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推理天才伊坂幸太郎全集-一首朋克救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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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动物园的引擎

    地下铁

    我在地铁上。临近末班的下行线【1】很空。妻子和女儿倚在我的左右熟睡,她们睡着时的表情几乎别无二致。我一直在担心,生怕攥在妻子手里的地铁票掉落。

    坐在对面的学生们从大约两站前开始聊汽车,他们的话音在车厢内回响。“说起马自达的转子引擎啊。”茶色头发的男生说。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件事。都怪“引擎”这个词。我又看了看倚在我身上的妻子和女儿的脸,之后回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事。

    ZOO

    那应该是十月的某一天,我和河原崎一起在动物园里过夜。河原崎是我大学的学长,虽大我五岁,但他曾留级和备考。上学时我常见到他,毕业后我们也会找机会凑到一起喝酒。

    动物园里连像样的照明都没有。夜幕无边,漆黑一片。

    “凭气息就能知道呐。”我们坐在长椅上,身边的河原崎冒出这么一句。

    他说的是动物们。虽没听见啼叫或脚步声,却知道它们也在同一个空间。呼吸声,心跳声,抑或是理毛、改变姿势、收敛羽翼的声音,虽无法判明是哪种声音,但某种气息确实触动了我们的肌肤。

    “啊,是呢。”我点头道。

    “你看那边。”

    河原崎突然伸出食指,指向斜前方。我伸长脖子、眯起眼睛张望。有个人趴在地上。他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我之前毫无察觉。

    “应该是在睡觉吧。”河原崎平静地说。

    “不会是死了吧?”

    “那应该不会。嘿,挺奇怪。”

    一看就很奇怪啊,我点点头,河原崎随即问了句:“你知道前任市长小川的事吧?”我摸不着头脑了,问他:“是那位被杀害的市长吗?他叫小川啊。”

    之前发生过一起市长被害案件。在任市长失踪,尸体在泉之岳的公厕里被发现。

    “那件事怎么了?”

    “你知道那个男人正对面是什么笼舍吗?”

    说明牌上写的像是“东部森林狼”。

    “喏。”河原崎腔调十足。他在“喏”什么啊?!我心中的无名火渐起。

    “狼这个词用英文说应该是‘wolf’。”

    “是啊。”

    “你把它反过来读读看。是‘flow’,对吧?”

    “是啊。”

    “‘flow’应该有‘小川’的意思吧?有吧?和被害市长的名字相同。小川。那位市长的名字就叫小川纯,是不是很厉害?”

    他这话有几分是出自真心的,我判断不出。

    “那个男人,也许跟市长案有关哟。”河原崎的表情越是认真,我越想不出该怎么接话。

    “你不是在讲冷笑话吧。”我竭力挤出笑容说。

    当时河原崎应该是四十岁左右,他不是上班族,或许因为这个原因,显得很年轻。看上去像孩子般无忧无虑。现在想来,那只是我迟钝罢了。其实,那时河原崎开的补习班正处于走投无路的阶段,也就是说,那时他的人生正处于走投无路的阶段。后来河原崎从楼顶跳楼自杀,我才知道这些。虽然从大学时起就是师兄弟,我们的关系却仅限于此。

    “久等啦。”从背后的黑暗中晃过一束手电筒光。

    我扭头看,是恩田站在那里。恩田也和我们念同一所大学,和我同届,现在吃的是公粮。他戴一副黑框眼镜,与鹅蛋脸型很相称,是个认真、规矩的人。

    我能邀请河原崎来“夜访动物园”,也是因为有恩田在。他是动物园的员工。并没有特殊的缘由,我们的动机很单纯,就是“夜间的动物园,不觉得挺新鲜吗?”,仅此而已。

    “有个怪男人哟。”河原崎用下巴指了指东部森林狼的笼舍方向。

    出乎意料,恩田只是淡淡地“啊”了一声。“啊,那个,是永泽。”他说。

    “永泽?”河原崎问道。

    “是我们单位的员工。我的前辈。”

    “可是,他在睡觉呢。”我指出,“玩忽职守。”

    “准确来说,他是我们单位以前的员工。现在应该是无业游民。”

    “为什么以前的员工会睡在这儿啊?”我说。

    恩田解释时,先以“东部森林狼丢了”这句话开了头。“报纸上也登了啊。大约在两年前,丢了两匹狼,有一匹到最后也没找回来。”

    恩田的话音在夜晚的动物园里回响。

    “你说的,就是那个叫永泽的男人对面笼舍里的家伙?”

    “正是。东部森林狼。两匹狼逃走,现在里面的是其中回来的那匹。”

    我隐约能摸清状况了。“永泽是因此而被问责的?”

    “那天值夜班的就是永泽。”恩田点头道,“可他是自己提出辞职的。他很自责。刚四十岁就失业了。”

    “那家伙都辞职了,怎么还在这儿?”河原崎再一次指向永泽。

    “估计是脑子出了点问题。”只在说这句话时,恩田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对方听到,“好像是神经衰弱症。他老婆也跟他离婚了。”

    “也许他现在还在担心狼逃跑,所以才睡在那儿的。”

    “有可能。”恩田也同意,“永泽他特别喜欢动物园呢。他想让所有人都来动物园。他还自己印过传单,写着‘快出发去动物园,狮子陪你过星期天’。因为私自发传单的事还被训了一通。”

    “他有孩子吗?”我问。

    “好像有个儿子,应该在上小学。可是,听说他儿子也跟妻子一起走了。”

    “那么,你是为了抚慰原职员的寂寞,才在夜里开放动物园的吗?”

    对于我的挖苦,恩田丝毫没有表露出不快,好像还蛮开心的。“不,是为了抚慰动物们的寂寞。”他回答。

    “哈?”

    “虽然谁都不信。可打从永泽来这里工作,动物们的氛围啊,就不一样。夜里动物园里虽漆黑一片,可要是永泽值夜班,就会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儿啊?”

    “我说不好,动物们的活力,或者说是生命力,不一样。”恩田不好意思地歪着头,寻找合适的词语,“那种感觉,就像是启动了整个动物园的引擎。空气在转动,很欢快。”

    “动物园的引擎!”我和河原崎半是在开玩笑,半是被这句话所吸引,同时说道。

    接着,我和河原崎又不可思议地做出了相同的举动。缄口,闭眼,静静聆听是否能听见引擎声。可是,虽有被动物们盯着和打量的感觉,却没觉得空气有什么特别。

    “我说,那边的是什么牌子?”河原崎睁开眼,突然开口问,并再一次指向永泽躺着的地方。

    “那里以前是小熊猫的笼舍,是那时的说明牌。”

    “上面写着什么?”

    “小熊猫生活在西藏,怕冷也怕热,孕期为五月或六月之类的??这些。”

    河原崎陷入了沉默,像是在凝神思考。我知道,他充其量也只是在想一些冷笑话。不出所料,我刚要起身去别处,他就开口了:“那个男人,果然,与那件案子有关哟。”语气中带了些肯定。

    “你说小川市长案吗?”我苦笑。

    “听好了,他刚说‘孕期为五月或六月’。”

    “因为牌子上是那么写的啊。”

    “‘五月或六月’英语怎么说?你想想看。”

    我当时就忍不住笑了。

    “五月或六月。May or June。”

    “嗯嗯。”

    “把May or June这三个词连起来,不就是Mayor June吗?‘Mayor’是市长的意思,连起来就成了‘市长纯’,是前任市长的名字【2】。”

    “你不是在讲冷笑话吧?”我再一次指出。

    “推理小说中不是常有死亡信息这种东西吗?有人会在临死前留下凶手的名字。”

    “啊,你这么一说,倒真是。”

    “那个男人也是吧。为表明自己和市长案有关系,才待在那儿的。这就是死亡讯息啊。”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他还没死啊。”

    而河原崎没有让步。“那就是沉睡信息【3】。因为那个男人一直躺着,所以就是沉睡信息,是吧?”

    就算有这句“是吧?”,我也不可能认同啊。

    恩田走在最前面,动物园夜巡开始。我们走着,绕开动物园的引擎,留意着千万别踩到永泽。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情景。

    cage

    他在半睡半醒间听到了那些谈话。他把身体贴在凉丝丝的地面上,闭着双眼。虽然觉得他们闹哄哄的很烦,可听到他们在聊自己的事,就又萌生了兴趣。他没想到他们会提到那晚的事。那件事,他们究竟了解多少呢?他很在意这一点。他想起了那匹消失的东部森林狼。

    ZOO

    第二天,我们也在动物园里过夜。恩田依旧很好说话,也许他觉得我们得了急性动物喜爱症,一句“可以啊”,就轻易地把我们放进去了。

    时间还没那么晚,但静悄悄的动物园里依旧昏暗。只有动物的气息,伴着一种如雾气或水汽般的黏腻感,在空气中飘荡。

    那个叫永泽的男人那晚也来了。他身体右侧着地,躺在和前一天相同的位置。我们三人凝望着他,然后相视而笑: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来动物园观察人类啊?

    “你说的引擎,是什么意思?”我看着恩田的脸问。

    “永泽不在的话,气氛就变了。”

    “那倒是值得一看啊。”河原崎两眼发光,他提议,“咱们一直等到他走吧。”我知道河原崎说这话是认真的,但觉得恩田单纯是在开玩笑。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长椅上睡着了。还记得河原崎拼命数身后的笼舍里有几只猴子,那之后的记忆就是一片空白。天色已经蒙蒙亮。我慌忙看表,快七点了。

    “醒得真是时候啊。”河原崎在旁边说。

    “恩田呢?”

    “说有事,先回去了。”

    “引擎先生呢?”

    “他正好刚站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永泽的站姿。我们跟在他后面。他个子不太高,身材过于消瘦。两手插在裤兜里,探着身子走路,对四周全然没有戒备。

    走了几十米之后,他离开了马路。那边是动物园的护栏网。

    我还清楚地记着那个瞬间。

    永泽用手掀起铁丝网的一角,硬是将身体从破洞里挤了出去。他的脚离开了动物园。就在那一瞬间,四周昏暗下来。园里本来就没有灯光,可当时的感觉就像有人把调节亮度明暗的旋钮又往左拧了一下。如果四周的声音有音量,那音量也变小了。当然,这无疑是我的精神作用造成的错觉,可有趣的是,河原崎也张口结舌地看着我的脸,说:“引擎熄火了。”

    ZOO

    这天夜里,我们又聚集在动物园。连续三天了。“就像那个呢,”我说,“就像一到晚上就围聚在荧光灯周围的虫子。咱们这样在动物园里扎堆儿。”

    “没准儿过一段时间,老虎会把咱们当成定期来这里的食物了。”河原崎用幽默的口气说出这句不太幽默的话,我们都没觉得幽默。

    “今天早上,你们跟上永泽了吗?”恩田问。

    “我们跟在他身后。你猜他最后去哪儿了?”

    “自己家呗?”

    “他去楼盘规划区了。大筒建设的楼盘。”

    这个答案恩田连想都没想到,他一脸不解地说:“那儿离这儿不是很近吗?接下来就要动工了吧?”

    “你知道吗?反对盖楼的主妇们啊,都站在那儿举着牌子抗议呢。”河原崎说。

    “这么说来,那儿确实有群女人呢。”

    “那个男人也混在其中。不像是跟她们一伙儿的,可他不知从哪儿找了块牌子,也排在队伍里头。”

    “他为了什么啊?”

    对于恩田的这个疑问,我也很不解,便老实地回答“谁知道呢”。河原崎却越发兴奋起来,说:“咱们来玩个推理游戏吧。”

    “推理?”我起了戒心。

    “一到深夜就来动物园睡觉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一到早上,就去参加反对盖楼的抗议活动。从这些情况里,你能推测出什么?”

    河原崎看上去很开心,我却提不起什么兴致。也懒得再去敷衍着配合河原崎的文字游戏了。“与其说是推理游戏,倒不如说是臆想游戏。”我说。

    但恩田却加入了这个臆想游戏。“肯定是为了保护动物。”他开口就说,“永泽喜欢动物园。计划盖楼的地方离这儿也就一百来米,要是动工,肯定有很大的噪音,也许还会粉尘满天飞。考虑到动物,还是不要施工比较好。所以他才反对的啊。”

    “是啊,肯定是这么回事。”我想敷衍了事,“这不就得了。”

    “不对。”河原崎摇头,“那附近有好几处在建的工地。要是为动物考虑,不也该同样去别的工地抗议吗?”

    “他没去吗?”恩田问道。

    “我今天去跟那些举牌抗议的主妇们打听了一下。”

    “啊,什么时候?”我不是和他在一起吗?

    “早上跟你分开以后,我又原路返回去问的。可她们好像也不太了解那个男人。”

    “永泽?”

    “据说一到早上他就过来站队,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不睬。只是举着自己带来的牌子站在那里,别的事一概不做。”

    “还有呢?”我催促他说下去。

    “别的地方也有类似的主妇抗议活动,永泽待的那个地方人流量倒是最大的。可我去其他楼盘规划区一问,都说没见过这么个男人。”

    “也就是说,永泽只去那个楼区站着?”我说完,站起身来。我开始觉得跟河原崎这么掰扯下去毫无意义,便说:“我出去散下步哦。”

    河原崎满脸不乐意,却没说“你别去了”。他那副没法表达不满、却明显很不高兴的表情就像个想骂儿子又张不开口的父亲,这让我条件反射般地想起了河原崎的儿子。虽然我没见过,但他应该是有个儿子的。他喝醉时常说:“我儿子可会画画啦。”这句话猛地一听,会让人觉得他和儿子关系很好。可在我看来,河原崎这种性格的父亲,很难去温和地包容处于青春期的儿子,所以我估摸,他们的父子关系肯定不怎么好。

    我沿着园内的路线转悠。边走边望向笼舍,心中突然萌生出想喊口号的冲动。我想把锁砸开,发号施令:“按五十音的顺序排列,和身边的动物手拉手站好!”干吗要这么做呢?我问自己,却也没有明确的答案。

    我在东部森林狼的笼舍前停下脚步。永泽躺在那里。可能是因为他穿着一身西服,看起来实在不像个流浪汉。

    我走近他,想用手触碰他。我想告诉他,都是因为你,我的学长才玩上了奇怪的臆想游戏,让我很困扰。我伸出胳膊,抬起手指,马上就要碰到他的脊背时,突然听到了吼叫声。

    那是低沉的、地动山摇般的恐吓声。也许是眼前这匹狼发出的声音,也许是动物园里的动物们惊醒了。肉食性动物龇出犬牙,夜行性动物摆好了架势,纷纷想警告我。总之,这声音传到地面,让我的身体都为之震颤。那声音告诫我:别随便动我们的引擎!

    我退却了。扭头四处张望,用手电筒照向四周。我恐惧至极,感觉自己被动物们团团围住。他们弓背炸毛、龇出獠牙,正要向我扑来。

    我回来后,河原崎还在大谈特谈:“那个男人一定跟小川市长被杀案有关,没错。你想想,那件案子的凶器没有找到,案发现场也不明。”

    “你的意思是,你都知道了吗?”恩田终于也表现出了困惑和疲惫。

    “案发现场,就在这儿。”河原崎信心十足地说,还用食指指向自己的脚下。

    “这儿?在我们动物园?”

    “是的。两年前,市长就是在这儿被杀害的。之后应该是被人抬到了泉之岳的公厕。”

    “如果在动物园发生这种事,马上就会被人知道的啊。夜里虽然很冷清,但白天人可多着呢。”

    “就是在夜里啊。有人带市长来参观夜间动物园。或许就是那个叫永泽的男人安排的。像你放我们进来这样,请市长来参观深夜的动物园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然后呢?”恩田的声音变小了。

    “市长在这里被枪杀了。”

    “难以置信啊。”

    “那时,流弹也打中了狼。”

    “啊!”恩田倒吸一口凉气。

    “这对狼来说是一场灾难吧。Flow被枪击,Wolf也连带着被击中了。”河原崎的语调像在唱歌,“我都能看到那之后的事。永泽慌忙跑进笼舍,而狼受到了惊吓。也许在混乱之中,另一只狼真的逃了出去。被击中的那只狼死了,另一只从笼子里逃走了。他为了掩盖真相,才说两只狼都逃走了。”

    “那被打死的那只森林狼的尸体呢?”

    河原崎的脸熠熠生辉,他竖起一根手指说:“被埋起来了。”

    “埋在哪儿?”我问。

    河原崎的表情更明快了。“那,肯定是埋在之前说的大筒建设的楼盘规划区了。”

    “所以,永泽他才会去反对盖楼?”恩田满心钦佩地问。

    “要是盖楼,埋在那儿的狼尸就会被挖出来,对吧?这么一来,市长被害的真实地点马上就会暴露,因为东部森林狼只有这里才有。”

    “永泽是凶手吗?”恩田垂头丧气,“难以置信。”他嘴里嘟囔着。

    “难以置信。”我也说。我难以置信的是,恩田竟然听信了河原崎的话,“不是河原崎你自己瞎猜的吧?”

    “不是猜,是推理。”河原崎噘起嘴。

    “就是冷笑话和瞎猜啊。”

    “侦探啊,都是先宣布结果,再摆理由。餐厅的主厨也是这样的。”

    “主厨?”

    “定下菜单之后再去凑齐食材啊。”

    “我可没觉得一样呐。”

    cage

    他就那么躺着,望着笼舍。听到男人们的对话,他有些焦躁了。话音很难听清,但他知道其中一人提到了树林的事。他们好像知道自己在那片林子里埋了东西。他还听到,另一个人说这就要去把东西挖出来。

    自己掩埋的东西被人发现是件很尴尬的事。只是,他也知道,自己是无法再把那东西挖出来了。也想着若是被人发现,便一了百了。他望着笼舍,闭上了眼睛。

    ZOO

    我们朝楼盘规划区走去。要确认河原崎的推理是否错误,去那里实际挖一下便知。三个人中有人,或许正是我,这么提议道。

    距离不远,走路就能到。走着夜路,我想起了另一个朋友的事。我问身边的恩田:“你还记得伊藤吗?”

    “伊藤,你说那个伊藤君吗?”

    伊藤是我们上大学时共同的朋友,毕业后在软件公司工作。他十几岁时就父母双亡,比我们更成熟,头脑也很机灵。

    “前些天我在医院碰见他了。那家伙去看眼科,我去体检。”

    “伊藤君怎么了?”

    “没有,那家伙不是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吗?说‘人性之恶就是人与动物的全部区别’。我想起了那句话。”

    “啊啊,他常说。”恩田很怀念地说,“那句话有什么含义呢?”

    “估计去追问含义的也只有人类吧。”

    不管是谁以何种理由去反对盖楼,都不用非要有什么含义吧,我想。

    ZOO

    楼盘规划区四周像模像样地拉上了围绳,河原崎却不管不顾。他弯下腰,毫不费力地钻了进去。四周没有类似保安的人,我和恩田也紧随其后。这块地皮的面积并不太大,左手边有一小片树林。

    河原崎擅自拿起靠在墙上的铁锹,高声宣布:“好,我开挖了。”

    “开挖,是要挖哪儿?”

    “从一头开始挖。说起来,埋狼尸时会避人耳目吧,所以从里往外挖应该最有效率。森林狼什么的,肯定遍地都是啊。”

    “是要到处乱挖吗?”

    我抬头望向夜空,万里无云的天空像个巨大的蓝色洞穴。我听见了挖土声,便将视线往前移。河原崎迅速抬脚踩下铁锹,姿势虽生疏,却有种说不出的锐气。一想到他是培训班的老师,就觉得滑稽可笑。我都想要同情那个未曾谋面的河原崎的儿子了。

    我看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

    在我们所站的地方的右边、相隔一栋房子的公寓楼里。那是一栋八层的老楼,大概在正中间楼层的一个房间里,能看到一张少年的脸。

    房间里的灯开着,所以从这里能看个一清二楚。他的胳膊肘支在桌子还是什么上面,手捧着脸。我追随着少年的视线,转过身仔细看。他好像在俯视着我们刚才还在的动物园。

    我走近另两个人,跟他们说了这些。恩田也马上看向少年,说:“他在看什么呢?”

    “能肯定的是,他不是在看我们。”

    “也许是在免费俯视动物园呢。”我说,“大家都住在高层,要是都从上面看,你那儿就卖不出票啦。”我嘲笑恩田道。

    我们三人就这么轮换着挖土。从树林里面的地面开始,挖出了能躺下一人的大坑,却没有任何发现。

    “这不就是徒劳无功吗。”我边擦溅到鼻尖上的泥土边说。

    “不。”河原崎的脸色比我明朗,“这儿的泥土出乎意料地松软,这就证明有人曾经挖过这里。”

    过了许久,我们才注意到竖在那里的告示牌。恩田用手电筒照过去,招呼我们,我才慌忙把目光移向告示牌。

    上面写的是“该规划用地的地质调查日”,我念出告示牌上的字:“日期是一个月之前啊。”

    “也就是说,一个月前,对这片土地进行过调查,是吧?”恩田说。

    “怎么回事啊?”河原崎一下子怒了。

    “要是埋着狼尸,那时不就该发现了吗?”

    “所以说?”我又问了一次。

    “那时没什么新闻,应该是什么都没挖到吧。”

    河原崎显露出不满,可过了片刻,他又说:“那么,森林狼的尸体没有埋在这儿喽?”他终于承认了。

    “嗯。肯定没有。”

    比起先前毫无头绪地乱挖一气,填坑这项工作简直太轻松了。

    我们三人并排走回了动物园。途中,在机动车道上晃晃悠悠地边走边聊,但当时聊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

    “下次该你啦。”

    我只记得在告别时,河原崎这么对我说。“虽然不知是怎么开的头,可貌似这个推理游戏还得继续玩下去。”河原崎指着我说。什么时候变成强制参加,挨个儿轮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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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正午醒来后我就去了楼盘规划区。但并不是受到河原崎的撺掇,想认真对待这个推理游戏。我只是对昨晚看到的那个少年很好奇。

    有两三个穿西服的男人在那儿。应该是建筑公司的职员。我正想往围绳里面钻时,被他们叫住了。

    “请问您有什么事?”语气虽彬彬有礼,态度却明显很警惕。

    “没。”我吞吞吐吐,“啊有,我看到那边立着一块地质调查完毕的告示牌,那时挖出了什么东西吗?”

    “挖出东西??你是指土器或石器之类的东西吗?”

    “啊,是的。”我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我太喜欢那类东西了。”

    “挖出来的好像不过是些玩具之类的。”穿西装的年轻人说完,又“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接着说了句让我震惊的话,“啊,这么说来,听说还挖出了狗骨头。”

    我差点儿惨叫出声。

    “一开始还以为是人的骨头,闹出了挺大的动静。”他好像也在迟疑是否该多嘴,“应该是宠物店的狗吧,腿上好像还缠着类似塑料识别牌之类的东西。”

    “真的是狗吗?”我问。难道不是狼吗?这样的话,河原崎的直觉就没错。不仅没错,而是完全被他说中了。

    ZOO

    听完建筑公司青年的话,我打电话与恩田确认,然后把河原崎叫了出来。

    “那就是森林狼吧?就是被射杀后埋起来了吧?”刚听完我的话,河原崎就连珠炮似的发问,像是要把我吃了一样,“跟我说的一样吧?”

    “别急着下结论啊。其实,那个少年好像看见了。”

    “少年?”

    “昨天夜里不是也在吗?那个楼盘规划区旁边的居民楼里,用手捧着脸的少年。”

    “那小子看见什么了?”

    “看见有动物被车轧到了。”

    我一瞬间闭上了眼。因为我感觉到被车碾轧的可怜动物掠过眼前,并突然毫无来由地萌生出一股巨大的罪恶感。我闭上眼,硬撑过去。

    “那孩子好像腿脚不太方便,而且体弱多病,没法出门。”

    “所以呢,怎么了?”

    “所以他才像那样望着窗外啊。”

    “往外看什么?”

    “应该是在看??世界吧。”虽然我的用词很夸张,但应该没错。

    “看世界啊。”

    “大约两年前的某个深夜,窗外有很大的响声。少年透过窗户看到了整个事件的始末。一辆大货车轧到了狗。从货车上下来的两个年轻男人慌忙把那只大狗抬进树林,然后埋起来了。”

    “那小子看到了这些吗?”

    “是的。他一直都记得。之后在楼盘规划区挖出狗骨头,闹出很大动静的时候,他马上就想起来了,还从窗子冲外面大声喊:‘我知道那只狗的事!’”

    当时少年的神情是得意还是懊悔,我不得而知。

    “建筑公司的人听了那孩子的话,认为这是被人撞死的狗,撞狗的人逃逸了。事件就此结束。因为尸体已成了白骨,就处理掉了。也没上新闻。”

    “可是啊,那真的是狗的尸体吗?也许是森林狼的尸体。”

    “我对此也有些疑问。晚上被轧死的动物是狼还是狗,根本就分不清啊。那个少年也不可能注意到。据说在楼盘规划区发现骨头的同时,还发现了类似于塑料号码牌的东西,我跟恩田确认过了。”

    我在电话里说明了事情的经过,恩田马上说:“那多半就是我们动物园的狼啊。身体不好时,就会给它系上识别牌作标记。这样啊,它被轧死了。”话音中夹杂着震惊和悲痛。

    “全说中了。”河原崎欢呼道,“这不是全让我说中了嘛?”

    “不对。”我觉得自己是在点拨他,“确实,那应该是森林狼的尸体。可少年一直看着,狼逃走了,之后被车轧死了,仅此而已。和市长没关系。”

    河原崎像孩子一样鼓起脸颊,说:“总之,你就是想说我猜得不对喽。”

    “很遗憾。”我用一点也不遗憾的语气说,“然后,”我继续说道,“我想到了一件事。”

    “你想到什么了?”河原崎问。

    “你居然问我想到了什么,要玩推理游戏的是河原崎你吧?”

    我们又一次往楼盘规划区走去。

    “永泽为什么要反对盖楼呢?”我起了话头。

    “让我来听听你的推理。”

    “是为了那个少年。”

    河原崎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云。

    “是那个从窗户往外望的少年吗?”

    “是的。那孩子没法出门,他唯一的乐趣就是从那儿往外眺望。”

    “他自己这么说的吗?”

    我挠挠头:“只是我的推测啊。只是,可以想象得到吧?从那儿眺望动物园的少年,很开心地俯瞰着长颈鹿和大象。”

    “只是你的推测啊。然后呢?”

    “如果盖起楼,就看不见了。”

    “原来如此。”河原崎说。

    “对永泽来说,喜欢动物园的少年就是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他是为了那个少年,才反对盖楼的。”我坚信自己的推理正中靶心,“接下来,我想去那个居民楼。去确认一下,从那层往下看是否能看见动物园。河原崎你也一起去吧。”

    “如果从居民楼可以眺望到动物园,就能够证明你的推理正确,是这个意思吧?”河原崎说完这些,表情像是在思考。不久后他又开口道:“可是,这样的话就??”

    “就什么?”

    “就说明那个叫永泽的男人和市长被杀案没有关系了吧?”

    “就是呢。”

    ZOO

    那天晚上,我给伊藤打电话了。因为我想跟他联系。我拨出了在医院碰见他时问到的号码。一开始只是单纯地很想念他,但也许我原本就是想跟他商量才打电话的。接通后我聊起自己的近况,后来跑了题,聊起动物园里发生的那件事了,其实说起来这确实也算是近况。我跟伊藤讲,推理游戏轮到我了,但我对自己的推测很有自信,还去居民楼那里确认了。

    伊藤不时附和我几句,边听边问:“那么,从居民楼能看见动物园吗?”

    “很遗憾。”其实当天我就和河原崎爬上了居民楼,来到目测是少年住的那一层。往外张望的那一瞬间,就有了结论。完全看不见。虽然动物园几乎就在正对面,却被其他大楼挡住了,怎么看也看不见里面。要再往上很多层,或许要在比楼顶还要高的位置才能看见。

    “原来那个少年不是从房间往外看动物园啊。”伊藤说。

    “原来永泽不是为了那个少年才反对盖楼的。”

    “原来如此啊。”

    “你怎么想?”

    “你问我怎么想?”伊藤轻轻笑了一下说,“要是我的话,压根儿就不会相信有什么‘动物园的引擎’。”

    他在上学时就很现实,绝不会小看别人,总会摆出一种“眼见为实”的姿态。

    “只是??”伊藤接着说。

    “只是?”

    “那个男人反对盖楼的理由啊,或许应该再换种思维方式去考虑。”

    “这话怎么说?”

    “恩田和你之前一直想的是,那个男人反对盖楼的理由是什么,他为什么不想让楼盖起来。”

    “正是。”

    “要是换一种思维方式呢?那个男人不是反对盖楼,而就是想去参加那个抗议活动。”

    “这不是一样吗?”

    “不,有些微妙的不同。也就是说,对那个男人而言,每天清早去那个地方举牌子这件事本身才是有意义的。”

    我在头脑中不断地重复他的话。

    “一个大男人无所事事地傻站在那儿的话,会让人觉得奇怪。可要是混在那群抗议盖楼的主妇们之中,就不会显得那么奇怪了。树木隐于林,放在这件事上,就是傻站着的男人隐于傻站着的主妇们之中啊。”说到最后,伊藤自己也笑了。

    我记得应该是在那之后不久,伊藤就辞掉了工作,因为抢劫便利店而被警察逮捕了,而且被捕后他还逃走了。我很不解,还曾跟朋友们谈起,那个伊藤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

    ZOO

    次日清晨,我们三人站在加油站旁边。我之后要去上班,所以穿了西服,调休的恩田和个体户河原崎穿着便服。

    我们在离楼盘规划区二十米左右的地方站着,我和河原崎都双手抱臂,恩田不停地抖着腿。

    大约十分钟之前,永泽出现了。我们刚想着他是从动物园过来的,他就钻进了树林,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牌子,站定了。

    牌子上写着“反对建楼”,还写着“被毁掉的森林一去不复返”。

    “就是个标语牌啊。”河原崎说。

    “不,我知道了。”我说,“他的目的是站在那儿,不是为了反对盖楼。”

    “在那儿傻站着能干什么?站岗吗?”

    “不,他是想向某人传递信息。”

    “信息?”恩田看向我。

    “可那只是块反对盖楼的标语牌啊。”河原崎说。

    “肯定写在标语牌背面。”我一口咬定,“站在那种地方,只要飞快地把牌子翻个面就可以了。不会引人怀疑,假装在参加抗议运动,其实是在给某人传递信息。就是把牌子翻个面。他一直都是这么办的,肯定是。”

    “为了谁?”

    “要是我的直觉正确的话,他应该是为了离婚后骨肉分离的儿子。”

    “给儿子的信息?”

    “或许他想跟儿子联系,却没有渠道,因为被当成了疯子。电话也不让打。可他还是想见儿子,所以才煞费苦心,想着,就站在儿子每天经过的路上吧,于是一直蹲守在那里。但要是跟儿子有什么接触,前妻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才想到了标语牌。他举着写给儿子的话,每天早晨都站在那儿。”

    “原来如此,这不是件坏事啊。”恩田说,好像听得入了迷。

    “不是好事坏事的问题。”河原崎挠着头说,他貌似不太赞成我的说法,“每天晚上在动物园里过夜的男人,怎么可能去琢磨这些。”

    我们三个人的交谈就到此而止。只要一直盯着他,真相应该就会水落石出。

    只是,我很确信,他肯定会把标语牌翻过来。我看出永泽的目光像是在追随着什么。他在观察车流。

    很快就有了结果,比我们预料中的还要快。没过几分钟,永泽的手腕就有动作了。

    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当时的情景。画面缓慢而清晰。我听见恩田在我身边咽了一口唾沫,看见河原崎往前探出了身。

    永泽一度把标语牌降到了膝盖的高度,眼睛朝下瞅,像是在确认文字是否颠倒了。接着,他慢慢地把牌子翻转了过来。我的心跳在加速。

    被永泽翻过来的标语牌,升到了他胸部的位置。我想象着上面写着孩子的姓名和“我爱你”之类的话,我甚至有种预感,觉得真要是那样的话我就要哭出来了。

    静谧无声。我们一直凝视着,标语牌被举起来了。

    快出发去动物园,狮子陪你过星期天——上面写着这么一句话。

    我和恩田张口结舌、呆若木鸡。河原崎最先笑出声来,不管怎么听,那都是种幸福的笑声。他说了好几遍“真是杰作”,还说:“这不就是个广告嘛。”

    过了许久,大家的表情终于平复,旁边的恩田说:“因为永泽喜欢动物园。”他还说,“这边人流量大,能很好地宣传呢。”

    感觉扑了个空,可我心里并不难受。“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动物园的引擎嘛。”我说。

    cage

    他夜不能寐。饲养员送来的食物早就吃光了,可还是有种空腹感。这些天都有闹哄哄的男人的说话声,今天却没听见。

    他想起自己逃出笼舍那天的事。那天,他用头碰了一下笼舍的门,却没有平时的那种沉重感,笼门不可思议地被轻松顶开了。

    他往笼外迈步。小心谨慎地抬脚、迈出,脚掌触到地面。一步,又一步,交互往前踏出去。在笼舍里面马上就会撞墙,而笼外却没有高墙。他能感觉到地面。哪里都没有高墙,不管跑出多少步都不会碰壁。他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的话,连天涯海角都能走到吧。一种解放感从足底而生。

    身体本已经垮掉的同伴也从后面跟出来了,看上去似乎很开心。谁都不必开口,他们同时用力蹬地,身体弹跳起来。再一次用力蹬地,快感在体内游走,速度越来越快。没有障碍,这让他不敢相信,不知不觉间已经奔跑起来了。

    快到后面的树林时,他发现同伴不见了。为了逗她开心,他到马路上去拾了些别人丢掉的玩具和空罐子,可一抬头却没看到她的身影。他四处找,却也没能找到她。

    没办法,他把搜集来的小东西埋在了土里。不会再挖出这些东西了,这么一想,他就感到心口一阵难受。

    现在,永泽睡在笼舍前。

    “我也是一个人呐。”他常听见永泽这么说,也许只是句梦话。只要永泽在,他就觉得很踏实。他静静地闭上眼,想起那唯一一次体会到笼外的世界,做了个梦。一步、两步,无论持续迈出多少步,都到不了尽头,那种感觉被唤醒了。

    他再次想起了那时消失的森林狼。

    地下铁

    地铁车厢里的乘客更少了。

    那之后有很多变故。河原崎跳楼,恩田沉迷于新兴宗教,并且辞去了公职。妻子最近还在街上碰见过他,据说他当时正在参加集会,连话都没说一句。

    动物园事件发生还不到半年,市长谋杀案的凶手就被逮捕了。听说之前就出过问题,好像是在产业废弃物的处理上发生了争执之类的。我还记得,在电视新闻上看到被捕凶手的脸时,还曾念叨着“市长是个好人”。

    妻子和女儿还依靠在我身上。

    车厢门开了。我看过去,一个男人,趿拉着脚步走了进来。穿着西服,看上去却也和一般上班族不同,虽难以名状是哪里不同,但西服上的褶皱和漫无目的、拖沓走路的方式却给人这种感觉。看起来像是到了退休年龄的人。

    他从我眼前,自右往左横穿过去。

    我差点儿叫出声,不知为什么,那个男人很像永泽。或许是正好想起那时的事,但男人的背影真的很像。我差点儿要笑出来了,我所知道的永泽,是个总趴在动物园里睡觉的男人,我并没有那么确凿的记忆去断言这人和永泽走路时的背影很像。

    我很想追上他,跟他打声招呼。刚要站起身,想到妻女还在睡觉,我迟疑了。

    列车还在行进,男人背朝着我。

    我看向妻子和女儿的脸,确认妻子手中捏着的车票没有掉落。然后完全坐回到座位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我又一次,扭脸看向左边。

    细看男人的右臂下夹着什么东西,像是一块标语牌。

    献祭

    1

    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就是骗人的啊,黑泽边踩刹车边想。车子开进了死胡同。

    几小时前,他开车从仙台南郊的温泉街驶出,往山形方向行驶。

    他并不是真的期待能开到罗马,若是真开到罗马反倒会令他为难。可他之前想得太轻巧,觉得怎么着也能开到个差不多的地方。道路变成和缓的上坡路,越来越窄,柏油路中断,变成了碎石子路。这些都在暗示前方是个死胡同,最后连掉头的机会都错过了。

    他停下车,从驾驶室出来。四周被树木环绕,现在是十二月,连片树叶也没有的细弱枝条伸展着,让人想到若无其事脱光衣服的瘦弱男女。好像开进了山路,这么说要去小暮村应该走其他的路。“三十岁过半还没有一份正经工作,本职是小偷,吹牛说自己的副业是侦探,你呀,走错了路也是活该。”他觉得,随风摇动的树枝正在对他冷嘲热讽。

    黑泽重新披上夹克,用力关上车门。这一关,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他还以为是刨土的声音,接着车子下面的石子全部塌陷了下去。车身倒向左侧的草丛,虽没翻个底朝天,却也歪着,右边的两个车轮都悬在了半空。

    关门的话,车就会歪倒。

    租车公司可没说过会有这档子事,他愕然地看了下手表,下午三点多了。想在天黑之前单凭一己之力把车挪走,恐怕无论如何也难以办到。他决定往回走,看是否能找到人。

    他走在石子路上。这里应该被称为山脚吧,四周是一大片树林。

    走了片刻,他看见左前方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面巨大的岩壁。也许之前发生过山崩,山体缺了一块。巨大的岩石表面犹如一面石墙,让人联想起质地坚硬的瓷砖。就像是山的表皮剥落,露出了里面的头盖骨,这景色还真是值得欣赏,黑泽赞叹道。他刚想走近些,发现前方有个人影。是个白发男人,穿着黑色运动服,弓着腰,手伸向地面,正在捡树枝。

    “喂。”黑泽抬起手,“能劳驾您帮忙推一下车吗?”

