“我不是骑马来的吗?一直躲在行李袋里。”
“马中途没停下过吗?”
“马越跑越慢,偶尔会停一下,换成踱步慢走。”
“马跟你都饿了吧?”
“是啊。行李袋里有少许蔬菜和谷物,喏,和‘远方来的老鼠’骑来时一样,我吃了那些东西,所以还好,但马似乎很难熬。不过途中有能喝水的地方,马歇了一会儿。那里能喝水,还有马能吃的草。”
“你是在哪里下马的?”
“那里。”
“那里?那里是哪里?”
“就是喝水的地方。我跟马喝水时,远方传来脚步声。非常刺耳、粗暴。”
“粗暴的声音?”
“是马。许多马和人类一起,大概有五十人吧,一半的人骑着马。”
我想象着二十五匹马和五十个人类一起行进的景象。
“他们可能也是来喝水的。我立刻躲进草丛,观察他们是何方神圣。”
“你的马呢?”
“被过来的人类抓住了。他们说‘原来在这里啊’,或许他们认识。”
“认识?他们认得那匹马?”
“是啊。”多姆老弟回答,“那本来就是铁国的马,是独眼兵长他们骑来的。然后,我偷听了他们的对话,知道他们正要前往我们的国家。”
“五十个人?”我颇为惊讶,“咦,铁国的士兵不是早就到你们的城市了吗?”说完我才明白,“是第二批啊。之前的是先遣部队,或者说去做准备的。”
“嗯,第一批类似先遣部队。”多姆老弟也接受了这一推测,“后来的五十个人负责正式接管。”
“原来如此。”
“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忙。”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虽说听到猫讲话时我就该怀疑耳朵的机能了,但此时我的惊讶来自于另一方面,“帮忙?我吗?”
“没错。”
“帮你救国?太强人所难了啦。”我说,“我们势单力薄,而且没有武器。”
“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去找武器,就是发光的石头。先找石头。”
“发光的石头?先找石头?”
“没错。”
“如果只是帮忙找石头,那没问题。”我应道。萍水相逢也是前世修来的缘,虽说我并不觉得前世会和讲话的猫有什么缘分。“不过?”我还是提出心中的疑惑。
“怎么了?”
“你不是根本不关心人类吗?即便人类的喜怒哀乐会影响猫的生活,但你也不会因此想解救人类吧?”他为什么突然因为铁国士兵大举进占而慌张?我感到不可思议。
“哦,答案很简单。”多姆老弟的眼珠骨碌碌地转,“我在饮水处听到了士兵的谈话。”
“他们说什么?”
“一个人说:‘到了那个国家以后,万一粮食不够吃怎么办?’另一个人回:‘抢他们的粮食呗,要是还不够,就随便抓城里的动物吃。’”
“哦。”
“指的大概是我们猫吧。”
危险的不仅仅是人类,猫也自身难保。得知此事,多姆老弟的危机意识终于觉醒。可马不见了踪影,他忧心忡忡地四处乱逛,不知道该怎么办,饥肠辘辘时,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我。
“我被你吓到了,本来想逃跑。因为很可怕。”
“我很可怕吗?”我忍不住想对他说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不可怕的人了。不幸遭妻子背叛,却无法动怒,只能窝囊地愁眉不展。若说我“竟然窝囊成这样真是可怕”,我倒是不否认,但其他方面我和“可怕”这个形容词完全无缘。我是连每次检查身体时看到自己的血都会晕倒的人。“我明明人畜无害。”
“我实在害怕,就把你绑了起来。我担心万一你发飙,可能会踩扁我。”
“也难怪,你这么小,真是难为你了。”
“我拉起藤蔓,将一端钩在一个地方固定。这一带有很多木桩。”
“你怎么想到跟我说话的?”
“我原本没那个意思,只是不小心说出了声。”
“哦。”我想起学生时代钻研过的康德。孤单的人类为了把想法传达给其他生物,便会模仿各种声音,表明自己的存在——我记得康德说过类似的话。即使明知语言不通,人类依然会对动物说话,这是下意识的反应。
“或许你也是一样的心情。”
“是吗?总之,我发现能跟你沟通,顿时有了想法。如果有你的协助,或许事情会好办得多。”
“协助?”
反问后,胸口的压迫感消失了。我正以为只是心理作用时,又察觉到缠在身上的藤蔓松脱了。是多姆老弟为我松开了捆绑。
“我就相信你说的吧,你没那么粗暴,也不可怕。那么,能请你协助我吗?”
我慢慢弯曲膝盖,感觉像在活动缺少润滑油的齿轮。扭转了一番手腕后,我撑起了上半身。
站起来看到的景色十分新奇。我原地做了几下屈膝运动,多姆老弟慌忙跑远。他的尾巴膨胀,体毛倒竖,像团拖把。张大眼仰望着我的他看起来比刚才小巧许多。我向他伸出手,把他抱了起来。
“你说协助,是指帮你找到发光的石头吗?那我们去找吧。”若此时问我相信有那种东西存在吗?我也不清楚。不过,与猫交谈,听到奇妙国家发生的战争后,我觉得一切都像是真的。
“不,不需要石头了。”多姆老弟的双眼突然失去了先前的光芒,露出踌躇的神色。
“不需要石头了?”
“没错。不必管石头了,你能跟我一起来,拯救我们的国家吗?”
“我吗?”
“大批铁国士兵已经出发前往我们的国家。不只是人类,他们甚至想伤害猫。”
“还有老鼠。”我有些坏心眼儿地补充道,“老鼠也一样会遭殃。”
“没错,没错。”多姆老弟点点头,“一不小心给忘了,没错,老鼠也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可是我能做什么?现在前往你们的国家,追得上他们吗?”
“只能试试。”
多姆老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可是?”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回答,“我们走吧。”我已厌倦借口一堆,裹足不前的自己。
把猫放到地上后,我绑好鞋带,出发了。钓鱼的小船翻覆,害我差点溺死,可皮鞋却没怎么弄湿。
我弯身准备再次抱起猫时,瞥见一样东西。茂密的草地上有一个沾满泥土的机器。我拿起来一看,是数码相机。机型老旧,连牌子都看不出来了,可能都不是日本制的。
“那是什么?”多姆老弟问。
“相机。”
“什么是相机?”
他们的国家没有相机——我顿时明白了这一点,刚要解释,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会不会是这个在发光?”
我喃喃低语,多姆老弟一愣。“发光?”
“发光的石头指的会不会就是这玩意儿?”
“什么意思?”
我暗暗思忖。不知道相机是什么的人,看到突然亮起的闪光灯很可能会吓一大跳。库帕的士兵或许在某处捡到了这个相机,也可能不是这个,而是另一台相机,然后按下了快门。总之,闪光灯吓到了他们。符合库帕传说的情节,能不能这样推测?
若果真如此,那就很遗憾了。
传说中发光的石头不能作为对抗铁国的武器。
为什么?
因为那只是一台相机。
“好了,抱着我,出发吧。”多姆老弟一派轻松,完全没看出我内心的不安。
“居然相信我不会欺负你啊。”
“你是骗我的吗?”
“不,我是个普通人。只是很佩服你愿意相信我。”
“是从老鼠那里学来的。”多姆老弟应道,“放下怀疑,相信别人,也是一个选择。”
(人类)
“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在我怀里的多姆老弟抽动小巧的鼻子,像是在感受风向,然后举起手(或者该说举起前爪?)指示“大概是那边”。我遵从他的决定。
广阔的荒野绵延不绝,我有些不安。粮食够吗?会不会在途中饿昏?没想到刚走了十米左右,就看到了我的背包。
多姆老弟先注意到背包。“哦,刚才我也看到了这个袋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而且好大。”
“这是我的行李。”我提起背包,里面装着方便食品和瓶装水。一瓶空了,还有两瓶没开封。虽然物资不算丰富,但我安心了许多,甚至有种得救的感觉。
别说路标了,连路都没有,就在这样荒凉的土地上前进,实在令人恐惧。会不会永远走不到尽头?会不会在哪里倒下?
不过,走出一段路后,这种恐惧就消失无踪了。最近妻子外遇引发的一连串事情或许让我的视野变得狭隘、局促了。比起恐惧,前往未知国度的解放感更让我觉得舒适,甚至比搭船出海、享受钓鱼时的心情更舒畅。走在没有道路的荒野上,也是愉快的人生体验。
走了约一个小时,我们便发现了可疑的痕迹。
疑似马和人类脚印的痕迹排成好几列,延伸向遥远的前方。
看得出源自我们走来的方向,接着往右方前进。
“多姆老弟,看起来铁国士兵经过过这里。”
“对,没错,这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我盯着脚印,顿时受到鼓舞。有可能追得上,我或许真的派得上用场,期待与愉悦同时涌上心头。我幻想着大展身手,心情十分亢奋,踏出的脚步也有力了一些。
风从左边吹来,抚过我的脸。这风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渐渐处于放空状态,不发一语,专注于行走。
突然,我心中萌生一个小小的疑惑,这小小的疑惑幼苗马上冒出子叶。稍早之前,多姆老弟提起“国家的大小”,这一点我颇为在意。我记得,独眼兵长曾说“铁国比这个国家大得多”,并得到溜进国王冠人家地下室的老鼠的证实。
“如果那是真的?这个刚才也讨论过?”我又想旧话重提,“战争怎么会拖了八年之久?”
多姆老弟随着我的步伐上下震动。“呃,那只是铁国独眼兵长的一家之言,大概是为了威吓国民而撒的谎吧。”他说出和刚才一样的解释。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我问。
“啊?”
“要是真的像独眼兵长所说,你们国家比铁国小得多呢?”我并非使坏为难对方,只是以我最近的心境,实在无法不这么去想,“我们是不是该怀疑一下,稍微质疑一下完全没想过要怀疑的事?”我心中惦记着一直深信不疑的妻子最终背叛了我的事。
我们夫妻之间没有问题。然而,那只是我这么以为而已。
再比如,在过去的人生中,我一直坚信人类无法与猫交谈。
而这些,目前都已崩溃。
事实上,我们夫妻之间有问题,我和猫也能交谈。
多姆老弟歪着脑袋,开口道:“就算我们的国家很小,又会怎样?战争为何会持续八年之久?”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对于信以为真的事,也有必要怀疑一下。”
我再次把深信家庭圆满、毫不怀疑的自己重叠上去。不是“妻子怎么会外遇”的问题,而是“我们夫妻是不是根本没顺利过”。
“怀疑什么?”
“好比库帕。”
“什么意思?”
“真的有库帕吗?”
多姆老弟没有立刻回答。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像在沉思。“你觉得没有吗?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独眼兵长也说没有库帕。”
“你们国家的人民都相信有库帕,还派出士兵与库帕战斗,这些事实我并不怀疑。”
“那你怀疑的是哪一点?”
“依我的常识,很难相信有库帕这种树。很可能实际上根本没有库帕,你们国家却要人民相信有。”
“谁?谁要人民相信?”
我一时想不到答案。一定是我老婆!我真想这样回答,万恶的根源就是她!
不过,多姆老弟的下一个问题给了我进一步的提示。长相可爱的他困惑地说:“如果没有库帕,那库帕的士兵去哪里、做什么了?”
我不知不觉放慢了行走的速度。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一针见血。
如果没有库帕,那设立库帕士兵的制度又是为了什么?
“总不会离开城里,从此消失吧?”多姆老弟追问道,“还是你想说他们全变透明了?”
我想起变透明的库帕士兵的传说。我当然不认为人类会变透明,虽说这是发生在超出我常识范围的未知国家、未知人民身上的事情,也不好断定人类绝不可能变透明,可我还是难以接受。
“库帕的士兵究竟去往何处?”我不禁脱口而出,“会不会是借着打倒库帕的名目,被带去别的地方了?”
别的地方?别的地方是哪里?
我也不清楚。
说起来,我只是个多姆老弟所在国家的局外人,听他描述过情况后准备插一脚而已。
“我是半途加入的啊。”我语带自嘲和内疚。
“什么意思?”多姆扬声问。
“我是个半途加入、凑热闹的人。”
正因如此,我不可能了解多姆老弟和他们国家的人民处于何种状况、有多苦恼。因为我不可能了解全部事实。
(人类)
饿了我就拿背包里的食物吃。虽说吃起来像压缩食品,没什么滋味,可现在是特殊旅途中的紧急状况,我也不可能期待享受美食。
途中我睡了两次。不知为何,太阳一直没有落下,即使感觉“应该要天黑了”,却依然是白天。是因为体感时间与实际时间不符吗?手表坏了,不知道准确时间。我在身体极度疲倦前在荒野中躺下休息了两次。被我装在胸前口袋里的多姆老弟睡得十分安详,我也情不自禁地被他带进舒适的梦乡。同时忍不住想抱怨:居然睡得这么香,我可是为了你辛苦的啊。
身处荒野,没有装备、没有被子,用背包作枕头我也并不介意。气温适中,晚风拂过肌肤,感觉十分舒服,像浸泡在风与月光混合而成的温水中。从仙台出发的时候季节即将入夏,但现在这个地方的气候可能不一样。不过确实宜人。而且,在广阔的、看不见尽头的土地中央(不管躺在哪里,都像在正中央)自由地伸展身体,也让人感觉非常痛快。
我躺在地上,享受泥土的触感,脸凑近地面,凝神细看有没有生物,可惜连虫子也不见一只。有几棵草,我拔起一棵,心想根部或许有小虫,但肉眼看不出来。周围也有开着花的植物,可能是由我不认识的小飞虫传播花粉。
醒来后我们便再次出发,继续追踪延伸至前方的脚印。我担心万一下起雨脚印可能会消失,不过天上不见半片乌云。
多姆老弟所在的国家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我能做什么?还有,万一被卷入危险,我将会怎样?
若说此时的我没有豁出去的心态,那是骗人的。我原本就是因为发现妻子外遇,自暴自弃,才冲动地跳上小船出海,目前的经历可以算是冲动的延续。
气候宜人,随时都能休息,但脚步还是越来越沉重。疲劳感累积在大腿,加上右脚跟处的水泡破了,疼痛难忍。我停下来,脱掉鞋子,检查磨破的地方,却无计可施。最近我一直关在房间里对着电脑,为手中股票的价格变动忽喜忽忧,这趟久违的徒步旅行,难免给身体带来不小的负担。
“如果有创可贴就好了。”我喃喃道,多姆老弟好像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
为了减轻疼痛,我改变走路方式,拖着右脚前进。没想到这下换左腰痛起来。
“对了,你怎么想?”又休息了两次后,多姆老弟问我。
“怎么想?指的是?”
“老鼠的事。”不知道是不是有点难为情,多姆老弟移开视线不看我。
“老鼠的事?”
“‘中心的老鼠’找我们谈判的事。”
“哦,对,我都忘了这件事了。老鼠的新提案是什么来着?”说完我就忽然想起,“啊,他准备献上老鼠。”
多姆老弟点点头。“他们表示可以定期给我们提供几只老鼠。可我们看到老鼠时,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儿就会忍不住扑上去,这样的约定毫无意义。”
“感觉有点强人所难呢,‘请你们务必收下这些老鼠’。”我说着说着,更觉得残忍。被选出来作为献祭品的老鼠岂不是太凄惨了?而且,这样老鼠们就能幸福了吗?“不,这么做不是为了所有老鼠的幸福。”
“所有老鼠的幸福?”
“因为献给猫的那些老鼠最终会被杀掉啊。”我解释道。
“唔,是啊。总之,猫和老鼠之间的战争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没有解决的办法。”
“猫跟老鼠之间的力量差距太大,根本不能称之为战争。”我说这话并没什么特别的用意,没想到说完不禁“啊”地叫出了声。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地方,是很小的地方,连小刺都算不上。
“怎么了?”
“我在想你们国家的状况。”
“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吗?”
连你也会计较我相不相信呀?我忍不住苦笑。妻子常把“相信我”和“难道你不相信我吗?”挂在嘴边。
“不是的,只是有些介意。根据你们的长老顽爷所说,以前你们也跟铁国发生过战争,对吧?”
多姆老弟点点头。“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顽爷出生以前的事。顽爷出生以前是多久以前,我根本无法想象,总之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们的国家战败,铁国的士兵来了。”
“然后,你们国家的人陆续被叫去,被逼着说出同伙的名字,对吧?先破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好进行支配。”
“顽爷是这么说的。我认为可信,因为这次战败,铁国的士兵也打算故伎重施。”多姆老弟接着道,“号豪被抓去,招出了医医雄和弦。”
“让我介意的是更大的问题。”
“更大的问题?”
“你们在过去的战争中曾经输给过铁国,对吧?”
“对,人类是这么说的。”
“既然已经分出胜负,怎么又发动了战争?”
(人类)
听到我的话,多姆老弟一愣。他还是老样子,在我的胸前肮脏的夹克口袋里缩成一团,但很快钻出来,搂住我的脖子问:“什么意思?”
耳畔响起猫的说话声,我忍不住又在想:这是真的吗?真有这种猫吗?我在跟猫讲话吗?会不会是我把喵喵的叫声理解成人话?没准是过于孤独,耳朵和大脑的机能出了问题。
话虽如此,此时我只能回答猫:“既然战争已经分出胜负,就没必要再开战了吧?”
“难不成是后来又恢复了原状?”
“恢复原状?你是指,恢复到战争以前的状态吗?”当然,这不无可能。我所在的国家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落败,曾受美国支配的日本如今是一个主权完全独立的国家。多姆老弟的国家可能在很久以前败给铁国,受到支配,但之后两国的地位又变回对等,于是又发生了战争,是这么回事儿吗?“可是,为什么一再发生战争?”
“因为?”多姆老弟说到一半突然伸出头,身体几乎探出夹克口袋外。然后他微微侧着脸,鼻子抽动,高高竖起尾巴,似乎想利用天线探查状况。
“怎么了?”我问,他却未回答。
察觉出他的异状,我便跟着望过去。
“哦,有山。”
荒野中耸立着呈倒立的碗状的山。距离太远,无法掌握其确切大小。再向四周张望,发现四处都是类似的山。这片看似平坦辽阔的荒野,其实是凹凸不平的。
“我来的时候也注意到了,像人类的乳房或屁股。”多姆老弟应道。
“确实挺像的。”
“在你住的地方,男人也喜欢女人的乳房和屁股吗?”
我耸耸肩。“这一点应该是共通的,虽然我最近连老婆的裸体都没见过。”
“这样啊。”多姆老弟仰望着我,淡淡地建议,“那你不妨现在仔细瞧瞧那座山。”
居然叫我看山代替女人的裸体?
“那座山很特别吗?”
“在那座山前面再过去一点的地方?”顺着多姆老弟的指示,我移动目光看过去。
山的右侧前方,有一团宛如豆粒的东西。大概是人类聚在一起的影子吧,但看不出人数有多少。
“对。”多姆老弟说明道,“那里有铁国的士兵,还有马。”
我凝神观察,确实,打扮特别的人旁边有许多马。大部分马都站着,也有些弯着腿,身子伏在地上。距离似乎没有想象中的远,感觉有五十人左右。
“再过去一点就是我们的国家了。好厉害,我们居然顺利抵达。”多姆老弟的声音一下子变大,“比来的时候快了好几倍,多亏有你。”
聚在一起的铁国士兵那边,有座像是防波堤的墙壁。正如多姆老弟所言,那就是围绕着国家的城墙。
“我们该怎么做?”
