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娇：始于金屋藏娇，终于媚道
汉武帝的第一个皇后陈阿娇，基本上已经被定位为一个既骄纵又可怜的女人，而且愚不可及。
汉武帝刘彻是孝景帝的第七子，其母王娡不受宠。当时已有太子刘荣，表现也还可以，刘彻是怎样当上太子的？其中关节应该不简单。司马迁和班固倒像是躲在人家的床帏底下似的，绘声绘色地讲了很多段子，大意是孝景帝的姐姐刘嫖从中斡旋，坑了太子的妈妈栗姬，扶了刘彻一把。这些故事，被演绎成了最精彩的宫斗剧。
有一本笔记小说《汉武故事》，补了一个正经史书上没有的细节：刘彻四岁时，长公主刘嫖抱着他问：“你想要讨媳妇吗？”小刘彻说：“想啊。”长公主指着身边的宫女侍者问他，指了一百多人都不合刘彻的意。最后，刘嫖指着自己的女儿问：“阿娇怎么样？”小刘彻说：“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真是神来的一笔。当然，王夫人可能会教儿子，说你要好好讨姑姑的喜欢，你要在姑姑面前乖一点；但“金屋藏娇”这样的话，只有孩子才能想得出来。不知他对这个小表姐，到底是性心理的早熟，还是政治野心的早熟？
后来，刘彻登基了，阿娇也被封为皇后，一个政治同盟结成。在窦太后当政时，窦长公主的势力保护了羽翼未丰的小皇帝；奈何小皇帝掌权后，这种好日子也就快到头了。陈皇后没有生育，刘彻就宠幸卫子夫，皇后几次派人暗算卫子夫及卫青等人，结果却直接导致卫青得重用，卫子夫更受宠，生下三女一子，陈皇后直接被冷落，没人搭理。
长公主可能猜到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到故事的结尾。这个皇后是政治联姻选上的，等到政治目的实现时，皇后就成了用完的药引，被嚼干了，吐掉了。如果皇后老老实实，毫无破绽，大概还是能安稳度日的；奈何阿娇不是这样的人，她骄气惯了，不肯伏低做小，还是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玩法，于是就悲剧了。
最后，陈皇后是因为“挟妇人媚道”而被废的。到底是因为皇后空虚寂寞召来女巫乱搞呢，还是因为皇后想夺回皇帝的宠爱而行巫作法呢，这些都已经只剩猜测了。
这个“妇人媚道”很复杂，从《汉书·后妃传》里看，陈皇后是“女子楚服等坐为皇后巫蛊祠祭祝诅”，即包括了巫蛊、祠祭、祝诅几方面。在上文中，陈皇后的媚道与巫蛊、祠祭、祝诅并提；还有，成帝许皇后罪名为媚道，但《汉书·五行志上》则记述为“坐巫蛊废”，可见，这其实是一回事。《尚书·无逸》孔颖达疏：“诅祝，谓告神明令加殃咎也。以言告神谓之‘祝’，请神加殃谓之‘诅’。”西汉一朝，随手就能拉出好几个皇后涉及巫蛊、祝诅之事，一旦被发觉，轻则废后，重则族诛。
从字面上来看，我们现在不太能理解“巫蛊、祠祭、祝诅”意味着什么了。尤其在后宫，宠妃或皇后，找个借口杀人、杀婴（皇帝的子嗣），哪怕被发现，后果都不如祝诅之类的严重（前者通常是失宠或者自杀，后者则可能被族诛）。当然，后宫的巫祝只是荦荦大端的一小撮，诸侯大臣，乃至民间的巫祝活动，又何时止歇过！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直至我重读学者孔飞力《叫魂》，才明白朝廷对这种祝诅祠祭的恐惧由来。他写的是大清朝的“叫魂”事件，引用的是《大清律例》，其中的“十恶”之罪中，有我们俗称“妖术”的子目，包括“采生折割人”“以邪术造蛊杀人”“造魇魅符书，祝诅杀人”，等等。写的是清朝，实则汉朝也有类似东西。如《史记》卷二十里就写道：“将陵侯史子回妻宜君，故成王孙，嫉妒，绞杀侍婢四十余人，盗断妇人初产子臂膝以为媚道。”后来，此人被弃市。
