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什么年代了,像这种调查,用网络问卷之类的来做不是更省事吗?”我面前的中年男人拿着圆珠笔,一边在文件夹上的纸上填写一边说道。
“您真是说到了我们的痛处。”我老实回答道,“平常我们公司也不搞什么街头问卷调查的。”
“果然什么都得用网络啊。是不是啊,网络?”男人在问题的答案上画着圈。我在车站西口的人行过街天桥上站了三十分钟了,眼前的男人是第二个愿意填写问卷的,真是份前途渺茫、看不清未来,并且令人产生强烈挫败感的工作。
“我真不愿意把自己的年龄、职业什么的写上去,这些不就是所谓的个人隐私吗?”
“别管什么所谓不所谓的,职业那里只要随便填个‘公司职员’这种模糊的答案就行了。”
“还是不太想写啊。”他动了动笔,随后把夹子递给我,说填好了,“大晚上做这种调查,也太奇怪了吧?一般都应该在白天做啊。白天。是不是啊,白天?”
好了大叔,你还真是闲啊。面对赖着不走的男子,我差点儿把这句话说出口,又努力忍了下来。“嗯,是挺稀奇的。”我回答道,“而且还没有加班费。与其说是工作,更像是惩罚游戏。”
市场调查,这个词像过气美男一样令人觉得羞耻,然而,我们公司的业务内容大体来说就是做这个的。我们要根据被委托的调查内容设定问题,搜集样本答卷,再进行计算和统计。正如在看到半杯水时可以说“还有半杯”,也可以说“只剩半杯”一样,信息和统计结果也可以根据表现手法不同,变成支持不同论点的论据。总之,我们在写调查报告时,要尽量迎合委托人的意愿。
最近的市场调查大致有两种。一种是以对流行趋势颇为敏感的十几岁女孩为对象,像组织放学后的社团活动一般把她们召集到房间里,询问她们对产品和活动的感想。另一种就是运用网络进行调查。我们公司专门使用后一种方法。
比起街头问卷这种老土的手段,网络调查的效率要高得多,搜集到的样本数量也多得多。只需根据委托内容向注册会员发送邮件,让他们在网页上填写答案就好。步骤如此简单,效率又很高,简直想说一句“你真行啊,网络”。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现在要用街头调查这种堪称无效率之典范的方法呢?
答案很简单。
因为辛辛苦苦运用网络搜集到的数据消失了。
当然,一般情况下,网络数据是不会轻易消失的。数据就是公司的根基,所以我们每天都会做备份,每隔半个月还会把数据拷贝到磁盘里,锁进保险柜。可以说采取了重重保护措施。
那么,数据为什么会消失呢?
答案依旧很简单。
不管制定多么严格的步骤、程序,设置再多的系统防卫设施,只要执行人犯了错,再完美的措施也无法起到作用。
当然,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委任了一位值得信赖、一丝不苟、认真负责的人作为系统管理者。
然而,没有人是完美的。
这位负责人是位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的优秀男性,性格沉着冷静,工作认真踏实,颇受大家信赖,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管理重要数据的不二人选。然而谁也没想到,他的老婆突然带着女儿离开了家。
前天深夜,正在修复服务器硬件的他满脑子都是只留下一条写着“再见”的短信就离去的妻子。大概正因如此,他变得有些自暴自弃,于是在操作时一脚踢开桌子,大声地喊叫起来。服务器很重,没有倒下。放在一旁的架子却砸了下来,使服务器的硬盘受到了物理性损伤。
在旁边与他一起工作的二十七岁后辈被吓得“啊”了一声,同时伸出了手。手上的罐装咖啡正巧洒了出来,又恰好洒在了刚拷贝完数据的磁盘上。磁盘被浇了个透,放在一旁的操作手册也因被用来垫咖啡杯而留下了一圈茶色的污渍。
那位妻子离家出走的前辈职员面对眼前的骚乱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哭着。二十七岁的后辈职员面对眼前的骚乱一脸苍白。两人都定在原地,许久无法动弹。
过了大半天,二十七岁的后辈职员终于回过神来。他——说白了就是我,给课长打了电话,说明了来龙去脉。最后的结论是,要在大晚上把其他职员都叫到公司来处理此事。
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们得知约九成的数据可以通过保险柜里的备份盘恢复。虽然破损的服务器需要拿去修理,但我们可以先租用其他同机种的机器。
“但是啊,”课长开口道,“你们确实给公司添了麻烦,所以要负起相应的责任。在维护服务器的时候,怎么能把咖啡放在旁边呢?”
“我没有放在旁边,我拿在手上的。”
“那就……更不对了!”
如此这般,我便被迫在下班后做没有加班费可拿的街头问卷调查。
“好了,辛苦啦。”填完问卷的中年男子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然后移开了视线。天空是淡蓝色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到了必须穿外套的季节,我却没有外套。人行过街天桥上,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其中大多是下了班的公司职员,偶尔有几个穿制服的高中生。
一位穿着黑色薄外套的女性走过我眼前。“抱歉,打扰一下。”我试着搭话。
“我很忙。”那位女性瞥了我一眼,迅速地走了过去。我简短地道了句歉。
虽说这只是工作,但从温和地靠近开始,到礼貌地搭话,再到最终被人粗暴地拒绝,这个过程中我都渐渐地觉得自己是个非常令人讨厌的人。强大的精神力量十分重要,然而和外套一样,都是我没有的东西。我忍住想叹气的冲动,盯着手上的调查问卷。
我一边想着“该向谁搭话好呢?”,一边看向来来往往的行人。每个人看上去都像对我避之不及。人多得像成群的企鹅,却都连眼都不眨地与我擦身而过。
我想起了藤间先生,就是那位因妻子离家出走深受打击而出名的优秀系统管理者。前天的那场骚动发生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过于沉重,藤间先生罕见地请了带薪假,在家休息。虽然我怀疑睡在没有妻子的家里可能会给他的身体带来更不好的影响,但我还是决定,要连藤间先生的那份工作一起承担。
身后传来“哇”的一声大叫,我转过了身。车站里聚集了很多人,有大约二十个公司职员背对我站在那里。在他们的正上方,有一块巨大的屏幕。
是拳击比赛。
今晚有日本拳击手出战的重量级拳王争霸赛。这是大家期盼已久的一场战役,我们公司还有人因为太想看直播而提前下班。说起来,课长好像也是其中一员。
想要收看直播的人们纷纷在车站里驻足。从身处车站外的我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见屏幕的一部分,不过也能看出比赛似乎还没有开始。
在之后的二十分钟里,被我搭话的人大概有十人,却没有一个理我,致使我越来越沮丧。我不知道自己是被人当成了一个有礼貌的搭讪专家还是可疑的推销员,反正不管我跟谁搭话,就是没一个愿意给我回应。
从正对面走来的她既算不上矮小也算不上高大。头发高高地扎成马尾,与她很相称,然而她身上穿的却是老土的灰色西装,走路时略微低着头。
当她走到离我数米远的地方时,我开口叫住了她。“抱歉打扰了。”
“什么事?”
我一边因为她停下来的举动而感到松了一口气,一边迅速地向她说明本次问卷调查的主旨和我们公司的情况。请不要逃走,请不要逃走,我在心里拼命地默念着。
听完我的大致说明后,她抬起头说:“好的。”并点了点头。看起来并没有很开心,却也不勉强。
经历了刚才的屡战屡败,以为这次也一定会被拒绝的我不禁反问道:“咦?可以吗?”
“诶?不行吗?”
“没有没有,真是太感谢了。”
在她填写调查问卷的时候,我只是傻站在一旁,感觉不好偷瞄她填写的内容,也不好与她闲聊。终于有人接受了屡屡遭拒的我,这种安心感包围了我的全身,使压在我肩膀上的力量松懈了下来。
当我把视线投向她那拿着文件夹的手指时,突然看到在她的大拇指下方,靠近手腕的位置,有用马克笔写的“洗发水”一词。虽然我的脑海中并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感想,嘴巴却不禁将“洗发水”三个字读了出来。
“啊!”她看向自己的手腕,小声地解释,“今天有特价,我怕会忘。”她看起来并不害羞,而是一脸淡漠,显得有些可笑。
我将视线从她的手腕上移开,看向了她的包。
她的包上有个巨大的标志。肯定很贵吧,我暗自想着。她的手机从包里露出来,上面挂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偶,大概是某个动画片里的人物,造型很不起眼,好像是个不太出色的宇航员。难道是什么有名的角色?应该不会吧。就在我暗自思索的时候,她把问卷拿给我看,边指边问:“这里的职业一栏要怎么填?”
“啊,差不多就行了。可以填公司职员或者学生之类的。”
“可是,我现在正在找工作。”她淡淡地说着,摸了摸衣领,也许她是为了参加面试才穿了这件老土的上衣。我瞥了一眼年龄栏,发现上面写着的年龄和我的一样,说明她应该不是正在找工作的学生。
“请问您现在有没有在打工呢?”
“我可以写自由职业者吗?”她说道。
“完全没问题。”
她认真地写上“自由职业者”几个字后,说着“好了”,便把文件夹还给了我。
我向她道了谢。
“需要站着做的工作真辛苦啊。”这话既不像是在安慰我,也不像聊闲天。
“是啊。”面对她出人意料的发言,我不小心吐露了心声,赶紧补充道,“不过我觉得整天坐着的工作应该也很辛苦。”我不太欣赏那些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天下最辛苦的人。
“啊,说得也是。”
“是啊。”
她既没有露出刻意的微笑,也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便走进了车站。
我将填好的问卷装在包中,在心里喝了一声彩。只要像这样,慢慢积累,肯定会有办法的。我产生了自信,甚至还异想天开地想着,搞不好以她为转机,接下来便会有所好转了呢。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的幻想的确变成了现实。
一名穿西装的男子从我眼前走过。“能帮我填一下调查问卷吗?”
当我开口时,他已经说着“哦,好啊”停了下来,还说:“我正好很闲呢。”
男子填完后,恰巧有两名女性走了过来,她们也愉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
自那之后,虽然不至于百战百胜,但确实进行得十分顺利。当我从工作中回过神来,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甚至还有心情想“不知道拳击赛怎么样了”。
我看向车站。人多了很多,一看就知道他们很兴奋。大概比赛很精彩。
我摸了摸那捆已填完的问卷,虽然成果还不能使我满意,但应该可以先休息一下了。我走到入口处,走进了车站。
大屏幕上,两个穿着短裤的选手正在对打。
我背靠在车站出入口旁的墙上,眺望那场比赛。
戴着红色拳击手套的外国卫冕冠军挥起右拳,戴着蓝色拳击手套的日本挑战选手后仰闪避。两人的体格都很棒,不愧是出战重量级世界拳王争霸赛的选手。再加上放映屏幕很大,使人产生两人身上的汗都飞溅到了屏幕外边的错觉,有种无与伦比的现场感。
红色拳击手套选手的左拳从下方刁钻地旋转着飞出,却被蓝色拳击手套选手用手腕挡住。瞬时之间,蓝色拳击手套选手的左拳对准了卫冕冠军的脸。卫冕冠军低头闪过。回击。闪过。回击。用防御姿势弹回。出拳。出拳。汗水变成水花,四溅开来。
两人的动作中蕴含着与体格不相称的速度感,令我陶醉其中。
仰视屏幕的人们都因紧张而背部僵硬。所有人都忘我地注视着屏幕,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一想到此时国内各地有各种各样的人怀着各种心情看着这场比赛,我不禁觉得自己正参与一场宏大的连续剧。或许有些人的工作会因为这场比赛的结果而发生改变,或许有些只会依靠外部力量的人正希望借此比赛获得求婚的勇气也说不定。
有几个人在左右摆动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拳击手的动作带动了一般。
我看见了她。那个使我的工作获得了转机、背着名牌包、将要去买洗发水的她。
她在人群的左端,歪着头站着。距离刚才见面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大概她是站在那里看比赛,看着看着渐渐走不动道了吧。
她的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明明和她隔得很远,我却知道这一点。她的拳头无意识地晃动着。我能隐约看到她的侧脸。
回合快要结束的时候,卫冕冠军倒在了台上。戴着蓝色拳击手套的选手用直拳打中了他的下巴。车站内响起一片欢呼声,声浪此起彼伏,大多数人举起了手,大喊万岁。
视野中的她在一瞬间也想举起右手,却在意识到手握着拳时脸上浮现出害羞的神情,最终向左转身,走掉了。
一周后的周日,我来到织田一真的公寓。织田夫妇都是我大学时代的友人。最近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朋友要举办婚礼,我是为了商量婚礼后的聚会事宜才来拜访他们的。说是商量,其实需要决定的也就是去哪家店而已,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闲聊。
“由美你也要参加之后的聚会吗?”我大声问正在厨房洗碗的织田由美。
“嗯……我是很想去啦,”她笑着说道,“可是还有两个小孩啊。”她看向睡在起居室地毯上的女儿美绪。
织田一真和由美是在二十一岁时决定结婚并双双退学的。转眼之间,他们的女儿已经六岁了,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她可爱的小脸上双眼紧闭,睫毛很长。隔壁那间日式房间里,他们去年刚刚出生的儿子也在熟睡。
“是啊,由美得照顾孩子。”坐在我面前的织田一真一脸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我会代表她送上祝福的。”
“虽然我也希望偶尔能出去喝个酒什么的。”织田由美长长地吐了口气,笑着说道。
“果然不行啊。”我看向已化身为地毯上的静物的小美绪,又再次看向织田由美,不由得感慨她依旧那么美丽。细长的双眸,高挺的鼻梁,完全想不到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每天我都要把两个孩子送到托儿所,再去上班,再去托儿所接他们,每天都是这些事。除此以外还要去医院,动不动就要去。每天都像是一边抛接沙包一边生活,一刻都不能松懈。偶尔我也想在深更半夜跑到街上去玩啊。”织田由美半开玩笑地感叹道。
“我觉得偶尔玩玩还是可以的啊。”
“但是,某位先生完全不支持我啊。”
“某位先生。”我指着织田一真叫道,他却完全不在意,只是挺着胸说了句“是啦”。
“完全不知道他的‘是啦’是什么意思。”织田由美的语气倒是很达观。
我发现桌子下面掉了个东西,伸手捡了起来。是一张DVD的外壳,包装上堂而皇之地出现的裸体女人令我心里一惊,差点儿脱手。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张如假包换的成人DVD。
“啊,那张,忘了收起来了。”织田由美从厨房走过来,从我手中拿走DVD,放到了里屋的柜子里。“这个人永远不会自己收拾。”
“是啦。”
“由美你也看那种DVD吗?”
“怎么可能!说起来,这个人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看那些片子的,对我来说完全是个谜。”
“是啦。”
“这对教育孩子会不会不太好啊?”我看向穿着红色睡衣的小美绪。
“对教育孩子来说不是挺好的吗?女人的裸体很美啊。”织田一真一脸从容地回答道。
“是这么回事吗?”
“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啊!”织田由美冷冷地说。
“没事,我看的都是清纯派的。”织田一真递来一罐啤酒,我接了过来。
“是吗?”不知为何,我好像接受了他的解释,“没有重口味的?”
“重口味的都藏得很好。”
“要真是这样的话,你就全都藏起来啊。真是的,太不可思议了。真是个谜……”织田由美叹了口气,随即挨着我对面的织田一真坐在了沙发上。她看着女儿的睡脸,露出安心的笑容。我再次认识到她确实已经是位母亲了。
大学时代时,织田由美还是结婚前的加藤由美。这位加藤由美在同学中十分受欢迎,和其他女同学相比显得格外有魅力。
很多男生曾经公开表示或暗自里怀揣想与她交往的念头。我也和朋友们一样,对不仅外表出众,性格还很温和,不骄傲也从不轻视他人的她抱有好感。事实上,要是问我想不想做她的恋人,我会说“如果真能实现,当然会觉得很幸福,但就好像等着中彩票一等奖的心情一样,有种非现实的感觉”。所以,我只能算是被她迷住了的爱慕者之一。
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织田一真交往。如果用足球来作比喻,就好像球门前聚集了无数名队员,却不知为何出现了一个空隙,一位随心所欲的前锋飞扑过去,最终成功进了球。她就这样与织田一真开始了交往,包括我在内的防守队员都惊得目瞪口呆,心里想着“明明那么拼命地防守了啊”。
有趣的是,大多数男生并没有因为失恋的打击而消沉,相反,大家的身上都洋溢着一股“算了,是织田的话,应该没事吧”的安心气息。谁都想着“虽然织田也算是个帅哥,但他那奇怪的性格足以将帅气程度抵消,不可能交往太长时间的”。要说像是什么为了预防流感,要往体内注射一些弱小的病菌这类的预防接种理论也许有些夸张,但大家或许就是觉得,与其他难对付的男生相比,倒不如让织田一真先当一段时间她的男朋友更合适。
谁都没想到,第二年,她竟然怀上了孩子。
“我要结婚了。”织田一真对我说出这句话,是在大三夏天的考试刚刚结束的时候,“我还没跟大家说。”
我和织田一真的关系相对来说比较好,加上我并不讨厌他那放纵又满不在乎的性格,所以听过之后并没有什么不快的感觉。只是在他说“所以我要退学工作,反正我也不喜欢上学”时表示了反对,并说如果他接下来打算和她住在一起并抚养孩子,就应该从大学毕业,找份安定的工作。“什么是安定的工作?”他语气飘忽地问我,随后又开心地说他现在正打工的居酒屋要开分店了,也许会让他担任店长。
“那她怎么办?”
“嗯……她要生孩子,所以也要退学。然后,她貌似要找些零工或者打工。”
学校里的男生们得知了这个消息时,纷纷公开或暗地里表达了诅咒与愤怒交织的情感。然而,织田二人既不胆怯也不觉得羞耻,更没有虚张声势。他们干脆利落地退了学,开始了婚姻生活。有几个男生说“反正织田一真是不可能认真地将婚姻生活持续下去的,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婚,到时候我便会成为她的支柱,守护她和孩子”。可是,不知为何,我十分确信他们两个人不会有分手的那一天。
“要是能有邂逅的机会就好了。”织田由美说道。
“啊?”我反问道,“邂逅?”
“就是在婚礼后的聚会上啊,聚会。啊,佐藤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她指着我问道。
“没有,没有。这家伙自跟上个女朋友分手后,一直独来独往。”织田一真的语气仿佛是我的监护人或经纪人一样。不过事实确实如他所说,我也找不到话来反驳。
“总是没有……邂逅的机会。”我说出这句话后,织田一真非常愤怒。
“我最讨厌拿没有邂逅机会当理由了。邂逅机会,那是什么啊?根本没人知道吧。”
“可是确实没有啊,没办法。我每天都是去上班,然后回家,如此而已。”
“那我问你,你所谓的邂逅指什么?”
“邂逅就是邂逅啊。”
“也就是说,你在期待一个外表端庄、性格对你胃口、年龄正合适,而且不知为何没有男朋友的女人快点儿出现在你眼前,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我想辩解,话却卡在一半说不出口。因为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可能有那种美事啊!而且那个女人还得喜欢你,最好兴趣爱好也跟你相似。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嘛,那得是多小的概率啊,跟妄想‘机器猫能不能从我的桌子里钻出来啊’一样嘛。”
“喂,你干吗说这种打破人家梦想的话?不是挺好的吗?这种邂逅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啊。”织田由美真温柔。
“我说啊,”织田一真一副教育人的口吻,“就连在‘交友网站’这种光明正大地标榜‘邂逅’的地方,都很少能发生邂逅哦。”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吃力地反驳道。
“那好,那你来说说你理想中的邂逅方式吧,佐藤。”
“真是居高临下的口气啊。”可我只得苦着一张扭曲的脸,吐出一句,“嗯,都说是邂逅了,有点戏剧性的比较好。”说得我有些害羞。
“出现了!”织田一真马上说道,“出现了,戏剧般的相遇。出现了,戏剧般的瞬间。”
“有错吗?”
“你说的就是那种吧,比如你走在街上,有个女人和你擦肩而过,她的手绢掉了,而正好路过的你把手绢捡了起来,拿着手绢说‘你掉了这个’。‘啊,真是谢谢你,作为回礼,我请你喝杯茶吧’之类的,对吧?你说的就是这种腻腻歪歪的方式,对不对?”
“嗯,这种也行啊……”我恼怒地说道。
“这不挺好的吗?”织田由美也附和道。
“这种事根本不存在啊。唉,就算存在,一开始,你也许会兴奋地觉得这就是命运,可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个好女人呢?反过来也是,从那个女人的角度来看,她在那时又不会知道你们两个人是否契合。这种事不到后来怎么会知道呢?如果只关注戏剧性的相遇,会看不清更重要的事的。”
“你干脆搞个肃清邂逅运动算了。”织田由美一脸厌烦地说,“说了这么多,你的看法到底是什么啊?”
“你好吵。”织田一真皱了一下眉,“我觉得啊……”他继续说下去,“邂逅这种事,怎样都好。”
不是你问我理想中的邂逅是什么样的吗?——我提出抗议,却被无视了。
“知道吗?等到后来回忆时,能使你感谢自己的幸运,觉得‘那时在那里出现的是她,真是太好了’,这样的邂逅,就是最幸福的邂逅哦。”织田一真说道。
“说什么呢?什么意思?”我将罐装啤酒一口喝干,向前探出身子。
“我也说不好。比如说刚才的例子,她掉了手绢,你捡了起来,你们不就邂逅了吗?但是,掉下手绢的若是别的女人,你也会和她交往的,对吧?”
“会吗?”
“那当然了,因为你完全沉浸在戏剧性的邂逅之中了。也就是说,那时的邂逅对象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就取决于你是幸运还是不幸了。而比起手绢掉了,之后能让你觉得‘那时出现的那个人是她,真是谢天谢地’才是最了不起的事,不是吗?”
听了织田一真的话,我沉默了半晌。织田由美也是。并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赞同,仅仅是因为懒得评论。
“喂,你这话说得毫无条理啊。”织田由美冲老公皱起了眉头,“我完全搞不懂你想说什么。”
“确实听不懂。”我也是这样想的。
“烦死了。”织田一真嘟起下唇,“我再说得简单一点。你并不知道你会喜欢上谁,对吧?所以能够让你在后来觉得‘我喜欢上的人是这个女孩,真是太好了。我真是做出了明智的判断’的邂逅,就是最棒的邂逅。”
“根本没比刚才简单多少啊。”织田由美苦笑着说道,“到头来,邂逅这种事是有还是没有?还是有比较好吧?”
织田一真恐怕也搞不清自己发言的意图了,因此完全无视妻子的问题,转而扬起下巴对着我,问道:“喂,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
突然被质问的我有些畏缩。“呃,什么样的呢……”
“我怎么知道?”
“那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过着普通生活的人比较好。”
“该做的事,是指色色的事吗?”
“也包括色色的事在内。”我有些自暴自弃了。他为什么会想到那方面?“我是指工作啊、家务事之类的。不随便抱怨,也不自高自大,而且能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这样的人不是很好吗?”
“外表呢?”
“外表当然是可爱点的好了。”
“别忘了你自己的德行哦。”织田一真毫不客气地说,“要有点自知之明啊,自知之明。”
“我的朋友里倒是有个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却像突破了防守空挡一般,成功与一位非常优秀的女生交往,甚至还结了婚。所以我想,我可能也会有这份幸运。”
“嗯——”织田一真毫无兴趣地摇了摇头,说,“真是羡慕那种人啊。”
“妈妈。”小美绪这时突然醒了过来,“上厕所。”她半垂着眼皮,站了起来。
“好的好的。”织田由美立刻带着小美绪走向厕所。我用目光追随着她们的样子。明年就要上小学了,还是害怕一个人晚上上厕所啊。
真是不可思议,我又想着。
当我在大学里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觉得这个女生一定会拥有光彩夺目的人生。外表美丽、性格又好的女生,一定都会如此。那时的我在想象这些时甚至有些憧憬。虽然只是我个人的想象,甚至近乎偏见,但我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而且丝毫不带嫉妒和讽刺的成分。
而那名女性却在二十一岁时就结了婚,现在抱着六岁的女儿和一岁零三个月大的儿子。要收拾丈夫的成人DVD,到了晚上还要陪孩子上厕所,嘴里说着“我也很想久违地喝一杯啊”这种小小的愿望。真令人难以置信。我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感到非常意外。
“嗯?怎么了?”回到起居室的织田由美察觉到了我那感慨良多的视线。
“没有,我在想当初我们所憧憬的由美,如今已经变成一位出色的妈妈了。”
“你们究竟有没有憧憬,她到底出色不出色,这都不好说啊。”织田一真说道。
“你不觉得他说这种话太过分了吗?”由美嘟起了嘴,“之前也是,我把钱包弄丢了,在带美绪去完医院,又去了趟超市的时候。”
“真够受的啊。”我立刻表示了同情。
“是吧?我当时觉得要先跟这人说一声,就发短信告诉了他,你猜他回了什么?”
“我回什么了?”看来织田一真已经忘记了。
“‘什么?钱包丢了?笑死我了。’”
“什么啊这是?”
织田一真高兴地叫道:“我可真逗,不愧是我。”
“简直令人无法相信。”织田由美垂下眉毛,耸了耸肩。
“确实令人无法相信啊。”我发自内心地说道。
“之前有一次啊,”织田由美在把小美绪安顿到隔壁的日式房间里睡好后,回来对我说道,“我在哄孩子睡觉时听到了类似风声的声音。虽然不吵,很安静,但就是哪里有声音。”
“你在说什么啊?”织田一真明显没什么兴趣。
“我后来想想,又觉得那好像是从哪里传来的音乐声。大概是隔壁家在放CD吧。”
“有可能……”然后呢?
“我想起刚才我们聊到的关于邂逅的话题,所谓邂逅,其实可能就是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是指什么?”
“当时你并不清楚那是什么,觉得只是风声,后来你才明白过来,啊,这么说来,那就是最初的邂逅啊。邂逅不会在当下就被你察觉,而是等之后回想起来时才能明白。”
“就像夜晚隐约听到的音乐一样?”
“对对。”织田由美看起来丝毫没有要发表什么伟大见解的意思,但正因如此,她的话毫无阻碍地进入了我的耳朵里。
“这么说来,是不是有首叫《小夜曲》的曲子?莫扎特的。”我说道,“就是那首超级有名的。”
“Eine kleine Nachtmusik?”织田由美说道。
我小时候曾经觉得这首曲子的德语名字很奇怪,直译过来是“一首小小的夜曲”,那不和“小夜曲”完全没区别吗?要是问我“不然还能怎么翻译”,我也确实没什么别的办法。
“大晚上的听那种轻浮的曲子,多吵啊。”织田一真开口说道。
“嗯,确实。”
结果,在小美绪钻进被窝入睡后,我又在织田家逗留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我实在觉得不好意思,边说着“我回去了”边站起身,织田一真则一边挥手一边说“快滚,滚吧”。
我站起身,拿起行李。就在快要走到走廊时,我看了一眼起居室一角的箱子,里面似乎堆满了孩子的玩具。当我看到其中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偶时,不禁“啊”了一声。“这个,很有名吗?”
在我弯腰拿起人偶时,织田一真和织田由美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说道:“啊,你不知道巴斯吗?”
“巴斯?”
“巴斯光年!”两个人又几乎同时说道。
“是什么?名人?”
“你这家伙,没看过《玩具总动员》吗?”织田一真大张着嘴,用比起轻蔑更像是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是动画片?”我一边看着那个愚钝的宇航员模样的玩偶一边说道。光看这玩偶的外表,简直想让人发问“你是从哪儿来的乡下人”。
“是动画片,准确来说是电影。你这家伙,打算没看过《玩具总动员》就死去吗?”
“我可没抱着这么明确的打算。”
“巴斯怎么了?”织田由美问道。
“没有,就是之前在做街头调查工作的时候……”
我向他们说明了之前在做街头问卷调查工作时,帮我填问卷的女孩儿的手机链上有这个人偶的事。
织田一真还是老样子,只按照自己的思路进行对话。“你们公司在现在这个时代居然还在做街头问卷调查啊?真是笑死我了。都什么年代了。”他只知道揪住这点笑个不停。
织田由美则默默地微笑着,说道:“佐藤,这难道不就是邂逅吗?”
“邂逅?”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词语,我提高了音量。
“哦,邂逅。”织田一真向我伸出食指。
“什么邂逅啊?”我最大限度地撇着嘴,“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啊。”
“也许还会再见啊。”织田由美瞪大了眼睛。
织田一真转身走回起居室,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递给我一张DVD。“喂,看看这个,看看《玩具总动员》吧。很有趣的。”
“你要借给我?真的可以吗?”
“还有第二部呢,那部你就自己买吧。”
“我才不买呢,这是给小孩子看的吧?”
“但是很好看啊。你先看看试试,怎么样?”
“被由美这么一说,我想看看了。”
“把刚才那部色情片也借给你吧?”
“不用了。”我摆了摆手。
在下行的电梯里,我独自看着DVD的外包装,暗自想着“要是把那部色情片也一并借来就好了”。
“佐藤先生,你在干什么?”
第二天,我在午休时间用公司的电脑搜索时,从我身后经过的相泽惠和我搭话。他比我小五岁,身材消瘦、个子很高,工作又做得无懈可击,属于这家公司里有资历又有威信的人物。
“最近一直加班,很晚才能回家,所以我打算在网上买点东西。”
“你要买什么?”
“DVD。《玩具总动员2》。”我竟然在说出这个名字时毫不羞耻,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确切地说,说的时候甚至还有些骄傲。当初对这部片子抱着“给小孩子看的”心态,看完后完全改变了。当然,这的确是部给小孩子看的影片,但我也被那些玩具的可爱举止、单纯却令人热血沸腾的故事发展,以及经过缜密推敲的画面构图所吸引。
“那部电影确实很棒啊。”相泽惠立即回应道。
“你看过?”
“唔,佐藤先生,你没看过吗?”
“嗯,是啊。”我挠了挠鼻子。
“你打算还没看过《玩具总动员》就死去吗?”
“这是什么流行的说法吗?”
“巴斯,真好啊。”
“巴斯是很好啊。”我点了点头。记得电影中的巴斯外形是宇航员,却打扮得像个奇怪的中年男子,所以起初我怎么也喜欢不上他。然而看着看着,我就对他产生了好感。
“啊,是藤间先生。”听相泽惠这么一说,我也看向走廊入口处。那里确实出现了最近一直在休假的藤间先生的身影,他穿着贴身的深蓝色西装,正要走进来,好似害羞又好似觉得抱歉地低着头。大多数同事都去外面吃午饭了,周围几乎没人在。他缓缓地走了过来,坐在我旁边、他的座位上。
“好久不见。”相泽惠打了一声招呼。
我也说了句:“您身体恢复了吗?”
藤间先生的脸上明显流露出疲惫之色。他的眼睛下面出现了黑眼圈,脸颊也凹了进去,脸色看上去很差,胡子也没剃干净。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向我们道了歉:“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谢谢你们给我发的短信。”
藤间先生在服务器出了故障导致数据消失之后就没来过公司,所以后来都是由我发短信来向他汇报修复情况。
“不管怎么说,没造成太大的损失真是太好了。”我说道。
“啊,佐藤先生被迫在深夜的街头做问卷调查来着。都是课长故意使坏。”一直在后面傻站着的相泽惠将这件事告诉了藤间先生。
“街头?”藤间先生瞬间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又在听到“课长故意使坏”时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他向我低下头,说:“真是对不住,佐藤。下次我请客。”
“啊,真的吗?”
“啊,真的吗?”相泽惠也趁机插了一脚,令人莞尔。
等相泽惠回到自己的座位后,藤间先生放下包,开始收拾桌上堆积的资料,时不时地问我“这是什么资料”。虽然他的外表显得很疲惫,但冷静的语气还是跟以前的藤间先生一样。他大概已经振作起来了,我心里想着。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请客”话题,我心里暗暗觉得藤间先生欠我一个人情,便有些有恃无恐,突然问起了他的私事。
“后来怎么样了?”
藤间先生看着我,“嗯?”了一声,过了片刻之后说道:“啊,还……没回来呢。”
“是吗……”
“不过,昨晚我们通过电话了。是她打来的。”
“是您妻子打来的?”
“聊了一个小时左右。”
“您看起来很高兴啊?”
“因为她一直音讯全无,我还以为断得一干二净了。电话也好,什么形式都好,只要能再次联系上她,我就很高兴了。”
我刚想说“您真爱您妻子啊”,又觉得这句话无聊至极,跟嘲讽没什么区别,于是作罢。改为询问:“请问,藤间先生,您和您的妻子是怎么认识的呢?”
藤间先生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到我的脸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起初他惊讶地皱着眉头,随即突然脸红,像一个公开了初恋的少年。“你这是什么问题啊?”
“我最近对这种事很感兴趣,想知道大家都是怎么与自己的女朋友或是妻子相遇的。”
藤间先生又重新转向电脑,敲起了键盘。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说:“你绝对……会笑出来的。”我突然觉得与我年龄相差近十岁的藤间先生变成了我的同学。“你听完之后,绝对会笑的。”
“我不会笑的。”
“我在街上走着,我的妻子从人行横道对面走了过来。”
“咦?”
“然后,我妻子的钱包掉了,我帮她捡了起来。这就是我们最初的相遇。”
我呆呆地张大了嘴巴,看着藤间先生。
“想不到吧?”
“想不到啊……居然真有这种事。”
“很老套吧?”藤间先生的耳朵都红了,像要把脸挡住一般弓起了背。
“哪里……居然会在现实中发生这种事,真是太厉害了。”
“厉害吗?”
藤间先生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手法熟练,动作近乎优雅。我端详了他许久,试图想象几年前,藤间先生与他的妻子在某条人行横道上擦身而过时的场景。
“我能再问一下吗?”我又厚着脸皮说道。
“嗯?”
“您会庆幸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掉了钱包的,是您的妻子吗?”
藤间先生停住了。敲打键盘的声音一停下来,公司里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他把右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手托着脸。从他的侧脸来看,他应该正在慢慢追溯从很久以前到前几天为止的记忆。
不久后,他开口说道:“是啊。我很庆幸那不是别人,而是她。我真是幸运。”
我有点感动,但那感动又令我有些难为情,于是我开玩笑地说道:“不知道您妻子是怎么想的啊。”
藤间先生笑得喷了出来。“她会怎么想呢?我真不想知道。”
“下次她再打来电话时您问问看吧。”
“不要。”
“这也是市场调查的一部分啊。”
藤间先生又笑了起来。“啊,不过前一阵子的那个什么,给了我很大的勇气。”
“什么那个什么?”
“重量级拳击赛。真精彩啊。看得我好兴奋。”
“藤间先生也会为那种比赛而激动啊?”
“哎呀,日本人居然当上了重量级的世界拳王啊,真是太令人感动了。连什么都没做的我也不由得为之骄傲。”
“感动到想要他签名的程度?”
“当然想要啊。”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藤间先生看向我的电脑屏幕。“啊,这个,我女儿也喜欢。”他指着《玩具总动员》的图片说道。
“这个很有趣啊。”
“我家有这个人偶。佐藤你要吗?”
“不用了,怎么说我也是大人了,想要的话自己去买就好了。”
办公室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大批同事踩着午休结束的点回来了。课长向这边走来,口气粗鲁又开朗地问:“哟,藤间,身体好了吗?”
“给您添麻烦了。”藤间先生站起来,鞠了一躬。
“不用在意。”课长大方地说道,“工作多得都快要烂掉了,还要拜托你了。”
那个周末,确切地说是周六,由于有无论如何都得完成的工作,虽然是周末,我也一大早就来到了公司。我自暴自弃地想着,这样下去恐怕夜里都没法回家,搞不好明天还得来上班。然而,过了中午,不知为何,制作资料的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结果傍晚就能下班了。
公司规定只有休息日上班时才能开车来。我发动车子的引擎后,突然想着反正都来了,不如去把DVD还给织田一真吧。
我事先打去电话,织田由美说“你想什么时候还都行”。我却有种如果不趁能还的时候去还掉,就会永远错失机会的恐惧感。
我不打算进屋,在门口将DVD递给了她。
“好看吗?”织田由美睁大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冲我微笑着问道。
“我把第二部也买了。”
听到我的回答后,她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你看吧!”
“织田呢?”
“去玩小钢珠了。”
“把家人抛在家里?”
“他时不时会去一次。”
我莫名地感到愤怒,并把自己的愤怒说了出来。“真是令人生气啊。”我说道,“放着这么好的妻子和这么可爱的孩子不管,他到底在搞什么啊?!”
“是吧?而且,他还出过轨呢。”
“真的?”
“真的真的。”
我眨了好几下眼,死死地盯着织田由美。她面露苦笑,却仍然十分镇定。“虽然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当时,连我都忍不住生气了。”
“生气是当然的吧。”
“不过他看起来已经在反省了。”这时她露出学生时代曾迷倒过众多男生的笑容,说,“啊,等我一下。”便走回了屋里。
我看着她沿着走廊,一直消失在尽头的起居室中。之后从起居室中啪嗒啪嗒快跑过来的人却换成了小美绪。“啊,是佐藤!”她指着我说道。
“啊,是美绪!”我也学她说道。
“你来干什么?我可以陪你玩哦。”她神气十足地说道。那细长的眼睛和直挺的鼻梁与织田由美一模一样。
“你好好打过招呼了吗?”织田由美也回到了门口,摸了摸女儿的头,随即将一个小小的人偶递给了我,“我要把这个送给佐藤了哦。”
“这是什么?”我接过来,然后立刻微笑起来。那是《玩具总动员》中巴斯光年的人偶,大概有食指那么粗,坠在一个吸盘下面。
“可以吸在车窗之类的地方。”
“我可以收下吗?”
“可以哦。”织田由美这么说时,小美绪则说着“不可以”。听说这是很久以前给小美绪买的玩具,但由于小美绪早就厌倦了巴斯,现在几乎沦为垃圾。织田由美在旁劝说道:“反正你也不要了啊。”这样一来我更不好拒绝,只得心怀感激地收下了。
“那代我向织田问好。”
就在我要离开时,织田由美说了句“希望佐藤能遇到邂逅”。小美绪也拍了几下手,然后合掌说道:“希望佐藤能遇到邂逅。”
“我会努力完成你们的期待的。对了,由美,你对你和织田的相遇有什么看法?”
“我?”
“对对。因为你看,你当时肯定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二十七岁时就有两个孩子了吧?”
“那当然了。”织田由美猛烈地摇了好几下头,“我还以为我会是拼命工作的晚婚类型呢。真是意外的发展啊。”
“真是意外的发展啊。”美绪学她说道。
“真是意外啊。”我也说道。
“但是啊,这样也不坏。孩子们这么可爱,丈夫虽然明显是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怪男人,不过傻傻的,也不招人讨厌。嗯,这样也不坏。如果问我是中奖了还是没中,我想应该是中了。”
听着织田由美这席话,我突然想起大学时代,织田一真告诉我“由美怀孕了”时的场景。在这之前,我并非特意想要淡忘,只是不知为何,那个场景隐藏在我的记忆深处。
“你该不会是故意让她怀孕的吧?”