“一起靠近或许很危险。”
“咦,你不是要我帮忙吗?”
“不,刚才我想到一点。”
“什么?”
“铁国的独眼兵长和他的手下不是在我们的城里吗?”
“嗯,你这么说过。”
“假如你此刻走过去,那边的铁国士兵一定会戒备起来吧。”
“戒备?是我威胁到他们了吗?”
“嗯,单单靠近就足以吓坏他们。”
我明白多姆老弟的意思,但长着一张标准老好人的脸,我能有那么大能耐吗?
“一旦被城里的独眼兵长和铁国的士兵发现,你觉得他们会有何反应?”
“啊?”
“倘若你是铁国的独眼兵长,会怎么做?”
“我?”我不禁想象自己是铁国的士兵或独眼兵长,会采取什么行动?
“不会想对我们国家的人施行暴力吗?”多姆老弟提出建议。
我一时无法理解。“你能说得更简单明了一些吗?”
“城外的铁国士兵遭到攻击,他们应该会认为是敌人干的。为了对抗,他们或许会攻击身旁的敌人。”
“不,还是很难懂。”或许是我的理解能力有问题,我觉得颇为惭愧,“简而言之,就是城外的同伴遭到攻击,城里的独眼兵长他们可能会自暴自弃,攻击城里的人,是吗?”
“没错。就算没自暴自弃,也可能为了谈判这么做。”
“你的意思是,城里的人会变成人质?原来如此,的确有可能。”如果知道自己的同伴遭到攻击,确实可能抓住附近的敌人当人质,威胁“喂,不给我住手,小心这家伙没命”!
“人质?什么是人质?”
多姆老弟问,我简单进行说明,是为了谈判,拿对方重视的人当盾牌。
“嗯,没错,要是他采取那种人质战术就糟了。”
“那到底该怎么办?”这样惶惶不安地站在原地,过不了多久也会被人发现。
“你留在这里。”
“我留在这里?那你呢?”
“我去城里探探情况,确认铁国士兵的动向。要是他们没发现外面的动静,或城里的人确定安全,你就行动吧。”
“行动?”
“赶走他们就行。”
赶走他们就行——瞧他说的,那么简单。我竟也应道“好”,可谓骑虎难下。
“可我要怎么判断何时行动?你会回来告诉我吗?时不时回来报告?”
这么做很浪费时间,不是有效率的办法。
“你躲在那边的山后面,士兵们应该不会发现。”多姆老弟望向前方的圆山。
“躲在那里?藏得住吗?”我担心地问。
他看了看山和我,回答道:“静静地待着别动就不会被发现吧。”然后他跳下我的身体,在空中翻滚了一圈后完美着陆,补充吩咐道,“时机一到,我会给你信号。”
“信号?什么信号?”
多姆老弟说明了一番刚刚想到的发信号的方式,就轻快地跑掉了。
(猫)
我跑过荒野。移动双脚的时候心想:咦,真新鲜。这也难怪,因为出城的时候我骑着马,回城的时候由一个古怪的人类抱着,好久没用自己的脚走路了。还是靠自己比较安心。
脚底的触感不同于城里。荒野上石子很多,有点痛。
途中我停步回头,嗅了嗅风的气味。那个古怪的人类已不见踪影,想必是遵照我的指示躲到山后了吧。他应该会在那里等我发信号。
继续前进,来到铁国士兵集合的地点,距离并不算远。
他们头戴皮帽、身穿皮衣,分散休息着。再走一会儿就到我所居住的城市了,他们这是在抵达目的地前小憩吧。有人把比身体还大的皮料铺在地上躺着,也有人坐着闭目养神。不同于独眼兵长身边的那群人,这些人脸上没有涂颜色。
他们是怎么跟城里的士兵联络的?
除了人类,还有那种动物——马。有的马静静地待着,有的趴着休息。或许是察觉到我的出现,他们微微睁开眼,但没流露出太多的兴趣。
一群男人坐起来喝东西,我准备从坐着的三个人之间穿过去。
“有猫。”其中一个发现了我。
“从哪儿来的?”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是追着老鼠过来的吗?”另一个人推测。
“或许是混进马的行李里跟来的。”第一个发现我的男人说。我想告诉他答案很接近,我是混在马的行李里离开城市的。“去程是骑马!”我回答。
“要不要捉来吃?”男人提出可怕的建议,我停下脚步,尾巴上的毛差点儿倒竖。要是尾巴打算应战,我也只能奉陪,总不能让尾巴独立作战。
但那似乎是句玩笑话。其他士兵反对道:“接下来可能要开始作战,我可不想消耗多余的体力。猫很难抓的。”
“唔,”另一个人对其他两人说,“那个国家到底处于何种状况?原本不是一直放着不管的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国家。完全没有说明,就派我们过来,真让人一头雾水。”
“我也不清楚,只是出发前的晚上接到‘你们要去那个国家’的通知。说起来,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国家。”
“真的假的?”另一个士兵笑道,“你也读点书吧。”
“这一任国王野心很大啊。”
“国王都这样。”
“有一支队伍先去那个国家了吧?”
“不是应该由他们迅速镇压,两三下解决的吗?”
“就是不顺利,才会派我们来的。”
“没想到先遣队会碰上那种事。”
“到底碰上什么事了啊?折损了多少兵力?”
“逃回来的士兵怎么说的?”
“听说情绪太激动,问不出个所以然。总之,马的脚印确实是通向这里的,只要追上去,应该就能抓到他们。”
他们的对话有太多地方无法理解。“有一支队伍先去那个国家了”指的是谁?是独眼兵长他们吗?还有“碰上那种事”是指哪种事?
是说有个铁国士兵遇害的事吗?
“不是那国人干的吗?”
“还不清楚。”
“那种国家,丢着不管不就好了?根本不值得我们这样大费周章。”
“之前那场战争虽然打赢了,可那个国家半点用处都没有。还硬要说?”
“你是指挖矿吗?”
“那种矿石还需要吗?”
我听得越来越糊涂。他们口中的“那国”指的应该就是我所居住的国家,但矿石指的是什么?
“不过,这城墙有点棘手啊。”把饮料袋摆到旁边的男子指着前方。那是围绕着我们的城市的围墙。
“虽然是个小国,城墙倒是挺坚固的。”
“墙上好像有毒药,所以不能爬。要是被刺到可就不妙了。”
“那要从哪里进去?”
“城北还有门,用蛮力闯就行。我们带着破城门的工具呢,用尖端探进去,一撬,门闩肯定立刻破裂。”
男子的语气太轻松,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们国家的人拼命做出来的城墙和城门,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吗?
总觉得最后一丝希望也断了,我有些茫然。
刚才男人说“小国”,是在形容我们的国家吗?铁国有我们国家的五十倍大,这是真的吗?疑问接连浮现于脑海。
“喂,猫在看我们呢。”另一个男人可能是察觉到我不友好的视线,不太高兴。
“走开。小心把你吃掉!”
士兵挥挥手驱赶我。虽然我很想再待一阵子,但还是决定离开。万一被吃掉可就得不偿失了。
我踩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向前方的城墙走去,脚底的肉垫已逐渐习惯荒野上的起伏。
我脚步轻巧,慢慢靠近城墙。总算走到我们国家的外墙了。城墙从外面看森严无比,覆着许许多多的尖刺,感觉很诡异,难以靠近。
由于是石头堆砌而成的,围墙相当厚实,别说人类,就算牛或马来撞,应该也纹风不动。以防御用的城墙来说,盖得算相当好的。
我走到城门出入口,木头做成的大门紧闭着。弦打开内侧门闩,马儿趁隙溜走,仿佛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到底是几天前发生的?
只要穿过这里,就是我所熟悉的城市了——我喘了一口气,不,我原想喘一口气,却愣在原地。
我进不去。
我靠在门上,伸出爪子抓了几下。虽能削下一点木屑,但距挖出个洞还差得远。
刚才的铁国士兵说,他们有工具能轻易打开这道门,居然有那么厉害的东西,那会是什么样的工具呢?靠我的爪子行不行?我暗自计划着,可不管怎么拨弄,门都纹丝不动。
再这么磨蹭下去,铁国大军很快便会抵达。想到这里,我就坐立难安。
“喂!”我放声大喊。我担心的不是人类,而是猫。万一铁国的士兵到来,不仅人类,这个国家的动物也会遭殃。“喂,敌人要来了!”
谁都可以,门里面没有猫吗?我冲城墙另一头大叫,设法传送警告。
我左晃晃、右晃晃,漫无目的地来回跑。
尾巴用力拍打着地面。尾巴比我还焦急吗?
我看看背后的荒野,又回到城墙附近徘徊。
不知士兵何时会来,得快点想想办法。
要不要索性心一横,不管围墙顶上的刺,直接爬上去?这个想法逐渐占据我的脑袋。
现下我已无暇顾及毒刺。我得尽快回到城里,通知猫群有危险逼近,警告他们:“快点躲起来!”
我回到城门前,奋力刮了一阵木门,但爪子都磨平了,疼痛不已,却一点也没有成功的迹象。
爬墙吧。
我下定了决心。
我拉开距离以便助跑。退后一步,再退一步。
爪子轻踏地面,压低身子,准备冲出去。
好,要冲了。就算被刺得遍体鳞伤,也要翻过城墙,进入城里。
会很痛吗?
就算中毒,也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发作吧。
只要翻过城墙,跟第一只见到的猫说明一切。
心跳在加速,我微微挪动四肢。在心中默念“好”的同时,我抬头看向前方,脚一蹬地面,朝石头堆成的城墙冲去。墙壁在逼近,体内的恐惧逐渐膨胀,但我要自己忽略,全心全意冲刺。
一跃而起,顺势往上——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不料,墙根的地面突然哗啦啦地开出一个洞。
怎么回事儿?我眨着眼睛,连忙踩稳四肢,试着紧急刹车。泥土崩开,烟尘弥漫,包围着我。隆隆声不绝于耳,我浑身紧绷,但止不住坠落之势,差点儿一头撞上墙壁。总算停住时,鼻头前方就是毒刺。
我呼了口气。
接着,我走到塌陷的洞穴旁。
从城墙另一端爬出一颗沾满沙子的猫头。
“加洛!”我惊讶地叫道。
“嗨,多姆。”加洛抖抖身子,甩掉毛上的泥土说,“我正在想你呢。”
(猫)
我钻进加洛挖的洞穴,从墙底下爬过,成功进入城市。
“我离开了几天?”我舔遍全身、理好毛后问道。
加洛回答:“我想想,三天吧。”
“三天?才三天?”
“什么意思?喂,三天很久耶。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担心得要命。”
我们往广场走去,要走过一圈圈圆道才能到达中心。
“不过多亏你帮忙,我正烦恼着要怎么过去呢。实在没办法,我准备翻墙。”
“翻墙?你会被刺得伤痕累累,然后中毒而死。”
“那样也无所谓。”
听到我的回答,加洛睁圆双眼。“喂喂喂,多姆,你还好吧?”
“你恰好在此时出现,真是救了我一命。”
“这样啊,感谢我吧!”加洛的脚步有些仓促,“多姆,听说你骑着马穿过城门,离开了城市,我吓坏了。”
“所以你专程去城墙那边查看吗?”
“是啊。我心想,或许有一天你会回来,为了让你回来时有捷径进城,我在墙下挖了个洞。挖了整整两天哦。”
“真的吗?”我不是怀疑,而是很感激加洛的准备,“没想到你这么帮我。”
“记得感谢我啊。”加洛又说,“我刚才听到你的喊叫了。”
“我叫得很拼命的。”
“于是我钻过洞穴,探头一看,还真的是你。”
“你帮了我的大忙。”
“也没有啦,反正我很闲。”不知是不是想掩饰羞涩,加洛理起毛,“记得感谢我啊。”
“加洛,跑到城墙那边很累吧?”从广场走到城墙,是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说完,我心下一惊。“现在咱们要回广场,也是件大工程。”
“多姆,怎么了?你在急什么?”
“其实?”我说明原委,“其实有更多更多的铁国士兵很快就要过来了。”
“咦,更多的铁国士兵?”
“他们已到城外,随时都会闯进来。从刚才的城门那边应该也看得见。”
“喂喂喂,真的假的?”加洛回望刚刚钻出的地方。
“有约五十名士兵,还有马。”
加洛瞬间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终于要正式接管了吗?”
“人数很多,我觉得实在不妙。”
“这里的人类真可怜。”
“确实很可怜啊。所以我才这么急。”
“可你也没必要慌成这样吧?这完全是人类的问题。”
“不是的。”
“不是?”
“不只人类,他们还想弄死动物。”
“啊?”
“我听到他们的谈话了。”
“真的假的?”
“真的。”
“这下糟了!”加洛大叫。
我苦笑着表示赞同。原本以为是与己无关的事,一直冷眼旁观,一旦知道自己也会受到波及,就马上大叫“这下糟了”,加洛的反应也太简单直接。
“快回去找库洛洛商量吧。”加洛突然着急起来。
“可就算我们回去,也没办法通知人类。”
“只要拼命倾诉,他们应该能懂吧?”加洛说。但我觉得他说这话时也并不太有信心。“好了,快回去吧。”
“即使加紧赶路?”不管跑多快,等我们到达广场,太阳肯定已经下山了。
“没事,瞧,那边不是有铁国的士兵吗?”加洛把脚伸向搭在城墙附近的小屋。
铁国士兵恰好骑着马从城墙那边过来。
“他们好像要轮流到城外巡逻。”
“轮流?”
“对。大概是要调查城外的情况,应该也是想确认同伴是否顺利抵达。他们一直骑马来来去去,所以,你消失之后,我也偷偷跳进马屁股上的行李袋,到了这里。”
“原来如此?”
“喂,多姆,就现在。”铁国士兵骑着马经过我们旁边。
“啊?”
“喂,多姆,走!不要落后。”加洛一边快步前行,一边催促着。
“等一下——”我慌忙跟上,样子狼狈。心里想着“能那么容易就跳上去吗”?然而加洛没理会我,匆忙奔了过去,我紧紧尾随。加洛爬上地面上的一处隆起,一跃而起。我不假思索地模仿,勉强上了马。
我们俩擅自搭车,马自然吓了一跳,身体抖动了几下。但士兵似乎没发现,或许他以为马是因为地面凹凸不平才行进不稳的。
行李袋太小,装不下我和加洛两只猫,我们只好抓住行李袋上的绳子。
载着我们的马,脚步轻盈地向广场前进。我能看到骑马士兵的背,看不见表情,但显然他正拼命策马奔驰。是发现同伴已来到城外了吗?他的背影散发出“得快点向独眼兵长报告”的使命感。
“可是啊,多姆。”加洛忽然出声。
“嗯?”马摇晃得很厉害。
“如果他们是在等同伴来,不是没必要放上门闩吗?”
“咦?”听到加洛的话,我猛然想起,铁国士兵进驻的第一天,加洛也提出过相同的疑问——铁国士兵到这里以后一直锁着城门,为什么?
“没想到你会介意这种小事。”
(猫)
马一眨眼就穿过好几条圆道,比想象中还快,带我们抵达广场。马在广场附近放慢速度的时候,我们数着“一、二、三”,跳下地。
仔细想想,“远方来的老鼠”也是这样来到这座城市的吧。还被城里的人类误以为是透明士兵来拯救他们。
“这马真是厉害。”加洛一脸佩服。
“咦,出什么事了?”我则疑惑地发问。
广场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就像铁国士兵进城那天一样,城里的人类大半都在这里。
“哦?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加洛东张西望。
我们穿过人们的脚边,观望广场上的情况。
此时,有个影子从我们背后快步靠近。“多姆,你回来了。”影子说。是库洛洛。“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听到这话,我才发现“这样啊,原来我很可能永远见不到加洛和库洛洛了”,不禁暗自庆幸能够平安返回。
“嗯,我总算设法回来了。”
“也是托我的福啦。”加洛插嘴,我没有否认。
“没错。”
“怎么样?外头有什么吗?”库洛洛问。看到库洛洛离开顽爷家在外头晃荡,我觉得非常稀奇。
“有什么是指什么?”
“有没有发光的石头?为了得到发光的石头,弦不是想骑马出城吗?”
“啊,对了!”我这才想起自己骑上马、跑出城的前因后果。
“看来你完全忘记这件事了啊。”
“我忘得一干二净。”我老实承认。“没有,”我摇摇头,“没找到发光的石头。其实我连自己去了哪儿都不清楚。”
虽然没找到石头,但我发现了奇妙的人类——我原想补上一句,却又住口。解释起来太麻烦,而且目前那不是最紧急的。
“库洛洛,大事不妙,敌人马上要过来了。”
“敌人?”库洛洛讶异地问,“敌人不是早就来了吗?”
“不是的,还有更多的士兵等在北侧城墙外,不久后便会进城。”
“要进行正式的接管吗?”
“库洛洛,先不管这个,大家怎么都聚在广场,不是禁止外出吗?难道现在又禁止待在家里了?”加洛望着广场,疑惑地抽动鼻孔。
“不,不是的。好像要举行决斗。”
“决斗?”加洛怪叫着,望向我。他的眼神充满好奇。
比起决斗,等在墙外的铁国第二批军队不是更重要吗?虽然这么想,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决斗?”
“多姆,你骑马出去后,丸壶、菜吕等男人站了起来。”库洛洛说明道。
“站起来?”应该不是指从椅子上站起来吧。
“他们拿起可充当武器的东西冲到冠人家。不对,不只男人,还有女人。”
“库洛洛,你亲眼看到啦?”
“丸壶他们发出吼叫般的呐喊,激动万分地跑到屋前,我不禁产生了兴趣,便追了上去。他们聚在冠人家门前。我当时想,唔,多姆和加洛都不在,我只能亲自去瞧瞧,就出门了。”
“什么?原来平常都推给我们啊。”
“是啊。那时只剩下我,不得不自个儿跑一趟了。”
“顽爷赞同丸壶他们的行动吗?”
“顽爷说:‘我了解他们的心情,但太有勇无谋了。’”
“嗯,是啊,没错,实在乱来。”加洛已听得目瞪口呆,“他们的武器只有宰牛刀和小刀之类的吧?怎么可能打得赢?”
确实,若碰上铁国的枪,一眨眼就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别说受伤了,应该会死一堆人。
“丸壶真胆大。”我一脸佩服。
库洛洛却说:“不是胆大,他想必非常不安。”
“不安?”
“有胆识的人会再观望一阵子。大概是号豪和医医雄都不在,丸壶心里很不安。不安得受不了,便想付诸行动。人类会有所行动,是因为恐惧。”
“这是顽爷说的吗?”
“不,这是我的看法。”
“然后呢?独眼兵长他们有何反应?”
“情况相当紧迫。独眼兵长和士兵们拿着枪走出冠人家,与丸壶他们对峙。”
“即使看到枪,丸壶他们也没退缩?”
“他们既兴奋又害怕,情绪高亢。”
“铁国的士兵有没有开枪?”