    那时,他想都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卷入活祭、供品这类的风俗中。

    2

    “这不成,就凭你跟咱,推不动的呐。”自称柿本的白发男人无奈地对黑泽说,他的手还放在车的保险杠上。虽说他已年过花甲,脸上布满皱纹,但笑起来却有种孩童般的纯真。

    “虽然是我求你帮忙,可不是我说,你一点劲儿都没使吧。”黑泽指向柿本的手腕。柿本嘴上虽嗯嗯啊啊的像是在使劲,可与其说是在推车,感觉只是在摸车而已。就像是不爱干活的年轻女人抬着行李刚走了几步路就撒娇耍赖,一屁股坐在地上说“累死我啦”。

    “艺术家的胳膊都没劲儿,你这都不知道吗?”

    柿本说他是住在村里的雕刻家。“你最好现在就把咱的名字记牢喽。过不了多久,咱就会出名。”他眼神认真,言语确凿。这位年过六旬、自诩为艺术家的男人,依然对自己的未来抱有期待,这个事实让黑泽觉得有些滑稽,但也让他觉得挺踏实的。

    “是这样吗?”雕刻家要雕刻石头和木头,难道不需要臂力吗?

    “应该说,咱是‘有钱不在声高【4】’。”

    “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吧。”

    “那就是那句,‘帅哥没钱没力气【5】’。”

    “非要说的话,这个也许更接近。能不能再用你那双艺术家的手帮我一把。我想把车正过来,所以需要别人帮忙,我觉得你正是这个‘别人’。”

    “不成,都说了两个人弄不动。”白头发柿本放弃得很干脆,作为艺术家,这种干脆难道不是致命伤吗?

    “这样的话,能不能去你们村里叫别人来帮忙?走过去要花多少时间?”

    “走路的话二三十分钟吧。”

    “你们村叫?”

    “小暮村。”听了柿本的回答,黑泽差点儿打出一个响指,“太好了。”

    “好?”

    “啊,没有。”黑泽含糊地敷衍了过去。

    柿本已迈出了脚步,黑泽慌忙跟了上去。

    黑泽在寻找一个名叫山田的男人。是一名住在仙台市内、五十 三岁的男性,于两周前失踪,至今行踪不明。

    “山田是我的手下,这次需要他去出庭作证呢。我一直在找他。”

    前来提出委托的男人虽措辞客气,却流里流气,让人觉得他干的并不是什么讲究礼仪的营生。恐怕山田也是一路货色,黑泽想象。

    “这样的话,”黑泽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山田若是能去作证,肯定会有人不爽吧?不是那人把山田藏起来了吗?”

    “那么现成的藏匿点,还真没有。”委托人嘲笑了一下门外汉的想当然,说,“总会走漏风声的啊。你看如今这世道,不管神经绷得多紧,还没公映的电影不照样会被违法上传到网上。信息这种东西,肯定会泄露。所以,要是真有能密不透风的藏匿点之类的地方啊,我们也想知道呢。有这种地方吗?”他反问道。

    接下这个委托后,黑泽先发挥出自己老本行的技术,偷偷潜入山田居住的公寓。有好几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在公寓楼四周看守,但黑泽没被他们发现。如他所料,房间有被人搜查过的痕迹,黑泽没找到看似有价值的东西,只在房间的角落发现了一台老式电脑。他按下电源键,搜寻留下来的信息。数据好像都被删除了,但黑泽没有放弃,从包里掏出一张光盘,插进了电脑里。硬盘里的内容若只点击删除,还是会留下数据。他启动数据恢复软件,再一次到硬盘里查看,于是成功地挖掘出了几个感兴趣的内容。其中之一就是上网浏览历史,显示在半个月前左右,有人用这台电脑检索过“小暮村”这个名字。

    从石子路一走上柏油路,冬日阳光就照在了身上。刚才在岩壁下,恰好躲在树林形成的树荫里。“其实,我是在找人。”黑泽冲走在左边的柿本开口道。

    “人?谁啊?”

    “是个叫山田的男人。”黑泽说道,从夹克内兜里掏出了照片。

    “长得像个上了年纪的混混。”柿本边走边望了几眼那张照片,似乎没什么兴趣。

    “也许在小暮村。”

    “不在我们村。”柿本断言,“说是小暮村,其实包括十多个村落,也不算小呢。只是,无论哪个村落都只有二十户左右,来了外乡人,马上就认出来了。若是那个满脸凶相的男人闲逛,村里肯定马上就传开了。我们这里没人见过他呢。”

    没有可能藏在村落的某处吗?黑泽想着,开口问道:“可以帮我在村里找找吗?”

    “要是去拜托周造,或许能帮上你不少忙啊。”

    “这人是谁啊?”黑泽询问道,“是村长吗?”

    “不,村长是个叫阳一郎的男人。盘阳一郎。”

    “pan?”

    “盘是姓氏。周造是个木匠,和他完全不是一路人呢。”

    “木匠和村长完全不是一路人啊。”

    “差太多啦,性格不一样啊。周造是个有求必应的好人,像村里有没有个叫山田的男人这种事,只要去拜托他,他应该马上就会帮忙调查吧。这个人在其他村落也很吃得开呢。”

    “那个叫周造的男人,好像挺靠谱的啊。那么,照你的说法,村长盘阳一郎是个不太靠谱的男人喽?”

    “这么说也没错。”艺术家嘴下毫不留情。

    “我能去见见那个周造吗?”

    “这个嘛。”柿本挠着白头发,“他现在正在闭关祈福呢。你运气不好呐。”

    “蝙蝠?”

    柿本好像很难开口,又重新说了一遍:“是闭关祈福。”他语速飞快,好像不愿意再发这个音了。

    3

    黑泽边走边看手表。太阳开始拖拽着四周的光芒往西方沉,整个天空有一种枯萎下去的感觉。

    “能不能跟我讲讲那个什么福的事?”

    柿本的脸色一瞬间阴沉下来。但没过多久,他就开口道:“算了,说也无妨。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好像在努力说服自己,“闭关是我们村的风俗呐。”

    “风俗?”

    “是我们村落的风俗。要追根溯源,好像是从江户时期开始的呐。”他边笔直地朝前迈步,边瞄着黑泽,“我们小暮村就在宫城县边上,这个你知道吧?翻过那座山就是山形县啊。”他指向身后我们刚走过来的方向。

    “原来不是罗马,是山形县啊。”

    “你说啥呢?总之啊,我们村是最靠边的村庄了。只是,当时好像没什么人走那边的山路,大家都绕远,多走半个圈,绕开那座山。”

    “因为山路太陡吗?”黑泽回想着刚才车子开到头的地方,问道,“前方虽看似有路,却没有修好,还看到了很陡的坡。”

    “不,当然也有那方面的原因。其实啊,是那个,有山贼呐。”

    “山贼?”

    “当时啊,有山贼出没。这群家伙,成帮结伙地袭击上山的人。”柿本的语气就像是亲身经历过,“他们好像就住在山里。召集徒党,就像现在军队安营扎寨一样,在山里生活。很是嚣张呢。”

    “比起山贼,小偷更有良心呢。”黑泽不由得嘟囔出声,可柿本没听见。他接着说:“山贼袭击路人,抢东西,还不时跑到村里,欺辱妇女,糟蹋庄稼,村民可受罪了。”

    柿本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地讲述把年轻姑娘团团围住的壮年男人们的淫威,着力描述农田被毁后茫然自失的农民的悲痛。黑泽很想确认一下,问他是否亲眼看到过山贼的暴行。

    “然后啊。”柿本换了一种语调,“那时,当届村长做了个梦。”

    “真突然。”

    “是有点儿。”柿本挺起胸脯说。

    “做了个什么梦呢?”

    “简单来说,就是活人祭。献出某个人,灾难就会退去。”

    黑泽之前从没想过会听到“活人祭”这个词,他非常吃惊。可是,灾难无情,冒出要去为此献祭的想法也并无突兀感。“好像有这个说法呢。”他说。

    “就是有啊。”柿本就此停口,四周的静谧显得尤为明显。“这边。”他指向左边。一条羊肠小道延伸进去,黑泽之前开车经过时没看到这条路。

    “然后,村长就说出了这个献祭的梦,提议这么做。”柿本手里不知何时握了根树枝,就像一把短竹刀。应该是在哪里捡的。

    “提议献祭吗?我觉得这种提议通不过吧。”

    “是吧?可是啊,村里人都赞成。情况一变得严峻,大家就麻木了,连平时觉得无法想象的事都通过了啊。因为大家打从心底里痛恨山贼,就病急乱投医,逢庙就烧香了。就算是走极端也——不,应该说,越是走极端,大家就越赞成。”

    “的确。”为了发泄愤懑,极端的行径反而更适合,“极端、简单粗暴的方式,才会吸引人吧?”

    “是啊。然后呢,总之,有个女人就被当成祭品了。”

    “女人吗?”

    “那个女人可能是被村里人说服了。或许有人哭着下跪哀求她,或许是被人威胁,抑或是遭人殴打,也有可能是受到了蛊惑或怂恿。”柿本的头脑中似乎正在展开各种想象,“总之,她进了山洞。”

    “山洞?”

    “村长说在他的梦里就是这样的,一定要把人祭关在山洞里。一旦决定,就算强迫也要执行。用一块岩石把洞口封死。村里的家伙们逃也似的离开那儿,有段期间不会接近岩壁。”

    “女人呢?”

    “就死了啊。咬舌自尽,要不就是饿死了,或者被潜入山洞的毒虫咬死了,好像有各种说法。不管怎样,女人都完成了祭品的使命。”柿本似乎动了感情,边“唉唉”地叹气边摇着头,“然后村里举行庆典,女人被埋葬了。”

    “庆典吗?”

    “举行庆典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特别开心,要么就是特别害怕。大家都想掩盖罪恶感吧。肯定是这样的呐。”

    “山贼怎么样了?”

    “停手了。”柿本双目生辉,“山贼一下子不见了。”

    “跟在梦里得到的启示一样啊。”

    “那之后,村里人就可以翻山来往山形县了。”

    这也太灵了,黑泽想。“山贼去哪儿了呢?”他问。

    “谁知道呢。”柿本似乎想说那些都无所谓了,“总之啊,那之后,但凡遇到难事,就会把人祭关起来。”

    “关进山洞,所以才叫闭关吗?”

    “是吧。这里没什么工业,虽然靠种田自家能吃上米饭,可要是闹天灾,连这口饭都保证不了。所以啊,只要干旱持续一段时间,村里就会闹粮荒。”

    “好像真会呢。”

    “真就闹过啊。然后,在这种时候,又会挑选祭品。”

    “被选上的家伙就要被关起来吗?”

    “很吃惊吗?”

    “很吃惊啊。”

    “虽这么说,可从你脸上看不出吃惊呢。”柿本不满地说,“总之啊,只要一把祭品关起来,雨水马上就会从天而降,就算不下雨,山上的陷阱也会捕到熊什么的,很有用。”

    “你们是怎么选出祭品的?”黑泽刚一表现出兴趣,柿本就说:“有件重要的事忘说啦。”他用舌头舔了一圈嘴唇,起了话头。

    “那可是件有意思的事呐。”

    “有意思吗?”

    “哟,到啦。”柿本冷不丁换了话题,高声说。

    黑泽抬起头。他知道柿本的意思是说到小暮村了,可眼前既没有写着“小暮村欢迎你”的牌坊,也没有住宅区那样鳞次栉比的房屋。只有机动车道,两边的田地、菜园和几户民宅。

    “先去我家吧,把我家那口子也介绍给你认识。”

    “你结婚啦?”

    “那还用说,你以为我六十岁之前都干吗了啊。”

    4

    “我已经看开了啊。”花江面带几分苦笑。脸上虽布满了皱纹,皮肤却很好,说比柿本还年长五岁,但她反而更显年轻。“这个人就是个老小孩儿。”她说。

    柿本家是间平房,蓝色铁皮屋顶。这栋日式房屋很宽敞,有两个房间,其中之一像是工作室。木屑到处散落,放着好几根木材。或许是有穿堂风,房间里感觉凉飕飕的,把腿伸进被炉里才稍微暖和了些。

    “这个人,之前一直是在仙台市政府里工作的呢。”花江端出茶,说道,“九年前却突然辞职,之后马上就搬到这个村子来。说什么,我要当艺术家。要是有存款还好说,可真是够呛。”她特别强调了“真是”这个词。

    “你说的不对。不是‘要当艺术家’,咱说的是‘非当艺术家不可’。”柿本举起手中拿着的木头说,“回来的路上发现了很有意思的木材哦。”说着走进了旁边的房间。

    “就这样,捡来掉落的树枝雕雕刻刻,在我看来这就是小孩子的手工活儿。”花江撇着嘴说,“也罢,没办法的事呢,我觉得自己就跟在照顾弟弟一样。”

    “很辛苦啊。”黑泽礼节性地表达了同情。

    “辛苦倒还好。人生在世一定要快活,这种事我也懂。可是啊,要还是啥都卖不出去??”

    “要还是啥卖不出去?”

    “就没有奔头了啊。”她寂寥地一笑,“比起钱啊,我更希望在有生之年,哪怕一次也好,能跟别人说一句‘咱办成啦’。”

    黑泽猜不出她想跟谁说这句话,想必她自己也不知道。黑泽忽然想起以前碰到过的一对老夫妇强盗。那是一对举着手枪、想抢黑泽钱包的老夫妇。“以前活得太认真,今后想豁出去了。”他们说这句话时给人的感觉不太现实。对方连这种话都说出口了,或许也是想说句“咱办成啦”吧。

    “其实,我在找人。”黑泽拿出之前那张照片,放在被炉上。

    花江探身盯着照片看,问道:“这张脸我没见过,这人在这儿吗?”

    “这种新面孔要是到处晃,马上就会知道啊。”柿本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咱们九年前搬来时,刚迈进这里一步,就到处有人嘀嘀咕咕地议论咱们。他们对外地人很敏感的。”

    “因为村落很小啊。”

    “那个??”黑泽问道,他刚才就注意到一件事,“刚才我就在想,村落和村子有区别吗?”

    “村落啊,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打很早以前就房屋聚集。说起来,在我们看来这儿才更像是村子。其实以前说起村子,指的就是这个村落。说起村长,就是这个村落的头儿。可现在说起村子,准确来说,是政府划定的村庄。这个小暮村聚集了十多个村落。村公所在温泉街那边,村长阳一郎在这个村落和那边两头儿跑。”原本在政府工作的柿本提到“政府”这个词时还有点不好意思。

    “这样啊。”黑泽点头说,“山田有没有可能躲在这个村落里啊?就算没藏在人家里,会不会藏在外面什么地方了?”

    “现在是冬天啊。要是藏在外面,到晚上会冻得扛不住吧。”

    “比起这个。”柿本轻快地拍了拍黑泽的肩膀说,“刚才,关于闭关的事,咱们说到哪儿啦。”

    “又来了。”花江皱起眉说,“又在唠叨那些事了吗,阳一郎会生气的哟。”

    “那个老顽固太较真儿了。”

    “刚才说到怎么挑选人祭。”黑泽扳回这个话题。

    “啊啊,对对,是说到这儿了。那个也很有意思呢。”柿本竖起食指说,“这个村落里的住民,都会被召集到集会所。虽然叫集会所,其实就是在一个人的家里,大家围坐一圈。”

    “男男女女围坐一圈吗?”

    “就像笼中鸟【6】、丢手绢那类游戏一样呐。然后,有一串特别长的念珠,所有人都攥着它。”

    “每一户的代表都能攥到,这串念珠确实很长啊。”

    “那是相当的长啊。是吧,很长是吧?”柿本神情微妙地点过头之后,跟花江确认道。

    “你呀,明明没见过,说得就跟亲眼见过一样呐。”

    “原来你没见过啊。”黑泽不禁哼了一声。

    “算是吧。”柿本挠了挠太阳穴,“闭关啊,只有在这儿住了十年以上的家伙才能参加。所以啊,咱还不够格呢。”

    “为什么要十年呢?”

    “谁知道。”柿本语气很唾弃,而坐在他对面的花江却指桑骂槐地说,“想必是不想让爱看热闹的人参加吧。”

    “总之啊,大家都攥着那串念珠,和着歌谣声,按照顺时针转念珠。那串念珠里只有一颗大珠子。然后,唱完歌谣时,握到那颗大珠子的家伙就被选中了。”

    “中了吗?”倒不如说是“栽了”,黑泽想。

    “村长会先掷骰子,以此来决定歌谣唱几遍。要是没这步,就会总选中圆圈的同一个位置吧。可是啊,以前,被选中的人必须去当祭品,应该会十分紧张吧。就像是一签定生死。可以说是一场真正的较量,应该会很兴奋吧。”柿本的呼吸都急促了。

    “既然说是在以前,那现在不会真当祭品了吧?”

    一个存在于二十一世纪、并与仙台接壤的村子竟有选出人祭关进山洞的习俗,这让人感觉十分不现实。黑泽想起刚才进山时看到的那处岩壁上的山洞,眼前浮现出把人祭关进洞里的情景。他能看见被抽中的村民满脸的恐惧,拼命地捶打着岩壁,叫着“放我出来”。

    “这倒是。”柿本笑道,“现在不会做到那个地步了,只是走个形式。要真是那么恐怖的风俗,我也不会跟你讲啦。”

    “这样啊。”

    “现在啊,不会真让人死。闭关的人,只要在那个岩壁上的山洞里关上几天就行了,五天、十天的。具体关几天也还是摇骰子决定,总之死不了人。出口虽被堵上了,可是有‘奉食者’啊,会指派某人去送食物。”

    “奉食者?”

    “要为闭关者准备食物,所以叫奉食者。”

    “谁来做这种事呢?”

    “一般都是闭关者的家人,要是没家人,就由闭关者来指定。”柿本口若悬河。他连参加都没参加过,说白了就是被排除在外了,还能讲出这么多话,也真是个包打听。他继续说道:“人虽然不能进出,但有个小缝隙,小盘小碗还是能递进去的。就跟邮箱的投信口那样的,从那儿把饭递进去。十几天的话也不是不能忍。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奉食者也会告诉村长。”

    “这个仪式有效果吗?”

    “现在啊,就跟盂兰盆舞蹈和彼岸祭什么的一样,成了例行的活动。”

    “是定期举行吗?”

    “不。”柿本马上否定了,“是阳一郎决定的。”

    “你刚才提到的村长?”

    “我说,你啊,去阳一郎那儿一趟岂不更好。”花江插嘴道,“让黑泽跟他见一面不是更好,或许他知道你正在找的这个人呢。”她敲了敲山田的照片。

    “想必他没什么好脸色。阳一郎是个死心眼儿,光是村里来了外人这点就会被他讨厌。咱俩来村里时,他还不是表现出明显的不乐意。”

    “村长阳一郎是个怎样的人呢?”黑泽想着明天就去会会那个男人,开口问花江。

    “阳一郎啊,是个冷血的人。”旁边的柿本碎碎念道。

    “这个人讨厌阳一郎,就因为阳一郎有些被害妄想症,总是不肯接纳我们,不把我们看作村民。”花江轻笑了一下,“可是啊,阳一郎不是坏人。他应该有五十多了吧,身材纤瘦、眉毛浓密、做事端正利落。总是一本正经的,不太爱笑就是了。”

    “是完全不笑啊。就是个死脑筋啊。”

    “阳一郎他一心想管好村子。他们家历代都在努力,保持这个村落的独立,所以才会有种自负吧。他好像从二十岁起就子承父业了。和以前不同,现在村长是选举出来的,不过最终还是他们家的人当选。现在他不只代表这个村落,还代表整个村子。村子虽小,要维持下去也是很辛苦的呢。”

    “确实是啊。”柿本也表示同意,“阳一郎的父亲在任时好像说过,村子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去了,还说要把村子弄成废弃物处理场,或是和其他村子合并之类的话呢。”

    “从那种状况中恢复起来,阳一郎真的尽力了呢。”

    “是怎么恢复的呢?”黑泽问道。

    “谁知道呢。”柿本一语带过,“虽不知道,可整个社会的经济状况应该是比之前好了吧?若非如此,阳一郎或许是做了什么坏事呢。”

    “你啊,别信口胡诌。咱们这样的人只能凭想象,他要顾及所有人,真的很辛苦的。”

    “原来如此。”黑泽对花江的话很感兴趣。

    “像他那样身居高位的人,必须得有远见,做好准备,做出决断。要牺牲自己,有事就必须负责。”

    “现如今还有这种人吗?”柿本反驳道,“阳一郎的冷血啊,全都是为了他自己,不是吗?是要保身啊,保全他自己。不仅村长会这么干,政客们全都如此。比如啊,要是有人跟你保证,说你死了国民就会幸福,可真正能去死的政治家又有几个呢?”

    “你啊,真是胡扯。”

    “看看本地专业棒球队的那个裁判吧。明明还在打联赛,就把年轻女人叫到自己的住处各种瞎搞。凡是当头儿的,都这样啊。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其实,黑泽之前在做其他调查时,就曾经目睹那个专业棒球队的教练兴高采烈地把女人带进自己的住处。所以此刻他拼命地点头。

    黑泽喝了口茶,环顾室内。屋里摆的几个衣柜看上去有年头了,榻榻米上放了个兔子形的雕件,帽子和包随处乱扔,拉门上挂着好几张镶框的奖状。黑泽本以为肯定是柿本的工艺品获了雕刻奖之类的,可仔细一看,好像是“遇难者救助”的感谢状。

    屋顶上好像传来了脚步声。黑泽注视着那个方向,问柿本:“上面有人吗?”

    “啊啊,那是猫。猫。”柿本满不在乎地说,“猫和小偷啊,真是防不胜防。只要一有空子,就溜进来了。身手快得招人恨呢。”

    “是啊。”黑泽想说,我也是小偷,确实身手快得招人恨呢。

    “那,刚才说到哪儿啦?对了对了,总之啊,是阳一郎来决定闭关的时间。”

    “时间?怎么决定?”

    “这个啊,有固定的方法吧,就像占卜那样,想必是有历代相传的规矩吧。还有,要是闭关祈福的话,会提前告诉村落里的人。”

    “闭关祈福,只有这个村落有这个习惯吧?”

    “是啊,就是以前所说的‘村子’。”柿本拍了下手,“现在正赶上周造闭关呢。这次时间长,上个星期就开始了,要是周造没闭关我就带你去见他了。喂,你的事啊,周造的话,肯定会热心地帮你想办法的呐。”

    “是啊。”对此,花江也坦率地点头说,“周造和村民们一家亲呢。”她移动视线,像是张望关着周造的岩壁方向。

    5

    “闭关时,一般不能有人靠近那座山的。”柿本又开始讲解。

    “虽这么说,可你之前不也在山里吗?”黑泽刚一指出,柿本就挑起一边的眉毛,说,“那个呀,反正他们没把咱看作是自己人,也就无所谓了。”

    “你要是还这么嘴硬,就算到了明年,人家也不会让你参加闭关的。”花江半开玩笑地说道。柿本的表情却严肃起来,惴惴地说:“那咱可不愿意。”他又双手合十向黑泽道,“刚才咱进山就是想去找雕刻用的木料,就是为了这个。一定得保密啊,求你了。”

    “原来不让靠近山啊。”

    “我觉得应该是以前实施真正活人祭仪式时的规定。你想想啊,一靠近山不就能听到声音了嘛。”

    “声音?”

    “被关起来的人祭不可能老老实实地等死吧。也许被堵上了嘴,可即便如此,不也能听到些声音嘛。”柿本的表情都变得痛苦了,“我觉得肯定是因为这个,才不让村里的人们接近山洞的。装作没看见、没听见,就是因为这个,闭关期间才会严禁村民外出的。”

    “原来如此。”

    “所谓风俗,不就是这种东西嘛。为了隐藏某些东西,就得硬扣上个看似恰当的借口。”

    “你说的某些东西是什么东西?”

    “恐怖和罪恶感之类的啊,还有欲望啊。就是这些。为了掩盖这些,才有了风俗和传说这些东西吧?”

    “原来如此。”黑泽没想到柿本能想到这些,非常佩服。

    “我啊,是觉得所谓的土龙也跟这个挺像的。”

    “那个是幻想中的动物吗?”

    “对,就是那个啊,像蛇一样的动物。一看到那张画啊,我就总这么想,你不觉得它的外表很像男人的那个地方吗?”

    黑泽想象着土龙的样子,觉得它确实和男性生殖器有几分相像。

    “以前某个身份显贵的男人,半夜里露出了那个地方,不巧被孩子看见了。不知他那时是想去抱女人睡觉,还是想猥亵小孩子,总之,被孩子看见了不该看的地方。第二天早上,孩子不就会来问吗?昨天那个是什么东西呀?”

    “然后,土龙这个东西就被捏造出来了啊。”

    “对对。”柿本像孩子那样大笑起来,“或许不是在房子里,而是在草丛里看见的呢。男人说了一句‘啊啊,你看到的那是土龙’之类的就哄骗过去了,孩子又去跟小伙伴说了,就一下子传开了。凭空出现了土龙这种东西。”

    “原来如此。”黑泽觉得这个推测不靠谱,但把不便说的东西伪装成别的东西这个手法还是有可能存在的。特别是像性、死之类的事,经常会被人掩盖。

    以前,黑泽找人时曾经去过一个村子,那个村子的风俗是女人们必须周期性地剃光头发。说是为了向佛祖祈愿,祈祷丰收。可黑泽推测,这原本应该是村民为防止定期来往的商贩睡了当地的女人而处心积虑想出的办法吧。

    6

    聊天期间夕阳西垂,阳光斜射入房子里。或许是窗户多,黑泽这么想着,看着外面的天色急速转暗。

    “看来,今天已经没法儿挪车啦。”柿本说,“这样的话,今天就住在我们家吧。”

    黑泽刚想拒绝,就听到花江也提议道:“正好有三条烤鱼呢,就住下吧。”结果,他就接受了二人的好意。附近貌似也没有住宿的地方,有他们收留可谓可贵之至。而且,黑泽还期待能跟柿本和花江再多打听一些村子里的消息。

    “周造在山洞里闭关呢,这些天都出不来。”在晚饭的饭桌上,柿本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闭关期间,谁去给他送饭?听你说有奉食者,是周造的家人吗?”黑泽用筷子剔着眼前那条烤鱼的鱼肉,问道。他觉得这条鱼作为秋刀鱼来讲太肥了,鱼皮上的青色也略显不足,可是味道就是肥美的秋刀鱼。

    “周造是单身啊。”

    “这样啊。”黑泽之前还猜想他已经结婚了。

    “据说啊,他与以前的恋人是死别,自那之后他就一直单身。”

    “还有这种事啊??”

    “有啊。”柿本的笑中有事不关己的看热闹的感觉,“说起来,他对感情这么专一,也会让人产生好感吧。又不是初高中的学生了,可是,周造就是这样的人啊。”

    与其说他专一,倒不如说他有些极端吧,黑泽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

    他注意到,花江正心神不宁地望着侃侃而谈的柿本。

    “啊,是那个,住隔壁的阿婆给周造送吃的。是个年过九十,名叫呗子的阿婆。就因为周造的中签运太强,那个阿婆总得去当俸食者,连犯糊涂的空当儿都容不得。”

    “中签运?”

    “啊呀,我是完全没注意到啊。”柿本接着将目光转向了花江,“是这婆娘发现的呐。她说周造去闭关的次数最多。就像刚才我跟你说的,闭关人选是用串珠来决定的,所以应该是碰巧吧。唱歌谣的次数也是掷骰子决定的啊。说起来,周造坐的地方容易被选中啊。”

    “就算是这么回事,难道你没觉得老是周造被选中吗?”虽然措辞委婉,但花江已经是一副不吐不快的表情了。她把手里的碗往桌子上一撂。

    “这婆娘的想法真的很有趣呐。她说是阳一郎故意总让周造去闭关。”

    “不是这个意思啊。”花江慌忙摆手否认道,筷子还架在手上,这个动作带着些十来岁女孩子的可爱,“我只是觉得不太自然。”她说。

    “能让人发觉不自然,那个周造闭关的次数有那么多啊?”黑泽问,同时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呢?这明显不是工作。

    “不,也没那么多。”花江的话音突然泄了气,开始扳着手指头数,“我们搬来之后这九年里,有两次是周造去的呢。算上这次是第三次。”

    “闭关大概是一年一次或两年一次,一共六、七次。说来,赶上了其中三次,算多的了吧?”

    确实,如果七次中赶上三次,黑泽也觉得算是多的了。“这是阳一郎故意做了手脚吗?”他观察着花江的表情问,“是为什么呢?”

    “没啥理由啊。”说话的是柿本,饭粒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犬猿之仲,水油不融,不是有这个说法吗?连对方喘气儿的方式都看不惯,说的就是这种。阳一郎和周造是同年出生,以前关系好像不错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话都没了,如今互相都不正眼看了呐。他们俩的关系不好。”

    “是这样吗?”黑泽跟花江确认道。

    “嗯。”花江表情落寞地回答。

    “说来,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家世不同吧。”柿本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说,“村长的长子和木匠的儿子,地位不一样。”

    “这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身份的差别吗?”

    “无论在哪儿、无论什么时候,这种东西都存在啊。那个盘家,据说家教很严哟。从小就要学习,作为村落和村子的头儿所必需的知识都得硬塞进脑子里。”

    为成为村长的帝王学,黑泽对此虽没有概念,但他想,为了维护小社区,或许确实是需要某些文化和技术的。

    “说来,阳一郎没有孩子,所以应该就到此为止了。”

    “阳一郎也是单身吗?”

    “以前好像结过婚,夫人因病去世了,没有孩子。盘家的历史也到了断代的时候了吧。之后谁来接任村长,大家虽没在明面上说,却都很在意。”柿本稍显不耐烦地说。

    饭菜吃得差不多了,柿本边说:“好久没来客人了呐。”边拎出一瓶日本酒,两人滋滋溜溜地对饮起来。许久后,柿本站起身。黑泽看着他,心想这是怎么啦。柿本像孩子似的揉了揉眼睛,嘴里蹦出两个字:“睡觉。”黑泽看了一眼屋柱上的挂钟,还不到晚上八点。这个时候,连小学生都还没睡觉呢。

    “这就睡了吗?”

    “我才不困呢。”柿本这么说着,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他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房间。

    “不好意思啊。”花江苦笑道,“这个人总是这样。”

    “啊,没关系。”黑泽回答,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阳一郎身边的人,是都不太喜欢他吗?”

    “怎么说呢??”花江思索着,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许是因为他给人感觉很严厉吧。”

    “他和那个叫周造的男人的关系为什么这么不好呢?”

    “我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花江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些许落寞的神情,“只是,道听途说。”

    她也许是不太想聊这个,语句时断时续的。

    “道听途说的也跟我说说。”

    “以前,大概是上高中的时候,周造好像在和一个女子交往。”

    “是刚才柿本提到的那个死别的女子吧?”

    “听说是山形县还是哪个地方的女子。对方好像自杀了。”

    “那会很痛苦呐。”黑泽虽这么接话,却想象不出有多痛苦。

    “肯定很痛苦吧。”

    “那是出了什么事吗?”

    “都是听八卦听来的,不知是真是假。只听说,那女子好像是被男人侵犯了,精神上受了打击,没想开。”

    “原来如此。”

    “然后就有了传闻啊,说是阳一郎干的。”花江像是嚼到了苦果,表情痛苦。

    “是阳一郎侵犯了那个女子吗?”

    “不,说是他指使别的男人干的。”

    “有证据吗?”

    “好像什么证据都没有,只是周造自己这么怀疑。”

    “这若是真的,那就能理解他理都不理阳一郎的心情了。只是,阳一郎为什么故意去伤害周造的恋人呢?”

    “到底是为什么呢?”花江也是一副不得其解的表情,当时不在这个村子的她不可能知道原因是什么,“我家那口子倒是说什么周造比阳一郎更得人心,所以阳一郎嫉妒他。”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呢。”十几岁的阳一郎,会怀有什么样的情感、做出什么样的事,黑泽推测不出。若是再牵扯上嫉妒和因误解而生的怨恨,旁人就更难以推断了。

    “问村里人,据说两人小时候关系真的很好呢。可能是因为没有其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两个人就像兄弟一般。他们俩都很寂寞吧。”花江像是望向远方,“三十多年都没说过话了呐。”

    “这三十年来的关系不好,阳一郎故意怄气,才让周造去闭关的,是这样吧?”

    “也许是咱们想多了。”花江淡淡一笑。她的表情中透出一丝阴影,能看出她心里还是不痛快。

    黑泽还想继续问,却也不确定是否有必要再拼命打听下去。原本黑泽此行的目的是找到山田的藏身之处,不是来处理小村子的人际关系的。就算花江的心中隐藏着什么秘密,那又怎样呢?他这么想。

    7

    第二天早上,黑泽八点醒来,决定去跟村落里的居民们打听。听说那个叫呗子的女人住在村落最深处的一间砖瓦平房里,她已年过九十,却还是独自生活。

    “完全看不出她有九十岁,腰背笔直。前一段闹地震时,她出来得比谁都快。最先抱着双肩包,站在村口的就是她。”早上听花江这么说,黑泽还以为她添油加醋了。可见到呗子本人时,连黑泽也觉得那话并不夸张。站姿笔挺,完全让人感觉不出她有九十岁。

    “啊呀啊呀,我还想是哪位稀客登门,原来是位帅哥啊。”脸上的皱纹挺多,皮肤上却没有斑点,表情也很年轻。牙齿很好,一颗都不缺。“我听隔壁人家说村里来了个陌生男人,说的就是你吧?”

    “您的消息真灵通啊。”黑泽苦笑道。

    “小偷能来光顾这么偏僻的村子,哈,看来你好奇心不小。辛苦你啦。”

    “诶?”连黑泽都惊出了声,差点儿就要问出“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小偷的”?

    “我说得不对吗?我看准了你是个小偷啊。”

    “小偷会先打招呼再从大门进来吗?”怎么看她都就像是随口一说的,可这敏锐的直觉真是令人惊叹。“希望您听我说件事。我正在找人。”黑泽从兜里掏出照片,给呗子看。

    “哪个哪个?”她凑近照片。黑泽低眼看她,她个子很小,头发也很稀疏了。“谁呀,这是?”她问道。

    “是个叫山田的男人。这附近有人见过他吗?”

    “不知道。我是没见过啊。你就是为了这个来这个村子的吗?”

    “昨天在柿本家借宿了一晚。”

    “在那个怪人的家里吗?”

    “他是怪人吗?”

    “他自愿搬来这个村子,这点就已经够怪的了吧。”

    “他一直在叹息自己不被这个村子接受呢。”

    呗子从齿缝间漏出“吃吃”的笑声。“那家伙想太多了吧。大家都没有这么想啊。本来被这个村子接受也没有任何好处。你看,人啊,总以为别人的东西比自己的好。”黑泽感觉呗子像是一张口就收不住了。

    “我想跟您问问闭关的事情。”

    “哈,你听说啦?这风俗挺奇特的吧?正好,接下来我要去闭关那儿,你要跟来吗?”

    “去那座山里吗?”

    “不知你听没听说,这次是我去给闭关者送饭呢,我这就要去送早饭。想来的话就一起吧。很少有人能去呢。”

    “可以去吗?我听说闭关时禁止别人进山呢。”黑泽想起柿本的话。

    “又没多大关系。是我说要带你去的,没事儿。我都这把年纪了,他们不会太追究。”她边说边转身回了屋。

    很快她又拿着一个透明的容器走出来,好像盛满了饭菜。

    “那,咱们走吧。”

    呗子的腿脚很好,好到黑泽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她甩在身后。

    “你对闭关祈福这个风俗怎么看?那种奇妙的事,在你这个外人眼中想必很奇怪吧?”