面对我半开玩笑的责问,织田一真摇了摇头,干脆地说道:“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他在这种事上不会说谎。之后他又说:“真的是意外啊,是意外。但是,真厉害啊。我真是得救了。因为这样一来,我和她之间的联系……”
“你和她的联系?”
“就变得very very strong啦!”
“为什么要说英语啊?”
“是啦。”
离开织田家的公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开车回家的路上,四周漆黑一片,明明时间还没到那么晚啊。我握着方向盘,意识到冬天确实来了,打开了车里的空调。
在离家还有十公里左右的地方,我遇上了交通拥堵。
这是一条不用通过国道的近路,平常来往车辆很少,今天却被红色的车灯填满。我没什么急事,所以并不太着急,但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方向的车道倒是行驶通畅。
等了片刻之后,车辆开始缓缓前进。这时看不到从反方向驶来的车辆了。
应该是施工吧,我想象着。应该是前方的某条行车道在施工,所以需要两边的车辆轮流通行。稍微前进了一会儿后,前方的车子又停下了。我把脚踩在刹车板上时,又看到右边的车道上出现了从反方向驶来的车辆。
没有比道路施工更烦人的事情了。我突然十分后悔走了这条路,同时心里想着最近这段时间都不要走这条路了。进一步想,还希望双休日加班这件事短期内都不要再发生了。
车龙又开始移动,我踩上油门,心里想着反正又会马上停下吧。随后,仿佛是在教育我“如果你这么想的话就真的会成真哦”一般,施工现场的负责人员居然刚好在我的车子前面挥下了发着红光的引导棒,示意我“停下来停下来”。
负责人员穿着像是羽绒服一样的厚外套,上面贴着夜光胶带。他微微对我鞠了一躬。这几天入夜后便十分寒冷,真是份辛苦的工作啊,我想着,也在车里行了个礼,虽说并不是为了表达敬意。
等通过这里,再往后就应该畅通无阻了。
我听见了什么声音,好像是放在副驾驶席上的包里的手机在震动。我伸过手去,来电显示的是“藤间先生”。说起来,驾驶时打电话好像是违法行为吧?我有些犹豫,又自作主张地说服自己“反正现在车子停着没动啊”,便接了电话。
“抱歉周六还给你打电话。”藤间先生说道。
“出什么问题了吗?”工作时间以外的电话,大多是因为系统故障或是客户那边出了问题这类突发性事件。
“啊,不是的。”藤间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一点儿时间。”我看向前方行驶的施工车辆和拿着红色引导棒的工作人员说道。似乎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轮到我发动。
“是这样的,今天妻子给我打电话时,我问了她。”
“问了什么?”
“就是上次你说的那件事。”
“啊,当初邂逅的事?”我感到有些好笑,面部表情也放松下来。近四十岁的职场前辈居然跟后辈说这种事,多少感觉有些冒傻气。何况,这也不是什么需要特意打电话来说的事啊。“您妻子说她庆幸当时邂逅的是藤间先生您了吗?”
“不。”
“没有吗?”
“她说,那时她是故意把钱包丢掉的。”
“啊?”
“她说‘我是故意丢掉的’,因为希望我能捡起来向她搭话。没想到都活到这个岁数了,居然还会发现新的真相啊。”
“真是一段佳话啊。”我眯起眼睛回道。但是藤间先生的妻子似乎还不打算回家。“是吗?这样啊……”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不知道这样的话该跟谁说,所以……”在对话的最后,藤间先生害羞地说道。
“嗯,您又不能跟课长说。”我开了个玩笑,“如果再次碰巧跟您妻子擦肩而过,您会不会故意把钱包丢下?”
“肯定要丢啊。”藤间先生立刻说道。
“不知道您妻子会不会给您捡起来啊。”
“估计会拿走吧。”
藤间先生挂断了电话。
我将手机放回包中,“呼”地吐了一口气,感觉到吐出的气息在车内起舞。
有人在敲我的车窗。我吓了一跳,往外看去。
看到施工人员站在那里,我更加畏缩了。
我打开车窗,冷风嗖地吹了进来。窗边的工作人员弯下腰对我说:“非常抱歉,反方向开来了一辆大卡车,能麻烦您往左靠一点吗?”
这时我才发现,穿着羽绒外套的工作人员竟然是名女性,头上还戴着头盔。
“啊,知道了。”我把手放在手刹上,突然意识到,我曾见过这位工作人员。
她看向停下动作的我,我们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
如果在平常,我应该不会上去搭话。可不知为何,我开了口。
“那个……”
或许是因为刚刚听到的藤间先生的事,还有之前织田由美的话,以及学生时代织田一真说过的话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那个……”
“什么?”
“需要站着做的工作真辛苦啊。”我说道。
她愣了一下,显得有些戒备,随即立刻开始回忆,并似乎记起了往事。“啊!”她冲我露出微笑。“是啊。”又指着我的靠背说,“不过我觉得,整天坐着的工作应该也很辛苦啊。”
我放下手刹,握住方向盘。她准备从我的车边离开,却在半路指着我的前车窗笑了起来。
我看着她指的方向——吸在前车窗玻璃上的巴斯光年人偶,也朝她微笑起来。“巴斯,真好啊。”我试着说了一句,但她好像没听见,于是我又加了句,“洗发水买到了吗?”
我把车开向一旁,心里想着如果明天也要去上班的话,我还要走这条路。幸运的是,工作貌似多得都快要烂掉了。
2 Light heavy轻重量级
因为听不清坐在我前面的板桥香澄在说什么,我关掉了电吹风机。“嗯?你说什么?”我贴近她的耳朵询问,她笑着回答:“啊,抱歉抱歉,我不该在你吹头发的时候说的。”
板桥香澄是从两年前开始光顾这家美发店的顾客。虽然她没有特别指名,却总是由我来为她服务。一开始我们只会在剪发时聊上两句,后来逐渐发展到一起去买衣服、看电影,到现在已经成为定期见面的朋友。
她比我大两岁,快三十了,但皮肤十分有光泽,很适合穿领口开得很大的衣服,看上去就像二十出头的漂亮模特。她说她是在东京市区内上班的普通OL,但若说她所从事的是更加光鲜的工作,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你看昨天电视里播的那个年轻男孩要向自己喜欢的人表白的节目了吗?”
“我不太看电视。”我很想打开电吹风机来为板桥香澄吹干头发,但那样就听不见她说话了,所以我没有按下开关。
“啊,是吗?格斗技什么的也不看?”我知道板桥香澄正通过镜子看墙上贴着的拳击海报。在被典雅的黑白两色占满的店里,那张海报中裸着上半身的野蛮男人显得格外显眼。虽然很突兀,但因为是喜欢拳击的店长执意贴上的,便没人把它揭下来。
“那个人很有名吗?”我看着海报中那个握着拳头、名叫“温斯顿·小野”的拳击手问道。
“算有名吗?”板桥香澄歪了歪头,“在日本,重量级选手还蛮少见的。因为规定是体重九十公斤以上,不太适合亚洲人。”
“那个叫小野的人,是冠军吗?”
“还不是呢。但他最近好像说想挑战一下。”
“我觉得格斗技有些危险,所以不太喜欢。不管哪方倒下都叫人心情不好,不是吗?”
“是啊。”板桥香澄表示同意,“那美奈子你更喜欢瘦高的知性男子吗?”
“非要选的话,算是吧。”回答了她之后,我又不禁“啊”了一声,因为想起了一件无聊的事。“是不是还有什么轻重量级啊?”
“啊,有的有的。是未满八十公斤的级别。”
“到底是轻还是重啊,真搞不懂。”
“的确。”板桥香澄笑了起来,“而且,重量级和轻重量级之间还夹着一个次重量级,也很让人搞不懂啊。”
“那个,咱们刚才在聊什么来着?”
“啊,对了对了,刚才的话题跟格斗技也有些关系。”板桥香澄继续说道,“昨天的节目里,有个让某个男孩对单恋的女孩表白的环节来着。”
“好像是有这种节目。”
“但是啊,那个男孩一直下不了决心,最后说如果日本选手在拳击比赛中获胜了的话,他就表白。不是那个温斯顿·小野选手的比赛,而是别的选手。他说他要根据比赛的结果来决定要不要表白。”
“这不是把责任全推给别人吗?”我不太喜欢这种不爽快的人,所以语气有些生硬,“要是人家输了,他就决定放弃?”
“是的,很讨厌吧?而且,他还偏偏选在一个十字路口告白,到时候打算在正对面的建筑物大屏幕上打出‘请跟我交往’之类的大字呢。”
“这也太……”我皱起眉来,“有些让人吃不消啊。”
“怎么能突然来这么一手呢?从我们女性这方来看,简直是令人难以忍受啊。”板桥香澄一副仿佛自己就是那个被告白的当事人一般,“什么戏剧性啊,浪漫啊,他根本就是误会了吧。搞这种东西,会让人觉得压力太大啦。”她撇着嘴,一边透过镜子看着海报一边说道:“heavy啦。”
“是啊,压力太大了。”我表示同意,终于又打开了吹风机。我用热风吹着她的头发,手上加快动作,想把板桥香澄的黑色长发吹干。可她又说了些什么,我只好再次把吹风机关上。
“啊,抱歉抱歉。”板桥香澄对打断了我的工作表示歉意,“我刚才只是说了句‘也是因人而异’而已。”
我看向正前方的镜子,镜中的板桥香澄眯起了眼。“也就是说,刚才那场搅得周围的人不得安宁的告白啊,如果对方是自己喜欢的人,应该会觉得很高兴吧。”
“是啊。”我点了点头,镜子里的自己当然也跟着点了点头,“是啊,确实因人而异呢。”我说道。不过,在略微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我又说道:“但是,还是有些压力啊。”
“根据对象不同,heavy不能变成light heavy吗?”
“我不能接受。如果是告白,我更喜欢小型却郑重的形式。”
“是啊……”
之后板桥香澄又向我搭话数次,我不得不屡屡停下吹风机,迟迟无法完成工作。渐渐地,我终于发现,板桥香澄是故意打断我工作的。“抱歉抱歉,因为你把电吹风开了又关的样子很可爱。”她那光明正大的语气居然让我生不起气来,真是不可思议。
“说起来,美奈子你有男朋友了吗?”
我为板桥香澄修剪完头发并做好了造型。结账时,她隔着柜台问我了这么个问题。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一时有些退缩,想想又觉得这种冒冒失失的风格确实符合板桥香澄的个性。虽然她总是冒昧地说一些不知轻重的话,却并不让人讨厌。
“没,还没有呢。”没必要说谎,我如实回答了她。
“那你看我弟弟怎么样?”由于板桥香澄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语气就好像在说“你要是渴了的话,可以喝我的这罐果汁”一样轻快,所以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还跟着干笑了几声。没想到,她又接着说:“我能不能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弟弟?”我感到十分惊讶。
“把电话号码告诉他又能怎样?”
“就算只是打打电话也好,你就陪陪他吧。还是说发短信比较好?我弟弟现在没有女朋友。自打半年前跟前女友分手后,他就一直无精打采。”
虽然我心里想着为什么非要我陪她那个没精打采的弟弟啊,却并不打算抱怨出来。
“谢谢你的好意,还是算了吧。”
“真的?你不用客气的。”
“我还是客气客气吧。”我为我们之间这段奇怪的对话而笑了出来,“不过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弟弟的事啊。”连她有弟弟我都是头一次听说。
“我们家是姐弟俩哦,两个人相互扶持,努力走到了现在。”
“啊,是这样啊?”
我仿佛看到了总是满不在乎的板桥香澄背后隐藏的沉重身世,不由得挺直了身子。
“是啊,真要说起来可是又臭又长,还是不说了,反正现在也不在一起住了。他住在东京市内的公寓里。要说我弟弟……唉,的确没什么特别之处可说的。”
“你要把这个没什么特别之处可说的弟弟介绍给我?”
“啊,你好敏锐啊。”她满不在乎挠头的样子很潇洒,“虽然我是他姐姐,但我想说,他真的是一个好男人,绝对不会对女孩施暴。”
“这不是最基本的条件吗?”我回应道。
“上次我们俩走在路上被醉汉缠住,他还点头哈腰给人家赔礼道歉。”
“听着很不可靠啊……”
“虽然不可靠,但我弟弟是个很认真的人哦。”
那天晚上,就在我从浴缸里爬出来、茫然地看着电视的时候,手机响了。上面显示的陌生号码使我犹豫了一下,又因为等对方挂断太麻烦,就按下通话键,把电话拿到了耳边。在接起电话的那一瞬间,我又为自己的毫无警惕感到心慌,但已经太晚了。
“啊!”对方出了一声。
我一边说着“喂”,一边想着明明是你给我打来的电话,“啊”什么啊。片刻的沉默之后,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那个,我是板桥香澄的弟弟。”他的声音在男人里算是比较高亢的,听起来年纪很小。
这次换我“啊”了一声。我反射性地伸手拿过身旁的遥控器,将电视的音量调小。屏幕上,正在大声怒斥的刑警突然变得温和起来。“啊,你好。”除了这一句,我真没别的可说了。我记得我给香澄的回答是“请不要让他给我打电话”,可事到如今再埋怨对方也不太好,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您有什么事?”对方的语气有些警惕。
“什么事?”
“啊,我姐姐说你找我有事,让我给你打电话,说有重要指示。”
“怎么可能?!我根本没事找你啊。”
“啊,是吗……”男人的声音突然松懈了下来。
“是啊。”我说道,“大概是有什么误会吧。”
“啊,是吗,真是抱歉。”他突然感慨道,“有时我真搞不清楚我姐姐在想些什么。”
我眼前浮现出他在繁华的街道上被醉汉缠住,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逃走的样子。他给我的印象并不是软弱,而是沉稳又坦率。从板桥香澄那模特般的外表推算,他的样子也大概能想象得出来。
他说了句“实在抱歉,打扰了”,准备挂断电话。我自然回应着“没有,我也有责任”,打算把手机从耳朵旁拿开。没想到就在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准确来说,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来客。
我发出一声短促却高昂的悲鸣,扔掉了手机,盯着那只正在这间租来的公寓的墙上移动的、富有光泽的黑色昆虫。那虫子沿着斜线迅速地移动,又突然停下来,仿佛要将周围的情况观察一遍,令我毛骨悚然。
我慌忙捡起手机放到耳边,那边的男人正慌张地喊着:“怎么了,怎么了?没事吧?”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视线片刻不离那只发出黑色光泽的虫子,向对方解释道:“只是家里出现了那种虫子而已,真对不起。”
“哪种虫子?”
“哎呀,就是那种黑色的、移动时会发出沙沙声的虫子啊。”我总觉得要是说出了那个名字,厌恶感就会侵占我的全身。
没想到电话那头的他理所当然地说道:“啊,是蟑螂啊。是看到蟑螂了吗?”
“这可是第一次啊,第一次!这还是新房子呢。”我不希望对方认为我住在有蟑螂出没的地方,于是还没意识到就在向对方辩解了。就在我说话的时候,那只虫子又开始移动了。我再次发出悲鸣。
“还是把它干掉比较好吧?”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
“干掉?怎么干?”
“用报纸卷。”
“那种物理性攻击我做不到。”我斩钉截铁地说道。把虫子打死这么可怕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呢?“再说了,打死后的尸体要怎么处理啊?”
“那就用化学性攻击吧,用喷雾。”
“我没有啊。”
“那就去便利店买啊。”
“万一它在我去买的时候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多可怕啊。”我缩成一团,背靠着墙,半认真地想着,完了,这个房间已经被占领了,被那只虫子占领了。
“或者你把窗子打开,祈祷它会出去?”
“这样也许可行。”
“不过也有可能把它的伙伴给引进来。”男人说道。
我真的生气了。“别说这种话吓我啊,浑蛋!”
“最后怎么样了?”坐在我面前的山田宽子问道。我们正坐在居酒屋的日式房间里。她用筷子戳着杂乱餐桌上的炸鸡。炸鸡被戳起来,骨碌骨碌地转着圈。坐在隔壁桌的公司职员们吐出的烟飘了过来,被厌恶香烟的她露骨地挥散。
“没办法,只能用卷起来的报纸把虫子打死,然后用一次性筷子夹起来扔了。”我尽量声音平板、不带感情地说道。
“我们不是说这个。”向前探出身来的,是坐在山田宽子旁边的日高亮一。他们俩是我十多岁时,在当时很喜欢的重金属乐队的演唱会上认识的,自那之后便成了好朋友。后来乐队解散了,我们却仍保持着密切的往来,如今已经是不分彼此的伙伴。山田宽子和日高亮一都成了知名企业的职员,整天忙着加班和出差。但每次与他们在居酒屋相聚时,我都觉得他们还是当年去现场看演出的他们,一点儿都没变。
“不是说这个,是问那个打电话的男人啊。你和他怎么样了?是不是托蟑螂的福,打破了距离,约好‘下周,在涩谷见’之类的?”他开玩笑似的说道。
刚才山田宽子和日高亮一问我:“美奈子,最近有没有跟男人有关的话题?”我回答说“没有”,结果两人都露出十分无聊的表情。我没办法,只好把两天前发生的那件跟板桥香澄的弟弟有关的事告诉了他们。
“你们是不是要结婚了?”山田宽子胡乱猜测道,“仅凭一通电话就光速结婚,闪电登记入户。”
“怎么又来了……”我伸手拿起中扎啤酒放在嘴边,“没有那种关系,只是普通聊天而已。”
“真好啊。”山田宽子噘起了嘴。她在一个月前刚与远距离恋爱的对象分手。“这么新鲜,真好啊。陌生男子打来的电话,多让人心动啊。”她一副感叹的口吻。
“才不会心动呢。”我的脸扭曲了起来。实际上,我确实觉得有些新鲜。和没有见过面、几乎不知道对方身份的人打电话聊天,甚至可以说是件很愉快的事情。板桥香澄的弟弟的声音很可爱,虽然话不多,但这样就不会因为过于亲昵而惹人不快,我感到很开心。
“那你们没有约好下次见个面什么的吗?”日高亮一那张因酒精而变得通红的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这就是邂逅啊,真好。”
“没有没有,不是什么邂逅。”我斩钉截铁地一口咬定,“说起来,我是挂了电话之后才意识到我连他的名字都没问。”我一直管他叫香澄她弟。
“你在搞什么啊?!”日高亮一嘟嘟囔囔地埋怨着。
“唉,算了,那就好好地培养吧。”把炸鸡戳得乱七八糟的山田宽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培养什么?”
“当然是爱慕之情了。”山田宽子的眼睛闪闪发亮。
“当然是蟑螂啊。”同一时刻,日高亮一说道。
“我们去齐藤先生那里吧。”日高亮一提议道。
此时,我们三个已经分摊了费用,走出待了三个小时的居酒屋。齐藤先生是个小贩,在离我们住处最近的地铁站附近的小路上支了个桌子做买卖。以前那里曾是个买首饰的小店,但齐藤先生卖的不是首饰,而是歌曲。
长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与一台小型音箱相连。旁边还有个类似存钱罐的东西,是用来放钱的。此外就是写着“齐藤先生一次一百日元”的看板了。
一开始路过这里时,我并不知道这是卖什么的店。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太清楚。就是只要付一百日元,之后对他说“我现在的心情是这样的”、“我现在正处于这种状况”,齐藤先生就会一边默默点头一边敲打电脑键盘,随后播放一段歌曲。并不是播放一首歌,而是只放其中一段。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那段歌词或旋律一定会与客人的心情格外贴切,让客人变得愉悦。这种形式与算命和提建议完全不同,既能让人感到神清气爽,又感觉很好玩。虽然还没到大排长龙的地步,但他的生意确实十分兴隆。
说起来,根本没人知道这位身材颀长、沉默寡言的店主的名字,只因为他放的曲子全是一个叫齐藤某某的音乐家的作品,大家就把他也叫作“齐藤先生”了。
也有人说,其实他就是那位齐藤某某音乐家,但如果是本人,又实在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把自己的曲子拆开来卖。而我对那位齐藤某某的事完全不了解,自然无法分辨真伪。
有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日高亮一下定决心辞职跳槽,就是因为这位齐藤先生。那大概是在一年半以前,同样是在我们三个人喝完酒之后回家的路上,日高亮一对齐藤先生说:“其实我正在烦恼要不要辞职。”他在我们面前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从他对齐藤先生所说的话中得知,他想辞职是因为“偷懒前辈的工作一件又一件地压在了我的头上,真是受不了了”。
齐藤先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点了好几下头作为回应,并缓缓地敲着电脑键盘。随后,一段歌曲便通过音箱播放了出来。
咬断锁链吧!甩掉项圈吧!现在立刻从这里跳出来吧!
一个安静却有迫力的声音响起,又戛然而止,简单粗暴到让人想问“只有这么一段吗”。然而,这段歌曲播完之后,夜晚的宁静立刻被衬托出来,留下了独特的余韵。
日高亮一“嗯”了一声,露出一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表情,说道:“原来如此啊。”后来听说他当晚就决定辞职了。
我们一起蹲在齐藤先生面前,说了声“晚上好”。桌子前没放椅子,导致我们蹲得有些吃力。
齐藤先生还和往常一样,一副超然的表情,沉默地点了点头。我以前从他那沉着冷静的外表推断他应该比我们大,但最近觉得也许他与我们同龄。
“那,先由我开始。”山田宽子往箱子里投了一百日元,“那个,我与前男友分手已经有一个月了,我并不想这么沮丧,可就是怎么都无法开心起来。”她的话既不像在征求意见,也不像在报告近况。
齐藤先生仿佛在说“我明白了”一般点了点头,立刻敲起了键盘。
啊,曾经那般欢笑的日子,自那以后我还从未拥有过。喂,现在你在做什么呢?风吹过了大街,你还好吗?喂,我还好吗?
我觉得对刚分手的她来说,如此温柔轻快的歌声起不到安慰的效果,反而会让她更加悲伤。山田宽子却显得心满意足。“嗯,很好。”眼睛有些湿润的她微笑着小声说道,“我还是鼓足干劲努力工作吧。”
“努力到在如今这个时代已经很少见的那种程度?”
“对对。那应该也蛮有意思的。”
接下来,日高亮一付了一百日元,然后开口说道:“在山田后面说这事,感觉有些难以启齿,但其实……我打算跟正在交往的女朋友分手。”
“不是吧?!”我们都惊呆了。虽然我只见过他的恋人一面,但他们似乎已经交往很长时间了,我还以为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呢。
“别的先不管,为什么你刚才喝酒的时候不说,而是跑来齐藤先生这里倾诉啊?”山田宽子眼角的泪还隐约可见。
“这个嘛,就是看心情啊。”日高亮一挠了挠头。
齐藤先生又点了点头,之后敲起键盘。他大概剪辑并保存了大量齐藤某某的歌,并把那些片段背了下来,好在一瞬间完成选择并播放。仔细想想,能掌握这门手艺也挺惊人的。
在说再见之前,想试着再回想一次。第一次接吻的日子,第一次抱你的日子。
日高亮一听完后“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啊。”就没再说下去。
这样一来,我也不得不说点儿什么了,但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事需要倾诉。没办法,只好在投了一百日元后说:“请为我们三个人送上一些话吧。”
齐藤先生“嗯嗯”地点了第三次头,手指迅速移动,仿佛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要按哪个按键一样。
吹着口哨前进吧,无力地垂下肩膀的朋友啊。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天空中有美丽的星。
一段十分惹人喜爱的旋律传了出来。虽然不知道他选择这段的意图何在,但我的心情却变得很好,另外两个人似乎也和我一样。“好了,走吧。”我们一同迈开步子,像事先说好了一样看向天空,寻找天上是否有星星。
电话是在第二天晚上打来的。跟前一天的时间几乎一样,我结束了美发店的工作后回到家,吃完晚饭洗完澡,正看电视时,手机响了起来。虽然我没有保存他的电话号码,但我知道,那是前一天打来过的电话,就接了。
“我是板桥香澄的弟弟。”他报上名来的方式也与当初一模一样,真不知该说他是有礼貌还是见外。
“晚上好。”我应道,“上次谢谢你了。”
“虫子,没事了?”
“托你的福,在那之后就没再出现过了。”我看向墙壁,不管看见什么都觉得像是那只虫子。
说话声调很高的他并没有说明自己为什么又打来了电话,只是向我道歉说“我问了姐姐,她承认说了谎,给你添了麻烦,真是抱歉”。
我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感到不快,于是说了句:“我也很抱歉。”又说,“香澄小姐真是个怪人啊。”
“怪人一词可不足以表达我姐的奇怪啊。”他有力地下了断言,听起来有些可笑,“应该造一个新词汇才行。”
他一直在很小声地说话,并不是很流利。我在这时问他:“板桥多大了?”
“我记得是二十九岁。”
“不,我不是在问香澄小姐。”
“啊,问我?”
“对对。”
“二十七岁。”
“啊,和我一样。”
也许是因为得知我们同龄的缘故,在那之后,我们毫无顾忌地以朋友的口气聊了很久。当然,那时我们的共同话题就只有他姐姐,于是我说出了我们一起去买衣服时,香澄在试一条窄腿牛仔裤时脱不下来,结果在试衣间里摔得啪啪响的故事。而他则对我说:“你知道麻将室的招牌上经常会写‘风速0.5’吗?”
“我不太了解麻将,但应该见过。”
“那是比率的意思,像是说明基本价为一千点换五十日元之类的。虽然大家都在用麻将赌钱,但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于是就在看板上用风速来代替。”
“啊,原来如此。”
“前一阵子我问我姐:‘你知道那个风速是什么意思吗?’想看她懂不懂。结果她自信满满地回答道:‘啊,那个不是“即使你像风一样快速和牌,我们也不会生气哟”的意思吗?’”
“啊?”
“那家伙似乎真的觉得‘风速’一词里隐藏着那样的含义。”
我愣住了。就连完全不懂麻将的我,也觉得什么“即使像风一样快速和牌,也不会生气”是明显不可能的。
“她是真那么想,甚至还说从以前到现在,她就没想过除此之外的解释。‘即使像风一样快速和牌,也不会生气’,这是哪门子的规则啊。”
我觉得如果是板桥香澄,大概确实会对此深信不疑。
最终,我们那天聊了近一个小时,之后既没说“下次再聊”,也没说“那就到此为止”,只是在互相说过“那就这样吧”之后挂断了电话。我立刻钻进被子里,虽然再次意识到忘了问他的名字,却也不太后悔,睡了个好觉。
等到板桥香澄一脸高兴地对我说“听说阿学给你打电话了?”时,已经又过了两个月。就在我想着“香澄小姐应该快来店里了,估计会把弟弟打电话的事当成话题”的时候,她就来了。“那孩子完全不向我报告,我还以为他被你拒绝之后就没再联系了,结果听说你们在电话里聊了不少?哪怕告诉我一声‘你们俩进行得很顺利’也好啊。”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摊开的杂志,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关心还是不关心。我随意瞟了她一眼,发现她正在看东京市内的外科手术名医排行榜,这跟她在我心中的健康美人形象不太相符,令我感到有些意外。
“什么进行得顺不顺利啊。”我泰然应对,同时偷瞄了一眼正前方的镜子,为自己的脸和耳朵都没有变红而松了一口气,“不知怎的,我们俩明明连面都没见过,却自然而然地成了能聊天的朋友。”
“你想跟他结婚吗?”板桥香澄笑着问道,语气轻快得好像认定我和他绝对不可能走到那一步一般。
我用剪子剪下夹在左手指缝中的她的头发。
电话并不是每天都有。他会每周挑一天或两天打过来。当然,如果我想打过去的话也可以打,但由于我们俩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就像在没有想看的电视剧时打发无聊的时间一样,所以一周一次或两次的频率刚刚好,我也没什么更高的要求。就连他的名字叫作“学”这件事,我也是过了好久后才知道的。一开始我还有些客气地叫他“学先生”,但鉴于他是个与我同龄的聊天对象,这种称呼很麻烦,现在我就叫他“阿学”了。
“你们没打算见面吗?”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确实没有。”
“嗯,我弟弟是很害羞。”板桥香澄说着目露凶光,仿佛在说“真是不中用”。
我忍住即将浮现的笑容,她却敏感地问我:“有什么好笑的?”
“我昨天晚上正好在电视上看了一部电影,是个武打片,讲的是师父向发誓复仇的主人公传授武功的故事。”
“成龙?元彪?醉拳?还是三十六房?”板桥香澄接连不断地抛来各种问题,我不禁想飞身躲闪。
“电影中,师父面对完全不打算复仇的主人公感叹了一句:‘真是不中用。’他那严峻的表情跟香澄你现在的表情真是太像了。”
“顺便问一下,那个师父长得帅不帅?”板桥香澄只会在这种地方耿耿于怀,害我扑哧笑了出来,又急忙扫视了一下店内。要是太吵闹,会遭其他工作人员白眼的。
剪完头发之后,我又帮她洗了一次头。正当我要使用吹风机的时候,板桥香澄突然问我:“阿学会偶尔突然不联系你吗?”
“嗯?”我一边将吹风机的插头插进插座里,一边想了想,“虽然他有时候打来的很突然,但总体上还是比较固定的。”
“嗯,他在这方面很认真的,是典型的A型血。”
“这么说来,他自己也说过,说自己是纤细又一丝不苟的A型血。”
“所以身体健康方面格外容易出状况。”她似乎在无意之中说漏了嘴。
我条件反射地接口问道:“他身体很不好吗?”
板桥香澄却没有回答,而是问我:“你们平常都聊些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都是闲聊。”
例如昨天聊的是我在老家的朋友,同时也是我的高中同学由美。她是一位气质成熟又很自然的美人,自高中时代起就十分受欢迎。虽然我们上的是女子高中,但她曾在上学乘坐的电车里,以及顺路走进的快餐店等各种地方被男生表白。每次她一脸抱歉地拒绝时,那样子都像将大批敌人咔嚓砍倒的武士一般帅气。表白队伍中也不乏长得很帅的男生,周围的人有时也会责备她说“太可惜了”,但她只是笑笑。这样的由美是我的骄傲。
“她在上大学后交了一个男朋友,是个很奇怪的男人。啊,与其说奇怪,倒不如说给人感觉很自由。”
“自由?”
“就是以自我为中心。最爱自己。后来她有了孩子,直接退学结婚了,现在连第二个孩子都有了。那个甩了无数个男人、让我感到无比骄傲的朋友,居然在二十六七岁时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真是不可思议啊。我不是说这不好,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现在你还以她为傲吗?”
“那当然了!”我回答道。现在的她更令我感到骄傲。“就连她那个奇怪的老公,现在也像是洒在西瓜上的盐一样了。”
“原来如此。”
“前一阵子我问过她:‘由美,你到底喜欢他哪一点?’”
那是时隔很久,我和她再次在老家见面的时候。我们坐在大众餐厅的一角,我对面的她把婴儿车放在一旁,温柔地微笑着,说:“我也说不好,但是我很喜欢我、我老公,以及我们的孩子这样的组合。”
听了我的话,阿学感慨地说道:“西瓜小姐说得真好啊。”
“阿学会说自己工作上的事吗?”板桥香澄问道。
“不太说。我倒是会说。”
实际上,由于我人生中的大半部分精力都奉献给了美发店的工作,所以话题总会说到工作上。比如有些客人,明明是按他的要求剪的,到头来他却会怒吼“把我的头发还回来”。还有一位男士——看起来应该是一位客人的恋人——在椅子上苦等时,会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精读四格漫画,等等。我们聊的大多是这些事情。
“你知道阿学的工作了吗?”
“他说他是普通上班族。”我一边回答,一边在心里暗想“普通”真是个方便的词汇,“他说他的工作很无聊,只是一味地重复,没什么意思,所以不太跟我说。”
“嗯,确实。阿学的工作无聊又单纯,确实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
“可是管理工作也是很了不起的工作啊。”
“管理工作?这是阿学说的?”
“是啊。嗯?不是吗?”
板桥香澄沉默了一会儿,嘴里咕哝了些什么,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好事一般,两眼放光地说:“他只是工作有些特殊,所以估计以后会有一段时间没法给你打电话。”
“怎么回事?”
“我弟弟的工作会定期变得很忙。”
“因为交货期限之类的?”我想起我的前男友中有个当系统工程师的,曾经因为系统完成期限临近而连日加班,导致音讯全无。
“正是。”板桥香澄用力地点了点头,“所以他也许会有一个月或两个月突然音讯全无。”
“啊,是吗……”我意识到自己显得有些落寞。
“但等那段时间过去以后,他又会和你联系了,所以你不要抛弃他啊。”
真是暧昧不明的预告啊,我一边想着一边含糊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反驳着,不管期限多紧,也不至于突然音讯全无吧?
然而正如她所说的,过了一段时间后,阿学不再给我打电话了。
“然后呢?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又打来了?”山田宽子一脸惊讶地问。
“等了一个半月左右吧。”我用吸管将乌龙茶喝完。
“先不说这个,你们这种只靠电话的交往居然能持续下去,这才最叫我感到难以置信。”日高亮一抱着胳膊歪着头,说道,“你们想挑战吉尼斯纪录吗?”
上次我们三个聚在居酒屋,是在阿学第一次打来电话不久。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八个月,也就是说,我们的通话持续了八个月。
“一个半月里一点消息都没有?美奈子你有试着打过去吗?”
“我觉得打过去可能不太好。”其实有好几次我都想打过去,都已经把手机放到耳边了,但又觉得对方可能正好在工作最忙的时候,现在打过去,搞不好会破坏对方的心情,于是作罢。
“为什么不用短信联系?”山田宽子有些生气地说道。
“我们并不是没用短信联系过。但是,不方便联系的时候,发短信也会不方便吧。”
“搞不好电话打过去就有别的女人来接了。”日高亮一乐着说道。
“有可能啊。一点儿事先通知也没有,突然就不打电话了,这也太奇怪了。”
“不过,在音讯全无之前,他确实在电话里说过工作会变得比较忙,连晚上也没时间。”我在无意识间开始为他辩护。
“他再打来电话后也没有解释吗?”日高亮一先催促路过的店员快点上菜,然后这么说道。
“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打来了电话。”
“要是你们只在电话里聊天,可不好办啊。”
“为什么?”
“我们公司的化妆品就没法发挥威力了,我还想让你用上呢。”在化妆品制造公司上班的山田宽子笑着说道。
“没关系,我会化好妆接电话的。”
“要是视频电话普及了,就真得那样做了。哎呀,真是太麻烦了。这么一想,视频电话绝对不能普及啊。”
过了音讯全无的一个半月,正当我有些想要放弃,觉得如果他再不打来电话,就不是暂时不联系,而是想和我自然地断绝关系的时候,他突然打了过来。那天晚上,正在看电视的我被手机上显示出的他的电话号码吓得心脏猛跳,毫无必要地慌乱起来,心里雀跃不已。不过,这是我自己的小秘密。我用脚把电视遥控器移过来,调小了音量。屏幕中情绪激昂的刑警又变得温和起来。
“喂。”我接起电话。
他说:“好久不见,我是阿学。”他并没有特意说明工作繁忙期间的事情,只是和往常一样,安静地说了一些发生在他周围的事。
例如,“今天我走在人行横道上,”他开口说道,“我走在人行横道上,看见对面有一位爷爷迈着蹒跚的步伐走过来。虽然很危险,但他还是拼命将右手举了起来,好像小学生一样。”
我在脑海中想象着那个画面。步履蹒跚的老人弯着腰、举起右手,穿过了马路。这景象使我既想笑,却又感到有些不安。
“那时我觉得,只有那位老爷爷一个人举起手,感觉有些可怜。”
“为什么啊?”我笑了出来,“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举手?”
“对对,就好像举起手是不对的行为一样。”虽然我从没见过他,却觉得这种思维方式很像他的风格,“所以,我也试着举起了手。”
“也就是说,你们两个人高举着手,从人行横道的两头出发,然后擦肩而过了?”
他小声地笑了起来。“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位老爷爷瞪了我一眼,估计以为我在嘲笑他吧。”
“有可能。”
与他聊着这些的时候我感觉那么地自然,仿佛之前一个半月的空白完全不存在一般。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并不是与恋人和好的那种安心,而是类似得知好朋友不会转校时的放心。
“这种交往方式还真是复杂,简直可以说不太健康。你打算持续到什么时候?早点见面不是比较好吗?”喝得满脸通红的日高亮一说道,“搞不好你期待了好几年,等到一见面,却发现对方是个奇丑无比的大叔。”
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我皱起了眉。我的确也曾试着想象阿学的外表会是什么类型,以及他会是个怎样的男人。但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我又会想“我和他不就是一起聊天的朋友而已吗”。
“说到底,美奈子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啊?我记得你的上一个男朋友长得特别帅,还有点自恋。”山田宽子说道。
日高亮一也大声附和:“没错没错。”
“是啊,是有这么个人来着。”我说着,觉得在回忆很久以前的往事,“就是那个帅哥男朋友,当我被地铁里的醉汉纠缠时,他自己害怕地逃走了。你问我喜欢的类型,可真是难住我了,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那,如果那个阿学戴着副厚眼镜、面色青白、瘦得像豆芽菜一样,你会怎么办?”日高亮一问道。
“搞不好他就是你那个前男友呢。”山田宽子说。
我忍不住回道:“要真是那个人,我一定会察觉到的。”毕竟在电话里聊了八个月了。
“他肯定有什么不能跟你见面的理由。”这时日高亮一有些认真地说,“别往坏处想,可能是不能自由出行,或是能打电话但不能做别的事之类的。”
“像是在监狱里……之类的?”山田宽子两眼放光。
“不是那种,比如在住院什么的。”
“啊!”我发出理解的声音,感到日高亮一的这一答案说进了我的心里。
“那……会不会是那种?个子很高、头发有点乱、长得很温柔、有些沉默的那种男人?”
“宽子你这是在说谁啊?”
她微微一笑,说:“就是那位齐藤先生啊。”就是那个每收一百日元就会播放一段音乐的男人。
“啊,那可真令人意外。”我一边茫然地回应,一边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位齐藤先生年龄不详,真实姓氏估计也不是齐藤,就算是板桥香澄的弟弟也不奇怪。“被你这么一说,我都不好意思再去齐藤先生那里了。”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虽然不是有意而为,但我直到三个月之后才又去拜访了齐藤先生。
我和阿学谁都没有提出想缩短彼此间的距离,而是继续维持着已经可以称得上惯例的电话交流,继续着令人愉悦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我开始觉得,可能我与他的关系会永远保持这样。或许即使我和他各自有了恋人,也会把这件事作为话题,在电话里讲出来。这样也不错。
恰好在一个月前,他的工作又忙了起来,电话交流又中断了。在电话中断的前一天晚上,他对我说:“我有一项必须拼命努力做的工作,所以暂时没法打电话了。”
“你的工作真辛苦啊。”
听了我的话,他向我坦白说:“其实我觉得我不太适合现在的工作,所以曾经很想辞职。”虽然我们不太聊他的工作的话题,但以前我从没感觉到他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吓了一跳。
“曾经想辞职?”