我在脑中想象着那一幕,镇压骚动时是否已有人牺牲?
“独眼兵长说了很多话安抚丸壶他们,可是大家乱成一团,完全平息不下来。这时,‘砰’的一声枪响。”
“果然。”
“是朝天空射击的,应该算警告吧。众人瞬间安静,此时独眼兵长大喊:‘来决斗吧!’”
“决斗?什么跟什么啊?”
“独眼兵长说:‘我们来进行一场决斗吧,如果你们的代表获胜,我们就答应你们的要求。’”
“哎呀,”加洛轻笑,“实在难以置信。我不认为铁国的人会遵守诺言,那只是信口开河,随便说说的吧。”
“我也有同感。”前来接管的敌人不可能只因一次决斗落败就收兵撤军。况且,“你们的要求”指的是什么?愿意让步多少?条件太笼统。
“是啊。”库洛洛附和,“是想先平息骚动才随口承诺的吧。事实上,丸壶他们也稍微安静了一点。”
“真的假的?”加洛愉快地笑着,“头脑也太简单了吧?”
“我也这么觉得。”库洛洛换了一副语气,“不过后来听到顽爷的话,我才恍然大悟。”
“顽爷说什么?”
“只要有一丝可能,人就会想赌一把。不是吗?听到‘在决斗中获胜,就能得救’,人们便会寻思‘那就等等决斗的结果吧’,因此踌躇再三,不敢贸然行动。独眼兵长很聪明。丸壶他们立刻安静下来。现在就要在广场的台上进行那场决斗了。”库洛洛解释道。
“谁跟谁决斗?”我问。
这时,周围人类的喧哗声停了下来。我望向台上。
不知何时,独眼兵长已上了台,身后站着约十名士兵。他们看起来很疲惫,不知道是不是皮肤过于干燥,涂在脸上的颜料似乎随时都会剥落。
人类又吵闹起来,声浪震动着我的毛。窸窸窣窣,真的要决斗吗?吱吱喳喳,号豪怎么啦?叽叽咕咕,视决斗的结果,我们可能得救吗?窸窸窣窣,不管怎样,结果都会很惨吧,医医雄在哪里?他还没回来吗?吱吱喳喳,到底该怎么办?
独眼兵长扯开嗓门。
在场的人类同时沉默下来。
“现在开始决斗。这个国家的代表与铁国士兵代表将在台上轮流向对方开枪。”——独眼兵长开始说明。
“枪上有个叫扳机的部分,只要扣下,就会射出子弹。双方轮流扣动扳机,直到一方除脚以外身体其他部位碰到地面,另一方即获胜。”——独眼兵长继续道。
“倒下去就输了,反过来想,就是即使被击中,只要能撑住不倒下,就不算输。”独眼兵长的语气像在开玩笑,“简而言之,哪怕脑袋被轰掉,只要站着就不算输。”
“哪有人死了还能站着的?”加洛质疑。
“没有吧,那只是玩笑话。”但现场没有一个人笑。
“有问题吗?”独眼兵长的话声响彻四周。
一开始没人出声,明明应该埋怨“为什么要擅自搞什么决斗”,却没人抗议。
“为什么大家要听从独眼兵长的话?”加洛困惑地问,“他们理应生气,让他别擅自决定的啊。”
“是脑袋混乱了吗?”
“是原因之一吧。不过比起脑袋混乱,他们更期待在决斗中获胜,从而换取得救的机会。”
“人类实在太乐观。”我有感而发。
“看起来很乐观,实际又悲观得要命。就不能平衡一点吗?”加洛叹道。
(猫)
“为什么是弦?!”某处传来丸壶的叫声,“为什么进行决斗的人是弦?!”
我望向库洛洛问:“是弦吗?”
“没错,是由独眼兵长决定的。这场决斗,是弦与酸人对决。”
“啊,铁国的代表是酸人?”加洛吓了一跳,“那家伙真的变成铁国的人了?”
“独眼兵长很狡猾,也很聪明。”库洛洛解释道,“站在铁国的立场,这样比派出他们的同伴出场决斗保险得多。”
我不禁想,或许独眼兵长想观赏同一国的人类互相厮杀的场面。想看别国的同胞互相残杀,以此为乐。
“因为不想让自己的同胞涉险。”库洛洛又补了一句。
“是啊,讨厌的事最好交给外人。”加洛点点头。
库洛洛和加洛的对话莫名触动了我的心,就像留下一道爪印。讨厌的事交给外人去做确实比较好,这么一想,我脑中的臆测逐渐成形,似乎即将带来重要的启示,然而,征兆一下子又消失了。
随着丸壶的大声感叹,周围的人也纷纷抗议,不同意弦当他们的代表。
“我来当代表!”丸壶叫道。但独眼兵长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毫不理会。
我忍不住环顾人群,寻找弦的家人。不知弦的妻儿现在是什么心情?
“由他当代表有什么问题吗?”独眼兵长明确地回应,“这个年轻人不是很适合担任你们国家的代表吗?”
加洛看着我纳闷地说:“弦适合当代表?我可不觉得。弦是个不错的家伙,但他一点儿都不厉害。”
“若比谁更不堪一击,或许他很适合。”我附和道。独眼兵长可能是在借此讽刺这个在战争中落败,只能任人割宰的国家。
我歪着头,天空澄澈,薄薄的带状云微微飘动着。
“好小。”我说。
“小?什么东西小?”
“我们呀。瞧,不管人类是不是要决斗、开战,对天空都没半点影响。”
“那是当然。”
我仰望了一会儿,天空仿佛在呼吸,吹开云朵。看着看着,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也被染上了那种蓝白色。
人群间的紧张情绪我立刻就察觉到了。气氛紧绷,仿佛有一只大手握住了整座广场。
弦走上高台。酸人已经在那里了。
两人拉开一段距离站着,各持一把短枪,都战战兢兢地紧握着陌生的武器。此刻,这座城里所有人类的命运可以说全部压在弦的身上,但看他那副模样就实在靠不住。
没人给弦打气。交给你了、拜托了、加油——这类话半句都没有,在场的每个人都只是屏气凝神地看着。
突然,有人提到“透明士兵”。“透明士兵呢?”“透明士兵何时才会出现?”“透明士兵不来救弦吗?”
加洛凑近我,低声问:“喂喂喂,怎么大伙儿都在讲透明士兵的事?”
“城里的人类都在讨论透明士兵来了的传闻。”
我望向台上的酸人。他似乎很不愉快,也好像很不安。虽然嘴角微扬,但看不出那是笑,还是满心苦涩。
“库洛洛,这果然只是一场游戏。”我不禁加重了语气,“即使弦得胜,敌人也不可能说句‘甘拜下风,那我们走了,再见’,然后拍拍屁股离去。”
“唉,是啊。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游戏。”
我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马上提议:“咱们趁现在去找号豪他们怎么样?”
“找号豪他们?”加洛反问。
“因为这场决斗,铁国的士兵几乎都聚集在广场这里吧?现在冠人家那边一定没几个人守卫,或许可以打开秘密房间,进去看看。”
“哦,有道理。”库洛洛点点头。
我又瞥了一眼站在台上的弦,他的不安很明显。我来回望了望冠人家的方向和对决台,说实话,决斗的结果也令我挂心。
可能是注意到我这副模样,库洛洛说:“啊,多姆,弦会没事的。”
库洛洛很擅长预测天气,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就像在宣告明天会放晴。我有些吃惊。“没事?弦会没事吗?”
“对。其实稍早之前,我看到酸人在跟弦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加洛问。
“酸人在跟弦商量?”我也很惊讶。
“就在刚才,我想铁国的士兵也没发现吧。他们在冠人家后面交头接耳来着,我偷听到了一些。”
“他们在商量什么?”
“好像是要作弊。”
听到库洛洛的话,我的心中涌现出不祥的预感。“作弊?”
“说是决斗,其实是一方倒下,站着的一方就胜利,对吧?独眼兵长是这样说明的。既然如此,他们商定弦开枪后,酸人假装倒在台上,决斗便宣告结束。就是这么回事儿。”
“喂喂喂,真的行吗?”加洛扫兴地说。
“怎么不行?这并未违反决斗的规则啊。”
“酸人要故意输给弦吗?”我确认道。
“没错。”
“那样对酸人有什么好处?”
“是酸人提议的。”库洛洛提高音量,“酸人说:‘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假装站在铁国那边,是要等待时机。’”
“什么意思?”
酸人好像是这么说明的:
“挨了你们的训后,我一直在思索。父亲惨遭杀害,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那些家伙,一直想着该怎么报仇。不过我实在没有胜算,于是才假意协助铁国士兵。先前医医雄的下毒计划实在行不通,或许你们是绞尽脑汁才想出那个点子的,可在水缸里下毒不可能一口气毒死所有人。就算死了人,但只要还有士兵活着,你们统统都会遭殃,没有一个躲得开。因此,我打算以另一种方式利用毒药。当时我假装背叛医医雄,博得铁国士兵的信赖,现在才会被选为铁国的决斗代表。这是最棒的机会。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因为过去我实在太自私任性,但我终于醒悟了。父亲被杀死,能保护我的只剩同胞们了。那个兵长选谁不好,偏偏选我跟你决斗。他打算让我们自相残杀,好在一旁看好戏。他们把我们的生命当做节目道具,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我要反过来利用他们。你一开枪,我就立刻倒地。决斗规则是倒地的一方落败,所以弦,获胜的会是你。这么一来,便等于我们的国家胜利,对吧?”
“哎呀,酸人竟然这么有想法。”加洛一脸佩服。
“弦同意了。他们本来就是同一国的,一起演戏很简单。”
“真的没问题吗?”我有些担心。
“会有什么问题吗?”库洛洛问。
“酸人不会背叛吗?”
“背叛?可这是酸人提出的点子啊。”
“加洛,这不是酸人常耍的手段吗?用临时想到的点子骗人。库洛洛,你不认为他会背叛吗?”
“我觉得酸人这次应该是真的。”库洛洛继续道,“好了,多姆,你和加洛去冠人家探探吧,我在这边观察。”
我牵挂着即将在台上举行的决斗,但还是迈出了脚步。难得独眼兵长和部下们都聚在广场这边,我不想放过大好的机会。
(猫)
我们来到冠人家门前。刚准备进去,后方爆发出一声巨响,宛如撕裂了空气般魄力十足。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了,我知道那是枪声。
我和加洛身子一抖,尾巴毛倒竖,僵在原地半晌。我望向广场,背后已人声鼎沸。
“是决斗开始了吗?第一枪是弦开的,还是酸人开的?多姆,你觉得是谁?”
“会是谁呢?”
不能折返,我们继续走向冠人家。入口旁的墙上有个小洞,我们依序钻进去。
没有声音。屋里一片寂静,甚至加洛脚底肉垫碰地的声响我都听得见。
“有人吗?”加洛喊着走进里面。屋中一片昏暗,完全没有上次造访时士兵群集的紧张感。
我走近靠在墙边的柜子。“就是这里。这个柜子后面有个秘密房间。”
“秘密房间!好酷。”
“屋子地下好像有房间,楼梯在柜子后面,号豪他们就是被拖进那里去的。”我一边解释,一边搭上前爪试着推柜子,但柜子纹丝不动。我使出全身力气,柜子依旧纹丝不动。
加洛走到我旁边,问:“要移开这个柜子吗?”说完他也靠上去,借着体重推。
纹丝不动。
“不行。”加洛马上放弃,“动都不动。”他夸张地喘着粗气,尾巴也像喘息着似的摇晃。
“人类能很轻松地推开吗?”
“是啊,两个人合力,一下子就推开了。”
“怎么不做成连猫也能推开的样子?”
我们再次凑在一起用力推柜子。尾巴这次总算愿意帮忙,膨胀得像根鸡毛掸,靠向柜子。可惜,什么都没发生。
“不行了,先休息一下吧。我们不适合干这种体力活儿。”加洛说起泄气话,抽回身子。
不适合体力活儿,这话有道理。我们习惯跳跃、奔跑这类如弹簧般反应迅猛的活动,至于对重物施力,就实在做不来了。关节和肌肉都会疲惫,搞得气喘如牛。
加洛愤愤道:“这玩意儿真的会动吗?”不料,就像要反驳他的疑问般,柜子突然往旁边移动。
推的时候一动也不动,准备喘口气时柜子竟然自己动起来了,我们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其实是有人在另一头移开了柜子。既然能从这里进去,当然也能出来。我们都忘了这天经地义的道理。
事发突然,我们吓了一跳,接着秉承来自太古的指令当场跳开,往同一个方向逃窜。
我们拼命协调四肢,伸长脖子,跳进角落的大袋子。
我滑进了铁国士兵的行李——堆在角落的脏袋子开着口。
视野变得狭窄,灰尘的气味包围着我。
感觉有人在附近一直催促我,原来是自己的心跳声。
我将注意力转向袋子外面。视野虽然变窄,但不影响观察。我看到柜子被移开,有人走了出来,像是铁国的士兵。待疑似铁国士兵的人影离开,我才探头出袋口。
柜子已推回原位。
我爬出袋子,叫道:“加洛。”
“多姆,我在这里。”加洛从另一只皮袋里现身,“吓我一大跳,柜子突然动起来了。”
“从里面走出了一个铁国士兵,果然有秘密房间。”
“人类轻轻松松就能推开。”加洛没有佩服,也并不气愤。他准备爬出袋子,却“啊”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
“袋子里的布勾到我的脚了。”加洛说完再次钻进袋子,拖出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
加洛在地上摊开那块旧布。
我呆呆地看着,突然灵光一闪。“这?”我叫道,简直不敢相信,“这不是那个吗?”我一时想不起它的正确名称。就是传说中的那个——越是着急,答案离我越远。
疑问在脑中打着转儿,进一步搅乱思绪,引发各种连锁反应。接着,疑问的旋涡逐渐变弱,这才显露出核心内容。
过去的所见所闻,种种不对劲的感觉,由一点小小的偶然逐渐拼凑在一起,彼此相连,组成一个形状。
“加洛,我们回广场!”话声未落,我已跑出冠人家,“去找库洛洛商量!”
“喂,多姆,等我一下。”
“干吗?”
“我们一直来来去去的呢。”
(猫)
回到广场,我们发现人们全部神情紧绷,注视着台上。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惊讶——他们确实很惊讶,但更像是搞不清楚状况。
我钻过人们的脚边,想移动到能看清楚台上的位置,但人们的身体和头挡住视线,找不到适合的地点。
视野豁然开朗,就在这里——仔细一瞧,原来我已来到高台前。
我挺直脊背望向台上。
左边是举着长筒枪的酸人。
右边隔着段距离的地方站着弦。他像根棒子般伫立着,呆呆地拿着枪。
“多姆,你回来得真快,找到号豪了吗?”一阵响亮的话声传来,我回头一看,是库洛洛。他正屁股着地、后腿张开,舔着肚子上的毛。虽然看起来毫无紧张感,但他一定正观望着台上的决斗。
“决斗进行得如何?”
“先是弦开枪。”
“我听到很大的枪声。”
“但是没打中。”
我循着库洛洛的视线,往酸人背后更远的地方望去,看到广场旁的树枝折断了一根。
“子弹射偏了,打到了那根树枝。”
“那酸人呢?有没有遵守约定倒下?”我问。然而酸人明显大剌剌地站在台上,答案不言自明。
库洛洛遗憾地叹了口气。“弦一脸苍白,生气地指着酸人大叫:‘你骗我!’”
“果然不出所料,酸人不愧是酸人,不负众望。”我戏谑道。
库洛洛不禁苦笑:“他辜负了人民的期望,却没辜负你的期望。”
“可是,酸人这样,我也能理解。”
“多姆,你什么意思?”
“酸人过去在城里作威作福,大伙儿不是都很厌恶他吗?讲得再好听,也算不上受人爱戴吧。”
“是啊。”
“在这层意义上,酸人的立场反倒更接近铁国士兵。若说他该投靠哪一边?”
“该投靠铁国吗?或许吧。”库洛洛也同意。
“那现在决斗进行到哪里了?轮到酸人开枪了吗?”
“没错。瞧他那得意的样子。”库洛洛伸了伸右前腿。
台上的酸人面露笑容,眉眼扬起,嘴巴开心地张开。
聚在广场周围的人们不知该如何是好,愣愣地看着事情发展。弦失败了,这场决斗已无胜算。希望破灭,没人能接受这个事实。
假如酸人失败,便又会轮到弦开枪,或许他们都暗暗如此祈祷着。
“接下来轮到我了!”酸人举起枪大喊。
酸人一步、两步,慢慢走向脸色苍白、僵立在原地的弦。双手举着枪,他把枪口对准了弦的脑袋。
“咦?”弦瞪大双眼,仿佛在探视枪筒内部。
人群纷纷传来骚动。大家在以各种不同的说法抗议:“在那么近的地方开枪,也太卑鄙了!”
台下抗议得越厉害,酸人反倒越开心,怪笑个不停。“记不记得铁国兵长怎么说明这场决斗的规则的?我们互相开枪,但没规定离多远,不是吗?那么,即使在这么近的地方开枪,也不算犯规。”他大声说着,枪口几乎贴在弦的脑门上,“岂止没犯规,简直应该说聪明。”
弦面无血色。他本应对酸人愤恨不已,现在却一副快吓昏的模样。
“哎呀呀,这下糟了。”我说。
“酸人的手段真教人佩服。”库洛洛点点头,“他一定打算在这场决斗中打死弦,赢得铁国的信赖。”
“实在聪明。”我佩服道。
“而且,酸人是打从骨子里喜欢干这种事吧。把人吓得惶惶不安,让人陷入绝望。”
台下的人们依旧怒气冲冲。“这不算决斗!”“取消决斗!”他们大声要求着。
独眼兵长走上前,甩甩手,仿佛在呵斥“闭嘴”。
广场上的群众瞬间安静。
独眼兵长开口道:“事到如今,谁也不准埋怨。决斗开始时你们不是都默默接受规则了吗?弦开枪前,你们还期待着获胜呢吧?情势不妙就想反悔,太不讲理。只要情况于己不利,就说这不公平,没有比这么说的人更不讲公平的了。不对吗?”接着,他朝酸人抬起下巴,“好,轮到你了。”
酸人笑容满面,枪顶在弦的头上。
广场上的人们发出“啊、啊”的呻吟,将已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此时加洛跑了过来。“你在这里啊。我没跟上你,还在想你跑去哪里了呢。”
我和库洛洛转向加洛。加洛叼着刚刚在冠人家找到的布。
“那是什么?”库洛洛纳闷地问。
“对对对,我要问这块布的来历。”我想起要找库洛洛商量的事。
“这是在那些家伙的行李中发现的。”加洛放下布。那块有点厚度的布虽然残破肮脏,但仍看得出上面的图案。我仔细观察着布上的纹样。
布面上画着许许多多的眼睛,宛如监视着四面八方,掌握一切动向。
“眼睛?这到底是什么啊?”库洛洛一脸困惑。
“就是?喏,那个啊。”
“那个是哪个?”