    “怎么说呢??”黑泽暧昧地回答道,“确实,挺新鲜的。”

    “‘怎么说呢,确实,挺新鲜的。’”呗子模仿着黑泽的语气,“你长得帅气,说话又沉稳,应该很受欢迎吧?即便是个小偷。”

    “我不是小偷。”黑泽留心不让自己的语气动摇。

    “哎呀,周造啊常这么说:‘小偷不会打扮成小偷。’坏男人,大都是道貌岸然的。外表肮脏的家伙啊,倒没啥了不起。所以我才觉得你这样外表好看的男人,应该是小偷什么的。”

    “是那个吧,什么恶魔的声音才动听。”

    “周造说这话时,说战前的日本或许也是这样的。如果说‘要开始打仗了’,不管是谁,连我都会反对。可不知不觉间战争就开始了。一开始说几句漂亮话,把大伙儿都卷进去。说什么太危险了、去参战吧、这么一声不吭太丢人了之类的,结果大伙儿就受了唆使和怂恿。周造这话啊,在理。”

    通往地狱的路上总是铺满鲜花,黑泽想起这句名言。“周造这个男人,好像很得人心啊。”他说。

    “是啊,孤身一人,虽然已经五十来岁了,却是个稳重温和的男人呢。待人又亲切。”

    “他和那个叫阳一郎的男人关系不好吗?”

    “柿本连这些都跟你说了吗?不过这是真的呐。”

    “阳一郎这个人怎么样?”

    “说到底,身居上位的人本来就会蒙受各种非议呢。毕竟不能被人看扁了啊。可是啊,阳一郎确实待人冷淡。”她又加了一句,“跟周造正相反呐。”

    机动车道上既没有行人也没有车流,他们二人并排走在大马路中间。天空中,白云缥缈如烟雾,其余全被通透的蓝色填满。真悠然啊,黑泽深刻地感觉到。呗子鞋底叩击地面的声音很轻快,此外再无多余的杂音。黑泽感到,在如此爽朗的晴空之下,与比自己多活了五十多年的女人一起悠闲地走路,是件难以想象的奢侈事。说来,这个女人真的已经九十岁了吗?

    “然后呢,你怎么想?”走出几十米时,呗子问道,“关于闭关祈福这件事啊,你怎么想?”

    不是刚刚问过同样的问题吗?黑泽想。刚要张口回答,又觉得这次好像是她自己有话要说,这句话像是为此而做的铺垫。“那您是怎么想的呢?”黑泽反问。

    “其实啊,我倒是有个想法呐。”她开口了,“我觉得,最开始闭关时,应该是有各种各样的企图吧。”

    她的声音虽不大,却字正腔圆,听得很清楚。而且,虽有时结巴,语句却十分流畅。

    “您真有九十岁吗?”黑泽不禁问。

    “不。”她回答道。

    “我说呢,果然。”

    “不是九十岁啊。是九十二岁。”

    “啊啊。”黑泽一瞬间语塞,片刻之后才答复了一句,“我也觉得是呢。”

    8

    来的时候没注意到,这条山路好像有个缓和的拐弯,之前以为和道路在一条直线上的山,却在右前方出现了。能看到周围的岩壁。“翻过这儿就是山形县。”虽然呗子这么说,可是岩壁如此陡峭,应该没人能轻易攀爬。

    “我觉得,一开始啊,闭关祈福是那时的村长有企图。”呗子又这么说了一遍。

    企图?黑泽挺纳闷。“我听说,是村长做了个关于闭关的梦。”

    “正好那时做了个梦,你真觉得会这么巧?”

    这么说起来确实是太巧了,黑泽也想。

    “我这个人,看事物总爱深究,所以对这个也有怀疑。献出人祭,山贼消失之类的,像是在骗人。”

    “可事实上就是这样吧?”

    “我啊,是这么想的呐。那个人祭,是村长一开始就选好了的吧。”

    “那个女人吗?”

    “大概那个女人啊,是村长的外遇对象之类的,对他不利的人吧。”

    这件事可非同小可,黑泽也提起了兴趣。

    “然后,为了封住她的嘴,才想着要让她去闭关。你看,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是想杀了她啊。”

    “最初他或许还没想走这一步,但应该是去跟山贼谈判了。把女人交给他们,让他们不要对村子下手之类的,很可能有这种谈判或不可告人的交易。”

    “交出女人。”黑泽念叨着,从这句话中咀嚼出了一种夹带着现实感的不快。

    “对对。把女人关进山洞,跟山贼说,想做什么悉听尊便,但作为交换条件,不要再作恶了之类的。虽然是丑事但也不是没可能,是吧?”

    “虽然是丑事但也不是没可能。”黑泽也同意,“闭关的山洞是用岩石堵上的吧?山贼从哪儿进去呢?”

    “怎么都好办啊。村长自己去打开入口就好,再或者,山洞里也许还有其他暗道也说不定。以前经常有这种说法。”

    “暗道啊??”

    “大概在二十年前左右啊,有个文吉事件,那时就传言有暗道。可是啊,我也去闭关过好几次,就算想找暗道,可里面黑洞洞的,根本就顾不上找。”

    “文吉事件”这个词留在了耳中,黑泽对这个也很好奇,但还是先开口问道:“闭关时是什么感觉呢?”

    “不是件开心事呐。很黑,山洞深处是茅厕,很臭。在那种地方根本就不想去找什么暗道。”

    “然后呢,女人最终是在山洞里被山贼强暴而死的。您是这么想的吗?”

    “是啊。也许她是自己求死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总之,村里人都觉得后来的安稳生活是闭关祈福祈来的呢。”

    黑泽想象着被推进大山岩壁上那个山洞里的女人的样子。或许最初女人也相信仪式是真的。她进入山洞里,两腿发抖,蹲坐在地上。听着洞口被岩石封上的声音,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她应该只是茫然地张望吧,望着光线被遮挡,黑暗渐渐涂满四周的岩壁和自己的肌肤。

    她过了多久才意识到这是村长的阴谋呢?

    虽不知是复仇、嫉妒还是谋杀,总之,有人故意挑选出自己,她过了多久才意识到了这一点呢?

    分不清白昼黑夜,饥饿难耐之际,她在想什么呢?某天洞口被打开,出现的却是山贼们。她在那个瞬间想起了什么呢?是深深的绝望,还是愤怒?不可能知道啊,黑泽在思考这些的同时也在想,那又怎样呢?

    “就快到了哟。”呗子说。

    马上就要进山了。路窄了一半,从沥青马路变成了踩出来的土路。黑泽看见岩壁在右边,就朝那边走去。

    “只是,在那之后闭关也很有效果,不是吗?”黑泽嘟囔着浮现在脑中的疑问,“我不认为都能像闹山贼时那样,是村长操纵的。”

    “也许,盘家人都很聪明。我啊,认识盘家的四位少爷,阳一郎和他的父亲纮一郎,还有纮一郎的父亲,还有他父亲的父亲,他们都很有智慧呢。他们的性格虽各不相同,有的让人害怕,有的老实巴交,可全都是聪明人。那家人啊,大概有一些知识,能看出变天的征兆和熊出现的前兆之类的。”

    “不是直觉,而是知识吗?”

    “所以他们就会在有征兆时提出闭关。这么一来,大家就会觉得都是闭关祈福的功劳了。”

    黑泽直直地盯着呗子。她身材瘦小,甚至会让人错看成小学生,手背和脖子上虽布满皱纹,可动作干脆利索,思维也很敏捷。他不禁念叨出声:“九十岁的慧眼啊。”

    “都说了,我不是九十岁是九十二岁,这两年也是很重要的,你可别省略了。”她笑道。

    “您把这些想法跟村里人说过吗?”或许能把这一说法命名为“村长阴谋论”,会让人觉得很有说服力。

    “这种事,才不会跟人说呢。你别说傻话啦。”呗子笑了,“以前倒是跟人说过。是我家老头子,但现在不在啦。当时我一说,他就跟我发火了,让我别说蠢话,别讲村子的坏话,之类的。”

    这个老太太年轻时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呢?黑泽很想在脑中勾勒一番,可无论如何也描绘不出她几十年前的模样。“说起来,刚才的事件是怎么回事呢?”黑泽开口问道。

    “你问文吉事件吗?那件事很古怪呢。一般而言啊,这样的村子里不可能出什么事。记得那件事应该是在我正好七十岁时发生的。”

    “文吉,是人名吗?”

    “大概四十岁上下吧。不务正业,却很招女人喜欢,是个下流男人。那家伙死了。”

    “既然能称得上事件,死法应该很奇特吧?”

    “是啊。当时正好是文吉闭关,他死在山洞里了呢。”

    “那时还是真把人当祭品吗?”

    “怎么会。会给送饭,早就不会因为闭关而死人了。但文吉死了,闹得很大。而且奇怪的是,文吉这家伙明明是死在洞里的,却像是从哪儿掉下来摔死的。”

    “掉下来?”

    “像是从悬崖上摔下来的,啊啊,说骨头断掉了呢。在洞里摔得不成样子,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他明明在闭关,却摔成了那样?”

    黑泽眯起眼睛,好像是在黑暗中凝视。在山洞里摔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阳一郎和周造这两个男人,关系真的很不好吗?”他又一次询问。

    “虽然不知是为什么。”呗子没有否认。然后,她又说起以前两人关系真的很好,成天在一起练习投球接球。两人总在一起,在学校的马拉松大赛上并列冲刺到终点,跟高年级生打架时两人也会一起上,呗子说着,表情似乎很欣慰。

    “和周造交往的女人死了,我听说这是导致他们关系恶化的原因。”

    “谁知道呢。”呗子暧昧地回答,“传闻到底有几分是真,真分不清呢。”她叹息道,“只是,这种传闻确实存在,这倒是事实。”

    严肃地皱着眉的呗子,刚把目光移向远处,就像受到些惊吓般张开了嘴。“啊啊,阳一郎,你到这儿来有什么事啊?”

    9

    外地人黑泽在柿本家留宿的闲话似乎也传到了村长阳一郎耳中。因此他看见黑泽时并没有看见“不速之客”的困惑表情,也看不出生气。他直勾勾地盯着黑泽,问:“你来这里干吗?”

    “车成那样儿了。”黑泽指向左前方。租来的车还跟昨天一样,往左倾斜着。倾斜的角度很大,足以唤起别人的同情。“我回不去了,正发愁呢。”他说。

    阳一郎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点了下头,低声说:“我来帮你。”他虽是五十好几的人,看上去却很显年轻,给人一种精明能干的印象。

    “那我去送饭了。”身边的呗子迈开步子,可阳一郎很快叫住了她。

    “不,还是不要靠近比较好。山洞的洞口出了个豁口,把手伸进去的话,一不注意就会划伤的。”

    “可是,不给他送饭不行啊。”呗子把盛满饭菜的容器举到面前。

    “先放我这里,过会儿我塞进去。”

    呗子脸上浮现出不悦,像是不放心,又像是不甘心,最后终于说:“真的吗?那就拜托你了。”说着递出了容器,“你也回去吧。”她跟黑泽说。

    “我去挪车。”

    刚目送呗子离开,阳一郎就开口道:“那么,我去帮你挪车。”他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就像一只冰冷的手在抚摸脖颈,让黑泽汗毛倒竖。

    阳一郎肩膀不宽,看上去很瘦,其实却挺有力气。他手托后备厢底部的姿势看上去很稳当。和柿本不同,阳一郎不惜使出全力。可车身实在太重,抬不起来,他就和黑泽二人把车子往草丛的方向拖拽。

    “一二——”两人喊着号子用力一拽,车被拽了过来。“撕拉撕拉”,在泥土里塌陷下去的同时,车身正了过来。四个轮子都落在了草丛上。

    黑泽钻进驾驶席,启动引擎。车子轧过草地,硬是开上了石子路。打方向盘、倒车,车头冲着出口的方向停下了。黑泽从驾驶席出来,向阳一郎道谢。

    “我是来找人的。”黑泽把照片递过去,盯着对方的脸。

    黑泽很善于观察人。小偷这营生,需要对目标的生活了如指掌,并理解对方的行为模式。当然,也有些小偷会跳过这个流程和步骤,直接出击,可黑泽看不惯这样的做法。

    阳一郎面无表情,像是戴着一张面具。他单眼皮、薄唇轻抿、肤色白皙。一双浓眉就像贴上去的一般纹丝不动。看见照片时,阳一郎的目光一瞬间动摇了。

    “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不,没见过。”

    “刚才你的目光游走不定呢。”黑泽判断,像这种对手,必须直截了当地跟他摊牌。

    “这个照片上的男人是?”阳一郎不为所动。

    “山田。”

    “看这位山田先生的相貌,就知道他人品不好。看面相就不是个踏实度日的人。”他指向照片说,“这种人若是在我们村子,那可是个问题啊。你说我眼神有动摇,我应该是在担心这个吧。”他的说法让人摸不清是借口还是真心话,“你的名字是?”

    “黑泽。”

    “黑泽先生,若是没事了你还是回去比较好。我们村很无聊吧?”

    “我想看看山洞。”

    “你听人说了什么吗?”阳一郎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情。嫌恶感和苦楚,让他的扑克脸轰然崩塌,“乡下农村,未开化地区的习俗,你是这么想的吗?”

    “这习俗并不坏。”黑泽缩了一下身子。他想,有世代相传下来的习俗,肯定不是坏事。如今的日本,几乎没有代代相传的思想了。连思想和常识都是一次性的,用过就丢掉,很少有谁会有意识地储备智慧和知识。“现在被关起来的,是个叫周造的男人吧?”他问。

    “不是被关起来。是在闭关。”阳一郎强调。

    黑泽试着转变话题:“文吉事件,真的发生过吗?”

    阳一郎一副惊呆的表情,似乎没想到村民们竟会如此嘴快。他开口道:“你适可而止吧,胡说八道也该有个限度。”

    “不是事实吗?”

    “闭关的文吉死了,称得上事实的只有这个。也许是心脏病发什么的。不知谁添枝加叶,变成了那样的谣言。谣言都是这样的,越传内容越夸张。说到底,不知道是想闹着玩,还是为了逃避责任。”

    “逃避责任?”

    “是周造。”阳一郎口中说出了这个名字,“那时的俸食者是周造。顺便说一句,俸食者就是——”

    “就是去送饭的吧?”

    “不仅如此,还需要留意闭关者的身体情况。要是真死了人,那可不得了。尽管如此,周造却没发现文吉有什么不对劲儿。”

    “所以才到处宣扬文吉是在洞里摔死的吗?为什么这么说?”

    “也许是想说,这是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离奇事件。实际上,文吉的事也只是被人传为一场不可思议的事件,没人追究周造的责任。”

    “与其说是因为摔死事件无法解释,倒不如说是因为周造人品好。”

    “人品啊。”阳一郎念到这个词时脸上的表情看不到一丝的风度。

    “不能靠近闭关的山洞吗?”黑泽再一次央求。

    “你要是不去的话,就算帮我了。”阳一郎斩钉截铁地说,他似乎没想对外人客套,“小村子也有小村子自己的宇宙,希望你不要打破它。”

    “知道了。”黑泽干脆地回答,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当然,他并没有放弃。只是,阳一郎口中“有一个宇宙”的说法很新鲜,让他想到,这样啊,宇宙无处不在,所以他决定不再反抗和反驳,上了车。

    “要上车吗?”他邀请道,阳一郎踌躇了一瞬间之后,钻进了副驾驶座。

    黑泽在村落的入口停车,让阳一郎下了车。

    “要是你不在闭关时来,我倒可以稍微陪陪你。”他说完就走了。

    “想问你一个问题。”黑泽从车窗探出头,冲着阳一郎的背影说。

    “说什么一个问题,你从刚才开始不就一直在问吗?”阳一郎一脸的不情愿。

    “为什么你跟周造的关系不好呢?”

    阳一郎面无表情地沉默了片刻。之后总算开口了,但言辞冷漠。“可能是我们不信任对方了。”

    “小时候不是像亲兄弟一样吗?”

    “小时候什么都不会想罢了。”

    “这样啊。”

    黑泽发动了汽车。

    他开车朝温泉街方向行驶,驶出一百米左右就靠到了路边。左边有一片小森林似的常青树丛,他开车硬闯了进去,停车,下车。确认周围没有人,然后再次返回小暮村。

    “喂喂,要回那个村子吗?”脑袋里有个声音问道,“为什么要特意回去啊?”

    “刚才看见了吧?”黑泽回答自己,“阳一郎没拿从呗子那儿接过来的容器。”

    扶车时,阳一郎手里没有从呗子手里接过来的容器。而且,他根本没想把容器送到洞里,而是上了黑泽的车。恐怕他把那个装着饭菜的容器扔掉了,肯定是。

    阳一郎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扔掉闭关者的食物呢?黑泽感觉到脑袋里涌出了疑问。

    “咱的工作是找山田,没必要插手那个村子的事吧?”那个声音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告诫。

    “要是工作最重要,”黑泽对自己说,“那当个上班族不就得啦。是吧?”

    即使跟工作完全无关,那又怎样呢?他想着,不用发愁。

    10

    “顺利吗?”他再次来到柿本家,花江柔和地笑问道。

    “才去了一家。我见到那个叫呗子的老婆婆了。”

    “她精神头儿很好吧?”

    “好得让我吃惊。”黑泽缩了一下肩膀,“然后那之后,我见到阳一郎了。”他没说他走到了闭关的岩壁那里。

    “啊呀,是嘛。”

    “柿本出去了吗?”黑泽刚一问,花江就指向左边拉上的拉门。另一边应该是之前见过的那间工房,她的意思是说柿本正在创作。

    “那个人啊,把自己关起来刻东西时,总是神经过敏呢。”

    “是在模仿成功艺术家吧。”

    “他一直注重形式。”

    为了不激怒工房里的艺术家,黑泽注意着不发出响动,脱鞋走进屋里。坐进被炉后,他开了口:“我有话想问你。”

    “我能说的都说了一箩筐,已经说不出什么了。”

    “是阳一郎和周造的事。”黑泽说完,观察对方的反应。

    花江的脸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黑眼珠斜了一下,说:“他们俩的事昨天我也说了挺多的了,都说过头儿了。”

    “我觉得你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

    黑泽一声不响地等着她开口。花江的表情很为难,像是如坐针毡,可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其实??”是坦白的口气,说句不好听的,就像因盗窃被捕的小偷在坦白;再说得夸张点的话,就像鼓足勇气,要跟朋友推心置腹。

    “我偶然间看见的。”

    “看见?”

    “大概一个月前,我夜里去那座山上时。”

    “那座山,是指闭关的地方吗?”

    “那时不是闭关期间。”

    “为什么一个人去那种地方?”而且是在夜里。

    “风很大呐,我就醒了。一刮大风,经常有树被刮倒呢。”

    “树。”

    “树枝会被刮断,能给我家那口子的作品当材料。”她垂下眼帘,挺不好意思的。

    “所以,你就去找木头了?”

    花江看上去比柿本聪明明理得多,她心里对那个自诩为艺术家的闲人挺无奈,可还是想帮丈夫的忙,就去帮忙搜罗材料了。黑泽觉得心中受到了些许震撼。

    “正好看到了呢。阳一郎和周造在争执。”

    “半夜里?”

    “在闭关的岩壁再靠里的地方。我听见了声音,就走近去看。一开始只能看见影子。”

    “是阳一郎和周造吗?”

    “我从没见过那两个人说话,真的很吃惊,而且还是在山里,真的很可怕。”花江紧皱眉头,缩起脖子。

    “他们说了什么?”

    “我没太听清楚。但感觉周造说了句什么,然后阳一郎就发怒了。”

    黑泽捏着眉心,试着想象那个情形。男人们在争执,而且是三 十多年不合的两个男人,想来他们之间的交谈不会以平静的客套话结束。

    “然后,你呢?”

    “我马上就离开了那个地方,因为??真的很吓人啊。”

    “怎么个吓人法儿?比如呢,一方对另一方怀有杀意吗?”

    “黑泽你知道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黑泽老实回答道。虽不知道,但阳一郎扔掉容器的事却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隔壁的拉门“哐当”一声被粗鲁地推开,柿本出现了。“哟,你又来了啊。”他看见黑泽,露出了笑容。

    “其实是有件事想求你帮忙。”黑泽这么开口道。

    “帮忙?”

    “黑泽,你想干什么呢?”花江问道,“阳一郎的事,你知道些什么了吗?”

    我,黑泽想说,我,怎么会知道别人的事呢?但能确定的是,现在听了花江的话,他的心里开始飘荡起黑色烟雾般的预感了。那是个可疑的预感:阳一郎,难道是想把周造关起来杀掉吗?

    11

    虽在村落中,阳一郎的房子却很现代。村落里还留有瓦片茅棚的平房,其中唯有他的房子新得不太自然。那是栋占地面积很大的二层小楼,房子很漂亮,就算说是街上的高级商品房也不过分。果然,成了一村之长,这种特殊性还是必要的。

    玄关门一推就开了。不费脑、不费力,轻松得甚至让黑泽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也许在这样的村里,就算不装锁严加防范,也不用担心扒手和小偷吧。

    他拉开玄关门,闪身进去。关上门。脚下是宽敞的水泥地面。就算全村人都过来,鞋也能摆得下。有种气味,像是潮湿的草,也许是日式房间里的榻榻米席散发出来的。黑泽脱下鞋,迈上了走廊。

    阳一郎不在家。正确来说是不想让他在家,所以他当然不在。黑泽之前拜托柿本,能否把阳一郎叫出去。“下午一个小时就行,我想去他家搜查一下。”

    柿本当然很讶异。

    “山田这个男人的消息,也许就在阳一郎家里。”黑泽说明道。

    “虽说如此,也不能跟小偷一样啊。”

    黑泽也没法告诉柿本其实自己就是个小偷。“也许事关人命。”他恳求道。

    虽有些夸张,可黑泽有一半是真心这么想的。要是阳一郎把周造关进山洞,连饭都不让他吃,这在本质上和杀人无异。

    即便如此,柿本也一直不答应,黑泽便提出了可称为杀手锏的交换条件。“如果你帮忙,我就把你的作品介绍给搞艺术的人。”

    他并无把握,只是简单地想,上学时的朋友曾在银座的画廊工作,利用那个关系的话应该能起点作用。

    这句话马上起了效果。

    “哟,这样这样啊。”柿本把声音抬高,“好好,我把阳一郎给你叫出来吧。”他应允道,“我就说想跟他谈谈能不能把我的作品当作这个村子的特产,把他叫出来。”

    黑泽留意着脚下不发出声响,在一楼到处转。走廊尽头是间宽敞的客厅,一个很大的日式房间。房间里摆放着家具和木雕摆件,那种韵味与刚做出没多久的东西完全不同。装裱平整的拉门很漂亮,虽然气味是没有颜色的,可深吸一口气,就感觉鼻腔吸入的气味是榻榻米的绿色。某处传来钟表指针走动的嘀嗒声。

    他再次环顾这个宽敞的房间。虽有洁净奢华之感,却没有生活气息。冷飕飕的。他往旁边的房间走去。房间一角是壁龛和佛坛,佛坛上摆着好几张黑白照片,最新的一张像是用拍立得照的,照片上是一名年轻女子,或许是阳一郎已逝的妻子吧。

    房间东侧的墙上有一面坚固的黑色书架。有很多书,令黑泽瞠目结舌。大多是与村子自治相关的资料和研究书目之类的,都是很正经的书。政治家的书和历史书也很多。

    书架旁边是一张矮桌。黑泽在带靠背的座垫上坐下,仔细查看桌子上的东西。桌上放着文具和便签,没有其他奇怪的东西。躺着本翻开的书,座钟旁边有本小台历,黑泽伸手翻看了一下,里面没有任何标记。

    与其说是整洁或清扫彻底,倒不如说很煞风景,黑泽感觉到了阳一郎的洁癖和神经质。他很想去想象一番,在这个小村子中如此煞风景的房间里,阳一郎独自一人时都会琢磨些什么呢?

    他从椅垫上起身,拉开壁橱。凭借做小偷的经验,他想着那里应该放着保险箱之类的,打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发现了保险箱。不需迟疑。他用手捏住这个老式保险箱的密码盘,开始转动。

    捻动转盘,侧耳倾听,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指尖时,黑泽忽而想起了文吉事件。想起那个闭关的男人以奇怪方式死亡的事件。

    是阳一郎干的吧。

    不知为什么,这个想法在黑泽脑中挥之不去。

    转盘的声响传达到指尖,他注意到触感上的细微不同,停下手,向反方向转动。

    比想象中还要花时间,但保险箱打开了。那个瞬间,黑泽体会到了一种胜于安心感和快感的心情,就像自己的存在得到了认可。开锁时总会这样,就像是某人准许了他的行为,对他说:“你还行呐。”

    他往保险箱里望。这次虽不是以偷钱为目的,可心还是怦怦直跳。他把手伸进去,掏出了里面的东西。

    有两本存折。名义上是阳一郎的,可黑泽想,钱的事情往后放,就没打开看,又伸手把里面的笔记本够了出来。那是一本横纹笔记本,看上去用了很久。封面上什么也没写。

    他翻了一下,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最开始的部分像是学术书籍要点摘录,从中间开始记着日期和数字,就像是财务收据。

    看见里面写了人名,黑泽停止了翻页。有好几个日程表似的表格,记载着日期和数字,有的像价格,这些吸引了黑泽的目光。

    发现了山田的名字。黑泽大吃一惊,开始思考这些内容的意思。

    他再次从头翻看笔记本。

    保险箱最里面有个布袋,就像是年代久远的大号荷包。他解开袋口的绳子,底朝天往下倒,拳头大小的木头块“骨碌骨碌”地滚落出来。是很规矩的立方体,每个面都有洞。虽能看出涂过颜色,可颜色有一半已经消退了。这是骰子吧。肯定是决定闭关者时用的骰子。

    以串珠的位置决定人祭。转串珠的时间,由唱歌谣的次数决定。唱歌谣的次数,就是由村长掷骰子的点数来决定的。

    黑泽下意识地握住骰子,掷在榻榻米上。掷出了三点。

    就是用这个东西决定谁做人祭的吗?黑泽叹了口气,觉得这太简单了。以此来决定人的命途,未免太过草率。他刚想把这个装回荷包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便又掷了一次骰子。又是三点朝上。

    “哎呀。”黑泽坐正了姿势。这回稍微用了点力,扔出了骰子。还是三点。他拿起其他骰子,挨个儿掷了好多次。

    “原来如此。”黑泽不由得出声。

    除了一个正常,其余全是动了手脚的。表面上看一样,可无论掷多少次,能只能掷出相同的点数。这个骰子只能掷出一,另一个只能掷出五,像这样,每个骰子掷出的点数不同,却都只能掷出固定点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些骰子都是同一类型的。

    有了这个,就能够控制让谁闭关了。这连黑泽也能推断得出来。他不知道选择人祭的仪式具体有哪些步骤,但阳一郎或许是看村民围坐的位置再选择用哪个骰子的。

    唱歌谣的速度和坐的位置不同会导致一些误差,可即便如此,也能在某种程度上有意识地选择闭关者。

    骰子很旧了。或许,从第一次闭关仪式起就开始使用了,黑泽想。它们是如此有权威,是从把女人交给山贼时就开始使用的、很有来头的老千骰子。

    想来花江说过“周造去闭关的次数很多”,用这个骰子去陷害周造,不是挺有可能的吗?

    黑泽把骰子装进布袋,合上笔记本。他觉得没有必要再翻找了,应该马上去岩壁那里。

    黑泽想赶紧把笔记本塞进保险箱里,手却停在了半途中。他看到了夹在纸页里的照片。他很不解,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像是拼完拼图却发现多了一块。他把刚要收进去的笔记本再次打开,这次一直从头看到尾。接着,又打开刚才一直没动的存折确认。

    “这么一来。”

    就有两种可能性了。

    12

    黑泽抄近路离开了村落,一回到停车的地方就马上钻进了车,朝山上开去。这样来来回回到底在干什么啊!他自己都想嘲笑自己。

    道路变成了平缓的上坡,变窄,然后是石子路。往山里的深处开,不久就看到了尽头。也就是跟头一天来到这里时一样,一路来到了终点。

    关车门时,他还担心泥土会再次塌陷,车身倾斜,幸好没出现这种情况。

    他听见类似脚步声的声音,猛地回头。没有看到人影。这么站了片刻,又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确认什么也没有。他径直朝岩壁走去,脚下踩断了树枝,咯吱作响。四周环绕的树木摩擦着赤裸的纸条,随风摇动。

    走近岩壁一看,才发现它是如此巨大,不仰头都看不出全貌。岩壁的颜色奇特,像地层一样分了好几层,巍然耸立在那里。黑泽想把握它的全貌,便仰头看去,不想差点儿仰面躺倒。

    他马上知道被称为山洞的地方在什么位置了。左边靠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很不自然地放在那里。那就是用来封洞口的石头吧。

    这个瞬间,黑泽揉了揉眼睛。眼前的景象暗了下去。他驻足凝望,山洞前有人影。在现实中,那里不可能出现人,也许是幻觉,可那景象太鲜活了。耳中的声音,肌肤的气息,都实实在在地传递过来。他眨了下眼睛,那些人就消失了。

    他看见了二十来名男女。近二十名男女在推那块岩石。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一副拼了命的样子,表情中透着激昂和恐惧。他们双眼充血,双手支撑着岩石,拼命地往那块岩石下面塞石块和木头。

    没错,这就是闭关时的情形。

    “快点快点!”男人喊道。“堵上堵上。”还有别的声音。有个反复大声谢罪、不断磕头的女子,也有叫骂“谢什么罪啊”的人。火辣辣的焦躁感传来,黑泽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二十名男女在低语。村民的拼命、罪恶感、交织着施虐欲的热气震颤了空气,树叶和土地发出了声响。

    黑泽用力摇摇头,四周恢复了明亮。没有村民的影子。树林很安静。吵嚷声也消失了。

    刚才那是什么?黑泽感到一阵战栗。他摇了摇头,想甩开这种战栗,苦笑着走近巨石。

    站在岩石前,黑泽发现这块岩石大概到他胸口那么高,是个不太规整的球体。黑泽推了它一下,纹丝不动。四周放满了石头和木头,像打楔子一样。

    右侧有个小缝隙。在成年人的肩膀那么高的地方,宽度大概三 十厘米,是石头和洞窟之间形成的夹缝。确实,就像大号邮筒的投信口,是从这里把饭菜递进去的吧。

    他蹲下身,脸靠近那个洞。一股臭味伴着冷风冲进鼻腔,分不清是食物的味道,还是汗和屎尿混合的气味。错综复杂的臭味袭来,单纯用酸味或苦味都形容不来。有人吧,黑泽觉察得到。“有人在吗?”他问道。

    声音在洞中回响。他把耳朵靠近洞口,却什么也没听见。

    “没人吗?”这次的声音比刚才更大。

    虽然很轻微,他还是听到了摩擦地面的声音,像是无力的呻吟声。“你在吗?”黑泽慌忙把嘴贴近那个窟窿,“喂,你。”

    黑泽推测,洞里的那个人必定是他想找的两人中的一个。他像敲门那样用拳头捶打岩壁上平滑的部分,然后又用特别大的声音喊道:“谁在里面?是周造,还是山田?”

    几乎在同时,他感到自己身后有人的气息。准确地说,他是感受到了落在头顶上方的鼻息,接着听到鞋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还有抡起东西时扭转身体的震颤。感觉到了这些,黑泽立刻闪身滚到一旁。

    棍子随即挥了下来。黑泽以防卫的姿势躺倒在地,转头往上一看,一个手握一根粗棍子的男人站在那里。他很吃惊黑泽能躲闪开,双目圆瞪。

    对不住了,黑泽在内心念叨。虽然这句话不该自己说,可是,猫和小偷,身手都快得招人恨呢。

    13

    男人留着平头,身材健美,就像柔道选手。他肩膀宽厚,衬衫里面的胳膊也很粗壮,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

    男人再一次抡起木棍挥来。黑泽站起身,眼睛不离那个男人。虽然男人的表情很僵硬,但也许是因为脸型圆圆的,透着一种敦厚感。

    黑泽朝前伸出左手,尖叫“住手”!他认为这个男人应该就是周造。虽然拿着武器打过来,却有种柔和的气场,与从柿本和花江那里听到的周造的形象很接近。

    “你是周造吧?”黑泽瞅准对方停下动作的间隙,问道。

    果然不出所料,男人面部抽搐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在干吗?”身后传来另一个声音。就算不回头看,也知道来者何人。黑泽缩着肩膀,面朝阳一郎。

    “黑泽。你又回来了吗?”

    “我放心不下,就又回来了。”黑泽把手掌亮给了阳一郎。右边是阳一郎,左边是周造,这阵势就像两面夹击。

    “到底怎么回事?”阳一郎问周造。

    “这个男人在往闭关的山洞里偷看。我觉得他很可疑。”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因为这个打我,这我可忍不了。”黑泽指向周造手中的棍子。

    周造和阳一郎对视了一下。

    “总之,不要管我们村子的闲事,你没必要跑到这么偏僻的村子来没事找事吧。”阳一郎面无表情,声音也不大。

    “我来这里,并不是想给你们添麻烦的。”

    “要是这样,你干吗不回去?”

    黑泽不知该如何回答。要说的话已经定了,但他有些发愁是该开门见山还是委婉一些,是从结论说起还是从缘由说起。周造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站在这里,这说明黑泽的第一个设想,即阳一郎杀害周造一说已被否定。只剩一种可能性了。

    “我。”黑泽开了口,指着山洞说,“我找那里面的山田有事。我受人委托找他。也就是说,这是我的工作。”

    周造的脸色唰地变了。

    “你为什么觉得他在里面?”阳一郎的表情没有变化。

    “只是单纯的猜想。我是来这儿寻找山田的,可他没在这儿。然后,本应该在洞里的周造,如今却站在这儿。这么说来,待在洞里的应该是别人。也许是山田,这么想也不足为奇吧?与其说是猜谜,倒不如说是算数。”

    阳一郎没应声。周造也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黑泽又掷出自己的推测。“你们想把闭关当作生意,不是吗?”

    放在阳一郎家里的保险箱里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像日程表似的内容,其中有山田的名字。对照着存折上汇入的金额,黑泽思考了那些内容的意思。结果他想到了这个可能,就是阳一郎是受到了村外人的委托在工作。

    “我不是警察。说起来,我倒算是警察的对头。”

    “对头?”

    “对,对头。我只是想把自己想的说出来,确认一下猜得对不对。仅此而已,你们能满足我吧?”

    阳一郎他们还是没应声。

    “世界上,有的人会想躲藏一段时间。比如刚犯了罪的,或是法律时效即将到期的,也有人是想从别人手里逃走吧。”虽不知是否是山田自己同意的,可他也许就是这种情况,有人不想让他站在证人席上,“将这些人隐藏一段时间,收费,你们是想做这样的生意。不,是正在做这样的生意,不是吗?”

    “那和闭关有什么关系吗?”阳一郎的声音冷冰冰的,黑泽仅在这时有了一丝不安,自己的猜测难道都错了吗?

    “要是只藏在村里,就会暴露。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那么多隐秘的地点,所以才让他待在洞里。闭关时谁都不能靠近,因为有俸食者,也能吃上饭。再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方便、更隐蔽了。”

    “我觉得你应该听说了,闭关者是用串珠选出来的。”阳一郎说。

    “虽是直觉,但我觉得那也是你暗中操作的,不是吗?当然,并不是每次闭关都如此。一年一次或是几年一次,有人提出委托时,才会有目的地挑选闭关者。”

    “有目的地挑选闭关者吗?”

    “比如,在骰子上做手脚之类的。”黑泽没说潜入他家打开保险箱的事。

    “原来如此。然后呢?”

    “为了把外地人藏进山洞,必须要让抽签选中的真正的闭关者从洞里出来,对吧?也就是说,如果抽签选中的闭关者不知道这件事就麻烦了,必须让他成为同伙。”黑泽说到这里,斜眼看向周造,“那个,就是你的角色了。”

    周造已经扔掉了棍子。他站在那里,面容坚定而温厚。

    黑泽脑中灵光一闪。“对了。和文吉事件也有关系,不是吗?那时你们也打算藏起某个人,可不知怎么回事,那次没选中周造,却选中了文吉。”

    “什么事情都会有误差。”

    阳一郎的声音在树林中响起,就像光秃秃的树枝在摇晃。

    “骰子的误差吗,还是座位顺序的误差?”黑泽问道。阳一郎的表情有所缓和,却并未回答。“你们大概是想拉文吉入伙。文吉答应了,从暗道爬出来,却不巧从山上的某处跌落下去,摔死了。你为了掩盖这件事,就把文吉的尸体抬进了洞里,不是这样的吗?”