在这里，这种媚道是以“盗断妇人初产子臂膝”为作法条件的。闻之令人毛骨悚然。这个“媚道”即为妖术。不知道陈皇后用的又是哪一种？
在“祭祀”名目下对妖术定罪的做法传递了一种复杂的信息。孔飞力说：“在清廷看来，凡未经授权便与神灵交往即是对于公共秩序的一种威胁。”正因为当时的国家本身通过祭祀等多个途径建立了与神灵世界的联系，已视君主人臣及国家的命运与天象休祲相关；那么，私下与神灵联系，改变了天命，也就威胁了现实中的君臣之命数。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其实，朝廷的关注核心仍是怕被颠覆政权。
后宫中的后妃们，关心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宠爱”与“子嗣”。为了求得皇上的爱宠或专宠，寻找“媚道”或“媚术”；为了求得给皇帝生个儿子，寻求巫医的帮助——这都是那些绝望的女人们最后的指望。她们不是不知道，一旦发现了会是怎样的后果，可是，她们愿意赌。
后来的废后阿娇，千方百计托了司马相如，千金买赋，以求武帝重新宠爱。赋倒是千古流传了，可惜阿娇却未能如愿。显然，这个赌注还不够大。搭上三百条性命及一个皇后宝座都没有做到的事，又岂是千金可购得？
其实，不能怪陈皇后蠢。武帝后来的皇后卫子夫，就比陈阿娇小心得多，也老实得多，奈何几十年后，卫皇后仍然自杀了，罪名还是巫蛊（后来武帝承认这是冤案）！受牵连而死的，更多达数万人。有时真觉得，后宫里哪怕最高贵的女人，竟然也没有改变命运的办法，她们唯一能用的手段又都是如此苍白、如此无力，而且一般都伴随着漫山遍野的尸体！
李夫人真的倾国倾城吗？
汉武帝曾自称“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日无妇人”。语出《汉武故事》，里面记载：“元朔中，上起明光宫，发燕赵美人二千人充之，率皆十五以上，二十以下，年满三十者出嫁之。掖庭总籍，凡诸宫美女万有八千。……宫人既多，亟被幸者数年一再遇。挟妇人媚术者甚众。选三百人常从幸郡、囿，载之后车，车上同辇者十六人，充数恒使满，皆自然美丽，不假粉白黛绿。侍尚衣轩者亦如之。”
要取悦这样的君王，而且要固宠，就像王佳芝勾引易先生一样，“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可惜，还不一定能轮得到呢。
所以，传说中那位“倾城倾国”的李夫人，就成了武帝的爱情绝唱了。历史学家翦伯赞甚至称赞说“（武帝）是他的李夫人最好的丈夫”。如果不是对近几十年来对汉武帝的美化工程早有心理准备，我就要一口水笑喷在电脑屏幕上了。
其实，把历史演变成民间故事的这种做法，大家都应该不陌生了。关于这段爱情，并非没有所本。其兄李延年的那首歌一直缭绕了两千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倾国倾城”至今仍是形容绝色的最佳词汇。可惜，李夫人不是褒姒，也不是海伦（《伊利亚特》中斯巴达的王后，据说她长得美艳迷人，可却水性杨花，后来和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私奔，终于引发了希腊人和特洛伊人之间的战争）。她温驯乖巧，完全无害，再美也不过是一个承受者。另有一个故事，常常出现在教世人如何做人处世的小文章里：