“传说中复眼队长的?复眼队长的帽子。”
“啊!”库洛洛惊呼。
我点点头。
“在哪儿找到的?”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在铁国士兵的行李里。”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可以想到的答案没几个。“就是?”我刚开口,台上突然传来清脆的“咔哒”声。
接着又是“咔哒”一声。“咔哒”、“咔哒”,像在点火。
发生什么事了?我抬头望去,只见酸人歪着头,正摆弄着枪。
“咦,怎么这样?”他明显慌了手脚。
紧闭双眼的弦战战兢兢地睁开眼。
“好了,结束。”独眼兵长大声宣布。他嘴角扬起,微微一笑,“扣过一次扳机就得换人。”
“等等!”酸人高喊,“我扣下扳机,可是根本没射出子弹。这把枪是坏的!”
“是的。”独眼兵长若无其事地应道,“因为我动了手脚。”
“什么?”
“喂,弦,轮到你了。这次可别再射偏了,在他旁边开枪也没关系。”独眼兵长拍拍弦的肩膀。
“喂,这是什么意思!”酸人叫得更大声了。
“抱歉,”独眼兵长回答,“其实,我呢?”
我看看台上的兵长,然后望向加洛摊开的布——那块画着许多眼睛的旧布。
“我和这个国家的人民是同一阵营的。”他继续道。
换句话说——
他就是复眼队长,率领士兵对抗库帕的队长。
(猫)
“喂,多姆,究竟怎么回事儿?独眼兵长怎会站在弦那边?”
过度兴奋的人们开始慢慢移动。我们怕被人群压扁,暂时避往广场角落。虽然离现场远了点儿,但也能看到台上的情况。
我们三只猫围成圆圈,讨论起来。
“加洛,他就是复眼队长。”我望向台上。独眼兵长正指示弦举起枪,站到酸人旁边。
“咦,多姆,你说什么?那些家伙明明是铁国的士兵。”
我看着一旁的库洛洛。“库洛洛,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什么?”
“一切都是谎言。”
“一切都是谎言?你说的一切是指什么一切?”
脑海里又出现旋涡。该从何讲起?我只能捞起旋涡里的碎片,说出口的话毫无脉络、支离破碎。
“独眼兵长,就是复眼队长。”
“你又来了。不是说了吗,他们是铁国的——”
“那些人也许不是铁国的士兵。”
“什么?”加洛瞪大双眼,“那他们是谁?不是铁国的士兵,又是何方神圣?而且他们明明自称铁国士兵,干吗要撒谎?”
库洛洛弹了胡子一下,开口道:“理由的话?”
“理由?”
“不假扮成铁国士兵,就无法进城来。”
“进城?为什么?”
“对了,城墙!”我大声喊道,回想起从荒野回来时的情形。我无法翻越墙壁,在墙外一筹莫展。
“没错。”库洛洛点点头,“城墙上全是毒刺,很难翻越。想进来,只能光明正大地叫里面的人开门。这个国家正值战败,所以他们佯装成铁国的士兵,进了城。会不会是这么回事儿?”
广场上一阵喧闹,我们同时转过头。
铁国的士兵从台上走下来。不,我们已经确定他们不是铁国士兵,但还不肯定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总之,在独眼兵长的率领下,他们陆续离开广场。“什么情况?”加洛突然跑出去,“决斗结束没?现在是什么情况?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想追上去,但库洛洛提醒:“如果看到很多猫,人们或许会把我们赶走。多姆、加洛,你们去探探情况。”比起冲动的加洛,我更希望库洛洛同行,无奈加洛已兴冲冲地跑走。
我留下库洛洛,跟上加洛。
“真是跑来跑去的。”加洛似乎玩得很开心。
士兵们排成队,齐步前进,大概是要回冠人家。
酸人呢?经过广场时,我看向台上。人群挡住了视线,看不清楚,没办法,我只能原地跳了起来。酸人瘫在地上。挨子弹了吗?我刚这么想,又想起没听到枪声。看来他是吓得站不住了。他被丸壶等人团团围住。
“多姆,若那独眼龙真的是复眼队长?”走在旁边的加洛开口。
“这个猜测应该是正确的。”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大家?”
“咦?”
“他干吗不早点宣布:我是复眼队长,我回来了!有非隐瞒不可的理由吗?”
“啊,也是。”
“假设他是复眼队长,干吗不堂堂正正地回来?”
确实,加洛的话有道理。
“还是说,传说中舍命打倒库帕的复眼队长,不好意思坦白自己还活着?”
总不会是这种理由吧。
(猫)
从广场列队离开的士兵进入冠人家,我们也趁机溜了进去。
士兵们一脸严肃地站在墙边,和来到城里时一样,脸部涂满颜料。屋内弥漫着身心俱疲的气息,我吸吸鼻子探探周围,全是汗味。他们几乎在靠最后一丝力气撑着吧。
你们是谁?为什么刻意冒充敌国士兵,跟着独眼兵长来这里?我好奇得要死。
“这样?”一名士兵询问独眼兵长,“就算结束了吗?”
“嗯,是的。”独眼兵长点点头,“这样就行了吧。”他像在对自己说话,“你们也是,真的?”
他没再说下去。
几名士兵垂下头。他们一动也不动,我原本以为是累的,站着睡着了,但似乎并非如此。他们正强忍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
“喂,叫那两个人过来。”独眼兵长下令。
柜子附近的士兵立刻行动。他们推开柜子,挪到旁边,消失在另一头。秘密房间转眼出现。
没过一会儿,脚步声响起,人影出现,屋子里瞬间变得有点挤。号豪和医医雄随士兵出现在秘密房间的入口,感觉好久没见到他们了。
“原来他们没事。”我低喃。
加洛应道:“岂止没事,看起来活蹦乱跳的。”
“也不至于活蹦乱跳,不过好像没受伤。”
“酸人呢?”号豪问独眼兵长,“情况如何?”
独眼兵长微微一笑,应道:“唉,差不多就那样吧。那家伙什么都不懂,根本不知道父亲做了什么,只是个自私自利的蠢货。他刚刚吓到腿软,终于尝到遭到背叛的可怕滋味。接下来随你们处置,想一吐怨气,就尽情泄愤。要杀要剐,都随你们便。”
“把他宰了烤,或许意外地好吃。”号豪笑答。
听着这样的对话,我总觉得不太对劲。跟前些日子的气氛不太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
这两个人的对话没有紧张感。
号豪和医医雄在与独眼兵长平等地交谈,甚至称得上友好。“原来如此,号豪早就知道了。”我低语。
“知道什么?”
“那个独眼兵长就是复眼队长。”
“多姆,这是真的吗?”加洛半信半疑。
“号豪小时候见过复眼队长。”我忽然想到这一点,“他们并非完全不认识。”
“那号豪为何没立刻发现?独眼兵长一来到这座城市,他就应该马上认出那是以前见过的复眼队长。”加洛质疑。但没等我回答,他就想通了。“也对,他们脸上涂着颜料。”
我忍不住发出呻吟。原来如此,所以他们才会在脸上涂满颜色。
“那么?”我望向其他士兵,他们的脸上也涂着颜料。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画那种令人恐惧的图案?若是要避免被认出真面目,就能理解了。
“目前到底是什么情况?”
门口一阵嘈杂,士兵带着弦进来了。与在决斗台上相比,此时弦的脸色已恢复了许多,但依然惊慌失措、眼神游移。显然,他是最搞不清楚状况的。
看到号豪和医医雄,弦总算稍稍松了口气。“原来你们平安无事!”
“弦,辛苦了。”号豪露齿笑道,“决斗好玩吗?”
“号豪。”仍一头雾水的弦迷迷糊糊地问,“这究竟是?”
“你一定顺利攻克难关了吧。”医医雄说,弦眨着眼睛。
“坐那边。”独眼兵长(我已确定他就是复眼队长)指示弦,“抱歉,一直瞒着你们,我现在就来说明。”
“说明?”弦交互望着两旁的号豪和医医雄,“怎么回事儿?我一头雾水。”
“我们也只知道个大概,细节不清楚。”医医雄应道。
“弦,听好。虽然令人难以置信?”号豪皱起眉,指着兵长。
“难以置信?”
“这个人?”
“其实是复眼队长。”医医雄接过话头。
“什么?”弦瞪大双眼,“什么意思?”
“而那些人,”复眼队长指向站在墙边、脸上涂满颜料的士兵说,“他们是库帕的士兵。”
“什么?等、等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准确来说,是之前被选为库帕士兵出城的人。其实,世上根本没有库帕。”
“什么?”
(猫)
复眼队长的脸上明显浮现出倦色。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而是长年的积累。疲惫化成汗滴,随时会从鼻头滴落。
弦虽然胆战心惊,却打量着复眼队长,嘴里咕哝着:“你真的是复眼队长?”接着望向站在墙边的士兵。
复眼队长笑道:“嗯,总之,有疑问你们尽管提,我来回答。”
“疑问太多了!”我叫道,真想把接连浮现于脑海的问题扔过去、再扔过去,但我明白,复眼队长口中的“你们”不包括猫。无论何时,我们都在谈话圈子外。
“库帕?”弦的声音沙哑,仿佛在求助,“你说库帕不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库帕并不存在。”
“可是,直到十年前,每年都有士兵被带走。号豪的祖父也被选为库帕的士兵,若真如你所言?”
“你最好叫他复眼队长。”号豪语带调侃,或许是想帮弦适应状况。
“假设真如复眼队长说的,”弦顺从地改口,“库帕不存在,那他们是去哪里、做什么了?”
“库帕只是个名目。”复眼队长转动脖子,发出咯吱声,“他们是被选去铁国的人。”
“去铁国?”
“每年由我挑几个人带往铁国。”
“目的呢?”
“你知道一百年前,我国曾与铁国发生战争,并打了败仗吗?”
弦点点头,我们两只猫也跟着点头。“顽爷提过,那时铁国也曾派兵来接管我国。”号豪又补充了一句,“虽然当时顽爷尚未出生。”
“顽爷还在啊,真怀念。”复眼队长叹道。站在墙边的几个士兵没有说话,却都感慨地点点头。对啊,若他们是库帕的士兵,一定住过这座城市,也认识顽爷吧。顽爷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长寿。“正如顽爷所言,百年以前,我们国家输给了铁国。因此,我们不得不接受铁国的统治,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弦纳闷地歪着头。
“没错,自那之后,这个国家就受到铁国的统治。”
“什么?”弦颇为讶异,“那?”
“跟你知道的不一样吧?”
“嗯。”
“把你过去学到的全忘光。”复眼队长语气尖锐地说着,抓起附近的蜡石在脚边画圆,“你学到的应该是,将圆剖成一半?”他由上而下画了一条线。
啊,是这个国家与铁国的关系图,我立刻就认出来了。
“我们已经听过复眼队长的说明了。”号豪和医医雄告诉弦,“你会大吃一惊的。”
复眼队长点了点地上的图,说:“圆的左半边是铁国,右半边是这个国家。然后,这个国家里有许多小城市。”他在右半圆里添上数个小圆,“国王住在正中央的小城市,你是这么学的吧?”
“难道不是吗?”弦怯生生地问,“听说,战争是在?呃,我国与铁国的边界上进行的,打了八年之久。”
“那是假的。”
“假的?”
“全都是假的。”复眼队长微微扬起一边眉毛,用脚抹掉画好的图,“实际上是这样的。”他画出一个一样的圆,说,“这是铁国。”
“整个圆都是?”
“没错。然后,这个国家在这里。”他用蜡石在大圆右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圆,也就大圆的五十分之一左右大小,像是大圆边缘的突起似的。
弦严肃地盯着复眼队长画的图,问:“这个小圆是这个国家?在那个小圆里,还有许多小城市?”
“不。”复眼队长不带感情地否定,“这个国家只有一座城市。”
“只有一座城市?”
“就是这里。这个国家的国土,就只有城墙包围的这座城市。步行都能从一端走到另一端。这就是这个国家的全部,明白有多小了吧?”复眼队长用棒子戳了戳小圆,“听着,你们很小时就被教导,这个国家和铁国是平等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领土大小和国力都有天壤之别。在铁国眼里,这个国家就像一粒尘埃。瞧,你们连世上有枪这种武器都不晓得吧?”
“等一下。”弦打断复眼队长的话,“这个国家只有这座城市而已?”
“对。”
“可是,冠人有时会把其他城市送来的贡品收进城墙旁边的仓库。这不是还有其他城市的证据吗?”
啊,说得也是——我也想起,其他城市会定期向这座城市进贡。
“那是冠人骗你们的。”复眼队长立即否定。
“那那些东西是?”
“是铁国分发下来的物资,统治方拨出物资给被统治的一方。冠人告诉百姓,收进城墙边的仓库的是来自其他城市的贡品,其实是铁国发放的物资。”
“呃,”弦难掩震惊,“能让我整理一下思路吗?”
“你尽管整理。”
“那么,自百年以前,这个国家一直被铁国统治?”
“没错,可以说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我和加洛对望。
“可是,多姆,这有点难以置信,因为我从没在城里见到过铁国的士兵啊。”加洛十分困惑。
弦似乎也有一样的疑问。“铁国怎么统治我们?铁国的士兵在哪里?我从没见过。”说完,像要征求同意一般,他看着号豪与医医雄。
“统治,也有各种形式。”复眼队长再次指着大圆,“一个大国,不需要对这么小的国家付出太多心力。你们明白吗?”
“两者的差距有那么大吗?”
“你觉得,百年以前的那场战争,持续了多久才分出胜负的?”
弦思索片刻,回答:“一年左右?”
加洛马上反驳:“弦在讲什么蠢话,大小差那么多,三天就能决出胜负吧。”
医医雄则发话:“一天左右吗?”
“没错,一天。铁国的军队一来,这个国家马上沦陷。”
“一天?”弦忍不住惊呼。
“在那之前,铁国只是对这个国家没兴趣。铁国认为,这种小城镇般的地方丢着也无所谓。若想占领,随时都行。”
“既然丢着不管也无所谓,那为何还会打起来?”弦追问,“铁国比我们国家大那么多,如果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那也没必要发起攻击吧?”
“我也这么想。但那是一百年以前的事,我也不清楚开战的原因。只是能大概猜到。”
“猜到?”我问。
“比方说,”复眼队长继续道,“铁国发怒了。”
“发怒?”
“对铁国来说,这个国家没什么价值。可要是这个国家做出了惹恼铁国的事,铁国就会派兵镇压。”
“铁国怎么会发怒?”
“人可能因为任何理由发怒。不过,这纯粹是我的推测,不一定是事实。”复眼队长叹了口气,“其他促使铁国开战的理由嘛?”
“还有什么?”
“领头的换人了。”
“换人?”
“国王的宝座一旦换人坐,整个国家都会不同。执政者换人,方针便会改变。”
“那么容易就会改变吗?”
“没错。一百年以前,铁国国王更替,新国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复眼队长咧开嘴,仿佛在嘲笑自己,“‘对了,干脆把那个小国也收了吧。’”
他的语气一派轻松,我都不禁觉得好玩。加洛也笑道:“战争会源于这么一个念头吗?”
我猛然联想到老鼠的事。他们也是在某个时间点突然改变态度。以前他们总是任我们追捕,如今却来找我们谈判,甚至提出古怪的意见。
到底是为什么?
想法改变了。
那想法怎么会改变?因为出现了一只“远方来的老鼠”,对领导鼠群的“中心的老鼠”产生了影响。
“一百年以前,这个国家一眨眼工夫就被铁国制伏了。不过,如同我再三强调的,这个国家很小。”复眼队长继续道。
“这一点你真的强调很多次了。”号豪调侃道,“这几天我都不知道听了几百次了,‘这个国家很小很小很小’,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
“在铁国眼中,这个国家不值一提,也不打算多费心力管理,那会怎样呢?”
“怎样?”我也不出声地反问。
“他们决定交由这个国家的国王管理。”
“国王?”弦大惊,“是指?冠人吗?”
“一百年以前,所以不是冠人,而是冠人的祖父。不过冠人后来继承了王位,结果还是一样。铁国指派他们家族管理这个国家,换句话说,他们从事管理这个国家的工作。唔,硬要说的话,他们也不算国王,而是领土管理员吧。”
弦又陷入沉默,大概是在脑中整理复眼队长到目前为止所说的话。他拼命把过去所学的知识放到一边,更新“事实”。“号豪和医医雄听过这些说明了吗?”弦问。
号豪扬眉道:“我被带来这里后,听了大部分。”
医医雄耸耸肩,回答:“全是些令人惊讶的事。”但从他脸上看不出有多惊讶。
“那么,”弦喘气似的问,“库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对啊、对啊,库帕在哪里?”加洛起哄。
复眼队长缩了缩下巴,瞥了一眼四周的士兵。士兵们(不,他们虽一身士兵打扮,但看起来已不再像士兵)全都闭上眼,不知道是在压抑感情,还是感情爆发所致。
“刚才我说过了,没有库帕这种玩意儿。虽有杉树变成怪物库帕的传说,但现实中并不存在。”
(猫)
复眼队长接着说:“铁国物资丰富,有马,有枪。你们只生活在这座城市,所以连马都不认得,对吧?”
“没错。”号豪同意。
“冠人是不是经常离开城市,说要去其他城市巡视?”复眼队长问。
“没错,冠人会定期出城。”
“他是骑上铁国准备的马,去铁国的国王那里。”
“去铁国?做什么?”医医雄问。
“冠人接受任命管理这个国家,必须定期向铁国国王报告,有时还会接到新的指令。出去的时候,他要骑马。”
“搞什么啊。”加洛鼓起腮帮子,“原来冠人骑过马,真没意思。”
“这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吧?”我灵光一闪,“那冠人或许也用过枪。”
“咦,是吗?”
“他会不会还偷偷藏了把枪?他都骑过马了,我觉得他也有枪。”
弦开口:“回到刚刚说的,库帕士兵去铁国干什么?铁国带走我们国家的人,是要他们做什么?”
“想让其他国家的人做的,会是什么事?”
“什么事?”
“答案很简单。”
“什么?”
“不想让本国人做的事。”
弦、号豪和医医雄面面相觑。
“啊,原来如此,有道理。”加洛当场应声,“如果我们有不想亲自去做的事,就会叫老鼠去做。”加洛应该不是故意的,但他说的话一针见血。这个国家对铁国来说,就如同老鼠之于我们。只要心血来潮,我们可以任意玩弄老鼠,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我的脑中掠过“中心的老鼠”的话,也就是几天前他的提议。“你们不愿意做的事,或许我们可以代劳。”
“铁国逼迫从这里过去的人做可怕的事吗?”弦含糊地问道。
“你说的可怕的事,指的是什么?”
“比如?”弦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思索片刻后说,“比如行使暴力之类的。”
“不是的。”复眼队长果断地否定。
“不是吗?”
“铁国很大,物产丰饶,虽然他们会发动战争,但不是会随便折磨外国人的野蛮国家。听好,你的答案并不正确。他们另有目的,那就是山。”
“山?”
“山怎么了?”号豪皱起眉。
“铁国的东部有座山,山里有个洞窟。走完洞窟得花上半天,非常深。”
“复眼队长,那是一种比喻吗?”
“不是比喻,是真实存在的。洞窟里埋着能燃烧的矿石。”
“矿石燃烧?”