“管理工作,不太适合我。”他没底气地说道,“不过,上周我去找了你以前对我说过的那个人,就是那个会给人放歌的人。”
“齐藤先生?”
“对对。”
这时我当然不能说“那是我为了试探你,看你是否就是齐藤先生本人,才对你说的”。但同时,他居然会特意来我家附近找齐藤先生让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直到现在我才有了我和他住在同一片土地上的真实感。
“那个人很有趣啊。”
“怎么样?”
“我跟他说了我现在的情况后,他真的为我放了一段歌曲。”
“是什么样的歌?”
“嗯……”他那边传来噼里啪啦的操作声,随后他害羞地告诉我他手边有音响,还说他很喜欢在齐藤先生那里听到的那段歌曲,于是去买了CD。
“他告诉你歌名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位齐藤先生开口说话,所以有些意外。
“没有,他不告诉我。”他不高兴地说,“没办法,我只好买下了那位歌手的所有CD,一张接一张地听,这才找到的。”
“那个人是不是唱片公司派来的间谍啊?”我笑着说。
之后电话那头开始播放CD。他放了一首完整的歌曲,并没有明说哪段才是齐藤先生抽出的段落,但我似乎明白了。
Oh yeah!去吧!已经准备万全。Hop,step,warm up,oh no!之后应该是jump才对!说什么“请不要改变”,不期望新事物的人啊,再见吧。
我也在听了这段歌曲后挺直了腰板。
“再见。”他挂断电话时已经过了深夜零点。虽然不知道下次电话会在什么时候打来,但我突然下定了决心。我穿着一身老土的运动装出了门,走到地铁站附近。齐藤先生还在那里。我快步上前,兴奋地把双手戳在长桌上,身体前倾,递出一百日元,说:“请给我来一次。”就像在发出将棋的挑战一样。
跟我打电话的朋友来了吗?他是个怎样的人?我很想问问齐藤先生,却不知该如何说明。
“现在的我,有些搞不懂恋爱之类的事。还有,我朋友的工作似乎很辛苦,我却无法为他做什么,让我觉得很着急。请为这样的我选择一首合适的歌曲吧。”我的语气在无意识中变得像在给名人出难题一般。
齐藤先生还是那样,一脸超然。他弯曲手指,比出个圆圈,仿佛在说“知道了”,随即敲了几下键盘。一首轻快的歌曲传了出来。
我们因为爱恋与胜负而匆忙。如果有人流下了眼泪,我也会装作哭泣。然后就会忘记,连那些不能忘记的东西都忘记。会有人来做些什么的吧?你又会去哪里呢?
虽然我完全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回答“是啊”,然后穿着老土的运动装去了一趟便利店,买了肉包子回家。
“阿学没再联系你了?”又过了大约半个月后,板桥香澄来到店里,冲我问道。随即她又像是阿学的母亲一般对我道歉说:“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弟弟总是这么自作主张。”
“我完全不在意,也没生气,不就是电话嘛。”我一边说一边故意地拉了拉她的头发。板桥香澄马上嚷嚷着“你生气了你生气了”,吸引了店里其他客人的注视。
“他应该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才没办法联系你。唉,阿学似乎也有自己的考虑。”
“考虑什么?是指转行吗?”
这时,板桥香澄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向我,双眼放射出少女才有的光芒。
“喂,今天你要不要来我家?”她问道。
“去你家?”虽然私下和她见过很多次面了,但邀我去她家,这还是头一次。
“对对,一起看电视之类的,怎么样?”
“看电视啊……”我完全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仿佛要从她的话中裁出真意的轮廓一般挥动着剪刀。
“很久以前我们聊到过,有人决定靠拳击比赛的结果来决定要不要表白,记得吗?”
“啊,在电视节目上?”
“我弟弟似乎想干同样的事。”
“啊?”
“今天正好有重量级的世界拳击赛。你看,就是那个。”她看向店里的墙壁。店长喜欢的那个重量级拳手温斯顿·小野的海报贴在那里。他似乎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成长,取得了向世界冠军挑战的机会。
“因为叫重量级,我还以为会是更巨大、更胖的人呢。”
“因为他们把身体练得很结实啊,就连迈克·泰森都不会给人感觉像个巨人。但是居然有日本人挑战冠军,这在以前根本想都不敢想。时代真是变了啊。”板桥香澄感慨良多地摆了摆头,“然后,对,如果比赛的结果是挑战者胜利,阿学就打算向你表白哦。”她接着说道。
“什么?”我先是眨了眨眼,随即看了看周围,又确认镜子中的自己没有脸红,嘴巴张开又合上。
“他很傻吧?”
“他这不是想把责任全推给别人吗?”我说道。部分是因为害羞,但也有一部分是真的生气了。“如果那个人输了,他要怎么办?”
“美奈子,怎么样?开心?还是不开心?”板桥香澄眯起了眼。“怎么说呢……”我感到混乱,“不太喜欢。”“也是啊。”她也点了点头。
板桥香澄住在一栋很漂亮、看起来很贵的公寓里。然而,更令我吃惊的是,她居然已经结婚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我觉得用不着说啊。而且相比之下,我更希望别人觉得我是单身啦。”她把我领进房间,“放轻松就好,我丈夫出差去了。”
我环顾着屋里的摆设,为不知该坐在沙发的哪个位置而惶恐。窗边的架子上摆放着照片。我的视线自动地溜了过去,想找找里面是否有阿学,又暗骂自己“就算找到又能怎样”。
板桥香澄将刚送来的外卖比萨在桌子上摊开,又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来吧,让我们来为比赛加油吧。”她大声说道,“为了美奈子。”
我对格斗技原本就不是很熟悉,更加对自己能否享受这场比赛直播而感到不安。比赛开始前的仪式和对两名选手的冗长介绍都十分无聊,使我觉得自己果然对这种比赛没什么兴趣。
而且,阿学居然想靠比赛结果来决定与我的关系,这点也让我很不高兴。
然而,比赛开始后,我就被吸引了进去。
比赛铃声响起的同时,两名大块头男子便扭打在了一起。他们快速地移动着紧实的身体,挥舞着拳头。当有拳头打中对方的手臂和肩膀时,连电视机这头的我都能听到咚咚的声音,使我的全身都被这场严肃的较量所带来的紧张感包围。重量级一词给我的印象是迟钝而笨重,事实却完全不同。双方那敏捷有力的拳头一次次掠过空中。
我感到视野中好像出现了什么东西,原来是挺直后背、摇头晃脑、疯狂挥动手臂的板桥香澄。回过神时才发现我自己也和她一样,被比赛影响,晃动着身体。
“这两个人都是靠力量取胜的进攻型选手,所以很有看点。他们完全不在意什么比分,拳击赛就该这样!”板桥香澄两眼放光地说着,但我完全没听懂,只是想象着现在在全国各地观战的各种各样的人,想象着他们都摇动着身体且一脸兴奋的样子。
第二回合与第一回合相同,两个人一直在对打。日本选手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长着一张精悍的面孔,却多少显出几分孩子气。而他的对手,卫冕冠军,看起来则像个从容的大人。
“打倒他!”板桥香澄喊道。
那一瞬间,日本选手的右臂蓦地伸长。“击中吧!”我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这一边。这与阿学的表白无关,只是我对比赛太投入了。卫冕冠军身子后仰,躲过了这一拳,并露出毫不在乎的微笑。那微笑有些令人生气,仿佛在说“你是绝对不可能打倒我的”。
每当回合结束时,我都会重重地吐一口气。板桥香澄也拿起罐装啤酒,沉默起来。
随着回合数的增多,我可以看出屏幕中选手的动作有些迟缓了。就在我单纯地想着这种比赛如果一直持续下去也太辛苦了的时候,外国卫冕冠军冲着背靠围绳的日本选手挥起了右拳。日本选手弯起手臂挡住了这一拳。就在卫冕冠军后退一步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挑战者的眼睛躲在防守的手臂后面闪闪发光。尽管他恐怕并不想听从像我这种第一次观看比赛的业余人士的话,但我命令般喊道:“就是现在!”
挑战者的右拳挥了出去。板桥香澄也叫道:“打倒他!”
卫冕冠军的身子十分缓慢地向后倒了下去。
我心情舒畅地与板桥香澄拥抱,然后吃掉已经变冷的比萨。“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场好比赛。”她说。
“哎呀,真是太激动了。”我说出了真实感想。
之后,我下意识地把手机放到了桌上。板桥香澄眼尖地发现了,微笑着说:“哦,在等那个把责任全推给别人的男人的电话吗?”
他真的会向我表白吗?我半信半疑。不过,虽然我还是不想原谅把这么重要的事依托在拳击比赛结果上的他,但在看过刚刚那场比赛后,我的感动使我的愤怒变得有些模糊了。
播完比赛直播后,电视上开始播放电视剧了。我对此没什么兴趣,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话没有要响的迹象。话说回来,我觉得要是真会有电话打来,还是在自己家里接比较好。
“新冠军肯定正被人热捧呢。”板桥香澄换了个频道,刚刚成为冠军的温斯顿·小野身穿休闲衬衫出现在节目中。大概是因为疲劳还没有消除,他回答问题时的声音很小。
“你知道他为什么起了温斯顿·小野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吗?”板桥香澄突然问道。
“为什么啊?”
“你知道约翰·列侬吧?那个人的全名叫作约翰·温斯顿·列侬,中间的温斯顿还是英国首相的名字。他在与小野洋子结婚后,想把中间的名字温斯顿改成小野,却没有得到许可。结果他护照上的名字就变成了约翰·温斯顿·小野·列侬,这种看起来像傻瓜一样的名字。这是我丈夫跟我说的。”
“他的名字是从这里来的?因为姓小野?”我看向电视中的新冠军。
“对对,是我丈夫开玩笑时建议的。他说反正都是要取个假名,不如就起列侬的名字吧。”
“你丈夫?咦?你们认识吗?”
“要是用阿学这个名字,听起来不是很弱吗?”板桥香澄边说边笑开了花。
“什么?!”我脑中一片混乱,只能死盯着电视屏幕。
“我以前的旧姓是小野。”
“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所说的管理工作,大概是说‘拳击训练馆’的‘馆里’吧?真没想到我弟弟还能想出这么妙的主意。”
“那个……”
“因为美奈子你说过讨厌格斗技,于是我劝他一开始别说自己的工作。”板桥香澄骄傲地说。然而我什么都没听进去。
这时,新冠军对着话筒笑了,精悍锐利的五官突然变得柔和,他害羞地说道:“接下来的挑战,是与某位女性见面。”
主持人自然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于是爆笑着问道:“如果那位女性正在收看这次采访,你打算怎么办?”
“她应该没在看,因为她对格斗技好像没什么兴趣。”新冠军答道。
“但她其实在看啊。”板桥香澄在沙发上舒展开四肢,一脸坏笑地说道。
我只能目瞪口呆。
“在电视节目上说这种话也没用啊。”板桥香澄说道。
我苦笑了起来,只好回答:“压力好大。”把“其实还是分人啦”吞了回去。
我离开板桥香澄的公寓,回到了自己家。据她所说,阿学恐怕还会被各种电视节目争来争去,所以暂时不会打来电话。
“他才刚打完比赛啊,电视台还真是手下不留情啊。”
“唉,为了打拳击比赛,还有很多事情是他必须要做的。”板桥香澄仅在那时,说出了一句体贴拳击手弟弟的话,“阿学正在努力呢。”
从地铁的台阶上走过时,我看见齐藤先生又出现在了老地方。我走过他身边,又折返了回来。我刚把一百日元取出来递给他,他就露出一副压根不用听我说话,早就知晓全部了的神情点了点头,开始操作电脑。
播放的是以下这段轻松欢乐的歌曲。
Good day出门吧。Good day开始了。新的太阳,下个百年,现在就是good timing。开始吧,等待已久了。对,现在就是那个时刻。Good timing。
从那之后,齐藤先生便从那个地方消失了。我和阿学一致认为他是去别的城市了,无须为他感到寂寞。然而日高亮一却开始肆意想象,并乐呵呵地说“一定是跟JASRAC发生权利纠纷了”。
3 Documenta文献展
世界杯四年一次,信州诹访市的御柱祭六年一次,生日一年一次,那五年一次的是什么呢?藤间坐在独栋公寓的餐桌边,一边喝着罐装啤酒,一边在脑海中提着虚幻的问题——五年一次的是什么?
以前,他曾向公司的后辈提出过同样的问题,后辈自信满满地回答:“藤间先生,是Documenta吧?”藤间又问他:“毒什么?你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意思?”随后后辈有些骄傲地向他解释,那是每五年举行一次,在德国举办的现代美术展览会。不过他对详细情况也一无所知,只能随便地胡乱猜测说:“名字大概是从document之类的词汇衍生出来的吧。”还说,“反正肯定是记录或者文件的意思。”
“‘反正肯定是’,这说法可真过分啊。”藤间笑着说道。
但是,答案跟文件展之类的海外活动无关。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还有一项五年一次的活动。
那就是汽车驾照的更新。
藤间看向桌子上的驾驶证。
照片上是五年前的自己,虽然表情冷淡,但并没有愤怒或不满。那时——他不得不开始回忆,那时妻子还在,女儿应该一岁了吧。那时的他仍然与家人们一起,在这个家里生活。只要一这样想,他便有些嫉妒五年前的自己。“你还不知道吧?”他好想告诉相片中的自己,“下次更新驾照的时候,你就成了一个独自寂寞地喝着啤酒,反反复复地查看手机,就为了确认有没有妻子发来的短信的男人啊。”
桌子上摆着一年前一家人在动物园拍的照片,是女儿把这张照片放进她在幼儿园亲手制作的相框里的。站在大象前面的女儿伸长右臂模仿象鼻做怪相,而分站在两边夹着女儿的正是藤间和妻子。为他们拍照的,是另一位恰好在场的年轻女人。藤间突然记起来,当时那名少妇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婴儿背带里还有一个婴儿。“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那天晚上,妻子等女儿睡着后说道,“那位妈妈那么辛苦,带着小孩和婴儿,你居然还满不在乎地问人家能不能给我们拍照,真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她投来轻蔑的目光,“让人家拍完照后,你连一句谢谢都没说。”
“是吗?”面对她的指责,藤间只得茫然地回应。他不记得了,但是可以推测,她说的应该是事实。
“你这个人总是这么少根筋,对,就是不太那个什么。”
“什么?”在反问的同时,他自己也想到了。
“敏感。”妻子说道。
同时藤间问道:“是敏感吗?”
妻子做事一丝不苟,对自己的行为举止在意到了有些神经质的地步,随时四处留心,为确保不出任何差错。即使犯了个极其细小的错误也会不停地反省,还总是想不开。对这样的妻子来说,少根筋又毫不体贴的藤间恐怕经常惹她发怒吧。然而,藤间对这个问题也不太上心,反而乐天地觉得“她以后会慢慢地习惯我的性格的”。
藤间曾经想过,如果有了孩子后,事情将会如何变化。照顾婴儿想必是件辛苦的事情,到时妻子应该也无法再维持她的无微不至和小心谨慎了。她应该也会学会偷懒,也就能够理解藤间的粗枝大叶了。还是说她会发挥天生的较真性格与洁癖,一边照顾婴儿一边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从而对少根筋的藤间更加生气呢?我到底该期望哪一种发展呢?藤间像在想象远方国家的战争走向一般。
结果,事情走向了藤间所不希望的那个方向。
“我这么努力,想要好好地做下去。”
“你做得很好。”
“我做的根本不够完美。”
“够完美了。”
“虽然不够完美,但我有想要努力的心。而与我相比,你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要努力,没有想要做好的心,对不对?”
“不是的……”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藤间也有心想要在自己所能意识到的范围里尽量做好,只是他的心网织得太不细密了。
“你说你会去扔垃圾,结果还不是忘了?说好了要是加班晚回家要给我打电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突然需要加班,一般情况下真的非常忙乱,根本没时间联系你啊。”
“但是我们说好了啊,说好了你还忘,说明你觉得无关紧要,只要毁约就行了,对不对?上次你说过要收拾储藏室的,这都一年了,还是那样。”
妻子指向走廊,储藏室在北边,里面全是钓具、滑雪用具和电吉他之类的属于藤间的杂物。
“什么事都只做到一半,你还真是不会把一件事踏踏实实地做到最后啊。”妻子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大呼小叫,反而像是看开了,就像在说“今年冬天真冷啊”这种凭一己之力无法改变的天气状况一样。“做什么事都粗心大意,你对扫除和整理这类事根本就没有兴趣。”
“工作太忙,我想做做其他的事,来转换一下心情。”藤间坦诚地回答道。
藤间所在的那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接受委托进行市场调查,让注册会员回答问卷并回收,最后上报分析结果。大部分职员是负责调查或分析工作的,藤间则负责管理公司的内部系统,像是管理员工使用的电脑,以及维护那些用来保管数据的服务器之类的。
妻子自结婚前就苦笑着说:“电脑只要出点小差错就会造成大事故,不是吗?亏你还能胜任这份工作啊。”其实连藤间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生来怕麻烦、没耐心、讨厌拘泥于小节的自己,会做系统管理员这样的工作呢?而且他极少犯错。公司里的藤间和生活中的藤间就像是两个人,性格差异极大,甚至可以说是表里不一的两个人格。“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性格,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才会在公司拼命地集中精力吧。”他以前曾这样解释过,并且觉得这就是事实。
然而妻子却冷淡地回了一句:“是吗。”她会不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她肯定很想说“你的意思是,在家里就可以给别人添麻烦了,对吧”?
“大概因为我是AB型血吧。你看,不是都说AB型血的人拥有双重人格吗?”藤间被迫为自己申辩。
妻子的眼神却更冷了。“血型什么的又没有科学依据。而且要是真那样,麻烦你在家里也发挥出细心严谨的A型血那一面好吗?”
不管怎样,在公司里,大家确实都认为藤间是一名一丝不苟、极少犯错的员工,对他十分信赖。
然而,这份信赖也在半年前土崩瓦解。妻子只留下了一条写着“再见”的短信,就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藤间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脑海中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困惑与愤怒。那时他的精神状况已经不适合与服务器打交道了,却还要熬夜维护服务器。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大叫着把眼前的桌子踢飞了。虽然他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情况,但那时与他一起工作的后辈职员告诉了他。
他那一脚造成的震动弄塌了架子,又使后辈手里拿着的咖啡洒了出来,导致备份数据损毁得一干二净。
藤间非常沮丧,向公司请了长假。他甚至在烦恼是否该引咎辞职。不过最后还是回到了公司。
周围的同事们都很和善,然而,由于自己散漫的一面已经暴露,藤间十分害怕其他人会和妻子一样对他产生厌恶感。于是他像刚学会开车的司机停车时一般小心,提心吊胆地与同事们接触,战战兢兢地工作,不知不觉又过了半年。
他翻开手边的日历,又看着驾驶证。
藤间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托着腮开始想象。她今年也会在星期日来吗?
自己居然在期待与妻子之外的女人相遇,真是太罪过了。罪恶感隐隐袭上他的心头,又立刻消失了。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事实上,藤间和那个女人完全不是那种关系。
藤间第一次遇到她是在十年前。那时,她向二十九岁、刚刚新婚的藤间说了句:“不好意思。”
正在排队的藤间眼睁睁地看着这名从面前的小亭子里出来的矮个儿女子冲着自己的脸伸出了手,他急忙后仰着闪开。“您到底有什么事啊?”
“对不起,能借我用一下眼镜吗?”说这句话时,她已经把藤间的眼镜拿走了。她的身上包着个布带一样的东西,里面有个婴儿,那个婴儿也瞪大了眼睛。
“那个,我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视力下降了,所以没通过检查。但是驾照更新的期限就到今天为止,而我下午还有事,来不及去配眼镜了。”
藤间身子前倾,看向前方的小屋子。
那是汽车驾照中心里的视力检查所。接待时间已过,多数来更新驾照的人都已完成了视力检查,正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等待负责拍照的工作人员叫自己的名字。
几乎没什么人在排队等待接受视力检查了,就剩藤间和排在藤间后面的这几个了。
屋里的工作人员问:“你在干什么?”
拿着藤间的眼镜的女性回答:“您好,请让我戴着这副眼镜再测一次。”说着直接回到了屋子里。
“别人的眼镜怎么可能合适啊。”藤间冲她说道。但抱着婴儿的她却说“没事的”,随即像要奔赴战场一般勇猛地冲进了屋子。
“非常感谢你。”检查出来后,她把眼镜递给了藤间,“多亏了你,我才合格了。”
“啊,是吗……”藤间呆呆地回答。由于接下来就被叫了名字,他便走进屋子,接受了检查。
“为什么大家不到更新期限的最后一刻就不行动呢?”检查视力的负责人说道,看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于是藤间没有回答。“以前是以生日为更新期限,现在又延长了一个月,竟然还是一样。懒散的人到头来怎么都改不了啊。”
藤间在等待区的椅子上坐下后,刚才那个带着小孩的女子走了过来。“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她的头发梳成马尾,脸上几乎没有化妆,可以说成淳朴,也可以认为是无趣。然而她的鼻梁高挺,又是大眼睛、双眼皮,让人觉得像小鸟般可爱。她的头发染成茶色,但已长出一截黑色的新发。大概是没时间去美发店吧,藤间想象着。
“我平时实在是没时间休息。”
“我也是。”
“除了今天,我根本没时间来更新。所以只能在这周日,也就是更新的最后期限来。”
“啊,是吗……”藤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应声附和,“你是不被逼到极限就不做作业的类型吗?”
她开心地笑着说:“是啊,是啊。连贺年卡都要等到大年三十才写,最近干脆等过了年才寄出去。”
“你丈夫对你这点很宽容吗?”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藤间就意识到自己不该毫不顾忌地谈到人家的家庭,不由地有些紧张,害怕对方对自己产生防备心理,于是赶忙辩解般地说道,“我啊,我总是被妻子骂。”
“嗯?”
“今天对我来说也是最后期限,最后的周日啊。”
她“啊”了一声,表情明朗起来。小婴儿依旧闭着眼,眼睑上的睫毛仿佛是这世上最纤细的东西。“平时没有休假时间吗?”
“是啊,很难有。”藤间在回答之后产生了一些罪恶感,坦白道,“不,其实可以休假。只要我坚持请假,并在事前提出申请,但我很不擅长这么做。”
“你也是在大年三十才写贺年卡吗?”
“最近是在新年那天写。大概是因为我太怕麻烦了吧,做什么都喜欢拖延。”
“我们真是志同道合啊。”她在笑,脸上却浮现出一丝阴云,“但是,男人还好说,像我这样的女人如果不勤快点儿,就太糟糕了。不擅长打扫,不会及时洗碗,有时还得让工作回来的丈夫干这些事。”
“你们可要小心,不要离婚啊。”藤间说道。当然,他说的时候只是想开个玩笑,然而那时的她却露出一脸严肃的神情,回答“是啊”。藤间觉得有些抱歉,急忙补充道:“但是,现在你有了小宝宝,忙不过来家事也是应该的啊。虽然我家没有孩子,对你的状况也不太了解。”
“可在这个孩子出生之前,我就很怕麻烦了。贺年卡不拖到最后一刻就不写,驾照也赶在最后期限更新。大概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吧。”
藤间自己也有同样的问题,所以很赞同她的说法。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说“是啊,这是你性格的问题”。
她低头看向胸前婴儿的睡脸,那极度温柔的眼神让藤间吃了一惊。面对她那自然流露的、超越了意志和感情的温柔,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这位母亲的目光,似乎使婴儿的睡脸更加恬静了。
“真可爱啊。”藤间说道,这话有一半是为了让她打起精神才说的。
“是啊。”她笑了起来,又说道,“但是,育儿果然很辛苦啊。”
那是她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之后,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在发现彼此的生日只差一天后,藤间被叫到名字要去拍照了。他站起身来,说道:“那再见了。”后来他突然想到,哪怕问一问那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也好啊。
“藤间,你离婚了吗?怎么离的?”课长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问。
豪放磊落且独断专行的课长似乎认为公司与学生时代的运动社团是一样的地方。对下属来说,比起上司,他更像是个净出难题的前辈。但他也因此很会为部下着想。不过,现在他两眼放光地问“你离婚了吗”,恐怕仅仅是出于好奇吧。
“课长,一般很少有人问‘怎么离的’,都是问‘为什么’吧?”
“听好了,解决对外问题,重要的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做’啊。”
“夫妇关系和外交又不一样。”
犯下服务器的错误后,精神十分疲惫的藤间请了一段长假。课长也说“情绪低落的时候,只能先睡一觉再说”。藤间回公司之后过了几天,课长对他说“藤间,去喝酒的日子就定在今天吧”。明明他们从来没约好过,课长却说得好像“反正要去喝一杯”一样,藤间只得苦笑。课长经常会在快下班的时候展开地毯式轰炸,约部下一起去居酒屋。即使被年轻员工无情地拒绝,他也绝对不会不满,非常爽快。出于这个原因,几乎没人反感他。只要来了兴致,愿意跟课长两个人去喝酒的员工也不在少数。
藤间与课长来到公司附近的居酒屋单间里,面对面坐下。一开始两人聊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渐渐地,话题就转移到了家庭上。最后,藤间迫不得已,说出了妻子离家出走的事。
“听好了藤间,这就是外交啊。妻子可是与自己宗教不同、历史不同的另一个国家啊。你们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外交技巧是必须掌握的。第一,态度要坚决;第二,要保全对方的面子;第三,不能做出任何保证;第四,要守住国土。就是这么回事。离婚也是个伟大的选择。与无法合作的国家保持距离,那是为了彼此的国民好啊。”
藤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但他很庆幸课长说出的是这种轻佻又荒谬的理论。
“是不是你或你的妻子有了外遇啊?”
“您不是说理由是什么都无所谓吗?”藤间脱口而出,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回答,“不是的。起码我没有外遇。”。
“那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她只是突然带着女儿走了,所以我才感到非常吃惊,才做出了给公司带来麻烦的事。”
“你看吧。”课长不知为何张大了鼻孔,显得很兴奋,“要是搞砸了外交问题,连第三国也会受牵连的。”
“但是后来,我有点明白妻子生气的原因了。”
“哦,快说,说出来我听听。原因是什么?”课长身子后仰,靠在椅子上。
“简单来说,”说到这里藤间感到有些羞愧,“比如有一次,我在大减价时买了一件毛衣,把它摊放在起居室里。刚买的衣服上不是会有标签吗?上面写着尺码之类的。小小的,拴着根绳子。我就用剪刀把那个给剪下来了。”
“这么小的事啊?”
“然后我就把毛衣收到了我的衣柜里。”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啊。”
“过了一会儿,我妻子看见了扔在那里的标签,问我:‘这个可以扔吗?’我当然回答可以。她说:‘那你负责把剪刀放回去哦。’就把标签扔到了垃圾桶里。”
“然后呢?”
“然后……我给忘了。”
“忘了什么?”
“忘了把剪刀收起来。”
“不是吧?”课长瞪大了双眼,嘴角上扬,好像惊讶得快要笑出来了。
“是真的。我没把剪刀收起来。当然不是出于恶意,我在这种事上总是这样。”
“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你该不会是说,这就是你们离婚的原因吧?”
藤间耸了耸肩。那一次,过了一段时间后他看到妻子把剪刀收了起来,心里暗想“完了”,赶忙道歉说:“我忘了把剪刀收起来了。”妻子却面无表情地说:“常有的事。”之后再想想,那时她的侧脸上已透出了几分决心。
“因为没收拾剪刀这种小事就离家出走,你妻子是有多在乎细节啊?”
“不,不是的。”为了强调,藤间稍稍提高了音量,“是长期积累而成的。是负面事物的长期积累。刚才我也说过,我真的总干这种事。我既懒散又不认真,总忘事,还总干蠢事。我妻子对我这些毛病早就很不满了。她一直在忍耐,就在她的忍耐气球膨胀到快要爆炸的时候,出了剪刀这件事。”
“剪刀还是尖的,用来捅破气球真是再好不过了。”课长说道。
藤间无法判断这句话是不是一句恰当的评论。
“即便如此,就因为这点小事吗?人总会犯错的啊。”
“可我的犯错频率太高了。而且我心里可能也在想‘这点小事有什么关系啊’,在外交中,不知反省的对象一定会被讨厌的,对吧?”
“你都这么清楚了,还是改不了?”课长十分惊讶,“嗯……可能确实改不了吧,性格这种东西……”他喝干了啤酒,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不过,藤间你是这种性格的人吗?在我眼中你可是个一丝不苟、非常擅长处理琐碎事情的人啊。所以我才会提拔你为系统管理负责人。”
藤间挠了挠眉心,用筷子夹起炸鸡,自暴自弃地说道:“我这人有两面性,血型又是AB型。”
“我不讨厌把所有事都推给血型的人哦。”课长开心地点了点头,“不过居然会因为这种事离婚,藤间你也真够受的了。”
“还没有正式离婚呢。只是离家出走而已。”
“现在你们都住在哪里啊?”
“我现在一个人寂寞地住在我们原来的家里。要是问我妻子和女儿去哪儿了……大概是回老家了吧。”
“老家在哪儿?”
“东京。”
藤间没有联系妻子的老家。不,确切地说,他打过一次电话,然而对方说“我不知道女儿和外孙女在哪里”,随后砰地撂下了电话。原本藤间和岳父岳母的关系就不好,便也无从得知他们是不是在知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故意这样冷淡。女儿还小,即使换个幼儿园也不会有什么大影响,这也是促使妻子离家出走的原因之一吧。
“真是一个麻烦的外交问题啊。”
“我该怎么做才好啊,课长?”
课长把嘴抿成一字,发出了呻吟一般的声音。随后他开口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要是非让我提个建议的话……”他喝了一口啤酒,然后咬住烤鸡肉串,把签子拔了出来,“前一阵子我和家人一起去了迪士尼乐园。最近那里是不是改叫迪士尼度假区了?反正我的妻子和女儿都很喜欢那里,我就带她们去了。”
“您真是顾家啊。”
“这也是外交。”课长说道,“然后,那儿不是有什么游行吗?就是最后米奇会从大家面前经过,挥手的那个。”
“啊,有的。”
“我也无意识地挥手来着。在米奇挥手的时候,我也跟着一直挥。”
“什么意思?”
“米奇会向四面八方一直挥手啊。不过那可真够累的,这样挥手可是非常累的。你来试试。”
藤间听到“你来试试”时有些困惑,但在他试着将右手挥了十秒钟后,确实感到手腕酸疼。
“那家伙可是要一直那样挥手啊,真是太厉害了,可是很累的。虽说是工作,一般人也办不到吧。”
“不要把米奇挥手说成是工作啊。”
“可是啊,米奇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米奇哪有什么脸色……”藤间盯着课长的脸,然而课长好像打算就此终止这个话题。
藤间急忙追问:“课长,您刚才说的这件事,我该得出什么结论才对?”
“别问我啊。”
第一次在驾照中心相遇时,那位少妇抱着一个孩子。藤间在五年后——从现在来看是五年前——知道了那个孩子的性别。也就是说,在下一次驾照更新的时候,他们又碰巧相遇了。藤间那时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事。想必对方也是如此。
最先发现对方的是藤间。当他在周日来到拥挤的驾照中心,排在视力检查的队伍中时,突然想起五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不由得自言自语:“说起来,上次在这里,我的眼镜被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抢走了啊。”就在这时,他的眼中出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小孩穿着印有电视节目里出现的英雄角色的上衣,好奇又有些戒备地看着周围。藤间看向他的右手,发现他正牢牢地牵着妈妈的左手。之后他看到了孩子妈妈的脸,发现就是当年的那个女人。她似乎已经完成了视力检查,正在等候室附近呆站着。
藤间苦笑起来。这次她又是在生日过后一个月,临近截止期的最后一个周日才来。
他没想上去搭话。隔了五年的再会,确实有一些“偶然的喜悦”,但他并不知道对方是否记得他,所以觉得以过分亲昵的态度去接近人家似乎不太好。
因此,当对方说“哎呀,真巧”的时候,藤间突然心生感激。那是在藤间做完视力检查,正漫不经心地走着时,她从后面走了过来。旁边的男孩子不停地问:“喂,妈妈,这是谁啊?”
“五年,真是转眼就过去了啊。”刚坐在椅子上,她就开口说道,“我都三十岁了。”
“不是才刚三十岁吗?”藤间发自内心地表示羡慕。那时的藤间已经三十四了,开始在意腰上堆起的赘肉来。
“我五岁。”男孩张开了手。
“是吗?”藤间眯起了眼睛。
“莫非你有孩子了?”
“咦?”
“没有吗?我只是凭经验瞎猜的。一旦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觉得别人的孩子看起来也格外可爱。你现在的表情很温柔。”
原来如此。藤间点了点头。“嗯,我在一年前有了孩子。”
他叹了口气,其中既包含到了这把年纪却突然报名书法教室般的害羞之情,也包含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被任性并以自我为中心的一岁孩童所折腾出的疲惫。
“是男孩吗?”
“是女儿。”藤间边说边有些害羞地皱起了眉,又叹了一口气,“育儿真是辛苦啊。”
她笑了出来。“不过你看,等她长到像我们家的孩子这么大的时候,就会很轻松了。”她一边抚摸着男孩的头一边说,“对吧?”
藤间重新看向她的脸。和五年前相比,先不管变老的程度,作为一名母亲,确实可以看出她变得更强大了,而且一点儿也不显老。藤间开口说:“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你好像比五年前更年轻了。”
“真的吗?”她神情夸张地表达了喜悦。
“妈妈,他只是在说客套话,你可别真信了。”男孩立刻说道,“别在我爸不在的时候让别人有机可乘啊。”
藤间寻找着合适的语言。“莫非?”
“我们家那位,离家出走了。”
是出轨了吗?这话就快脱口而出,又因顾及孩子而忍了下来。
然而那个孩子却抢先说道:“不是出轨哦。”把藤间吓得不禁后仰。
“你知道什么叫出轨吗?”
“不知道。跟‘把大家都杀光’的意思差不多吧?”
孩子说出的话太危险,藤间困惑地“咦”了一声。
“啊,那是我向他解释的时候说的。你看,不是说出轨会使所有人都变得不幸吗?所以,我就告诉他,‘跟把大家都杀光差不多’。”她咧开嘴笑着,“实际上,我丈夫确实没有出轨,又或者只是我没发现而已。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他果然受不了我的粗心大意和得过且过的性格了吧。”
“这么说来,实在让我无法觉得与自己无关啊。”藤间说道。然而那个时候,这确实还只是别人的事。虽然妻子在女儿出生后显得很疲惫,但也许是对孩子的爱战胜了一切,她几乎没在藤间面前表现出生气或不满,至于离婚,更是想都没想过。之后想一想,恐怕那时妻子已经放弃了与藤间沟通,认为即使跟神经大条的藤间商量,结果也只有生气的份吧。那时又正赶上公司大批更换服务器客户端,藤间在公司里消耗了大量的精力,对家里的气氛更加迟钝。
“藤间先生,你也是那种不会记录存折账目的人吗?”她突然问道。
藤间吃了一惊,猜不透她意图何在。“是啊。”他姑且先回答道,“我觉得太麻烦了。总是攒了好多记录,等到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存折里已经没钱了。”
结婚后,工资还是会打到藤间的账户上,然后他再打给妻子。虽然妻子曾提出由她来管账,这样肯定不会出错,但藤间很怕被夺去自由。所以他小小地坚持了一下,拒绝了妻子的要求。这是他唯一拒绝过的妻子的要求。
“我那个做事认真的丈夫迄今为止一直对我心怀不满,终于,某一天,我们大吵了一架。”
在察觉到母亲说的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之后,她的儿子开始兴趣索然地环视四周。
“我觉得你们吵架的理由并不是什么大事啊。”
“都是积累而成的。”她点了点头,“积累也分为正面事物的积累和负面事物的积累,而我们之间就是负面事物的积累。”她自嘲地说道,“造成那次吵架的原因,大概是我说了要打扫却没做,或是说了要做便当却睡懒觉忘记了之类的事。要是只犯一次,他顶多也就说声‘真拿你没办法’,我却犯了一次又一次。”
藤间一边听,一边想着明明知道客户要求改善功能,却依然没有在新产品中反映出客户要求的客户端。恐怕无论是谁,都会失去耐心地想“喂,你没听到我们提出的意见吗?那我们去找别的厂商做生意了”。
“那次大吵一架之后,我丈夫就不太回家了,貌似住去了离公司很近的廉价旅馆里。”
“没有‘把大家都杀光’?”
“这点可以肯定,没有。”她似乎有确信丈夫没有出轨的理由,藤间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在这点上追问。她继续说道:“他有时会打来电话,有时还会回来拿内衣。后来,有次临近记账日的时候,他说起有没有记账的事。”
“然后就聊到记账了?”
“大概那时我的丈夫就对我的懒散感到无法容忍了吧。”
“但是,记账这么点小事……”
“都是日积月累造成的,负面事物的积累。我也有些意气用事,尽管我丈夫说他想知道进账的情况,让我记账,可我完全不想去做。大概他还想调查我有没有乱花钱吧。”
执拗到这个份上了啊。藤间仿佛切身感受到了一般,胃都疼了起来,只能说道:“是这样啊……”
这时她儿子说:“那个,我肚子饿了。”更像在问“说完了没有”?
“时隔五年再相见,好像不应该聊这种沉重的话题。”她的笑容中没有一丝阴影,显得满不在乎。藤间知道那并不是因为她很乐观,而是因为她已经度过了最消沉的时期。
被叫去拍照的藤间与她分别,后来的优秀司机讲座上也没能坐在一起。
不过,当藤间在驾照中心的食堂吸着乌冬面的时候,她和男孩突然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说:“难得遇见,一起吃顿饭吧?”