李夫人入宫没几年就生了重病，武帝亲自去探视，李夫人蒙着脸不愿意见他。武帝反复以千金和为其弟兄封官许诺，要求李夫人一见，李夫人就是不肯。武帝拂袖而去。夫人身边的姊妹责怪她，她说：“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正是因为我想托咐我的弟兄，我才不能把我生病时的丑样子让他看见啊，这样他只会记住我貌美的时候了。”几天后李夫人去世。果然，武帝没有见到李夫人最后一面，反而激起他无限的怀念，于是命画师将她生前的形象画下来挂在甘泉宫里。《汉书》说，“上以后礼葬焉。”（实则并非如此）
由此来看，李夫人确实聪明，聪明之处就在于她知道武帝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的奴隶主，所以极其谨慎，生怕失去主人的恩宠。一个能让小妾怕得都不敢跟他见最后一面的人，还妄称什么“最好的丈夫”？历史学家尊卑不分，皇帝是要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的。
《汉书·后妃传》中讲：武帝思念李夫人，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到了晚上，方士夜张灯烛，设帷账，陈酒肉，让武帝坐在另一个帐子里，远远地看见美女的身影，长得像李夫人一样，在帷幄里坐着走着。他又不能上前，更加地想念了，还作了一首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还令人谱曲歌之，并亲自作赋，伤悼李夫人。
没错，“姗姗来迟”这个成语就是出自此处。
《汉书》还录下了这篇深情的赋。如果按这种说法，那武帝也不失为对李夫人一往情深。但是武帝招魂的对象并不是李夫人，而是另一个宠姬王夫人。《史记·封禅书》中，说的是：“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术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见焉。”因为少翁招魂招得好，赏赐甚多，以客礼礼之。只是不久后发现他是骗子，把他杀了。
方士少翁在元狩五年（前118年）就被诛杀了，此时，李夫人还没入宫呢，招魂一事自然不可能。《资治通鉴》据《史记》作王夫人，注曰：齐王闳之母。这也说明班固的记载有误。
为何要把王夫人篡改成李夫人？现在很难还原出班固这位伟大的历史学家为何在这个显而易见的关节上出错。但这大概跟李夫人后来被霍光追封为孝武皇后不无关系。武帝崩了，需要让他的某位大老婆与他茂陵配飨；但陈皇后已废；卫皇后因巫蛊之祸废了又自杀；新皇帝之母钩弋夫人也是有罪被谴责处罚，死于云阳。只剩下早死的李夫人，本人没有过错，家族被族灭了两次，皇子刘髆也已经去世，基本上没有后顾之忧，不会出现外戚或者诸侯王乱政之事了。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挑了李夫人，追封为孝武皇后。李夫人之墓在茂陵西北角，是离茂陵最近的陪葬墓。然而，从现今考古发现来看，“皇后之礼”似没有从其葬制上体现。它不过是个空衔。而且，史书与文学作品中，都从未将其称过皇后。
当然，李夫人的确曾经受宠过。可惜这种“宠”，看起来羸弱得很。李延年被封为协律都尉，是因为他本身就是汉武帝的男宠；李广利被封贰师将军，征战大宛失利，武帝便大怒，下令闭关，扬言李广利敢踏入玉门关一步就斩首。她带出来的李氏家族，遭遇了两次族灭。一次是弟弟李季，奸乱后宫，汉武帝下诏族李延年和李季兄弟宗族。后来，李广利出征匈奴前与丞相刘屈氂密谋推立刘髆为太子，事发，刘屈氂被杀，李广利家族灭，李广利投降匈奴，后来也被杀了。如果李夫人早知道这种结局的话，还不如当初不为兄弟们求封呢。