“铁国称能燃烧的矿石为‘燃料’,用途广泛。只要拥有那种矿石,就不用为燃料担忧。”
“那?”
“为了得到矿石,必须进入洞窟开采挖掘。很久以前,铁国就有许多人在洞窟工作,开采矿石。这是维持国家运作的重要工作,不过?”
“有什么问题吗?”
“有毒。”
“有毒?”医医雄蹙眉。
“不知是来自矿石,还是来自洞窟,或两方皆有。总之,洞窟里飘浮着对人体有害的毒素,或许是削掘矿石的灰尘所致。在矿坑工作的人,绝大多数都会生病。工作一年就会站不起来,咳个不停,转眼就不行了。可能是不断挖矿导致有毒的粉尘渐渐充斥洞窟,一年年过去,越来越多人病倒。”
“那不是很危险吗?”号豪说。
“没错,所以?”
“所以?”
“铁国不想让自己的人牺牲。”
“哦,原来如此。”我和加洛几乎与弦同时发出叹息。
“为了挖掘矿石,才带库帕的士兵去铁国吗?”
“没错。一百年前战败时,恐怕就接受了这样的受降条件吧。”
“什么条件?”
“每年派人去挖矿石,相对地,铁国同意让这个国家保有某种程度的自治。”
“是冠人提出的吗?啊,不对,是那场战争结束后,这个国家的国王提出的。”
“大概也只有这个选择吧。依照约定,这个国家每年派一些人到铁国。不过,国王没直截了当地说明任务的内容,为什么?”
“因为要是知道是去铁国工作,就没人愿意了吗?”医医雄推测。
“这也是理由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国王认为说出实情可能会有危险。”复眼队长摸摸覆盖右眼的布。
“国王会有危险?”
“听好,这个国家的国王由同一个家族的人世袭担任。换句话说,他们能当上国王,只有‘代代继承王位’这一点理由,与能力无关。所以,人民一旦发现国王是个面对铁国就抬不起头的窝囊废,可能会直接把国王拖下王位。也难怪国王会不安,大概是顾虑到地位会受到威胁。国王家族发现,比起公布真相,维护威严更重要。”
“是吗?”弦似乎无法理解。
“于是,国王到处宣扬库帕的存在,派遣士兵。以前,冠人曾问我:‘你知道国王统治国家的秘诀吗?’”
“真的有秘诀吗?”
“冠人认为有。”
“是什么?”医医雄问。
“冠人说:‘在外部安排一个危险又强大的敌人。’”
“安排敌人?”
“树立起一个敌人,然后大言不惭地告诉人民:‘放心,我会保护你们。’如此一来,每个人都会仰赖国王,反抗的人便会减少。”
“冠人居然说出这种话?”
“那个人满脑子只有这些事。所以,他在这个国家的外部捏造了一个恐怖的敌人。”
“那就是?”弦探询似的开口,“库帕吗?”
“没错,那就是库帕。”
(猫)
“士兵是如何挑选的?”号豪问,“男人们在广场上排队,应征库帕的士兵。我还排过好几次队,接受复眼队长的提问,但没被选上。”
“挑选时有几项条件,必须是男人,且有体力。所以,如果库帕的士兵制度再持续几年,你,还有你?”复眼队长用下巴示意号豪和医医雄,“或许就会被选中了。不过,事实上,最后是抽签随机挑选的,因为我们想挑选各种人。”
“挑选各种人?”
“如果遵照一定的标准,挑选出的人就会差不多。”
“挑选出的人会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其实一开始就是这样,挑中的大多是体格强健的男人。后来才改用抽签的。”
“如果都是差不多的人,会有什么坏处吗?”
“没有,只是不想有偏向性。”复眼队长深深地叹了口气,烦恼地说,“该怎么说呢?”动脑似乎也很消耗体力,“正如我所说,从一百年前,这个国家的人就定期被带到铁国,在洞窟里进行挖掘矿石的工作。”
“是啊。”
“但过了一段日子后,那座矿山逐渐废弃了。通过经年累月不断开采,洞窟里的矿石越来越少。”
“挖了一百年,难免会减少吧。”
“没错,所以状况变了。”
“只要有人挖,自然会有挖光的一天。”加洛似乎也察觉到屋中的紧张感,小声地说。
“是啊,只要有人挖,总有一天会被挖光。”我应道。
“喂,多姆,怎么了?”加洛有些吃惊。
“嗯?”
“瞧,你的尾巴在担心地摇晃。”他把鼻子转向我的尾巴。
确实,我的尾巴正在摇摆,不安分地、随风飘扬似的晃动着。怎么了?我为何会担忧?我想了想,突然想起来了。“对了,铁国的士兵已经到城外了,或许很快就要攻打进来。现在可不是聊往事的时候!”
“啊,那要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复眼队长继续道:“不断挖掘,矿石慢慢减少。看似取之不绝,其实是有限度的。再加上人们又发现了其他燃料,总之,那座矿山渐渐变得不重要了。”
“这么说,让人感觉好沮丧。”加洛有些感慨,我也有同感。
“不过,”复眼队长又道,“我们仍旧派遣库帕士兵,送进荒废的矿山。”
“理由呢?”
“铁国对矿石的毒性很感兴趣。”
“对毒感兴趣?”
“毒很有用处,不是吗?为了调查,他们派人进洞窟挖矿,试验哪种人耐得住毒性。”
“他们打算拿毒来当武器吗?”医医雄问。
“不无可能。所以,最好是体质各异的人,避免选择差不多的。”
此时,一名士兵从屋外进来,走到复眼队长身边报告。我紧紧地盯着复眼队长,但没看出他的表情有何变化。
“好,我尽快说完。”复眼队长的语气有些仓促,“他们已经逼近了。”
“谁?谁逼近了?”弦一脸讶异。
我们猫已经知道了答案。
“铁国的士兵,正牌的铁国士兵。”
我和加洛对望。果然来了吗?
(猫)
“那库帕的士兵呢?”弦也察觉到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语气有些焦急。
“库帕的士兵被逼着挖掘矿山。不过,就像刚才我所说的,铁国的目的已变为调查毒性。所以,我向冠人提出建议。”
“建议?”
“‘是不是差不多该停止派人过去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没有再派人过去的意义了。我拜托冠人和铁国协商,如果不行,至少削减派遣的人数。”
“冠人怎么回应的?”医医雄的表情很平静。
“那家伙拒绝了。他愤怒地说:‘这怎么行!’”
“怎么这样?”弦瞪视着虚空,“为了我们,冠人应该会试着和铁国谈判。”
“你们只看到他的表面。在你们面前,他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实际上并非如此。”
我不禁想起,复眼队长刚到城里时,冠人站在台上大声宣告:“不必害怕”、“我和铁国的国王已谈妥”、“铁国不会蹂躏我国”。那是拼命守护国家的王者之声,充满说服力。倘若那仅仅是表面上的说辞,那我们对冠人可谓一无所知。
“那家伙的本性懦弱又自私。”复眼队长断言道,“那时他这么说:‘万一我不再派遣库帕的士兵,惹得铁国国王不悦,怎么办?’”
“真的吗?”号豪显然难以置信。
“真的。”复眼队长答完,又摇摇头,“话虽如此,你们也没必要把我的想法全部接受。”
“你的意思是?”
“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自己去判断吧。”复眼队长直视号豪,淡淡应道,“这才是最重要的。”
“遭到冠人的拒绝后,你有何打算?”
“我有两个选择。”
“两个选择?”
“听从他的命令,”复眼队长轻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或者去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弦咽了下口水。
“你选择了哪一边?”号豪追问。
“以前,我在城里时曾被一个妇人叫住。那名妇人的儿子前年被选为库帕的士兵,跟着我离开。妇人问:‘我儿子有没有尽力对抗库帕?’我以为她是在关心儿子是否英勇奋战。”
这件事我最近才听说过。
是顽爷吗?顽爷目击到的那一幕。
墙边的士兵们发出啜泣声。每个人都低着头,因此不知道是谁在拼命吸流出的鼻水。“他们为什么哭?”加洛一脸诧异,随即想出原因,“啊,每个人都有母亲,他们是想起自己的母亲了吧。”
是吗?我似懂非懂。“我们有母猫,可想起母猫,我们并不会伤心啊。”我十分疑惑,加洛不耐烦地应道:“我们确实是这样,但人类就是会像那样哭哭啼啼。”
复眼队长望向士兵,但没说什么,继续道:“我回答那名妇人:‘你的儿子了不起地完成了任务’。唉,其实想想,那么说也不是撒谎。即使不是去对抗库帕,她的儿子也在矿山完成了任务,很了不起。但对母亲来说,那些都无关紧要。儿子是否英勇奋战,她不在乎。”
“是吗?”
“然后,妇人又问:‘他会回家吗?如果他回家,才是最好的。’说着,她的眼眶都红了。”
“啊啊。”弦发出悲伤的呻吟。
“后来,我脑中一直惦记着此事,那句话化成一根刺,扎在我的心上,怎么也拔不掉。不管我想到什么,它都戳刺着我的脑袋,隐隐作痛。”复眼队长抬起头,露出孩童脸上那种天真的笑容。“然后,”他停顿了一下,“第二年,我便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
“我带着三名库帕士兵前往铁国,途中走累要休息时,我告诉他们‘库帕就在这附近’,然后像平常那样在荒野上休息。当然,世上根本没有库帕,让他们相信库帕的存在直到最后一刻,是我的任务。不过,看到他们埋怨脚酸、肚子饿,担心库帕很恐怖的样子,我不禁想着,带他们去铁国是不是一种错误?”
“是罪恶感吗?”
“类似,可也有些不同。我总觉得他们应该回家。”
“回家?”
“那时最年轻的一个,还算少年的士兵问:‘我还回得去吗?’放在之前,我肯定早就大喝:‘你怎会那么懦弱!’但当下,我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你怎么回答的?”
墙边的士兵们又吸起鼻涕。或许复眼队长提到的那名士兵也在这里吧。
“我们一起回家吧。”
(猫)
“我打定主意。”复眼队长语气肯定,“假装带走库帕士兵,领他们到别处去。”
“别处?”
“在铁国与这个国家接壤的边境上,有一座有水源的小村子。铁国的人早已不使用那里,算是一块被弃置的破败土地,没有人烟,形同废村。我很早以前就知道那个地方,便打算带库帕的士兵过去避难。”
“避难?”
“一开始我以为是暂时的,没打算永远住下去。我希望带所有人一起回家,所以只计划在那座村子里休息一阵,就返回城里。”
“那你怎么跟铁国解释?没看到每年该带来的人,铁国会很生气吧?至少会起疑。”医医雄问。
“不管我讲多少次,你们还是没理解那最重要的一点。需要我再提醒一次吗?”
“啊,在对方眼中,这个国家只是个小到不用去管的地方,对吧?”不愧是号豪,先一步点出事实。
“没错。所以,其实他们对库帕的士兵也没多大的兴趣,这一点我一年比一年体会更深。铁国人顶多觉得‘那个小国每年都会送人过来,不用白不用’。”
“既然如此,送人制度早早废除不就好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是那家伙——冠人,不肯改变。他害怕铁国,认为只有通过不断献上本国的人民,才能表达‘没有忤逆铁国的忠心’。”
我又想起老鼠,“中心的老鼠”或许也是相同的心理。讲得难听点儿,那个提议的意思就是:“我会送上老鼠给你们,所以放过我吧!”
“我让士兵躲进那座小村子,再对铁国国王撒谎:‘适合挖矿的人不多,国内很多男丁生病,今年暂时无法送人过来。’”
“你是这样告诉铁国国王的?”号豪的语气相当紧张。
“真亏你说得出口。”医医雄一脸佩服,“你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复眼队长耸耸肩。
“实在教人敬佩。”
“我试着向铁国国王撒谎,没想到顺利过关了。”
这么听着,那不过是平凡乏味的事实。但若想象复眼队长当时的紧张和恐惧,便会明白那需要无与伦比的勇气。唉,话虽如此,那也是人类的事,跟我们没太大关系。
“我决定不再唯命是从,而是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我早有准备,或许会当场被铁国国王识破谎言,因此丢掉性命。幸运的是,我全身而退。放手一搏,没想到成功了。这个国家,库帕的士兵——当然也包括我,在铁国眼中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复眼队长自嘲地冷哼一声,“鼓起勇气,放胆一试,真是做对了。”
我联想到老鼠的话:我们决定试着推动眼前的巨石。
“我带着三名士兵,启程回国。这样一来,就能完成回家的目标。我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
“可是你们没回来。”
复眼队长耸耸肩。“冠人不准。”
“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当时的城墙没现在的这么坚固,能自由出入。我先回城,打算向冠人报告。没想到我还没开口,冠人就问:‘你确实把库帕的士兵送去铁国了吧?’大概是对我的样子起疑,或有不祥的预感吧。于是,我搬出向铁国国王陈述的那套理由。‘我带去的人生病了,我就把他们送回来了。也和铁国的国王解释过了。’我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事。”
“结果不是吗?”
“结果冠人下令:‘立刻杀掉那些人,改送其他人过去。快!干吗磨磨蹭蹭的!’”
“什么?”弦他们听得目瞪口呆。
“那家伙只在乎如何维持现状,认为每年都得乖乖派士兵去铁国。对他来说,要改变‘过去一直很顺利’的事,比死还可怕。尽管那么做仅对他一个人有利。”
“可是,铁国不也答应了吗?”
“冠人说‘那是铁国在考验我们的忠诚’,我回答‘不是的,真的不要紧’,他便逼我证明。然而,发出警告容易,让对方相信安全却困难重重。”
“可是,”号豪质疑,“冠人一向冷静沉着,对国民非常宽容啊。”
“那是他塑造出来的假形象。”
“我不这么认为。”
号豪不赞同,但复眼队长并未生气,反倒满意地点点头。“要不要相信我,是你们的自由。不论任何事,都毫不怀疑地囫囵吞枣,肯定会吃苦头。必须时时刻刻心存都怀疑,不要随便站在任何一方。最重要的是,对任何意见都要同等地怀疑。”
听着复眼队长那不是挑衅,也不是警告的平淡发言,不单弦,连号豪和医医雄也闭口不语。
“对冠人而言,重要的是保身,避免惹恼铁国,以及有效地管理城市。冠人不是经常修改历法吗?把星期二改成星期乙、星期午之类的,实行没多久又取消。”
“是啊。”
“每当铁国的历法变更,他就会配合变更。”
我猛然想起那个被绑住的古怪人类的话。统治者会通过改变历法,来强调自己的权威。
复眼队长也这么说:“铁国有定期改朝换代的制度,换过好几任国王。每次改朝换代,便会改变历法和对季节的称呼。每次接到铁国的变更指示,冠人便把新规则套用在这个国家。因为他对铁国唯命是从,既然铁国大人这么说,小的当然照办。”
“后来呢?复眼队长依照冠人的吩咐,重新选人带去了吗?更重要的是,有必要杀掉回来的库帕士兵吗?”弦的面颊在抽搐。
“冠人认为,一度以库帕的士兵身份出城的人再回来,会无法解释。而且返回城里的他们难保不会说漏嘴。我无可奈何,只好说‘重选太麻烦’,发誓会再带那三个人去向铁国解释。要是我辛苦一番却害他们被杀,不就毫无意义了?”
“冠人接受了吗?”
“他咬着指甲,担心地低喃:‘派生病的人去,铁国的国王不会生气吗?’我告诉他应该不要紧,他却不肯相信。他还担心:‘万一铁国国王无法息怒怎么办?’”
“意思是无法息怒的话你要怎么办——是吗?”
“嗯,最后他丢出一句:‘到时你就以死谢罪吧。’我承诺会照办,他才总算放心。”
“这也太自私了!”加洛笑道,“冠人真是那种人吗?”
“对啊,要是酸人也就罢了。”我忍不住说。
同时,我也暗想,原来冠人和酸人性格差不多。不知是因为被代代从事的工作影响,还是天生的个性使然,总之,两个人都只顾自己。这或许是他们父子共通的特质吧。
“从此以后,每年我都假装带走库帕士兵,让他们逃进那座村子。我只能这么做。当然,冠人相信我每年都依约把士兵带去铁国。”复眼队长深深叹了口气,望向墙边的士兵说,“我不知向他们赔罪过多少次。明明答应带他们回来,却根本回不来。”
(猫)
“然后,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
“顽爷的孙子?”
“幼阳吗?”
“嗯,没错,是幼阳被选为库帕士兵的那年。还有两个人,我领着他们三人到荒野,打算一如往常,假装带他们去铁国,让他们逃往避难的村庄。没想到,那家伙也不是傻子。”
“冠人吗?”
“他终于——唔,或许该说总算,总之,他察觉我有所隐瞒。”
“冠人察觉到你放过了士兵?”
“他骑着马追上了我们。稍早之前,他因为其他事情去见铁国国王,得知库帕士兵并未送去。在铁国国王眼中那不是什么大问题,冠人却吓得面色惨白。他逼问我:‘你按规矩把人带去了吗?’至今,我这只眼中仍印着当时他既焦急又愤怒,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的脸色。”复眼队长指着自己的眼睛,“我向他解释,铁国根本不需要库帕的士兵,所以我在铁国放走了他们。”
“在铁国放走?不是带去那个小村子吗?”医医雄确认。
“如果告诉冠人我让所有士兵都躲在某个村子,他一定会命令我带路过去,那样事态会更棘手。那是我情急之下的判断,但连我都佩服自己真是做对了。唉,反正冠人听完我的解释?”
“怎样?”
“动手想杀掉我们。”
“啊?”“他居然那么做?”号豪等三人难掩惊讶。
“他手中有枪,一眨眼就射中在场的其他三人,然后瞄准我。那家伙天生喜欢凌虐别人。人类里面,有些人完全无法因其他人的痛苦产生共鸣。别人的痛苦就是他们的快乐,那家伙就是这样的。”
“要是在说酸人,我倒能懂。”号豪低喃。
“原来冠人也这样吗?”医医雄低喃。
“我甚至忍不住猜想,或许他们家族都这副德行。”复眼队长愤愤道。
“跟多姆说的一样啊。”加洛一派轻松,“你猜中了,冠人真的有枪。”
“是啊,冠人有枪。”
复眼队长接着说:“那家伙满脸欢喜地举枪对准那三人。他想折磨、凌虐一番后再杀死他们。此时他早已忘记原本的目的。或许是遭到欺骗的愤怒与不安令他丧失理智了吧。我试图阻止,那家伙却反讥:‘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并朝我开枪。于是,我的这只眼睛?”他触摸覆盖右眼的布。
“就是那时候失去的吗?”
“一开始我觉得刺眼,接着发热。那种情况下真的完全搞不清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没想到是眼球被打破了。血流不止,我认定自己没救了,虽然很没出息,但我觉得就要死在那里了。”复眼队长此时看起来像在为自己的没用感到羞耻,“不料,地面上突然发出一道闪光。”
“地面?”
“发出一道闪光?”
“地面发出闪光”,这句话我好像听过。
“我以为双眼都瞎了,但并非如此。脚边的某个东西射出强光,或许是石头。冠人吓得跌坐在地,我立刻扑上去打他。”
“明明一只眼睛已被打瞎?”