“花了这么长时间陪妈妈办事,真棒啊。”藤间说道。
男孩噘起嘴来,用大人般的口气说:“这点事是应该的。”佯装成熟的样子反而让他显得更加稚嫩。
“下次更新驾照是在五年后吗?”藤间随便问了句。
她点了点头。“我在开车这件事上还是很认真的,没有出过事故,也没有违反过交规,每次驾照都是金色级别的。”
“下次更新驾照时,你要上小学了啊。”藤间看着男孩。
小男孩似乎没什么概念,或者根本不想聊关于小学这个完全未知的世界,所以没有回答藤间的话。“感觉既像是一瞬间的事,又像是很遥远的事。”她说道。比起孩子的成长和驾照的更新,她似乎更关心接下来这五年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在停车场分开的时候,她说:“对了,上次更新驾照之后,我立刻换了隐形眼镜哦。”并指了指眼睛。
“啊,是吗?这么说来好像是啊。”
“因为不一定每次更新时都有藤间先生你在啊。”
第一次的偶然可以原谅,第二次的偶然则不能原谅——藤间曾经在阅读一本旧书的时候看见过这句话,是一位推理小说家说的。在现实当中,偶然无论重复发生多少次都有可能。然而,从推理小说的写法来说,似乎就行不通了。
这次出门之前,藤间看着挂在玄关的日历想着,这次不要再期待偶然的发生,而是有意地试着与那位女士再会吧。
生日已过,藤间却还没完成驾照更新手续。部分原因还和以往一样,是因为懒得动。还没等意识到,就已经又大了一岁。
反正也是要去驾照中心,不如像上次和上上次一样,等到快到更新期限的周日再去吧。下定决心之后,藤间突然觉得一片黑暗中出现了虽然只有指尖大小、却确实存在的亮光。那位女士不一定还在这个县里。即使还在,也可能已经完成更新手续了。但就算见不到她,也不会让他过于困扰。
“藤间先生,你还好吗?”藤间正坐在电脑前,后辈佐藤不知何时站在了一旁。他是藤间把桌子踢飞导致数据损毁时唯一在场的人类。后来藤间向公司请假休息时,是佐藤一个人忍耐着课长的刁难,完成了工作。不仅如此,为了鼓励情绪低落的藤间,他还拿到了刚刚成为世界重量级拳击赛冠军的温斯顿·小野的签名,似乎是把藤间曾说过的那句“看到他得到拳王腰带后,我也跟着精神了起来”放在了心上。真是难能可贵的后辈啊。
“您还是向您妻子道歉,让她回来比较好。”
“道歉啊……”藤间望着显示器,反应明显慢了半拍,“其实我已经没有道歉的力气了。”
“这是什么意思,藤间先生?”
“与她交往后,我一直在道歉。唉,确实是我总犯错或不小心,道歉也是应该的。但我也累了。”藤间感觉这话不是为自己说的,更像是在为一个熟悉的友人辩护。
“我懂的。”佐藤一脸认真地说道,“我在公司也总是道歉,也觉得很累。”
“是吧?”
“您的妻子或女儿有时不时地联系您吗?您不是说她曾经打来过一次电话吗?就是说了钱包的事的那次。”
“啊,确实有。”藤间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松弛了下来,他想起了女儿前天晚上打来的电话。“爸爸,一个人是不是很寂寞?”她用大人的口吻表示了担心。“当然很寂寞了。”藤间如此回答后她又说:“不好好打扫房间可不行啊。”“我好好打扫了。”藤间说道。妻子刚离家出走的时候,他任由自己过着死气沉沉的生活,无论是打扫还是洗衣服都随便糊弄。不过渐渐地,他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开始打起精神,像在公司里做事一样做起了家事。女儿又说:“那存折记账什么的有没有好好在做啊?估计都攒了几年了吧?这是妈妈曾经说过的话。”
居然还知道记账这种词啊,藤间感慨地想着,同时又想起与那位在驾照中心偶遇的女士进行过的“懒人对话”。
听了藤间的回答,佐藤的表情变得明朗起来。“您的女儿会打电话过来,就说明还有可能啊。这不是证明您的妻子也没那么生气吗?”
“我也想这么想,但女儿似乎是背着她给我打电话的。”
“要是让妈妈知道了,她会生气的,所以不能聊太久,抱歉啊。”说完后,女儿又淡淡地说,“妈妈是真的想和爸爸离婚了,所以你最好做好准备哦。”
“这也可能是您妻子的策略啊,让女儿威胁您,好让您得到教训。”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藤间很悲观。妻子大概已经出离了愤怒,他觉得妻子是在冷静地判断该怎样做才能让彼此心平气和地生活下去之后,得出了要毫不犹豫地离家出走这样的结论。
“我听说太过固执有百害而无一利啊。”
“是吗……”
“这是上次去喝酒的时候课长对我说的。后来他还跟我提到了挥手的米奇是多么辛苦……”佐藤越说声音越小,眉间浮现出困惑之色。
“完全不知道那个话题能得出什么结论啊。”藤间苦笑着说道。
新驾驶证上的自己微微地笑着,以往藤间总是压抑住感情、面无表情地拍照。但这次他决定即使勉强,也要留下一丝轻松的神情,所以有意识地上扬了嘴角。表情明显有些僵硬,不太自然。
完成了更新手续,就在他来到驾照中心的出入口,即将走出自动门时,他突然站住了,低头看向自己的驾照。一想到接下来的五年将要和眼前的这个自己一起度过,藤间不由得有些忧郁。
不用说,五年前驾照上的那个与妻子生活在一起,只用操心工作的自己已经消失了。而下次更新驾照时,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觉得无意识中发出的叹息全部堆在脚边,很害怕会就此迈不开步子。
眼前走过了几个人。
藤间在找那位女士,那个曾在十年前和五年前在此处相遇过的年轻母亲。也许这次能够和她第三次相遇。他眺望着周围。
完成更新手续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她这次也许转换了心情,提早完成了手续。又或者她在这五年内违反了交规,要参加针对违反交规者的讲座。违反交规者会与优秀司机分在不同的房间,需要听很长时间的讲座。藤间突然想去看看那层楼的情况,于是转过身,穿过了门;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便停住脚步,转身向外面走去。
自己竟然会在意一个只见过两次、仅仅是生日与自己离得很近的陌生人的人生。他觉得自己是个愚蠢的男人。明明现在最应该操心的是自己的人生,他却想要逃避现实。
先出声搭话的是她。“啊,又见到你了。”听到声音后藤间马上抬起头,发现她就站在眼前。藤间感到有些害羞,同时发现明明自己在等的人就一直在附近,却因为她的气质过于沉稳而没认出来。她的头发变短了,衣服的造型成熟、颜色雅致。“你还记得我吗?”她指着自己问道。
“当然了。”藤间答道。
“一上了年纪,就会担心别人能不能认出自己了啊。”
“我们又都不长记性地选择了最后的周日啊。”藤间挠了挠头,心里却在辩解“准确来说,我是为了见到你才选择这一天的,并不是因为怕麻烦而拖延”。
她却突然说出他的心声,说道:“你可不要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啊。”声音夸张而自豪,“我可是在生日之前就办完手续了。”
“啊?那你……”藤间指着她问道,“那你为什么今天会在这里?来办别的手续?”
她摇了摇头,指向身后的停车场。“我刚从那边的奥特莱斯商场购物回来,正好经过这里,想着也许藤间先生你会在,就顺路过来看看。”
“特意过来的?”
“是特意的啊。”听她的口气,藤间不禁觉得自己欠她一份人情。女士咧开嘴笑了起来,继续道:“而且我看了看表,发现正好是上午的工作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不过我一直记得今天是更新期限之前的最后一个周日。”
藤间仿佛收到了转校后的朋友寄来的信一样开心。“你还记得我,真令我感到荣幸。”他边说边看向她的身后。
“孩子去朋友家了。他现在上小学五年级。”
“都这么大了?”上次见面时,那孩子还在上幼儿园,学着大人的说话方式围在她身边,像一只以母爱为原动力的小动物。现在即使母亲说他已经上小学高年级了,藤间却还是很难想象。
“托他的福,我也老啦。”
在藤间眼里,她比以前更活泼了。虽然是与十年前和五年前的朦胧记忆相比,而且也许会因为自己的成见而有些偏颇。总之,她比以前显得更有精神了。记得上次藤间就觉得她变年轻了,这次则是更加年轻了。
“哦,对了,我一直有件事想向藤间先生报告。”
“报告?”脑海中首先出现的是和她的婚姻有关。藤间想起五年前她的丈夫离家出走一事,小声地说道:“如果是好事就好了。”再一想想,她似乎总是走在自己脚下这条路的前方。无论是生孩子,还是夫妇中的一方离家出走,她都比自己提前体验,就像是一名提示未来将会如何的使者一样。因此,她的现状对藤间来说也不算外人的事。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不是关于离婚的报告。正好相反,后来我丈夫回家了,我们过着平静的生活。”
藤间眼前豁然开朗,像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开心。“真的?那可太好了!”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开心。”她有些惊讶,却也很高兴。
“你这是要下定决心从我们这个粗心大意党里脱离出去了啊。”
“藤间先生你呢?”
“我也开始觉得不改变不行了,趁着还不算太晚。”藤间很害怕她会质问“不是已经晚了吗”,但她并没有问。
“那,我们俩来建立一个新的党派怎么样?‘懒人新党’之类的?”
藤间被这个随便的名字逗得笑出了声。
“但我想报告的并不是这件事。”
“不是你丈夫回来了的事?”
“有一点关系而已。你还记得五年前我们聊到过存折的事吗?”
一开始听到“存折”的时候,藤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但他马上记起前几天与女儿的那段通话,便问道:“是说你一直没有记录存折账目的事?”
她像孩子一样两眼放光地“嗯嗯”两声,点了点头。“五年前,我那个离家出走了的丈夫总是冲我喊着‘记账啊记账啊’,催促个不停,然而……”
藤间从起床那一刻起就一直关注着时钟,坐立不安,心想怎么还不到九点。桌子上放着他昨天从房间抽屉里翻出来的存折和印章。
其实藤间原本打算从驾照中心出来后就立刻去银行的,但银行窗口周日不办理业务。ATM机也许也可以,但考虑到可能会涉及需要到窗口办理的业务,藤间便劝自己等到了周一。
快要出门的时候他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我迟到一会儿”。虽说只是去趟银行,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但他不想慌慌张张地办事,干脆请了一个上午的带薪假。
考虑到停车可能需要花费时间,藤间把自行车拽了出来。坐上去时才发现车座有些矮,但他连调整座椅都觉得不耐烦了,直接站着踩起了踏板。
到了银行,他连车都没锁就走向ATM机。似乎正好刚到营业时间,他站在了五台机器中最右边那台的前面。
他按下记账按钮,打开了存折。存折几乎没用过,还是崭新的。
前一天在驾照中心遇到的那位女士的话掠过藤间的脑海。
“上次跟你见面后没几天我去办理了存折记账。记录攒了很多,花了不少时间。在我使用记账机时,后面排起了长队,让我感到很尴尬。办好后,我想着‘终于办完了’,快速浏览了一下那长长的记录。”
藤间边听边从“记录”一词联想到英语里的document,脑海中还浮现出这个单词的拼写。
“然后,我发现了几次只汇入了一百日元的记录。”
“一百日元?”
“有好几次。存折上有好几行都印着汇入了一百日元。”
“汇款人呢?”
“‘我也有错’。”
“啊?”
“汇款人的名字那里印着‘我也有错’。”
“是你丈夫啊。”
“我慌忙给丈夫打了电话,道了歉。”
“你丈夫说了什么?”
“他说你终于发现了啊。”她笑着耸了耸肩,“还说他以为要来不及了。”
“直接向你道歉不就好了?”藤间说道。用假名汇款,想必是通过网上银行之类的途径,这样光是手续费就要花不少钱吧,“要是你还是一直没记账,他打算怎么办?”
“我丈夫似乎打算赌一把来着。”
“赌一把?”
“他似乎决定,如果我开始记账,并发现了他留下的信息,他就回来。”
从她的性格来看,她丈夫认为自己的妻子会去记账的概率有多大呢?
藤间突然屏住了呼吸。他想起了自己的情况和女儿打来的电话。意识到藤间的表情变化后,对面的她眯起眼睛,说道:“如果你也总被妻子催着记账的话,最好也留意一下。如果未记账的记录积攒到了一定程度,有些银行会进行汇总,就看不到明细了。不过就算是那样,只要你要求,银行还是会把明细给你的,只是没办法立刻看到而已。”
等待存折从机器里出来的这段时间对藤间来说异常漫长。终于,机器运转的声音停止,存折快速滑了出来。藤间像要把存折抢过来一般取回,翻开。不出所料。“汇总记账”一词映入眼帘,他顿时觉得眼前一片灰暗。
藤间已无暇冷静地思考妻子究竟会不会往自己的账户里汇进附有留言的款项,他完全不管这种可能性是高是低,只是神志不清地拿着存折,摇摇晃晃地走到服务窗口,喘息般地说:“请帮我想想办法。”
窗口里的年轻女性回答道:“请您取张号码,排队等待。”
藤间坐在等待区的椅子上,拿过放在一旁的周刊杂志翻了起来,手上在翻,眼睛却只是滑过页面。就算她没有这样做,他对自己说道,即使,账目里并没有妻子的留言,我也可以给她发条信息啊。想要表达自己的歉意,表达妻子和女儿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需要用多少字呢?要加油啊。他暗暗想着。要在发送之前好好组织语言,聚精会神,不要犯无聊的错误。他不知道日后会怎样发展,但在这件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事情中,有且仅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我的妻子,跟我不同,她记账非常认真。
藤间的号码被叫到了。
4 Looks like酷似
高中生
英语课上,深堀老师站在黑板前,工整地,写下了两行英语——He looks like his father.He is just like his father.
“这两句有什么不同?”深堀老师虽然个子很小,眼睛却很大,鼻梁也很高,是“眉清目秀”一词的完美体现。虽然已经过了三十五岁,但比起“阿姨”,她更像是个“大姐姐”。久留米和人和一众关系好的同学们经常一起兴奋地说:“哎呀,深堀老师完全在考虑对象范围之内啊,应该说都想求着她跟我交往了。”每当这时,他们都会遭到女生的白眼,被骂“垃圾”。
据说深堀老师很早之前就结婚了,不过结婚对象众说纷纭。有说是英语对话课程里的外教,也有说是其他国家的外交官,明显都是从“深堀老师是英语老师,所以肯定和外国人来往密切”这一想当然的想法中推测出来的。
“久留米,你来。”深堀老师点了他的名字。班里其他同学的身子都有些僵硬,但都没有看向他,大概在想“飞来的导弹没有击中自己,真是太好了”。
久留米和人看向黑板。他把椅子向后挪了挪,慢吞吞地站起身,小声说道:“他,很像父亲。”没什么太难的生词。
“第二句呢?”
“很像父亲”,这一例句在他的脑海中投下了阴影,使他感到一阵不快。久留米和人与他父亲长得很像,从小就被人说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像是双胞胎。他却从未对此感到高兴。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想变成和父亲一样的大人的呢?连久留米和人自己也不太清楚。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别人总说“你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使他产生了逆反心理,但更重要、更令他反感的,恐怕是父亲永远是早上穿着西装出门,晚上回家。久留米十分怀疑父亲每天过得是否快乐。
“日本经济还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呢,我才不要一生都抱着一家公司不放。”他曾对母亲表达过这种想法,却被母亲取笑说:“哎哟,刚上高中,就开始说这种严肃的话题了啊。”还补充说,“会说这种话,是因为你不知道在公司努力工作有多辛苦。而且啊……”
“什么啊?”久留米和人苦笑着,追问一边吃脆饼一边看电视的母亲。
“我在高中的时候也这么想过。觉得人生只有一次,我要过和别人不一样的特别的生活。觉得我才不要变成那些认为结婚、养孩子才是唯一生活方式的大人,也不可能会变成那样的人。”
“结果你现在却成为家庭主妇,过着不怎么用心地照顾孩子的日子。”
母亲在二十五岁左右时遇到了父亲,结了婚。久留米听说,是因为父亲要去外地工作,两个人觉得与其维持远距离恋爱,不如先登记,于是就结了婚,之后立刻就生了久留米和人这个儿子。
“喂,我看起来不用心,其实很认真的。你在语文课上没读过中岛敦吗?像是《名人传》之类的?”
“那是什么?”
“一本描写那些到达名人领域、甚至超越了名人领域的人的书。如果拿抚养孩子举例,那些对孩子的举手投足都十分在意的母亲就只能算是普通母亲。到了名人级别的话,当有人问她‘请您告诉我抚养孩子的秘诀吧’时,她就会回答:‘嗯?孩子是什么?’”
“你是不是都忘了咱们原来聊的是什么了?”
“我的意思是,我也想过什么人生的意义或是不想成为社会的齿轮之类的事,你都落后一圈了。所以不要摆出一副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
“但是一看见我爸,我就觉得齿轮实在太无聊了。”
“你啊,我说的意思就是让你不要小看齿轮啊。不管什么工作,最基本的都是齿轮。而且,即使做着齿轮一样的工作,也能享受幸福的人生啊。”
“也有不幸的啊。”
“那当然了。”
“那我爸呢?”
“下次你问问呗。还有,虽然你嘴上说得很伟大,可是和人啊,你现在只是个普通高中生,还退出了社团,根本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啊。”
正当久留米回想着与母亲的对话时,耳边传来了深堀老师的声音:“怎么样,和人,你不知道吗?”他回过神,急忙看向黑板上的英文。
“因为有just,所以是‘他刚好与父亲很像’吧?或者是‘特别像’?啊,不对,是‘他很喜欢父亲’吗?”
同桌的织田美绪笑了出来,其他的同学也一样。
“他喜欢父亲,这句话中包含的禁断之情太多了吧?”同学们起着哄。
“久留米,一开始说得还挺对的,可越说离正确答案越远了。”深堀老师说道,“He looks like his father.他长得很像他父亲。He is just like his father.他非常像他父亲。”老师进一步解释道:“第二句指性格很像。”
“原来是这样啊。”教室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的叹息声。
之后深堀老师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这一代的高中生里有尊敬自己父亲的吗?和人你怎么样?”
“尊敬……”和人答道,“应该没有吧。”
“你不喜欢跟他相处?”
“也不是,就是不想变成他那样。”
和人说出了真心话,教室里一片沸腾。
“你也太诚实了。”深堀老师皱起了眉。
年轻男女
笹塚朱美一味地忍耐着。她只能像等待暴风雨平息一般等待眼前的男人抱怨完毕,气喘吁吁,最终离开这里。
此时她身处一家大众餐厅,在离入口很近的桌子边。
那个年纪很大却精神矍铄的男人脸上已有很深的皱纹,眼光很锐利。
他正因端上的食物与他点的菜不符而愤怒不已。
其实并不是笹塚朱美为他点的菜,但是她确认输入的,之后发现系统里记载的确实不是这位客人说的那道菜,也不知道是输入有误还是这位客人的记忆有误。
但笹塚朱美还是立刻道了歉,并说将会为他端来他点的菜。“你打算就这么一笔勾销了吗?”这位高龄客人瞪着她说道,“我已经饿得不行了。你们自己搞错了,却说什么再做一份,你们是想敲诈我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给我解释一下!”他没完没了地抱怨着,还批评道:“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就会敷衍了事。”
朱美越是低头郑重地道歉,那男人就越激动。
其他的客人明显也都注意到了这名高声抱怨的上了岁数的男士,纷纷观察着这边的情况。即使有人对他的吵闹感到不满,也因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责难而害怕地选择沉默不语。
我的使命就是采取一切方法使这一令人不快的状况快点儿结束。朱美一边告诉自己,一边不住地道歉。
这种事情时有发生。这种顾客,不知道是不是想强调客人只要付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并可以随便向店员抱怨自己的不满。不仅如此,他们还会在店员还嘴的时候更加奋力地叫嚣:“你把顾客当什么了?”而且抱有这样想法的客人并不在少数。
无法还嘴的笹塚朱美决定保持低姿态,挺过去。如果店长此时介入进来,或许事情还会有所转机,然而最近刚换的店长是一个主张息事宁人、不愿负责任的男人,现在他恐怕正躲在哪里,假装不知道这里发生了冲突。她已经放弃了。
“那个……”有个男人插了句嘴。他看上去和笹塚朱美同龄,之前一直一个人坐在桌边看书。
朱美能够从他说话的方式和担心的神情看出来,他是看不下去想来说和的。但她觉得这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因为那些喋喋不休、牢骚满腹的人如果过于兴奋只会愈发激动,便赶忙说:“不关您的事,请您离开。”
“干什么啊,小哥?”一脸顽固的男子却没放过,他像一名准备训斥新兵的长官,仿佛下一秒就要骂道“不像话的东西”。
“啊,给您添麻烦了。”朱美又低头行了个礼。
那位年轻人却一脸惶恐地说:“啊没有,实在抱歉,我也会马上逃走的。”随后他又看向那位上了年纪的男子,说道,“那个,您知道这位女性是谁的女儿吗,居然对她用这种口气说话?”
“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男子的鼻孔里喷出粗气,可以明显看出他比刚才更加生气了,却也有些惊讶。
“没有,我只是看到你竟然敢对那个人的女儿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真是不要命啊。”年轻男子说话时始终一脸胆怯,微曲着身子,“唉,要是被别人看到我出现在这里,对我产生误解,那就太可怕了,所以我得赶紧回去。”他看了看周围,“我是怕你都不知道这位小姐是谁的女儿就对她发火,才好心提醒你的。谁知道有什么人在看着呢,对吧?”说完立刻离开了。
笹塚朱美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愣在了原地。
“那家伙是怎么回事?真是个不像话的东西。”上了年纪的男子不高兴地咕哝了一句,随即又开始发泄不满,但与刚才相比,这次的攻势明显减弱了。其中有因为那个奇怪的年轻人的介入而导致气势减弱的因素,然而更重要的还是那句“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令他难以释怀吧。疑惑不解的男客人看向笹塚朱美的眼神都明显变得警惕起来。
此时,这位上了年纪的男子大概刚开始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这个女孩的父亲是谁。到底是谁?刚才那个人会说那种话,难道是个很危险的人物?肯定只是开玩笑。但万一很危险呢?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就不能把那个人的话当成耳边风了。谁的女儿?到底是谁的女儿?这一刻他的脑中想必已经乱成一团,形成了疑问的旋涡。
笹塚朱美的父亲是耳鼻喉科的医生。如果被问到是谁的女儿,她只能回答“是笹塚耳鼻喉医院家的二女儿。”“啊,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好似在辩解一般对上了年纪的男子说道。
也许是她的语气有些不自然,那名男客人眨了眨眼,显得坐立不安。最终他坐下来,说道:“好了。总之,快把我点的菜端上来。”已完全没有刚才的兴奋。
笹塚朱美深深地鞠了一躬,回到了厨房。
店长就在厨房里,对她说道:“啊,我正要过去呢,出什么事了?”可以感受到店长正在拼命保住身为店长的面子。
“现在没事了。”笹塚朱美应道,“啊,店长。”
“什么事?”
“你觉得我是谁的女儿?”
店长皱起了眉,那表情就好像在看一只长出了角的幼虫一般。
高中生
“久留米同学,我有事想跟你商量。”织田美绪对他说。那时班会刚刚结束,学生们吵吵嚷嚷地拿起书包走出了教室。
放学后,同学们各有去向。有直接回家的,也有去其他教室参加社团活动的。
久留米在四月加入了手球部,却因为难以忍受高年级学生的欺压而迅速退出,之后便没有参加任何特别的活动社团,每天一放学就回家。
久留米和人看向自己的同桌织田美绪。她的双眼皮使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捉摸不透,但也因此,使久留米觉得她有一分神秘的色彩。虽然神不神秘只是个人的主观判断而已。
据说从她刚入学的时候开始,高年级的学生们就高兴地奔走相告“来了个美人,哎呀哎呀哎呀”。在同年级的男生中,她自然也备受关注。她在何时和谁成了好朋友之类的事,虽然男生们嘴上谁也不提,却都密切关注着。
所以,高一暑假结束后,第一次换座位时久留米和人抽到了和织田美绪做同桌后,他就成为众人眼中的幸运儿。他能感受到其他男生心里那嫉妒的火焰,暗暗想着“真好啊”,同时也淡淡地期待着“座位离得这么近,关系应该会变好吧”。
他们刚成为同桌时,织田美绪对他说:“久留米同学的名字,‘久留米和人’,写成汉字好像《魏志倭人传》啊。”那时他根本不知该作何回应。虽然心里想着“一点儿也不像啊”,却又怕否定了对方会使对方不快。
应该表示赞同,说“经常有人这么说”吗?还是应该夸奖对方,说“第一次有人这么说,真是个大发现”呢?那一瞬间,脑子转个不停,令他感到头晕。最终,他嫌太麻烦,就说:“只有‘人’字一样啊。”
织田美绪没有生气,也没有板起脸,只是笑着说了句:“啊,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啊。”使得久留米和人萌生出一种“让她露出笑容的可是本大爷我啊”的难以言喻的感动。
而现在,她已经主动来找我商量事情了。我并不记得自己做过任何努力啊,却登上了光荣的阶梯——久留米想着,感到身体仿佛漂浮了起来。但他的脑子还算清楚,知道自己心里的感觉绝对不能让对方发现。
“商量什么?”
“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仙台站的地下停车场?”
“地下停车场?真是大胆啊!”久留米和人不禁脱口而出。这仅仅是因为他从“地下停车场”一词联想到了密室和昏暗的空间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跟大胆无关。”织田美绪说道,“昨天我放学后也去了那个停车场,因为我把自行车停在那里了。在那个停车场,不是能用五十日元在售票机上买到像存车券一样的东西吗?”
“能买贴纸。”
“对,然后再贴到自行车上,对吧?”
“啊,是啊。”
停车场里有几个定期巡逻的管理员,如果他们发现有车上面没贴贴纸,就会把一张写着“您未缴纳停车费,请于离开时缴纳”的警告信贴在上面。
“昨天回去时,我发现自行车上被贴了一张蓝色的贴纸,是警告信。”
“这是你没付五十日元的惩罚。”
“不是啊,我当然交钱了。”织田美绪有些生气,“肯定是有人把我的贴纸撕下来了。”
“为了留作纪念?”久留米和人并不想开玩笑,而是把脑海中浮现出的可能性直接说了出来。
“肯定是有人没交那五十日元,然后把我的贴纸给抢走了。”
“谁干的?”
“我就是想让你陪我一起去找啊,去找出那个贼。”
数个疑问同时出现在久留米和人的脑海中。要怎么找到那个贼?能确定谁是贼吗?
为什么,她想让我跟她一起去?
只能一个一个问了。
“我觉得像这种贼,应该是个惯犯,每次在停车场停车时都不交钱,每次都把别人的贴纸偷过来蒙混过关。”
“估计是想省钱吧。”
“我不知道用这种方法能不能省钱,但我觉得那人肯定只是嫌交钱麻烦,要不就是觉得自己是‘利用你们这些愚民来聪明地生活的胜利者’。”
“那只是织田同学你自己的想象而已吧。”
“肯定是这样的。”
“怎么了怎么了?两个人聊得这么开心。”一个高个子男生从旁边插了进来。是水沼。他的头发已经长到了校规允许范围的边缘,盖住了耳朵,但还没到肩膀。他鼻梁高挺,长得像狼一样。水沼是轻音乐部的,弹得一手好贝斯,据说还加入了一个校外的成人乐队,在小型现场演出过。“喂,织田同学,关于那个惊喜,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啊?”水沼嬉皮笑脸地凑到了织田美绪面前。
“什么惊喜?”久留米和人歪了歪头。
“哎呀,就是给实习老师的惊喜啊。”
经水沼提醒,久留米想起来了。一周前,他们班来了一位实习老师,是个很有朝气却容易紧张的女老师,很受班里同学的欢迎,与大家很亲密。于是,有人提议,想在那位老师实习期结束时举办一场小规模的惊喜派对。
“我不太喜欢这种事。”
“这种事是指?”
“就是那种所谓‘surprise!’的活动。有时候电视上不是会演吗?一个男人在咖啡厅里突然向一个女人求婚,店员都是他的同伙之类的。”
“多令人感动啊。”
久留米和人觉得举止轻浮的水沼很有趣,并不讨厌他。
“是吗?我倒是觉得这只是策划一方为了自我满足吧。”
“你有过经验?”水沼开朗地问道。
“也不是没有。”
“啊——是啊——织田同学你那么受男生欢迎,估计大家会准备各种各样的惊喜来攻击你吧?”
“既然都说是攻击了,就说明根本没在为对方着想啊。”
“那……攻势?服务?surprise服务?总之,如果你有好主意,要马上告诉我哦。”水沼语气夸张地说完,便潇洒地走出了教室。
只留下一阵疾风。
“刚才说到哪儿了?”
“忘了。”
久留米和人苦笑起来,随后说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停车场,但你为什么会邀请我呢?”
万一她回答“因为我想和久留米同学交朋友啊”可怎么办?唉,有可能,很有可能啊。久留米无法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
“有几个理由。”织田美绪掰着指头。
我的优点竟然有这么多?虽有可能是误解,久留米和人却开心不已,但努力不把喜悦表现在脸上。
“首先,亚美子好像很忙,没法陪我一起去。”她说出了和她关系最要好的女同学的名字,“她今天家里有事,放了学立刻回去了。”
“原来如此。”
“其次,久留米同学你不是也经常在那个停车场停车吗?”织田美绪理所当然地说道,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的久留米和人却屏住了呼吸。
“咦?不是吗?我好几次在那个停车场看见过跟久留米同学很像的人啊。”
久留米和人确实在那里停过车,但只有一两次,很难说经常去。于是他立刻回答道:“那可能是我父亲。”父亲的公司就在车站附近的大楼里,他每天坐公交车上班,但有时也会骑车去,记得父亲说过在地下停车场停车的事。“别人都说我们俩长得很像。”
“啊,是这样吗?”
久留米想起“He is just like his father.”这句英语。他希望自己即使脸长得像父亲,也不要像他那样生活。“不过我爸应该穿着西装啊,一看就知道不是我。”
“哦,我也只是从远处看到他,感到有些惊讶而已。”织田美绪笑着说道。
那语气听起来像在说,我对你的兴趣也就只有那么一点而已。
“啊,不过你刚刚说,他是公司职员,可你爸爸不是那种像教父一样可怕的人吗?”
“啊?”
“我听别人说的,不是吗?”
“啊?是吗?”久留米和人不禁向她确认。
“所以我觉得,既然你有一位强悍的家长,在遇到恶贼的时候,应该也会很勇敢才对。”
“哦……”原来如此。久留米和人想着,原来她是因为有这种错误的认识才叫上我的。
“啊,还有。”
“还有?”
这时织田美绪放低了音量,仿佛吐气般轻声说道:“你对男生比对女生更有兴趣,对吧?”
“啊?”
“我听说你有那种倾向。”
“谁说的?”
“是谁来着?据说班里的男生都知道这事。”
久留米和人明白过来了。这是有人为了阻止坐在织田美绪旁边的他和她成为朋友而散播的谣言,好让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能更进一步。这肯定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联合起来的力量。
比起生气,久留米和人更想感慨。他们居然会做出这种事,连他都觉得“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你不是更喜欢男生吗?”
Surprise!久留米和人在心里说道。
年轻男女
笹塚朱美看向身边的他,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啊——”
“嗯?”他仿佛回过神来一般转过头,“怎么了?”
“你看,刚才那个女生的胸也很大,你又呆呆地看了半天。果然邦彦你喜欢胸大的女孩,对不对?”
“没有的事。”邦彦皱起眉回答,“只是不小心看过去了,不是胸大不大的问题。”
“不对,胸小的女生你就不会看。”
邦彦困惑地苦笑起来。“我已经重申过很多次了。”他模仿起首相在国会辩论时的口气,“我对我偷看其他女性的行为深表歉意,这完全是由于我的道德修养不够所致。但我要在此再次强调,这次的事件与恋慕之情及女性魅力完全无关。”
“真是抱歉啊,我的胸这么小。”
“我又没这么说。”他有些生气,又强调自己从来没想以什么基准衡量女性胸部的大小,假如非要让他选,他也更喜欢胸小的一方。
然而笹塚朱美又说:“但是你看人家了啊。”
“唉,如果我是那种胸部至上主义者或是胸部原理主义者的话,就不会在那时为朱美你出头了啊。”
“你是说传说中的‘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战术啊。”她快活地说道。
一年前,她在大众餐厅里被客人训斥得一筹莫展时,得到了他的帮助。当他又一次来到店里时,她立刻道了谢,随后问:“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我是谁的女儿?”
“啊!”他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那时我只是一心想着要怎么调解才好。但如果我说‘好了大叔,冷静一下’,大概只会被骂‘无关人等给我退下’吧。”
“是啊……”
“所以我觉得,不如装成站在那个大叔的一方,以‘我是为了你好,才不得不出面’的立场来劝他。”
“所以你就假装我是某位很可怕的人物的女儿?”
“像是‘骷髅13’的女儿之类的,好让他产生一些危机感,让他觉得对那个人的女儿抱怨的人都会被一个接一个地杀死。”他笑了,挤出眼角纹,表情突然柔和起来,“在现在这个社会上,随随便便攻击别人很可能会吃苦头。所以那个大叔在训斥别人的时候,最好也注意一下。”
“多亏了你,我才得救了。”
“太好了,其实我也很紧张。”
“托你的福,和我一起打工的员工都开始叫我‘大小姐’或‘老大之女’了。”
他笑着道歉:“那可真是对不起了。”
后来他们渐渐熟悉起来。她得知他比自己大两岁,两人上的是同一所大学。随后他们又因工学部和教育学部的不同风气而相谈甚欢,再加上有共同认识的朋友,产生了不少话题。最终,他们开始了正式交往。如今过去了一年,他们已经变成会因为邦彦偷看胸大的女孩而小吵一架的关系。
“也就是说,邦彦你在那家大众餐厅里时,就已经把我判定为胸小的女孩了,对吧?”
“不是这个意思。”邦彦说,“真麻烦啊。”
“啊,你说我麻烦。”
“我初中是剑道部的,我是在说头盔和身体护具很臭啦。”“护臂就不臭吗?”尽管很生气,笹塚朱美还是这么问道,惹得邦彦大笑了起来。这么一来,偷窥胸部事件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们又在街上逛了逛,走进了正在大减价的时尚购物中心。坐自动扶梯上了五层,沿顺时针逛了起来。虽说是减价品,笹塚朱美打工赚的钱也只够买一件夹克衫或一件针织衫的,所以需要慎重选择。她先进了一家店,把衣服在身上比了比,说了声“再去别的店转转”并离开,之后接连逛了一家又一家。等逛完一圈,觉得“还是一开始那件灰色的好啊”的时候,却发现已经被人买走了。
“虽然我不想多嘴。”陪着她逛的邦彦一脸无聊地说道,“你有没有后悔刚才没买下那件?”
“嗯,有一点吧。”
“只有一点?”
“逃走的鱼总是显得比较大嘛。”
这时邦彦说起公司里一名前辈的事。那位前辈个子高、学历也高、长相又好、为人又亲切,是个地道的美男子,在女职员中自然很受欢迎。然而,因为他太过纠结“哪位女性最好”,最终与谁都没能深入交往,一直单身至今。周围的人都笑他,说“要是早点下手就好了”。
“刚才买衣服的事与这件事有异曲同工之处吧。”邦彦说道。
“可是,这种事都要看时机和邂逅的嘛。你那位前辈也有可能与以后认识的女性在一起啊,和之前的人只是没有缘分而已,所以不用觉得自己很失败,也不用后悔啊。”
“哦……”
“所以呢,我决定买下旁边那家店的羽绒夹克了。”她铿锵有力地宣布,“虽然有点贵。”
她很有气势地冲到了隔壁店里,不知该说早就料到还是运气不好,夹克卖光了。“真是令人痛心的失误啊。”笹塚朱美后悔地说道。
高中生
久留米和人并不打算澄清同性恋的嫌疑。当然,他对织田美绪说了“那是误解”,但如果再强调“我喜欢女人”,肯定会被讨厌。此外他还想到,如果她是因为“对女人没兴趣”这个理由才决定叫他一起行动的,那么否定这个理由就不是什么良策。
“我不觉得同性恋是坏事哦。”织田美绪瞪着大眼睛说道。
久留米和人很想告诉她真相,又怕她知道真相后就不和他一起行动了,于是不禁嘟囔道:“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明知必须要增税,却无法将增税说出口的政治家一样。”
他们一起骑车去了仙台站。两人都骑车上下学,这似乎也是她选择他的一个原因。她说如果让坐公交车上下学的朋友陪她去停车场,会觉得有些对不起人家。
久留米和人近乎沉默地蹬起了自行车。应该与她并排骑呢,还是一前一后?要是一前一后,我是应该骑在前面还是后面?他为这些事烦恼不已,又为了尽量显得帅气,一会儿毫无意义地单手松开车把,一会儿又变换背部的角度,并通过倒映在路边公寓大门上的影子来检查自己的姿势是否好看。
织田美绪丝毫没有注意到久留米和人那令人想要流泪的种种尝试和表演,只是淡定地骑着车。
停车场位于大楼旁边的楼梯下方。他们从自行车坡道骑到地下,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存车券,贴在了车座上。
最深处有空位,他们把车停到了那里。
“接下来要怎么办?”如果这是普通的约会,或是有事要办,他们应该在放下自行车后向目的地移动。然而这次,这个停车场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我们在这里随便走几圈吧。”
“像巡逻一样?”
“对。”
“不会被人怀疑吧?”停车场有自己的管理人员。
“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
“来自发巡逻,这件事本身就够奇怪的了。而且,我们要待到什么时候?”
“上次我的贴纸大概是在傍晚四点到六点之间被撕下来的。”她看了看手表,久留米和人也跟着看了看,指针正指向四点半。从现在开始,他们要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昏暗停车场里待上一个半小时吗?这也太可疑了吧。不过他又觉得,只要能与织田美绪在一起,别说是一个半小时,哪怕两个半小时,对他来说也是幸福快乐的体验。所以他并没有表示强烈的反对,甚至觉得在他这毫无波澜的高中时代竟然会出现这种令人心动的情景,真是令人感动。他不知道该向谁表达这份感激之情,简直想感谢这个地下停车场了,想把这个地下停车场封为圣地。
然而,他这份激动的心情在听见织田美绪说“好了,我们俩一起巡逻也没什么用,分开行动吧”时瞬间低落了下来。
“啊,也是,分开比较好。”
“我没想到这里的占地面积还挺大的。”
自行车一直排到了数十米之外。存车处里停了好几排车,看上去即使只转一圈也要花费很长时间。
“总之我们先转悠一会儿,装作忘了把车停在哪儿了吧。”
“像僵尸一样走来走去。”久留米和人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
“要是你发现把贴在别人车上的存车券撕下来的男人,就告诉我。”
“你要干什么?”
“我要跟他说几句话。”
久留米和人将胳膊交抱于胸前,说道:“你要不要听我家家长曾经对我说过的世界真相系列?”
“要听。”
“‘想要改变过了三十岁的大人的思考方式,比靠人力推动复活节岛的石像还难’。”
“可是那边的人不是说复活节岛的石像可以自己走动吗?”
“那边是哪边啊?”
“不过我懂你说的意思。我爸就完全不会改变,不管被我妈骂多少次也不会改。学习能力是零,改正能力也是零。”
“织田同学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居酒屋的店长,是家连锁店。”
“听着挺帅的啊。”
“哪里帅了?”她叹了口气。久留米和人正慌张地以为自己的话惹她不高兴了,结果却听到她感叹:“他就是那种典型的靠气势和劲头,以及他人的帮助才碰巧活到了现在的人。”这才知道她只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感到泄气而已。“至于为什么那个男人能和妈妈那样的人结婚,这还是个谜,比复活节岛石像之谜更加难解。More than复活节岛石像。”
“为什么硬要说英语啊?”久留米和人苦笑起来,“你妈妈是和他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
“我妈妈从不说别人的坏话,该做的事说做就做,毫无怨言,还是个美人。据说她年轻的时候可夸张了,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对她发起攻势。”
“请赐教、请赐教之类的?”