我又想起了李夫人的“聪明”。的确，像她那样受宠时仍然时时小心，处处警惕，已算是有心计的了。可惜她要面对的是绝对权力。如果你要对付的是一头大象，哪怕你是全世界最聪明的蚂蚁，又能如何呢？
怀孕十四个月才分娩的皇妃
《史记》里有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汉武帝住在甘泉宫，召画工画下周公背着成王的图，于是左右群臣都知道武帝准备立最小的儿子。没过几天，皇帝派人谴责钩弋夫人，夫人脱下簪子耳环的向武帝叩头。武帝斥道：“快快把这个女人拉走！送到掖庭狱！”夫人还频频回头看他，武帝说：“快走，反正你是活不成了！”后来，夫人死在云阳宫。而这时，暴风扬尘，百姓感伤。使者晚上抬着棺材送葬，并封掉她的住处。后来武帝闲来没事，问左右：“大家对我杀钩弋夫人有什么看法呢？”左右答道：“大家都在奇怪为什么立了她的儿子为太子，却要杀这个母亲呢？”武帝说：“是。这些东西怎么会是你们这些愚人所能知道的呢？自古国家之所以变乱，常常是因为主少母壮。独自居住，骄横擅权，没有人能禁止她行淫乱之事。你们不知道吕后的故事吗？”
子少母壮，就成了一个杀人的理由，而且杀的是宠妃。这得多好的定力，多残忍的品性！
不过，这个故事不是司马迁写的，而是后来补写了《史记·武帝纪》的褚少孙写的，文学性有点过强了，多多少少影响了这段细节的可信度。
而《汉书》里的记载则简略多了：“钩弋婕妤从幸甘泉，有过见谴，以忧死，因葬云阳。后上疾病，乃立钩弋子为皇太子。”
两者对比，我们才发现，关于这个“杀母”的故事里，含有许多漏洞。《史记》说的是下掖庭死，《汉书》说的是“忧死”；《史记》说的是先有意立太子，再杀母，《汉书》说的是先杀母，再立其子；经不同的细节塑造之后，《史书》中的武帝残暴猜忍，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而杀无辜女子；《汉书》中的武帝温情，照拂和偏爱年幼失怙的少子。到底我们该信谁的？
其实，结合起来，整件事情颇有可疑之处。我们先来看看，钩弋夫人是怎么得宠的。
武帝巡狩过河间的时候，有望气者说，这里有一位奇女子。武帝赶紧让使者把这位少女请来。原来，这位少女多年来一直双手握拳，武帝看她长得漂亮，亲自用手展开，她的手马上就舒展了。由此，这名少女得幸，号为拳夫人。
手掌一直不能展开，这就是残疾，这又有何“奇”可言？值得皇帝去看一个残疾美人？而武帝一出手就治好了残疾，这个神迹未免也造得太直白了吧？其实，背景里交代过了，钩弋的父亲是中黄门，一直在长安，对宫中的人情世态相当了解；这个望气者，很有可能就是一个收买的托。可以想见，这位赵姓女子的入宫，也是一桩谋划好的事。从中，可以窥见赵氏女的心计与个性。
入宫以后，拳夫人晋为婕妤，居钩弋宫，大有宠，很快就生下一个儿子。而此时，汉武帝已七十岁了。这个生子过程，也是一桩奇事：怀孕十四个月。武帝说，尧是其母怀了十四个月出世的，如今的钩弋也是这样，所以把其所出世的那个门命名为尧母门。武帝真信了，不奇怪，他什么怪力乱神的都信；可我们今天的读者，如果还相信尧的故事，那就未免太二了。那是政治宣传啊，亲，怎么能信？哪吒还是其母怀孕三年生下来的呢，雅典娜（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还是从其父（宙斯）头上裂开跳出来的呢！
我怀疑钩弋夫人的儿子不是武帝的孩子。嗯，这个指控比较严重。但不是没有其他证据。其实，选钩弋夫人之子刘弗陵为太子，也是武帝的无奈之举。他原本一心培养的卫太子死了。宠姬王夫人生的齐怀王闳、李夫人生的昌邑哀王髆早死。燕王旦上书，愿归国入宿卫，也就是说，想当太子；武帝大怒，马上在北阙斩了他的使者。刘旦的同母弟弟广陵王刘胥更是十分不成器，还有谋反之意。全都不如这个年仅八岁乖巧可爱又聪明懂事的小孩呢。在这种已经没有退路的情况下，武帝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立新的太子，想来并不仅仅是因为子少母壮，而是他确实知道钩弋夫人的品性有问题。