“当时,我还没明确地理解自己有一只眼睛被击中了。我拼上老命,很快,那家伙也开始应战。他开枪射我,我打不过,只好逃。我流着血,连滚带爬地前进,总算逃到那座村子。没想到让大家避难的地方,竟成为我自己的避难所。”
“幼阳也是。”号豪说。
“幼阳?”
“幼阳也逃走了。”号豪露出身体疼痛般的表情,“他回到了城里。”
“什么?”复眼队长倾身向前,“什么意思?”
“幼阳遍体鳞伤地回到城里。”
“真的吗?”
“我干吗对你撒谎?对吧,医医雄?”
“正如号豪所说,幼阳是唯一回到了城里的库帕士兵。”
“不可能。”复眼队长皱着眉,像要扭断眉毛似的瞪着弦等人。
“为什么?”
“冠人射伤我和幼阳等库帕士兵的地方离城非常远。即便他还活着,也不可能负伤走回来。”
我的脑中突然响起美璃说过的话。幼阳说他是“被库帕带回来的”,美璃曾这么告诉弦。
难道那是真的?
复眼队长说世上没有库帕,会不会有其他类似的生物?
“幼阳虽然回来了,但遍体鳞伤,且精神错乱。”号豪继续说明。我赫然想到,据说幼阳的身体被库帕射出的果实穿出许多洞,那会不会是枪伤?
弦也说出同样的话:“幼阳身上那些坑坑洞洞?”
“是子弹射穿的伤口吧。如果是真的,那家伙的内心肯定无法平静。”复眼队长应道。
“你是指冠人?”
“没错,他试图杀掉的幼阳居然活着回来了。他想必很怕幼阳说出不该说的话。他去探望过幼阳许多次吧。”
“好像是的。”号豪追溯着记忆,“顽爷提过,冠人担心幼阳,经常造访。”
“瞧瞧。”复眼队长没为猜中而得意,反倒不愉快地叹道,“唉,总之,库帕士兵的制度在十年前告终。因为我不在了,那家伙应该会编造出一个库帕被打倒了的故事。”
“没错。冠人告诉城里的人,库帕不会再出现了。第二年起,即使没派遣库帕的士兵,库帕也没现身。”
“他的确会编出那种故事。”复眼队长说,“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拼命安排合理的情节。”
“没多久,我们国家就和铁国开战了,那是怎么回事儿?”弦问。
“我也不知道。”复眼队长回答,“大概是冠人又想制造出一个库帕以外的敌人吧。”
“库帕以外的敌人?”
“刚才我说过,冠人的统治方法一成不变。在国外塑造出可怕的敌人,然后安抚民众:‘放心,我会保护你们。’”
“其实根本没有战争吗?”
“一百年以前,与铁国的战争便已结束。我们一直受到铁国统治。”语毕,复眼队长伸了个懒腰。
(猫)
“好了,”复眼队长一脸轻松,“差不多该走了。”
“走?走去哪里?”弦问。
“刚才我不是说过,铁国的士兵已在附近。他们是正牌的铁国士兵,跟我们不一样,颇具威胁性。”他微笑道。
“怎么回事儿?铁国的士兵为什么来?”弦颇为困惑。
医医雄一如往常,沉稳地提出疑点:“这么说来,你们为什么要伪装成铁国的士兵进城?”
“多姆,为什么?”加洛问。
我的尾巴摇晃,尖端指向旁边的复眼队长,仿佛在表示:“喏,他要开始解释了。”
“围绕这座城市的高墙,应该是那家伙为了防备我,才被加固的。”复眼队长开口道。
“是吗?”弦确认道。
“十年前,我被冠人击中眼睛,浑身是血地逃走。但没人发现我的尸体。那家伙或许害怕某天我回来。我刚从你们嘴里得知幼阳虽然遍体鳞伤,还是回到了城里,我想,那家伙会认为我也可能回去吧。”
“那座墙是要防止你进城而加高的吗?”
“大概是。还加上毒刺,真是严密啊。几年前曾有人试图爬墙,最终惨遭毒死吧?”
号豪和医医雄互望一眼。
“对哦,我想起来了,有几个铁国的士兵中了墙上的毒。”加洛抢着开口。
“印象中是铁国的士兵试图翻墙进来,却被墙上的刺毒死。”
“不是的。”
“不是吗?”
“反正一定是冠人这么告诉你们的吧?”
“唔,是啊。冠人在广场上向大家宣布的。”医医雄答道。
“你们看到那些士兵的尸体了吗?”
“咦?”弦望向号豪,号豪则观察着医医雄的神色。
“我们看到尸体下葬时的场面了。”
“但你们并未看到尸体的脸吧?冠人八成已经处理掉了。听好,那些试图爬墙进来,却惨遭毒死的,并非铁国的人。”
“咦?”
“冠人应该知道,那些是跟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库帕士兵。”
“他们为什么要爬墙?”号豪问。
“我们一直住在村子里,但有四个人无论如何都想回家。看到声称会带他们回去的我一点儿回去的意思都没有,他们受不了了吧。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也无法阻止他们。于是他们来到城外,爬上了城墙,但被发现时毒性已发作。其中三个人倒下了,最后一个人见状,惊讶地逃回村子,告诉我们事情经过,我们这才知道那座墙已变得如此危险,更是回不来了。即使没有毒,爬过那道墙也不简单。而如果我们在城墙旁停留太久,冠人一定会立刻采取对策吧。纵使我们想出方法,成功翻越城墙,那家伙也还有个杀手锏。”
“杀手锏?骑马逃走吗?”号豪指出。
“哦,对,还有那一招。”复眼队长有些惊讶,苦笑道,“很多事我都没想到。我想到的是,那家伙可能会拿城里的人当挡箭牌。”
“挡箭牌?”号豪蹙起眉头,“什么意思?”
医医雄不愧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想通了。“原来如此。确实,冠人能利用城里的人威胁你们。”
听到这话,我喃喃道:“是人质战略吗?”在荒野上遇到的人类提过这种以人作为挡箭牌,威胁敌人的方法。冠人或许会采取那种策略。
“说到底,那些士兵以前也住在这座城,只是被选为库帕士兵带走了,这座城里还有他们的家人。如果家人被枪胁迫,我们就动弹不得。”
我望向士兵们。不知是太累还是努力克制,他们都沉默着,不露感情地站着。这座城里还有他们的家人与朋友吗?历经十多年,好不容易返家,却无法公开身份,只能假装成铁国的士兵。他们的心情如何?
“其实,我们某部分的心已经死了。”
“什么死了?”
“回到故国的期望。我不能害他们或他们的家人陷入险境,坚持回来。能保住一命,我已很庆幸。于是,我们继续在那座村子里种粮食,如有需要,就潜进铁国换取物资。”
“你们能进铁国?”
“可以啊。铁国允许行商出入,低调一点就不会有问题。铁国非常大,大到对小事不太计较。仔细想想,那段日子其实并不糟。虽不能算好,但也不差。至少小命还在。”
“但你们还是回来了。”
“没错。”
“你们改变了心意?”号豪问。
复眼队长吐出一口气,他在笑。
“改变的是国王,铁国又换国王了。”
“换国王?”
“我不是解释过吗?随着执政者更迭,国家的方针也会改变。铁国会定期改朝换代,而新登基的铁国国王似乎这么想:‘那个小国一点用处也没有,赶快正式出兵消灭,直接统治管理吧。’”复眼队长回答。
“那?”号豪开口。
“是指这个国家吗?”医医雄接过话头。
“什么赶快消灭,说得那么神气。”我语带不屑。
加洛却理所当然地说:“唉,从力量差距来看,确实如此吧。”
“简而言之,国王陛下认为,放任这个国家自治的时代已结束。”复眼队长的语气有些夸张,“铁国将派兵过来,这不是秘密,我们一踏进铁国,很快就听到了这个传闻。我们还知道铁国在招兵买马,于是想到一个点子。”
“什么点子?”弦纳闷地歪着头。
“只要伪装成铁国士兵,就能进城。”
(猫)
“冠人很卑鄙。”复眼队长说。
“真的吗?”号豪似乎仍然无法相信冠人是个老奸巨猾的双面人。
“他一接到铁国国王要派兵过来的消息,就立刻采取行动,以确保自身安全。”
“他做了什么?”
“他策马出城,与铁国国王谈判。不,那不叫谈判,而是恳求。他恳求国王,说铁国怎么处置这里的人民都行,但务必放过他。铁国的人都在传:‘那个从不知名的小国来的家伙,竟然不要脸地哭着求国王。’传得那么难听,我听到时差点掉泪。不过多亏冠人窝囊,我们才能成功进城。”
“那天,为了迎接铁国士兵,冠人打开了城门。”号豪或许想起了几天前来到广场的复眼队长和军队。
“没错。正因如此我们才能轻易进城。冠人已和铁国商量好流程,他会乖乖遵从。”
“那真正的铁国士兵呢?”医医雄问。
复眼队长缩起下巴,答道:“要来我们这个国家,铁国的士兵一定要穿越荒野,经过我们居住的村子。那里位于国境旁边,且有水源,方便休息。我们便趁机袭击了他们。”
“你们袭击持有武器的士兵?而且打赢了?”号豪这么问,应该不是瞧不起复眼队长他们。
“我们准备万全,心态也完全不同。他们只是朝着目的地前进,我们却埋伏在暗处,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们还用植物藤蔓制成大网,罩向士兵,让他们无法动弹。他们带着马,被大网罩住便会引发混乱。接着我们趁机夺走他们的武器,再把士兵绑起来。”
“喂,多姆,他们也用藤蔓做网子。”加洛低语,“跟你被老鼠算计时一样。”
我就是掉进老鼠圈套的笨猫啦——正想反驳,我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啊,是那个时候吗?”
加洛挠着身子,问:“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那只‘远方来的老鼠’,一定是在那个时候跳上马的。”
据“远方来的老鼠”说,人类打成一团,他借机逃跑,钻进马上的行李袋。大概是复眼队长他们偷袭铁国士兵的时候吧。简而言之,“远方来的老鼠”以前住的地方,就是复眼队长他们生活的村子。
“那么,多姆,‘远方来的老鼠’或许是看到了那一幕,才想到用藤蔓做网的。”
我觉得加洛的推测非常合理。“哦,所以他告诉这边的老鼠他所看到的复眼队长的手法,认为老鼠也能做网捉猫,便模仿着设下陷阱。”
“然后,多姆中计。”加洛又调侃起我,但我没理他。
“我们抢走铁国士兵的衣物,在脸上涂满颜料,以免被认出,接着返回祖国。”复眼队长继续道。
“真正的铁国士兵呢?你们杀了他们吗?”号豪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可怕的话。
“不,只是绑起来了。不过应该也有几个人受伤。”
“那些士兵重获自由后,有可能追上来吗?”医医雄接着问。
“没错。”复眼队长重重地点头,“你真聪明。”
“别开玩笑了。”
“不,我是认真的。你的推论没错,那队士兵已经追上来了。”不知是否过于达观,复眼队长的语气颇为从容,“不过即便当场杀光所有人,迟早也会被发现的。到时后果更不堪设想,只会加重铁国的愤怒。”
说到这里,复眼队长像走完人生路,回顾过往一般,深深地叹了口气,就像完成了某项任务。“我们回来了,目的达成。还除掉了玩弄同胞的冠人。”
“然后呢?”号豪催促道。
“就这样了。”
(猫)
“其实,我原本打算在台上射杀了那家伙后立刻表明身份的。我没想太多,既然已了结了心中的怨恨,已经满足了。”
存于复眼队长心中的,应该是历经了十年,却仍未淡薄的感情。我无法理解,不知能否称之为“怨恨”,也无从判断冠人该不该死。
“你没当场表明身份,是有什么理由吗?”
“当然。”独眼兵长说,“凡事都有理由。那时不是来了一匹马吗?有一匹马晚到。”
“是啊。”号豪点点头。
“是的!”我和加洛同时应道。就因为那匹马,城里的人才会期待透明的士兵来拯救他们。
“那匹马突然出现,让我不禁有些犹豫。”
“你怀疑真正的铁国士兵追上来了?”
“我们这些人里面,会骑马的只有两个。所以,我们只带了两匹铁国士兵骑的马,其余的都留在村子里。那时我猜想,也许是铁国的士兵设法解开了束缚的藤蔓,骑着留在那儿的马追过来了。”
“可那匹马上不是没有人吗?”弦说起细节。
“或许上面的人在到达广场前下马了,藏在某处。总之,我认为当时表明身份不安全。”
“为什么?”
“我害怕的是这种情形:假设我们表明身份,说‘我们是库帕的士兵,原本也是这个城市的人’,便能与家人团聚,对吧?但躲在暗处的铁国士兵若看到这一幕,会怎样?那家伙很可能会捉住城里的人,威胁我们‘不投降,小心你们的亲人没命’。这样的可能性非常大。”
哦,说穿了,就是人质战略嘛。
“简而言之,表明我们原本是这里的人,或许会立刻让城里的人陷入险境。”
“原来复眼队长想得这么深远。”加洛一脸佩服,我也有同感。无人的马来到广场时,复眼队长——那时对我来说他还是独眼兵长——思考了半晌,然后对一名士兵说“最好提防一下”。那一瞬间,他原打算表明身份的,却临时打消念头,改变方针。
“我们决定在确保绝对安全前先隐瞒身份,找出躲藏的铁国士兵。好不容易回家,却必须隐瞒身份,其实我们非常难过。你们一定不能理解那种徒劳感和失望吧。不过?”
“不过?”
“不过已经忍耐至此,我们只能坚持到底。由于不知道铁国的士兵躲在哪里,我们决定搜遍全城每户人家。”
“我一直以为那匹马是透明士兵骑来的。”弦是老实人,毫不隐瞒地说出想法。
复眼队长一开始没听懂弦在说什么,沉默不语。“你这么一说,上次你确实在这里大叫‘透明的士兵’。透明的士兵是什么?”他说到一半,突然恍然大悟,提高音量继续道,“啊,是库帕士兵打倒库帕后会变透明的传说吗?”
弦点点头。“我以为是变成透明的库帕士兵骑着马来救我们了。”
复眼队长闻言,嘴巴张得大大的,随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眯起左眼,眼角挤出皱纹,显然是在笑。是太意外了吗?复眼队长笑了好一阵子。我四下张望,其他站着的士兵也都在笑。
“你真是那么想的吗?”复眼队长笑道。
“你是在笑我们吗?”号豪十分不悦。不光弦,城里的许多人都把希望寄托在透明士兵身上。
“不,只是觉得好玩。”复眼队长回答。我觉得那是真心话,此时笑着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非常幸福。“这样啊。”复眼队长调整呼吸,重新开口,“你们以为那是透明士兵骑来的马。”
“是的。”
“但事实上,是铁国的士兵骑着马来追我们。”
“那家伙在哪里?现在还在城里吗?”加洛在一旁插嘴。
复眼队长神情严肃。“听好了,那家伙恐怕是在广场前下的马,躲藏在仓库或工具室里,我们曾发现一些痕迹。最终,在水井附近被我们发现,他马上举枪反抗。”
“抵抗你们?”
“那名士兵告诉我:‘接下来会有更多的铁国士兵前来,你们别以为能全身而退。’那不是恐吓,他的同伴应该已回铁国求援了。”
“铁国士兵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吗?”
“不知道。或许他们以为我们是在荒野突袭旅客的强盗吧。然后我们这些强盗穿上铁国士兵的衣服,准备在这座城里为非作歹。正如我们所期待的,那队士兵压根没想到我们曾是这座城里的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看我们的所作所为,怎么都不像这个国家的友方。”
“你们还杀害了冠人。”号豪苦笑道。
“对。不过杀那名士兵纯属无奈,那时他举起枪,准备射杀我的同伴。”
“射杀?”
“他一边嚷嚷着一边挥着枪,情况非常危险。我情急之下才开了枪。”复眼队长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换句话说,是我杀死了那名士兵。现在想想,我实在太鲁莽了,但木已成舟。”
“尸体是怎么处理的?”号豪问。
“不是给你们看过吗?”
“啊?”“给我们看过?”“什么时候?”
“我不是在台上展示了铁国士兵的尸体,逼问你们:‘这是谁干的!’”
“是那件事啊!”号豪一脸惊讶。
“那件事?”弦呆呆地张口。
“居然是这么回事儿吗?”医医雄也睁大眼睛,声音更像呻吟。
我和加洛的反应也差不多。“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吗?”“原来那家伙是正牌的铁国士兵?”我们两只猫交换着意见。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召去,逼问是谁干的?据你所说,人明明是你杀的。”
“是啊。”复眼队长愉快地点点头,“明知是自己干的好事,却大叫:‘是谁干的!’我可是铆足了劲儿才憋住没笑的。”
“我们都快吓死了。”
“不好意思。总之,我决定利用那具尸体,通过逼问,把你们中的一个拉拢为同伴。”
拉拢为同伴?什么意思?
“铁国的士兵就要攻打过来了,我认为应该对城里的人做些适当的说明。真正的铁国士兵突然出现,这个国家的人肯定会惊慌失措,乱成一团,完全无法应对。因此必须事前进行说明。但由我们说明,城里的人不太可能相信。因为我是敌方的队长,既可怕又可疑。事到如今公然表明真实身份,也只会引起混乱。因此,最好的办法是,让人民最信任的人统领这个国家。”
我回想起独眼兵长在台上扯着喉咙大叫“是谁杀了这名士兵”时的场面,当时号豪明确地回答“不是我干的”。
“所以,你才选中了号豪吗?”弦问。
“那个时候,大家都失去了冷静,慌里慌张的,唯独他,在完全掌握了状况后明确表达自己的清白。简单说来,他很能干。”
“那为何不好好说明?不用那么粗暴地拖走吧?”
“抱歉,用了那么粗暴的手段。不过,恭敬地请他来,可能会引起城里的人怀疑。”
“怀疑号豪吗?”
“嗯。他怎么会跟铁国的人那么熟?他是不是投靠了敌方?大伙儿肯定会议论纷纷,胡乱地猜测他被收买了。必须粗暴地带他来,还能引起大家对他的同情。”
“万一我不相信你们的话,你们打算怎么办?或许我会背叛你们。”
“到时候再说。”复眼队长口吻冰冷,魄力十足,“不过,我并不担心。”
“为什么?”
“我是谁?”
“谁?”
“我可是复眼队长。”
“你是复眼队长又怎样?”
“我负责挑选库帕士兵多少年了?”
“那又怎样?”
“我有识人之眼。”复眼队长扬起左眉。
以前曾听说,总是面无表情的复眼队长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扬起左边的眉毛。号豪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以其他人类听不见的音量低喃:“这也太难看出来了吧。”
在场士兵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是啊,我们都是被他选中的。”他们可能想起了一切的开端,自己为何变成这样的原委。
“之后我也被带来了,这又是为什么?”弦问。
复眼队长闻言,咧开嘴,环绕嘴唇的胡子相当醒目。“那得问这家伙。”他以下巴示意号豪。
“问号豪?”弦移动视线。
号豪皱起眉,应道:“我说出了你和医医雄的名字。”
“为什么?”