“又不是来踢馆的!”
“那你父亲真幸运啊,能和你母亲那样的人结婚。”
“超级幸运啊。我爸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有时会说什么I am born under good star。”
“什么意思?”
“应该是说我出生在幸运星下之类的吧?那个人最喜欢瞎说英语了,还说什么‘我stronger than stronger’呢。”
“什么意思?strong的比较级?”
“《假面骑士》里不是有一代骑士叫stronger吗?”织田美绪的口气像在说某位德川家的将军一样,“他大概是想说我很强,强到比那个stronger还强吧。”
“真有趣啊。”
“一点也不有趣。”
“我爸爸就是个公司职员,不知道他的生活有什么乐趣。”
“不是教父啊?”织田美绪说道。这不知又是哪个同学散布的谣言。久留米和人不知道她相信到了哪种程度,只能暧昧地否定。
“你爸爸和你妈妈结了婚,所以应该也经历过不少事吧?”
“估计什么事都没有吧。”
聊到这里,织田美绪转过身说:“那我从这边巡逻了。”并迈步走向停车场深处。
久留米看了看表,叹了口气。自己要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在这里晃来晃去了。久留米和人感到十分迷茫。明明想把停车场当作圣地的是他自己,此时他却想破口大骂“不就是个停车场吗?什么圣地啊”。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久留米和人一直在通道里走来走去。偶尔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自然没对他特别留意,只是淡然地停车并离去。
原来如此,他沮丧地想,原来她真的只是在寻找能与她一起行动的男生。本来想找个女性朋友,却想到可能会与恶贼交锋,便觉得还是换个男生比较合适。找男生也有找男生的麻烦之处,于是她干脆找到了被传有同性恋倾向的同桌,也就是我。他想明白了。
过了十五分钟左右时,久留米和人突然倒吸一口气,慌忙寻找着织田美绪的身影,跑了过去。“我记得在进这个停车场的时候需要在自动售票机上买票,对吧?”
“嗯。”
“你说的那个不交停车费的人应该不会在那里买票,所以我们只需要在入口处守着,看看有没有没在自动售票机上买票就进来的人。如果有,那就可能是我们该怀疑的人,对不对?”
“啊,原来如此。”
“当然,也有人先去停车再回来买票。”
“但至少我们可以排除进来时就买过票的人了。你真聪明,久留米同学。”她大大的眼睛望向久留米,使他后退了一步,在后退的同时,他感到胸中仿佛有个小球在跳动。
虽然这是久留米和人提出的建议,但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个不交停车费的男人居然真的出现了。
年轻男女
笹塚朱美听着坐在面前的邦彦滔滔不绝地说着公司里的事情,发现自己的情绪完全没有波动。
她并不是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只是觉得和邦彦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让她感到兴奋了。
就像去看一场满心期待的电影。电影名打出来的那一刻她还兴奋不已,然而随着影片的放映,她却不由得在心中“嗯?”了一声,觉得似乎有些无聊,开始劝自己说“不,接下来会变得有意思的,毕竟是个很棒的导演”,并期待能如所愿。然而,不合心意的地方却越来越多。
当年身为大众餐厅店员的她和身为客人的他走到了一起,并开始交往。如今已经过去一年半了。在这段时间里,邦彦入了职,笹塚朱美则为获得学校的学分和准备教师资格考试而终日奔忙。即使这样,他们也一直坚持选择周末的一天用来约会,将恋人关系维持到了现在。
周围的人都觉得他们的关系很好。既没有吵得很凶的经历,也没有任何一方出过轨,甚至有朋友说他们“就像没有饥荒问题的江户时代一样安泰”。那时邦彦曾笑着说:“不,我们俩的关系可比江户时代要稳定多了。”笹塚朱美也表示了赞同。
没有黑船来航,也不会发生明治维新,他们俩大概就会这样结婚了。这话笹塚朱美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里确实这样想来着。
但是,黑船来了。笹塚朱美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并不是“厌倦了”,也不是“觉得他没有魅力了”。
在她眼中,邦彦仍然比其他男性更好相处,也更有魅力。她也觉得他是个好人。
“怎么了?不舒服?没事吧?”邦彦问道。
他们正面对面地坐在一家熟悉的咖啡厅里。
“没事的。”她回答道。邦彦没有意识到,大多数人在被问到“没事吗”的时候,都会反射性地回答“没事的”。
他大概觉得只要表示了自己的关心,对方也做出了回应,就完事了吧。
“你的教师实习工作怎么样了?最近的高中生是不是都很任性?”他问道。
“没什么不一样的。不管什么年代的高中生,都是一脸不高兴,明明很幼稚却又努力想显得成熟。”
邦彦说了声“是啊”之后,又开始说起刚才的话题。“和我同期进公司的同事最近要结婚了,听说他不打算办婚礼,所以我们打算在公司里办一场惊喜派对。”
“然后呢?”
“我会带新郎过去,装作要和他两个人去居酒屋喝酒。但其实大家都等在那里,准备给他办个庆祝结婚的派对。”
“哦……”自己的回应声听起来冷淡得超乎想象,令笹塚朱美吃了一惊。
“你的反应有些冷淡啊。”邦彦的目光有些僵,面颊也有些绷紧。笹塚朱美感到不妙,若是以往,她会为了迎合他起的话题而调整状态,但今天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那么做。她觉得像要从沼泽里把脚拽出来一般,说出一句:“这只是筹划惊喜一方的自我满足而已吧。”
“嗯?”
“大家一起吵闹着准备吓别人一跳,多开心啊。虽然你们的目的确实是想让对方开心,但肯定更开心的是你们自己。被吓到的一方可能有自己的想法,想必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觉得开心吧。”
“啊,原来如此。”邦彦的表情有些阴沉,他现在的感觉大概就像鼻子冷不丁被人弹了一下吧。他有些生气了。“可是,我还是觉得收到惊喜的人也会挺高兴的。”
“当你觉得他会高兴时,或许就已经有些傲慢了。”笹塚朱美说道。她会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感情用事、下不来台所以逞能,而是觉得必须趁现在这个机会尽全力脱离泥沼,要趁现在奋力拔脚,一步步前进,才能走出去。
邦彦一脸困惑地抱起了手臂,看起来像要哭了,又像要发怒。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道:“你这么说太过分了,让我有些难过。”随后他又说了些圆场的话,想和往常一样以玩笑收场。
笹塚朱美这才意识到,她会这么痛苦,一定是因为所在的立场。
或许是因为她的年龄比他小,让他一直站在制造惊喜、逗她开心的一方,而她只是一味地接受。这种关系令她感到十分痛苦。
她能够想到邦彦会说“反过来也可以啊”,或者“你也可以吓吓我啊”。
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一是她想不出什么能吓到他的点子,二是她知道如果是他被吓到,肯定不会开心,因为他总认为“为别人做点什么”才会开心。
她曾经尝试着向他抱怨心中模糊的不满,同时尽量避免过于情绪化。邦彦会不时地给出回应,却从没和她吵过架。她能感觉到,他在忍耐。
“那时,你在大众餐厅里帮助了被客人埋怨的我。”
“多亏那件事,我们才走到了一起。”
“怎么能说是多亏呢?”
邦彦皱了皱眉说:“只是用词问题,没有别的意思。”说完又补充道,“而且那时候你不是也觉得得救了吗?”
“这倒是没错……”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在不满些什么。邦彦想为他人付出的想法和服务精神没有任何错,这点她能够理解。然而,她确实从他的那种态度中感受到了一丝傲慢。“你肯定也会在某一天给我布下什么整人圈套吧?每次跟你见面的时候我都很怀疑,所以每次都有所戒备。”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比如我会给你个求婚惊喜什么的?”
“不是说这么具体的事。”
“你想得那么远,还对我发火,叫我怎么办啊?”
连邦彦都露出了焦躁的神情,语气也重了起来。店里并没有坐满,却也有几个客人看向了这边。
怎么办才好呢?笹塚朱美不知该如何是好,哭了出来。
高中生
不知织田美绪是胆子太大,还是单纯地没有考虑后果。总之,她立刻沿着台阶跑了上去,追在那个男人身后。
久留米和人也慌忙跟了上去。
几米开外,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正慢吞吞地向远处走去。这个男人刚在久留米和人他们的眼皮底下把别人自行车上的存车券“唰”地撕了下来,若无其事地贴到了自己的车座上。也就是说,这个男人是个停车不交钱的惯犯。
虽然他走路的姿势威风凛凛,个头却很小。从穿着来看,像是个公司职员。或许正因为他的外表如此,才坏了事。如果他是个一看就很危险的男人,也许织田美绪就会犹豫要不要叫住他了。
总之,织田美绪从背后叫住了他。“大叔。”
男人在原地站定,转过了身。可以看出他此时已经很不高兴了。他双眉之间的皱纹很深,是因为经常保持这种不友好的表情,才形成了那些深沟。在看到穿着学生制服的织田美绪时,他有些惊讶,不高兴地问道:“什么事?”
此时久留米和人追了上去。“啊,没什么,抱歉。”
“你不用道歉。”织田美绪并没有失去理智,反而以一副比平常还要冷静的态度说道,“大叔,你不交停车费,不觉得羞耻吗?”
居然会以正面直球来决胜负。久留米和人快要倒地了。
“呃,什么?你什么意思?”男人反问道,看起来不像是在装糊涂。他大概已经过了五十岁,给人感觉是个与开朗和清爽无缘的懒惰员工。眉毛很浓,戴着眼镜。
“你在停车场把别人车上的贴纸撕下来了,对吧?我看见了。而且昨天,我的贴纸也被偷了。”
“别说得这么难听啊。”男人低声斥责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亲眼看到了。”
“那算什么证据?”男人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楚地传到了四周,有好几个路过的人都回过了头。
“你就是撕了,从旁边的儿童自行车上。我们可以现在回去确认啊。”
“我没空。”男人用另一只手指了指看似戴了块手表的手腕,“而且,如果那辆儿童自行车上没有贴纸,原因难道不是那个小孩没交钱吗?”
男人作势要走,织田美绪却拽住了他的胳膊,逼迫他转向这边。
“疼死了,喂!”男人的眉毛隆起,扭曲起来,“小姑娘,你就放过我吧。”说完他又看着久留米和人,生气地说道,“喂,小兄弟,你快做点儿什么啊,找碴儿也要有个限度。”
虽然很害怕,久留米和人还是把力量积蓄在腹中,向前走出了一步。她会让身为男生的我陪她来,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使命感。“我也看见了,你从儿童自行车上撕下了贴纸。”
他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声音也变得有些尖。
“喂,只是五十日元啊。我会因为区区五十日元,就要在这里听你们叽叽歪歪吗?”
“但是,那个孩子可能会因为那五十日元遇到麻烦啊。人家明明交了钱,却被别人把存车券偷走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时男人叹了一大口气,发出响亮的声音。光是他那不满的表情和不快的叹息,就足以使人感受到压力和恐惧了。
“喂,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我要去找人说说。上学的日子里,都到傍晚了你们还不回家,还跑来刁难大人,到底想怎样?”
“只是想对耍滑头又摆架子的大人提出抗议罢了!”织田美绪不肯罢休,久留米和人明显冷静一些,他开始烦恼“这可要怎么收场”。
“竟敢对别人这么说话!”男人用音量更大、更有威慑力的声音说道,“不过是一个毫无人生经验的高中生!”
“当然,和你相比我还很不成熟,但我至少不会去拿别人的钱财。”
“别把我说的跟小偷似的!”男人开始接二连三地咆哮,“说到底,现在的高中生啊……”他伸出了食指,脸上也开始发红。
就连织田美绪也被他怒气冲冲的气势所压迫,仿佛刚开始觉得害怕一般,眼神变得游移起来。“喂!”久留米和人想上前援助,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样下去,搞不好这个男人会越来越兴奋,甚至动用武力。他感到有些害怕。
这时,久留米看到一位女性在路过他们之后又折返了回来。
是深堀老师,久留米和人想着。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他心里想着,却没有出声,因为他看到深堀老师把手指放在了嘴唇上,应该是在向他示意“不要说话”。她从那个男人的背后走了过来。织田美绪应该也注意到了她。
“请问,出什么事了?”深堀老师战战兢兢地问。
男人歪过头,一边生气地说“和你没关系”,一边挥挥手,想把她赶走。
“啊,当然和我没有关系,但我实在太担心了。”深堀老师弯着腰,显得毕恭毕敬。
“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我是在为您担心。”深堀老师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指向织田美绪,“您在对她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
“啊?”久留米和人愣在了原地,织田美绪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并“咦?”了一声。
“我只是觉得,如果您是在知道的前提下,还敢用这种语气对她发火,那可真是够不要命的。”深堀老师继续说道。
“啊?”男人一脸诧异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脸上浮现出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戒备之情,“不要命?”
“我可不想被牵扯进来,所以就此告辞了。啊,那个,小姐,请不要向您父亲说起我啊。”深堀老师一脸认真地说,随即向织田美绪鞠了一躬。
“好、好的。”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织田美绪还是点了点头。
“那、那就,请您尽情地、继续骂吧。”深堀老师说完后离开了现场。
剩下的三个人,也就是那个男人、织田美绪和久留米和人,沉默地对看了许久。
之后那个男人的举动明显变得有些奇怪,气势也减弱了不少,而且一看就知道他十分在意织田美绪的身份。
“那个,关于五十日元的事。”织田美绪绷着脸开了口。
“知道了,知道了。我付不就行了。”男人说后一脸不愉快地想要向停车场走去。
“啊,你用这种方式说话没问题吗?”久留米和人说道,“我们可记住你的脸了。”
“我也不太想向我爸爸告状啊。”织田美绪也说道。
目送那个试图遮住脸的男人快步离开之后,久留米和人他们开始寻找深堀老师的身影。
高中生
“只要一说那种意味深长的话,对方肯定会害怕的,不是吗?心里肯定会一片混乱,想着‘这个女高中生到底是谁的女儿啊’?”深堀老师眯起眼睛说道。
这里与车站前的停车场有一段距离。久留米和人他们在这里追上了深堀老师,询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唉,不过居然是停车不交钱,这罪行还真是可爱啊。”深堀老师小声说道。
“老师您可不能说这种话啊。”织田美绪指责道,“而且,就算罪行很可爱,那个大叔的态度可一点儿都不可爱。”
“那倒是。”
“说起来,曾经有一部电影,讲的是主人公在列车上跟逃票上车的男人决一死战的事。”
“织田同学你还看那种电影啊?”
“我喜欢那个导演。”织田美绪兴冲冲地说道。然而久留米和人压根不知道那个导演的名字,决定以后再想办法查出来。
“但是,真的好好笑啊。那个人还真有点害怕呢。”织田美绪笑着说道,“老师的作战计划虽然很傻,却很有效啊。”
久留米和人也微笑了起来。“那么一说,谁都会以为你是什么危险人物的女儿啊。”
“像是织田信长的女儿之类的?”深堀老师插了一句,使久留米和人大笑起来。
“其实我爸只是个走了狗屎运很年轻时就和我的美人妈妈结了婚的不良老爸而已。”织田美绪耸了耸肩。
“还stronger than stronger。”久留米和人忍不住说道。
一辆自行车经过他们身边,车上是家长带着孩子。
“不过你们没遇到什么危险真是太好了。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正义什么的,其实是很暧昧又危险的东西。”
“是啊……”织田美绪令人意外地认真点了点头,“我妈妈曾经对我说过,如果认为自己很正确,就到了该担心自己的时候了。”
“是吗?”
“还有在指出对方的错误时要注意自己的用词,等等。对了,老师,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知道我们正在跟人吵架?”
深堀老师露出了与刚才不同的笑容。“因为有人告发了你们。”
“告发?”久留米和人完全不明白这个词指的是什么。
“‘织田同学和久留米同学好像正在车站附近进行着什么奇怪的约会。老师,你还是去巡视一下比较好’。”
“啊?”
“有很多这样的消息传达到了坐在办公室里的我的耳朵里。”深堀老师说完又“嗯嗯”地点了点头,“虽然我觉得只是谣言,但正好今天我很早就下班了,就过来看看。”
“结果发现我正在和大叔争吵,对吗?”织田美绪抱起了胳膊,“为什么会有这种流言传出来啊?”
久留米和人虽然没开口,但他能够想象出原因,正是“对织田美绪和他一起行动而产生的嫉妒之情”。他一方面感慨他们居然能想出这种方法来阻挠,另一方面又觉得要是换作自己,恐怕也会想掺和一下。
深堀老师似乎也察觉到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这些称不上纤细的男生们的小心思,她坏笑着说道:“织田同学真是受欢迎啊。”
“老师您在说什么呢?”
“啊,这不是和人吗?”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声。
久留米和人惊讶地转过头,发现父亲正推着自行车走过来。“刚放学?”
别跟我说话啊。久留米很想把脸转过去。他的父亲完全不会令他感到自豪,甚至会让他羞耻。
“啊,您是久留米同学的父亲吗?”织田美绪行了个礼。
这样一来,我和织田美绪的交往之路就被封死了,久留米和人在一瞬间竟想着这种事。原本她就是个遥远的存在,现在她又知道了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是我的父亲。全完了。久留米和人现在的感觉就像亲手小心翼翼搬运的鸡蛋全都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令他不禁想要当场大叫。
父亲立起了自行车的脚架。那辆极其普通、像是主妇会骑的自行车更让久留米和人感到沮丧,但他又不能对父亲视而不见。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如果还装傻问“您是哪位啊”,反而会更加损害自己的形象。
“老爸,这是我的班主任深堀老师。”他有些自暴自弃地说。
“初次见面,和人一直承蒙您的照顾。”父亲鞠了一躬,“我是和人的父亲。”
“哎呀这可真是……”深堀老师应道。久留米和人注意到深堀老师的声音出奇的愉快。他望向老师,看到老师正努力忍住笑,且两眼放着光。之后深堀老师又说:“我们不是初次见面了吧?好久不见了。”
久留米不禁“咦”了一声,歪起了头。
久留米和人的父亲也探身向前,鹦鹉学舌般地开口问道:“好久不见?”
“和人同学真的和你很像啊。”深堀老师说完,又用英语流畅地说了句,“You look like your son.”
“you是谁?是我吗?”久留米和人指了指自己,之后立刻听到“your son”,意识到老师说的是自己的父亲。
“久留米这个姓氏不是很少见吗?所以一开始看班级名单的时候我就在想,不会吧?等一看到和人同学的脸,我就确定‘肯定没错’。”
“肯定没错?”久留米和人问道。
“你肯定是这个人的儿子啊。”
“这个人?”久留米和人又看向自己的父亲。旁边的织田美绪忽闪忽闪地眨着大眼睛。
“跟你说,我刚才使用的就是那个令人怀念的战术。”深堀老师高兴地说道。她似乎很享受久留米和人他们一脸混乱、如坠梦中的样子。“太厉害了,都过了快二十年了,竟然还是那么有效。就是那个‘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作战计划啊。”
“咦?那个战术是指刚才那个?”久留米和人指向刚才那个停车场的方向。
“那个招数其实最一开始是你父亲想出来的啊。该说是招数好还是战术好呢?”
久留米和人的父亲嘴巴张成了“O”形,仿佛浮到水面上吃着鱼饵的金鱼一般。随后他“啊”了一声,指着老师说道:“朱美?”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这么亲密地称呼你儿子的班主任比较好哦。”深堀老师开玩笑地说道,“我已经结婚了,现在姓深堀。”
“喂,老爸,到底是怎么回事?”久留米和人交替地看着这两个人,“你们认识吗?怎么回事?”他疑惑地问道。
“喂,真的是你吗?”久留米和人的父亲,也就是久留米邦彦,还没有搞清眼前的状况,慌慌张张地追问道。
站在一旁的久留米和人觉得父亲看起来突然年轻了许多,像是他读大学的表哥一样。
“很怀念吧?”
“倒不如说,我的脑海里还是一片混乱。”
“但是你看,我那时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啊。”深堀老师说道。
“愿望?”久留米和人的父亲问道。
“我不是想当制造惊喜的一方吗?”
“啊!”
“在成为和人的班主任后,我就一直在寻找机会,想着如果遇到你,我一定要对你说。”
“说什么?”
深堀老师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大大地张开双臂,说了句:“surprise——!”
之后久留米邦彦终于恢复了冷静,跟深堀老师聊了起来。
“真怀念啊。”“吓到我了。”“居然会有这种事。”
久留米和人与织田美绪听着他们的对话,听着听着,久留米和人实在有些担心,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你们两个该不会因为这次令人怀念的相逢而又产生心动的火花吧?”这一问让邦彦和深堀老师同时笑了出来。
“拜托了,别搞出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久留米和人恳切地说。
“不可能的,放心好了。”那两人同时说道。
“有件事倒是让我对你改观了。”深堀老师说道。
“对我吗?”
“对。上次学校举办活动时,和人的母亲来了。我当时看见你的结婚对象那么出色,也很为你高兴。”
“这叫我该回什么话好啊。”久留米邦彦挠了挠太阳穴。
之后深堀老师向前踏出一步,把脸贴近久留米邦彦,小声说道:“因为自从与你交往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以为你肯定喜欢胸大的人啊。”
“都隔了二十年了,你还在说这事啊?”
“在和你分手的时候,我也觉得这个人肯定会和一个胸大的人结婚的。”深堀老师眯起了眼睛,“见到你的妻子时,我实在无法不看她的胸部。”
“什么啊……”久留米邦彦苦笑着说道,“不过,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撒谎了吧?”
“喂,你们的对话我可全都听到了。”久留米和人实在忍不住插了句嘴。
“I like your father.”织田美绪笑着说道。
5 Make up化妆
“我也在十多岁的时候被人欺负过。”和我同期进公司的佳织说道。
快到晚上九点,公司里几乎没人了。我正在核对新商品的发布资料。就在这时,隔壁部门的佳织出现在我面前。她一脸对加班厌烦到了极点、打算找我聊天转换心情的样子。“在化妆品制造公司工作的我们却因为连续加班而皮肤变差,这也太奇怪了吧?简直像医生不注意养生,长距离打击者因为自打球而缺席比赛一样啊。”
“我不知道你这比喻算不算恰当。”
从刚进公司时起,同期的佳织就因胆大而颇为引人注目。她会不经过深思熟虑地把心里想的事接二连三地说出口,因此一开始时我对她有些发怵。但大概是因为她的性格与我正相反,能够弥补我缺少的部分,使我感到安心,所以在接触的过程中,我渐渐对她产生了好感。现在除了我丈夫以外,她是能让我随心所欲地聊天的少数人之一。
聊到被人欺负的话题,是因为佳织说起了“讨人嫌的孩子能成大器”这句谚语。她说最近跟男朋友聊天,才知道自己一直误解了这句谚语的意思。“我一直以为讨人嫌的孩子是指被欺负的孩子呢,听上去很像不是吗?然后,我还以为后半句是指上厕所呢。”
“因为听起来像上大号?”我为这过时的说法而笑了出来。
“对对,所以我还以为这句话是在说,被人欺负的小孩会被关进厕所里呢。”
“要真是那样,从这句谚语里能学到什么啊?”
“就是劝告被人欺负的小孩要小心,不要被关进厕所里啊。”佳织摇了摇头,一副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十分认同的样子,“不过,昨天我才从男朋友那里知道,原来不是这个意思。所谓讨人嫌的孩子,其实更像是在说那些欺负人的孩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越是欺负人的孩子活得就越好’啊。”
我听后从产品上移开目光,并将手从鼠标上松开,转过身面向佳织,说:“我以前也被欺负过。”我无法抑制自己回想起痛苦的过去。这感觉就好像去试着触碰并揭开本以为已经完全结痂的伤疤,觉得伤口应该已经愈合了,却发现痛苦的伤口并没有那么容易愈合,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鲜活,同时为此感到惊讶不已,心想“都过了十年了,还没好吗”?
“结衣啊,你看你长得好看,做事又认真,在高中时代会被欺负也是正常的。”
我好不容易才将险些爆发的愤怒压了下去。佳织她不知道真相,当然不能责怪她。
“高中时的我比现在胖多了,已经严重到……如果班里有阶级之分,那我就属于最下等的那类。”
“是男女同校的学校吗?”
“是啊,是栃木县一所升学率很高的学校。虽然大家都是高中生,已经没什么人会公开找碴儿了,但还是经常被人轻视。而且不走运的是,班里女生的中心人物,就是刚才你说的那种人。”
“刚才的哪种人?”
“能成大器的人。”
“讨人嫌的孩子?”
那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威风凛凛,总是处于女生圈子的中心,话也很多。外表虽不是非常出众,却打扮得漂亮时髦。她还经常像评论家一样批评同年级的学生。
“该说是批评好,还是评论好呢?她总会说‘某某这次的发型有些失败啊’之类的话。因为她很懂时尚,所以像我这种人就只知道‘嗯嗯’地附和。”
我那时长得胖,动作迟缓。虽然体重很重,在班里却被轻视,每天都要为了不被注意和不被讨厌而赔笑,和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是最常见的模式啊。”
“最常见?”
“小头目嘛,爱扮成审判别人的角色。她们会在不知不觉间占领这个位置,然后无论帅气还是老土,还是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都由她来评判。而且,这样的孩子很擅于情报战,只要一察觉到自己被讨厌了,或是有其他同学的势力要崛起了……”
“什么崛起,好像豪门权贵似的。”
“都一样、都一样。”佳织一脸嫌麻烦的样子,让我觉得她很有权威,“这个时候,那孩子就会抢先发动情报攻势。像是向大家传播一些对那个新崛起的同学不利的谣言,或是营造一些继续做她的同伴会有好处的氛围之类的。”
“你怎么知道?!”我大声地说道。
我的那位同学正是她说的这类人。当时我的一个朋友休假没来上学,她却说“她最近一味地依赖我,真是太烦人了”。她巧妙地让这句话听上去不像是在说别人的坏话,而像是倾诉自己的烦恼。她居然会用这种话来降低别人对那位没来上学的女生的评价,使我感到惊讶不已。我暗想,她和那个女生明明整天很高兴地聚在一起,还叫彼此为“死党”,竟然还会对对方抱有这种想法。
“那,结衣你是怎么被她刁难的?”佳织把手伸向前,好像一个拿着话筒正在做采访的记者。
“我受到过各种欺负,其中比较严重的一次是在发表会的活动上。”我试着揭开最难以痊愈的那块伤疤。
“发表会?”
“班里组成几个小组,在全校活动上表演节目,比如讲段落语什么的。”
“还有乐队演奏?”
“对对。虽然都是业余的,水平也就那么回事,但擅长魔术的男生和会跳舞的女生还是会引来大家的关注。我们选的是唱歌,唱当时一个流行女子组合的一首欢乐的歌曲,还加了舞蹈。”
“啊——结衣你也跳了吗?”
“毕竟承蒙她们的邀请,我也加入了那个小组啊。”
“什么承蒙邀请,你也太谦卑了。”佳织揶揄我。然而高中时的我确实一直拼命保持谦卑,缩在小团体的一角,想着“像我这样的人居然能成为这个团体的一员,真是太幸运了”。
“为了不拉大家的后腿,再加上会有家长来观看,肥胖的我努力地练习了跳舞。”
“真令人想哭啊。”
更令人想哭的事发生在发表会当天。当我走上舞台、调整呼吸,准备开始跳的时候,喇叭里传出来的却是一首陌生的歌曲。
“怎么回事?”佳织皱起了眉,“放错歌了?”
我摇了摇头。“歌曲换了。舞步也自然跟着换了。我那时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手忙脚乱。”
“那是肯定的啊。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是那个中心人物在两天前提出“换首歌吧”。当时我不在场,好像是因为课外班还是什么原因。总之,其他朋友在我不在时练习了别的曲子。
正式表演结束后,其中一人来问我:“难道你不知道曲子换了的事吗?”她看起来并非在装傻,只是单纯地对我表达惊讶和同情。
“怎么看都是那个中心人物干的。”
“真是个讨人嫌的孩子啊。”
“据说她曾经说过‘我之后会告诉高木的’。啊,高木是我的旧姓。”
“是那个讨人嫌的孩子故意没告诉你啊。呜哇,太恶劣了。”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你没去质问她吗?没去逼她说出来?”
“那时候的我做不到啊。虽然心里很乱,但我也没去问她‘你是故意找我碴儿吗’,就更谈不上责备她了。但是,我曾经听见她笑着对别人说:‘那个胖子在舞台上慌成一团,真是杰作啊。’”
“呜哇,那绝对是在说发表会的事啊,她绝对是故意的。真是太坏了,那个女人。这种人,就爱这样给别人找麻烦,好让自己沉浸在优越感里。”佳织怒不可遏地挥动着拳头,仿佛现在就要穿越时空,回到十年前我的高中一样。然而,当看到自己的手表时,她突然说:“啊,数据计算应该已经结束了,那拜拜啦。”随即兴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桌前。
“窪田,你的丈夫会对你的妆容发表什么言论吗?”
被上司山田在电梯里一问,我慌张地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妆容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想要看电梯里的镜子来确认。山田小姐是宣传部部长的候选人,而且候选人只是名义上的,实际上她已经代替了空有头衔的部长,管理整个部门。考虑到她只有三十五岁左右,不得不说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咱们毕竟是做化妆品的公司嘛,所以我在想,你丈夫会不会也对这方面感兴趣。”山田小姐一边仰视着显示电梯层数的亮灯,一边说道。
“唉,我丈夫几乎不看我的脸,连发型变了都不会注意到。”
“可是,你们刚结婚没多久吧?”
“我们是两年前结的婚,他和我都二十六岁。并不是我们关系不好,只是离得太近,反而注意不到变化了。”
“离得太近也不行啊。”山田小姐笑了笑,又说,“二十六岁,正好是我下定决心要努力工作的时候啊。”
“是吗?”
“我决定在公司孤注一掷地努力一把的时候,大概就是在二十六七岁。”
我仿佛看到了山田小姐的另一面。
“结果您确实成功了,真厉害啊。”
“还不好说啊。”山田小姐苦笑着歪了歪头,“只是因为我有一个朋友跟世界冠军结婚了而已。”
“啊?冠军?”
“看到那位冠军练习时的样子,我就觉得不能输。”
听完之后,我还是不知道山田小姐在说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冠军到底是什么运动的冠军,只能随便回了一句:“咦?怎么回事?”
山田小姐似乎不打算再细说下去。
“刚才我们是在聊什么来着?啊啊,对了,是在聊你丈夫会不会注意你的妆容。”山田小姐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你的妆容,没有被发觉’。”
“您在说什么啊?”
“这是上次有个广告公司提出的一个文案草案。”
“‘没有被发觉’,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是啊,但是咱们公司居然挺喜欢这种‘暧昧不清’的广告的,真是伤脑筋啊。”
电梯停了下来,门打开,我们沿着走廊走向会议室,准备去参加说明会。对于我们公司新商品的推广,有很多家广告公司有意承接。这次我们要去见其中一家,并向对方说明商品的基本信息。
“山田小姐,请问,为什么又多了一家公司呢?”
已经有两家公司的三个团队参加了竞选,商品说明也都已进行完毕,现在却又有一家新的广告公司参与了进来。
“虽然他们晚了一步,但他们是个大公司啊。何况以前和我们有过来往。”
我不知道广告界是否存在权威性排行榜,但就知名度而言,接下来我们要见的这家公司是能够排到一二名的一流公司。
以前这家公司与我们公司的关系非常密切,甚至还一起开发过商品。然而对方犯了个错,似乎是私人方面对我们公司的社长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总之,从那之后,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合作过。
“如今我们的社长换了人,他们似乎也在半年前进行了成员重组。都过了这么久了,该罚的都罚了,彼此都觉得是时候和好了。所以这次我们的项目推出之后,对方也跃跃欲试。我们的新商品可是个诱人的蛋糕啊,你说是吧?”
“啊,是啊。”
我们这次推出的新商品的目标人群是四十多岁近五十的女性。这次我们不仅打算推广单品,还想以淡红色为整体概念色,开展大规模的宣传活动,就像在唱片公司里建一个新的厂牌一样。
我们的对象是那些随着年龄的增长,积累了很多化妆经验,已经知道自己适合怎样的妆容的女性。比起把自己涂得花枝招展,她们更喜欢自然的、不会引人不快的妆容。我们此次的概念就是为这样的女性提供简单又能带来少许新鲜感的化妆品。就像豪华蛋糕和高级红酒固然美味,但偶尔吃一次好吃的杏仁豆腐,心情也会变得很好一样——这是从一开始就参与了这个项目的山田小姐的评价。
“他们估计是觉得这么大的项目,无论如何也要争取一下,表现出他们的业界地位吧。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听到比稿的消息的。唉,反正是同一领域的,总会泄露出去。不过听说他们还跟我们的上级打了招呼。”
“于是就来插一脚?”
“他们的总监叫照川,最近频频制作出许多热门广告,简直是势不可挡,连天上飞的鸟都要被他的气势压下来了。所以平心而论,如果他们真的有好创意,我们公司也希望能够与他们合作。”
我一边走着,一边恍惚地想着被压下来的飞鸟的心情。看到会议室时,我感到有些紧张。我刚来这个部门没多久,而且我本来就不擅长与人交流,也不擅长在谈工作的同时还要顾及彼此的地位和实力。我更适合勤勤恳恳地搞一些计算或者做资料之类的、不用与人见面的工作。
看穿了我的紧张,山田小姐在开门前停下了,她笑着对我说:“没事的。虽然这种说法不太好,但从彼此的立场来说,我们才是地位更高的一方。”
“啊?”
“你看啊,他们要负责做提案演示,来说服我们选择他们为我们宣传,不是吗?他们是被选的一方,我们是选择的一方。虽然这种说法有些露骨,但只要这么想,就不会紧张了,对吧?”
“啊,是的……”
“如果你是个会摆架子的人,我就不会这么说了。但窪田你不像是那种人,我才这么说的。”
“啊,好的。”我话音刚落,门就开了。我走进了会议室。
长长的桌子连在一起排成四边形。深处坐着五个广告公司的人。他们看见我们,一齐站了起来。
“山田小姐,百忙之中打扰您了。”他们不知何时已经在我和山田小姐面前排成了一列,手里拿着名片。
打头的男性是创意总监,一看就很时尚。年龄大概不到四十岁,感觉还像个青年。为了掩饰娃娃脸,他在下巴上留了胡须,但显得很干净。
“感谢您给我们这次机会。”
“我们才要为照川先生的参加而感到荣幸。”山田小姐微笑了起来。虽然可能是生意场上的客套假笑,但从她的笑容中确实可以看出她对对方的尊敬。“这位是我的部下窪田,是个很优秀的新人。”
“没有没有。”我干脆地否定,并交换了名片。随后又接着与其他人打招呼和递名片。事情就发生在我与照川先生的两位助手,也就是宣传负责人和营业负责人打招呼的时候。
在我看来,彼此打招呼,说“请您多多指教”,是个十分和平的时刻。由于即使他们做了提案演示也不一定能得到工作,所以我心里还感到有些内疚。虽然我从没有过脚踏两只船、对哪一方都若即若离的经历,却还是产生了罪恶感。
我是在交换名片环节的最后阶段意识到“那件事”的。我惊讶地连呼吸都快停止了,拼命抑制住了声音,也没有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简直都想表扬自己了。我的脑海中并没有变得空空如也,而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炸裂开来,将语言轰成了碎片。我拼命地把语言的碎片组织起来,努力佯装平静,打了声招呼。
最后一位递上名片的女性营业负责人低头说道:“请您多多指教。我的姓氏里也有kubo,我们真像啊。”不用看收到的名片,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小久保亚季。
那个在高中时期成为全班中心人物的女生。
“出现了啊,这是。”
佳织一脸生气勃勃。
“复仇的时刻出现了啊。”
下班后,我们一起来到健身房。半年前,佳织向我抱怨她的脂肪和男朋友让她减肥的事,并对我说:“我想去健身房,我们一起去吧。”那时我其实并没有多大兴趣,但觉得运动运动也不赖,就办了会员。结果现在比她来得还要勤快。今天佳织是难得地跟我一起来了。
我骑了会儿动感单车,又使用了一些健身器材,之后在更衣室对她说了我那天遇到的事。即高中时代班里的中心人物居然成了广告公司的职员,还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什么复仇啊……”
“这简直是神明的安排啊。高中时代把结衣你当作笑料的可恨敌人,现在居然会以这种角色登场。神真是好厉害,安排得真是绝了。”
“这种角色?”
“你看啊,这是事关我们公司新产品发布的重要工作,而且对方还得求着我们跟他们恢复关系,拼了命地想拿下这笔单子啊。从立场上来看,正如山田小姐所说,我们是选择的一方,他们是被选的一方。这完全是对结衣你有利啊。对方在见到你之后肯定很后悔吧,搞不好会大叫‘都怪我咎由自取啊’!”
“就算是对我有利,这件事也不是我说了算啊。她也只是个职员,我和她都是打杂的。而且我觉得她应该没有发现我是她的高中同学。”
此时佳织脱下了运动装,正要把脚伸进牛仔裤里。她一脸震惊地停下了动作,光着一条腿跳来跳去,好保持平衡。“啊?没有发现?”她边跳边有节奏地说道。
“是的。”
最根本的原因大概是我的外表改变了太多。高中时代的我不仅身体,连大腿都很丰满,就像个慢吞吞地走来走去的木桶一样。发型也只是简单地扎成一束,跟时尚一点儿都沾不上边。
我从柜子里拿出夹克衫,披在身上。
“而且结婚后我的姓氏也变了,她还说我们的姓氏里都有‘kubo’呢,看来是没太注意到我的名字吧。结衣这个名字也挺普遍的。我的高中同学里有个男生也姓窪田,窪田也不是那么少见的姓氏。而且,还有那个的力量啊。”
“哪个?”
“咱们公司的化妆品。”我笑着指向自己的脸,“估计是化妆的力量,使我看上去与高中时代像是两个人。”
“但是你现在妆花了。”
我苦笑起来。“哎呀,这不是运动之后出了汗嘛。”
佳织开始为“要怎么才能向欺负人的孩子出了这口气”而浮想联翩,兴奋不已。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告状了。你可以对他们广告公司的某位领导说‘其实她是我的高中同学,以前干过这样那样过分的事哦’之类的。”
“这样真的行不通。”我表示了反对,“把那么久远的事说出来告状,只会让对方觉得我的心眼太小了吧。”
“但是,那家伙就知道欺负人,给别人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啊。就算我们小心眼,也是她的错啊!你要是不这么想,可是会输给她的。就是因为周围的人都姑息这种人,才会让她们成大器的。”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做不到。”我回应道。
“隔了这么久再见到她,感觉怎么样?她还是老样子吗?还是有了一些成长?”
她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在与小久保亚季面对面交换名片时,我由于太过震惊,什么都没想。还因为满脑子都在担心她有没有发现我而狼狈不堪,只能拼命地抑制,努力不把狼狈流露于表面。
“高中毕业之后你就没再见过她了?”