史书上没有记载钩弋夫人的“有过”，是什么过。但她并不是无辜的。而武帝在杀了她之后，还令人封掉了她的住处，更是令人十分讶异：退一万步说，为了减少日后的麻烦而杀掉宠姬，人死了不是应该好好表彰安抚一番才对吗？不是应该给好好地尊个封号，显示自己的皇恩浩荡才对吗？不是应该给未来的皇帝之母一个好听的名份吗？做这样惠而不费的东西，武帝是最擅长的；可他不仅没有做，反而尽量消除宠姬存在的痕迹，欲盖弥彰。这只能说明，钩弋夫人生前确有罪，而且可能是大罪。
武帝在左右面前说，怕他死了以后，“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其中“淫乱”二字十分刺眼，听起来好像他知道了什么似的。而怕钩弋夫人成为“吕后”，可不仅仅因为吕后干出过“人彘”之事，吕后还是有公开男宠审食其的好吧？
不能指望刘彻像寻常男人一样，爱谁或不爱谁。像他那样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且也非常享受驾驭这种权力的人，他的爱还不敷自己使用呢，怎么会好好地爱一个女人？但他的确是一个懂得浪漫的人，表现在女人身上，就是至少让人觉得他长情，比如对待李夫人和王夫人，都有一点情感的余温，令人感动。但钩弋夫人之死，他不仅毫无感伤，而且为之沾沾自喜，并不符合其性格。
我推测，武帝开始时喜欢刘弗陵，并无疑心；然而他发现了钩弋夫人或者勾结外臣，或者是另有奸情之后，心中疑虑。但是他并没有明确的证据，也不敢去证实。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他还是立了天资不错的刘弗陵为太子，同时安排了霍光等四位顾命大臣。
为什么说武帝别无选择？因为在他立了太子之后第二天就崩了。
有人说皇帝在有儿子的情况下，绝不可能立一个不明确血亲关系的人。通常而言是这样的，但世事无绝对。王莽的四个儿子先后被他自己杀死或病死了，他还有两个私生子，但他最后指定的皇位继承人却是王邑，他的堂弟的儿子。武帝还算是对皇帝宝座负责任的人，迫不得已选了刘弗陵也可以理解。
褚少孙在讲完这个残酷的故事之后，又说：“故诸为武帝生子者，无男女，其母无不谴死，岂可谓非贤圣哉！”这话就离谱了，孝武皇帝有六男，生子的有卫皇后、王夫人、李夫人、李姬、钩弋夫人等，除李姬不见更多史料之外，卫皇后、王夫人、李夫人何尝有因为这个原因被杀？褚少孙夸了武帝半天，可还是个“高级黑”。难怪班固不用此说，也是信不过他。
在“子少母壮”这样的悲情渲染之下，钩弋夫人在《汉武故事》里成了有先见之明的半仙，在《搜神记》里成了死而香飘十里，最后羽化的神仙。
平阳公主的三次艰难的婚姻
在各种关于汉武帝的影视剧里，大家对平阳公主并不陌生，她总是占有不小的戏份。汉武帝刘彻的母亲王皇后生了四女一男，除了他之外，还生有平阳公主、南宫公主、隆虑公主和金俗（异父姐姐）。以刘彻这种六亲不认、老婆子女都杀无赦的性格来说，他有这么多同父或同母的兄弟姐妹，小小一个平阳真不能算啥；但最后，她却是汉武帝唯一封为长公主的姐妹。
公主仪比列侯，长公主仪比诸侯王；西汉的长公主很少，必须是特别恩宠的公主，才能加封。这个地位，是平阳公主自己争取得来的，而且，维护得相当艰难。