“复眼队长问我,还有其他能信任的人吗?然后他表示,需要把情况告诉百姓,并率领群众反抗敌军,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人可能太勉强,需要其他人的协助。所以,我说出了你和医医雄的名字。”
“我们决定带你们过来。可我刚要解释,其中一个就骑上马跑了。”
弦“唔”了一声,满脸通红。他这张脸一下苍白、一下又通红,还真是忙。八成是想起拼命逃亡,试图跳上马的自己了吧。“原来我不用逃啊。”他低喃着。
“没错。你当时的行动叫我实在没辙。我压根儿没想到你会逃得那么拼命。倘若你做出更过分的事,我可能会开枪射马,让你停下。铁国的士兵就在荒野上的某处,你那么做很可能惹出祸端。不过在我动手前,马跑出了城。”
不只有马!我好想大叫。我也一起出城了!
“净是些意料之外的状况。这下换城里的人吵闹起来了,逼我谈判。”
“是丸壶他们。”医医雄向弦说明,“虽和你的立场不同,但丸壶也是个单纯的家伙。他一冲动就要立刻采取行动。”
“于是我只能稍微改变方针,决定让你和酸人决斗。”
“为什么要那样做?”弦问。莫名其妙就被丢进那样一场决斗,他似乎并不生气。
“那个酸人太烦人了。简直跟冠人一个样,自私自利的家伙。”
“在我们眼中,过去的冠人是个好人。”
“冠人表里不一,是个擅长伪装成好人的聪明人。在这层意义上,表里如一的酸人简单直接,或许还算好的。总之,轻易便向我们屈服的酸人太恶心了。”
“不知道酸人知道多少?”医医雄提出疑问。
“知道多少什么?”弦有些困惑。
“这个国家的秘密。比方说这个国家其实并不是国家,只是铁国领土的一部分,而冠人一族只是遵从铁国国王的命令负责管理这里。还有,实际上并没有战争,那是捏造出来操纵人民的谎言。冠人告诉过酸人这些事吗?”
“这一点我也很想知道。”复眼队长答道,“如果冠人打算让酸人继承王位,就必须把国家的秘密告诉酸人。但在我看来,那个家伙——酸人,几乎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冠人没告诉他?”
“冠人大概也明白自己的儿子不中用吧。过于忠实欲望,不懂得忍耐。若把秘密告诉他,很可能转眼间就传遍全城。”
“那他不打算让儿子继承吗?”弦不解地歪着头。
“冠人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吧。”复眼队长鼻孔翕张,“他觉得自己能活很久。不管怎样,酸人都是无可救药的人渣。父亲惨遭杀害,他却对杀父仇人弯腰献媚,还满不在乎地背叛你们。我实在看不下去,想给他一点苦头吃。”
“所以才提出决斗?”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复眼队长向弦赔罪,“这不是恭维,我确实觉得,如果是你,一定能和酸人决斗。”
“那么重大的责任,我不可能胜任。”
“不,你试图骑马出城的果敢我很欣赏。”复眼队长一本正经地接着说,“啊,对了,我还有事要向你道歉。”
“向我道歉?”弦指着自己。
“没错,当时我惹你生气了。”
“这又是哪一出?”
“我们来的那天晚上,有一名士兵去了一个女人家。”
哦——我马上想起来。
“多姆,这是在说什么?”
“是枇枇家。那天有个士兵去枇枇家,想侵犯枇枇。”
“性欲啊。”加洛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我也答道:“是性欲。”
“人类这种生物,即使对方不愿意,也会想硬逼着对方做那种事。”
“非常准确。那时弦闯进去,阻止了士兵。”
“哦,那件事。”弦似乎也想起来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们的人为什么侵犯枇枇?”
“你说侵犯,也算侵犯吧。”复眼队长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唉,那家伙也是实在耐不住了吧。”他苦笑着望向墙边的士兵,“因为总算见到心爱的女人了。”
“心爱的女人?”弦反问。
医医雄的脑筋转得很快。“是以前跟枇枇住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吗?”
“没错。我交代他们,没经过我的允许,不能表明身份。当初拟定计划时我再三警告,那家伙却违反了规定。男女之情实在不能小觑。”
“请别再提那件事了。”墙边的一名士兵出声。虽然脸上涂着颜料,但还是能看出他脸上的肤色在慢慢变深,或许是羞得脸红了。
“枇枇知道吗?”医医雄问。
“两人面对面,没一会儿就认出来了。纵使脸被涂得花花绿绿也不妨事,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队长,你不要再取笑我啦。”
“在感动的重逢后,这家伙叮嘱情人‘不要告诉任何人’,然后两人实在控制不住欢喜和欲望,抱在了一起。此时你?”复眼队长扑哧一笑,“却拿着棍子破门而入。”
“啊,原来是这样吗?”
弦手足无措,困惑不已。
“老实说,那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来不是强迫,而是两情相悦。”加洛低声苦笑。
我应道:“呃,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弦妨碍了人家的情路。”号豪出声调侃。
在场的士兵都开心地大笑,仿佛有阵轻盈之风吹进屋内,连我们猫都感受到暖意。热辣辣的紧张氛围顿时缓和。
(猫)
“好了。”复眼队长唤来墙边的一名士兵。他似乎叫了士兵的名字,但我没听清楚。
“什么事?”是刚才低头说“请别再取笑我了”、曾和枇枇住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我决定了,”复眼队长宣布,“你留在这里。”
“什么?”
其他人都望向那名士兵。
“你要跟那个女人一起生活。”
“跟枇枇吗?”号豪问。
复眼队长的表情变得严肃。“我们免不了要跟铁国的士兵作战,不过,你留下来,跟那个女人一起生活。”
“队长,您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你们要和城外的那群铁国士兵作战?”弦问。
“我打算即刻出城,迎击铁国士兵。这么一来,对方就会认定我们是强盗,和这个国家没有关系。这样应该能减少城市和人民受到的伤害。”
“我们也一起。”弦马上接话,“大家一起对抗比较好。”
“不行。比起对抗,你们的任务是设法保住这个国家。这部分我已经跟他们谈过了。”复眼队长望向号豪和医医雄,“如果我们无法击退铁国士兵,你们就照着我的话去做。就说我们只是一群强盗,然后接受铁国的统治吧。”
号豪默默地点头。
“多姆,怎么样?你认为打得赢吗?”加洛问我,“你不是在外面看见过铁国的士兵吗?感觉如何?”
我回忆起进城之前在城墙外看到的士兵队伍,坦言:“我想很困难。”他们的人数是这里士兵的两倍还多,而且对方有枪有马,我不认为复眼队长他们能与之抗衡。
此时,刚才被吩咐“留下来”的士兵激动地表示:“我当然要一起作战!”
“不行。”复眼队长当场反驳。
其他士兵也劝道:“你留下来吧。留下来,和你的女人活下去。”
“这样说的话,大伙儿不都有亲人吗?你们都去见亲人啊?”枇枇的男人一慌,不禁激动起来。
“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如愿与亲友团聚。因为很难保证大家都不会泄漏我们的真实身份,一旦铁国接管,秘密败露,铁国对这个国家的管理就会更为严苛。不过,只有你一个,就不会有问题。”复眼队长的口气不容分说。
其他士兵的话声也像涟漪般扩散。“连我们的份一起,活下去吧!”“你要好好跟那个女人亲热,活得快快乐乐的!”“我们原本是不能回来的,能重返故乡,我已心满意足。”众人的低语声包围着男人。
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我似乎明白他们是如何团结一心、齐心协力活到现在的了。弦突然指着几名士兵,或许是他认识的人。
但复眼队长已拿枪站起身,下令道:“好了,走吧!”士兵们全部挺直脊背,“尽快往城墙进发。几个人共乘一匹马,其他人跑步过去!”
“不要紧吗?”号豪担心地问,“有没有胜算?”
复眼队长以豁达的语气回答:“与库帕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骗人。
我立刻察觉,复眼队长他们不是去打胜仗。是明知毫无胜算,依旧挺身作战。
我默默想着。复眼队长接着说:“库帕士兵的职责,就是要保护人民,与强敌对抗。”他望向士兵们,“这些人就是被选出来保卫家园的。虽然过了很久,但这正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室内一片安静。
“才不是呢。”一名士兵笑道,“选中我们的可是复眼队长。”“明明是队长随便选的。”“对啊,谁被选上谁倒霉。”大家夸张地连连叹息。
他们的脸因笑容而皱起,屋里的气氛因为笑声而变得柔和。
半晌后,我心想,啊,原来如此,库帕的士兵真的变透明了。
即便他们回到城市,在过去的亲友面前现身,也是“看不见”的。在脸上涂颜料也是为了变透明——隐瞒身份,化作透明,默默地拯救众人。就是这么回事儿。
库帕的士兵会变透明,拯救这个国家。
和传说中所描述的完全一样。
我马上腿一蹬跑出屋外。已掌握了状况,那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件。
“喂,多姆!”加洛跟了上来,“你要去哪里?”
差点忘记了,我是要发信号的。
“加洛,来把天空涂成黄色吧!”
(人类)
我四肢着地,努力缩成很小的一团。此时我在一座岩石山后面,山不大,必须弓身缩小体积,才能勉强躲藏。
我悄悄探出头,窥望士兵的状况。
他们——铁国的士兵——的行动耐人寻味。有人躺在地上,有人在整理行囊,还有人围坐成圈,看似在聊天。
离我有一段距离的他们看起来非常小,杂乱无章,各自动着。我有种在观察昆虫生态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发出命令,我发现他们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几十名士兵骑上马,排列得整整齐齐。
其中两个人面对着士兵高声训话,大概是队长吧。我这里听不到说话的内容,但他们一次又一次指着前方多姆老弟他们国家的城墙,可能是在指示接下来要一口气进攻。然后,那算是呐喊吗?所有人同时发出鼓舞士气的雄壮叫声。
终于要进攻了吗?
我四下张望,看到了城墙。围绕着多姆老弟所居住的国家的城墙。
事态会怎么发展?
不知是亢奋还是害怕的,总之,我的心跳在加速。
此时,我瞥见一个人影。几个人从马背上跳下来,大概是同乘一匹马过来的。
是刚刚抵达的士兵?
他们排成一列,摆出备战的姿势,像要迎击这边的铁国士兵队伍。那是多姆老弟他们国家的人,还是独眼兵长?我凝神细看,他们的脸上都涂着颜料。
城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多姆老弟没事吧?
我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担心起通过猫的描述认识的号豪、弦、顽爷等城里的居民。
独眼兵长来到城墙外,或许是为了迎接第二批队伍。
我正这么想着,突然发现这边疑似队长的士兵举起长枪,开了火,目标显然是墙边的人影。枪声传遍辽阔的荒野。看起来小小的他们,枪也很小,或许是这一缘故,枪声并不刺耳,反倒给人一种放烟火的感觉,但我还是大惊。马的嘶鸣声不时传来。
他们不是同伴吗?
不都是铁国的人吗?
突然,一抹黄色的细线闯入我的眼帘。
城墙的另一边,有一道烟,向着天空缓缓升起,乍看犹如黄色的狼烟。原以为是光线反射,眯眼细瞧,我才惊觉。
那是多姆老弟发出的信号!
“我会弄出黄色花粉,一看到花粉,你就把他们赶跑”——多姆老弟临走之际曾这么交代,“或许会花点时间,但花粉会笔直冲上天空。”
我得动身了。
我想起约定。
趁犹豫之际,我先跨出步子。
士兵手中的枪固然可怕,但我只能相信自己的想法,挺身面对。
走!前进!不要害怕!对方也一样害怕!我这么告诉自己,一步步踏稳。
墙边的人,也就是从多姆老弟所在的城市出来的人面对着我的方向,所以先发现我,眼睛眨个不停。
或许是从他们的表情中察觉到异状,在荒野上列队的铁国士兵也起疑了。“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他们慢慢地转向我。
他们先看到我的脚踝和小腿一带,猛然睁圆双眼,目光茫然地往上移。仰望到我的胸口和脸庞时,他们个个张大嘴巴,一动也不动。所有人的反应几乎相同,全都吓得无法动弹。我不禁觉得好笑,心中生出一丝从容。
既然如此,我稍微放大步子,用力蹬踏地面。我有些得意忘形,心想干脆引发一场地震吧。伴随着我的动作,载着士兵的马有些站立不稳。或许是不知所措,马又开始嘶鸣个不停。士兵们拼命安抚马匹。
我迈步前行,俯视他们。
士兵们狼狈地待在吓坏了的马上,一副看到了怪物的表情。突然有人大叫:“那是什么!怎么会有巨人!”
紧接着其他人也怪叫起来:“好大!是从哪里来的?”“简直像棵大树!”
由于眼前的士兵只有我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让我的距离感有点错乱。
“那个巨人是什么!”他们冲我大喊。
你这么问我,我也答不出来。我只是个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的没出息的家伙,职业是公务员,任职于地区振兴部。就算此时我能回应,也只说得出这些而已。
(人类)
初次相遇时,我便发现多姆老弟小得离奇。他比我所见过的猫都小,但从外形来看他显然不是幼猫,而是成年猫,给我一种猫咪玩偶的感觉。他坐在我的胸口说话时,我就有种与玩具猫对话的古怪感。
根据多姆老弟的描述,在他所住的城市,人类与他的体型比例,跟我与一般猫咪差不多。于是我猜想,在多姆老弟居住的世界,人类是不是也很小?
多姆老弟会被我吓到,看着我像看怪物,也是这个缘故吧。
在荒野上看见马的脚印时,我便差不多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他们的脚印比我的小很多。
如今,猜测已成为事实。
与我对峙的士兵们,体型只有我所熟悉的人类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
我的样子,在他们看来非常可怕吧。
我原地踏步,并用力摇晃身体。这时候说好玩或许不太合适,但和我所想的一样,士兵们都吓坏了。有不少人摔下马,呆呆地注视着我。
城墙附近的人——他们也一样,只到我的膝盖,全愣在原地。他们呆杵着,但我听到有人低语:“是库帕。”
咦?我吓了一跳,想抗辩我不是库帕,而是人类。但在他们眼里,或许他们才是人类,我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物。
真是不可思议,我这个不起眼、没半点可取之处的人,仿佛突然升级为特别的物种。这种身价飙升的感觉既令人尴尬又颇为新鲜。
不过,我的思维齿轮马上被疼痛打断。
一开始觉得脚好烫,接着又觉得好冷。脚被刺了,不知道是针还是棘,我急忙查看。
士兵们举枪瞄准我。有枪声吗?我没注意,或许是因为太兴奋了。
我看了看腿,牛仔裤上开了个洞,渗出一些血。子弹很小,可是超痛。或许正因为子弹很小,反而能更容易地穿透。
脚上又传来一阵疼痛。
我感到毛骨悚然,盯着汩汩流出的血,突然有点头晕,眼前天旋地转。视野里的景色顿时倾斜,惊觉不妙时,我已瘫倒在地。
地面轰响,马声不绝。
小人们哇哇乱嚷着跑开。他们在我的脸颊附近吵闹,一片混乱。
我因疼痛和震惊而无法思考,只能逞逞强。
“听好,不许再接近这个国家!”我几乎使出了所有力气。
我并没大吼,但附近的士兵和马全被翻掀过去。
“快逃!”有士兵叫道,“撤退!”
听到这话,我牙根打起颤。身体好冰,血液在倒流,手脚不听使唤,抖个不停,显然是贫血症状。是中枪的冲击,还是目睹自己在流血的缘故?
我会死在这里吗?我不禁害怕起来。脚好痛,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
有人在拍打我的眼皮,我勉强睁开眼。只看到一只猫,是多姆老弟。
“你还好吗?”
“我中枪了,我要死了。”
“要死了?没事的,医医雄刚帮你涂了药。他用了各种工具,把枪的碎片从你的脚里挖出来了。”
“医医雄?”枪的碎片是在说子弹吧,我迷迷糊糊地想着。
我仰躺在地,微微起身一看,好多人环绕在我周围。他们都只有我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小,此时全都发出战栗的叫声。
我慢慢撑起上半身,人群一口气退开。但他们没有离去,都不解地远远围观。
一名男子来到我旁边。他长相端正,学者气质,感觉很适合穿白袍,所以我猜他应该是医医雄。果然没错。他说:“我没诊治过你这样的人,但伤口应该不要紧。”
谢谢你——我正想道谢,鼻子忽然痒起来。虽然已看不见,但空中应该还有黄色花粉,是它们刺激了我的鼻子吧。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喷出一大口气。惊觉不妙时,医医雄已被吹得往后滚了好几圈。
这幅景象似乎很滑稽,我听见有孩子在远处大笑。
(人类)
我似乎成了这个国家的大麻烦。
我体型庞大,不管在哪里都非常占空间,稍微活动都要担心可能撞坏墙壁。
而且,即使他们好心地提供食物,以我的体格来说,那份量也不足以果腹。
简直像个大饭桶硬赖在这里。
幸好我还有粮食,能填饱肚子。不过喝水方面,我喝掉的水量还是相当惊人,为此我非常内疚。上厕所也非常麻烦,他们大小便的地方对我而言太小。没办法,我只好去远离城市的地方排泄。可虽说是“偷偷”,由于我体型庞大,每个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更让我难受。
但他们并未怠慢我。
为了带我进城,他们准备扩大城门,发现行不通,便建议我跨过城墙到广场。
我婉拒入城,因为担心不小心踏偏,破坏了重要的城墙或水井。当然,我也害怕城墙上的毒药。总之,我就待在围绕着他们国家的城墙外,躺在荒野中生活。
我无法进城,于是他们出城来找我,定期会有人打开城门与我交流。
跪坐在小个子(还是该说迷你?)面前说话,那感觉非常奇妙。习惯了以后也就不觉得有多怪了,我们聊得越来越热络。
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他们应该都想看看我吧。毕竟我是比他们大四五倍的巨人,肯定像珍禽异兽一般让他们兴致勃勃。来过许多孩子,他们天真无邪,虽然提心吊胆,有时却非常大胆,会在我躺下的身体上跳来跳去玩耍,或观察我的耳洞取乐,忙得团团转。
听到独眼兵长其实是这个国家的人,而且是带领库帕士兵的复眼队长时,我大吃一惊,其他人受到的冲击一定更大。但惊讶的浪潮过去后,我更为他们的回归感到欢喜。
我和顽爷见过一次面,他是由几个人抬着过来的。
顽爷是个脸颊凹陷、无法起身的老人,但神采奕奕,眼神锐利。他看到我非常高兴,脱口道:“原来世上还有这般趣事。”然后他兴致勃勃地问,“你住在怎样的地方?”“其他人都跟你一样大吗?”“你平常都吃些什么?”其他人之前一直压抑着好奇心,见状也跟着发问。他们还稀罕地摸着我的牛仔裤,还为鞋带感叹。
多姆老弟和其他猫也常来,不过他们请求:“我们听得懂人话的事,能帮忙保密吗?”
我能和身为猫的多姆老弟交谈。
我能和这个国家的人交谈。
照理说,我应该成为多姆老弟与这个国家的人之间沟通的桥梁。不知为何,城里的人类似乎听不懂猫说的话。是成见和常识阻碍了两者的交流吗?