“我们不在同一所大学,我也没去过同学会。我记得她上了私立大学,是一所优秀的名媛大学。”
“她肯定在那里也横行霸道。外表怎么样?”
“精干又时尚,看起来应该很受欢迎。”高中时代的小久保亚季虽然很时尚,脸上却有点鼓,鼓出来的那部分使她看起来有点像不满的领导,给人以压迫感。而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五岁的她皮肤紧致,面容姣好。
“唉,精明的女人是很受欢迎的啊。”
我笑了起来。“佳织你也太先入为主了,连见都没见过她呢,却已经描绘出一个讨人厌的形象了。”
“谁叫我太单纯了呢。看新闻的时候我也特别容易受影响,会相信‘那个艺人喜欢玩弄女人’,‘那起案件的罪犯肯定是那家人的父亲’之类的。”
“为什么还说得这么自豪啊?”
佳织小声地叹了口气。“我没有自豪啊。我自己也觉得有些困扰,实在是太容易受影响了。”
我们俩都换好了衣服,从更衣室走了出去。一出健身房,含着冬意的冷风便直吹衣领。
“那么,”站在地铁站台上,佳织说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复仇啊?”
“也不用非得复仇不可。”我回答道。
“可是你想想高中的事,不觉得生气吗?”
“唉,我尽量不去想。”在前几天和佳织说起之前,我一直将那段令人不快的记忆封存起来。我对伤疤下的伤口还如此鲜活而感到惊讶,同时又觉得将它重新封存并忘掉,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应该回家去跟你丈夫商量一下。”
“商量要不要复仇?”
“对。依你丈夫的性格,你觉得他会对此做出什么回应?”
“嗯……”我想了想,回答道,“大概跟佳织你很像。”
佳织笑着说:“那还是不要跟他商量比较好。”
“他现在正出差呢。”
“是吗……”佳织敷衍地回应,看起来对我的丈夫没什么兴趣。接着她“嘶”地吸了一口气,粗暴地许愿说:“祝她提案失败!”同时举起了拳头。
我与小久保亚季再次相遇了。
下了班的我走向车站的自动检票机时,发现对面走来了一位穿着紧身外套的可爱女性。她满脸笑容地跟我打了招呼:“窪田小姐。”
当我知道那是她的瞬间,脑海中的灯泡“啪”地炸开,思考能力完全丧失。我慌忙集中起精神,就像用备用电源强制恢复了平静一般。
“刚下班吗?”
听到她的提问,我答道:“啊,是的。”她开朗地对我说了好几句话,我也一一作答,然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的记忆中,只有高中时代的她站在所有人的中心,对别人颐指气使的印象。所以看见她谈吐有礼、惹人喜爱、态度既不骄傲也不过分亲昵,一副标准社会人的样子,我感到有些惊讶。人果然是会成长、会改变的吧。
我恍惚地与小久保亚季打了招呼,并告了别。刚以为总算挺过来了,她却又从背后叫道:“窪田小姐。”我差点儿“咿”地叫出声来。
“吓到你了,不好意思。”小久保亚季捂着嘴站在那里。
“啊,不,是我该说不好意思。”我唯唯诺诺地说道。
“窪田小姐,您现在有没有时间?”
“啊?”
“那个,我现在要去联谊,您要来吗?不,应该说,能拜托您来吗?”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邀请,只好吐出一堆断断续续、不明所以的短句。“啊?这是?为什么?啊,好的,呃。”
简单来说,就是参加联谊的成员少了一个,使原本男性五名对应女性五名的形式变成了五比四。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最好还是双方人数能够一致。
“我是这次的组织者,已经向他们保证会找齐五个人了。”她说。
“但是,联谊当天有人突然有急事也是很正常的啊。”这又不是组织者的错,应该不会有人责怪她的。
她似乎也非常清楚,却还是说:“要是您能来就好了。”她双手合十,“要是有窪田小姐这样的人来,男性成员们肯定会很高兴的。”
“啊?”
“您看起来干净文雅,又沉着冷静。”
“那个,我已经结婚了。”我慌忙伸出手给她看戒指。
“没关系,说是联谊,其实也不是那种活动,只是一起喝酒而已,已婚者也没问题。”
要真是那样,就更不用在意人数比例了,更别提什么男性成员会高兴之类的话了。虽然我的心中有很多疑问,但最终我还是怀着闭着眼睛从这个悬崖跳到那个悬崖的心理准备,决定参加。
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现在的她是不是还跟当时一样。应该不会。她已经走上了社会,作为一名公司职员,体会过上下级关系和工作的辛苦。恐怕她也对自己的傲慢和任性有所察觉,并做出了一些改变。我想确认这一点,这样一来,我的伤口大概就能痊愈。我想了解更多关于现在的她的事。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大脑内部响起了一个声音,一开始像是佳织在半开玩笑地教唆,后来我才发现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是与现在的我不同的、那个对自己毫无自信、只有赔笑是拿手好戏的我的声音。
你还是想复仇,不是吗?即使不复仇,也想对她说些什么,对不对?
我无法完全否定。
我一边跟着小久保亚季向饭店走去,一边隐隐希望“她还是一点都没变”。那样一来,我就可以毫无顾虑地报当时的一箭之仇了。
“我想提很多问题。”联谊的第二天,我趁午休时间把这件事告诉了佳织。佳织听后坏笑着对我说:“首先,你没想过自己的身份会暴露吗?不怕她知道你就是她的高中同学高木结衣?”
我把包放在膝盖上,从包里取出相册。“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把这个带来了。”我打开高中毕业相册,这并不是什么让我感到自豪的东西,“你看,这就是那时的我。”
“哪个哪个?”挤过来看的佳织完全不打算隐藏自己的好奇心,简直像是一个企图性骚扰的中年上司,“啊,这个?嗯,确实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
照片上的我有一张大圆脸,又厚又硬的黑发好不容易才扎成一束,表情由于拍照紧张而僵硬不已。这张照片与现在的我之间的反差应该很有喜剧效果,然而佳织却没有笑。虽然她平时粗枝大叶,不太顾及别人的心情,但在有可能伤害对方的时候,她绝不会随随便便。
“而且我老家不在东京,所以她应该不会想到我竟然是她的同学高木。说到这儿,你看,她还能看出有现在的影子的,对吧?”
我指向跟我在同一页的小久保亚季的照片。就在佳织“嗯嗯”地点头时,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啊,什么看不看得出来,佳织你根本就没见过现在的她啊。”
“但是我能看出来,她有讨人嫌的孩子的那种……”
“那种什么?”
“气场。”
我苦笑起来。
“这么说来,她邀请结衣你去联谊,真的是为了凑人数?”
我的回答很暧昧,因为我也不太清楚。
“有人临时没来倒是真的,但我去后发现,根本没人在意人数的问题,也就没有硬让我加入的必要。恐怕她是为了跟我增进感情才邀我参加的。”
“增进感情?她想跟你交朋友吗?”话音刚落,佳织便明白了过来,“啊,不对,这是她为了让他们公司的提案能够胜出而采取的战略,对吧?”
“嗯,对。应该是。”
“但是,即使她想笼络你,你也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职权的职员而已啊。”
“对啊。”我感到有些内疚地皱起了眉,“我觉得她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估计她只是觉得什么都不做太不安心了,想把能做的事都做了吧。她可能真的很想获得这次的工作机会,才想从对方公司这个看起来很弱的女职员下手。”
“联谊怎么样?那孩子有没有成长一些?”
看到说不出话的我,佳织敏锐地说道:“不知道该怎么说?”
其他出席者都对我这个突然出现在联谊现场的顶替者表达出了善意。女性成员中,有小久保亚季、她的两名同期同事,以及一名年轻的自由职业设计师。“窪田小姐在化妆品公司工作。”小久保亚季为我做了介绍后,其他女性纷纷说“我在用他家的产品哦”。即便她们有一半是在说客套话,我也觉得很高兴。男性成员中,有在电视局的营业部和广告部工作的年轻职员、他们的朋友,以及在网络服务行业工作的职员,总之都是“国际知名企业”的。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戴着黑框眼镜,在被女性成员笑着指出这一点时,他们回答:“那我们按视力好坏重新坐吧。”换座位时,他们甚至将视力比到了小数点后两位,场面非常好笑。
男性们提起的话题包括彼此的工作,在公司里发生的事,以及收视率较高的电视剧,等等。谈不上有深度,但也不算肤浅,既没有攻击别人也没有过分谄媚,大多是轻松的话题。我惊讶于自己竟然觉得很愉快,同时对正在出差的丈夫感到有些内疚。
“我觉得跟那些所谓的运动员相比,广告创意人员要辛苦得多了。”联谊开始一个小时之后,小久保亚季说道。
“怎么说?”
“比如说电视广告,这次的内容再怎么新颖有趣,下次也不能走同样的路线了,对吧?如果被大家说成炒冷饭,或是让人看出‘啊,这招已经用过了’,那就完了。音乐家和作家也需要每次创作出新的作品,但即使最基本的部分没有变化,人们也会把那看作是他们的独特之处。甚至正因为最基本的部分没变,才会有独特的韵味。然而做广告的却不能这样,每次都必须做出完全不同的东西。即使这次做出了一个新鲜的作品,也不能保证下次还能做出来。”
连我在内,所有人都点了点头,觉得她说的没错。作家或音乐家只要从地下挖到一次石油,就可以一直挖下去。与他们相比,广告界则必须不断发现新的油田。
“而且广告必须在当下就被人们所接受才行,如果像绘画作品那样,十年后才被人承认,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创意必须要能立刻看到效果,真是难度很高的创意工作啊。”我紧跟着说道。
旁边的小久保亚季好像立刻要跟我握手一般,高兴地说:“嗯嗯,就是这样啊,窪田小姐。”使我有些惊慌失措。
高中时代,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赞同过我的意见,对我表示过夸奖。无论何时,我都只有被她居高临下地批评的份。
直到这时,我都以为她变了。觉得她已经对高中时代那个非要掌控一切的自己做出了反省,得到了成长。我感慨良多地想着“人果然会因为细胞的更新和与他人的交往而改变啊”,甚至还生出揭开伤疤的勇气。
“不不,我觉得她最根本的部分是不会变的。”而在眼下的午餐餐桌上,佳织仿佛看穿了她的本质一般说道。
“但是看起来她的确成长了不少啊。”
话题继续进行下去。
在酒店餐厅举办的那场联谊会进行到一个多小时的时候,我去了趟洗手间。我上完厕所,洗了洗手,就在我对着镜子检查妆容时,门开了,小久保亚季出现在我的眼前。起初她看上去像是吓了一跳,随即便露出了微笑,然而那笑容里却隐藏着阴暗的光芒——那是对我的蔑视。我感到高中时代那个只能对她唯命是从的我就快从心里跳出来了,不禁感到十分恐惧。
“她肯定是看穿你了。”佳织敏锐地说道,“她肯定是觉得你都已经结婚了,刚才还说对联谊没兴趣,现在却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妆容来了,肯定是看上谁了。”
“可能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先不说是不是看上谁了,一般人在有镜子的地方都会想检查一下自己的妆容吧?”
“像她那种人,可是很擅长发现别人的弱点的。然后呢?”
“然后她半开玩笑地问我:‘窪田小姐,今天来的男性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类型啊?’”
“这是想怂恿你出轨?”
“呃,应该只是想逗逗我而已吧。”
在卫生间里,小久保亚季继续说道:“我对面的左边,也就是窪田小姐你的对面,不是有一个戴眼镜的吗?”
“大家都戴了眼镜啊。”
“啊,对哦。就是那个坐在你对面的寺内先生。刚才你离开座位的时候,他对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十分感兴趣呢。”她一边“啪啪”地甩着手上的水一边说着,并时不时地从镜子里观察我的反应。
我确实已经不再是高中时期的那个我了。不,或许正因为有高中时代的经验,我才起了戒备之心。总之,我警觉起来了。“不行啊,搞不好我丈夫正在偷听呢。”我把手指放在嘴前。
“窪田小姐真正经啊。”她一边甩水一边偷看着我说道。
“也只有正经算是我的优点了。不过,今天的聚会比我想象的要开心。”
“你丈夫在偷听你哦。”她笑着说道,“说起来,窪田小姐你是哪里的人啊?”
“呃。”那一刻,我的脊梁骨猛地震了一下,紧张得连内脏都缩紧了。
“寺内先生刚才问来着,说想知道窪田小姐你是哪里人。”
她是不是在以寺内先生为借口来打探我的真实身份?我当然有所怀疑,然而她看上去不像是在打探,还补充说:“他肯定是看上窪田小姐你啦。”
“我已经对这种事——”
“你丈夫是个怎样的人啊?”
“别说我的事了,小久保小姐,今天的成员里有没有你盯上的男性啊?”我好不容易才说出了这句,却因自己吐出的“盯上”一词过于轻薄刺耳而有些脸红。
小久保亚季突然一脸认真地盯着我。我是不是惹她生气了?我暗想着。现在想想,高中时代也是如此。当她一脸不满地对我说“等等,我为什么一定要回答这种事啊”的时候,我会觉得教室的地板塌了,满心想着“啊啊完蛋了,我过界了”,感觉体温都蒸发了。
“我喜欢从右数第二个,辻井,就是那个有名的……”她说出了一个总部在美国的网络服务公司的名字,“他那么年轻,却好像已经是那家公司的领导层了。据说他平时经常去美国。之前我曾经因为工作见过他一面。我只在这里偷偷告诉你哦,今天我就是冲着辻井来的。”
小久保亚季没有发怒,而是给了我一个非常普通的回答,使我感到一阵安心。我的身份似乎还没有暴露。
“这样啊,她也成长了啊。”佳织遗憾地说道,“不过,她也许是为了跟结衣你搞好关系才这样做的。她这样向你坦白自己的恋爱情况,就能迅速拉近你们之间的距离啊。”
“有可能……”
“然后怎么样了?她没有露馅吗?没有露出狐狸尾巴?”
“其实,后来……”
虽说是场联谊,整体气氛却像成人之间的聚餐一样平淡无奇。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因为彼此都已熟悉,开始畅所欲言,气氛便活跃了起来。
小久保亚季在厕所说的那句“坐在你对面的寺内先生对你很感兴趣”,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虽然知道不能被这句话蛊惑,但我还是很在意,因而不敢直视面前的寺内先生的眼睛,又不甘心地觉得自己中了小久保亚季的计。
又过了一会儿,坐在我旁边的自由职业设计师接到一个电话,离开了座位。
话题正好转到喜欢的音乐上。坐在小久保亚季对面的辻井说出了一个音乐家的名字,并说下次要去看那个人的演唱会。
“啊,真好啊,我也喜欢他。”小久保亚季的回应既自然又适当地表现了自己。看来,她说对这个叫辻井的男人有兴趣并非谎言。正当我在一旁观察时,她开始不留痕迹地向辻井抛出无数个问题。你住在哪里?是一个人住吗?经常在外面吃饭吗?你的领带真不错,是什么牌子的?如果她只集中问一个人,势必会将她对他的好感表现得太过明显,所以她冲所有人都问了一遍,却对辻井以外的男人反应得十分敷衍。
“然后呢?”佳织对我的报告比午餐更有兴趣,但她还是不忘在询问我的同时夹了一块炸鸡放进嘴里,接着像在看体育报纸一样看着我的毕业相册。
“那个辻井先生似乎对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做设计师的女生感兴趣,并表达出想邀请那个女生一起去看演唱会的意思。结果,小久保说:‘她有男朋友了,会被骂的。’正好,那个做设计师的女生当时因为去接电话而不在场。”
“哦。”炸鸡之后,她又塞进一块鸡蛋卷,“然后呢然后呢?”
“辻井先生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沮丧,但最终,这件事自然而然地以他和小久保约好一起去看演唱会而告终。”
“哦哦。”
“你怎么跟猫头鹰似的。”我因为她的回应而笑了起来。
出现问题的时刻,不,应该是我觉得“有问题!”的时刻,是在这之后。
正在出差的丈夫给我打来了电话,于是我慌忙跑到店门口接听。丈夫打电话来,是为了告诉我他的出差行程有所变更,会晚一点回来。当他问“你现在在哪里”的时候,我不想说谎,就全都坦白了。在听说我和高中同学再会,以及和她一起参加联谊的来龙去脉之后,丈夫有点吃惊地说:“居然有这种事。”又温和地说,“别勉强自己啊。”我回答他“当然”,便挂断电话准备回到桌上。这时,我遇上了那个当设计师的女生。
“您在跟您丈夫通话吗?好羡慕啊。”她微笑着说。
我回应她说:“你不是也有恋人吗,我们的状况很像啊。”却在听到她的回答后差点儿“啊”地惊呼出声。
“我男朋友跟我提出分手了,反正我们已经到了倦怠期,就像是一对想要离婚的老夫老妻,早就无法继续下去了。就是因为知道这点,小久保才邀请我参加今天的联谊的。”
正在我眼前吃午饭的佳织双眼放光。“原来如此啊,那小久保就是故意传播假情报来着。明明知道她要跟恋人分手了,还故意不说出来,就是因为不甘心让那个谁,辻井?让辻井和设计师走到一起。”
“果然是这么回事。”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我不由得回想起了高中时代的事情。
那时班里有个棒球部的男生很喜欢一个英国的摇滚乐队,并拿到了那个乐队在日本的演唱会门票。原本他们计划三个人一起去东京看那场演唱会的,其中一人是他姐姐,另一个是手球部部长。但是手球部部长突然感冒,只能找人代替。就我听到的情况来看,好像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虽说同班,由于我在班里的存在感很弱,小道消息自不用说,就连官方消息我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所以我是在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总之,那场演唱会的同行者最后成了小久保亚季。
“那个棒球部的男生很受欢迎吗?”佳织问道。
“嗯,大概是吧。”
“你怎么脸红了?啊,原来是结衣你曾经喜欢过的男生啊。”
“不是……”我含糊其辞,“反正那次也相当于是被她抢走了。”
“抢走!”
“有另一个女生也喜欢那个乐队,但当那个棒球部的男生想邀请那个女生时,小久保马上散播了假消息。”
听说那个女生的家教很严,不能去东京玩哦。说起来我也很喜欢那个乐队,一直很想去看。
“也就是在不露痕迹地贬低其他公司的产品的同时推销自己的产品啊。像是‘我们公司的这款新产品,能够大幅缩短卸妆时间’之类的。”
“正是如此。”
“那么,小久保同学通过和光头棒球男孩一起去东京看演出,两人之间的距离急速缩短,最终迎来了美满的结局?”
“好像没有。”
“啊,是吗?”
“听说手球部部长的意志力击退了感冒病菌。”
“原来如此,这么说他后来能去了?正义必胜!”
“要是你非说去看演唱会就是正义的话……总之,她昨天在联谊会上采取了同样的手段。一旦看见谁和谁有苗头,就若无其事地加以阻挠,自己横插一脚。”
“太厉害了,真让我佩服。后来呢?联谊后来怎么样了?”
“没什么特别的事就结束了。”
“你也没复仇?”
“没有。”
“还要留到下次啊……”
面对擅自下了结论的佳织,我回答道:“没人说要留啊。”
离提案日还有一周,当准备工作怎么也做不完的我回过神、抬起头时,发现整个楼层都已经空空如也了。其他部门的大灯都已熄灭,除了我,只剩下山田小姐了。周围的同事们离开时我有没有好好跟他们打招呼?我对纠结于这种事的自己感到厌烦。
结果自然变成我跟山田小姐一起下班,又自然而然地聊起了提案的事。我对山田小姐坦白说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新产品的大型项目,心中充满担忧。
“上次我也说了,我们是审阅发表的一方。说句不好听的,就像是被众多候选者求婚的公主一样。”山田小姐苦笑着,大概是觉得虽说是在开玩笑,这话听起来也有些傲慢了。
我想象不出被求婚的公主应该是什么样子,边想边说:“是类似于‘无需拘礼,请上前来’的感觉吗?”
“你这比起公主,更像是主公啊。”山田小姐大笑起来,“不过听说,有一个广告公司的员工为了获取情报,还试图接近我们这儿负责宣传的田中先生呢。大家真的都很拼命啊。”
“啊?是怎么一回事啊?”
“就是那家公司营业部的那个女生啊。”山田小姐说出的不是小久保亚季的公司,而是另一家广告公司的名字,“那个营业部的年轻女孩估计是看出田中先生是决定最终结果的重要人物,于是跑到了高尔夫练习场,还装成偶遇的样子,估计是想在那里和田中先生互相认识并搞好关系,好在不知不觉中套出有利于发表的情报吧。”
“什么情报啊?”
“比如田中先生喜欢什么类型的女性之类的。”
我当然以为她是在说玩笑话,还笑了出来,但山田小姐似乎并没在说笑。
“这可是很重要的。即使不用做到非得采用有权势的人喜欢的偶像的地步,也要小心,不要采用他不喜欢的女性做广告代言人,否则就有可能产生负面印象。大家的分数都很接近,很可能会因为这一点而拉开距离。就像给喜欢吃面的人做了盖饭,再怎么好吃也于事无补啊。”山田小姐向我解释。
我想起前些日子被小久保亚季带去联谊会的事。果然,那也是她为了接近客户而采用的作战策略之一吧。
由于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我们只能从后门出去。爬楼梯比坐电梯更快,于是我们并肩“嗒嗒嗒”地走下楼去。
“山田小姐,您觉得哪个提案最有趣呢?”
在正式发表之前,我们已经让他们上交过各自的草案,并计划以此为基础,再和各家公司商谈一次。
“我还是觉得照川先生的作品不错,的确配得上他的名声。”
“的确是啊。”我点了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想起了小久保亚季,感到胸中一紧。
照川先生提出的概念是以四十岁女性为对象,将她们游刃有余地作为“大人”、同时拼命保持年轻的行为定义为“可爱”,是个十分有趣的想法。
虽然他们提交的概念只是个草案,但我在看到“年龄增长不会使人改变,经验增长才会使人改变”时,感到心里非常复杂。
那个小久保亚季与高中时代相比有没有变化?还是一如往常?我到底是期望她变了,还是没变呢?
“到了正式发表时,你当场叫出来,怎么样?突然站起来,大叫‘讨人嫌的孩子能成大器’,然后边哭边滔滔不绝地把高中时代的仇恨都说出来。”
第二天,在刚开张的离公司不远的北京烤鸭自助餐厅里,佳织坐在我对面,这么说道。她还是老样子,不负责任地煽动着我。
“那也太过头了。而且对我自己的负面影响太大了吧。”
我们将北京烤鸭的脆皮沾上大阪烧的酱汁,再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还用小麦粉做成的薄皮把佐料卷起来,吃得很开心。
“也就是说,今后她还是会继续在人间作乱啊。”佳织感叹着,仿佛要把世界的不合理做成一首歌一般。
没过多久,我听到“啊”的一声。我们坐的位置离店门口很近,此时正好有一对男女刚刚进店。我努力不让自己的脸抽搐,拼命地隐藏自己内心的震惊,回了一句:“小久保小姐。”
在她旁边的,是前一阵子也参加了那场联谊的辻井先生。“我们刚看完演唱会。”他说道。他穿着一身看上去很高级的西装,爽朗地打了声招呼。
佳织已是一脸“我已经全部了解情况了”的神情,露出一脸坏心眼的兴奋。“啊,我是与她同期进公司的同事。”她对他们打了声招呼,“你们要参加下次的提案演示,对吧?我听她说过,有位叫小久保的小姐很出色。”
这样的讽刺可以说是小久保的专长,因此我非常焦虑地想着“这下肯定要露馅了”。然而,大概是因为在辻井先生面前被夸的缘故,小久保的心情很好,还对我开玩笑说:“到时候的提案演示,还请一定要托窪田小姐的福,让我们中选啊。”
“我们窪田虽然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可是很有权力的。”佳织说道。
我的心情就像在走钢丝一般。当然我并没有走过钢丝,但我紧张地觉得只要说错话,就会掉进一个大洞里。我想尽快从眼前的状况中解脱出来,不料辻井先生却说:“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坐到里面一起吃怎么样?”我简直想要大叫“不要再让钢丝变得更长了”!
“不用了,难得你们二人约会。”我婉言谢绝。
小久保亚季在一瞬间想要对我的建议表示赞同,但估计她计算了一下得失,觉得“应该趁此机会与客户搞好关系”,于是她强硬地说道:“机会难得,大家一起吃吧。我很久以前就很想吃北京烤鸭自助了。”并往餐厅深处的四人桌走去。
佳织偷偷地捅了一下我的侧腹部,兴奋得仿佛这是她自己的事一样。“终于来了,清算多年积怨的机会。”
四个人一起聊天的时候,我却一直只想着如何设法脱身。如果态度过于冷淡,会破坏气氛;然而如果聊得太高兴,我又怕会不小心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于是我一边应付着与他们聊天,一边寻找着回去的时机。
佳织实在是太烦人了。她既会说话,又有丰富的话题,把辻井先生和小久保亚季逗得很开心,一直没有冷场。即使察觉到我偷偷暗示的目光,她也会用眼神回答我“再等等”。
“小久保小姐是不是从小就是中心人物啊?”终于,佳织聊到了这个话题。
实在是太危险了。而且,自己悲惨的高中生活被别人当笑话讲,使我感到有些不快。不过我又觉得,佳织她肯定是在努力拯救我的过去。可话虽这么说,看到她那亮闪闪的眼睛,我又担心搞不好她只是觉得很有趣而已。
我也很想知道小久保亚季会怎么回答,于是装作平静地瞟向她。
“算不上什么中心人物,但朋友还是挺多的。”小久保亚季的脸上绽开了笑颜,语气里却有些生气。
“肯定很受欢迎吧?”辻井先生揶揄的话使她微微红了脸,叫人判断不出这是不是她在与男性交往时惯常使用的把戏。
之后我们开始聊起各自高中和大学的事。我笑着说“我以前很胖,十几岁的时候过得很灰暗”,随即才反应过来,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观察小久保亚季的反应。此刻,高木结衣就站在我背后,想要对小久保亚季做出评价。
评价的机会在小久保亚季去卫生间的时候来到了。
只剩下三人时,辻井先生问我们:“你们觉得她怎么样?”
“什么意思?”佳织身子微微前倾,“你是想知道她的真面目吗?”
“也不是真面目那么夸张。”辻井先生眯起了眼睛,“我很想和她进一步交往,但我没什么看人的眼光。”
在一流企业上班、穿梭于各国之间的职场精英辻井先生说这话时,害羞得像个高中男生,让人不禁想发笑。佳织也有些震惊地看向他,随即忽然把手伸向了我,说:“啊,我们窪田对小久保小姐比较熟悉。”
虽然佳织的语气很轻快,但她的表情非常认真——我在绝好的时机传来了球,接下来你只要踢进去就可以了!
我感到有些紧张。
后来想想,那是一段考验我的时间。
只要我在那时暗示“其实她有一些不太好的传闻”,或是撒谎说“她好像在公司里有位意中人”,就能给小久保亚季造成不小的打击。
我甚至可以狠下心来,把她在高中时代的所作所为都说出来。
就应该这样做!另一个我推着我的后背。
脑海中交错着很多回忆,有的是一句话,有的是过去记忆中的一个场景,还有那个在舞台上一边为其他人都能跟着陌生的歌曲跳舞而感到惊讶,一边努力迎合众人的我。那个明知道不可能跟上舞步,却还是拼了命地活动着身体、看上去既悲惨又无畏的高中时的我。突然之间,“不能原谅小久保亚季”的念头充满了我的体内,然而我又觉得,不能否定那时的自己。我很喜欢那个为了不给同伴添麻烦而顽强地跳着舞的我,真的。我甚至想和她做朋友。
“我跟小久保小姐没那么熟。”我的话先于意识说出了口,“不过,她好像很喜欢辻井先生你。”
说完我心想佳织一定会一脸沮丧,搞不好还会发怒。结果我瞥向她,却看到她温和地露出了微笑。
“久等了。”小久保亚季回来后,我和佳织就回家了。
走向地铁站的路上,佳织一开始什么也没说,后来大概是觉得沉默有些尴尬,于是揶揄我道:“你居然放过了那么难得的复仇机会!”
“哎呀,但是,果然还是做不到啊。”
“因为有罪恶感?”
“不是,大概是我不适合吧。”我承认道,“也许,能在那种时候反击是需要天赋的。”
“是因为天赋吗?唉,你居然会在那时把那两个人的恋情推进一步,也许这就是你的优点啊。该说你是优等生还是乖宝宝呢?”
“优等生和乖宝宝都不是什么夸人的词啊。”我悠闲地回道。
当我们已经能够看见地铁站前的台阶时,背后传来慌张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叫住了我们:“那个……”
我们回过头,看到一名陌生姑娘站在那里。年龄大概在二十出头,五官很分明,却因妆容的原因而显得有些土气。“啊,不好意思。”她一脸抱歉地说道,“刚才你们去过那家餐厅,对吧?”
她似乎是追过来的,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我和佳织面面相觑。
“刚才和你们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搞不好是我认识的人。”
“刚才?你是说辻井先生?”
“啊?他叫辻井吗?我还以为他叫津川。”她显得有些疑惑,“名字不对啊,那可能不是那个人,但是很像。”
“辻井先生和那个津川?”
“对,那个人在和我见面时一直说自己是单身。不对,没说是单身,但也没说自己已婚。”
“哎呀,那可不太好。”
“他在和我交往的过程中出现过很多疑点,后来我就发现他已经结婚了,于是向他提出分手。不过他似乎还有很多其他的交往对象。”我们渐渐明白,面前的这位女孩是出于正义感来告诉我们这一事实的。
她大概是不希望被害者继续增多吧。
“但是既然姓氏不同,可能不是同一个人吧。何况我和那个人交往,是在关西的事了。”
“那么,”等这位女性向我们不住地鞠躬并离开后,佳织说道,“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真相?”
“要是辻井先生就是那个津川先生伪造的身份,小久保也会被骗吧?”
“啊,对啊。”我刚想转身跑回去,却被佳织阻止了,“你要去干什么?”
“辻井先生也许是个烂人啊。”
“你还不能断定啊,有可能他和那个津川不是同一个人。而且这种事,也不需要你特意去说啊。”
“是吗?”
“像小久保那样的人,肯定会在一开始就向对方确认的,会直接问:‘你是单身吗?’”
“也许对方技高一筹呢。”
“那也是她自己的问题,跟结衣你没有关系啊。”
“是这样吗?”
“唉,这也是复仇的一种啊。就这样放过她吧。”佳织轻松地说道。
那天我回到家时,我的丈夫已经出差回来了。
我把他不在的期间发生的新商品推广的事、广告公司的事,以及和小久保亚季再会的事,甚至在北京烤鸭自助餐厅里发生的事,都一并告诉了他。
他虽然有些吃惊,但也跟佳织一样,鼓励我复仇。他这样想似乎也有他的理由,不过最终,他还是安慰我说:“唉,结衣你也很不容易啊。要是她一切都顺利,我们会不高兴。”我丈夫说道,“如果能有一方失败就好了。”
“什么叫有一方失败?”他到底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如果那个叫辻井的男人跟她交往顺利,那就让她们的方案落选。”
“如果辻井先生是个已婚者,把她给骗了呢?”
“那就让她们的方案成功获选,之类的……”
“就是说一胜一败?”
“起码要这样吧。”
到底是哪种胜败的情况更好,到底对谁来说更好,我都无法判断。
“唉,要是真的出现了这两种情况中的一种,就原谅她吧。”我丈夫说道。
“我们不应该希望别人陷入不幸。”我责备他。
其实这件事中最令人吃惊的是,其中一种情况确实会变成现实,但那时我们一无所知。
6 Nachtmusik小夜曲1
现在
——美奈子——
她坐在观众席上,看着正在演播厅中央、拼命缩起身体的丈夫小野学。演播厅整体很暗,只在布置成起居室的布景上打了光,仿佛昏暗的实验室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房间一样。好几台摄像机包围在四周。
“如果让我们来简单回顾一下小野先生的历史。”负责主持的年轻男子说道。他是一名落语演员,年纪轻轻,却落落大方,似乎在美奈子的儿子上的小学里也很有人气,导致因有课而没能来录制现场的儿子感到非常遗憾。
“各位,正如大家所知,小野先生是一位伟大的拳击手,也是日本第一位重量级世界冠军。”
美奈子知道正皱着眉的丈夫浑身不自在,不禁笑了出来。他很不习惯受人瞩目,虽然他那身高一米八的巨大身躯无论如何都会引来别人的注意。一旦被人猛烈地夸奖,他便会露出一脸犯了罪似的表情。
她都能想象小野俱乐部的拳击手们此时边看电视边说“真是的,我们会长总是这么紧张”的样子。
“如果长了一张我这么帅的脸,谦虚会是件很难的事。”
美奈子曾经看到过重量级拳击手穆罕默德·阿里在接受采访时半开玩笑的如此回答。
“倒不至于多夸张,只是如果不说点有趣的事情,可是没法把气氛炒热的。”
当初把美奈子和小野撮合在一起的小野的姐姐板桥香澄曾经这样说过。
“不过啊,这也是他的优点。”
美奈子如此回答后,板桥香澄咧着嘴,仿佛要挠掉自己满身的鸡皮疙瘩一般,说道:“别自己夸自己丈夫了,好恶心。”
板桥香澄十分豪迈,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所以美奈子曾经以为他们姐弟俩是在父母的甜蜜呵护下长大的。没想到完全猜错了。
他们的双亲很久以前就不在了。板桥香澄刚上小学时,父母离了婚,后来母亲跟不知从哪儿来的男人私奔了,留下香澄姐弟二人在亲戚家辗转度日。
“唉,因为他长了那么一副身体,我们倒是没被欺负过。相反,他偶尔还会把朋友打飞,这时,制止他就是我的责任。因为实在是太麻烦了,我就强迫他加入了拳击俱乐部。看不出来吧?那时我可是很辛苦的。”从香澄那半开玩笑般的笑容中完全看不出受过苦的痕迹,这让美奈子感受到了她的强大。
这些童年逸事也被电视节目曝光过。板桥香澄还收到过采访邀请,但她拒绝了。“要是真成了赚人热泪的戏码,多烦人啊。实在恶心。”
“距离现在大约二十年前,准确说来应该是十九年前,二十七岁的你便成了世界冠军。那时是不是感觉棒极了?那时的你是全日本的荣耀。”主持人说道。演播厅的大屏幕上出现了那场世界冠军战中的击倒画面。
画面中,他那满是褐色肌肉的手臂重重一挥,被击中的对手像被砍倒一般倒下。
美奈子那时与板桥香澄一起在电视前观看了这场比赛。怀念和害羞的情绪同时从她的腹中涌了上来。
“不过,那是个陷阱啊。”小野显得有些痛苦地说道。
确实如此,美奈子也觉得那是个陷阱。
一成为冠军,小野的周围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采访和电视节目邀请纷至沓来,练习的时间立刻变少了。小野自己大概也罕见地有些骄傲了吧。如果有人能够在骄傲的时候感受到危机,那也就不叫骄傲了。小野满心以为“只是每天过得比较忙碌而已,练习量还是有保证的,没问题”。而在他身边的美奈子也这么觉得。
包括经营俱乐部的会长,以及一直与小野共同奋斗、比他大二十岁的资深教练松泽·凯利,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导致他们没有看清脚下的状况。
面对将要到来的第二次比赛,小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练习不足。他没想到会输,一方面觉得对方是自己战胜过一次的对手,另一方面是因为有消息说对方没有调整好身体,状态不佳。
当时向他指出应该提高警惕的,就只有美奈子的高中友人织田由美的丈夫而已。
十九年前——织田由美——
“最好还是提高警惕哦。”这话竟然出自自己的丈夫织田一真之口,织田由美不由得笑了出来。
“我说啊,一年到头散漫到家的人说这种话可没什么说服力。更何况小野先生训练得那么努力,肯定随时都在保持警惕啊。你太失礼了。”随后,织田由美又对美奈子道歉,“真不好意思,你也知道,这个人实在是很随便。”
“什么叫随便啊?我承认你说的,这话不应由我来说,这我也明白,但是我说的话没有错,对不对?对冠军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织田一真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将女儿正在观看的电视节目的音量调小。
“敌人就是?”小野追问道。
“疏忽大意。就是你自己的散漫啊。”
“说得真了不起。”织田由美苦笑着说道,“明明自己一直散漫到现在。”
“那是,有个这么好的妻子,自然会散漫的。”美奈子开玩笑地说道。
“就是啊,是你的错。”
对丈夫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的织田由美从厨房端来了麦茶。
世界冠军到了我们家,这感觉太不现实了。
半年前,听美奈子说“我交到了男朋友”时,她满心为美奈子感到高兴。虽然美奈子直接说了“是个重量级拳击手”,她也以为只是个比喻,是说对方“身材好”或是“脾气暴”。没想到接下来又听美奈子说“前一阵子他成了世界冠军,叫温斯顿·小野”,使由美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而这次,美奈子带着小野来仙台观光。“说顺便的话有些不太好,我跟你也好久没见了,可不可以上门打扰啊?”
他们的来访在邻居之间引起了一场骚动。公寓管理员都来索要了签名。由于他们是非假日的傍晚来的,据说在电梯里,小野还被刚放学的小学生用手指着说:“啊,是冠军!”
“大家太失礼了,实在是不好意思。”织田由美以代表全体公寓住户的心情,缩着肩膀说道。
小野却大方地说:“大家记得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更何况大家也没有恶意。我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嗯,毕竟重量级在拳击比赛中也属于很特别的地位,谁都没想到,竟然会有日本人成了冠军,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啊。”织田一真说道。
确实,整个日本都在为小野冠军欢呼。
“但是,他刚才还遭一个初中生白眼呢。”美奈子笑着说。
“初中生?”织田由美问道。
来的路上,他们以为很快就能走到,没想到在路口迷失了方向,于是向一个路过的初中生问路,却被对方绷着脸无视了。
“居然能无视这么巨大的人,也够厉害的。”美奈子感慨的语气有些好笑。
“最近的初中生都这样吧。”织田由美没多想地说道。
“嘿嘿。”一直盯着电视的女儿美绪跑到桌子边,用拳头捶打坐在那里的小野的身体。一岁的儿子在隔壁房间里酣睡。
接受着由美女儿拳头的击打,小野只是温和地眯起了眼,完全没有厌恶的样子。
“真是个正人君子啊。”
听到由美的赞赏,美奈子微笑着说道:“是不是正人君子我不知道,但他确实是个好人。”
“你这是自己夸自己的丈夫啊。”织田由美指出。
“是啊。”
“而且还不否认。”
“是啊。”
“不过,对格斗家来说,好人也算是个弱点啊。”这时织田一真冒失地插了进来。
“这话说得真了不起。”织田由美嘲讽道。
“硬要说敌人的话,现在他最大的敌人应该是忙碌。”美奈子说道。
“忙碌?”