平阳公主讨好弟弟并不容易。首先，她给他的皇帝弟弟送女人。看到刘彻即位几年都没有孩子，平阳公主找了十多个美丽的良家女孩养在家里，等刘彻经过她家的时候，她就把这些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场。刘彻看中了其中的卫子夫，平阳公主就让卫子夫跟着去侍奉皇帝“更衣”，实则是与之“嘿咻”。皇帝弟弟很高兴，赐给平阳公主千金。注意，刘彻并没有当场带走卫子夫，而是平阳“奏”，才把卫子夫送进宫的。进宫前，平阳抚着卫子夫的背说，努力混出头来吧，如果你将来富贵了，不要忘记我啊。
而卫子夫进宫后一年多没有受宠，不过，卫子夫机灵地抓住了被遣送出宫前的最后一次机会，重得刘彻欢心，并一举得子。这是二十九岁的刘彻的第一个孩子，他非常欣喜。故此，卫子夫得到了尊宠，并在后来成功地取代了陈阿娇，成为第二任皇后。
不过，光是给弟弟送了一个皇后还不够，这样的事，卫子夫失宠后，平阳公主又干过。有一次协律都尉李延年给刘彻唱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此时，平阳公主趁势说，李延年有个妹妹，妙龄绝色。到此，可以怀疑了，李延年唱这首歌就是平阳公主怂恿的。刘彻见到此姝，惊为天人。可以说，李夫人的得宠，亦有赖于平阳的推手。
然则，那些不过是宫闱间的小恩惠，平阳公主真正的荣宠来自她的第三任丈夫卫青。
卫子夫的弟弟卫青，本是平阳公主的家奴。卫子夫封皇后之后，卫青亦为侍中，后来刘彻便以卫青为将军，讨伐匈奴有功，官至大司马大将军。而卫子夫的外甥霍去病，亦以军功封侯，官至大司马骠骑将军。因为军功极为显赫，一时间，卫氏一门五侯。为什么有五侯？因为卫青早就成亲了，有三个儿子，最小的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候就封侯了。
而此时，平阳公主的丈夫还是平阳侯曹寿。平阳公主和曹寿生了个儿子，名叫曹襄（曹襄后来娶了汉武帝和卫子夫的女儿卫长公主为妻，说明平阳公主的位置是超拔于普通公主之上的；但后来卫长公主被迫离婚，嫁给方士骗子栾大，则又从侧面反映了，此时平阳公主及卫青一家的不再受皇帝宠爱）。曹寿体弱多病，于元光四年（前131年）去世。
之后，平阳公主嫁给了汝阴侯夏侯颇。可惜，在元鼎二年（前115年），因为夏侯颇和他父亲的御婢通奸，畏罪自杀，封国也被撤销。假设平阳公主在曹寿去世一年后就与之成亲的话，这段婚姻也维持了15年左右；倒霉的平阳公主这么一个脑子活络又机灵的人，嫁给一个精虫上脑的蠢货，还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确实令人汗颜。
平阳公主再次守寡。她还想结婚，问大家，列侯里谁最贤能？大家都说是大将军卫青。公主笑着说：“他曾经是我的奴仆，怎么能嫁呢？”她身边的人都说：“大将军现在已经尊贵无比了。”公主同意了。
平阳公主的生卒年不详。不过，刘彻生于公元前156年（也有史料记载他生于前157年），平阳公主是其姐姐，也就是说，在其第二任丈夫去世的时候，平阳公主已四十多岁了。不知道卫青的第一任妻子是否已去世，总之，卫青与平阳公主成亲了。成亲之后，平阳公主晋升为长公主，爵比诸侯王。而卫青，也在皇后姐姐之外，得到更多一重保障。
从此，平阳长公主就和卫青一起，过着权倾天下又如履薄冰的生活。
史上最年轻的皇太后
历史上，有一位上官氏，年方十五岁，便被封为太皇太后，堪称最年轻的皇太后。按常理，太皇太后，相当于皇上的祖母。这个称号跟十五岁一对比，多么违和啊！
其实没有那么玄乎。上官氏是汉昭帝的皇后，六岁立，十岁而昭帝崩，“后年十四五云”（《汉书》原文如此，不好说哪个数字有水分）。太年轻了，没有子嗣，霍光等人召来昭帝的侄子昌邑王刘贺即位，尊皇后为皇太后。二十七天后，霍光与上官太后一起废了刘贺，另立武帝的重孙刘询（即昭帝的侄孙）为孝宣帝。宣帝尊上官氏为太皇太后。