    “那个男人,文吉,太好女色了。”阳一郎开口了,可语气非常平淡,与其说是认可黑泽的推测,倒不如说他自己也乐在其中,展开了想象,“所以,我跟他一说,他就很乐意地同意了。”

    “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文吉有个外遇对象,在山形。只是他妻子盯他盯得紧,他连山形都去不了。”

    “没法乱来。”

    “我是这么跟他说的:从闭关的洞里偷偷钻出来,在这期间去山形,好好享乐一番再回来怎样?这么一来,洞就空出来了,他也不会乱说话。一箭双雕。如我所料,他很痛快地答应了。连他妻子也想不到闭关的他会去山形吧,他挺开心。可好事多磨,真的。文吉死在了悬崖下,可能是从哪儿滑落的。还好是我第一个发现,我和周造两人把尸体抬回了山洞里。”

    “阳一郎,别说太多了。”周造用尖锐的声音说。

    “没事儿,我记性很差。这儿听的话,走上那条石子路的瞬间就都忘了。”黑泽抬了一下眉毛。

    “你觉得我们会相信你的话吗?”周造怀疑地说。

    “相信别人,是人生中有意义的事之一。”黑泽回答,“现在,山田在那个洞里吧?你们是收了钱,把他藏起来了吧?”

    阳一郎没回答,嘴抿成了一字,一语不发。周造挺担心地看了阳一郎一眼。

    “让我看看洞里。那样的话,就全都知道了。”

    “这样啊??那么,就让你看看。”阳一郎轻易答应了,黑泽反而一下子没了干劲儿。

    14

    从结论来看,闭关的洞窟中一个人也没有。

    阳一郎和周造手法娴熟地抽出石块和木头,挪开了球形大岩石。之后,他们站在现出的洞口前招呼黑泽。“来里面确认吧。”

    腥臭味、汗和泥土混合的臭味直冲鼻腔,可洞里比想象中要干净。黑泽弯下腰,战战兢兢地往里迈步。

    洞里比他之前想的还要宽敞。洞顶很高,就算成年人站在里面也不会碰头,面积也不小,纵深有十多米。而且,或许是因为风吹不进来,里面挺暖和。

    “一个人也没有,一目了然。”

    黑泽刚想往里走,却被阳一郎叫住了。此时是上午,太阳光能照进洞里,能看见洞的尽头,但没看到睡着或是被绑着躺倒在那里的山田。

    “确实。”黑泽不得不承认,“确实,没有人。”

    “你还是别再往里走了。”周造的话听起来像是忠告。

    “是不想让我发现暗道吗?”

    “那个倒无所谓。你看,那个角落里有一堆石头。把那些石头挪开,就有个能爬进去的洞,那就是暗道。”出乎意料,周造轻易就承认了暗道的事。他指的那个方向有一堆小石头,要是不知道,也许根本不会想到把它们挪开。“也许是以前某个闭关的人拼命挖出来的洞,那个洞,在我们出生前就有了。”他说。

    “为什么不让我再往里走?”

    “现在虽然不一样了,但在以前,真的是要献祭的。”阳一郎的声音冰冷,在山洞里回响。

    黑泽慢慢地点了下头,他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了。

    山洞深处还残留着那些人祭们的痕迹。那些被活活关进洞里的人留在墙壁上的抓痕,用鲜血写下的怨言,还有眼睛看不见的、积存和凝结了怨念和憎恨的沉重空气,这些东西必定存在于山洞深处。洞壁上浮出的水汽和崩塌的岩石碎块或许都渗透了人类各种各样的阴郁气息。

    黑泽想起自己刚才把耳朵贴在洞穴上时听见的呻吟声。是自己想多了吗?还是山洞里积聚的怨念在咆哮呢?

    他感到一阵发冷。难以名状的、凉飕飕的震颤。他转身往回走。

    “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黑泽走到洞外,在阳光下眯缝起眼睛,交替望着阳一郎和周造,“为什么要假装不合呢?”

    有三十多年了。这两个男人,已经扮演了三十多年互不理睬、形同陌路的敌人了。

    “没有假装。”阳一郎垂下眼皮说。

    “确实,在这么小的村落里,就算是演,也会马上被识破的。”周造的眼神真的很寂寞。

    “可是,别人不是说你们这三十年来从没说过话吗?你们这不是聊得挺正常的。”

    “那又怎样?”阳一郎的眼睛突然像树洞一样,整个人就像地面上生长的植物,“这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黑泽老实地回答,“可是??”

    “可是?”

    “正因为无关,跟我说说也无妨。你不这么认为吗?”

    阳一郎的嘴角缓缓地张开,像是有一根缝在里面的线被轻轻地抽了出去。他是笑了吗?片刻之后黑泽才发觉。

    “黑泽,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想利用闭关获取临时收入。当然,是为了村子。这个村子没有特产,连农业也衰落了,真的很需要钱。不,准确地说是这个村落。我不能让这个养育了我,并且一直被我父母守护着的村落消失。”

    “为什么不能让它消失呢?”

    黑泽问出这个问题时,阳一郎的表情变得怅然若失。

    “啊,抱歉。”黑泽继续说道,“这对你们而言是理所当然的,继续说吧。不能让村落消失,然后呢?你们就利用了闭关。真的这么需要钱吗?”

    “有多少钱都不嫌多。现在连修葺村落设施的钱都没有。只是,这个村子更需要存在的意义,没有存在价值的东西早晚会消失。”

    “也许吧。”黑泽暧昧地回答,“也许是这样的,可真有必要那么做吗?”

    “总之,我认为这项工作有必要继续做下去。虽然收入不多,但我觉得有必要持续下去。只靠我一个人是不行的,但又不能向全村人挑明这个计划。”

    “为什么呢?”

    “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容易走漏消息,是这么回事吧?”阳一郎的声音很尖锐,“明明是要把人藏起来,消息传开就没意义了。好多人都知道的藏匿地点,那种东西有价值吗?”

    价值,这个词又出现了。阳一郎尤其在意村子的价值。

    “我想,确实需要同伙,可必须要把同伙人数减到最少,还必须是不会被怀疑的人。也就是说,那个人是我的同伙这一点,绝对不能暴露。那么,最不可能当我同伙的人是谁呢?”

    “就是跟你不合的人吗?”

    “是的。”阳一郎回答,周造长出了一口气。

    “就为了这个吗?”

    就为了这个,你们就三十多年不在人前说话吗?

    “好像也不止是为了这个呐。”到这个关头,阳一郎还是一副不确定的语气,“要凝聚一个集体,光靠权威是不行的。我是这么想的。统治者遭人厌恶,让人惧怕,还不得不牵引着人们前进。另一方面,能理解每个人的恐惧、不安和不满的人也很必要。我的父亲很严格,爷爷宽容仁厚,可村民对于他们仍有不满之处。严格会萌生屈辱,而宽容会萌生侮辱。要想很好地率领村民,就需要这两方面的平衡。也就是说,最好有两个人。一个严格的人,和一个能理解和化解那些不满的人。”

    黑泽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两个人。不由得想,极端。阳一郎虽然认真,可是太极端了。

    “这家伙很聪明。”周造平静地说,“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更把村子的事放在心上。所以,为了村子,我们放弃了。”

    “放弃了?”

    “放弃了做朋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至于做到如此地步,去维持这个村子吗?黑泽也不知是否有这个必要。原本他就觉得没必要为此把友情封印三十多年,也就是说,没必要把自己作为村子和村落的祭品。

    “一直都是呐。”周造眼中的粗暴消失了,“从小时候起,阳一郎就一直在想着村子。然后,他把利用闭关这个主意跟我说了。”

    为了能顺利进行,咱们还是反目成仇比较好,那时,阳一郎如此想到。

    “我听说你的恋人自杀了。从那时起,你们两个人就不说话了。”

    周造垂下眼帘。这么一来,他眼角的皱纹便消失了,皮肤恢复了水分,好像回到了十多岁的少年时代,在哀悼恋人的逝去。

    “我和周造从小时候起,可以说从没断奶前就是朋友。若是我们突然不合,也会遭人猜疑。为了让身边的人接受,需要一个由头。”

    “你们不会为了这个而杀害了一个女人吧?”黑泽刚说完,周造就吼出声来:“怎么会!”

    “不是这样的。”阳一郎平静地否认,“我们不可能做出那种事,那种事是不可原谅的。”

    “我只是提议,把那个当作借口。眼前是悲伤度日的好友,而我却在冷漠地算计。”阳一郎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自嘲。

    “没有的事。”周造的回答很简短,“没有的事。”他重复着。

    “阳一郎,村里人好像都认为,袭击了那个女人的人,是你。”

    阳一郎笑了。“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太招人待见。这种传言一传开,所有人就都咬着不放了。消息这种东西啊,比起真实性和证据,更会随着受众的需求而变化。”

    “那女人被袭击也是谣传吗?”

    “不。”阳一郎很在意周造的感受。

    “那是真的。”这句话从周造嘴里吐出的同时,仿佛也轻悠悠地飘进了树林里。就像有一只隐形的手,将周造的记忆一下子揪紧了。

    黑泽马上在头脑中描绘出了一幅画面。阳一郎和周造和那个女人,还有一个不在这里的男人。“难道,”他又开口道,“难道,袭击了那个女人的人,是山田?”

    周造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阳一郎没有动弹,紧闭着嘴唇。

    “没有证据。与其说这是我的推算,倒不如说是把多余的那一块拼图硬塞进了整个拼图里。”黑泽挠着头说,“我不知道正巧是山田委托你们把他藏起来,还是你们把他找出来的,总之,你们把山田带到了这儿。这没错吧?”

    保险箱里的笔记本上写着山田的名字,这是事实。

    “就算是,又如何呢?”

    “你们用这个村子帮人藏身。来这里藏身的,说到底都是些处于社会阴暗面的人。以前袭击过那个女人的男人如今很有可能在社会的阴暗面里生活,这么一来,那个男人的消息或许也会传到你们这儿来。”

    “怎么想是你的自由。”

    “你们把山田假装成闭关者,把他关了起来,想要复仇。是这样的吗?”黑泽甚至觉得,也许复仇才是他们帮人藏身的动机。

    “别看长相不济,我在村里也是个当官儿的呢。”阳一郎这么说道。

    “是吧??”

    “有句话只允许当官儿的用,你知道是哪句吗?”

    “什么?”

    “无可奉告。”

    黑泽忍不住笑了。虽然险恶的真相正浮现出来,气氛却变得挺愉快的。接着,他看着周造说道:“你明明应该在闭关,怎么在洞外?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啊??”周造苦笑道,“闭关太无聊了,我不时也会出来转转。”

    这个回答怎么听也不像是真的,但黑泽没有再追问。若是他们想隐瞒,也就没有必要特意去揭露。

    他想起在保险箱里找到的东西。一张夹在笔记本里的泛黄的照片。不是黑白照,但颜色很淡,一看就是很久以前照的。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互相搭着肩膀。两人留着同样的发型,露出牙齿,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应该是孩童时期的阳一郎和周造吧。如今,面前的两个人已经老去太多,且完全没有笑意,却和那张照片上的人很像。

    黑泽长出一口气。“这么做对不对另说,你很了不起呐。”他对阳一郎说。

    “我了不起?”阳一郎好像压根没想到黑泽会这么说,第一次流露出动摇的神色。

    “能牺牲自己去考虑国事的政治家和官僚是少数。”黑泽想起了花江说的话。

    对于村子的未来,阳一郎基于自己的信念和观点,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他放弃了友谊,不惜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无趣。虽不知他的做法是否正确,但黑泽很佩服他的果断和意志力。

    阳一郎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笑容,说:“我想的不是全国人民,只是这个村子,更确切地说,是这个村落的人。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样啊。”黑泽回答道,转身离开了那里。

    他往车子的方向走,中途站定,回头望了岩壁一眼。

    虽没在岩洞前看见村民的身影,“快点快点”“堵上洞口就行了”这些兴奋的声音却仍在耳边回响。那些兴奋的声音,有着风卷残云、震彻大地般的撼人力量。

    15

    黑泽回到仙台街区,找了山田好几天,最后仍旧一无所获。虽然委托人有些灰心,却没有生气和为难他。

    过了好多时日,他才再次想起小暮村。这期间先后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是报纸上的文章。县内的报纸上有篇短文章,写道“在小暮村和山形县交界的山中,发现一男子尸体”。还公布了姓名和照片,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山田。文章结尾写道:“推测为遇难”。

    “这样啊。”黑泽念叨着,展开了想象。黑泽被带到山洞时,山田的尸体应该已经被扔进山里了。已经复仇了吧?如果并非如此,也有可能是在那之后,黑泽看过洞里之后,他们才把山田关进去。

    当然,也许只是偶然。山田刚巧对小暮村感兴趣,虽不知道为什么,但在开庭之前,他突然想去看看悬崖,就进了山,结果遇难了。这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山田不是因为事故身亡,而是被阳一郎他们杀害的呢?黑泽想。可那又如何?他马上又想。那又如何呢?

    其二,是在同一天打来的电话。

    是东京的一家画廊打来的,好像打电话的时间有限,画廊老板用让人跟不上的语速飞快地说道:“黑泽先生,之前您送来的木雕作品。”

    “柿本的吗?”

    “对对,那位柿本老师的。”

    “老师?”

    “我试着把作品摆在以年轻人为目标客户的店里,有很大的反响呢。全都卖掉了。所以啊,我们这里想全面引进他的作品。”

    黑泽一瞬间言语尽失,他在脑中描绘出花江开心地说着“办成啦”时的样子。

    “所以呢?”片刻后,他对着电话说道。

    一首朋克救地球

    二十多年前

    如果我的孤独是鱼,它是如此巨大而狰狞,想必连鲸鱼都会畏惧而避之不及。

    手握方向盘,我想起以前读过的小说里的一句话,出自一位年代久远的作家。他晚年待在一栋废屋里闭门不出,在墙上不停地写文章,于二十多年前死去。而这句话,就是这位日本作家遗作的开头。

    与此同时,我想起插在播放机里的磁带。好不容易从唱片转录下来,却还没好好听过一遍。

    半夜十一点,我在从老家回来的路上。老家在邻县,离我自己家开车单程要一个小时左右。七十岁的父亲突然叫我回去,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事,却是“街坊送了好多蔬菜,你带回去些吧”这样的事。“趁蔬菜还新鲜,赶快来拿。”父亲在电话里说。

    虽到了梅雨时节,这些天却一直没下雨。父母家所处的盆地很炎热,我本想能不回去就不回去的,却没能拒绝。

    “这边也一栋栋地盖起了楼,过阵子连稻米都种不了啦。”父亲爱说经济形势的好话。他常自豪地说,日本人很优秀,所以经济上是世界第一。

    “连这种乡下也要开发,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啊。”我回答,正夹着妈妈做的咖喱炖菜往嘴里送。

    “发展得快也没有坏处吧。”父亲的鼻孔张大了一下。

    “发展太快的话,一些不起眼又费事儿的东西不就会被忽视了吗?”

    “你小子别说这么难懂的话。”父亲好像很嫌弃,“什么啊,不起眼的东西?”

    “礼仪和道德之类的。”

    “雅史,你总是讲这种大道理,所以才结不了婚啊。”在一旁听着的妈妈露骨地叹了口气,“明明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好孩子呐。”她怜悯地说。

    “正义感啊。”我随口答道,对此没有兴趣。

    “班里有孩子挨欺负,你就坐不住。”

    “因为这个,我才挨了欺负。”

    “啊,这样吗?”妈妈吃惊地睁大双眼,但也许因为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她脸上的僵硬表情又马上缓和了。

    “正义这玩意儿大都是主观的啊,大肆标榜那种东西就太恐怖了。”

    “你小子老是说一些难懂的话。”父亲苦笑道。

    “所以,才结不了婚啊。”妈妈又说。车轱辘话来回说。从二 十七岁时起,父母就开始把结婚这事拿到台面上来说。连街坊四邻的熟人都给我找了相亲对象,只是被我一概拒绝,后来慢慢也就少了。确实,身边的朋友们都开始拖家带口了。不过我自己对于单身这件事,却有一种自豪和焦躁交织的不可思议的感觉。

    “你是在追求理想的女性吧?这是在做梦。”之前跟大学同学见面时,他声讨般地对我说。他已结婚,还有一儿一女,工作是小学教师。

    “不是这么回事。我在大学当助教,总是搞研究搞到后半夜,很难有机会见到女人啊。”

    “你说的这个是借口。邂逅这种东西啊,一直宅着是不可能有的。随便找谁都行啊。总之,明天上班碰见的第一个单身女性,就跟她求婚。”朋友喝醉了,满口胡言。

    “这样的话,我求婚的对象有很高的概率是在教学楼看门的五 十岁阿姨。”

    “是单身吗?”

    “离婚了。”

    “那,就她啦。”

    “你可别她、她的啊。”我知道朋友是为我着想才这么幽默的,可我却莫名地烦躁。这时我忽然想起那本小说开头的那句“如果我的孤独是鱼”,于是念给朋友听。

    我们都是文学系出身,上大学时为做课题才读的那本书。“真令人怀念啊。”他也说。

    我们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学生时代,聊了起来。那个教授现在怎么样了,那个朋友怎么样了,那对恋人结婚了吧,结婚了之后又离婚了。

    “这么说来,你还记得有个引用那本小说里的内容的摇滚乐队吗?”聊了片刻后,朋友说道。

    “摇滚乐队?”

    “大概十年前,咱们上大学之前。”他说出了乐队的名字,“正好是朗尼·伍德【7】刚进滚石乐队的时候。不,是在那之前吧。”

    “不知道啊。”我本来就不太了解音乐,“是一个怎样的乐队呢?”

    “是个很好的乐队。”

    “真抽象啊。”

    “虽然没什么人气,最终解散了。”他笑了,“但我曾是他们的秘密崇拜者呢。”

    “你干吗不公开呢?就是因为你这样,他们才会解散的。”

    “感觉像初期的地下丝绒(V.U.)【8】。狂暴、冷酷的摇滚。那时有很多乐队尝试用日语做摇滚呢。现在想来是朋克风,可他们是在朋克出现之前。比朋克早很多呢。”朋友的语调高昂,跟平时不太一样,语句也很流畅。

    “九州那边不是有很多很牛的乐队吗?”当然,我知道得没那么详细,只是道听途说。觉得难得和他聊天,想更好地融入话题。

    “你说的那些是最近的事吧。十年前基本没有。然后那个乐队出了三张唱片,就解散了。”

    “要是歌迷都能公开支持他们就好了。”我对那个一无所知的乐队表示了同情,“然后呢,那个乐队引用那本小说里的内容了?”

    “对对。”朋友想起了之前的话题,“收录在最后一张专辑里。引用小说语句这就够奇怪的了,这首歌在演奏途中还突然断了音,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

    “断了音?”不是唱片质量的问题吗?我先有了这个想法。同时跟路过的男店员又点了一杯啤酒。“一杯啤酒。收到。”店员派头十足地回答。

    “不是有间奏吗?那首歌突然在那里没了声。声音消失了大概一分钟,曲子才又响起来。”

    “那个,不会是忘了抠掉磁带的防误抹片,在上面录了音,然后被消掉了,之类的?”

    “专辑刚发行时就那样啊。”

    “甲壳虫乐队的歌有没有这种类型的?”

    “倒是有一张专辑里的所有歌曲没有停歇、全部贯穿下来的。”

    “为什么要中断间奏呢?是想让人以为没有声音,其实是录了只有狗才能觉察到的声波之类的?”

    “那也是甲壳虫乐队。”

    “啥都是甲壳虫乐队。”

    “那个乐队的专辑封套上写着呢。‘歌曲中有一段静音,是制作者有意为之,请您了解’之类的。”

    “是为了炒作吧?”

    “要是这样,可真是失败。只有一部分地下粉丝以此作为话题议论。我猜啊,估计是录音中的失误。”朋友把扎啤杯送到嘴边,仰起脖子,望着天花板一饮而尽,“重录太麻烦,或是没钱没法重录了,总之,就不得不这么发售了吧。”

    “这么不细致,难怪会解散呢。”我说,把桌上的空盘子叠成一摞。

    “这么细致地收拾居酒屋的餐具的家伙,到什么时候也结不了婚哟。”

    多管闲事,我这么想着,一下子烦躁起来,说:“那张专辑,我也去买来听听看。”

    “我把磁带借你吧。我回家去找找,兴许能找到。”他这么提了一句,又马上说,“不,还是你自己去买吧。没准能在唱片店有个邂逅也说不定呢。”他不负责任地断言。

    “能有怎样的邂逅呢?”

    “你不是正义感很强吗?”

    “是吗?”想来确实有人这么说过。

    “是啊。所以,要是有人在唱片店里偷唱片,你就冲上去把那家伙制服。女店员来感谢你,你们也许就会有发展。”

    “我虽有比一般人强的正义感,但也比一般人更谨慎呢。”我苦笑。装作是玩笑话,可这却是事实,我常常因为自己的胆怯而沮丧。

    几天后,我在课间溜出大学,去了唱片店,买到了朋友说的那张专辑。专辑封套上印着重叠的几何图案,就像抽象画一样,让人觉得很新颖。

    我把专辑拿到收银台,店员的目光停留在我递过去的专辑上,就像遇见了志同道合的人,他微笑着说:“您喜欢这个乐队吗?”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嗯,算是吧。”我暧昧地回答,很吃惊竟然还有这种与人亲近的方式。可惜的是,这个店员是个和我年龄相当的男人。

    我叹了口气,打了一下方向盘。从老家回仙台市内大概要翻两个山坡。忽左忽右、都是急转弯的山路上有好几个陡坡,而且山上连个像样的路灯都没有,得留神开车。

    车灯虽照着远处,可大半个视野都是黑暗的。山上茂密的树林连轮廓都看不清,感觉只是面黑色的墙壁。

    我按下车内音响的播放按钮,被马上传出的巨大声音吓了一跳,踩下了刹车。音量旋钮好像被动过。

    车窗是摇下来的,音乐似乎溢到了车外。我把手伸向音量旋钮,想把声音调小,又忽然想,在这么响的音乐中开车也不错,便又改了主意。没有什么理由,也许只是对许多事心存愤慨。

    我再次踩下油门,从车窗吹进来的风轻抚着身体。

    左拐右转,我边慌忙地打着方向盘,边倾听流淌的音乐。

    “如果我的孤独是鱼。”

    不知是第几首歌,这句话出现了。朋友说的就是这个,和那部小说里的语句一样。音量虽大,但或许是因为乐曲沉稳,或许是因为主唱的声音低沉,并没有让人感到不快。我想着这首歌真不错,也很在意这句歌词的版权是怎么处理的。“我的孤独。”我轻声低吟。

    静谧唐突而至。音乐声突然停止了。明明只是音乐停止了,我却感觉四周都悄无声息,就像是紧贴着车身外侧糊上了一层膜一样。

    我伸出左手去调音响的音量,可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是坏了吗?我很诧异。咦?真奇怪啊,正着急着,片刻之后我想起来了,这就是那个“间奏中的无声”。原来如此,真的很突然。

    从开着的车窗外传来了声音。正因为音乐消失了,那声音才异常清晰地钻入耳中。

    声音虽不大,却能听出是尖细的女声。与其说是说话声,倒更像是一声声惨叫。

    “咦?”

    我看向后视镜,后面没跟着车,半点车灯的光都没看见。我再一次侧耳倾听,可这时音乐声响起,跟刚才一样音量很大。吉他的声音在车内回响,吓得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把脚踩在刹车上,慢慢地把车停在路边,并关上响个不停的音响。山路上只留下一片静寂。

    我从车窗探出头,朝右后方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刚才听到的惨叫很真实。说是吵闹的音乐让耳朵失灵了,或是轮胎碰巧轧到路上的碎石发出的声音,这些解释我都没法接受。当缓过神来时,我已经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冲了出来。

    风很猛,眼前的树在风中摇晃。那晃动令我畏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被护栏围住的小山环抱着苍郁的黑暗。我的心情,像是面对着一匹看不见轮廓的野兽。虽然没有形体,却好似有一头毛茸茸的巨大生物正蹲守在某处伺机而动。四下悄无声息。树木在风中摇晃,远处也并无有车开过的迹象。

    类似惨叫的声音是什么?我望着自己的车尾,开始顺着来路慢慢往后退。我想一直追溯到听到声音的地点。

    “如果那真是惨叫,难道要充耳不闻吗?”我心中那优于一般人的正义感正在我的身体里念道。

    过了弯道,我终于想差不多就算了,并想起回家后该做的事。换衣服,泡个澡,喝罐啤酒,睡觉,早上又要去上班。这么一想,就觉得晚上悠闲地压马路是在浪费时间。太傻了,回去吧。正在这时,一辆小轿车映入我的眼帘。

    对面车道的紧急停车带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车。车灯没亮,刚才开过去时是没有注意到吧。

    听到惨叫声时应该就在这附近,我这么想着,横穿过宽阔的马路,往那辆车停的地方跑过去。

    车上空无一人。副驾驶座上放着个小巧的女包,后座上有个男士皮包。车门没锁。我抬起头,四下环顾着夜路。

    又听到了一声惨叫。

    就像是鸟叫声,也和铁罐滚落在地面上的声音相似。声音转瞬即逝。我马上想,有人在那儿。然后就像一只循着气味前进的狗一样,确定了声音的方位。是这边,我翻身跨过护栏,往刚才那条像野兽步道的小路迈步。漆黑一片,完全不知前进的方向。眼睛渐渐适应了,脚下却没有把握,每迈出一步我都很紧张,怕撞到树干。

    惨叫声再次响起。同时,我感觉到周围有人,就在前方几米远的地方。我眯起眼,注目凝视。隐约看到有人正窸窸窣窣、挣扎般地在地上爬。轮廓慢慢显现出来,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你怎么了?”

    我不知那个倒在地上的影子的全貌,硬要形容的话,看起来就像只伸着好几条腿的蜘蛛。真的是人类吗?我没有十足的把握。类似于温热气息和急促鼻息的东西让它十分性感。我半信半疑,是不是把折断的树枝错看成人了。

    “救我。”

    我听到了声音。

    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啊,好的。”我傻乎乎地回答,那个瞬间我明白了,倒在眼前的影子,是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仰面朝天的女子,和一个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我看到的好几只手腕原来是属于两个人的。

    女人被袭击了。我虽然了解了情况,却一直呆站着,脚连动也不能动。云过月明,借着月光,我看清了躺在地上的女子。

    几乎就在看到她痛苦表情的同时,我捡起了脚下的木棍,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不知压着女子的男人为何人,也没法判断他臂力如何。只是,无论从什么角度、怎么看,两人都不像关系亲密的情侣。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袖手旁观。头顶上的杉树叶不时随风沙沙作响,让人心慌,简直就是想动摇我的正义感。

    “你他妈的是谁?”男人鼻孔翕张,喘着粗气转头看向我时,我抡起了手里的木棍。

    现在

    如果我的勇气是鱼,它是如此巨大和年轻,波光粼粼的湖面也因它而更加光艳美丽。

    劫机事件发生前十分钟。我把目光转向手中的文库本,阅读上面的文字。离开家时,我从父亲的书房里随手抽了一本。是个只听过名字的作家,读过卷尾的说明,才知道他是个在废屋中度过晚年的怪人。

    “你喜欢那个作家吗?”旁边的人跟我搭话时,我还不知道对方是在跟我说话,没搭理他。

    我坐在经济舱中间四人座的最左边,说话的是坐在我右边的男子。

    我抬起头,发现是一位把头发束在脑后、身材健美的男子。“抱歉,突然跟你搭话。”他说。

    薄嘴唇、眼睛细长、眼角有几道笑纹,给人感觉很稳重。高鼻梁,脸部轮廓深邃,比我要高一头左右。他俯视着我,说:“那本书,我也喜欢。”

    “啊啊。”我把文库本的封面给他看,“我,也谈不上,喜欢。”

    我有警戒心。我胡乱猜测着,或许他是想在旅途的航班上向偶然坐邻座的女性示好。是我自作多情,想太多了吧,我虽也这么想,却还是紧张。脑中浮现出在东京等我回家的恋人的脸庞。他的话在脑中闪过:“麻美你很招男人啊。如果有男人接近你,一定要冷淡。男人啊,要是看你对他好,就会误以为是对他有意思。”

    也许是这份警惕表现在脸上了,身边的男子马上落寞地撇了下嘴。

    “哦不,因为还要几个小时才落地,我才试着跟你搭句话的。仅此而已。”他摊开双手,这动作像是在示意自己安全无害。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点了点头。感觉有些对不住他,可要是道歉也怪怪的。

    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叮”地一声,安全带指示灯亮了。机长开始说话,大意是“遇到不稳定气流,飞机会有颠簸,但没有问题”。不知是想让乘客放心,还是想给乘客打个预防针。

    我确认了下一直系着的安全带,踌躇了一下,不知是否应该继续打开文库本。最终我下定决心,开口问右座的男人:“您是去旅行了吗?”

    “是啊,现在要回家。”对方客气地说,“我有个朋友在岛上,我就在那儿悠闲地待了一个星期。”

    我们乘坐的,是从日本人超级喜爱的一处南方度假地飞往成田的航班。因此乘客中有九成是旅行团游客,或者有家人、夫妻或恋人陪伴的有同伴的人,像我和邻座的他这样的单身旅客很少。我觉得自己也得介绍一下,便说:“我是因为工作呢。”

    “在那个岛上?”

    “不,是岛旁边的那个国家。”我报出国名,“有个工程师的学习会。”

    “工程师的学习会?”

    “我的工作是构建企业内部大型网络系统的安全体系。”我解释道。

    “安全体系是指?”

    “比如,有外部人员入侵计算机,或是计算机受到病毒攻击,这些现在很常见,我就是制作防御系统的。”

    “这个学习会,在东南亚?”

    “为交换新的技术和信息,好像每年都有。我也是被公司派来的,今年是第一次参加。”

    “网络什么的,真的很国际化呢。”男人钦佩地说。

    “您说的是呢。”我回答。不是夸张和虚荣,在诸多行业中,程序和网络建构技术方面有好几个超越国界的共通项目。反过来说,也有可能发生把全世界都卷进来的问题。

    “学习会有意义吗?”

    “一般,还行吧。”我苦笑着说。

    男人追问了一句:“真的?”语气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

    “不。”我微笑道,“老实说,因为我认生,英语也不好,所以很紧张,大部分都没听懂。”一想到休完假就得去上班跟同事汇报,我心里就郁闷。

    “为什么要特意乘这趟航班,先到那个岛中转呢?不也有直飞的班机吗?”

    “其实,下个月我打算在那个岛的教堂举办婚礼。正好赶上了,我就想顺路去踩个点。”

    “啊啊,结婚吗?那要祝贺你了。”男人的反应既不敷衍也不夸张,很自然,我看出他并不是想搭讪我,总算放心了。

    他说他叫濑川,在高中当老师,刚刚第二年。我很吃惊,原来他比我还年轻。身材虽健壮,可若细看,面容确实还透出一种稚嫩。

    “暑假里没什么要紧事,也不想开学后被学生们看不起,就想去个海岛之类的看看。”他笑着说,倒是没有什么威严感。但想必他是个很受学生欢迎的老师。

    “您教什么科目?”我问,又追问了一句是体育吗?他的眼角又现出笑纹。

    “因为我身体很壮,大家经常猜错。”他快活地说,“其实啊,我是教数学的。”

    “数学吗?”我边回答,脑中边运转,接下来该怎么把话题聊下去呢?

    他先开口,说了句:“你可以把这当成是一个笑话。”

    “笑话?”

    “我从没跟人说过,我的人生既无聊又好笑。”

    “怎么会呢?”我不自觉地为他辩护道。

    “其实啊,”接着,他的表情缓和下来,我刚想他会说什么,就听他张口说,“我之前想去维护正义。”

    “维护正义?”

    “啊,你果然吃惊了。”

    出乎我的意料,这是事实。只是,濑川说这话时是一副羞涩、苦闷的语调,所以我没有起疑。“父母一直这么培养我的。”他说。

    “让你去维护正义吗?”

    “很奇怪吧?挺好笑的。”

    “父母对你的期待太高了。”

    “太高了。”他又一次皱起了眉头,“你知道中岛敦的小说《弟子》吗?”

    “是变老虎的那个吗?”我凭模糊的印象答道。

    “很遗憾答错啦。”他笑着说,“里边是这么写的。我有很大的疑问,邪恶欺压正义是到处可见的事实。虽说恶有恶报,但那不过是‘人总会死’这种正常现象中的一例罢了。好人取胜的案例,最近不是几乎都没听到过吗?”

    “那本书里写着这些话吗?”

    “归纳起来就是这个意思。”虽然那些话是他自己说出口的,可他却显得很难为情,还有些后悔,“那是我父亲给我的书,我一直很在意。”

    “对那句话吗?”

    “那本小说里的故事发生在孔子时代。那么久以前就有人感叹‘为什么邪恶会压倒正义’了,你不觉得很恐怖吗?正义从很早以前就敌不过邪恶,这太荒谬,太让人窝火了。”濑川看向我。不,与其说看向我,倒不如说他是在看更遥远的、生在另一个时代的人。也许是眼神的缘故,他突然显得很老成。

    “你的父亲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吗?”

    “也不是。”他扑哧一声笑了,“很普通,是个懂理的男人。只是,他能遇到妈妈,似乎是出于他的正义感。”

    “啊,那可真是。”

    “据说爸爸在妈妈遇上坏人时救了她。可即使这样,也不该因为这个就让儿子去维护正义啊。”

    “是啊。”我附和道,“可是,让你去维护正义,这和足球选手、律师之类的不同,这么说不是很笼统吗?”

    “一般说维护正义,就会想到律师、警察、消防员这类的职业,可我爸他不一样。”他话音疲惫,语气中带了几分自嘲,“我爸说,重要的不是职业和头衔,而是准备,好像是这个意思。”

    “准备?”

    “强大的肉体和坚定的内心。掌握这些,要做好准备,这是最重要的。”濑川缩起庞大的身体,摆出一副很惭愧的姿势。

    “你的内心这不就有松动了嘛。”我指出。

    他破颜一笑,道:“是啊。本来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正义。”

    “一方的正义在另一方看来就是邪恶,这种情况也很多呢。”

    “所有纷争,都是为了正义啊。”

    一名空姐从旁边走过,手里拿着杂志看向这边,像是在问“您需要吗”?平时在飞机上我肯定会去拿杂志和报纸,但这次我没要。我对邻座这人的话很感兴趣。“可濑川你的身材真的很好啊。”我说。

    “从小时候起就在锻炼肌肉了。”他一边捶打着自己粗壮的胳膊,一边苦笑道,“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什么的。家里还让我去学格斗术。柔道、剑道、泰拳、防身术。”

    “真的啊?”我终于想质疑了,这不是误入歧途的斯巴达教育【9】吗?

    “可能是从小就开始练,也可能是我本身就很适合练这些,总之,多亏这么锻炼,我的格斗技能达到了一定的水平,不怕打架了。”

    “学习呢?”

    “学习也还行。”他扬起一边的眉毛,“比起学习,我更多时候是去修禅。”

    “修禅?”

    “就像温稳流淌的川流一般,既不静滞,也不过急。为了获得那样的心灵。”

    “得到了吗?”

    “谁知道呢。”濑川微笑着,像极了平稳缓和的涓涓川流。

    “你没想过为什么非要做这些事吗?没有抵触和逆反吗?”

    我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中途我也开始觉得,也许他是为了消磨时间,才故意说这些奇怪的事的吧。

    “逆反心理还是有的。小时候,我总是怄气、发火。可是啊,锻炼身体、拥有自信会让人觉得很舒服。这是真的。我也很高兴能满足父亲的期待。通过修禅,逆反心理也消失了。”

    “不就是被洗脑了吗?”

    他开口大笑,很高兴地点头说:“一纸之隔。”但我完全看不出他有后悔或怨恨之意。只是,我刚觉得他的眼神中有一丝严肃,他就冒出一句:“正义,这个词也很危险呢。最终,我成了个数学老师。”

    “您父亲失望吗?”

    “没有。”他的眼睛笑得更弯了,“因为维护正义不是职业或头衔。而且,当老师也不错。”

    声音又响了,安全带指示灯灭了。不知什么时候飞机平稳下来了。机长又开始广播:“虽然颠簸停止了,可大家还是不要解开安全带哟。”既不是吓唬,也不是请求。

    我再次看向邻座充满自信、镇定从容的濑川。这样的体格,还擅长格斗,肯定能带好学生。

    “不好意思,我去下厕所。”濑川站起身。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让他过去。他顺着过道往前走,身影消失在舱壁里。

    “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啊。”突然有人跟我搭话,我慌忙朝右看。然后看见坐在濑川的空座位右边的男人正朝我微笑,是一个有着稀疏白发的瘦脸男人。“不好意思,刚才我听见你们说话了。”他说。

    他右边的女人也探出头说:“我们啊,虽然上了年纪,耳朵还是挺好使的呢。”

    毫无顾忌、语气轻松,不像那种厚脸皮的人。“是啊,是个挺怪的人呐。”我老实地说,“那个,您夫妇二人是在旅行吗?”