小野点了点头。“采访太多了。”
“啊——”即便是与媒体无缘的织田由美也能想象得出。
“对于一直追随我的记者们,我当然想积极地给出回应。但是,最近连电视台也变得十分热情。”他缩着巨大的身躯,喝了一口茶。茶杯在他那宽大的手里就像过家家的玩具一样。
“你有好好训练吗?”听闻下次的卫冕战就在两个月后,织田由美问道。
而且,正是上次在世界拳王争霸赛中被小野击倒的那个美国人发起的复仇赛。
前些日子,她曾听电视节目里的人解说,说在争霸赛举行之前,一般会在合同里定下各种各样的规定。而上次的世界拳王争霸赛,原来的冠军方为了能在自己输了的情况下完成复仇,便定下“如果挑战者胜利,须在一年内再战”的规定。依据此项规定,他们需要再比试一场。
“我有在好好训练啊。很多电视采访要拍我训练时的场景,我顺便也可以训练。”
“不不,你说的这个肯定跟平常的训练不完全一致吧。”织田一真说,“而且,如果有人来采访,小野哥你人这么好,肯定会有所顾忌。”
“你怎么突然管人家叫得这么亲?”
“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场世界级比赛啊。挑战者还好说,毕竟目的很明确,只有勇往直前。防守一方想要维持动力可是很难的,疏忽大意可是大敌哦。”织田一真咬住脆饼,掸了掸碎屑,“别小看争霸赛啊。”
“你还真敢对真正的冠军说‘别小看争霸赛啊’,真是太让我佩服了。”织田由美不得不苦笑着对小野说,“你要是气不过,就偷偷打这家伙一顿吧。”
“美绪,快保护爸爸。”织田一真夸张地向身边的女儿求助,之后又看看表,说道,“啊,佐藤还真慢啊,居然让冠军等他,难道这是宫本武藏的迟到战术吗?”
织田由美向美奈子鞠了一躬。“真是抱歉,对你提出这么任性的要求。有陌生人要来,肯定会给你们带来诸多不便。”
“没事没事,他不是由美你的朋友吗,那个叫佐藤的人?”
“他比我家这位要像样一百倍,是个很规矩的人,不会给你们带来不快的。”
佐藤是织田夫妇的大学同学,一直与织田一真的关系很好,也是夫妇两人共同的朋友,工作之后也经常来他们家玩。
“佐藤因为见不到我就会寂寞,所以差不多半年前,租了我家公寓附近的房子,搬了过来。”
“什么啊,是因为他女朋友家在这边。”
“那家伙真的开始交女朋友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是妻子离家出走了的那位吗?”小野说道。
“啊,那是佐藤的前辈。听说那个前辈的妻子带着女儿回老家了,令他很沮丧。”
事情源于几天前,佐藤来访,织田一真不小心说出世界冠军要来做客的事。一直很明事理的佐藤便苦苦央求:“这样啊,能不能帮我拿到签名?”一问原因,原来是那位“因妻子离家出走而万分沮丧的前辈”曾因小野在世界冠军赛上取得胜利而开心不已。于是佐藤觉得,如果能把小野的签名送给那位前辈,也许就能帮他打起精神。后来通过美奈子询问,小野欣然同意了他的请求。
“真是太感谢了。自己居然能帮助他人,这反而成了我的力量之源。”小野又说出优等生才会说的话。
“这么好的人也能打人啊。”织田由美感慨良多地对美奈子说道。
这时织田一真的手机有来电。“啊,是佐藤。”他把电话放到耳边,“喂,你在搞什么啊?”
——佐藤——
佐藤骑着自行车赶往织田的公寓。他依然不敢相信重量级拳击冠军会到织田家来,还警惕地想过,也许这只是织田一真瞎说的豪言壮语,搞不好去了才发现他在说大话。可是,织田由美没理由跟着一起说谎。听说冠军晚上就要走了,于是佐藤用苦肉计请了早退的假。他说要去医院,科长露骨地瞪着他,敏锐地说了句:“doubt(可疑)。”还说,“你也不想点更有趣的借口。没办法,喝酒的日子就改天吧。”
他应该没跟课长约好要去喝酒,课长却是一副理所应当的口吻,跟平常一样。
自行车的车筐里装着用来签名的彩纸。
经过公园时,他决定去趟厕所。他感到隐隐有些尿意,而且,要是待会儿在冠军面前突然说要去厕所,未免太失礼。他停下自行车,走进公园一角的厕所,解决了生理问题。
从那间水泥小屋出来后,天色似乎比刚才刚进公园时更暗了一些。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人的动静和小小的骚动声。厕所再往里的地方长了很多树,让他难以看清,但他看到那里有人影。他们穿着校服,可以看出应该是初中生。佐藤呆看着,觉得思春期的少年聚在一起,似乎有些不太平。当他看到其中一人被撞出很远,摔了个屁墩儿时,终于惊慌地发现真的有些不妙。佐藤战战兢兢地接近他们,像接近小型食肉兽群一样。
虽然“君子不近危”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走掉。他们明显是在欺负人或是打群架,待会儿见到冠军时自己能说“我装作没看见来着”吗?不,不能。况且,我是个君子吗?不,不是。
穿着校服的少年中,有一个个头很高,搞不好比佐藤还要高,剩下的三人都很矮。那个坐在地上、正要起身的少年身材纤瘦,头发很长,长了一张容易被误认为是女生的俊美脸庞。
四对一中的一,也就是从地上爬起身的少年,朝身边的对手挥了一拳,却扑了个空。
其他人都齐声大笑,使佐藤感到义愤填膺。他“喂!”地喊了一声,并抱着“爱怎样就怎样吧”的心情大步向前。脚踩到了地上的树枝,发出噼啪声。那仿佛在为大地按摩一般的声音令他感到愉悦,这足够吓到这些少年了。
他们一脸“被大人发现了”的表情。
“你们几个,是哪个学校的?”上初中时被其他学校的不良少年问的话,时隔十多年后从佐藤自己的嘴里说了出来。
“我们只是在玩游戏。”高个子少年说道。
装得也太假了,佐藤一边惊讶地想着,一边问倒下的少年:“玩游戏?是吗?”但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喘着粗气,看着佐藤。
周围的少年都忍不住发笑,那时的佐藤还不知道原因。
又说了几句后,少年们离开了。佐藤看向剩下的那名少年,问:“没事吧?”对方却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些人是什么人?和你上同一所学校?”
少年瞪了佐藤一眼,突然转身,想离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佐藤忍不住生气了,却发现少年的侧脸上有血。在看出那血是从鼻子里出来的之后,他叫住了少年。
“等一下。”佐藤对绷着脸站在原地的少年说,“你流鼻血了,休息一下比较好。”但少年还是作势要走,于是他只好一边说着“鼻血、鼻血”,一边掏出面巾纸追了上去。我到底是这个少年的什么人啊?他有些震惊地想着,又说出:“你的外套会脏的。”
少年终于停下了脚步,用手摸了摸鼻子,发现了鼻血。佐藤把纸巾递给他,让他坐下。“头微微向下,按住鼻子就行了。”
佐藤此时终于意识到和织田一真约好的时间已过,有些慌张起来,于是给织田打了通电话,说明了情况。结果织田一真说:“我过去看看,好像挺有趣的。”
“哪里有趣了,而且你要是来了,这个少年肯定会更不知所措啊。”佐藤刚说完,那边已擅自挂断了电话。
就在止住了鼻血的少年既没有道歉也没有打招呼便打算抽身离去时,织田一真赶到了。织田一真背后还站着个身材魁梧、一看就十分强壮的男人,吓得佐藤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人?”他先是目瞪口呆,之后立刻意识到,“啊,就是他啊。”
那个少年也因大块头的登场而瞪圆了眼睛,之后用责怪的眼神看向佐藤,好像在问“你为什么叫来了这种人?”。
“这可是世界冠军啊。”佐藤激动地对少年说。他和冠军也是第一次见面,不知该如何是好,总之先伸出双手与对方握了手,并说道:“啊,我叫佐藤。”
“这就是那个被欺负的少年啊。”织田一真说道。
“我听说有初中生打架斗殴,觉得有些担心,就跟过来看看。”冠军一边摸着头一边看向四周。
“没到打架斗殴的份儿上。”佐藤可以想象,织田大概添油加醋了一番,“而且那四人组已经不在了。”
如果他们还在这里时,小野冠军出现了,他们会是怎样的反应呢?佐藤很想知道。
另一方面,这位大格斗家竟然会用“僕”来称呼自己,也令佐藤吓了一跳。他想起电视和杂志上都曾说,小野是世界上第一谦虚的冠军。
“喂,你。你是一直被他们欺负吗?”织田轻轻碰了碰少年的肩膀。
“跟你无关。”少年动了动身体。佐藤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少年的声音。
“吵死了,跟我有没有关系又没关系。”织田一真自信满满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跟大叔聊聊,虽然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
“瞎起什么哄。”少年怒目而视。
“没错。我虽然没有骨气,却天生爱看戏。”
“织田,不是只要装出一副很了不起的口吻就能蒙混过关的。”佐藤说道。
听后小野笑了笑,随后说:“啊,你就是刚才那个……”他指向那个初中生。
“你认识他吗?”
“啊,他就是那个无视冠军的初中生啊。”织田一真仿佛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拍了一下手,“我还想着居然有敢无视别人的初中生,真是令人不快。没想到确实是个令人不快的人啊。”
就在这时,一阵慌张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出现在众人面前。她脸色大变,一边走向少年一边厉声喝道:“喂,你去哪儿了?我很担心啊。”看起来像是匆忙跑过来的,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有些痛苦。
少年一脸不快,却又显得有些害羞。佐藤能猜想到他们的关系。“他是你弟弟?”
女高中生这才意识到佐藤等人,以及那位散发出特殊存在感的巨型男人的存在,“哎呀”了一声。
之后佐藤说明了自己目击的事件的经过。
“果然是这样。”女高中生噘着嘴对少年说道,“我就觉得你的同学一定会对你做什么。你肯定对他们的态度很恶劣吧?”
“没错。”织田一真插嘴说道,“你弟弟的态度太恶劣了。居然对我们,对我们这些人生的长辈不说敬语。就连冠军向他问路都被他无视了。”
“啊,真是抱歉。”女高中生突然变得十分恭敬,向他们鞠了一躬。她的头发颜色偏茶色,感觉不是天生的发色,更像是为了赶时髦染的。不,比起为了赶时髦,又更像是为了强调自我而染的。“我弟弟的耳朵不太好。”她解释道。
“耳朵?”佐藤惊讶地反问,不过似乎马上想通了。少年那仿佛无视周遭人言语的冷淡态度,原来是因为声音并没有传到他的耳中。
“上小学低年级的时候,他的耳朵突然听不见了。现在带着助听器,勉强能听到一些。”
“虽然耳朵不好,但长得还不错啊。”织田一真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随便。
“确实很帅。”佐藤也附和道。
“是吧?”女高中生骄傲地答道。
“我要回去。”低着头的少年抬起头说道。
女高中生一边歪着头问“没事吧”,一边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肩,又摸了摸自己的右肩。“嗯。”少年虽然歪过了头,却乖乖地小声回答,“我没事。”并跟女高中生一样,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和右肩。
他看起来像是无意识间做出这个动作的,佐藤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标志吗?”
“啊——这是手语。”女高中生回答,“是‘没事’的意思。我弟弟虽然也不是完全听不见,而且能说点儿话,但还是用手语比较容易沟通。”
织田一真“哦”了一声,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也模仿他们敲了敲左肩,又敲了敲右肩。说话时,如果句尾语调上扬,就表示是疑问句。然而在手语中,疑问句和陈述句似乎一样,只能通过表情和歪头来向对方询问“没事吧”?
“话说回来,您是谁啊?”女高中生从刚才开始就很在意,看起来终于忍耐不住了,冲着小野问道,“摔跤选手?”
“差一点儿。”冠军小野微笑着说道。
“你不知道吗?他是小野啊,温斯顿·小野。日本第一个重量级世界冠军。”织田一真滔滔不绝地说道。随后又好像被透明的拳头打到了一样,后退了几步,感叹道:“啊?真不知道?你在学校里都学了些什么啊?”
随后织田一真开始极力强调小野是个多么厉害的拳击手,并把下下个月月末就要迎来卫冕战的事,以及小野会出现在仙台的这里是件多么值得感激的事都说了一遍。也许是他的热情演说起到了效果,女高中生感动地“哇”了一声,双眼放光地说“好厉害”。少年虽然仍是一脸不高兴,但看向小野的目光中也流露出几分尊敬。
“是这样啊?真厉害。比赛请加油啊。”女高中生像一个对小野崇拜已久的铁杆拳击迷一样说道,“我一定会在电视前为你加油的。”
“你也和他握个手,怎么样?”佐藤对少年说道。他并不觉得这能给他带来勇气,或能帮他解决和朋友之间的问题,只是觉得机会难得。
长相清秀的少年虽然气质成熟,但到底还是个初中生,与世界冠军见面时还是抑制不住兴奋,马上害羞地伸出了右手。然而不知为何,飞快地握住了他的手的人竟然是织田一真。佐藤忍不住说道:“你在搞什么?”
“是啦。”织田一真一脸骄傲,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还摇了摇握住的初中生的手。
“没关系吗?你的同学恐怕早晚还会像今天一样围住你吧?”佐藤对少年说道,“不能跟老师说吗?”
“说过了。”女高中生回答,“但是那群小鬼都是背着老师做的。”
“你不也是个小鬼吗?”织田一真立刻指出。女高中生瞪了他一眼。
这时少年小声咕哝了一句。“反正我也听不见。”
佐藤感受到这是少年心里真实的痛苦,是他所流露出的心声。此时连四周的树木仿佛都在一边聆听一边说着“嗯嗯,我们明白”。
“即使听不见,也有可以做的事。你想不想当个拳击手?”说这话的是冠军。他挺了挺胸,随后摆出准备战斗的姿势。
佐藤看着那过于流畅美丽的动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织田一真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听好了,我教你个好方法。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就慢慢拿起树枝之类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攥住树枝的两端。
“织田,你要干什么?”
“你要用你的愤怒把它折成两段。只要把手边的木棒折断,再大叫两声,就能起到威慑的作用。”织田一真开始用力,然而木棒似乎比看起来的要坚固得多,他脸都红了,木棒依旧纹丝不动。“就像这样。”他重来了好几次,却还是折不断,最终只好把木棒递给冠军,说道:“冠军,拜托了。”
小野边笑边把木棒递向少年,问:“折得断吗?”
少年似乎对比试力量很有兴趣,他拿过木棒,用力地吐了口气,手上使起劲来。然而还是折不断。女高中生和佐藤也相继挑战,都以失败告终。最终小野轻而易举地就把树枝折成了两段,获得了众人的掌声。
“那个……”分别时,少年说道,“比赛,加油。”
“交给我吧。”
“怎么是你在回答啊?”
在那十年后(也就是距今九年前)
——织田美绪——
“唉,美绪,你说合唱比赛到底有什么意义啊?”在放学的路上,和织田美绪并排一起走着的藤间亚美子突然问道。
“什么意义是指?”
“大家一起齐声唱歌,到底对谁有好处啊?”
“不是有没有好处的事吧。嗯,你看,年轻人齐心协力,一起专注于某件事,并进行公开演出,这大概会让他们感到安心吧。”
“让谁安心啊?”
“大人们啊。”织田美绪笑着说道,“要是年轻人都吊儿郎当的,无事可做,他们该多担心啊。而大家一起练习合唱,就正好相反了。”
“话是那么说,但要是大家在合唱比赛上唱《anarchy in the UK》,估计他们要气死了吧。”
“可能也会有大人感到高兴呢。”
“会有吗?”
“我爸。”
织田美绪一说出口,藤间亚美子就笑了。
“美绪的爸爸可能会高兴,他本人就那么anarchy(无政府状态)。”
高中入学时,织田美绪和藤间亚美子就在陌生的教室里成了同桌,两人走得很近,成了最知心的朋友。
春天,藤间亚美子想去观看她喜欢的剧团的演出,她对织田美绪说:“我妈说如果你跟我一起去,就让我去。因为我妈对你十分放心。”于是她们两人便一起去东京旅行,不料,遇到了一起小小的事件。
看完演出后,她们在快餐店里吃着汉堡包。就在这时,她们旁边的一对二十多岁的情侣开始吵架,或者说是男方一味地辱骂女方。一开始她们并不想扯上关系,只是当作耳边风。然而男人单方面的辱骂实在让人不快,于是织田美绪插嘴道:“喂,你破坏我们的心情了,别在这里干这种事好吗?”
男人当然不可能说“啊,是啊,真是失礼了”,他低声说:“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别瞎扯了。”那个男人一看就是个习惯威胁别人的人。织田美绪胆战心惊地想着,惹到了一个危险的对手啊。
这时,有个男人迅速地走向她们这桌。三十多岁,穿着花衬衫,看起来很可疑,令织田美绪产生了戒备之心。结果那男人张口说道:“美绪小姐,怎么了?”
“啊?”
“美绪小姐,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是会被大哥骂的。”说罢,这个男人冲旁边那桌的男人露出了可怕的表情,说道,“喂,你,跟我们美绪出了什么问题?”
那个男人明显对这个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虽然已经有些年纪却像个混混的男人很恐惧,含糊地说了句“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啊,你这家伙,知道你在顶撞谁家小姐吗?喂!”
“啊,不……”这时,邻桌的男人第一次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那个像混混一样的男人大声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家伙,别以为对方是女的就可以摆臭架子。你连这个女高中生她爸是谁都不知道,搞不好你的女朋友也是什么可怕的人的女儿哦。”
最后那对男女大概是觉得待不下去了,就一起离开了快餐店。此时织田美绪终于可以表达自己的愤怒了。“老爸,求你饶了我吧。”藤间亚美子在她面前呆愣着,感到有些内疚。
“不是挺顺利的吗?我用了你以前告诉我的战术啊,那个调解战术。”
的确,那是在有客人对店员抱怨过头的情况下可以使用的调解方法。可这个方法她只对妈妈说过,是妈妈泄露出去的吗?明明平时他们俩一副关系很差的样子啊,真是失策。织田美绪咕哝着,又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原因似乎是织田一真对与朋友结伴去东京的女儿感到担心,于是就跟在了她们的后面。剧团演出时,他就在会场附近打发时间,之后又一路跟了过来。一看到她们在这家店里和别人起了冲突,他就忍不住跳了出来。
“话说,他会因为担心你而特意坐新干线跟过来,真是个好爸爸。”藤间亚美子说道。
“哪里好了。而且他估计只是自己觉得有趣而已。他喜欢扮侦探。”
“扮侦探?跟个小孩子似的。”
“他就是个小孩子。”织田美绪一直不能理解妈妈为何会和这样的爸爸结婚。
“我以前听你说的时候就觉得,你父母的关系好像很好啊。”
“等等,你听到了什么,会让你有这种想法?”织田美绪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这太令人不解了,简直就像是看了忠臣臧的电影后,得出“僵尸真可怕啊”的反应一样。“他们成天都在吵架啊。也可以说,由于我爸实在是太糟糕了,所以连架都吵不起来。”
“我家以前好像发生过不少事。我上托儿所的时候,我妈带我回了老家。所以那段时间我都不在仙台。”
织田美绪曾经在教学观摩课上见过一次藤间亚美子的妈妈。她的背挺得很直,五官分明,给人一种干净利落的感觉。这么一想,似乎确实没怎么听亚美子说过她父亲的事。
“是因为你爸爸出轨了之类的?”
“不是啊。理由到现在她也没告诉过我,可能连我妈自己也不太清楚吧。总之她确实觉得‘不想再跟他一起生活了’。”
“你不记得那时候的事情了?”
“只模糊地记得一点。”
她们上了公交车,并排坐在双人座上。在到达地铁站之前,她们一直在聊藤间亚美子喜欢的演员的动向,以及便利店里的新商品等话题。聊完这些,织田美绪说:“亚美子,你对格斗技什么的是不是没什么兴趣?”
“格斗技?就是那个格斗技?”
“嗯,怎么说呢,就是我要去东京看这次的拳击赛,但票多了一张。我觉得要是亚美子你也能一起去的话,应该挺好玩的。”
“拳击啊。美绪你有兴趣吗?”
“完全没有。”织田美绪立刻回答,“只是我妈的熟人是前世界冠军,所以我爸非要去观战。”
“前世界冠军?莫非是……”
“叫温斯顿·小野。”
“重量级拳手?”
“啊,亚美子你也知道啊?”
“当然知道了!”藤间亚美子的音量太大,使其他乘客——大部分是其他学校的男生们,转头看向这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十年前,我和我爸还一起去现场看了比赛呢。那时我跟我妈还住在东京,我爸拿到了票。虽然那时的我才到刚要上小学的年纪,没什么记忆了。但是我还记得,坐在观众席上的爸爸表情十分严肃。”
“是那场输掉的比赛吗?”
“对。我爸的表情就好像被打的是他自己一样。至于我,因为是第一次看到重量级拳手,只觉得他们好大,肌肉好厉害,简直像怪兽一样。光是看着他们就觉得很兴奋。”
织田美绪没有把温斯顿·小野来过自己家的事说出口。不是因为解释原因太麻烦,而是怕听上去会像是在自夸。不过织田美绪也和亚美子有同感,觉得冠军像个怪物。
“那场比赛输了,真是遗憾啊。是被医生叫停了吧?”
第五回合,被对方连续击打的冠军在围绳附近接受了检查,随后裁判员挥了挥手,宣布了他的失败。当时美绪应该与父母一起看了电视直播,但她只有后来看录像的记忆了。
藤间亚美子微微缩起了肩膀。“那时我爸真的非常沮丧,整个人都很失落。我还记得我还曾担心地想,他这么没精神,还能不能和我一起回去啊。”
“不过,那位小野先生这次又要挑战世界冠军了。”
“啊?是吗?”藤间亚美子又发出了高分贝的声音,“可是,他不是年纪已经很大了吗?”
“跟我父母差不多,应该是三十六岁左右吧。”
“最近作为一名拳击手,他状态如何?”
“听说他最近又开始努力训练了。”
“美绪你知道得真多啊。”
“我爸总在讲解,搞得我都烦了。”
在你还小的时候,他还来过咱们家呢。父亲织田一真经常这么说,还骄傲地说世界冠军竟然会来到这幢公寓,这是奇迹啊,奇迹。都是我的功劳啊。而妈妈通常会郁闷地装作没听见。弟弟一树当时只有一岁,所以总是叹息着说:“什么?我不记得了。我也想见冠军啊。”
“他居然复出了。可真希望他能赢啊。”
“是啊。而且,他的那个卫冕冠军对手……”
“怎么了?”
“好像被夸成天才了。”
“哦。”
“年纪轻轻,又自信满满。”
“感觉很讨厌啊。”
“对吧?”
“这下更希望他能赢了。但是,你邀请我一起去,这没关系吗?”
“本来我是计划带我弟弟一树一起去的,但那天他正好有少年棒球比赛,所以才多了一张票。我觉得跟亚美子你一起去看,一定会很开心的。”
“不不,你要是想找人跟你一起去,不找久留米吗?”
织田美绪意识到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红,但原因不是害羞,更像是因为听到了意想不到的话而惊慌失措。她定了定神,回答道:“跟久留米没关系。”
“因为……你们不是从一年级开始关系就很好吗?已经有好几个人问过我‘你们是不是在交往’了。我又不知道,所以只能回答他们‘私事请问本人’。”
“我们没在交往。”织田美绪摆了摆手。高中一年级时,她与久留米和人知道了久留米的父亲与班主任深堀老师之间的秘密。虽然她并不觉得那是需要被称作秘密的大事,只觉得那件事很令人开心,但久留米和人却夸张地拜托她“一定要保密”,所以她没有对任何人说。总之,从那件事以后,他们的关系确实变好了。升上二年级后他们还是同班,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一起聊聊天。
“不过久留米似乎性格不错。”藤间亚美子点了点头,“今天他还抗议老师呢。”
“啊啊,对口型的问题。”
合唱练习时,有一个男生总是跑调。他平时不太爱表现自我,是个朴实的学生。这次却因为声音而备受指责。最后班主任终于放弃了,建议他“正式演出时,恐怕你还是对口型比较好”。结果久留米表示了反对。
“我们班主任真不愧是以没耐心和粗神经出名的啊。”织田美绪开玩笑地说道。
“我觉得能在那时说出‘现在放弃还为时尚早’的久留米,是个好人哦。”
现在
——美奈子——
“温斯顿·小野?不就是那个碰巧当上了冠军就忘了自己是谁的日本人吗?那个试戴了一次金腰带的人。我还真没想到,他居然还在打拳啊。”
演播厅的画面中出现了九年前采访欧文·斯科特的影像。这位美国人当时二十五岁,长相俊美。光是看脸,会让人以为他是出演过好莱坞电影主角的演员,完全看不出他的身高有一米九,更无法想象他是重量级拳击赛的拳手。自出道以来,他屡战屡胜,成了不知失败为何物的王者,而且全部都是靠KO取得胜利。他本人还曾狂妄地放话说:“阿里和泰森应该为现在不是他们的现役时代而感到庆幸。”实在是很符合“天才”这个称号。
“啊?温斯顿·小野是这次的对手?不会吧。啊啊,原来是因为这样,才把赛场定在日本的啊。我身边的人都说日本人是靠钱的力量才把赛场移到那里的,不过据我所知,日本就是个直到现在还爱自夸以前有多么有钱的岛国而已,所以我还觉得奇怪呢。是为了那个吧?为了温斯顿·小野这个老头被我的拳头打坏时,能尽快把他送到日本的医院,对吧?”
美奈子看着这段影像,感到一阵怀念。九年前的那场比赛之前,她曾多次在电视上看到欧文·斯科特挑衅的样子,每次都令她感到非常不快及一阵恐惧。他们不仅年龄相差十岁,欧文·斯科特的高KO率,以及比赛录像中展现出的强大运动能力,都压倒了小野。
“即使现在看这个录像,还是会感到十分气愤。您觉得呢?”主持节目的落语演员问道。
小野露出苦笑。“当然不会心情愉悦,但我想,这可能跟翻译也有一定的关系。应该是他们故意翻译成好像欧文是在挑衅的样子吧。”
“真是这样吗?”
“嗯,不过他确实能说会道。我就没法说出这种话。”
“实际上,在那次之前,欧文所参加的比赛,不,应该说重量级的世界级比赛大多都在拉斯维加斯或美国的其他地方举行。而那次能在日本举行,是件很不得了的事。”
“那是因为主办方做了很多努力。虽然在日本举办比赛有好处也有坏处,但他们一致认为,‘不在这场比赛赚一票,什么时候才赚’?”
“赚了不少吧?”
“我们俱乐部的会长倒是在那场比赛后把新车给卖了。”
全场观众都笑了,美奈子也跟着微笑。放在九年前,她自然是笑不出来的。训练场周围全是狡猾又可疑的相关从业人员,他们来历不明,目的不明,纷纷提出这样那样的建议和诱导。小野周围的人大多不懂生意上的事,虽然全面提高了警惕,却还是遇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纠纷和麻烦事。
“不希望上次的失败再次重演。这是我的,也是大家的口号。”
所谓上次,就是小野在二十七岁时取得了冠军金腰带的那次。在全日本都为他欢呼之后的第二战上,小野轻易地输给了对方。虽然败北的原因是因为额头出血,被判定不宜继续比赛,但在那之前,前冠军就一直压制着小野,所以没有一个观众感叹“要是比赛能继续下去就好了”。小野的败北只是时间问题,观众们都觉得他那一味挨打的样子仿佛与自身的悲惨直接联系在了一起。恐怕所有人都希望比赛能早点结束。
“总之这次,我是和很久之前就一起合作的教练凯利共同备战的。”
“您是在十多岁的时候与松泽·凯利先生相遇的,对吧?”
“那时我就觉得他真是个烦人的老头,没想到,他一直是个烦人的老头。”
“他一度离开过您,对吧?”
小野垂下眉毛。“是啊,那时凯利对我厌烦了。”
小野在成为世界冠军、引起了骚动之后,又突然在第二战中输掉。用欧文的话来说,“跟试戴了一次腰带”没什么两样。一开始,失去了王者宝座的小野为了夺回腰带拼命地重新练习。不仅是小野,松泽·凯利和训练馆的其他人都觉得,“只要重新振作,一定能马上东山再起”。
然而他们的努力成了空。在接下来的两场比赛中,小野接连败北,还患上了股关节疼的毛病,被迫长期休养。倒在失去的地盘上,无法东山再起,也无法训练,只能一味等待身体康复,这实在需要过于强大的意志。最终小野实在是撑不住了。
虽然他还是会去训练馆,但大多只是进行一些用来维持体型的肌肉训练。于是,当有别的训练馆来挖角时,松泽·凯利静静地离开了他。
他与美奈子结婚也是在那个时候。小野坚持“即使要结,也要在自己再次打出好成绩后再结”,但美奈子在跟他姐姐商量后,强行与他结了婚。因为她看出如果不那么做,小野恐怕会在不久之后离开人生正轨,陷入泥沼之中。
“总之,为了在与欧文的对战中不像十年前那样惨败,凯利和会长都拼命地保护我,为我做了所有事情,包括把举办地点定在日本,等等。”
“能让比赛在日本举办真的很了不起,还采用了‘男人之间的生死之战’这一简洁的标语。那场比赛包括赛前宣传在内,整体都十分具有硬汉风格啊。”
“他们还取消了暖场赛。而且会长认为美女走来走去会分散注意力,还把举牌子的round girl换成了round boy。”小野说到这里,眯起了眼睛。美奈子知道,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啊,关于这点,我们还会在之后详细询问。不过正因如此,欧文才会揶揄说:‘居然要求用round boy,原来小野是个同性恋啊。搞不好我会在擂台上被他求爱呢。’他的发言也引起了同性恋者的抗议。”
小野一脸温和,仿佛在回想久远的记忆一般点了点头。美奈子可以想象,他大概不仅想到了那场比赛的事情,还想到了三年前因肝癌去世的松泽·凯利。
葬礼那天,小野独自一人跑了不知多少千米,还疯狂地跳了无数次绳。
“九年前,全日本都很愤怒。”
“因为谁啊?”小野惊讶地挑了挑眉。
“因为欧文啊。就知道说大话,简直把所有日本人当傻子看。小野先生,您在比赛前是什么心情?”
“哎呀,我记不太清楚了。”小野挠了挠头。
骗人,美奈子在心里说道。那时小野对欧文·斯科特的举动感到怒不可遏,每天都要说上好几遍“我绝对不能输”,甚至骂过“别开玩笑了,谁会输给你这种xxxx”,却总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后只想出了“谁会为欧文加油啊”这种无聊的文字游戏。
“虽然欧文打着天才的旗号……不对,他的确是个天才拳手。”小野唯唯诺诺地对着话筒说道,“他的人生也很辛苦。他的父亲好像经常对他施暴,朋友也全是些强盗。”
据说他曾因阻止朋友敲诈女性而被处以私刑。他还对母亲说过“如果要过这样的人生,还不如从未出生过”,进而被父母一起用球棒和铁管殴打。欧文身上还有这些故事,但小野没有详细说明。
“我不是要帮欧文说话,但他那不管不顾的天才形象只是外在形象而已,他可不是随随便便活下来的。如果大家不知道这一点,那对他太不公平了。”小野仿佛很难开口似的压低了音量,“我现在,很尊敬他。”
“现在?那那时呢?”
“很生他的气。”
“你看吧。”
在小野露出笑容的同时,演播厅里的空气也缓和了下来。
“那时大家非常希望小野先生能取得胜利,都在电视机前这样做了哦。”主持人紧握双手,做出祈祷的姿势。
“我收到了。”
“电视机前的声援?”
“是的。那天似乎只有部分人能进入现场。”
“是啊,全是些靠权力和关系得到了珍贵入场券的大叔们。”
“但正因为有你们的声援,鼓舞了我,才让我能够战斗下去。”小野的眼神表明他在回忆往昔,随后他又说,“唉,虽然最终比赛的结果是那样的……”此时他的表情像个正在反省的孩子。
7 Nachtmusik小夜曲2
十九年前
——藤间——
“藤间先生,真是抱歉,让您陪我一起来。您工作没关系吗?”
在榴冈公园里,藤间与佐藤坐在铺好的蓝色席子上。樱花正值盛放之时,花瓣像桃色的云一般,从树枝上一直散落到地上。藤间恍惚地想着,西公园的染井吉野也很美,但这边的垂枝樱也不错。
“今天没什么特别要忙的,何况我还欠佐藤你一个人情。”
“您是说温斯顿·小野的签名吗?”佐藤笑着说道,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那只是因为他是我朋友的朋友而已。怎么能因为那种小事,就让您陪我一起来抢占赏花地点呢?”
“不不,其实是课长拜托我的,叫我如果有空就陪你一起。他说抢占赏花地点是一场战斗,要是只让你一个人去,搞不好会在你去厕所的时候被别人占领了。”
“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让部下去抢占赏花地点,真是太脱离时代了!”
“也是。但以前的东西也并不是都不好,而是既有好的也有不好的。现代的流行和常识也是,既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我并不觉得抢占赏花地点算是好习惯啊。”佐藤发牢骚的样子很有趣,藤间笑了出来。
直接坐在席子上屁股会疼,大概是因为地上有小石子和沙子。于是藤间不停变换着姿势,佐藤也一样。周围稀稀拉拉地铺了好几块用来占地方的席子,有人贴心地准备了折叠椅,还有几个男女正在打牌,尽量舒适地度过占地盘的等待时间。
“不知道这次的比赛会怎么样啊。”佐藤说道,“温斯顿·小野的防守战。”
“肯定会赢啊。”藤间意识到自己的音调变高了,“其实,我要去现场看比赛呢。”
“真的吗?有门票?”
成为世界冠军后的小野一跃成为“日本之星”,连以前从不关注拳击的人也对他产生了兴趣。于是,他与前世界冠军的第二场比赛的门票则一发售便迅速被抢光,非常不容易入手。
“我在竞拍中得到了两张。”
“您要和您妻子一起去吗?”
“和我女儿去。”藤间说道。
“对孩子来说不会太刺激了吗?”
“原本就是我女儿提出的。”虽然妻子和女儿还住在老家,但听到他在电话里说“我得到了冠军的签名”后,女儿亚美子非常高兴,兴奋地说“我很支持小野哥,下次的比赛我绝对要去看”。之后藤间跟妻子确认,得知她并没有买到票,也没有要去看比赛的计划,于是藤间想着,无论花多少钱也要买到。虽然实际付款时还是心疼了一下金额,但他确实拍到了两张票。
“您跟您妻子还有联系啊?”佐藤小心地问道。
“现在偶尔会打个电话,但没有见过面。”
“那时候,感觉您连联系都联系不上她呢。”
“那时候?”
“就是藤间先生您把桌子踢飞的那个历史性的进球瞬间啊。数据全都没了。”
“啊啊。”藤间苦笑着对自己造成的麻烦道了歉,“是啊,那时她音讯全无,怎么都联系不上。在经过了很多事情之后,我才跟她通上话。”
“很多事情是指?”
“银行的存折记账手续。”
“咦?”
确实,如果不解释的话,佐藤是无法明白的,但藤间不想多做解释。他觉得佐藤大概也会同意这只是对话中不重要的一环,便决定不再多说。
“总之,我要和女儿一起去看比赛了,还得跟公司请假。”
“要是您能顺利请到假就好了。”佐藤夸张地用威胁般的语气说道,“要是出了什么问题,还得让藤间先生您出场啊。”
“课长对我说过,‘要是有什么事,我会跟你女儿一起去的,放心吧’。”
“课长真是有点怪,不过是个好人。”
“他还能体谅米老鼠的辛苦。”
“虽然感觉不到部下的辛苦。”
藤间在蓝色席子上坐了一会儿,和佐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时看一下时间。聊了一会儿,佐藤把用来搜集市场信息的文件,也就是所谓的街头调查问卷拿出来查看,时不时还会接到课长打来的电话。太阳的位置渐渐变低了。
这时佐藤去了趟厕所,回来后屡屡回头,一脸担心。
“课长藏在那边?”藤间问道。
佐藤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是我遇到了一个以前见过一面的孩子。”
“见过一面的孩子?”
“嗯。啊,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反正那个女高中生和一个男人吵了起来。”
“和男人吵起来了?没事吗?”藤间直起腰,跪在地上,向厕所附近望去,“是在有小摊的地方吗?”
“我能去看看吗?”佐藤还是放心不下,又把脚伸进刚脱下的鞋子里。
“我也去。”藤间想去,只是因为太闲了。
一到小摊区域,人便一下子多了起来,十分热闹。但那个女高中生和年轻男子站着的地方却有些阴暗,充斥着紧张的气息。藤间一看见那个一脸不爽的女高中生,就不由得胃疼起来。他想起妻子在家时曾挂着同样的表情沉默不语。
那个年轻男子看上去像是个大学生,因为以高中生来说过于成熟,以社会人来说又过于幼稚。
这是情侣之间的吵架吗?
突然之间,女高中生想要离开,却被男人粗暴地抓住肩膀加以阻止。那男人似乎不会控制自己的感情,明明长得很温柔,却因情绪激动而面目扭曲。
“你放开我!”女高中生想要甩开那个年轻男子,却被他撞了一下。
“喂喂。”藤间忍不住喊了出来。周围的人们,搞不好连垂枝樱们,也投来了讶异的目光。
佐藤走近他们,说了句:“没事吧?”从地上站起身的女高中生一边拍着制服上的沙子一边强忍怒气,向他投来严厉的目光,随后用右手交替拍打了自己的左肩和右肩。这个无意中做出的举动又让她皱起了眉。
“没事的,您不用在意。”女高中生说。
“啊,那个,上次我在公园里见过你,你不记得了吧?那时还有你弟弟,重量级拳击冠军也在。”虽然佐藤有些腿软,但他觉得都到这个份上了,离开也不太好,只能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什么,原来你喜欢大叔啊。”年轻男子骂了一句,一脸厌烦地走了。
女高中生瞪着年轻男子的背影,却没打算追上去。她用手指着佐藤,说道:“啊,你是那时的那位。”
“藤间先生。”佐藤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转头看向藤间,“那家伙说我是大叔,我才二十七啊。”
“能叫你大叔就不错了。”
经过大致说明,藤间了解了佐藤和这位女高中生相遇时发生的事件。由于那是佐藤在帮自己拿签名时发生的事,所以藤间恍惚地觉得,那件事也不算跟自己无关。
“最近的年轻情侣吵架真是暴力啊,居然还撞人。”佐藤开玩笑地说道。他这话很无聊,藤间可以想象,青春期的女高中生会如何对大人的无聊笑话嗤之以鼻。果然,她面部僵硬地“哼”了一声。
“他不是我男朋友。”
“只是你的朋友?”