这么看来，这个辈份是没有错，她确是宣帝的祖母辈。尽管宣帝比她的年龄大。
上官氏在五十二岁的时候去世了。这时候，离昭帝去世已经三十八年了，也就是说，她守寡近四十年。
奉劝大家不要再把太后守寡看成一件多么悲苦的事情了。古代人的平均寿命较短，尤其是黔首中的男丁徭役繁重、体力劳动强度较大的时候；平民妇人守寡是常事，她们缺了劳动力才是致命打击。太后没有这方面的担忧，守寡并不见得格外不能忍受。
再说了，人都是参差百态的，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性伴侣；很多女人并没有多少性欲望，何况嫁娶都是出于政治安排？我恶毒地想，对于地位稳固的皇后来说，没有生存之虞，她们说不定希望本就没感情的夫君早死，然后获得自由呢！
上官太后是哪一种呢？不好说，资料太少。但在有限的记载里，她对权力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有留下她伤春悲秋的哀愁，仅仅是养尊处优地过着安静的日子。她的丈夫昭帝，更像是她的童年玩伴，对她的人生有着决定性影响的应该是霍光，她的外祖父。
话说，霍光与上官桀都是受遗诏辅少主的顾命大臣。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娶了霍光的女儿，两家结成亲家。昭帝八岁时，在宫中抚养皇帝的大姐姐盖长公主，准备把周阳氏女许配给他；上官安赶紧托盖长公主的男宠丁外人说项，让盖长公主下诏纳上官安的女儿进宫，先封婕妤，再封皇后。此时，皇后才六岁。
可惜上官氏的这个父亲实在是个祸害。上官安因为是皇后的父亲被封为车骑将军，日益骄淫，胡作非为，还干出与父亲的继室及良人、侍御淫乱这种事来，后来又勾结燕王谋反。有人问：“谋反了，那你的女儿（皇后）怎么办？”上官安说：“追逐麋的狗，怎么顾得上小兔？做大事怎么顾得上小事？我用皇后谋得尊位，一旦皇帝以后不喜欢她了，我想当家人也不行了。”有这样狼心狗肺的父亲，上官小姑娘还是早嫁早好啊。
后来东窗事发，燕王、上官桀、上官安、盖长公主先后自杀，上官皇后此时才八岁，没有参与阴谋，加上又是霍光的外孙女，所以后位保住了。
霍光的地位更加稳固了。但说不清楚是不是这件事让霍光看到了未雨绸缪之必要，霍光急着想要外孙女能生下个皇储。于是，那些领悟了霍光之意的大臣和御医上书称皇帝身体不好，不能多近女色，只能亲近皇后，并且命令宫中女子都穿多条带子系住的穷裤。所谓穷裤，颜师古称“绲裆袴”，东汉经学家服虔曾说：“穷绔有前后当（裆），不得交通也。”这就是有裆的女裤的肇始。知道为什么汉服中的“曲裾”“深衣”都必须缠绕多层么？因为里面是没有裆的，光着屁股呢。昭帝后宫女子穿的这种有裆的裤子，大大地限制了性行为的方便程度。虽然真要想，是有办法解决的，可是做出这种规定之后，谁敢找死？
小皇后是得到专宠了，不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发育都未必成熟，哪里这么容易生育？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可看到，上官氏的夫妻生活其实是项政治任务，说不定，守寡还能让她长舒一口气。
没多久，长她三岁的少年皇帝就早夭了。
换上来的皇帝就是宣帝。后来，霍光的儿子霍禹等人谋反，霍皇后（上官太皇太后的姨妈）亦因毒害太子被废，霍氏又被族诛。而上官氏，在上官家和霍家的两次谋反和诛灭当中，都安然无恙。