    “是啊是啊,存下了一些钱,为了今生多点回忆。”老妇人的声音穿透力很强,一下子就传入我的耳中。

    “虽然是干坏事存下来的钱。”老人笑着说,也许是想开个玩笑。

    “跟这人结婚都五十年了,还是第一次出国旅行。”

    “五十年。”我边为这惊人的久远而感动,边鹦鹉学舌般重复道。

    “厉害吧。和一个男人过五十年,就像是修行或坐牢。”

    老人像是没在听老妇说话,笑着说:“是充实的人生啊。”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您夫妻二人去海岛旅行,这么优雅,多好啊。”

    “优雅啊,也是啊。”

    “这是对咱们迄今为止认真生活的嘉奖吧。”老人说。

    “刚才听了濑川先生的话,您怎么想呢?”我朝前方的厕所方向张望,确认他还没出来,压低声音说。并且身体往右靠,把脸凑近他们,心想,没准前座的人能听见,但也无所谓了。

    “去维护正义很好啊。”老人愉快地说,旁边的老妇也接着说:“年轻人可以去做啊。”

    “真的吗?我有点难以相信。”

    “你长得很可爱,所以男人们总爱以自夸和吹牛来示好。”老妇露齿笑了,“总之,男人啊,都喜欢用自夸来粉饰自己。”

    “确实有那种人。”我马上答道。连很少有机会认识男人的我,也被好几个男人追求过。就像老妇人所说,有好多人不停宣扬自己的优点。“我有高级车。”“我在高中踢球,踢进了国立大学。”“我绝对不允许有人耍流氓。”而且,实际上经常是说一套做一套,每次他们嘟嘟囔囔地找借口,说什么那辆车为了事业卖掉了;我们高中是足球名校,所以连当替补队员都很难;注意别惹那个流氓,如果连咱们也受牵连就太蠢了之类的,都会让我很灰心。

    “可刚才的濑川先生,不像那种人。”

    “维护正义,这就是句大话。”老人笑了。

    “身体倒是挺壮实。”

    我坐正了身体,又往厕所那边看去。他还是没出来,也许要花点时间。他从父亲那里接受了维护正义的训练,却没学会怎么对付便秘吧。

    那件事发生时,我还以为是个玩笑。想必飞机里的每位乘客,包括空姐都是这么想的。

    先是前方传来了尖声惨叫。我抬起头,左边过道前方几米的地方,最接近商务舱的座位边站着一个男人,是个长发男子。他拽起身边的女子,反剪着她的双手。

    我愣住了,往旁边看,老夫妇也目瞪口呆。

    “老实点!”这次是从右前方传来的声音。

    我吓得一哆嗦,附近的其他乘客也颤抖着。惊诧和猜测让我的脑袋都不转了。

    经济舱里,我们的四人座两旁各有一条通道,两边靠窗还有座椅。

    站在右边过道一头的男人几乎是光头,像是握着一把手枪。

    我看着分别站在左右通道的两个男人,大吃一惊。

    “假的吧?”有人说。右侧拿手枪的男人大声说:“不是假的。”说完咯咯地笑,像是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大家注意了。我们是来真的。会毫不留情地开枪呢。”

    短发男用下巴示意了一下站在左侧通道的长发男,开口道:“我可以开枪是吧?”

    “啊啊,应该开枪。”反剪女人胳膊的长发男回答。

    两个男人看上去都比我大,应该三十过半了,面无表情的苍白面庞让人感觉不到血色,缺乏生气,就像幽灵一般。

    “啊,客人。”空乘从商务舱里跑过来了,“您在干什么呐?”就像是老师在呵斥学生“快坐好”一样。

    其实那名空乘看上去挺有经验的,可短发男突然转身,把枪口对准了她,她马上就停下脚步,呆立不动了。“您怎么会有枪?”

    “那座海岛的机场,从员工通道逆行,不用安检就能进去。你们还是注意点儿比较好。”

    接着,一名乘客大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我抻长了脖子朝那边望去,想看看是谁说的。是右前方坐在窗边座位的男人。他穿着夹克,肩膀很宽,平头,很有威严。从我这边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他好像是坐在那里,用手指着眼前的劫机犯。

    我紧张得喘不过气。还没佩服他有胆量,心先沉下去了,担心地想,不老实听话能行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真是有魄力啊。”不知短发男的话有几分是真心的,他的嘴角上翘了,“我们想干什么,这个嘛??”他举起右手里的手枪,指着乘客席划了半个圈。乘客们都缩着头,一齐屏住了呼吸。我也胆战心惊的。“我们什么也不想干啊。”他说。

    “对对。”反剪着女人胳膊的长发男也开口道,“我们真的什么都不想干。活着真是件麻烦事。麻烦事,肯定都不愿意做吧?所以我决定不活啦,什么都不干了。可那样的话不是很无聊吗?既然这么难得,拉上大家做伴不是更有意思吗?”

    “对,拉你们作伴。”

    “真自私,要死你自己去死。”刚才那个口气强硬的男人又说道。

    “是呢,我们就自私了,这不用你允许。我还想用这架飞机好好玩一番呢。这个女人,我也想抱就抱。”长发男说完,把脸贴近女人的脖子,想用鼻子往上蹭。

    “只有我们这么无聊地死掉,果然还是有些不甘心啊。”长发男说。

    “放开她!”平头的乘客站起来,手指着长发男说。

    枪声响了。

    好几个人“啊”地惨叫起来。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发动机声或是喷气声。平头男子在呻吟,他按着膝盖,身子快从座位上滑下去了。

    “疼吧?”短发男的眉毛摆出八字形,脸上浮现出同情,“中了枪子儿很疼吧?别装模作样地说那些大话。我不是吓唬人,真的会开枪。你看,真的开枪了哦。我也想尽量不开枪,不过啊,到最后还是要开枪的。”

    腿上中弹的男人昏了过去。旁边的女人,恐怕是他的家人,脸色惨白地待在他身边。

    “真是难办啊。”老人对我这么说。嘴上虽这么说,却完全看不出他在为难,我非常吃惊。

    “这也是充实的人生吧。”老妇也脸朝前,只有嘴在动。

    这和充实也差太远了吧,我想叹息,可老夫妻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却也不像是吓傻了说胡话。

    “啊,那边的老太太,你念叨啥呢?”短发男耳朵很灵。用枪指着老妇的额头,大步走了过来。

    “什么都没说。我害怕。”老妇哆哆嗦嗦地摇头,想用两手环抱身体,多少像在演戏。

    可歹徒好像挺吃这一套,笑着说:“没事啊,老太太,反正马上就要死了,不怕哈。您放心。”

    年龄不详,我再次想。近距离看,明显能看出短发男有人到中年的迹象,却又一脸天真烂漫,眼神空洞。也许他现在很恍惚。男人转了个身,回到了前面。

    “请大家放心。”左边通道上、反剪着女人胳膊的男人高声说,“如果老老实实的,我们??”他的话音在这里停住,环视了一下乘客之后,接着说,“会把所有人都送上西天的。”说完尖声大笑,“而且,我们不会偏心。不论是头等舱,还是商务舱,全都同等对待。”

    “你们放心,那边也有我们的同伙。”短发男朝隔开商务舱的布帘勾起大拇指。

    他说的好像不假。虽然有布帘挡着,看不见商务舱那边的情形,但能听到前方也响起了惨叫声。没错,除了这两个人之外,还有其他歹徒。

    没有目的的劫机,我想。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一直握着放在膝头的文库本。“如果我的勇气是鱼,它是如此巨大和年轻,波光粼粼的湖面也因它而更加光艳美丽。”

    这句话闪过脑海。

    “我的勇气”,我在心中诵读。脑中浮现出东京那个他的脸,我脑中有个声音大声说,我不能死。虽然屈辱,但我甚至可以向歹徒求饶,求他饶我不死。

    就在这时,濑川出现了。

    那个庞大的身体缓缓地从歹徒背后的厕所门里出现。啊,正赶在这个节骨眼儿出来,我想,在那之后却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

    濑川先是走到端着枪的短发男背后,扭起他的右手,朝刚要扭头的男人的下巴上打去。然后,左侧通道上的长发男将枪口指向濑川,把女人当成挡箭牌,喊着什么。像是在叫骂,我没太听清楚。濑川毫不迟疑地横穿过四人座。

    就像是,从空中飞过去的。

    如此巨大的身体,怎么能这么轻快敏捷呢?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他先是跳上一边座椅的扶手,然后用手撑在椅背上,就像跨栏运动员那样上半身柔软地折叠起来,从乘客上方轻巧地跳了过去。横穿过狭窄的空间,落在对面的通道。

    长发男慌忙想扣动扳机,可濑川动作更快,右腿像鞭子一样挥出去。这一脚就像弹出去的一般,越过前面的女人,对准后面的歹徒。长发男的太阳穴挨了这一脚,躺下了。女人当场跪倒在地,他跳过女人,给了刚想站起来的长发男的腮帮子一掌。

    濑川先生!我不禁要叫出声来,可他把手指比在嘴唇上,示意我别出声。在场的所有人都盯着濑川。我心中吃惊,这个大块头男人到底是什么人?在疑惑的同时,我按他的指示没有出声。

    “找东西把这两个人绑起来。”濑川跟周围的乘客低声说。然后,他走到我的座位边,苦笑道:“从厕所一出来就发生这种事,吓了我一跳。”我想指出来,你不是一点都没吓着吗?濑川又用食指比在嘴唇上,说:“好像还有其他歹徒呢。”他望向商务舱那边说,“我去把那边也收拾了。”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没想到,还真有用武之地了。”濑川缩了下肩膀说。他脸上的表情很无奈,眼角堆起了笑纹。

    坐在我右边的老夫妇用手比画着鼓掌的姿势。“哟,维护正义。”他们小声地喝彩。

    “那我去啦。”濑川转身,朝前走去。

    “谢、谢谢你。”我用嘶哑的声音说。

    濑川扭过了头。“要谢,就谢我爸。”他露齿而笑。

    然后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商务舱。或许是因为他的脚步没有声音,徐步而行,让人丝毫不觉得轻浮。那种稳健和扎实,更像是在展示训练成果的军人。

    “啊,得救了。”老妇人靠在了椅背上。我刚想说,还没得救呢,右侧的老人就眯缝着眼睛说:“这下不可能不得救吧。”他把目光送过来,我只好回答:“是呢”。我有同感。因为在劫机犯制订这个计划的很久以前,濑川就已然做好了准备。

    三十多年前

    “真受不了啊,那位制作人大少爷。”亮二骂骂咧咧的。那时,我们四人刚从录音棚出来,正在往车站走的路上。晚上十点,我们走在高架路下面的一条脏乱马路上。

    “那家伙,对咱们的音乐一无所知啊。我啊,本来就不喜欢合成音,摇滚还是一次成型得好。弄哪门子混频啊。”

    “专辑的完成度很重要,谷先生也有他的考虑吧。”我在四人之中是最年长的,又站在乐队队长这个角色上,只能息事宁人。

    “本来就不需要什么制作人,繁树,你说是不?”亮二转向我,充血的眼睛看过来。

    “可单靠咱们自己做出来的唱片完全卖不动,冈崎也不得不想办法吧。他把谷先生叫来当制作人,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我边说边唾弃自己,这种好学生的回答到底算什么啊。“还有,好的专辑离不开好的制作人。”我继续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繁树。”身边的五郎好像不太好开口,“这次的专辑让谷先生来编曲,就能好卖吗?”

    “不知道。”我生硬却诚实地回答,“冈崎说估计能行。”

    “冈崎人好,是恩人,对音乐的喜好也和我们一样。”五郎说到这里,脸部抽搐了一下,“可他跟能大卖的乐队无缘啊。”他冷冰冰地说。

    “确实。”我也同意。

    走在旁边的铁夫也嘟囔道:“确实。”

    我们本是在酒吧演奏的业余乐队,某日冈崎跟我们搭话,开始给我们制作专辑。他劲头十足,讲人情,很会用热情去说服别人。可他带的乐队全都卖不动,在以前工作的事务所得到的评价也不高。

    冈崎第一次来找我们时,还没掏出名片,就感叹道:“披头士解散了,地下丝绒变质了,摇滚要完蛋啊。”然后又念叨着杰克·克里斯宾【10】的唱片总也买不到。

    听到这些时,我们激动地“哇哦”了一声。他说的都是我们敬爱的音乐家。与披头士、鲍勃·迪伦相比,杰克·克里斯宾的知名度较低,我是边查英日词典边读国外的音乐杂志,拼命收集进口唱片才买到的,买到后又耗尽精力听了一遍又一遍。所以当从冈崎口中听到那个名字时,我非常感动。

    “华丽摇滚我也不讨厌,可还是不太一样。我啊,觉得你们的更创新。只是,要大众理解可能要花些时间呢。”冈崎这么说,“我看得长远,你们要不要来做专业乐队?”

    “冈崎也够能凑合的。”亮二的怒气还在持续,“他明明说错不了,却又叫来谷那样的家伙,这不就像承认了至今为止都是错的吗?”

    “也没有吧。”我说,却想不出如何反驳,沉默了。

    只是,想必亮二也知道,不能抛弃这个为了当我们乐队的经纪人而辞职单干、根本赚不了什么钱、靠在餐饮店打工维持生活的冈崎。他就像个能凑合的老爹。

    这次收录的十首歌中,有九首已经录完了。剩下一首,就等我填完词,就可以去录音了,所以近期就能做完专辑。

    “总之,明天也要来啊。”在车站前,我跟最先分开的亮二说。他边咂嘴边朝后看,背着吉他箱的肩膀显得很单薄。

    我们剩下的几个人朝车站走,过了一会儿,五郎开口了。“繁树,我们也许到头了。”

    肩上背着贝斯的我停下了脚步。拿着鼓槌在空中轻点的铁夫也站住了。

    “你说什么到头了啊?”

    我头顶上的路灯发出兹兹啦啦的声音,正对面是表情僵硬的五郎,他身后很远的地方有一轮月亮。

    “我是说乐队要走到头了。”

    要说乐队的处境,我也能理解,我们原本就不是因为受欢迎才出道的。披头士和滚石在国内的影响依然存在,可对于大众,闪耀夺目的华丽摇滚和注重柔和旋律的民谣正流行起来。在这之中,我们演奏的吵闹歌曲只会更受冷遇,虽然也有人到live house来听我们的现场,但人数丝毫没有增加的趋势。

    “我前一段时间听见了。”五郎开了口,“本来录完这张唱片之前不想说的,可不说不行了。”他又辩解了一句。

    “听见什么了?”

    “听见唱片公司的家伙在和冈崎争执。怎么说呢,是冈崎一人在吵,对方只是在说话罢了。”

    我之前就知道,唱片公司开始觉得完全卖不动的我们是个负担。所以我在问“对方说什么了”时已经预料到答案了。铁夫好像也和我一样,他小声说:“是说要跟咱们乐队解约吗?”

    五郎噘起嘴,遗憾地点点头。

    “说‘赶快给我解约’,‘花钱养一群没才能的家伙也得有个头儿’。”

    “没才能的家伙。”铁夫小声说,用食指指向自己,然后指向我。

    “冈崎说什么了?”

    “‘就这一张。’”五郎长出了一口气,又缓缓吸气,“冈崎用尽全力这么说。”

    “最后一张吗?”铁夫小声念叨。

    我发现,自己并没有被这句话打击得太惨,或许我早有精神准备了。“可要是这次专辑能大卖,唱片公司的想法也许还会改变。”我说。

    “繁树你明明也知道。”五郎的嘴角咧开了,“下一张也卖不出啊。”

    是啊,但我的话只到嘴边。这次录的歌与之前的风格并无太大变化,当然,和出道时比是有进步了,歌曲的意境也的确更深入了,是自信之作。只是,完全找不到“至今为止都不行,但这次会大卖”的理由和根据。

    “他们不理解咱们的歌。”五郎带着几分自嘲说,“还有,最不好办的是??”

    “最不好办的是?”

    “咱们相信自己的音乐是正确的。”

    “可以这么说啊。”我只有佩服。

    “万一凭借着谷的编曲变得好卖了,那我还不愿意呢。”

    我接不上话。

    如果我的挫折是鱼,那它是如此的悲痛和滑稽,江河湖海都再无栖身之地。

    第二天,我在电车里读到了这句话。我把贝斯箱放在电车门旁,靠在贝斯箱上,这么站着翻书。车厢里空荡荡的,可我却不想坐下。电车不紧不慢地小幅摇晃着,那振动通过电车门传达到了我的身体。

    这本书买了大约有两年了,一直插在书架上。我离开家时,偶然看见了它,就取下来塞进了包里。最开始有好几次,目光虽在书页上滑过,小说的内容却没进脑子,后来渐渐读了进去。虽不喜欢那些让人觉得惺惺作态的大段感叹,但木讷的主人公逞强地说“我不可能被世界抛弃”时,成长起来的姿态吸引了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掏出笔记本在摘抄了。

    刚到录音棚,就看见冈崎像往常一样,睡在黑色沙发上。“早上好!”他抬眼看我,边打招呼边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想起昨晚五郎复述的那番对话——唱片公司和冈崎的对话——慌忙看向四周。“五郎还没来吗?”

    从控制室这边望向录音棚,能看见亮二和铁夫的身影,却没见到五郎。

    “还没来。这不很正常吗。”冈崎看了下手表。

    “我说繁树,歌词不改了吧?”正在这时,刚才面朝着器材的制作人谷扭头看向我。在他身后,一个脸色阴沉的工程师正坐着调试器材。

    谷是个留着刘海的娃娃脸男人,似乎在讴歌学生时代。他顶着这张脸跟我们说他比我们大一轮时,我都想嘲笑他说,你用那多出来的一轮干什么去了?“都这时候了,我觉得就别改什么歌词了吧。”他说。

    我提出,最后一首歌的歌词,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一定要斟酌到最后的最后。

    “不,我还是想改。”

    “开玩笑吧?”

    谷摆出了一张臭脸。

    我把插在牛仔裤后兜里的文库本抽出来,翻开书页说:“冈崎,把这本书里的句子唱出来怎么样?”

    “书里的句子?”

    “我突然想到的啊。和朗读不同,把小说里的句子配上旋律,挺酷的呢。”我说出在电车里想到的点子。

    “嗯。”冈崎说,接过了文库本。

    “然后,这就是用那些句子改编成的歌词。”我把在电车里胡乱写在笔记本上的词递给冈崎。冈崎边读我折了角的那一页书,边接过笔记本。

    “我说,不能剽窃书里的句子吧。”谷说。

    “没有剽窃啊。是引用,引用。”我顶了回去。可实际在法律上是否形成剽窃,我判断不出。

    “怎么样?”

    片刻之后,冈崎抬起头说:“有意思。”他摇晃着看不出线条的庞大身体,笑了。我想起当我们还是业余乐队时,把我们叫去居酒屋说“喜欢吃什么随便点”的他。冈崎那时还在大型事务所工作。

    这时身后的门开了,五郎出现了。我噘嘴说:“迟到啦。”五郎先看看我,又看看冈崎,唰地移开了目光。

    “赶快开始录音了。”谷不耐烦地说。

    五郎什么也没说,把书包放在沙发的一头。我望向录音棚,背着吉他的亮二在默默地摆弄着器材。铁夫也调试完架子鼓了。

    “喂,五郎,这个是刚出炉的歌词。”冈崎递出我的笔记。

    “还要改啊?”虽说苦练了许久的歌词要改,五郎却也没那么生气。也许五郎自己也对之前的歌词不太满意。他接过笔记,过眼一看,“哎”了一声,目光投向了我。“挺有意思的啊,繁树,这个。”

    然后他小声地哼唱起来。

    “是剽窃。”我斜眼看着谷,噘起下嘴唇。

    “那个能不能用,我去调查一下版权的事吧。”冈崎说。

    “先全员合一遍吧。”五郎说。

    “你们应该知道,不管是国会还是录唱片,只要延时都要花钱的。”谷做了个把我们嘘嘘地轰走的动作。

    “是是。”我站起身朝门走去。世界上有一种人,性格不好但能办成事,谷就是这种人。“电视上那些在女人和孩子们的欢呼声中弹响没有灵魂的吉他的乐队之流。”亮二经常这么奚落,可那些乐队的歌曲却次次大受欢迎,专辑爆发式地大卖,在业内被誉为日本摇滚的开创者。那些乐队非常火,火起来的原因中的确有谷的功劳。

    “最后一首啊。”我感觉,身后五郎冒出的这句话轻飘飘地飘进了控制室。我走进了录音棚。

    “这个有意思啊,是首好歌。歌词配得好,看来改歌词还是改对了吧?”反复演奏了几遍之后,亮二兴奋地说。他虽会不满和急躁,可一旦定下来就会很开心。

    拨片拨动琴弦,扩音器里传出电气之声,有嗡嗡的回响,身后传来的鼓声爆发,将不被认可的阴郁之霾一扫而光。左手手指在不知不觉间依次跳动,身体摇晃起来。弹奏吉他的人,基本都是这样的。

    就在刚才,我感受到自己奏出的贝斯声响留在自己的体内,非常舒坦。

    面前摆放着架子鼓的铁夫眉毛上扬。

    手扶麦克风架的五郎也晃动着脑袋,看表情像是进入了状态。

    从控制室传来指示,也就是谷的声音,传进了录音棚。

    “我觉得这首歌的节拍还是慢一点更好。吉他音也要压低,那样更好呢。要让听众仔细品味。”

    我们四人马上相互对视,话没出口就已经达成了共识。“少开玩笑了。”亮二怒吼道,“仔细品味,算怎么一回事啊?!”

    “可能的话,与低音提琴叠加也挺不错。”谷说。

    亮二咂咂嘴说:“这不是在模仿娄·里德【11】吗。”

    透过玻璃窗,能看见谷旁边的冈崎在挠脑袋。

    之后五郎慢慢把脸扭回到麦克风前。“冈崎先生。”他叫道,“冈崎先生,您觉得这首歌怎么样?”

    隔断对面的冈崎好像没想到会被点名,有些惊讶。

    “冈崎先生,怎么样?”五郎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坐在器材前边的谷,转向站在旁边的冈崎。别说多余的话,他用目光牵制着冈崎。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冈崎那肩宽膀厚、像熊一样的身体。冈崎一脸认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这边。不久后,他皱了皱眉,说:“卖不出去啊,这个。”

    我们的表情一齐缓和了。因为与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相反,冈崎两臂朝上举,竖起了大拇指。

    “谷先生。”我就此下定了决心,“抱歉违背了您的建议,可这首歌能不能就原封不动地保留呢?”

    我看见谷的扑克脸扭曲了。“我说啊,这不是闹着玩的。”他走过来,“因为我也想让专辑好卖啊。”

    “这首歌请让我们随心所欲一次。”

    “所以我说啊??”谷的表情更阴沉了。

    “反正。”五郎接着说出口,“反正,这也是最后一张专辑了。就这样吧,冈崎先生,反正卖不出去。”

    谷扯着漆黑的头发,显出苦恼的表情。下巴顶出来,手指头在手中的烟盒上一通乱敲。

    冈崎很少会退缩,但我们也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他使劲儿地眨了下眼睛,脸上是一副“输给你们了”的表情。

    控制室里一时没了声音。玻璃对面,冈崎和谷正在交谈。不知是商量还是讨论,两个人都表情严肃。谷唾沫横飞,冈崎豁达地应答,还不时提出建议——这就是我们所观察到的交涉情形。

    这期间,亮二走近我这边。他边迈过脚下堆着的大衣,边说:“说这是最后一张,是怎么回事啊,繁树?”

    “五郎好像偷听到了唱片公司里的对话,说录完这张专辑就解雇我们。”

    “真的吗?”亮二嘴里不停地嚼着东西,“那现场表演怎么办?”

    “现场还是能做的嘛。说起来,就是规模可能会小很多罢了。”

    “可是,这张专辑要是能大卖,就不会这样了吧?”亮二说出了我们昨晚说过的话。

    “我觉得亮二你也清楚,”我甩出一句,“卖不出去的。”

    “这倒也是呐。”他说。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亮二或许会表现得更生气,可出乎意料的是他轻易地接受了,反而让我有些失落。“养一群赚不来钱的家伙,社会哪儿能这么好混。”他接着说。

    也许他也已有了心理准备。

    “能走到今天,已经很不错了。”我说。

    五郎听我说出这句话,嘟囔道:“是干得很漂亮。”

    “喂,繁树。”冈崎从控制室跟我搭话,“谷先生同意了。按照刚才那样去演奏吧。只是,也不能全听你们的,我也有个提议。”

    “什么提议?”

    “你们就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录歌了。不能重录。说开始就录,一次录完,仅此一次。”

    “一次完成?”我和亮二对视,然后五郎的目光也加入进来。我感觉到四人之间的空气好像带了一些热度。之前就像对着设计图制作零件那样,每个乐器都要重复演奏多次,再谨慎地重叠到一起,这样的录制方法不合我们的性格,就像是在做罐头。我们想跟业余时期一样,就像全员现场表演那样,把临场即兴的演奏录制下来。所以听到一次录完这个提议大家都很开心。

    “是真真正正的一次完成。”冈崎又说,“不重录。不能失败哟。”

    难道,我推测,或许是谷很不高兴,然后冈崎就用“只让我们录一次就好”来说服了他。

    “没有自信吗?”冈崎用了激将法。

    “你才是呢,不管唱成什么样,你都得负责。”虽然摆出一副吵架的架势,可亮二笑着,是在用他特有的方式来鼓劲吧。

    “那么,做好了准备、下定了决心,就开始吧。”冈崎说。

    我们相互对视。和鼓手铁夫确认了两三段旋律后,就几乎没人发言了。

    “那来吧。”五郎说。

    我垂眼看着挎在肩上的贝斯,左手在品丝上比画着。就像是在热身,右手手指挨个儿活动了一遍,并调整呼吸。我看见亮二挎好了吉他,张开两脚。五郎把麦克风从话筒架上拿下来,直接用手攥着。

    我轮流看了一遍所有人的表情,点了点头。我听见铁夫敲击鼓棒起拍,亮二的吉他响起的同时,我用右手手指拨响了弦。

    边演奏,我边对自己说“要冷静”。和平时不同,我感觉自己就要深陷进去了。从贝斯中蜿蜒而出的低音,在我的周围形成了一个旋涡,将我吞入其中。音符一个接一个弹出,旋涡不止息地旋转。这个旋涡让我感觉很舒服,似乎随时会丧失理性。

    亮二的吉他和弦更加不羁,伴着五郎清朗的歌声。既不是吼叫,也没有含糊不清,淡淡的低音似乎和我的贝斯音交织在了一起。吉他的消音【12】干脆分明地切割着录影棚里的空气,消音如此彻底的吉他手,真的很可贵,也真的很可惜,我出神地想。

    “如果我的孤独是鱼,它是如此的巨大和狰狞,连鲸鱼都会畏惧而避之不及。一定是这样。”——这段歌词敲击着我的大脑。在这里演奏的我们,落后于时代的潮流,因狰狞的孤独而束手无策。为了让那条鱼消失,我们制造出旋涡,又被旋涡卷走。被旋涡卷走吧,鱼!我想。

    唱完副歌的五郎不再发声,亮二的吉他独奏即将开始。没出大错,最重要的是开心、顺利。

    “冈崎。”五郎冲着话筒说,我一下子呆住了。正在录音,五郎却不管不顾地开始说话了。我想,他是不是忘了这次是正式的。

    但也不能就这样停下来,我们只得继续演奏。亮二也目瞪口呆,可手指也没停。

    “冈崎先生,这首歌是要唱给谁吧?”五郎悠然地说,既不是在唱歌,也不是感叹,“是吧,有谁正在听吧?现在在听这张专辑的家伙,你告诉我们你在听啊。”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五郎握着话筒的背影,最多只能看见他的左耳,所以不知道他说那些话时是什么表情。只知道,他的语气和平时一样沉稳。“这明明是首好歌,却没有任何听众啊,开玩笑的吧。冈崎先生,是要唱给谁听呢?我们全都做了呐。做了想做的事,很开心,可到此为止了。要有听众啊,一定。”五郎说,然后爽朗地笑起来,“求求你了。”

    间奏停止,五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开始唱歌了。

    “太好了。”冈崎对刚从录音棚里出来的我们说,他满面笑容,“很好的演奏。”

    谷一语不发,嘴唇紧紧地抿着,很不高兴地叼着烟。

    “喂,那个独白是怎么回事啊?突然来这么一下,真吓我一跳,差点儿没法演奏了。”亮二戳了一下五郎的肩膀,“别说那么肉麻的话啊。”他夸张地搓了搓鸡皮疙瘩。

    “啊啊。”五郎也害羞了,“我也不知道,一想到那么好的歌,却没有听众,就发牢骚了。”

    “原来是发牢骚啊。”亮二笑了。

    “真是幼稚。”谷小声嘟囔。

    我一直望着五郎,不禁想,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总之。”谷望着墙上的表,开口了,“刚才的间奏部分要重录,休息一下马上开始。”

    “还真让重录啊。”亮二的声音抬高了。

    “当然了啊,不能带着那种东西直接发售。”

    “不,不重录。”冈崎在此坦然地插嘴了。所有人都看向他,五郎也愣了。

    “就像刚才说的,那首歌就那样结束了。与其说不坏,倒不如说非常好。没有比那首更好的了。”

    “可是那个,让人很难为情,像敏感的年轻人在发牢骚,那东西要怎么办?五郎的独白。”

    “那么,消掉吧。”冈崎马上回答。胸脯宽厚的他自信满满地一站,就显得更高大了。“只把那一段剪掉。”他说。

    “剪掉?全部?”我没听明白,问道。

    “不要间奏了,不是挺好?”

    “不要间奏啊。”

    “不要。就设成静音吧。”

    “真不知设成静音的意义是什么??”亮二生气了。

    “慢慢调小声音,等静音那段过了之后,再放大声音。这么一来,就没有那么不自然了。”

    “至少也应该剪掉,再接上。”

    “不。”冈崎没显出生气,却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不想把五郎的叫声传递给某人吗?没有声音的部分,也许能让某人感觉到什么,是吧?”

    “某人??感觉到五郎的心情?”我皱着眉问。

    “那个啊,不是五郎的妈妈是感觉不到哒。”亮二笑道。

    “只是想做点怪事吧?”少言寡语的铁夫冒出一句。

    “也算是吧。”冈崎大大地咧开了嘴,然后又继续说,“披头士不是还用只有狗狗才能听到的声波嘛。”

    “我说啊。”谷马上反对说,“那种事,如果普通的乐队去做,只会让人觉得是东施效颦。”

    五郎就是五郎,或许是终于察觉到是自己的责任了,他畏畏缩缩地说:“虽然是我自己搞砸的,但我觉得还是重录一遍更好。”

    “迪伦的《Like a Rolling Stone》出来时,唱片公司说什么来着?‘没人会出六分钟的单曲。’是不是?然后怎么样了呢?广播电台纷纷提出‘六分钟,全部播完’。”

    “那个啊??”我没办法,只好代表其他成员老实地说,“因为他是迪伦啊。”

    “总之,没关系。”冈崎抬起右手蹭了下鼻子,干脆地说,“反正也卖不出去。”

    从录音棚里出来之后,我们在车站前的居酒屋里一直待到深夜。直到最后,那首歌也没再重录,就那么着了。“不管怎么着,可不关我的事啊。”我这么说并不是想推卸责任。

    “啊,没事的。”冈崎心情很好,喝着啤酒,毫不计较。

    “因为卖不出去?”五郎笑了。

    “现在是卖不出,但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懂得我们的歌。”冈崎点头。然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突然严肃起来,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突然这样是要干吗?我们都目瞪口呆,只听冈崎用清晰的声音说:“之前我说要从长计议,却没完成约定,非常抱歉。”

    这一招出乎意料,我们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作为队长的我也许该说点什么,可我却连一个词都想不到。

    “对不起。”冈崎又说。

    “没办法啊。”五郎接了话。

    “也是我们才华有限。”铁夫点头说。

    “而且啊,我对那个谷看不惯呐。”像是想把现场气氛再提上去,亮二又开始用恶俗的口气说话了,“他知道什么啊,只因为讨厌我们,就随便瞎指挥。”

    冈崎这时抬起了头,然后,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微笑着说:“谷喜欢你们的音乐呢。”

    “啊?”我们全员一起叫出声。

    “真的啊。你们觉得,我会把你们的歌托付给一个不喜欢你们的音乐的制作人吗?”冈崎说。

    我们回答:“之前一直就是这么觉得的呢。”

    “之前我在电车里碰见了谷,他抱着你们的专辑。他根本没想到我跟你们认识,就跟我说:‘冈崎,这个乐队,特别好。’”

    “假的吧?”亮二皱起眉。

    那是真的吗,还是冈崎编的?我也不知道。

    我们沉默了片刻,心不在焉。喝着啤酒,剥毛豆。

    “可到最后也卖不出去,就算那样。”过了片刻,亮二开口了。

    “是啊。”冈崎摇晃着肩膀笑道,“就连谷也没辙呢。”

    我们大笑起来。

    “那首歌的名字定了吗?”冈崎突然问道。

    “没有。”我嚼着毛豆说,“叫什么都行啊。是鱼的故事,就叫《鱼之歌》什么的吧,《fish》也成。”

    “在英语里,‘fish story’是吹牛的意思。”一直沉默的铁夫边往毛豆碟里伸手边说。“是吗?”我们都表示钦佩。铁夫笑了,说:“英语最好还是学点吧。”

    “可是啊,你们的歌迟早会受到赏识的。”时间一久,冈崎的脸更红了,眼神也开始发直。

    “冈崎先生说能行,基本上就是不太能行啊。”我开玩笑地说,“估计啊,今天那首歌,间奏时突然没声了,肯定会有人抱怨,说‘这是什么玩意儿’。”

    “是吗?”冈崎好像毫不在意,“我觉得那也能达到某种效果呢。”

    “能达到什么效果呢?”亮二的声音也抬高了。

    “比如啊。”冈崎这么开口,开始慌忙想着怎么打比方。他经常这样,然后就钻进死胡同了。“比如,某个男人正在听那首歌,地点呢,就在咖啡店吧。他坐着,闭着眼,听得很投入。只是,在静音那段,突然听见了女人的声音,他就抬起头。”

    “这是什么啊?”五郎很无奈。

    “正好,女服务员在说什么的时候,男人突然听见了,吓了一跳。”

    “然后两个人四目相对,陷入了爱河。你不会要这么说吧?”亮二扯着嗓子说。

    “两个人幸福地结婚了之类的。”我苦笑着,顺着往下说。

    “你看,”冈崎豪爽地笑了,“你看啊,也就是,你们的歌起作用了。”

    “那跟音乐的作用没关系吧。”亮二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可真烦人,这不是挺好的吗?然后,是吧,婚后的两个人有了孩子。”

    “还要继续往下编吗?”五郎把头发拢上去,又问店员点了串烤鸡肉串。“烤鸡肉串。收到。”店员派头十足地回答。

    “要继续啊。然后,那个孩子成了伟人。怎么样,很厉害吧?”

    “伟人,是什么人啊?”

    “获得了诺贝尔奖之类的。”

    “诺贝尔奖,你的想象力也太不丰富了。”我们批判冈崎说。

    “你们可真烦人。总之,你们的歌啊,最终是为了世界而唱的。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吧?”

    “真无聊。”我刚冒出这么一句,大家就一起附和说:“就是啊。”“这么一来,就跟‘大风起桶匠喜’【13】一样了,本来诺贝尔奖就跟音乐没什么关系。”

    “连吹牛都有破绽。”铁夫大声说。

    之后,我逐个望着坐在榻榻米席上的乐队成员的脸,看着酒劲上头的冈崎,问道:“你觉得自己很失败吗?为了我们从公司辞职,给我们当经纪人,是你的失败吗?”

    醉了的冈崎满脸通红,可还是用清楚的声音说:“是失败了啊。”我和亮二听到这句都要开始骂街了。

    “可是,没办法啊。”冈崎接着说,“因为啊,我,特别特别喜欢,你们乐队。”

    虽然并没觉得难为情,我还是举起了酒杯,说:“该干个杯了吧。”

    为了什么干杯,其他人都在纠结这个不重要的事,我就随便找了个理由,说:“就算是为了谷先生,不也行吗?”

    十年后

    从互联网专家的头衔到她的业绩,还有照片上那端正的五官,都让我觉得橘麻美是个思路清晰的女性,令人敬而远之。可真见了面,她却出乎我的意料。

    我在公司会客室对她进行采访。几个月来一直接受相同内容的采访,肯定会觉得厌烦,可她却沉稳温和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从结果上来看,可以说橘小姐您拯救了世界呢。”我刚说出这句话,她就低下头说:“您这么说太夸张了。”

    “可若不是橘小姐您发现了那个网络缺陷,就会出大事了。我觉得,就会像以前设想的千年虫危机那样,不是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吗?”