“如果人类知道我们听得懂他们的话,或许会提防我们,那样就不方便了。”多姆老弟解释道。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于是接受了他们的请求,把能与猫交流的事深藏在心底。
“不过?”多姆老弟有一次这么说。
对抗铁国士兵时我被枪击中,那时多姆老弟正在广场外围第二条圆道旁踩踏黄色的花,好射出花粉。库洛洛跑去告诉他:“来帮忙的人类没事吗?他可能会受伤,你应该带着医医雄赶过去。”
“有道理,说得没错。”多姆老弟同意,可他烦恼着不知该如何告诉医医雄。最后,他冲进医医雄家大叫:“城外不得了了,快点一起过去吧!”
“我居然那样拼命地跟人类讲话,连我都不禁起疑。”多姆老弟对我说,“不过,那个时候我真的豁出去了。而且我也想早点知道你的情况。”
“然后呢?”
“发生了奇妙的事。”多姆老弟说着,依旧无法相信似的噘起嘴巴,“医医雄的女儿走近我,问我:‘要去哪里?’”
“她听懂了吗?”
“不知道,我也不是很明白。可听完我的话,她便去转告医医雄:‘爸,快带着这只猫赶去城墙那边。’”
“医医雄有何反应?”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平常一样冷淡,我觉得应该没希望了,刚死心,下一瞬间他竟抱起了我,跑出门外。”
“所以说,你说的话传达给人类了,是吗?”我问。
但他摇摇头。“不知道。那次之后,他们就再没听懂过了。或许当时我太拼命,那份心意打破了人类与猫之间的藩篱。况且,不管我有没有请求,医医雄原本就很担心复眼队长他们。身为医生,他大概觉得能帮上一些忙吧。”
“搞不好人类其实听得懂你们的话,却一直假装听不懂而已。”
“怎么可能?”
我对人类自称旅人,在荒野外的地方旅行,偶然看见铁国的士兵要攻打附近的国家,不忍看到以大欺小的状况,便挺身而出。
他们似乎把我当成救国英雄,再三向我道谢。
“这个国家有你这么巨大的人,铁国应该不会再来攻打了。”自称弦的人感谢道。正如多姆老弟所描述的,他是个纯朴正直的人。
“是吗?”实际上,我无法预测今后的情况,语气模棱两可,“或许他们会召集更多的士兵,卷土重来。”
我不是想吓他,但弦顿时脸色苍白。我后悔不该无凭无据地信口开河,一旁的医医雄却冷静分析:“他们不会那样劳师动众的。付出巨大的代价只为统治这个国家,得不偿失。”
我没看到多姆老弟经常提到的酸人。决斗的事我听说了,后来他怎么样了?
“他一蹶不振,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号豪告诉我,“因为再也没人理他了。他足不出户,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他跳起来。”
“真可怜。”我下意识地说,其实并不同情他。
人类大都白天来找我。不知道是不是害怕日落之后,天色一暗,我会露出残暴的本性,抑或听到我的鼾声觉得害怕,总之晚上没人靠近。所以,每到夜里,我就一个人躺在地上,尽情享受无边的夜空与繁星。
(人类)
几天后,我开始受不了这样无所事事。
人类说我帮他们赶走了铁国士兵,不需要做什么了。但游手好闲,整日躺着,让我坐立难安。
所以,我决定稍微动一下。
比如挖洞寻找水源,或进一步强化守护城市的城墙。我自小体弱,从小学起就最讨厌体育课,但毕竟在这里我是拥有四倍大身躯的人,稍微动一动其他人类就会非常高兴。
我一直在政府机关制作文件,回到家就坐在电脑前追踪股价涨跌,如今却开始活动身体,干体力活,我不由得感到好笑。
不管挖洞还是搬东西,都会博得“好棒”之类的赞美,被感谢、被依靠,我觉得也不赖。
连他们当中最健壮的号豪都比不过我(这是理所当然的),总之,这种感觉非常爽。孩子们的赞赏也带给我成就感。
此外,在政府机关工作时,协助町内会及自治会的经验也派上了用场。让我了解人民的需要。
虽然还不至于说被快感冲昏了头,但我真的得意万分。渐渐地,我开始去更远的地方。我做了一个可以冲水的厕所,并挖了一个大坑用于贮存雨水,拉出一条水路连到城里。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古代的冲水式厕所,我便试着效法修了一个。
我与号豪和医医雄一起商量建成了厕所,总算完工时,他们说:“请你来启用吧。”可我实在没勇气在众目睽睽下排便,便婉拒了。
(人类)
又过了几天,我和多姆老弟一起出远门。
为了扩大水路,需要很多挖掘工具,也就是适合拿来挖土的棒子,我想去荒野找找看。
没想到我们迷路了。可能是渐渐习惯了巨大身体带来的自信,觉得“只要大步走,去哪里都没问题”,才没留意方向走远了。多姆老弟大概也疏忽了。我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便和多姆老弟商量,他说:“我一直在睡觉,也不知道路。”
迷路了,且没有地图,我们只能继续走。
“啊,那棵树挺适合的吧?”多姆老弟在我肩上下达指示,我不禁感到好笑,觉得自己像受他操纵的机器人。
“没错,我们是来找东西的,不是来迷路的。”我弯身捡起脚边的棒子。拿起来确实顺手,长度也刚好。我试着挖地,但两三下就折断了。太脆了,没办法用来挖水路。
“前面还有很多树枝。”多姆老弟又说。
放眼望去,地上确实散乱着一堆树枝,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一片杉林。
“多姆老弟,这里是?”我仿佛受到树林的吸引。
肩上的多姆老弟吸着鼻子,望着周围的树木。
“这里是不是库帕的森林?”我问。可现在已知库帕不存在,所以我也不明白“库帕的森林”意味着什么。
“啊!”我灵光一闪。
我想到了。
库帕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
古时候,有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以我的视角来看)——是不是曾在附近出现?然后,这一国的人偶然发现了他,大受惊吓。“那个杉树怪是什么?!”库帕的故事便由此而生,不无可能。
至于发光的石头,或许是从在我眼中平凡无奇的数码相机衍生出的传说。
那么,年轻人幼阳说的“库帕带我回来的”,实情会不会也是如此?尽管遍体鳞伤,却能回到城里,会不会是像我这样的人带他回来的?会不会偶尔有像我这样的人漂流到这里?
“Cook Pine。”还没意识到,我已脱口说出。
“什么?”多姆老弟问道。
“以前我见过叫这种名字的树。”去夏威夷的欧胡岛旅行时,曾看到过高耸入云、呈锥形的杉树。导游介绍:“这是库克队长发现的树,所以取名为库克松,Cook Pine。”当时,我对外形明明是杉树,却被称为“Pine”(松树)的树木印象颇深,并反射性地想起喜马拉雅雪松在日文里被称作“喜马拉雅雪杉”,但其实是松科。
“哪里不对劲吗?”
“没事。”我回答,脑中却浮现出一个假设。会不会是很久以前,像我这样因机缘巧合漂流到这一带的人注意到这种杉树,指着大叫:“Cook Pine!”而这个国家的人误听为“库帕”了?
Cook Pine、Cook Pine,我反复默念,再改念“库帕”。有点像,又不太像,很微妙。
“咦,那是什么声响?”多姆老弟在我的肩上说,并有些激动地抖动身体。
“声响?”我竖起耳朵,却没听到特别奇怪的声响。风微微吹动杉林,还有自己的呼吸声,以及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浪涛声,只有这些而已。但我很快就发现他指的是什么了:“你是说浪涛声?”
附近有海吗?
仔细想想,遇到多姆老弟时,我已远离海岸。
“是海吗?”
“什么是海?”多姆老弟问,“这种感觉很吵又不算太吵,有点像鼾声的古怪声响跟海有关吗?”
他们不知道海?我悚然一惊。遇见多姆老弟的地方,也就是他绑住我的地方,似乎感觉不到海的气息。
“海就是?”我幼稚地解释道,“有很多水的地方。”然后我加快脚步,像被“百闻不如一见”这句格言催促。
森林相当大,我朝着海浪声奔去。
眼前突然冒出一片沙滩,呈港湾状。再远处是一片大海。
在我看来,那只是普通的海岸景观,但从未见过海的多姆老弟或许觉得那里潜伏着会发出鼾声的巨大生物。
多姆老弟从我的肩膀上跳下沙滩,全身的毛倒竖,一级戒备。瞧他的尾巴,简直要冲上天际。
“这就是海。我应该是从海的那边过来的。”
“怎么来的?钻过来的吗?”
我一边解释,一边四下张望,视线在右端停住。沙滩上有个白色物体,形状像放大了几倍的婴儿用澡盆,孤零零地搁在那儿,是船。跟我之前乘坐的那条船非常像,那就是我的船,没错。
“这是什么?”
我一走近小船,多姆老弟便从后方小跳步追过来,发问。
“我就是坐着这个过来的,是能在海上移动的交通工具。”
多姆老弟兴致盎然地在小船旁绕来绕去,偶尔发出叫声,似乎感受到未知的恐惧。还做出威吓的动作,但仍继续观察。
我看着小船,心生一股怀念,暗想:我是何时搭船来这里的?听到多姆老弟提议:“你可以坐这个回家呀。”我才想到“回家”这个选项。
“是啊,也有回去这一选项。”我低喃。
“那当然。你在说什么啊?出了门就该好好地回家,不都是这样的吗?”多姆老弟教训起我。
“该好好地回家吗?”
我回忆起自己该回去的家。这段时间我一直试着忘记家人,不忠的妻子是猜忌与混乱的源头,为了保持清醒,大脑才选择遗忘吧。
“不是吗?不过我们猫没有家,若问我要回哪里,我可能没办法说清楚。可是,出了门就会想回家。再说,喏?”
多姆老弟高高地跃起,跳进小船。说是小船,其实只是一个如细长洗脸盆的物体附上个引擎,简单,但大小于我十分合适。在多姆老弟眼中,船必然异常巨大,他或许觉得自己踏进了一栋小屋子。
“什么?”
“复眼队长和库帕的士兵不都回来了?”
“是啊。”他们平安归来,确实如此。复眼队长来找过我几次,他和我通过多姆老弟的描述想象出的样子相去不远。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眼神十分锐利,刻在嘴角和眉头的皱纹带着克服重重难关的力道,却没有让对方惧怕的狠劲,我不禁联想到默默工作的老师傅。他话不多,看到我时也仅仅有些惊讶,一开口就道谢:“感谢你为我们赶走铁国的士兵。”
暌违十年回到故国,总算能表明身份,他却不怎么开心。比起成功复仇的快感,恐怕疲惫感更加强烈吧。他也许还在惦念那些无法带回来的库帕士兵。
“你成功了呢。”初次与复眼队长见面时,我不知怎么起话头,于是率先恭喜道。
不知是自嘲还是难为情,只露出一只眼睛的他忽然露出笑容,答道:“是啊。”
“你现在心情如何?”我问。
“说不清,不过?”他应道。
“不过?”
“看到同伴回到老家,与家人拥抱,我感觉很好。家果然好。”
我觉得他的想法非常单纯、率真。
多姆老弟在小船里抬起头,对我说:“你坐这个回去怎么样?”
“咦?”
“你也不能一直待在我们国家吧?”
是吗?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我都没想过这件事。
“可我不确定回不回得去。”
我的小船被卷入风暴,不知所在地和路径,然后随波漂流到这里。不是循着原路折返,就回得了家的。
“因为不确定,你就不回去了吗?”多姆老弟不是在挑衅,只是单纯地提出疑问吧。他那双可爱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不能平安回家,那回去岂不是没有意义?”
“复眼队长他们可是克服了重重困难才回来的。”
“那是两码事。”
“之前我一直没问?”多姆老弟像在做体操一般伸展身躯。
“什么事?”
“你没有家人吗?没有想念的人吗?”
我想起妻子。有一种从外部观察自己的感觉,仿佛化身为第三者,观察、揣度着我的心思、预测我的行动。
如果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我的感情倾向于“没有想念的人”。但也有“对不告而别的内疚”,虽然只有一点点。
“你没有老婆吗?”多姆老弟开门见山地问。
“有是有,不过感情不好。”
“你们好好谈过吗?”
“我大概永远不可能了解她的想法吧。”
多姆老弟说:“既然你能跟猫交谈,跟老婆交谈想必是轻而易举的事吧?”我不禁觉得好笑,并且被滑稽感推了一把,突然兴起“或许该回家”的念头。
“要是回得去,”多姆老弟点点头,叮咛道,“别把这边的事忘喽。”
想忘掉这么奇异的体验也很困难吧?
“说起来,你们和老鼠的关系有进展吗?”遭到铁国士兵攻击后,城里便一团忙乱,我完全忘记了老鼠的事,“你们猫能跟老鼠和平相处吗?”
多姆老弟仔细舔起身上的毛,从胯下到大腿根部,一直舔到尾巴。
我静静地等他理完毛。
“慢慢来啦。”多姆老弟有点害羞,“没办法立刻变好,不过我觉得,如果能慢慢改善关系,那也不错。”
“这已经是很大的转变了吧。”这不是安慰,我十分认真。倘若不改变彼此的认知,猫与老鼠的关系就永远像两条平行线。即便只是一点点变化,只要有心走近,两条线就总会在某处相遇。可能性非常大。
想到这里,我忽然察觉,我和妻子的关系是不是也一样?如果放弃、置之不理,我们永远不会有交集。若想修复关系,是不是也该主动靠近?紧紧拉住倾斜的线,总有一天能交会。
愤怒地诅咒“都被戴了绿帽子”的自己,与开始考虑“回家吧”的自己,在我的大脑中紧张对峙。“你要不要一起来?”我邀请多姆老弟。然而,他眺望大海,无聊地打了个大哈欠。唯独尾巴像在嗅闻潮气般,用力摇晃着。
库帕士兵真正的故事
“复眼队长,还剩多远?”我问。
不知在荒野上行军了几天。一开始,我还记得过了几个夜晚和早晨,换句话说,还记得睡了几次觉。但随着疲劳感越积越多,白天停下休息的次数在增加,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就弄不清楚究竟过了几天。
有一棵大树,绿叶成荫,我们稍早前决定在树下歇脚。
那名体格壮硕的士兵坐在地上,伸直双腿,望着天空。蓝白色的空中飘浮着云朵,一直延续到遥远的那一头。他眯着眼,像在提防,也像在冲着那边微笑。
另一边,瘦弱的士兵神经质地按摩着大腿,夸张地叹了口气后埋怨着“好累”、“肚子好饿”。自离开城市后,他就一直是这副德行。
“还要再走一段路。”复眼队长摸着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胡子变长了,下巴黑乎乎的。虽然望着这里,但感觉不像在看我。“你累了吧?”
“还好。”我应道。这当然是逞强话,腿越来越沉,一想到离库帕越来越近,我的胸口就感到窒息。可要是承认这一切,就变得跟那个胆小、不懂得吃苦忍耐的瘦弱男子一样了。
“你怕吗?”
“啊?”
我望向复眼队长,他移开视线,同样望着远空。他帽子上的许多眼睛都没在看我。
“你们会害怕库帕吗?”
“我很怕。”瘦弱的男子第一个噘起嘴。
因此,我能毫不迟疑地答道:“一点儿都不怕。”
但我的脑中却出现离家时母亲的身影。母亲挥着手,显得寂寞万分。她耸着肩膀,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我问她:“你为我感到骄傲,为我而感动吗?”母亲低喃:“你能回家的。”“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我向母亲保证。然而母亲始终没笑。我以为母亲会像古老的传说中所说的一样,挥舞着旗子,满脸笑容地欢送我出征,所以我困惑极了。“家才是最好的。”直到最后,母亲仍不停地说着这句话。
“你不怕啊。”复眼队长重复道。
由于他的语气太随便,我觉得他并未相信我的话,便又强调:“我真的不怕。”
“哦。”接着,复眼队长询问体格强健的男子,“你呢?”
“我?”体格强健的男子收回视线,俯视着地面说,“我非常怕。但我觉得,怕也没办法。为了保护大家?”
“为了保护大家。”复眼队长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后,喃喃道,“唔,确实如此。”
那语带玄机的说法令我有些介意。
“库帕很厉害吗?”瘦弱的男子哑着嗓子问,“我们有胜算吗?”
复眼队长既没生气也没笑,突然站起。“差不多该出发了。”他拍拍屁股上的沙土。
我慌忙起身,体格壮硕的男子也慢慢爬起来。“等?”瘦弱的男子慌张地说,“等一下,我脚麻。”他表情痛苦,步履踉跄。我苦笑着,觉得他真是没出息。
“这样啊。”复眼队长语气平静,“那再休息一下吧,路程还远得很呢。”说完再次坐下。
好想快点前进。我盯着路线前方,不管前后左右,全是荒野。连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都分不清。
“既然都休息了,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走吧。”复眼队长从皮口袋里取出牛奶凝固后做成的点心。
这时,复眼队长忽然别开视线,眺望远方的天空。我好奇地问:“队长,您在想什么?”
复眼队长似乎吓了一跳,看起来像是因为内在感情流露出来了而发窘。
此时,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复眼队长或许对我们有所隐瞒。
“喂,不要这样!”瘦弱的男子高喊,原来是体格壮硕的男子故意戳他那只麻了的脚嬉闹,“我脚麻了,不要碰!”
“嘿嘿!”体格壮硕的男子不停手地戳着瘦弱男子的脚,每戳一下就引起一串尖叫。
“还没碰到库帕,你就要先被脚麻死喽。”
复眼队长眯起眼,望着这一幕,而后开口:“休息后就出发。”
可能是介意复眼队长刚才的反应,或者是母亲的话一直卡在我心头,我无意识地提出压在心底的问题。
“我们回得了家吗?”我小声地问,不想让其他两人听见。
复眼队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担心会被骂“不许这么没志气”,怕得肚子都隐隐作痛,实际上并未如此。
“这个嘛。”复眼队长严肃地收起下巴,像下定决心一般吐出一口气,再深吸一口,出声道,“我们一起回家吧。”
后记
从当读者时起,未经连载便直接出书的长篇小说对我而言就非常特别,在我成为作家后依然如此。这本《夜之国的库帕》,是我的长篇小说中的第十部(大概),花费了近两年半才完成,我很想谈谈对这部作品的看法,但可能会又臭又长,于是决定作罢。
不过,有一点我想提一下。
作品中出现的人物的名字,像是“顽爷”、“复眼队长”这些,或许已经有读者发现了。“哦,是从那里来的吧?”没错,就是效仿大江健三郎先生的《同时代的游戏》中的“阿波爷”(アポ爷)、“培利爷”(ペリ爷)、“无名大尉”等角色的名字。在登场人物的命名方面,(对我而言)大江的作品是独一无二的绝佳范本,我的其他作品也受到了他的影响。
写《夜之国的库帕》时,我一再想起阅读(令人眼花缭乱的杰作)《同时代的游戏》时的体验。那是一段得紧抓不放、以免被抛下、铆足了劲儿才能跟得上内容的读书体验。
伊坂
参考文献
《论永久和平/何谓启蒙?等三篇》康德著/中山元译 光文社古典新译文库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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