“朋友这种说法像小孩一样,光是听着就觉得讨厌。”
“朋友可是很重要的。”藤间说道,“我没什么朋友,所以我妻子离家出走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高中生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只从树上掉下来、孤立无援的猴子,既有同情又带着轻蔑。她眉毛上挑,抿了抿嘴,好像在说“哎呀呀”。
“等到了晚年,要是没有朋友也是很难熬的。”
“佐藤,现在说晚年,还有点为时尚早吧。”
女高中生笑了一下。“没关系,到了晚年我也肯定会跟我弟弟两个人生活。如果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你弟弟长得那么帅,肯定很受欢迎,搞不好会很早结婚啊。”
女高中生瞪了佐藤一眼。“即使他那个样子?”
“什么叫那个样子?”
“即使他耳朵听不见?”
“那有什么关系。”藤间没有想太多,条件反射般地予以了否定。随后他便意识到他说得太草率,太不负责任。妻子以前就指责过他这一点。
不出所料,女高中生加强语气,说:“我不是想说我弟弟是天下最不幸的人,但就因为他的耳朵成了那样,才导致他在学校里受人欺负。还是会遇到很多问题的。刚才那个男人也是,一看到导盲犬,就说了些十分冷漠的话。”
刚才那个像是学生的男人似乎是在公园里看见了导盲犬后说了些算不上失礼、放肆,却也绝对不够体贴的话,从而引起了她的不满。没人知道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而那个男人似乎并不知道她弟弟的事。
“不过上次见到冠军之后,他好像很高兴。”
“啊,你弟弟很高兴?”
“虽然他没说什么特别的感想,但只要那个人出现在电视上,他就会全神贯注地收看,还会偷偷在房间里模仿拳击动作。”
“万一他将来成了一名拳击手……”这次换佐藤说出了不负责任的话。
但她并没有不高兴,而是反问:“真的能行吗?真的能成为拳击手什么的?”
“那当然……”说到一半,藤间开始劝自己不要轻易说这种鼓励的话语,“总之没什么不可能的。即使当不成拳击手或名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弟弟也很期待这次的比赛吧?”佐藤问道。
女生用力地点了点头。“他还很在意下个月比赛那天我会不会去打工呢。”
“什么意思?”
“他大概想一个人在家看比赛吧。要是被我看见他兴奋的样子,他会很害羞,所以他希望我去打工,不要在家里待着。不过,只在电视机前加油,真的能传达给冠军吗?”
“传达什么?”藤间问。
“声援啊,或者说我们的心情。”
回答时,她的视线在空中飘来飘去。藤间觉得她在追着看什么,后来才发现她在看被风吹散的樱花花瓣飘落的轨迹。花瓣飘浮、舞动,最终落到了三人中间的地上,将他们的视线集中在了一起。
垂枝樱的枝条仿佛流淌着的桃色瀑布,包围着藤间他们。
在那十年后(也就是距今九年前)
——小野学——――
“别看那些网上的新闻。”松泽·凯利在出租车后座上说道,“肯定都是些有的没的。”
“我知道。”小野答道。
记者会刚刚结束。在明天的体重测量和后天的世界级比赛之前,先举行了签字仪式。在仪式上,小野第一次与欧文·斯科特见了面。媒体的人数多得惊人。虽然早有准备,但欧文的态度之恶劣依旧让人难受,他连看都不看小野一眼,面对记者的提问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在回答“对小野的印象”这道必问题目时,他回答道:“我还以为他是个老头,结果长得这么年轻,吓我一跳。再过两天,他那张可爱的脸就要变得惨不忍睹了,真是可怜啊。”
日本记者们明显面露不悦,但其中也不乏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人。随后记者问小野:“对他的发言,你是怎么想的?”
虽然心里想着何必什么都要问个清楚啊,但小野还是一边调整着话筒的位置一边回答道:“我很高兴他说我看起来很年轻。”
全场响起一片笑声。翻译把他的回答译成英语转述之后,欧文露出无聊的表情。大家也许以为他是在以幽默的方式反击,但小野只是诚实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跟小野相处了很多年的松泽·凯利自然知道他的性格,深知他的一本正经和不善言辞。但即便如此,凯利也在车里说:“你那句可真是太逗了。”随后他又说道,“不过,我跟你认识已经快二十年了,你真是个奇怪的选手。到目前为止,我见到的其他拳击手都更……怎么说呢……”
“斗志昂扬?”
“是啊。像是被人挑衅后不还击就会死之类的。他们都特别讨厌被别人轻视。”
“和凯利你认识的时候,我也是那样的。”小野十多岁时就去拳击俱乐部了,虽然是姐姐香澄逼他去的,但他也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训练。几年后,松泽·凯利过来当教练。他与训练馆的会长是一起喝酒的朋友,来这里做教练的理由是正好搬到了附近。看到小野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好高啊”。
“经常有人这么说。”小野粗鲁地回答,“富士山大概也经常被人这么说吧。”那时的凯利可不认为小野有什么才能,只是觉得他块头很大,要是认真训练,应该能成为不错的拳击手。“结果小野这个男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努力,令我很吃惊。”——这是十年前,二十七岁的小野成为世界冠军后,松泽·凯利在接受采访时说的。
“之前我也说过,”小野看着出租车外掠过的风景,说道,“我姐姐很久以前就给我洗脑,说正因为孩童时代过得很艰难,才更应该做一个懂礼貌的人。”
“不然就没有反差了,对吧?”与他有多年交情的松泽·凯利知道他的那段往事。
“要是被别人说‘你就是因为没有父母才那么暴力的吧’,岂不是太对不起那些没有父母、却很努力的孩子了?懂礼貌、有常识,并且强大。这样才帅气,不是吗?”小野十多岁的时候,曾被姐姐这样教育。“我姐的要求总是难度很高。”小野苦笑着说。
“可这么难的事你却做到了。”
“但也正因如此,我被欧文看扁了。”
“这是好机会啊。大意的一方会输的。”
“是吗?”
“十年前的你证明了这一点。”
“确实。但那时凯利你不也疏忽大意了吗?”
“对。那是我的错。”
“还有会长。”小野开玩笑地说道。
“没错。不过,我很高兴,谢谢你。”
小野看向小声咕哝着的松泽·凯利,问:“为什么?”
“谢谢你叫我回来,回到俱乐部。”
“当初你走,是因为无法东山再起的我太没出息了啊。”
“不是的,你的失败也有我的责任,而我只想逃避。所以,虽然我一直很关注你,却没想过还能有机会与你一起挑战世界级比赛。谢谢你叫我回来。”
面对这份坦率的感谢之情,小野有些害羞,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不,我只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能打倒世界冠军。”
“方法?”
“‘遵循凯利的教导,认真地训练’。十几年前,我就是靠这个方法取胜的。我只知道这一种方法。”
松泽·凯利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眯起眼睛,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关于“后天该怎么办”的事,像在车里吐泡泡一般。“总之,这次豁出去了,只能拼了。”
“豁出去?”
“缠抱也是一个好招数啊。”
“啊——”小野不太喜欢缠抱。当然,大概没有哪个选手是因为喜欢才用缠抱这一招数的。拳击手在擂台上抱成一团,场面陷入胶着状态,以观众的角度来说也很无聊。以前姐姐香澄也说“一看到缠抱就来气”。虽然她对拳击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也许是因为这句话深深地植入了小野的脑海中,他总是尽量避免缠抱。
“必要的时候我会用这招的。”
“用吧。”松泽·凯利点了点头。
“你考虑过引退吗?”在刚刚的记者会上,有人这样问。
“经常考虑。”小野答道,“我一直在考虑。我在二十七岁时成了世界冠军,后来又立刻被夺走腰带。从那时起,我每天都会有引退的念头。”
那时的小野是全日本的骄傲,背负着众人的期待。这是件光荣的事,也导致当他输掉比赛时,人们的反作用异常强烈。大多数人表示了慰问、遗憾,或是对未来的期待。然而也有表示出强烈的沮丧情绪的人。俱乐部收到的电话和信件很多是来自这些人的。
虽然他对自己说“别在意”,但这些消极的信息就像是为小野定了罪一般,给予他重拳一般的打击。
他对其中一封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寄到俱乐部的政府发行的明信片,用签字笔写的,上面写着“因为你输了,我弟弟很沮丧,请别再让他有所期待”,寄信人一栏只写了“我们在仙台的公园见过面”。
他知道这是谁写的。是那个初中男生的姐姐,那个女高中生。
那个男孩当时肯定在电视机前拼命地为自己加油吧。或许还在期待,他那不算一帆风顺的日常生活能够借着小野的拳头被痛快地打破吧。
小野之所以会开始打拳击,原因当然是为了自己。准确来说,是被姐姐强迫的。但他从未想过这会与其他人的欢乐与痛苦联系在一起。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相信,自己拼死地战斗,居然会使他人感到沮丧。
他经常惊讶地想,难道这不是我自己的事吗?怎么会这样?
即使耳朵不好也可以打拳击。他为在那个公园里随便说大话来鼓励那个初中生的自己感到羞愧不已。
“你从两年前开始恢复了状态,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记者会上有人问道。
他可以回答是因为有了孩子。这不是谎言,而且大部分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又觉得这个答案太对媒体胃口了,于是放弃了。
“我回忆起了……”小野断断续续地答道,这个也确实是真实的答案,“至今为止和我比试过的对手。”
“什么意思?”
“大家的家境基本都不太好。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大家都度过了悲惨的童年。”
会场中有笑的人,有笑着却不知道该不该笑的人,也有毫无反应的人。
“我跟他们很像,所以觉得自己和他们是同伴。他们都很专注于拳击,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而战胜过他们的我如果不展现出自己厉害的一面,就太对不起他们了。”
“在两年前?”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发觉大家也许在生我的气。”
这次大多数人都笑了。
最后记者要求两人各说一句。
欧文·斯科特的发言如下。
“一开始,我听说比赛会场在日本的时候还觉得挺麻烦的,因为说到底,我连日本在哪儿都不知道,在地图上找也找不到。但是现在,我觉得很庆幸。”
“为什么?”
“因为大多数观众都在期待他的胜利,对吧?但遗憾的是,最终会是我获得压倒性的胜利,而他的脸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看着他的所有人都将悲伤不已,赛场会是一片寂静。还有比这更畅快的事吗?真是值得永久保存啊。我已经设置好电视录像了,等回到美国后,我会看上很多遍的。”
记者们又开始愤慨起来。
小野的发言如下。
“我的脸大概确实会变得鼻青脸肿,这我承认。但我希望也能把他的脸变成那样。”
松泽·凯利说,当时小野说的那句话让人听不出是强硬还是软弱。
“总而言之,为了凯利和会长,我不会输得很惨的。”小野看向车窗外。
“会长真的很努力,跑这跑那的。不过,他还是很高兴的。”
“为世界拳王争霸赛?”
“不,是为你的复活,大概还为有机会挽回十年前的失败。那时会长和大家都过于陶醉了。这次则相反,大家都提高了警惕。”
“托他的福,这次看不到round girl了。”小野开玩笑道。
“那事貌似费了不少劲呢。虽说从模特公司召集男模特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你看,这次是每两回合换一个模特出场,如果比赛提前结束,有的round boy就没机会出场了。对此模特公司表示了不满。”
“啊啊,是这样啊。”小野明白了,“会长跟我说要好好观察形势,等到后半场再主动出击,原来是为了后半场登场的round boy啊。”
“很有可能。”
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明显在透过后视镜端详小野。当小野准备下车时,司机低声对他说:“请不要输。”
听到这出人意料的一句,小野用力地回答道:“好的。”
他的公寓就在人行横道对面。虽然几乎没有往来车辆,他也一直耐心等着人行信号灯变绿。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星星很少。闪烁的信号灯照亮了周围的景色。小野站在人行道上,每当有车从面前经过,他就摇晃身体,试着打出“一二连击”的组合拳。
就在这时,他听到背后响起一个微小的声音。原本他以为是哪里的露天演出,然而当他再仔细听时,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心里想着没必要在意,身体却在大脑意识到之前转了过去,并向道路深处走去。
有个像是占卜师一样的男人背靠着已经拉下卷帘门的店,坐在马路旁边。身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附有音响设备,还有个存钱箱。
看样子似乎没什么客人了。桌前的长发男子闭着眼睛,仿佛正在冥想一般。
小野缓缓地走近他。明知道自己没有这样做的必要,还是快点回家的好,双脚却晃晃悠悠地走向这个可疑的占卜师。真是够奇怪的。
桌子上立了张告示牌,上面写着“齐藤先生一次一百日元”。小野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以前见过一次的男人,是齐藤先生。
他已经听美奈子说过齐藤先生不见了的事,现在不由得想感叹“居然会跑到这种地方”。大概他一直辗转于各地吧。
小野静静地走近,男人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气息,睁开了眼。小野想象着搞不好他一睁眼,那些已经拉下来的商店卷帘门就会同时打开,但这个场景实际上并没有发生。
小野拿出零钱,往存钱箱里扔了一百日元。“那个……”他张嘴想要说话,那个男人却立刻把手掌冲向他,仿佛在说“不用解释”,随后便开始敲击电脑键盘。
从音响中传出悠扬的歌声。
心会为何所动?心该如何锻炼?吹走悲伤吧。马上就到你的出场时间了。马上就到你的出场时间了。
歌声将深夜人行横道周边的空气搅成了旋涡,最终以“你的眼睛说‘爱是基准’”一句画上了休止符。
——藤间亚美子——
横滨竞技场里十分炎热。明明还是微冷的季节,观众席上却仿佛到了夏天,很多客人穿着T恤。
“谢谢你能来,亚美子。”
坐在我左边的是织田美绪,再左边是她的爸爸织田一真,他探出头对我说道。他的头接近光头,只有中间留了一道,像保守的莫西干头。不管是他三十七岁的年龄,还是那花哨的衬衫,都看不出这是个女高中生的父亲,更没人能想到,他竟是那个无论是在校内还是校外都集男生们的视线于一身的织田美绪的父亲。这点让人觉得有些痛快。
“我才该感谢您,这样真的好吗?门票现在根本买不到吧?”
“没事没事,托我的福。”
“等等,是托妈妈的福吧?”织田美绪不高兴地说道。
织田美绪的妈妈的高中同学是温斯顿·小野的结婚对象,这一消息让藤间亚美子十分惊讶。自己与温斯顿·小野之间的距离仿佛突然缩短了,她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虽然他们没有坐在内场,而是坐在台阶上的座位,但角度很好,能够清楚地看到中央擂台。擂台上吊着一个巨大的骰子装饰物,四边设置了显示屏,上面播放着影像。找位子的人、去卫生间的人,以及去买饮料的人来来往往。坐着的人有的一直在看传单,也有的在与旁边的人聊天或者玩手机。大家做着不同的事,却都不时看表,想着怎么还没到开场时间。
去上厕所的织田一真慢吞吞地走了回来。他穿过观众席之间的空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啊,爸爸,十年前的那场比赛,亚美子也是在现场看的哦。”织田美绪对织田一真说道。
“那应该花了不少钱啊,如果买了那场比赛的票的话。”那时亚美子还不知道能到现场观看那场比赛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是在她开始去看剧团演出之后,才了解那些热门演出高昂的门票价格。加上那场比赛的特殊性质,她便能大致推测出父亲大概把月薪的一大半都花在了门票上。
妈妈曾说“他对细节不上心,这就是我觉得他这个人不行的地方”——正好她们前些日子聊到了十年前去现场看比赛的事情。
“妈妈你讨厌爸爸吗?讨厌到连见都不想见?”
“那倒也不是。”妈妈有些不知所措,大概是因为亚美子极少直截了当地提这种问题。由于妈妈气质优雅、体型纤瘦,亚美子一直觉得她比别人年轻,但最近她脸上的皱纹也渐渐明显起来。
“那你们再搬回到一起住不就好了?”
“你怎么又说这种话?”
“因为,虽然你们离了婚,我们的姓氏还是藤间啊。”
就在上小学低年级的藤间亚美子看完那场温斯顿·小野的比赛过后没多久,父母就离婚了。由于他们本来就处在分居状态,所以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亚美子始终不知道究竟是谁提出的离婚。妈妈给她的回答是“是那个人决定的,他说不想再这么不上不下的”;然而父亲给她的说法却是“是你妈妈觉得太麻烦了”。
“我以前不是说过了吗?要是改姓,无论对我的工作,还是对在学校的你来说,都会有很多的麻烦事。还得跟别人解释,这多麻烦啊,是吧?而且,如果变回我的旧姓,就和亚美子这个名字不配了。”
妈妈的旧姓很土,放在“亚美子”前面虽然不至于太奇怪,但的确不太匹配。不过亚美子还是觉得如果她真的对父亲感到厌恶的话,就应该不会保留他的姓氏。至少如果她有以后再跟其他男人结婚的打算,在名字里留下前夫的痕迹可不是个明智之举。
“这么说来,”那时妈妈大概是想转移话题,语气明显不太自然,“最近妈妈的公司里,有人从总部调到了这边,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难道……你们发生了恋情?!”藤间亚美子开了个玩笑。
“不是那种事。他说高中时代时,他妻子的班上有个女生,也说不上是爱欺负人,总之是有些坏心眼。”
“坏心眼的人真是哪里都有啊。”
“他也跟她们同班。据说当他想邀请他的妻子——那个时候还不是他的妻子——就是想邀请她去看乐队的演出时,差点儿被那个坏心眼的女生搅了局。”
“结果他们还是圆满地结了婚,这可真是太好了。你是想说,欺负别人的人最后肯定会失败吗?”
“不,我是想说,高中时代的朋友关系真的很重要。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的高中生活没什么问题吗?”
“还好,顶多也就是跟人争论一下是否应该让不会唱歌的男生在正式比赛上对口型蒙混过关之类的。”
“咦——”母亲挑了挑眉,“所以这要怎么办?真是难办啊。我觉得主要还是看他本人的想法。”
“嗯,我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又不至于改变人生。”藤间亚美子笑着说,“先不谈这个,你真的不能跟爸爸重归于好吗?等我去东京上大学,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母亲一边叹气一边说:“你不用管我们的事了。”
就在藤间亚美子一边说着“好好好”,一边走上台阶想要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她听见母亲在背后说道:“不过离婚之后,我和那个人之间反而变成了最理想的关系。”
“今天一定要赢啊。”织田一真坐立不安,开始来回地揉搓双手,之后又和坐在他左边的陌生人搭话,“真希望他能赢啊,是吧?”
在听到织田美绪愤怒地对他说“喂,你不要这样”之后,藤间亚美子不禁微笑起来。真是个像小孩一样的父亲,她想着,并回忆起织田美绪曾经感叹“一想到为人父母居然不用经过考试,就觉得真是太可怕了”。
“唉,要是真的需要考试,恐怕就没有人有资格做父母了,人类就要毁灭了。”
“今天的敌人很强吗?”藤间亚美子探出身子问织田一真。这个问题就像是走到一家知名蛋糕店,问师傅“这里的商品很甜吗”一样愚蠢。
但织田一真完全没在意,对她说:“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亚美子。敌人,很强。”
“答得真快啊。”
“他跟全盛时期的迈克·泰森一样,身为重量级选手却速度超快,无论什么拳都能一闪一晃地避开,而且没人知道他会从哪个方向出拳。”
“我也不知道全盛时期的迈克·泰森是什么样啊。”织田美绪绷着脸说。
“原来他会一闪一晃地避开攻击啊。小野先生是什么类型的选手来着?”
“他们俩的类型很相似。两人都是进攻型选手,防御很稳健,速度也很快。”
“势均力敌?”
“不,只是战斗方式很像,并不是势均力敌。”织田一真表情扭曲,“小野哥年纪比较大。”
“这样也有可能凭经验取胜啊。”
织田美绪看上去并不像是在为小野说话,而是单纯想和父亲争执。
“也是。不过欧文有时会打出一些奇怪的拳,不知道他的经验能派上多大用场。”
“奇怪的拳?”
“像是一边身子后仰或后退一边打出重拳之类的。就像以前曾经风靡一时的纳西姆·哈麦德一样”
“谁啊?什么小夜曲?”
“那是谁?”
此时是星期日的中午。藤间亚美子听父亲说过,这是为了能让比赛在美国的夜晚黄金时段播出而逆推得出的日本时间。
父亲现在是不是正在电视机前收看这场比赛呢?如果那时的小野防守成功,会给父亲的人生带来什么变化吗?或者说,会给我带来什么变化吗?她意识模糊地想着。
“果然到现场来就是不一样啊。开始心跳加速了。”织田美绪像在自言自语。
“是吧?要是我们放声大喊,小野哥应该能听到。”
“要喊什么?”
“当然是‘起来,站起来’了!”
“这好像是以他被击倒为前提,我觉得不太好。”织田美绪的回答变为看不见的拳头,打在了织田一真的下巴上。
现在
——美奈子——
演播厅的大型显示屏上播放着九年前那场世界拳王争霸赛。
“在这场比赛中,从第一回合开始,您就和欧文激烈地对打在了一起。”主持人对小野说道。
屏幕上映出两个上半身赤裸的男人,正灵活地移动着覆着肌肉铠甲的手臂,进行对打。“到第三回合左右为止,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不,应该说比计划还要顺利。”小野说道。
“欧文也显得有些吃惊啊。”屏幕上的影像中,欧文因面部被勾拳击中而翻着白眼。
“那时,我觉得大家借给了我力量。”
“大家?”
“当然包括我周围的人们,还有迄今为止与我较量过的拳手们,以及那些在我成名之后,说我是他们的朋友、令我感激的人。所以在比赛开始后,我觉得我也许有赢的可能。欧文一直以KO取胜,一般最多在第七回合就打倒了对手。所以我想,如果我能坚持更长的时间,也许会有胜算。”
“只要撑过第七回合?”
“是啊。”
美奈子听小野说过。他说他那时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边听松泽·凯利说“能行的,下回合是关键”,一边茫然地看着擂台。看着举着“ROUND7”(第七回合)牌子的round boy缓缓走过,对自己反复说着“只要能挺过这回合,就能赢”。
“现在想想,‘只要能挺过去就好了’,这想法本身就太天真了。”
屏幕上映出第七回合过去两分钟时,被欧文的右勾拳打中下巴而倒下的小野。虽然这是九年前的影像,美奈子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内脏紧紧地收缩了起来,不由得用手掩住嘴。
那之后,欧文开始发动猛攻。小野的防御姿势虽然没有变形,却几乎抬不起头,在不知不觉中被逼到了围绳边,只能一味挨打。
“之后我被打得很惨,自己都觉得能站住是个奇迹。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回想起来,在那回合结束后,当我晕乎乎地向角落走去时,看到内场席上有位姑娘用手这样捂住了眼睛。她大概是看不下去了吧。看到她,我才知道自己被打得很惨。”
九年前——小野学——
小野只听得见声音。拳套一次次击打着自己的手臂,不过不疼。他只听得到自己任由一次又一次袭来的欧文的拳头摆布的声音。
移动你的腿。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坐在前排的松泽·凯利说的话,还是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指示。但他还是移动脚步,想要和欧文拉开距离。
这时欧文开始打起“一二连击”。小野看见自己的汗滴在擂台上,意识到自己正看着下方。
他从防御的手臂缝隙中看向欧文。欧文的眼睛放射出锐利的光芒,露出捕获猎物一般的喜悦,嘴角甚至还带有微微的笑意。小野刚想到这里,对方的直拳便突破了防御,向他打来。虽然闪开了身体,眼前的景色却突然倒了个个儿。当他意识到刺眼的灯光从上方转到了下方时,臀部又受到了冲击。
不是被击倒,而是脚底打滑。
他在心里发出了抗议。裁判似乎也判定是脚底打滑。铃声响起,小野向角落走去,脚下十分沉重。
他坐在为他准备好的椅子上。松泽·凯利立刻出现在面前,帮他拿掉了护齿。
“没事的,还能行。对方肯定也很累了。”
“不,欧文还绰绰有余呢。”小野低声回答,看着擂台上举着牌子的round boy,这才意识到已经到第九回合了。从第七回合开始,他就没有了记忆,好像把思维都扑簌簌地丢在了擂台上一样。
比赛一开始很顺利,顺利到他甚至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觉得有很多人都在给他力量。那现在力量已经耗尽了吗?大家要是在借给他力量时再多考虑考虑匀速分配就好了。
“小野,听好了。你还能动,对吧?找个机会打出右拳。先集中打他的身体,再在防御时低下身,再次打出右拳。就是我们练习了无数次的那套。”
“练习”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确实已经练习了无数次,多到他都想声明不想再练一次了。
铃声响起,小野冲了出去。
身体已经变得沉重了起来。欧文从对面走来,身体轻快得仿佛连小野那份都恢复了过来。他还撞了撞双手的拳套,显得很有气势。
他打出了“一二连击”。虽然小野防住了,但他的每一拳都在消耗着小野的体力。
小野也用“一二连击”还击。接着对方踏出一步,打出了直拳。但小野的身体跟上了他的拳头,将头摆出一条弧线,避开了这一拳,并以刺拳回击。欧文向后退去,从他的脚步可以看出他还有余力。
上吧。小野一边稳固防守,一边追击欧文。他听到会场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声。然而当小野在围绳附近打出的数拳都被欧文躲过后,观众们又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不知不觉中,背靠围绳的人换成了小野。就在他刚觉得“糟糕”的时候,拳头就飞了过来。他摆头闪避,并挥出了右拳,他知道自己打中了对方的身体。小野没有停下来。由于这是在练习时重复过上百次的动作,所以停不停得下来已经不由他控制了,变成一套自动打出的组合拳。他的右手打出一记上勾拳,并对准对手的面部。
打中他吧。
那记承载着他的祈祷的右拳从欧文脸旁擦过时的景象仿佛电影慢放镜头一般。就在小野想大骂“可恶”时,欧文的左刺拳已闯进视野。瞬时之间,欧文已冲到他面前,在他的身体上打了三拳。小野踉跄着躲开。虽然两腿已经不听使唤,在擂台上像个醉汉,但他还是站稳了身体。会场中开始响起悲鸣声。
他重新摆好姿势,与欧文对峙。
就在下次。他下定决心,在下次对方打出右拳时采取行动。不管自己到时候是什么姿势,都要出拳。因为他能猜想到,如果不下这样的决心,自己到时候一定会犹豫不决。
欧文打出一记刺拳,扭转了身体。察觉到他会出右拳的小野上前一步,又用右勾拳瞄准对方的侧腹。由于欧文弓身防守,拳头只打中了他的胳膊。小野又向前一步,用右拳瞄准他的脸。
“啪”,手部的触感传到小野的身体。现场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他看见欧文向后仰倒。
小野意识到,这便是他需要用尽全力的关键时刻。
他上前一步,任凭身体打出自动“一二连击”加左勾拳加右直拳加左勾拳的组合。他打到了欧文的身体。虽然隔着护具,但打中对方的感觉依旧猛烈地推动着小野。欧文也立刻开始了反击。
他们二人已不再是看着对手的拳头出招,更像是自动打出用身体记住的招数。这令观众们激动不已,偌大的会场欢声雷动,仿佛要把擂台举起来一般。
小野的一记直拳击中了对方的面部。好,小野冲上前去。打中他,打中他。他一边祈祷一边出拳。欧文的脸扭曲了起来,恐怕开始有些焦躁了吧。
铃声,别响啊,小野不禁想着。
如果不在这里击倒对方,他很难想象自己的体力还能否留到下一回合。
他想象着坐在角落、无法用膝盖支撑起身体的自己的样子。
每出一次拳,体内的电力都在不断消耗。能量在持续流失,然而他只能拼尽全力。
当他用尽全力打向欧文下巴的一记右勾拳被对方闪开时,他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小野的脑海中全是“不好了”,慌忙靠近欧文,想要使用缠抱。这时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到时间。
同时他还想着,铃声快响吧。
然而欧文向后撤了一步,在后撤的同时,挥出了一记左拳。他这违反常规的一拳使小野惊讶不已,而他就瞄准了小野惊讶的空隙。
拳套占满了整个视野。小野向后倒下,脑中全是光芒。他的背部撞在了擂台上,随着这一冲击,身体内部的火也熄灭了。
他感到原本就在靠余焰行动的身体现在完全熄了火,只能冒烟。
恢复意识后,小野首先听到的是松泽·凯利狂叫着“站起来”的声音。他还听到观众们像合唱一般喊着自己的名字,听上去像是某种音乐。这时,前天在自家附近听到的“齐藤先生”的歌曲突然静静地响了起来。夜里听到的那一小段歌曲,那段音乐仿佛摇晃着小野的身体。
他用右手施力。虽然很害怕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黏在了擂台上,揭不下来,但他还是挺起了身。
“就是这样,站起来。”松泽·凯利在身后嘶哑地叫着。
小野用膝盖支撑着,用力站起身。裁判就在自己眼前,一边记数一边一根一根地掰着手指。
等站起身后,他看见了欧文。他原以为对方一定在笑,然而对方也喘息着,肩膀上下起伏,同时一脸认真。
观众的声音中悲伤多过喜悦。
铃声响了。终于响了,他想着。仿佛拉扯着别人的身体一般回到角落,坐在了椅子上。
“好,站得好。太了不起了,干得好。欧文也快到极限了,还有机会。”松泽·凯利一边擦拭小野的身体一边说道。
“机会?”小野想开口出声。那种东西真的有吗?
如果在五年前,自己也许还有再打三回合的体力。他大口地喘息着,肩膀剧烈起伏,仿佛整个身体都变成了肺一样。是谁规定拳击赛的休息时间只有一分钟的?给我三天时间休息,不是也挺好的吗?
小野听着自己脑海中浮现的抱怨,仿佛在听别人的牢骚一般。
“没事吧?”松泽·凯利问道。小野却无法做出回答。
他知道对方在问自己,却没有回答的力气。
手臂好重。他甚至对自己能否在下个回合出场都没有自信。他看向前方,欧文就在对角线上。看到对方在听到教练的指令后点头的样子,小野心想,他还有力气点头啊。
“能行吗?”小野听到了松泽的问话,却无法做出回应。
还要回到那个擂台上啊。
他看到round boy举着“ROUND10”(第十回合)的牌子缓缓地走了过来。那名帅气高挑的模特步伐轻盈,仿佛在嘲笑满身伤痕的自己。
当他怨恨地看着那名模特时,身边的松泽·凯利呼唤道:“喂,小野。”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名round boy在擂台上站住不动了。
round boy正对着小野,把右手从牌子上移开。他用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又拍了拍右肩。
小野抬起了头。
他在心中“啊”了一声,因为他记得这个姿势。回忆起往事之后,他又记起那个依次碰触左肩和右肩的姿势是“没事”的意思。
他是在问我“没事吧”吗?
他看向round boy的脸,发现他眼中充满了愤怒,正瞪着自己。
他不是在担心地问“没事吧”,而是在生气地问“你该不会就这样结束了吧”?
小野无法把视线从模特身上移开。正当那张脸与自己的记忆对上号时,那名round boy已用双手把牌子举了起来,满脸通红。他到底要干什么?小野正要皱眉,对方却发出短促的吼声,并把牌子掰成了两半。他是把牌子举到半空的情况下,用力将牌子折断的。
场内一片骚动,裁判跑到round boy身边,其他工作人员也纷纷跑到擂台上,把他带了下去。
小野感受到的不仅是荒唐,更多的是从腹部下方涌进体内的、一种近似岩浆般炽热的情绪。铃声响起之前,他就站起了身。
小野从擂台上看了下去,看见那个被倒剪双臂拖走的round boy还看着这边,于是他用戴着拳套的右手先左后右地敲打了自己的肩膀。
欧文为小野体内竟然还有可以行动的力量而惊讶不已,然而更吃惊的人是小野自己。
如果在这里结束,他想着,如果在这里结束,就跟十年前一样了。
虽然身体还是很重,但与刚才相比,已经能活动了。欧文的出拳速度也明显下降了。
如果拖到靠计算比分来定输赢,自己明显会输。
击倒,必须击倒对方才行。
几乎在小野的左勾拳击中欧文侧脸的同时,十二回合结束的铃声响起。欧文的身体像飞起来了一般,然后倒在擂台的垫子上。
现在
——美奈子——
“那到底,”主持人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终判罚是在铃声响起之后,可能是差了一点儿,没赶上吧。要是和铃声同时就好了。”
那时,电视机前的美奈子在看到击倒的画面时,立刻把原本做出祈祷手势的双手举到空中,胡乱地叫喊了起来。她夸张的欢呼使身边正在玩玩具的儿子哭了出来,她却毫不在意,对儿子说:“爸爸做到啦。”仰面躺在垫子上的欧文完全没有要站起来的迹象。而那边的工作人员已在前排座位上骚动不已,美奈子觉得他们肯定是在为战败而感到狼狈,完全没放在心上,兀自陶醉在充斥体内的兴奋之中。
“咦?什么?怎么回事?”等美奈子再看向电视时,不禁发出了疑问。颁发腰带的环节和对小野的采访迟迟没有开始,裁判和欧文一方的工作人员,以及看似是主办方的人围在擂台上说着什么。连解说员都露出明显的疑惑神情。小野最后那记左勾拳被反复播放。后来美奈子才知道,原来是卫冕冠军一方主张“小野的拳头是在铃声响起后击中的,所以无效”。
“即使现在回头重看,结果依旧很不好判定啊。如果说那一拳是在铃声响起后才打中的,也可能没错。但如果说那一拳击中和铃声响起是同时发生的,看上去也没错。”主持人说道,“那时小野先生您是怎么想的呢?”
美奈子也曾当面问过小野这个问题。全日本的观众,甚至包括美国观众在内的全世界的观众,那时肯定都在用各自的母语感叹“实在无法接受”。而那时,身为当事人的小野又是怎么想的呢?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小野软弱地笑了笑,“但我觉得,结果怎样都无所谓。”
演播厅里又充满了笑声,气氛轻快了许多。
“包括体力在内,我的全部都已经到达了极限。能在那时打倒他,我已经很满足,很有成就感了。”
又在耍帅了,美奈子忍住笑意。那时,他不知道把那段录像用慢速重放了多少遍,还一直吵着说:“绝对是跟铃声同时击中的啊,到底是怎么搞的!”美奈子自然不用说,连训练馆里的后辈也被他强制一起观看录像,像小孩一样的他还说:“你看——绝对是我赢了。”那些一开始还抱有同情和义愤之心的后辈们,后来也因小野的纠缠不休而开始敷衍地说:“小野先生,以后会有好事发生的。”美奈子最终也觉得“算了,怎么都行”。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哎呀,我到现在都还无法接受那个结果啊。”主持人愤怒地张大了鼻孔,“啊,不过,刚才我想问您的不是关于铃声的事。当时不是有个round boy做出了莫名其妙的事吗?当时每两回合换一个模特,结果到了第十回合,那个模特……”
“把看板掰断了。”小野眯起了眼睛。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主持人又问了一遍。美奈子还记得那场比赛之后,这个问题理所当然地被各种人问起。然而,由于欧文被击倒的时刻究竟是在铃响之前还是之后这个话题更受大家关注,所以在采访中,这个问题并没有被过多提及。
“哎呀,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每到这种时候,小野就很不会说谎。美奈子有些慌神地想着。
“这次,我们的节目针对那个round boy的情况做了一番调查。”主持人扫视了一圈观众席,“那时的他还是个新人,顶多偶尔做做时尚杂志的模特。”
他说话时,小野一直看着地上。
“后来他去海外发展了,似乎现在依旧从事着模特的工作。小野先生,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他的眼神又开始游移。
“肯定是因为那次的举动才受到了瞩目啊。”
“不是的。那一定是因为他有实力。而且……”
虽然他在“而且”之后含糊其辞,但美奈子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肯定是想说“人并不是因为做着特别的工作才变得了不起的”。
“不过在生活中,我们真的无法预料什么事会成为人生转折点。”主持人突然一副感慨良多的语气,明明没有人问起,他却主动说道,“在高中的合唱比赛上……我是个音痴,所以老师让我不要唱歌。当时的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有个同学为我出了主意,说‘叫你对口型也可以,但我们要在合唱之前给你制造个出场机会’,他让我在合唱比赛前表演一段落语。说实话,我当时觉得麻烦得要死。我一点也不想引人注目,他倒是在那边兴奋得不行。不过那个同学帮我一起想段子,还陪我练习。我没有什么朋友,那时觉得很紧张,但也非常高兴。而且最终,落语节目意外地很受欢迎。”
“你这故事很长吗?”另一位嘉宾的提问让美奈子笑了起来。小野也笑了,摇晃着他那巨大的身体。
后记
这本书中,最开始的两篇故事的创作原因有些特殊。首先,第一篇短篇《一首小小的》(Eine kleine),是因为音乐家齐藤和义先生问我:“我想出一张以恋爱为主题的专辑,能不能帮我写一首表达‘邂逅’的歌的歌词?”而我回答:“我不会作词,小说我倒是能写。”于是便有了这篇短篇。但说实话,我对被归类为“恋爱题材”的东西(不管是小说、电影还是漫画)没什么兴趣。所以要是在平常,我应该会很犹豫要不要接受这份工作。但因为我是齐藤和义先生的狂热粉丝,不想错过与他一起工作的机会,便接受了这份工作,费了不少力气。如果因为自己不擅长写恋爱题材,就写出类似曲线球一样的作品,感觉也有些耍滑头。我记得当时的我用尽了招数,为创作出能让自己也觉得有趣的与“邂逅”相关的故事而苦思冥想。而后来,根据这篇短篇,齐藤和义先生创作出了《very~very~strong~nachtmusik~》这首歌曲。
下一篇《轻重量级》(Light heavy),是在《very~very~strong~nachtmusik~》作为单曲发行时写下的作品,用作初版限定盘的附录。机会难得,我决定做一些只有合作的时候才能办到的事。于是我想到引用齐藤和义先生过去的歌曲中的一些歌词。通常小说里很难引用当代音乐人的歌词,我也不愿意引用。但在这种情况下,我反而觉得应该采取这种手段。不过如果仅仅引用歌词,只能得到一个策划产物,给人感觉只是面向少数受众的。于是我又为如何把内容也写得令人惊叹而费了一番脑筋。最终,这篇成为我写过的短篇中我自己很喜欢的一篇。
之后我又从《一首小小的》和《轻重量级》发散开来写了几篇,最后编成了这本书。这本书的创作过程导致其中收录的大部分短篇都与恋爱有关,以我个人来说,觉得有些难为情。不过换个角度说,这也是一本在我的作品中很少见的、几乎没有出现小偷、强盗、杀手、超能力者、可怕的罪犯、有特点的人物和奇妙的设定的书(至今为止我的多半作品中都出现了这些要素,这点究竟是好是坏也值得商榷)。所以即使是那些平日里对我的书有抵触情绪的人,可能也会比较容易接受这本书。真希望这样。我很期待。
作家友清哲先生不仅为这本书里收录的短篇构思提供了很有启发性的提示,还为我核对了有关拳击的相关描写。此外,我的朋友白势彰为我提供了广告行业的相关信息。真是非常感谢。
封面是音乐家TOMOVSKY先生为我画的插图。我觉得TOMOVSKY先生的音乐混合了可爱、苦笑感和趣味性,与我想表达的“悲观中含有乐观的故事”很有共通点。每次我听到TOMOVSKY先生的音乐都会感到很开心。非常感谢您接受这次的工作。
伊坂幸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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