    “可那个,与其说是网络缺陷,倒不如说是人为的。”

    “嗯,是人为设计的。所以才更危险吧。”

    现如今互联网处处普及,无论哪个企业,哪个国家,都对网络通信安全非常敏感。因此,专家也多了起来。只是无论监察何等严密,都会出现钻空子的人。打发闲暇,充满好奇,喜欢挑战的人们,同时侵入几个主要国家的交通机关和发电系统,计划干扰系统运行。“因为觉得挺好玩的。”在欧洲被捕的他们,并不是出于特别的思想或信仰才做出这种事的,说出的动机却是这个,“如今这个世界,所有的事几乎全靠系统,都快把人排除了。只要稍微破坏系统,比如把部分变数溢位,就会出大乱子。只要在家门口摆弄一下电脑就能颠覆世界,这不是很好玩吗?”

    他们设计了这样一个计划,从切换信号系统和列车运行管理软件入手,像推倒多米诺骨牌那样将灾难扩大。这些黑客的国籍各不相同,互相连面都没见过。

    如果没有橘麻美,恐怕好多人就会成为“好像挺好玩”的牺牲品了。

    橘麻美在进行国外手机中转基地系统的负荷试验时,发现了一处异常,碰巧产生了兴趣。经过一个月的调查,发现了可疑链接。她立即在网上的论坛发布了调查内容,结果发现在跨越多个国家和行业的其他系统上也出现了类似现象。

    “幸亏被发现了啊。”专家们称赞道。应对的速度之快,令许多工程师惊叹,但他们更佩服的是橘麻美谦和有礼的性格。他们说,若她当时自鸣得意,态度居高临下,别人也不会想要去帮助她。

    “虽然一般人不知道,可若是没有橘小姐您,现在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这么说道,并不是恭维话。

    听我这么说,她又难为情地笑了,接着说:“您要是这么说??我啊,十年前左右,遭遇过一次劫机事件。”

    我身体前倾,问道:“怎么回事啊,那是?”

    我反射性地看了一眼IC录音机,确认是否按下了录音键。

    “不是开玩笑的,那次我们差点儿都死掉了。因为遇到了破罐子破摔、没有目的的歹徒们。可是,有个人救了我们。”

    然后,她讲了那个只身一人把歹徒们打得东倒西歪、大显身手的男人的事迹。我半信半疑地听她讲。

    “那么,是那个人把拯救了世界的橘小姐您救了。”我边说,边在手边的纸上记下“劫机”。这部分内容应该插到采访稿的哪一段才合适呢?我开始在脑中重新布局。我也在担心,这段与主线没什么关系,或许会被删掉呢。

    “要谢,应该谢那个人的父亲。”她这么说,我却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总之,我先露出客套的笑脸,暧昧地附和道:“啊啊,这样啊。”

    薯片

    1

    今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倚着沙发看漫画书。大西粗略地看了一下房间的布局之后问他:“你干吗呢?”

    “我看漫画呢啊。”今村连眼睛都没抬,漫画作品全集在他身边摞成了一座塔。

    “什么时候拿来的啊?”

    “从那儿。”今村的目光依旧朝下,手指向客厅的架子。把恋人带到公寓,自己却一直在看漫画,这叫什么事儿啊!大西本想这么责问,但还是作罢了。

    窗边一角,长方形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夜场棒球比赛。晚上七点,比赛进行到了第二局后半场。以仙台本地为大本营的中央联盟队和关西的球队要连战三局,现在是第二局。这支本地球队往年争个倒数第二就知足了,今年却不知为什么势头强劲,现在也是四连胜。或许是心理作用,连先发投手【14】的背影都充满了自信。

    长椅出现在镜头里。能看见领队的长脸。他眉间有几道皱纹,粗眉毛、大鼻子,四方脸显得很有气势,人们都说他不倒翁般的体型挺招人爱。不过他还是个普通球员时就好色,和女人之间的绯闻不断,所以大西很讨厌他。

    她注目凝视,想看看尾崎坐没坐在长椅两头,可他并没在镜头里出现。

    “你不会是打算把那些全看完吧?”她严厉地看向正在看漫画的今村。

    他回答:“果然还是不行啊。”

    “我啊,是想看你工作的样子。以防万一我先问一句,这么懒散地看漫画,不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吧?”

    今村的头发稍稍烫了卷,他既没有生气,也不是困惑,不过总算是从漫画上抬起头,不紧不慢地回答:“肯定不是啊。”

    “你这么悠闲,万一有什么事怎么办?”

    “说了没事。这不还在比赛呢嘛。”

    大西从一年前开始跟他同居,在大西看来,这种可称为“坦荡荡的悠闲”的反应正是今村的风格。可她还是挺生气。她叹了口气,手指向连接客厅和卧室的门说:“那好吧,我去那个房间待着。”

    “我也马上就过去。”今村还想再回到漫画的世界里。

    “又不是没看过。”大西带着几分挖苦说。今村正在看的那本漫画是部很有名的作品,描写的是高中棒球队里的双胞胎兄弟与青梅竹马的女生恋爱的故事。【15】

    “咦,这部漫画很有名吗?”

    “唉,你以前从没看过吗?”

    “不知道啊。”

    “真的假的?”大西很吃惊。之后马上就想到了个好主意,“啊,先告诉你哈,那个双胞胎弟弟,之后就会死在一场车祸中了。”她故意把重要的情节剧透了。

    “不可能有那种事啊,是你无聊在说谎吧?”今村翻着书页说,“这么有活力的人怎么可能死了!”

    “然后,哥哥代替他向甲子园进军了。”

    “不可能。”今村扑哧笑了,“他哥哥那么不顶用,怎么可能打得了棒球。”

    大西对此没有特意说什么,走进了卧室。八席榻榻米大的房间正中间有一张大床,风格朴素统一,有一面墙边装了衣橱。门边还有个架子,上面摆着许多相框。她一张一张地看。

    就在这时,卧室的电话响了。轻快的电子音响起,大西一反常态地发出了一声惨叫。床头的电话子机指示灯闪烁,铃声大作。

    大西迈步时比刚才还要缓慢,她留心脚下不要出声,探头往客厅看。今村还靠在沙发上,眼睛却盯着餐具架上正在响铃的电话。

    不久后,另一种机械音响起,语音留言功能启动了。今村按下遥控器,把电视机调成静音。

    “请您留言”这个声音响起之后,有一声拖得很长的“哔——”。大西侧耳倾听,没有听见声音,对方一句话没讲就挂断了电话。

    她看向今村,今村也吃惊地来回看着电话和大西。“之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他开口道。

    2

    一年前,今村在仙台市内西郊一栋新公寓的某个房间里。夜里十一点多,没开灯,房间里很昏暗,但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

    今村刚打开洗脸池下面的柜子往里看,身后就传来“喂喂”的声音。“你干吗呢?”

    “啊啊,老大。”今村抬起头,笑了,“我在找有没有值钱的玩意儿。”

    “我说啊,你觉得单身男人会把钱藏在洗漱间里吗?”在走廊那边拿着手电筒的中村苦笑道,“还有,我每次都说,你别叫我老大。”

    “为什么啊?”今村站起身,用手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已经没有老大这个称呼了吧。”

    “之前黑泽也跟我说,小偷里没有这个职位。”

    “那家伙说的话很对呢。”圆脸上长着一双看似很善良的圆眼睛的中村皱起眉,嘴角的胡子随之动了动。小偷要是不留胡子,还真不像小偷啊,他曾找了这么个借口留了胡子。

    “那??我叫您什么呢?”今村问道。

    “叫我中村就行,中村。”

    “可那样不会显得没大没小吗?我跟您又不是朋友,叫您中村科长之类的吧。”

    “什么科啊?”

    “偷盗科之类的。”

    “那不好吧。”

    “那么,就叫专务【16】。”

    “中村专务吗?”

    “不是挺好的吗?”今村两眼发亮,重重点头,“就像公司里那样。”

    “初次见面,我是中村专务。”中村一脸认真地自我介绍起来。

    今村鼓掌道:“很好呐,感觉焕然一新。”

    “是嘛。”中村有些难为情地说。

    两人顺着走廊走进了尽头的客厅。屋里很宽敞,大概有二十席榻榻米,摆放着黑白色调统一的家具,今村刚看到这些,就不禁说:“感觉这房间真做作。”

    “从女人那儿拿钱,住在这样的房间,可真是奢侈啊。”

    “这种跟骗婚一样的家伙没法逮捕吧。”今村吃惊地望着巨大的电视。

    “这些家伙肯定会装傻说‘如果连这都算是诈骗,那还叫人怎么去谈恋爱啊’。法律也很难制裁他啊。”

    “所以我们这是在替天行道呢。”

    “是呐。这并不是单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惩罚坏人的偷窃。”中村很满意地说。

    “不愧是??中村专务。”今村感觉内心愉悦起来。比起说单纯地偷窃,替天行道这个理由要好听多得多,“啊,话说,有存折之类的吗?”

    “没找着。”中村指着刚检查过的架子和抽屉,“那边我全都看了。”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今村和中村面面相觑,皱起了眉。中村拿起手电筒,朝开放式厨房的吧台照去。黑白图案的电话座机上,小小的指示灯在黑暗中闪烁。

    今村二人一直盯着那部电话,心中祈祷,可别是什么不好的征兆。没多久,铃声切换为语音留言,机器开始回答“您好,机主现在不在家”。

    留言的是个女人。语速稍快的女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我说,你没在?也是,我就是想找你不在的时候打个电话。我啊,已经烦透了,决定去死了。我去跳楼了。而且,我把你的事情写在遗书里了哦。”

    “喂喂。”中村边说,边冲着电话座机轻声念,“别冲动啊。”

    今村也压低声音接话说:“冷静,要冷静。”

    “玩弄女人,你这个渣男,找揍啊你!”女人吼叫着,挂了电话。今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被斥责的对象,双手捂着心口。扭头一看,中村也是这副姿势。

    “老大,啥啊,这是?”

    “应该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曾经交往过的女人吧。”中村撇着被胡须盖着的嘴说。

    “她要跳楼啊。”今村战战兢兢地走近电话,“听她的声音倒是挺平静的。”

    “是啊。”

    “她不会死吧?”今村的脸抽搐着,“说起来,就算这个留言的女人死掉了,跟咱们也没关系吧?”

    中村用力点点头。“好。”他说,“好,把这个忘了。”

    “嗯,忘了吧。”

    可中村和今村却都没能从那个地方挪窝。两人出神地望着黑暗中的那部电话座机。过了许久,今村走近电话,望着中村的脸说:“要不要回拨过去?”

    “拨回去吧。”

    操作电话,找到刚才拨过来的号码,着急忙慌地按键,拿起听筒。今村听到了通话音,小声说:“也许已经死了吧。”

    “死了,你咒谁呢啊!”女人的声音突然钻进耳朵。今村发出“哇呀”一声惨叫,听筒都掉了。不过他又马上捡起来,问:“你在哪儿呢?”

    “我在哪儿无所谓。你现在担心我也没用,我不活了。”

    “为什么?”

    “除了因为你,还会有谁啊!”

    “怎么可能?”今村反射性地答道,“肯定不是因为我,肯定。”

    “少逃避责任。找揍啊你!”女人勃然大怒。

    今村心存疑问,想这么精神头儿十足的人不可能跳楼吧,再次确认:“你现在在哪儿?”

    “在楼上。楼顶。就这样吧,我要跳了。”

    “稍等。”今村拼命阻止对方挂电话,“我马上去你那儿。你先不要跳啊。你在哪儿呢?”

    “什么啊?”女人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嗤笑,“以前没这么拼命过啊。果然还是怕我在遗书里写你啊。”

    “在哪儿?”

    “在哪儿,我才不会告诉你。”

    “我马上过去。”今村使劲儿地扯着头发。听女人的语气,像是正从高处往下望着,他为此而急躁,又很着急,不忍让对方真的死掉。回过神来时,嘴里已飙出一句:“我骑着长颈鹿去找你!我骑着长颈鹿去找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

    女人不说话了。“喂。”身边的中村目瞪口呆地小声说,“喂,你没事吧?”

    “我骑着长颈鹿,去你那儿哦。”

    “哈?”

    “你想看吧。连我自己都想看。长颈鹿出现在仙台街道的楼顶上,要是我的话,就看完再死。”

    “满嘴谎话。”女人又开始闹了,“你是个傻蛋吧。”

    “你这么轻易就觉得那是谎话,这样好吗?你不看我骑着长颈鹿过去就死吗?”今村注意到体内的血液上涌,已失去了冷静,可嘴上还是停不下,“你看完再死也行吧。”

    “和长颈鹿一起啊。”他听见中村小声地念叨了一句。

    “你怎么没骑长颈鹿啊!”女人站在楼顶的护栏前,责问今村,“话说,你是谁啊!”

    “我叫今村。”

    “都说了没听说过啊。”

    “你这不就听说了嘛。”

    女人缓慢地用手卷着及肩长发。她体型纤瘦,白衬衫配一条黑色短裤。包什么的都没拿,只攥着手机。

    此时是在一栋十层公寓楼的楼顶上。相隔一条马路,对面是电机厂商的巨大电子广告牌,灯光照在今村二人的身上,晃得他心烦。

    “长颈鹿倒是没有。”今村走近在护栏旁边的她。

    “你要是再往前走,我就跳了。”

    “等等。”今村慌忙停下脚步说,“为了一个恶心的男人寻死,你傻不傻啊。”

    “我说,你是谁啊?”

    “你问我是谁,这个也不太好说。”

    “就凭你,哪儿能理解我的心情。找揍啊你!”

    “有劲儿揍别人的人不能死。”

    “我说啊,你这不相干的人少管闲事。为什么不能死?你倒是说服我啊。”

    为什么非得挨她的骂呢?今村完全不知道原因,但姑且先给了个无关痛痒、感觉是正当理由的回答:“你父母会伤心的哟。”

    她“哇”了一声,装作要呕吐。“我的父母才不在乎我的生死。”

    “那么,第二个不能死的理由。”今村已经烦了,开始对自己追到这里来感到后悔,“死在这里的话,心情会不好。”

    “谁的心情不好?”

    “肯定是,我的心情。”

    “那你回去我再死。”

    “就是因为这样,心情才会不好。”

    “谁的心情?”

    “肯定是,我的啊。”

    两个人这么隔着段距离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女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总之啊,我就要跳下去了。也没有长颈鹿。就这样。”她再次走近护栏。

    “你觉得跳下去就行了,那你可大错特错了。”这当儿,今村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微笑。

    “我没太懂你说的‘行了’是什么意思。”

    “我老大,可在这栋公寓下面守着呢。”

    “守着,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掉下去,他就会接住你。很遗憾。”

    女人愣住了,睁大了眼睛。“接住?从十楼掉下来的人?那个人是超人还是什么?”

    “超人?”今村扑哧笑了,“你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说这种傻话呢?我老大就是普通的中年男人。”

    “那个中年男人,想把跳下去的我接住?”女人翻了个白眼说,“怎么可能接得住。”

    “没关系。”

    “别这么随随便便一说。为什么我最后的最后,要砸在一个陌生中年男人身上而死啊?找揍啊你!”

    “据说老大在高中时是棒球选手,而且防守位置是在外场呢。”

    “那又怎样?”

    “接住腾空球是他擅长中的最擅长。跟接住小球相比,接住你啊,那是绰绰有余,再轻松不过了。”

    “那个和这个完全不一样。”

    “不过据说好像是替补。”

    “替补啊!”女人马上怒吼道,直接瘫坐在地上了,“我怎么都行了。”

    3

    “就这样,最终,女人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啊。”今村把漫画书放在地板上,得意地说,“多亏了我。”

    “我说啊,那个,是在说我吧。”今村没完没了地讲着初次见面时发生的事,对此,大西在愤怒之余更觉得吃惊,“你不给我讲这些我也知道。”

    一年前那场自杀风波的结果,就是大西开始和今村同居了。

    “可是,我没觉得你对我有感恩之心,还以为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今村还是不紧不慢的语调,“如果当时没有我,若叶你就死翘翘啦。”

    “死了倒好,就是因为你添乱。”大西说,但转念一想,还在别人家,不是打嘴架的时候,“先别说这个,赶紧找到值钱的东西,然后回家。你这样,简直像是专为看漫画而来的。”

    “不着急也没事儿。”今村摸到遥控器,恢复了电视机的音量。棒球赛直播还在继续。第三局下半场,本地球队以四比零领先,“球赛还在打呢。”

    “可是啊,尾崎不是替补吗?也许马上就回家了。”大西把目光转向立在电视机上的小相框。照片上,拿着球棒的尾崎露齿而笑。

    “虽说是替补,也是一军【17】球员,所以比赛时会待在球场。还回不来。”

    “就算是这么回事儿,在这里闲待着也没有意义啊。”

    最初那次见面,她得知了今村干的是偷窃这码事。可跟他一起出来办事,这还是头一次。平时都是他口中的“老大”,也就是中村跟他一起。可今晚,不知今村怎么心血来潮,邀请她说:“今天若叶你也一起来不?”

    偶尔看看同居对象的工作情景也不是坏事,大西这么判断。或许也是为头天晚上瞒着今村跟别的男人出去吃饭而感到愧疚,总之,今村叫她,她就来了。

    这次的目标是职业棒球球员尾崎的公寓,这都是在开车来这里的路上才听说的。

    “他在比赛,应该不在家。所以,咱们可以放心进屋。”今村高兴地说。

    “那个叫尾崎的球员,是有钱人吗?”大西边打方向盘边问。

    “咦,你不知道尾崎吗?”坐在副驾驶座的今村扫兴地说,“他是仙台本地的强打啊。”

    “很有名吗?”

    “之前在甲子园很活跃呢。虽然在四分之一决赛中输了,但也打了五个本垒打呢。”

    “现在呢?”

    “现在是替补。”

    “那不得了。”大西当即笑了。还想说,你身边都是替补啊。“年薪应该挺低的吧。”

    “可他进球队第二年就荣获了首位打者【18】的称号,或许有奖杯什么的呢。”

    “首位打者能得到奖杯?”

    “不知道啊。”

    不怎么深入思考,就像顺应气流一般凭感觉去行动,今村常这么做,所以大西并未因他的这番回答而惊讶。可实际潜入尾崎的房间后,今村却几乎没有翻找财物,只是悠闲地埋头看漫画,这当然会令大西困惑。

    “也不怪我啊,过来一看,好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奖杯。”今村像是在闹别扭似的辩解道。然后,他像是觉察到了大西的怒气,说:“那咱们分头找找吧。”这才不情愿地收拾好摞在一起的漫画。

    “你可总算像个小偷了。”大西嘲笑他说。

    “若叶你倒是干劲儿十足啊。”今村苦笑。

    那之后,大西走出客厅,进了洗漱间,查看镜子下的置物架和毛巾架后面,玄关的鞋架也确认过了。她又回到客厅一看,今村趴在地上,脸贴近地板,两手在动。

    “你在干吗?”

    “擦地板。”

    “小偷要干这个?”

    “为了不留下证据。”

    听他这么一说,大西也觉得有必要。她不是想模仿今村,可还是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地板上。凉冰冰的触感挺舒服的。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地下传来的声音和响动,是大西自小的爱好。

    “这个房间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吗?”大西站起身来问。

    “什么都没有。”

    “把这个拿走得啦。”今村说,手指着电视上尾崎的照片。

    会被人发现的啊,拿那种东西。大西刚想提醒他,电话铃声又响起来了。

    大西望着电话。座机上的指示灯闪烁。她感觉自己就像望着一头本来在睡觉的野兽,突然开始晃悠悠地有了动作。这么下去野兽不就会醒来吗?她屏住呼吸。

    跟刚才一样,语音留言功能启动了,发出了声音。“请您留言”之后是“哔——”的一声。今村慌忙把电视调成静音。

    沉默。大西以为会跟刚才一样,但此时,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

    “大叔?是我。”

    大西和今村对视。

    “我被那家伙叫出来了。”打来电话的是个年轻女性,“拜托大叔你,虽然觉得很抱歉。”

    这啥啊?大西冲今村皱起眉。“谁?好像是在抽抽搭搭地哭,感觉要出事。”

    “谁知道呢。”今村摇头说,“是在向尾崎求救呢。”

    “谁啊?”

    “这个女人。”

    “求什么?”

    “求尾崎去救她。”

    电话又响了。“我这就得出门了,先把地点告诉你。”声音中透出一丝稚嫩。她说出一家位于仙台站东口的便利店的名字后,电话马上就挂断了。无法判断是被人挂断的,还是由于电话的设定而中断的,但电话没有再打来。

    “什么啊,这是,今村老师?”大西问道。

    “某个女孩子打给尾崎的电话啊,应该是想让尾崎去救她吧。”今村双臂在胸前交抱,一副正在思索的表情,“不小心听见个不好的电话啊。”

    “算了,别想它就好。”大西干脆地说,“还是先找保险箱什么的,找到存折就回家吧。”

    “若叶你才更像个小偷,比我像多了。”

    “是你太不像了。”

    “可能吧。”今村漠不关心地回答,“那,咱们走吧。”他看着大西说。

    “走,去哪儿?不找保险箱了吗?”

    “可是有人在求救呢啊。”

    “不是向尾崎求救吗?不是向我们求救啊。”

    今村没有生气,没有高声辩论,也没有批评大西冷血。他只说:“那时不也是这样?要是我们没管闲事,若叶你已经死啦。今天打电话的孩子,也许会有危险呢。”

    “有就有呗。”

    今村没理大西,开始操作电话座机。“语音已被删除”的提示音响起。然后他抓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恰好播到本地球队的外援,四号击球手打出本垒打的瞬间。

    “本垒打这种东西,”大西不禁开口说,“总的来说,就是把球往远处打飞,不是吗?没必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吧。”

    “无视棒球规则、完全不懂棒球的人才会这么挑刺。”今村像是在怜悯谁,带着几分落寞回答。

    4

    那个女人看上去既像初中生,也像高中生,说有二十多岁也觉得差不太多。虽然脸蛋圆乎乎的,体型却很纤瘦,个子也不高。略显茶色的短发,从长短不一的发梢间隙能看到脖子很细。

    “喜欢这种女孩子的男人应该很多呐。”大西想都没想就这么说出了口。

    “什么?”娃娃脸女人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我在说,日本的男人尽是些萝莉控。”

    “那是什么话啊。”看来她的内心很坚强,和外表不一致,并没有胆怯,“这种话,难道不是老女人在嫉妒吗?”

    “先冷静冷静。”介入大西和女人之间的今村认真地劝架,“要和平,要和平。”他的声调都变了,“萝莉控并不只是日本才有啊。”他又说。

    “你们两个,到底是谁啊?”女人发火了。

    两人马上就找到了语音留言里提到的便利店。大西开着小轿车过去,想着有没有这么个女人,往停车场里一望,还真有。大西慌忙停下了车,往女生那边走,在她面前站定的同时,说了句“喜欢这种女孩子的男人应该很多呐”。对方会发火也是自然的,虽然大西也这么觉得,可一下子没管住嘴,没辙。

    狭窄的县道沿线连路灯都没几盏,因此这家店在夜里也起到了照明的作用。只有店周围有些亮光,竖在停车场旁边、带便利店徽标的广告牌照亮了她的脸。

    “我们,就是,那个啊。尾崎球员的代理。代打。”

    “尾崎球员?”她皱起眉。一瞬间露出了孩子气的表情,接着又变成充满戒备和不满的大人神色。

    “什么球员?”她又说。

    “刚才是你打的电话吧?留言说要求救。”

    “啊啊。”她对那件事倒也没佯装不知,“打倒是??打了。”

    “你不知道对方是职业棒球球员吗?”大西刚问,她就睁大了眼睛,“棒球球员?专业的?那个大叔?”

    “说起来,虽然现在他只甘愿当个替补。”今村好像很遗憾,就像是在承认自己家的亲戚没出息,在大西看来非常可笑。

    “是教练没眼光啊。”今村继续为尾崎辩护,“那个教练啊,高中时创下的本垒打纪录被尾崎破了呢。所以一直妒恨至今,不让他去比赛。”

    “有心眼儿那么小的教练吗?”

    “有的有的。”今村像鸡啄米一样点头。

    “而且还玩弄女人,真是差劲。”他接着说。

    “我说你啊,跟尾崎是什么关系?”大西问那个女人。

    “我啊。”娃娃脸女人迟疑了一下,开口了,“一星期之前,那个,尾崎先生救了我。”

    把她讲的汇总起来,事情就是这样的。

    一周前,她走在仙台站东口时,被一个年轻男人纠缠。她对此人并不了解,可自不久前男人就一直纠缠她。对方用手扶着她的肩,用胳膊环住她的腰,想把她拖走。她抵抗,说“住手”、“让开”、“别这样”。

    “然后尾崎就出现了?”今村凭直觉问道。

    “大概是碰巧从那儿路过。”

    尾崎好像是穿着T恤和牛仔裤之类的便装经过那里,发现她在抗拒那个男人,就跑了过来,说:“放开她。你没看见她不愿意吗?”帮她解了围。

    “很帅啊。”今村感叹道,“真有运动员的风范。”

    “太能干了吧。”大西歪着头,“就像三流电视剧一样。”

    “多亏了他,男人逃走了。”她叹了口气。

    “可是,那种男人早晚还会缠上来的。”大西想吓唬她。

    “那个大叔也是这么说的。”她点头同意。

    据说,尾崎还说“虽说不知能否帮上忙,但如果需要就打我电话”,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她。

    “别有用心吧。”大西开玩笑道。

    今村马上火了,说:“是正义感啊。那今晚,你又想向尾崎求助,才打的电话吗?”

    “那个男人刚才打电话,说让我到这家店的停车场来,我很害怕。再说我也找不到其他能帮我的人了。”

    “你怎么就听了那个男人的话,满不在乎地到这儿来了呢?”大西责难道。

    “因为??”娃娃脸女人忸怩着。大西对她的忸怩很看不惯。

    “为以防万一,才给尾崎留言的?”今村刚问完这句话,她就点头说:“嗯。因为之前大叔说过,给他留言他就会赶过来。”

    “手机呢?”

    “我打过了,可他没接。”

    “啊也是,还在比赛呢。”

    这时,有汽车头灯晃了一下,像是朝大西他们的脸上揍了一拳。一辆车从县道开进了停车场。真晃眼,这么想的同时,也觉得这就象征着司机的目空一切,大西一肚子火。

    汽车在停车场中也丝毫没有减速慢行的样子,疯狂地转弯,停在了靠里的位置。

    “就是那个男人吧?”今村问她。

    “也许。”她点头道。

    “你藏起来。”大西说。

    “为什么我要藏起来呢?”

    “我们去羞辱一下那个男人。”大西高声说,“我已经等不及了。”

    “不关你们的事啊?”

    “四号,换下了尾崎的是今村。今村忠司。”今村模仿着球场广播的语气说,“你看,因为我是代打啊。关键时刻出场的代打球员,就是我。所以说相关啊,接下来我要代替尾崎,去教训一下那个男人了。”

    “别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女人抬高音量说。

    “你是在说我代替不了尾崎吗?”不知道为什么,今村偏偏这时候感情用事了。

    于是,娃娃脸的她那瘦小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然后就像从主人手里逃出去的狗一样,飞快地从停车场往人行道跑去。横穿过马路,消失了。

    也许是看到这个情景,感觉到了不对头,刚才刚停下的车突然发动,依旧很野蛮地开走了。

    只剩大西和今村被留在那里。

    “什么啊,这是!”大西气得不行,“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5

    “我啊,昨天,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大西再次发动小轿车时,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今村说。他的语气若无其事的,好像把潜入尾崎房间的事,跟语音留言的陌生女人见面的事,还有被她晾在那里的事,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昨天?”

    “若叶没回来,所以我很闲。”

    “啊啊,那个啊,我就去见了个朋友。”

    虽说是朋友,可她跟那个男人的关系很亲密,甚至晚上曾一起去酒店过夜,但大西想糊弄过去。所以当今村加重语气说“啊,这么说来”时,她有点焦躁地想,是不是被他发觉了。大西抑制住内心的忐忑,用比平时还高的声音应道:“怎么了?”

    “若叶没在冰淇淋盒上写名字吧?”今村说,“昨天,我打开冰箱想吃冰淇淋,发现你都没写呢。”

    “啊啊,你说那个?”大西放了心,又觉得很烦,“因为我的都是香草味的啊,而且你不是把你自己的那些都写上名字了嘛。”

    今村和大西都喜欢吃杯装冰淇淋,冰箱里总是散落着好几大杯,很多是吃到一半没吃完的。为了分清楚哪杯是谁的,今村从刚开始同居时就提出“要在自己的冰淇淋盒底写上名字”。

    “那个,要是这么不注意的话,早晚会拿错的哟。”

    “就算拿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大西边叹气边说。据说,最近在妇产科,小婴儿一生下来,脚腕马上就会被系上姓名牌,可能是在反思以前常发生抱错孩子的事件。而此时今村对于记名字这么讲究,就像是在处理抱错孩子那种大问题似的,让大西没法理解。“就算你吃了我的冰淇淋,也没关系啊。”

    “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大西噘起嘴唇,明显地表达出了无奈。今村没再提昨晚见男友的话题,让她放了心。“那个,你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她问。

    “啊,对了对了,那件事。我啊,因为很闲嘛,就在纸上画三角形什么的。”

    “在纸上画三角形?为什么又??”

    “不知不觉,在纸上点了几个点,连起来就出来个三角形。”

    “我觉得,你说的这些啊,是我的人生中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出神地盯着三角形,结果就在意起它的角度来了。”

    “是能用量角器量出来的那个角度吗?”

    “对对。我啊,还去便利店买了呢。”

    “量角器这种东西现在还有卖啊?”大西说完想,万一量角器也有很著名的产地,那片土地的住民听到这话会被激怒吧。

    “有啊,有卖。”今村认真地说,“用那个一量,就知道了。不管什么形状的三角形,它的内角加起来都是一百八十度。”今村把两只手举到面前,手指对到一起,比画出了个既不像山也不像三角形的形状。

    “什么啊?”

    “三角形的内角全加起来是一百八十度,这是规律。而且啊,”今村也没显出多兴奋,语速却稍快了些,“这里是九十度的三角形有其他规律。”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比画出一个大写字母L,然后把右手的食指拼了上去。

    “你说的是直角三角形?”

    “啊,叫这个名字啊?”

    “难不成,你说的是那个?”大西说完皱起眉头,边留意与前车的距离,边问,“斜边长的平方,和其他两边的平方的和一样,你说的是这个规则吗?”

    “斜边?”

    大西指着他比画出三角形的食指,告诉他:“最长的这条叫作斜边。”然后讲解道,“假设这条边为a,其他的两边为b和c,那么a2=b2+c2。”

    “就是这样的!”今村欢呼道,“我啊,量了好多次,发现了这个法则呢。”他说完,像是突然回过神来,问,“若叶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个啊,是毕达哥拉斯定理【19】啊。”

    “毕达哥拉斯?”

    “不是在学校里学过吗?”大西一边懊恼自己怎么就告诉他了,一边踩下油门。顺着大学的外墙走,拐个弯,之前跟黑泽碰面的寺庙停车场应该没多远了。

    “你骗人。”今村瞠目结舌。

    “真的。”

    “什么时候?”

    “很早以前。”

    “又是这样啊。”今村悲哀地呻吟着,“又被人抢先了吗??”

    “你真不知道吗?”

    “那个毕大哥什么的,我怎么可能知道啊。我还以为是我的发现呢。”

    “是毕达哥拉斯。”

    “啊,可是,那之后我想到的是在乒乓球上。”

    “这次又出来乒乓球了啊。”

    “我在乒乓球上画了个三角形呢。用油性笔。这么一来啊,很不可思议,这时角度就不是一百八十度了啊。明明也是个三角形。”

    “无所谓啦,那种事。”大西说着过了桥,在丁字路口右拐,正面有家大甩卖的商店。店内灯火通明,透射出人工照明冷冷的光。大西顺着路往前开,左拐上了一条窄路,建在高坡上的寺庙尽头,就是铺满碎石的停车场。

    “这么冷不丁地叫他也能出来,黑泽也很闲啊。”大西说。今村在便利店打电话说“想见一面”时,黑泽没有拒绝,说出了他现在所在的地方,说要是能到附近的寺庙去接他,就可以见面。

    黑泽穿着黑色夹克站在那里,背后是停车场旁的杂木林,看上去似乎融入黑暗之中。大西停下车,跟今村并肩朝黑泽走去。

    “我刚好来参拜。”他说。

    “大晚上九点来寺庙参拜?”大西虽不是怀疑,却憋不住这些问题。她指向右边通往寺庙的台阶,继续追问:“那里一片漆黑啊。”

    “就算漆黑一片,寺庙也在。”

    “会被别人当成小偷什么的呢。”今村很担心,黑泽微微地笑了。

    “这我倒没想到呐。”

    这是大西第四次见黑泽。

    或许是因为从上短期大学时就开始在夜总会接待男客人,哪怕是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大西只要察言观色一番,就大概能猜出对方是干什么工作的。

    这个说大话、假装古惑仔的男人,其实是个懂礼貌的公司职员;那个说大话、假装古惑仔的男人,是个有家人的个体户老板。这类的她都能猜出个大概。

    只是,对于黑泽,见了两次面大西仍猜不出他的职业和背景。听今村说黑泽跟他一样是个小偷时,大西吓了一跳。

    “可黑泽先生不像个小偷啊。”大西那时这么回嘴。

    “若叶你不怎么了解小偷吧。”

    “小偷啊,在我脑中的印象就是那种马马虎虎,虽认真却赚不着钱的老好人。”

    “哪儿会有那种小偷啊?”

    “不,我身边的小偷就是这种感觉。”

    黑泽坐到了后座,大西顿时觉得小轿车变挤了。黑泽并没对大西的驾驶技术指手画脚,大西却觉得他一直在后边监视她的动作。看后视镜时,望着窗外的黑泽的侧脸映入眼帘,她毫无来由地心中一紧。

    黑泽好像刚干完活儿,却没有作案成功后的兴奋,也没有劳动后的满足。一脸淡然。问他有没有收获,他从夹克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回答:“不多。”大西想起今村经常强调的,黑泽会适可而止,不会把翻到的东西全部偷走。

    “黑泽先生,我们把你送到家吧。”副驾驶座上的今村扭头说。

    “那可帮了大忙了,你们不是有事要说吗?”

    “边送边说。”今村像是自己在开车一样。

    “见到尾崎了吗?”黑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黑泽知道我们去尾崎家了啊,大西这才知道。

    “没有见到。因为我们是去偷东西的。”今村回答。

    “房间怎么样?”

    今村没有马上回答,他像是被梦魇住了,发出“唔”的呻吟声,说:“真是不可思议啊。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啊。”

    “不可思议?”对于这个回答,大西觉得很可笑,嗤笑了一声说,“去人家家偷东西,只读了几本漫画就出来的你确实不可思议。”

    “什么都没偷吗?”

    “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呢。”今村的语气很认真。他的语调太认真了,感觉就像要吟诗一首,大西马上说:“明明没有想要的东西,还要去偷人家吗?”实际上却生不起气来。

    夜路漆黑一片。前方离得挺远的地方,能看见车后尾灯的红光,除此之外,只有间距相同的路灯,零星散落在小轿车将要驶向的方向。看不太清道路,大西想着自己是不是忘记开头灯了,又拧了一次旋钮确认。

    途中大西注意到汽油快没了,便把车开进一家碰巧开业的加油站。头发三七分,看上去忠厚老实的店员开始给车加油。在计量器停止加油之前,男店员像是为了消磨时间,开始擦车窗。大西隔着一层车窗,呆呆地望着拼命挥动抹布的店员,心里感到挺抱歉的。

    “喂,那个叫尾崎的球员,为什么不打比赛了?”大西突然问道,“刚才你说教练讨厌他,是真的吗?”

    “你有兴趣?”今村说。

    “多少岁?”

    “你问谁多少岁?”

    “尾崎。”

    “和我同年,快三十了。”今村好像回答得很不情愿。

    “啊,一样大啊?”

    “而且??”

    “而且什么?”

    看大西伸着脖子,今村像是胆怯了,说了句“没什么”,就闭上了嘴。

    “什么啊?”

    “尾崎的人生啊,和我完全不一样。”

    “那倒是。因为啊,一个是未来被报以很大期望的棒球少年,一个是连上学时学的毕达哥拉斯定理都记不住的未来的小偷啊。”大西笑道。

    “我说,黑泽先生,刚才我在尾崎的房间里想到一件事。以前,我妈妈边看电视里转播的甲子园比赛边对我说话。”

    “说什么了?”

    “她说:‘你看看,跟你同年的人打出了本垒打,让那么多人高兴呢。’还说‘年纪相当的高中生,怎么有这么大的差别呢’之类的。”

    说这些话时,今村轻轻地笑着。可他的表情中透出的落寞是大西所不熟悉的。原来今村还会这么笑啊,她想。

    “这样啊??”黑泽平静地说,判断不出他是不是认真在听。

    “说得也是,我连学校都不去,晚上在一番町拼命地搭讪女生。确实,同样是高中生,却有很大的差别呢。”

    “搭讪女生,然后带回家去吗?”大西说完,明明知道自己很无聊,还是诅咒般地开了个没品的玩笑,“是在挥舞着另一根球棒吗?”

    车里瞬间静默。

    “若叶,这很糟糕啊。”

    “你说什么糟糕?”

    “黄段子。”今村表示同情,“你说的不就是中年男子说的那种陈腐的黄段子嘛?”

    被看不起了,大西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后视镜。黑泽面无表情。

    终于加完了油,油管咯噔一震,店员来告知钱数了。大西递出五千日元的钞票,对方说去找钱,离开了。大西启动引擎,说:“可是啊,你也发现了毕达哥拉斯定理呢,所以也很厉害了。”她没想掩饰刚才丢人的发言。

    “是什么啊,毕达哥拉斯?”黑泽似乎很感兴趣。大西一向他说明,他就特别高兴地说:“你发现了引力,又发现了三角形法则,真是了不得呀。”

    “引力?”

    “之前,他看到苹果从树上掉下来,发现了引力这回事呢。”黑泽这么说,不知有几分是认真的,“啊啊,这么说来,你还住在那个满院都是苹果树的老家吗?”

    “没有,现在不了,黑泽。那次是我父母不在家时我暂时过去住的。现在我和若叶住在仙台市内呢。”今村说着话,加油站的店员回来了。

    大西接过找回的零钱,塞进钱包里,就打着方向盘,又开回了车道。“这么说来,看苹果时,老爸他还在世呢。”今村拖长了声说。

    今村的父亲在他遇见大西前没多久因脑溢血去世了。大西问过,妈妈一个人住在那种山村里不害怕吗?那时的今村满脸苦涩地笑着,摆手说:“我妈妈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人,没关系没关系。”

    车开上了直行路,加速行驶。开上新开通没多久的车道,横跨河流。平缓的桥梁两旁,整齐地排列着闪着白光的路灯,让人觉得只要穿过这座桥,就有光明的未来在等候。前方和对面车道都没有车,大西踩下了油门。

    接着今村向黑泽述说了刚才的遭遇。他们按照打到尾崎房间的电话所说,去了便利店,然后有个女人在。被女人怀疑的事,女人以前曾受过尾崎帮助的事,有辆貌似是在纠缠女人的人的车的事,虽说不上简洁明了,但总算把这些都说出来了。

    “尾崎这人不错呐。”这是黑泽的第一句话,“对碰到麻烦的女性,他没有视而不见。”

    “是啊。”今村含糊地说。

    “你想怎么样?”

    “其实,我看见了那辆车的牌照。”今村在副驾驶座上挠着太阳穴说,“从停车场开出去时看见的。别看我这样,我的眼挺好使的呢。”

    “眼、好、使。”大西嘲笑他道。

    今村马上大声说:“然后,我就想问问黑泽先生你,有没有通过牌照号调查司机住处的方法。”

    “你不知道吗?”黑泽好像很意外地说。

    “能查到吗?”今村问。

    “是什么投机取巧的方法吗?”大西问。

    “是挺普通的方法。去陆运局提申请马上就能知道。车主的姓名和住址,只要是行驶证上的内容全都能知道。”

    “提申请,会很麻烦吗?”

    “如果能清楚地写明车牌号,就没什么麻烦的了。或许会要求你出示驾照。”

    “啊,就这些啊?”大西说。

    “你听明白了吗?”今村说。

    “就这些,肯定能明白啊。”黑泽淡淡地说,“你的上司应该也知道。”他提到了今村的老大,中村。

    据黑泽说,中村平时开车时要是碰见自己看不惯的车——大体是那种乱按喇叭,蛮横地插到自己车前,或是边乱按喇叭边蛮横加塞的车——他遇到这种车,就会把车牌记下来,可能的话,会马上把号码记在纸上开去陆运局,拿到那个车主的信息。

    “拿到信息干什么呢?”今村的脸上浮现出不安和好奇。

    “要么去偷他家,要不就给那家伙叫一大堆寿司外卖。”

    “真阴险啊。”大西忍不住说。

    “不,说到底,是不讲理的司机不好。”今村成了即席辩护律师。

    “倒也是。”黑泽慢条斯理地说,“可是??”他接着开口。

    过了桥。没看见光明的未来,却出现了丁字路口。大西往左打方向盘。

    “可是,这个可以从车牌号推算出住址的方法,就算不见面,我也可以在电话里告诉你。”黑泽说出了一句理所当然的话。

    “也是啊。”大西马上说。

    给黑泽打电话时大西也这么说过。可今村对此没有让步,他说:“就想直接见个面啊。”

    “想见你嘛。”今村贴近副驾驶座的车窗,望着夜晚的街道说,“见到黑泽先生你,我心里就很踏实。”

    “这样啊。”黑泽静静地回答。

    “反正,我是没法让你踏实下来。”大西一副怄气的样子。

    6

    次日早上刚过九点,今村就出了公寓,说要去一趟陆运局。

    “你找那个车主想干什么?”把报纸铺在电视机前,在上面剪脚指甲的大西问道。

    他回答:“我要严厉警告他,让他别再纠缠那个女生了。”

    “那个女的那么嚣张,哪儿还用别人护着她?”

    “我想替尾崎去办这件事。”

    “可你又不欠尾崎的情,干吗特意去做这种事?”

    “就算不欠他人情,让他欠我个人情也感觉不赖。”

    “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走啦。”

    电视还开着,留下大西一个人继续剪指甲,报纸也还铺着。她看了几行文章,运动专栏映入眼帘。据说本地球队荣获了五连胜。对手领先一分之后,作为投手代打的年轻选手上场,挥出了逆转的一棒,报纸上刊登了当时的照片。就算是代打,也轮不到尾崎出场啊,大西出神地想,她不禁觉得,还不从现役引退有什么意思啊?或许是种反抗,让别人等着瞧,或许是种坚持,想着一定要在最后获得成就。但无论是哪种,这是个与今村同年,每天重复练习,为了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机会而做准备的人,不是悠闲地打零工生活的自己该说三道四的。

    电话铃响起时,她没想接听。往家里打电话的人,多半是推销或是打错。而且是工作日的上午,打电话叫她出去玩的可能性很低。她拿起话筒纯粹是因为铃声太吵,跟为让闹钟消停下来而去拍按键的感觉一样,手很自然地动了,仅此而已。

    “喂——忠司?”是女人的声音,亲昵熟稔的语气。打招呼的方式很轻佻,却让人感觉上了年纪。

    “啊,他现在不在家。”

    “哦。”打电话人的语气变了,“你是谁啊?难道,是忠司的老婆?”

    “我们没有结婚。”大西怒火渐起,回答道。这个时间点,也许这个人是,她猜到了对方是谁,“难道,是伯母吗?”

    “答对了。”打电话的人,像是猜谜节目的出题人那样,用自以为是地语气说道。

    “啊,这样啊。”大西虽这么回答,心里却还是不踏实,“初次联络。”其实两人到说出这句话时已经花了不少时间。

    “初次联络!”今村的妈妈开朗地打招呼,“我说,忠司不在吗?”

    不知该说是亲切还是不客气,总之对方莽撞地闯入亲昵的领域,大西苦笑着。现在才想到这件理所当然的事——今村也有父母啊。大西一直在说琦玉老家父母的坏话,与此相对,今村基本没提过自己的家人。

    “我之前听忠司说,九点左右打电话的话他就在家。”

    “应该是晚上九点吧?要是晚上九点左右,他基本都在公寓里呢。”

    今村的工作时间在深夜或凌晨的比较多,上午有时会在街上的咖啡馆里熟睡,或是在车上熟睡,再或者是在公寓里熟睡。反正多数情况都处于一种没法接电话的状态,大西觉得他不会特意指定早上这个时间段。

    “啊啊,是那个九点啊!”今村的母亲似乎很不甘心。

    什么都没搞清楚啊??大西皱起眉,叠起铺在手边的报纸,留意着不让碎指甲掉下来。

    “那,您接下来想怎样呢?”大西冲着话筒说,“现在知道了您儿子不在。”

    “你这人,好像挺有趣的呢。”今村的妈妈或许与胆怯和谨慎无缘,像是肚子里存不住话的那种人。

    “我没什么有趣的啊。”

    “你俩啥关系?”

    “啥关系?普通关系。”她虽说了“普通”这个词,却透露出一种和普通恋人关系稍许不同的感觉。

    “机会难得,我这就想去仙台呢。”

    大西想起,今村的母亲住在县最南端的小镇上老家的院子里种着苹果树。“能过来挺好的。”她原本想说,随便你怎么着都好。

    “见个面吧。”

    “见个面?”是在开玩笑吗?大西非常困惑。

    “约见面,约见面!”今村的母亲连呼。

    虽然没搞懂她说的“约见面”到底是什么意思,大西却因为连跟她确认都嫌麻烦而没深究。

    一来二去,结果两人约在仙台站里的彩色玻璃前见面。因为是第一次见面,大西也担心是否能顺利见到。刚问怎么认出彼此呢,今村的母亲就说:“这个呀,总会有办法的。”

    “今村和伯母您长得像吗?”

    “完全不像。会让你吃惊。”

    “那不就认不出来了嘛。”

    找揍啊你!大西总算把这句话咽下去了。能凑合,这点倒是母子一样,这句挖苦的话也忍下了。

    “那么,我就穿件像囚服那样的条纹衣,身高一米五左右,小个子。”

    “穿囚服的小个子吗?”

    “你什么打扮?”

    “在彩色玻璃前发现,哟,这女的不错哟,那就是我了。”

    “你这人真够奇葩的啊。”今村的妈妈佩服地说。

    “我才不想被人这么形容呢。”大西狠狠地顶了回去。

    “啊呀,你真是个美人呢。”见面后,今村妈妈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大西想,没想到伯母是个好人呢。

    “伯母您也挺像个囚犯的呢。”

    “彩色玻璃前”是个很有名的碰面地点,四周闹闹哄哄的,有很多高中女生、大学女生、一身正装的上班族之类的,孤零零地站在这里的中年妇女却只有她一个,因此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正如她说的那样,她跟今村不像。

    在车站里走着,大西刚开口问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她就说坐电车来的路上想来着,去给你买件衣服吧。

    也许是很久不见,四周的年轻女性纷纷开心地抱作一团。大西斜眼瞟着那些人,皱起眉问:“给我买衣服?”

    “我啊,以前就一直想要个女儿呢。想跟她一起去购物,教她做饭之类的。”也许是妆化得不咋样,今村的妈妈看起来很显老,打电话时就感觉到的那种性格直爽的印象却依旧,“可是啊,却只有个不争气的儿子。”

    “要是让他听见他会哭的。”要是今村,可能真会抽抽搭搭地哭出来,“再生一个不就得了。”

    “再生一个,要是再不中,不就惨不忍睹了吗?”

    “别说什么中不中的。”大西指出。她觉得很可笑,扑哧笑了出来。

    “而且啊,生那孩子时可受罪了,我可吃够苦头了。”她起劲儿地说着,“我生那孩子时,医院老旧,人手不够,再加上那天是生产高峰。生还好说,可连床位都不够啊,乱糟糟的。”

    “趁乱换个女孩儿不就得了。”大西开玩笑地说。没想到对方表情非常认真地说:“真的是呢。”结果反而是她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两人从仙台站开始走,不知不觉间走进了拱廊街。“都有半年没来仙台了。”今村的妈妈说,不断地东张西望、环顾周围,不时佩服地说,“一段时间不来,就变样子哩。”她看着络绎不绝擦身而过的人流,也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您经常和他见面吗?”

    道路右边出现了一栋一个月前刚建好的大楼,一层入驻了几家国外洋装品牌的店铺。据说是国内继东京之后的第二家店,正因如此,开业时店面爆满,挤都挤不进去。现在却很冷清。巨大的玻璃墙,清一色纯白的装潢。衣服价格不便宜,大西虽然挺感兴趣的,却从没进去过。

    “和忠司吗?啊呀,完全见不到啊。他高中毕业就进了专修学校,中途退学后基本就没回过家。之前有段时间我跟他爸到处去旅游时叫他回去看家,他在家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也就那一段时间。我们回来之后,他又出了门。最近只是偶尔会打个电话回来。”

    今村的妈妈挺起劲地发着牢骚,然后也没跟大西商量,就走进了有玻璃墙、清一色白色的店里,像是理所当然的。店里的店员动作夸张地拉开沉重的店门,大西也走进了店里。

    “母子不合吗?”大西望着塑料模特,问道。店里空荡荡的,只有最里面,有个打扮花哨的顾客在跟店员聊天。

    “我觉得没有不合啊。”今村的妈妈一直盯着摆放白衬衫的货架,回答,“那孩子啊,一次顾不了太多事。首先啊,他自己的生活就够他操心的了。我们没有不合啊。嗯。”

    “我不知道他还给您打电话。”大西头一次听说今村会联系母亲,有些吃惊。

    “那也是最近才开始的啊。这半年左右。他说他去体检了,妈妈你也去体检吧,之类的。突然开始关心我这个当妈的了。大概两个月前,还特意让检查身体的人到家里来了呢。这孩子也真会先斩后奏呢。”

    “是有这种感觉。”大西说,走到今村妈妈旁边的货架,展开放在最上面的蓝色衬衫。

    “嗯,这件挺好。”今村的妈妈说,“好像挺适合你的哟。”

    大西拿起挂在衬衫领子上的价签,翻回有价格的那面低眼一看,上面的价格比自己往高了预想的价格还要贵出一半,不由得“呃”了一声。

    “在干吗呢?”

    “啊没事,我看到价格,正感慨着呢。”

    “不是问这个。”今村的妈妈微笑着,眼角堆起好多皱纹,跟今村的笑法很像,“我是问,我们家那个蠢儿子,现在在干什么营生呢?”

    “啊啊,是问你那个蠢儿子啊。”大西说完,开始烦恼接下来是否该说他是个专业小偷。不用暴力威胁,也不会以独居的柔弱女性为目标,从这些方面来看,今村和中村还能被归于有良心的小偷那类。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无疑是夺人财产的坏人。“他在认真工作啊。”

    “在干什么?”今村的妈妈说着,从大西手里抢过那件蓝衬衫,展开,拿到大西肩膀的位置比画着。

    “干什么啊,就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大西站在那件打开的衬衫前,停下了动作。

    “那孩子不可能在公司里工作的。”今村的妈妈轮番看着衬衫和大西的脸,还有脚。

    “您太敏锐了,伯母。”

    “是吧?只是啊,那孩子吊儿郎当的,也不聪明,可要真交给他工作,他会认真完成呢。”今村的妈妈开始叠衬衫。手上的动作虽粗犷,衬衫却被叠成了很漂亮的形状。

    大西想着,终于要在这儿对儿子做一番评论了,嘴上说:“其实,他很聪明呢。”

    “你不用安慰我。”她拿起一件跟刚才同款不同色的衬衫。

    “他自己发现了万有引力。”

    “引力什么的,就算没人发现,也一直存在啊。”

    这倒是啊,大西刚一点头,今村的妈妈就开口了:“这个挺好的吧?”

    “挺好?什么挺好?”

    “这件衬衫。”

    “啊?”

    “要买的这件啊。挺好的吧,这件?也适合你。”她拍拍刚叠好的衬衫,“还是这件蓝色的好?”

    “不用不用。”大西心神不宁了,这很少见,“很贵啊,那个。”

    “我说了没关系。”她的嘴张大了,说,“我啊,还有你伯父脑溢血死时的保费呢。那叫啥来着?靠保费发财?骗保?”

    “如果是骗保,最好你自己还是不要说出来啊。”

    “我就是想给你买,又不是给你买了就让你跟忠司结婚。”

    在餐厅让男人请客时从没觉得难受,可看着在收款台交钱的今村妈妈的身影,大西的心里萌生出了一股歉意。

    在店外接过只印有品牌名的白色纸袋,大西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非常感谢您。”

    “其实啊,你完全不必这样。”

    “其实?”大西觉察出,之后会加上一个很麻烦的交换条件。

    “接下来,你要陪我去买东西。”

    “买衣服吗?”

    “照相机。最近啊,不是不去照相馆也能拍照了么,我想要那个东西。”

    “用来干什么啊?”

    “偷拍啊,为了偷拍。”

    “偷拍什么啊?”

    “植物啊乌鸦啊什么的。”

    从不经许可就拍照的意义上来说,或许这确实算偷拍,可大西觉得没必要故意用这种说法。

    7

    脑袋像被指头轻轻地戳了一下,大西醒了,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睡着了。她睁开眼睛,看见今村皱着眉说:“若叶,满嘴酒气。”

    “可能吧。”她坐起身。在公寓的沙发上。她环顾屋里,看到电视机旁边放着品牌洋装店的纸袋,原来跟今村的妈妈见面不是南柯一梦。可却没见到今村的妈妈,已经早上了吗?大西往窗外看。

    “喝了那么多啊?”

    “因为很聊得来。”

    她记得买了衬衫之后,就去大型家电商场买了数码相机,之后进了一家刚开业不久的居酒屋。

    “跟谁很聊得来?”

    “那个啊,保密哦。”

    “啊,有外遇。”

    “都说了不是。”

    虽不能说之前没外遇,可昨天只是和今村的母亲喝酒,所以大西说话很硬气。

    房间一角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星座占卜的结果,介绍今天运势最差的星座是“处女座”。电视里断定,处女座容易自以为是,需要对他人让步。处女座的今村表情有些悲哀,主持人又加了一句:“幸运物是,希腊的土特产。”今村叹息道:“这可让我怎么办呢??”

    “若叶,你昨天晚上很晚才回家,然后就一下子睡着了,到底跟谁去喝酒了?”今村还是紧追不放。

    “比起这个,那个怎么样了,车牌?”

    “啊,对了对了,车牌的事。就像黑泽说的那样,去了陆运局马上就知道了。”

    “名字吗?”

    “名字和住址全都知道了。真恐怖啊。四周全都是工作人员。”今村四脚着地趴在地上,伸手从乱扔在地板上的书包里抽出一张纸,“这是登记事项证明。车主的姓名是,落合修辅。”

    “挺酷的名字呢。”

    “一点都不酷。”今村气鼓鼓地说,接着念出了地址。之前听到过这个地址。

    “是山上那个小区?”

    “比那个还靠里、还老的小区。说起来,以前曾跟老大去干过一次活儿呢。”今村边念叨边追溯着行窃的记忆。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姑且先去那个公寓看看,见到落合修辅,就说他一句。别动我的女人之类的,这么吓唬他一下,就不会再贴上来了吧。”

    “你想简单了。”

    “果然这种警告还是太轻了吗?”表情一下子变得不安的今村还挺可爱的。

    “我不知道,可如果这样对方就能停手,当初被尾崎赶走时也会收敛一些了吧。”

    “那怎么办啊?”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今村蹲着,两臂交叉,盯着地板上的登记事项证明想办法。大西把今村撂在一边,开始收拾打扮。洗脸,去厕所,出来之后吹头发。她化妆时,想起头天晚上今村的妈妈滔滔不绝地讲:“大体上,女人啊,不得不做的事要比男人多得多。化妆自不必说,还得卸妆。这点男人就挺凑合,糊弄几下,只想着怎么省事。”确实是这样啊,真麻烦啊,大西用沾了泡沫的手整理头发,对此深有感触。

    “我知道啦,若叶。”今村不知什么时候站起身来,像是完成了作业那样高声宣布。

    “你知道什么了啊?”

    “恐怖。”今村淡淡地说,“要对付自以为是的年轻人,还是得制造恐怖啊。”

    “这么吓唬他也许没用。”刚才不都说了吗?

    “不光是吓唬他,要更有灵性。”

    “灵性?”

    他走在夜晚的小路上,目的地是自家公寓。鞋子踩在柏油路上发出轻响。晚风吹过,垃圾回收站里的垃圾袋随风窸窣。走上平缓的坡道,就到了小区。再踩着西侧那段锈迹斑斑、吱嘎作响的楼梯往上走。把钥匙插进二楼第一个房间的门时,对面住家院子里的狗像是有所觉察般叫了起来。

    他转动门把手。推开屋门的瞬间,不知为什么感觉很别扭,觉得自己的房间变成了别人家。他惊讶地脱下鞋,走进屋,闻到一种不熟悉的味道,感觉到不该在此处的人的呼吸。心脏像打鼓般怦怦直跳,好痛。难道??他定睛看向昏暗的房间,伸手摸到墙壁,按下电灯开关。于是,在房间里的衣橱拉门上,发现了之前没见过的东西。是鲜红的字。潦草地写着“不要再动那个女孩子了”。一瞬间,他脊背发凉,动不了了。过了片刻,他慢慢地靠近拉门,脸贴近那几个红字,一股腥臭的味道直冲鼻腔。用手一摸,黏糊糊的。啊,是血,发觉时他已全身脱力,一屁股瘫坐在了那里。

    “谁啊?”

    “落合修辅。”

    “然后落合修辅终于意识到‘这样啊,还是不要再接近那个女人了’吧。”今村很得意地说。他这脑洞大开的说明,让人想不到,也模仿不来。

    “这就是更有灵性的做法?”

    “是啊是啊,很恐怖吧?潜入落合修辅的房间,搞恶作剧。他看见血字,肯定会吓一跳吧!”

    “上哪儿找血啊?颜料吗?”

    “准备动物的血。”

    “怎么找?”

    “有做这种生意的啊。”今村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两眼发亮,“总之啊,要是受到这么大的惊吓,肯定会有效果。你不这么觉得吗?”

    “不知道呢。”大西歪头寻思,又说,“警告对方也有可能适得其反。”

    “怎么样,今晚一起去?”今村无视大西的话,问道。

    “去落合修辅的公寓?你和你的中村老大去不得了。”

    “不行不行。这种不赚钱的活儿,老大不干。”

    “可是,去尾崎公寓那次明明是要干活儿的,他不是也没去吗?”大西刚指出,今村就痛苦地说:“因为那个也捞不着钱呀。”

    大西虽没同意跟今村一起去公寓,但今村已经这么认定了,他说:“那咱们晚上八点出发吧。”就像决定去远足一样。还用力宣布道:“那之前,如果你有时间,咱们去趟书店吧。”

    “书店?”又不可能去书店偷《广辞苑》,大西想。【20】

    “我想去白看书。”

    “才不要呢。”

    “为什么啊?”

    “我化好妆又不是为了去白看书的。”大西回答。

    今村一脸认真、挺胸抬头地说:“你要是这么说,我生来也不是为了白看书的啊。”

    大西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人出发去位于拱廊街的大厦。今村像之前声称的那样,径直走向五层的书店,站在漫画书卖场,开始看前两天在尾崎家没看完的漫画。是那部有双胞胎出场的棒球恋爱漫画。也许是心理作用,大西总觉得那些站着白看书的男人周身都死气沉沉的。大西往同一层的一家家具店走去,消磨时间。要是分头行动,一开始就没必要一起出来啊,她起初心有不满,可那家“白河堂”家具店的店员是个年轻的高个子帅哥,从结果来看倒是让人挺开心的。她其实并不想买家具,但一问家具的情况,店员就彬彬有礼地来接待她了。大西来了兴致,开始在店里转悠,一件件地看家具了。

    等今村看完书过来,已经过去近一个小时了。大西此时已经在沙发样品上落座,跟男店员聊得正酣。所以,比起生气地埋怨对方太慢,她倒更希望他晚点儿再回来。

    今村心不在焉地走过来,双眼通红,明显浮着泪花。大西对此很吃惊,跟男店员道别和道谢,从沙发上起身。离开家具店后,她问今村:“怎么了?”她心里有种罪恶感,难道是,他看见大西在和家具店店员深入交流,受了打击,所以哭了?

    “真的死了啊。”今村念叨出这么一句。

    “谁?”

    “双胞胎的弟弟。”

    大西发觉了,是那部漫画里的事。

    “我之前不是说了嘛。”她感觉既放心又生气。

    “直到刚才他还活着呢。”

    “直到刚才?这意思我不懂。”大西叹了口气。

    他们来到车站附近一家刚开业的餐厅吃午饭,之后又逛了逛街,已经没有要去的地方和要做的事了,大西感觉时间都浪费了。

    “我已经烦了,总之,先去吧。”

    “去、去哪儿?”

    “落合修辅那儿。也没有理由非等到八点不是吗?”

    “有啊。”

    “什么理由啊?”

    “那个,要是扮幽灵之类的话,晚上更好啊。”

    “这个就是??没有理由。一般来说,要想趁对方不在时潜入家里搞破坏,不是应该先调查一下对方不在家的时间段吗?”其实大西只是不想太无聊,想赶快去落合的公寓看看,却说得有模有样,“如果不观察对方的行动和每天的习惯,不行吧?”

    今村颇为认同,比大西所料想的还要配合。“偷窃的本质就是观察,黑泽也经常说这句话啊。”他挠着头说。

    “是吧,是吧,那咱们赶快去观察吧。”大西撺掇今村。

    8

    二人前往今村拿到的公寓地址。乘地铁,再从地铁走到地面上,走了没多久,没迷路,就到达了目的地。

    顺着坡道往上走,今村走在前面,大西看见他裤子后兜里插着张纸片一样的东西。“这是什么啊?”大西发问的同时,手伸过去,把那个东西抽了出来。

    今村吃惊地回头,摸着自己的裤兜。那是一张照片。

    “这谁啊?啊,这不是尾崎吗?”

    或许是之前潜入他公寓时找到的,是一张半身照,照片中的尾崎抱着棒球头盔,露齿而笑。

    “啊啊,那个啊。不知怎的,就带回来了。”

    “你真是个铁杆粉丝啊。”大西笑道,对着阳光拿着照片,“看不出和你同年呢。果然,你之前很仰慕他吧?”

    今村眉头紧锁,像是想用双眉挤出想法,他似乎挺伤脑筋的。“怎么说呢?在当时,觉得他很遥远。”

    “那现在,你能潜入他的公寓、看他的漫画,能如此贴近他,这不是挺有能耐的吗?”

    “是的!”今村飘飘然了,“然后,你说我跟尾崎比,谁更帅?”

    大西看了一会儿照片说:“各有各的长处。”

    “各有各的长处啊。”

    “占卜上也说,处女座的人要让步,既然这样,你就让一步?”

    “那个,尾崎也是处女座啊。”今村苦笑道,“而且,我们出生的日期都一样。”

    “唉,这样啊。”连这个都知道的今村才更可笑吧。这时大西突然意识到,她以前也查过有哪些名人和自己的生日相同。今村关注尾崎,或许也是因为这种同伴意识,她的一颗心落了地。所以他才会对和尾崎有关的事比较敏感啊。

    途中看见路旁有个便利店,于是大西提议买点东西,她说:“有点饿了,去买些零食什么的吧。”今村同意了。只是,他穿过便利店的停车场,都走到自动门前了,却没有迈进去。因为就在进门前,他们发现店里有张熟悉的面孔。

    “那个。”今村说。

    “那个女的。”往店里一看,大西也马上明白了。之前往尾崎家打电话的那个娃娃脸女人在店里。短头发,穿着奢侈。

    “喜欢那种女人的男人很多吧。”大西又说了一遍。

    “在这种地方遇见,还真是巧。”今村挺吃惊的。

    “也许不是巧啊。”大西用下巴指了一下停在入口旁的车。那是一辆黑色小轿车,车型像是见过,又像是没见过。牌照是见过的。就是今村从陆运局拿到资料的那个牌照。

    “啊,那辆车。”今村说。

    “那个男人的车。”大西点头。

    “好像关系很好呢。”今村目光呆滞地望向店里。

    女人正在等店员收银,旁边贴着个高个子男人。他好像烫过头,头发带卷,男人外形优雅,皮肤是健康的褐色。

    “那个男人,不是落合修辅吧?”

    “不,也许是呢。”今村刚说完,就见他们俩往外走来。

    大西慌忙拽着今村的胳膊,转身朝后走。身后有自动门开门的动静,女人在说什么,男人在回答。接着听到车门开关的声音。引擎刚一启动,汽车就超过了大西他们,开上了机动车道。

    那个女人和落合修辅是什么关系呢?大西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想。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今村慌忙掏出手机,放到耳旁。

    “啊,您好。”他冲着手机说话的声音在停车场里回响,“牌照的事,正如黑泽先生所说,顺利地查到了。可是,又出了一件让我更摸不着头脑的事。”

    “我们是被人耍了吧?”今村从后座探身,问驾驶席上的黑泽。

    黑泽貌似刚才还在仙台市北的高级住宅区踩点。说是突然想到今村的事,担心他去陆运局调查得是否顺利,才打来电话。“就跟监护人一样。”大西刚一嘲笑,黑泽就点头承认了。“确实是啊。”他说,“而且,一听到今村的话,我就更不放心了,所以才来接你们的。”

    黑泽特意绕了个远,来到了便利店的停车场,他说:“之前你们送过我,这次反过来,我送你们回去。”

    黑泽停下车,大西和今村急忙钻进车里,开始说明情况。

    “也不是在耍你们吧。虽然说了谎话。”

    “明明说那个男人在纠缠她,实际上却跟落合修辅那么亲密。”大西嗤笑道。

    “为什么要说谎呢?”今村面露不满,“这么骗我,能有什么让她高兴的呢?”

    “不是骗你吧?原本那个女人是往尾崎的房间打电话的,她想骗的应该是尾崎吧。”

    “这么说来也是哈。”今村马上赞同地说。

    “可这是怎么回事呢?”大西回想之前的经过,百思不得其解。女人往尾崎的住处打了电话,说起来,女人说以前那个男人纠缠她时,被尾崎救了。

    “也许,尾崎真的救过她。”黑泽断言。

    “只是,也许那时她并不是被男人纠缠,只是碰巧在和落合修辅吵嘴罢了。”

    “是尾崎误会了吗?”

    “太有正义感,就没多想吧。”

    大西看见黑泽用右手轻抚着方向盘。

    “倘若如此,那个女人为什么特意往尾崎家打电话,叫他出去呢?”大西想起那天夜里电话留言里的声音。

    “叫他出去,难道不是为了给他设套儿吗?”

    “设套儿?”

    “抢钱,或是女人引诱他时,男人现身说‘你竟敢上我的女人’之类的。”

    “美人计,在二十一世纪也有效吗?”大西不禁反问,她觉得这种方法太老套了。

    “若是被年轻女人引诱,大部分男人都会放松警惕。二十一世纪的男人大概也是这样的。”黑泽说,脸上是一副断然不会放松警惕的表情。

    “黑泽说得跟亲眼见过一样。”

    “说谎是成为小偷的开始。”黑泽倚靠在驾驶座上,一直盯着前方,“不要相信我说的话。”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谎啊,不知不觉间就成为小偷了。”

    大西看了看手表。夕阳西下,周围天色渐暗,开始有夜晚的样子了。她把额头顶在右侧车窗上,往便利店那边看,不禁想,一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啊。“怎么这么快啊。”她抱怨着,害怕起来,我的一天,就这样在眨眼间过去了。由这样的一天天积累而成的一生,也会这样一眨眼就过去吗?

    “啊,对啦,本来想买零食的。”今村想起了去便利店的本来目的,说道。

    与此同时,大西的肚子有了反应,叫了一小声。“是呢。你去买点什么吧,我想吃清汤味薯片。”她说。

    “清汤的是吧,了解了解。”今村语调轻松,“黑泽先生呢,要什么口味的?”

    “我没什么想吃的。”黑泽冷淡地说,“我不喜欢零食。”

    “没有零食的人生,真不可想象。”大西不禁说出了口。

    “那我去买了啊。”今村只拿着钱包,跳出了车子。

    不久后,大西听见黑泽在驾驶座上叹气。

    “他想起一出是一出,还让您陪着,不好意思了。”大西先道了个歉,“之前也是,这次也是,他就是觉得,跟黑泽先生您说说,心里就踏实了。”

    “跟我也不是没关系。”

    “有什么关系?”因为是小偷同伙吗?大西不明白。

    “一开始,是我多管闲事。”

    “啊啊,一开始是黑泽先生您告诉他尾崎公寓的事的啊。”大西想起来了,“可是,您竟然一直惦念着,黑泽先生果真是个好人。”

    “不。”黑泽那样子与其说是害羞,倒不如说是打心底里害怕被大西误解了,“我不是好人。”

    “因为是小偷?”

    “这么说来,也是啊。”黑泽说,“会有人因盗窃这件事而蒙受损失,无论找多少借口,都制造了受害者。我想尽可能减少对方的痛苦,可到头来??”

    “到头来?”

    “对方会怎么样,我其实并不在意。”

    “真的吗?”从今村的话中,大西觉得黑泽是个不会忽视别人感情的人。她说出这句话,黑泽就自嘲地笑了。“我会忽视别人的感情。”他干脆地说,“虽然会介意很多事,可到头来,只会觉得‘那又怎样?’那又怎样?我又不是那个人。若是身边的人有问题,也许会影响我的生活。所以我尽量希望别人也幸福,可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关心而已。”

    之后,黑泽就沉默了,车里寂静无声。这持续的安静让大西觉得紧张,她望向窗外,心想今村怎么还不快回来。她甚至有点恼火,他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

    “你为什么要和那家伙交往呢?”

    “真是个冒昧的问题啊。”大西退缩了。然后重新把这个问题抛向了自己,自己被这个问题砸中,拼命寻找答案。“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多想,话就出了口,“就是吧,不知为什么,在一起的。”

    想跟他在一起,直到他让我看见长颈鹿,她还想这么说。

    “不知为什么啊。”黑泽的语气平淡,但让大西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是不是在追究自己的不忠呢?

    她慌忙加上了一句很像借口的话。“啊,但我喜欢他啊,当然。”

    “不,我并不是在责问你。”黑泽笑了,“只是,那个家伙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我只是想知道,你跟他那么近,是什么感觉。”

    “不可思议吗?”大西用了疑问句,然后说,“说起来,是挺不可思议的。”又更正道,“不知道是聪明还是傻。”

    “是聪明还是傻??”黑泽也念叨着这句话。

    “那家伙倒是有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头,挺厉害的。”

    “是啊,那家伙很厉害。”

    “不会抱怨,不说人坏话。”

    大西想起之前刚见过面的今村妈妈那豪爽泼辣的性格,或许是从那样的妈妈身上遗传而来的吧。“可说起来,他也没遇到过太惨的事,所以或许只是大咧咧地活着罢了。半年前体检时,他还为自己身体健康高兴呢。”

    体检和小偷,不知为什么,给她的感觉有点不搭界。

    “不,那家伙,受苦了呢。”黑泽的声音伴着一种不知来由的清冷质感,大西感觉很意外。

    车门开了。

    今村颇有成就感地说:“我买回来啦。”他拿着塑料袋,钻进车里坐在后座上,很高兴地说:“来,这个。”说着递给大西一袋小吃。虽然没买太多,却感觉车里都被食品袋占据了。今村用手拿着零食,胡乱撕破包装。大西也受他影响,打开包装,把手伸进袋子里。

    “声音听起来倒是很美味啊。”黑泽像是在嘲笑。

    “不止声音,味道也很好哟。”今村一片接一片地把薯片塞到嘴里,就像是报废车回收厂里的压块机,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胡乱地咀嚼。虽然这确实是吃薯片的正确方式,可大西却很焦虑,总怕薯片的碎渣掉到汽车座位上。而且,看着今村手抓零食,嘟囔着“potato chips是复数形式,这样一片一片的,叫potato chip才对吧”这些让人不知所以的话时,大西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真是不可思议啊。

    “啊,这个不是清汤味的。”大西往嘴里放了一片,吃完之后马上发觉。她拿起袋子,上面有两个大字“盐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加了感叹号,但反正能清楚地看出这不是清汤味的。

    “这种零食,你还能分出清汤味和盐味的区别吗?”驾驶座上的黑泽笑道。

    今村看了看自己抱着的袋子,吐了一下舌头说:“我拿的这个是清汤味的。”舌头上还沾着没吃完的薯片,脏兮兮的。今村慌张地说“抱歉,抱歉”,把袋子递了过来。

    大西先发了脾气,说:“这么不留神,找揍啊你!”说着便递出了自己手里的零食袋。只是,今村的手刚拿到那个袋子,大西就往回拽,说:“还是算了。”

    “算了?”

    “尝了一下盐味的,没想到挺好吃的。”大西是真心这么说的,可今村好像不相信,一瞬间停下了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大西。

    “没骗你。”大西放大音量,往回拽盐味的包装袋,“虽然刚才我想吃清汤味,可尝了一下盐味也不错,也许是歪打正着了。”

    今村还是盯着大西,一语不发。

    “干吗?”

    “没事。”

    “有什么问题吗?”

    “没,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村说着,眼睛湿润了。

    大西吓了一跳,皱眉惊叹道:“哈?”

    也许是担心,黑泽也看向后视镜,观察今村的表情。

    在这期间,今村眼里竟扑簌扑簌地溢出了泪珠。

    “我说你哭什么啊?你那么想吃盐味吗?行啊,我都行。”大西想,他从来都没哭过吧。

    今村一语不发地抽泣着,手伸进自己拿着的袋子,把薯片放到嘴里。边哭边咀嚼,让人觉得那薯片一点都不好吃。

    “我说黑泽,他有点奇怪啊。”

    9

    “你们这些家伙想干吗?”落合修辅拉开玄关大门,脱下鞋子,穿过走廊走进一居室。然后,注意到理直气壮坐在那里的大西他们,目瞪口呆。他的语气虽很愤怒,但颤音中夹杂着胆怯。落合修辅的背后,站着之前那个娃娃脸女人,跟预想中的一样,她的表情十分惊讶。

    “你们为什么在我家里?”他当然会这么问。

    大西他们在便利店前上了黑泽的车,然后来到了落合修辅的住处。之后看到落合修辅两人出了门,今村和大西就瞅准间隙溜进了房间。

    “不,只是碰巧。”今村泰然答道,“碰巧从这栋公寓前经过,看屋子的门开着,觉得很危险,才特意帮你看家的。”

    大约在一个小时前,今村还在黑泽的车里不知缘由地流眼泪,现在的他看上去却很开心,刚才那一幕就像是演戏。

    “门不可能开着啊,我锁上了啊。”

    落合修辅手里提着录像带出租店的塑料袋,也许是刚到附近的店里去租的。

    “那么,或许我们来之前有小偷之类的进来了。”

    一开始想按照当初计划的那样写血书,可今村突然嫌麻烦不干了。大西跟他确认,不做这种有灵性的事也行吗?结果他干脆说了句:“行啊,原本就忘了准备血了。”

    “我要叫警察了,你们这帮家伙,别开玩笑了。”落合修辅发怒道。

    “你要叫警察吗?”今村把拿在手上的杯子送到嘴边,杯子里是在厨房冰箱里找到的咖啡牛奶。如果说是开玩笑,再没有比这更不像开玩笑的行为了,大西想。

    “我们帮你们看家,可不是想让你们叫警察才这么做的啊。我们觉得这是在做好事才做的。”

    落合修辅脸上泛起了红潮,瞪大了眼睛。“喂,打电话啊,给警察。”他命令女人。

    “为什么?”女人很困惑。

    “不知道,总之我让你去拨电话。”

    “说起来,你们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村喝干了杯子里的咖啡牛奶,指着落合修辅问道。两人还呆立在屋子里。“你呀,之前不是去向尾崎求救吗?打电话说被男人纠缠。可这个男人,不就是开那辆车的家伙吗?你们看上去关系很好呢。这不是很奇怪吗?还是说你在撒谎?”

    “奇怪奇怪。”大西也用力点头,“你们是有什么企图吧?”

    落合修辅和女人对视了一下,脸色变难看了。

    “是想把尾崎叫出去,让他吃点苦头吧。若不是这样,那就是装作求救,想从他那里骗到什么东西,难道不是吗?”今村说出了刚才黑泽的推测,就好像是自己推断出来的一样。

    落合修辅想反驳,愤恨地说:“你们胡说八道。”突然又垂头丧气,胡乱地挠着头发,叹息道:“真是麻烦死了。”

    见他这个反应,大西开口了。“没说中也差不多了,对吧?”她得意扬扬地说,“你们在想什么,我们早就一清二楚了。”

    今村把杯子放在地板上,慢悠悠地直起膝盖,说了一句“那么”,站了起来。地板咯吱响了一声。他迈着大步走近落合修辅,说:“想欺负我的尾崎,我饶不了你。”

    “我的尾崎”,这口气还真大,大西都想嘲笑他了。

    “别开玩笑了。”之前一直沉默的女人这时生气地反驳,“那男人假装成正义使者的样子,让人恶心。”

    “尾崎是运动员,品性耿直,所以看见女人有难,肯定会出手相助。”今村说道,那语气就像他是尾崎的好友一样。

    “他还是个棒球球员啊。”落合修辅皱起鼻子,“从没听说过他。他之前打什么位置的?在哪支球队?”

    “他还是现役球员?”

    “肯定技术很烂吧。”

    “住嘴!”今村怒吼。他挥起左拳头,狠狠地砸在男人和女人旁边的墙上。狭窄的一居室剧烈地晃动着。“你把尾崎想成什么人了!”他扯着嗓子吼道,今村的脸上,挂着大西从未见过的神情。

    “冷静,冷静。”大西慌忙站起身,抚摸今村的后背,安抚他。这也不是她的风格。

    她不知道今村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落合修辅的口吻虽然傲慢,却还不到让人如此生气的地步。

    今村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大西抚摸着他的后背,感觉他渐渐平静了些,可只是看上去。大西放了心,刚把手拿开,他马上又爆发了。这次他的腿快速抬起,把摆在旁边的小置物架踢飞了。上面的漫画书和CD,还有些不知插在哪里的明信片之类的东西散落一地。

    “你干什么?!”大西由于今村的行为而不安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啊。”今村像是在撒娇,“我不知道为什么啊。”

    不知道为什么的是我吧,大西想,落合修辅和那个女人肯定也这么想。

    大西的身体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落合修辅和女人都露出恐惧的表情,并退缩着,或许是看到了今村的疯狂。毕竟连作为同伙的大西都目瞪口呆,他们肯定凭直觉发觉事态很反常,正在朝危险的方向展开。在大西看来,这也确实反常,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事态一定会朝着危险的方向发展。

    “算了算了。”大西再次抚摸今村的后背,安慰他,同时瞪着落合修辅和女人,“总之,你们也要反省,别再骗尾崎了,知道了吗?”大西的语速稍微有些快。无论如何,先要收拾好这摊子事,就像跟小孩劝架一样。

    “那是我们该说的,你们别再多管闲事了。”虽然落合修辅有些茫然,还是如此回应道。

    大西还是担心今村的状态,落合修辅和女人的事是次要的。“那么,你们可别有第二次。要是再干,看你们不找揍!”她粗暴地叮嘱道,拽着今村往玄关走。抽出藏在鞋柜里的鞋,让今村穿上,走出了公寓。“快,对,好好走。”这么说着,她感觉自己成了今村的妈妈。

    “怎么了?”回到停在公寓前的车里,黑泽扭头问,他手边的文库本摊开着,“顺利地训斥那两个年轻人一通了吗?”

    “算是吧。”大西点点头,然后戳了一下今村的肩膀说,“可他突然大吵大闹,不知他怎么回事。”

    黑泽沉默地着看向今村。

    “一说尾崎的坏话,他就热血沸腾了。”大西说完,想着其实那些连坏话都算不上吧。“喂,我说你啊,是尾崎的粉丝吧?是个狂热粉丝,所以才丧失理智的吧?”她还想说,因为你们是同一天出生的处女座而结下了不解之缘吧。

    今村钻进车里,可能是因为看见了黑泽的脸,也可能不是因为这个,总之,他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像是孩子掩饰自己的失态、或因不好意思而赌气那样,下嘴唇翘得老高,一脸的不高兴。然后他抓过放在座位后侧的薯片袋,开始往嘴里疯狂地塞薯片。

    “我送你们回去吧。”黑泽连问都没问今村,就转动了钥匙。车身开始振动,好像在说,该我一显身手啦。

    车像滑行般行驶在完全暗下来的街道上。

    “黑泽先生。”大西旁边的今村在途中开口,有点突然,语调含糊,听上去像是在说梦话。再一看,今村把脑门贴在车窗上,确实闭着眼睛。“黑泽先生,我该怎么做才好呢?”他说。

    “发生什么事了?”黑泽的声音既不温柔,但也不冷漠。

    “活着,很难受。”

    听到这句话,大西想起了一年前想跳楼自杀的自己。那时撒谎说“骑着长颈鹿”来救自己的今村,当时的坚强去哪儿了呢?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样啊,很难受啊。”黑泽说。然后,大西想,他没说“大家都很难受”,真的很了不起。

    “我,很难受啊。”

    “你很了不起啊。”

    “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什么都不做不就挺好的吗?”

    听着黑泽的回答,大西发现眼皮变沉了。刚想着好困啊,就睡着了。

    10

    刚到公寓前面,大西就被黑泽叫醒了。今村好像也睡着了。大西揉着眼睛,喃喃地问:“到了吗?”

    二人下了车,目送黑泽的车远去。比起成就感,疲惫感更占上风,大西和今村二人步履沉重地走回公寓。刚走上台阶,就看见今村的妈妈站在那里,大西不禁扑哧一下笑出来。“搞突然袭击吗?”

    “老妈!”今村大声叫道。

    “你啊,打电话也不接,我心里起急,就直接来啦。”

    “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儿啊?先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儿等的啊?”

    “你啊,之前有一次,把行李用宅急送寄过来了是吧?那个收据上写着呐,你看。”今村的妈妈挥着一张皱巴巴的收据,看上去是一张很旧的纸片。

    “你一直留着这个啊。”今村目瞪口呆。大西也想说同样的话,可她却不是因为吃惊,而是出于另一种感情。

    “我啊,年轻时常在男朋友家门前等着,所以等儿子回家这种,根本不算什么。搁到现在来说,我就是跟踪狂,跟踪狂。”

    “这种事就别跟我这个做儿子的说啦。”今村带着哭腔说。

    “初次见面。”今村的妈妈把儿子的控诉当耳旁风,冲着大西微笑,神情泰然自若。

    “初次见面。”大西也配合她,报上了姓名。

    之前已经聊了好大一通,此时今村的妈妈却问:“喂,我说你,这女孩儿跟你是什么关系?”大西把今村说不出话的狼狈表情当成消遣,她兴趣盎然地看着,也不想帮他解围,等着听今村到底会怎么回答。

    过了片刻,今村从嘴里挤出一句:“什么关系?就是,良好的关系啊。”

    “还有肉体关系。”大西马上接着说,今村的妈妈张开大嘴,爆笑出声。

    探头往儿子房间望的今村妈妈虽显示出对儿子生活的关心,说话却依旧很直接。“我从没在这么脏的房间里跟人说过话。”她提出,“咱们去居酒屋之类的吧。”

    “那个,我累了。”今村虽这么说,最终还是说了声“好吧”同意了。他肯定是不忍拒绝久未见面的母亲。“若叶,你接下来还去得了居酒屋吗?不累吗?”他还惦记着大西。

    “没事,没事,虽然累,但为了你也得硬撑着,我陪你去。”

    他们坐在居酒屋的地席上,一个劲儿地喝酒、吃炸物,大谈特谈今村小时候的事。全是糗事,其中有几个已经在一天前听过了。但听别人的糗事总是很开心的,听多少次都觉得有意思,大西心情愉悦。

    “别老说失败啊,也说说我的优点嘛,老妈。”中杯的啤酒刚喝到第二杯就红了脸的今村,对坐在对面的母亲提出了要求,他的舌头直打结。

    “要是有就说啊,也得要有啊。”今村的妈妈喝干了好几杯中杯啤酒,又开始向日本酒发起挑战。但她的脸色却丝毫没变,看上去跟平时一样。母子的体质居然差这么多,大西想。今村的妈妈像是看透了她在想什么,说:“他爸也很能喝,忠司应该是隔代遗传吧。”脸上一副不解的表情。

    喝醉的今村也许是因为累了,开始昏昏欲睡。“能喝酒就了不起啊。”他说了句醉话,没多久就脸朝下,“啪嗒”一声趴在桌子上睡死了。

    还以为早就十二点了呢,但看了一眼表,没想到刚晚上九点左右。大西在地席上扭着脖子一看,发现高处挂着一台电视,正在转播棒球比赛。

    “他从小就打棒球吗?”大西望着开始打鼾的今村,问道,把毛豆放进嘴里,吐出皮。

    “怎么说呢,倒也谈不上热爱。小学时进了当地的棒球队,打了一段时间。”

    “是能打出本垒打的击球手?”

    “怎么会!也就算个二号击球手,给人感觉畏畏缩缩的那种。”

    “啊啊,像是。”

    “可是啊,因为性格很认真,打得还不错呢。”

    “啊啊,像是。”大西又说,“他是不是很崇拜尾崎啊?”她压低了声音问。

    “尾崎?”今村的妈妈皱起眉,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啊啊,那个尾崎君,是专业的。”

    “对对,专业的。”大西指着电视说。

    “是很支持他呢,嗯。”今村妈妈的记忆仿佛突然复苏般,连连点头,说道,“是的呐是的呐。他是当地的明星,对忠司而言也是英雄呢。棒球英雄。”

    棒球英雄这个称呼,给人一种半土半洋的廉价感觉,也谈不上顺口,大西微笑着想。“他果然是粉丝啊。”她说。

    大西又拿起一颗毛豆。与其说想吃,倒不如说是惯性。她想,由于惯性而被吃掉的毛豆也够悲惨的。

    今村的妈妈伸出筷子,刺进碟子里的生鱼片,目光转向睡着的儿子,叹了口气说:“可是说起来,尾崎君最近没怎么上场比赛啊。”

    “好像是。”大西同意。

    “之前,在地方台上看见他了,好像没什么精神。”

    “这样啊?”

    “高中时倒是有种所向披靡的感觉呢。”今村的妈妈之所以这么说,似乎是因为尾崎在那个电视节目里带着几分自嘲地说:“那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干,觉得自己是万能的。”

    “真消极。”大西对他有了点嫌恶感。

    “说起来,没能出场,貌似是因为跟教练有些不和呢。”

    “您可真了解内幕。”大西嘲笑般地说。

    “那是因为啊,尾崎君的妈妈的老家,就在我们镇。虽算不上后援团,但也有热心支持他的人,是那个人说的。说是教练不好。虽然也不能全信。”今村的妈妈说完,问走过身边的店员,“现在可以换成酒水自助吗?”“不能了。”被对方干脆地回绝后,她又煽情地说:“世间尽是不如意啊”。

    “啊,是吗?”大西问道。

    “你不知道吗?尽是不如意啊,世间。”

    “不是这个,是尾崎的妈妈。”

    “啊,那个,对对,生在我们镇。比我大一轮,好像只有结婚和生孩子时回去过,我跟她倒不熟。”今村的妈妈说完,拿起睡着的儿子手边放着的啤酒杯,把喝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而且,去年她去世之后,跟我们镇就更没有什么缘分了。”

    “去世的是谁?”

    “尾崎君的妈妈。好像那个不太好。”

    “哪个不太好?”

    “心脏。”

    大西依旧看着电视屏幕。当然,尾崎没站在击球手的位置,陌生的外国击球手刚刚上演一记夸张的挥棒落空。

    “我听说,他跟尾崎是同一天生的。”大西突然想起今村的话。

    “啊,对对,是呢,挺有意思啊。”今村的妈妈用筷子灵巧地夹起生鱼片的配菜,蘸上酱油,气定神闲地品尝起来。

    “虽然同一天出生,又在同一家医院,可人却不一样呢。”

    “嗯。”对方是边吃边说的,以至于大西没能听清她的话,于是又让她复述了一次。听到这话的瞬间,大西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同时今村在尾崎的公寓里看漫画的身影和黑泽的声音在脑中飞快地掠过。今村的妈妈继续说着闲话,可那些话基本没入大西的耳朵。

    “咦,今天不脱吗?”从居酒屋出来,大西用肩膀驮着快要倒下的今村,走在路灯林立的小巷里时,今村的妈妈在旁边问。

    “什么脱啊?”

    “昨天喝完酒,你回家时不是把高跟鞋脱了走的吗?扛着不知哪儿找来的伞,把高跟鞋挂在上面。”

    “啊啊。”大西不记得了,但自己经常会做这种事倒是没错,“因为今天没喝醉。”

    “只有喝醉时才会那样吗?”

    “算是吧,脚一热就觉得鞋碍事了。”

    “无拘无束,也挺好。”

    “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我这个呢。”

    “这种时候忠司都说什么?”

    “他和我一起去喝酒时都会事先做好准备,带着装鞋的袋子,就像小学生的鞋袋一样。”

    “不愧是我儿子,真机灵。”今村的妈妈愉快地说,“可是啊,今天为什么没喝那么多呢?”

    “有个想去的地方。”大西老实地说。她决定把今村撂到公寓里,去见黑泽。只要看今村的手机,应该就能知道黑泽的联络方式,黑泽应该也不会不愿和她见面,她想。

    11

    位于仙台站正东边的体育场几年前改建过,和大西之前去的时候比,漂亮得都快认不出来了。座位和栏杆的颜色分别是深蓝和浅蓝,色调统一,也许是为了陪衬当地棒球队的队服颜色吧。大西他们是在傍晚六点、比赛临开始前赶到的,但日已西斜,照明灯亮起,那蓝色分外惹眼。

    当地球队的战绩一直不错,对手又是东京阵营的人气球队,观众席上座无虚席。第三局比赛下半场结束,两支球队都没得分,情况开始变得紧迫了。

    “果然不错啊。在外场看球,就像是参加庆典活动。”大西右边的今村虽然坐在椅子上,却一直踏实不下来。他稍往前探身,指着投手丘【21】嘀嘀咕咕:“对方的投手是今年的新手呐,真厉害。”

    “这次你们叫我来,我也觉得太好了。”说这话的,是坐在今村右边的今村妈妈。她穿的衣服和之前见面时的款式不同,但还是很像囚服。

    “是谢礼。”大西跟今村旁边的她说。

    “谢礼,谢什么?”

    “这件衬衫的。”大西抻着自己身上那件蓝色衬衫的胸口说。

    “可是啊,你怎么就心血来潮,突然说什么要来看夜场?”今村问大西。

    “你不愿意来吗?”

    “倒不是不愿意,只是这冷不丁的??”

    大西瞄着坐在自己左边的黑泽。

    “正好有票,就想着叫你们来了。”黑泽平静地说。前面那排,坐着几个貌似刚下班、穿西服的中年男人,他们已喝干了纸杯里的啤酒,闹哄哄的。

    “这么说来,真没想到忠司认识的人里还有这么优秀的。”今村的妈妈歪着脖子看着黑泽感叹,好像是在赞叹来这里时黑泽在车里的言行。

    “我可不优秀。”黑泽好像很痛苦。

    “老妈,黑泽什么都会哟。”今村像少年在炫耀自己的朋友那样,自豪地说。“还有一个人总是关照我,其实也想把那个人介绍给老妈您呢。”他又加了一句。

    “你说中村吗?”大西刚小声确认。他就笑着说:“对对,中村专务。”他总算没叫出“老大”这个词。没引见中村不是很正确吗?大西甚至想这么说,但忍住了。

    “是吗,那下次让我见见啊。”今村的妈妈回答说。

    “尾崎君还是没上场啊。”第五局下半场刚结束时,今村的妈妈说。这话肯定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她脸上没有寂寞的表情,也许只不过是个单纯的想法,但大西知道,自己的脸僵硬了。

    “老妈您也想看尾崎吗?”今村说。

    “那是自然的啊,说起来他也是当地的明星呢。”

    “他跟我,您更想看谁?”

    “说什么傻话啊你。”

    大西感觉在两人身边待不下去了。然后,在今村问出“您想当明星的妈妈吗”时,她不禁狠狠地盯着今村。今村的表情里并没有想不开,脸也没有抽搐。还是平时那种悠然、老实的样子。大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空气在鼻腔深处呼呼地震动。

    “明星的妈妈啊。”今村的妈妈好像没什么兴趣,只是呆呆地这么重复了一句。

    “今天也许会出来。”黑泽镇定从容地说。

    “出来?什么出来?”今村从大西身前探出头,看着黑泽。

    “尾崎啊。”

    “真的吗?”

    “我随便猜的。”

    “黑泽猜得都很准。”

    不是猜得准,而是往准了猜,大西知道。

    前天晚上突然接到电话,二人见面后,黑泽跟大西坦白:“我想让尾崎去击球。”见面地点是由黑泽指定的一家深夜也会营业的快餐店,周围虽有很多客人,他却没有压低声音。黑泽说话时的表情就像是在大西说出这些话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一切。

    “让他去当击球手,要怎么做呢?”

    “其实刚才,我回那栋公寓了。”黑泽说出“那栋”这个词时,用手指着远方,“刚才你们去的那栋。”

    “落合修辅的?为什么去那儿?”

    “我觉得可以利用一下。”

    “利用?利用什么?”

    “落合修辅和那个女人。”他说,“行动轻率的年轻人,如果吓吓他,再让他看到利益,他们会出乎意料地听话。听了你们的话,我觉得那对男女就是那种很容易被利用的家伙。”

    “用他们干什么呢?”

    黑泽说的正是这么回事。他返回落合修辅的公寓,又一次撬锁潜入。当时,那两个人正在床上互相脱衣服,快要抱在一起了,被突然出现的黑泽吓得跳了起来。“也是,突然出现个人,是挺恐怖的。”黑泽自己好像也挺抱歉地跟大西说。

    毫无准备的二人遭到突然袭击,吓得够呛。“我是刚才那个年轻人的大哥,就算那个人放过了你们,我也不能饶了你们。”黑泽胡扯了一番,他们老实地听着。然后他说:“本来想好好教训你们一通的,但今天是吉日,而且早上电视里的星座运势说要‘与人为善’,所以特别赦免,给你们个机会。”他解释道。

    “机会?”大西惊讶地看着黑泽。

    “我让他们去引诱棒球队教练。我之前调查了教练在仙台常住的酒店,还知道他喜好女色。剩下的,只需准备个女人去做这件事就行了。我就让那个女人去做这个。”

    “把教练交给女人?”也许该说把女人交给教练。

    “让她去酒店房间,只要说句‘我是您的崇拜者’,就好了。虽然他会起疑,但我料想,他十有八九会让女人进房间。其实之前我曾亲眼看到他这么做过。”

    “然后,怎么办呢?”

    “我也能把酒店房间的锁打开。瞄准决定性的瞬间,破门而入,拍照片当证据,放女人逃走,用照片来威胁教练。”

    “是威胁他‘如果你不想让我声张此事,就让尾崎去当击球手’?”

    “准确来说,我是想说‘下次比赛时,如果觉得有好机会,就让尾崎去代打’。如果时机不对,就算让他去当击球手,也不是我想要的效果。”

    “难以置信。”

    “对于教练来说,这个条件并不算困难,只要让他打一次就行了。让尾崎去代打,既不花他的钱,也无损他的名誉。只需对裁判说一句‘代打,尾崎’足矣,没有风险。也许会受一些批评,可总比把年轻女粉丝带进屋,按在床上脱衣服的照片满天飞要强吧?”

    大西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好像晕船时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她觉得很难受。突然,她觉得眼前的黑泽是个危险冷酷的人。“你让他们干了这么危险的事。”她说。

    老实说,那个娃娃脸的女人会怎样跟大西无关,可即便如此,她也觉得这真是太乱来了。

    “男人反对。女人最初也不愿意,但我一威胁,又说要给他们报酬,他们最终还是同意了。好像之前就做过美人计之类的骗局。”

    “美人计,在二十一世纪也挺有效的啊。”

    “喜欢那种娃娃脸女人的男人很多哟。”黑泽苦笑道,“事不宜迟,我决定明天就干。”

    “没想到,黑泽先生您这么狡猾。狡猾,可怕,为了目的,不顾他人。”

    黑泽笑都没笑,点头说:“之前我也说过,正是如此。”

    如此费尽心机让尾崎当击球手的理由,某种程度上大西也可以猜出。那和大西现在来见黑泽,想跟他确认的事情无疑是相关的。

    “那个??”她刚想开口,黑泽就赶在她前面说:“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七一年间,三十二起。”

    “什么?”

    “根据那份报告,抱错婴儿的事件数量。”

    “啊啊。”大西发出的声音就像叹息一般。果然,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比起欣喜,她更觉愕然。

    “为什么?”大西向黑泽询问。

    “战后大部分人都在自家生孩子,然后正好是那个时代,开始转向去医院生孩子。去生孩子的产妇数和医院护工的比例失衡,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出来,医院里却人手不足,一片混乱。因为时代如此,才会发生抱错孩子的事。三十二起,这个数字当然还只是已经得到证实的,实际发生了多少起,谁都不清楚。”

    “可是,他出生的时代要更近。”

    “这还和那家伙出生的小镇的情况相关,那里有许多一起生孩子的产妇。虽然我不喜欢‘偶然的恶作剧’这句话,但大概就是那样的。”

    大西在头脑中反复琢磨着今村妈妈在居酒屋里说过的话。“明明同一天出生,还在同一家医院,人却不同呢。”说完这句话,她微笑着说,“正好,那个人的妈妈回老家,后来才知道,我在产房里哼哼唧唧地呻吟时,隔壁生下来的好像就是尾崎君呢。有意思吧?”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血型。”

    “体检?”她想起今村半年前去体检了。

    “在那次体检中,他头一次知道了自己的血型,并发现与父母的血型组合不符。以防万一,他也让母亲去体检了,结果是AB型。母亲是AB型,那家伙是O型,无论他父亲是什么血型,都说不通。虽然也有例外??只是,那家伙就来委托我了。”

    “委托?”

    “我的副业是侦探。”黑泽看上去好像挺后悔的,觉得自己要是没干这个副业就好了,“那家伙怀疑自己是抱养来的,说希望我去调查。”

    “可他并不是抱养的。”

    “不管从哪儿调查,都没有抱养这回事。跟生母的血型不一样的情况,去怀疑父亲出轨也很奇怪。然后,虽半信半疑,我还是去调查了抱错的可能性。说到底就是怕万一。我一个不落地调查了那天出生的婴儿,然后发现了尾崎。”

    “是怎么验证的呢?”

    “如今可以去化验DNA。”黑泽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以前因为工作认识的人中有在这种公司的,我就去拜托那个家伙了。那个人以健康调查为名,去了当时在那里出生的好几个人家里,提取了黏膜组织。”

    “还有人会帮你到这种地步吗?”

    “那也是段奇缘呢。”【22】

    黑泽说,碰巧,那个帮忙调查的人自己也曾因血缘关系而苦恼。“世间真的是无奇不有呐。”他的语气好像对此并不关心。

    “那调查的结果呢?”

    “尾崎,其实是今村的母亲的儿子,这一点得到了证实。”

    果不其然,大西虽这么想,大脑中却一片空白。

    随后,大西想起和今村一起潜入尾崎的公寓时,连东西都没认真翻,一直在看漫画的今村,就像是在朋友家般不客气、毫不拘束。那应该是在确认和自己调换的男人的生活吧。

    “是我考虑不周。”黑泽说。大西说不出话,像是在无言地反问。

    “我不懂对他人而言什么才重要。”他不是在自嘲,摸了一根薯条,继续说道,“当我发现那家伙和尾崎互换了人生时,虽然很吃惊,却并不觉得事关重大。所以我也想当然地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当时想,以那家伙的性格,也许说句‘哎,真的吗?吓死我了’,就完事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啊。”黑泽点点头。

    “可是,他知道实情后,深受打击。”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黑泽只有此时像是没什么自信,“我不太了解。”他说,“那家伙受了什么打击呢?”

    大西之前一直觉得黑泽从不会去征求别人的意见,所以她很困惑。黑泽自己也很困惑。

    “或许??”大西回答,虽然她也不太清楚今村的想法,虽然二人只同居了短短一年时间,但大西觉得自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今村的性格,“或许,他是因为自己和母亲没有血缘关系才受到了打击。”

    “我也这么觉得。”

    “他不是想去见真正的生母吧。”

    “那么为什么会深受打击呢?”

    “也许是觉得妈妈很可怜?觉得‘妈妈明明有个更优秀的儿子’之类的。”

    “啊啊——”黑泽长出了一口气,像是认同了这个说法,“那家伙的话,也许确实是这个原因。”

    紧张的投手战一直持续着,到第七局下半场,战局才有了松动。对方的新人投手开始疲劳,虽有一人出局,但在四个球中连续两次击空。击球阵容也有减弱,对方决定采用满垒战术。七号的帅气游击手站到了击球位置,他集观众的期待和声援于一身,第一棒却只打出了一记高飞球。

    观众席上一片叹息。

    大西头向左歪,看着黑泽。她觉得二人出局满垒是个绝好的展示机会,黑泽却只是目光冰冷地看向棒球场。

    就在这时,教练在下方的长椅边出现了。他脚步悠闲,摇晃着宽厚的身体,往本垒的方向走近。他抬起手,跟裁判说了些什么。

    “现在通知,更换击球手。”片刻之后,广播响起。大西抬头环视天空,觉得这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在空中盘旋。今村也出神地望着上空。

    “换八号上场,击球手,尾崎。”

    这个意料之外的替补击球手的上场,引来观众席上一片哗然。

    在关键时刻起用尾崎,表示吃惊和批评的声音与表示吃惊和喝彩的声音势均力敌。麦克风被叩响,掌声响起。坐在大西他们前排的西服男中有个人说:“怎么这时候让尾崎上啊,想什么呢!”又有人反驳说:“不能这么说,没准儿会很有意思呢。”

    刚听到哪里貌似喊了一声“尾崎”,这喊声就成了导火索,喊尾崎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

    再看今村,他目瞪口呆,用颤抖的手指指向棒球场,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片刻之后才哑着嗓子出了声:“黑泽先生,他真的出场了。”

    黑泽点头道:“来了呐。”

    前天晚上听他说起时,大西还质问黑泽:“让尾崎上场击球,是为了鼓励或安慰今村吗?”

    黑泽回答:“并不是。”

    “难道,黑泽先生是期待尾崎能戏剧性地打出个本垒打之类的吗?”大西还这么问了。他不会是在做梦,想靠这个让意志消沉的今村打起精神来吧?

    “不。”黑泽苦笑道,“一般来说,即使打出本垒打,又能改变什么呢?”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讽刺,“本垒打的高球,能救人吗?”

    原来如此,确实如他所言,大西也这么想。“只是把球往远处击飞而已啊。”

    观众席上喊尾崎的声音更大了。

    大西慌忙看过去,坐在长椅一头的尾崎站起身,走了上来。站上击球位前屈了下膝。尾崎拿着球棒,稍微上仰身体、扭腰,叫喊声更加猛烈了。

    “尾崎君,好久没有上场了呐。”大西听见今村的妈妈挺高兴地说。

    那是你真正的儿子啊,大西想,但心里又在自问,什么才是“真正的儿子”呢?

    “老妈,你看,是尾崎。”今村指着棒球场,对身边的母亲说,“老妈,看好了哟,尾崎在呢。”

    “我知道啦。我能看见,不正在看着呢嘛!”

    背负着满垒压力的新人投手投出第一球,尾崎干脆利落地挥棒,却当场倒在地上。一记漂亮的空棒,观众席上发出哀鸣。笑声渐渐蔓延到整个看台,带动了全场。今村双手抱头,紧闭双眼。

    矗立在看台后方的巨大探照灯在黑暗的夜晚中制造出了人工的白昼。

    第二球,尾崎错过了投手投出的球,轻易宣告是个好球,场内的沮丧情绪更浓重了。

    不会吧,大西想,尾崎,你不是个在当地很有名的高中球员吗?虽然我并不知道。

    还以为胜负已马上见分晓,但与料想的相反,那之后花了很长的时间。尾崎用界外球死守下来;在第三打、第四打中球棒勉强碰到了球,球忽左忽右地飞了出去。每次大西都先屏息,再长出一口气。

    这时,尾崎站在离在外场的大西他们很远的地方,露了个正脸。

    大西定睛凝视。不知为什么,把球棒举得笔直、扭转身体、姿势标准地盯着投球手的尾崎的身影显得很年轻。他穿的不是深蓝底色、浅蓝条纹的专业球服,而是白色的,很朴素,就像高中球队里的球员的装扮。上面不知是土还是泥点,总之有些污迹,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勇气。他无视观众们的不安和紧张,十分自信,站在那儿时的认真劲儿与还是个十几岁的秃头小子时别无二致。发觉了这些的大西心中一震。

    投手投出了第五个球。尾崎挥棒,勉强碰到球。球划出个锐角,撞得围网直摇晃。

    右边的今村用力地挥手。“喂——”他喊出声,“喂——你朝这边打——啊——”他拖长了声调喊着,就像小孩子在哭鼻子。

    “你喊什么呢?真傻。”今村的母亲笑了。

    尾崎,老这么打界外球算怎么回事啊,大西在心里说。

    你是应付不来拼尽全力的新人投手了吗?要是高中时那么厉害,现在应该也能行啊。大西的心跳加速,拳头握得生疼。

    瞟了一眼右边几乎呈祈祷姿势的今村,大西大声喊道:“你以前不是棒球英雄吗!找揍啊你!”

    之后,投手在预备姿势之后投出的那一球,被尾崎的球棒打中了。

    大西“啊”地叫了一声,身边的今村也“啊”地叫了一声,恐怕看台上所有的观众都“啊”地叫了一声。

    球场的草坪和泥土,在灯光下分外美丽。坐在外场观众席上的大西反射性地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头脑一片空白,一瞬间悄然无声。

    欢呼的声浪席卷了看台上的观众,今村顾不得抹掉溢出的泪花,咆哮着。球飞过看台上空,看台前方是一片灯光照不到的深色夜空。尾崎扔掉球棒,望着球飞出的轨道,拳头向上高举。那之后,他用食指指向外场席。黑泽轻笑着问:“怎么啦?”大西边擦眼角边说了个“可”字,顿了顿才总算能答话了。“可你看啊,能把小小的球打得那么远。”

    今村“喂——”地一挥手,尾崎稍低着头,慢悠悠地朝一垒跑去。

    注释:

    【1】下行线是指城区开往郊区方向的电车或地铁,上行线则相反。

    【2】单词June与日文“纯”发音相同,这里所说的前任市长全名叫小川纯。

    【3】此处的沉睡信息(dying message)与死前信息(lying message)发音相似。

    【4】日本谚语“金持ち喧嘩せず”,意思是强者不与人做无谓之争,这里采用直译,更贴近大叔的意思。

    【5】日本谚语“色男、金と力はなかりけり”,意指女性喜欢的美男子通常无财无权也没有体力。

    【6】日本的游戏,输了的人蒙眼蹲下,其他人拉手围成一圈,唱完游戏童谣后,中间的人猜自己身后的人。

    【7】滚石乐队的鼓手。

    【8】地下丝绒(The Velvet Underground)是一个美国摇滚乐团,活跃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他们在商业上并不成功,却影响了许多后来的摇滚乐团与歌手。一九六六年完成的首张专辑《The Velvet Underground And Nico》被地下乐队奉为经典。

    【9】斯巴达的教育以培养凶悍的军士著称于世。斯巴达教育以军事体育训练和政治道德灌输为主,教育内容单一,教育方法严厉,其教育目的是培养忠于统治阶级的强悍的军人,现在多以“斯巴达教育”作为严格而近乎残酷的教育的代名词。

    【10】作者虚构的偶像。

    【11】娄·里德(Lou Reed,1942-2013),生在纽约布鲁克林,歌手、音乐家、制作人、摄影师。一九六五年与键盘手约翰·凯尔组成地下丝绒乐队。

    【12】吉他弹奏的技巧,消音就是为实现音与音之间断开的效果,消除正在发出振动乐音的余音。

    【13】日本俗语,逻辑是这样的:刮大风→尘土飞舞→飞进人们眼睛里→失明人增多→三味线的需求增多(因为当时弹三味线的大多数为盲人)→猫减少(三味线多为猫皮制成)→老鼠增多→老鼠啃木桶→卖木桶的生意变好。有点强词夺理,吹牛皮的感觉,现在往往指荒唐的理论。

    【14】比赛一开始双方队伍首位上场投球称为先发投手(Starting Pitcher, SP)。

    【15】即大名鼎鼎的《棒球英豪》了。

    【16】日本的公司职务一般是这样排列的:株主总会(会长)、取缔役会(会长)、监查役会、社长、专务、常务、部长、科长、主任,专务基本相当于副总经理。

    【17】职业棒球用语,由球队中各个位置的最强选手组成。

    【18】击球率第一的击球员。

    【19】也就是勾股定理,传统上认为是由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所证明的。

    【20】的确有人去书店偷《广辞苑》,详情请见伊坂幸太郎另一部小说《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

    【21】投手投球时站的位置,是位于内场中间的一个小土包。

    【22】这段奇缘发生在《重力小丑》这本小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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