在上官氏的父系和母系的后台都先后被族诛之后，唯一能保住她的命的，大概就是与世无争了。可惜，这种经验不能推广。同样是皇后，有的死于勃勃野心、欲望膨胀；有的死于恃宠而骄，不知进退；有的死于软弱可欺，不会来事儿。就像西汉的另一位少女皇后张嫣，同样是与世无争，历经变乱，却茕茕孑立，悲凉地死去。
有时想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德经》语）。哪怕你贵为皇后、贵为太后，你的命运仍然是随机播放，一点准数都没有；该吃的苦、该遭的罪，一点也不缺。从这一点来说，命运似乎又是公平的。
王皇后PK傅昭仪：活得命长才是关键
无论东汉西汉，太后掌权、外戚干政始终是逃不掉的宿命。然则，那些对权力斤斤计较、苦心钻营的女人，是否都真的想过用权力来干什么呢？显然不是。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没有多少掌权者是善用权力的，现在是这样，以前也如此。西汉五朝皇太后王政君，就是一个拥有权力，但不知用权力来干什么的人。她一直有一个对手，那就是傅昭仪。她俩斗了半辈子。胜利是属于王政君的，但靠的不是策略，不是本事，而是活得时间长。
其实，从王政君被元帝选中开始，就纯属摆乌龙，生了儿子、封为皇后之后，从此无宠。而傅昭仪呢，为人有才干，有谋略，懂得跟人交往，从上到下，都能玩得开，会来事儿，生下一男一女。儿子定陶恭王因为有音乐才能，跟元帝很合得来，母子都很得宠。元帝觉得光是把傅妃封为婕妤不足以表达爱意，就造了一个新的后宫的官阶：昭仪。
傅昭仪虽然有心计，元帝也屡屡想改嗣，不过，有老臣子一再劝谏，他终于还是不敢。元帝一死，傅昭仪也只能随着儿子回封地了。
十年后，定陶恭王去世，他的儿子刘欣继位为定陶王。傅太后把孙子抢过来，自己养大。再过了十多年，机会来了。
因为在位二十六年的成帝居然没有一儿半女。
汉成帝不是没有生育能力，而是他自己太不争气了，任凭赵飞燕和赵合德姐妹逐一杀死了他的子嗣。不管怎么样，傅太后得知了成帝必须在兄弟侄子之间找候任太子的时候，她敏感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她非常积极，花了大价钱去打点后宫最得宠的赵皇后和赵昭仪，又去打点国舅、大司马、骠骑将军王根，暗暗地为她的孙子刘欣求汉嗣。刘欣的表现也不错。在中山王（皇弟）和定陶王（皇侄）之间，成帝最后选定了定陶王。
观察西汉一朝的皇族，我们就可以体味人生百态。王太后与傅太后，就是宫廷版的《农夫与蛇》。我们固然不做忘恩负义的蛇，但也不应做不识眉高眼低的滥好人，引狼入室。面对曾对她步步紧逼的情敌和政敌傅太后，王太后不仅没有像吕后一样把她做成人彘，而且不为难她，不提防她，还处处为她说好话，支持她的孙子当皇帝，主动为她谋福利，帮她突破一层又一层的各种制度的限制。
其实，对于外藩的外戚干政，朝廷是有预防的。比如，按制，皇后的祖母傅太后和母亲丁姬是不能与皇帝相见的；但王太后让傅氏、丁氏十天可以见一次太子。后来，傅太后逾越制度，一次又一次地改封号，把自己从一个藩王太后不断地加码，与正宫皇太后并驾齐驱，结果出现同时有四宫皇太后的闹剧，王太后也一声不哼。
傅太后得寸进尺，又干涉朝政，提拔自己的亲信，打压不服从的大臣；把王氏亲族几乎全部挤走。
在头脑迟钝又温驯的王太后的帮助下，傅太后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目的。最后，傅氏及傅氏的同母弟弟郑氏家族，封侯者六人，大司马二人，九卿二千石六人，侍中诸曹十余人。
傅太后心胸狭窄，她并不关心国家大事，所有的能耐不过是市井里的那一套搬弄是非的手法，其终极目的不过是耀武扬威，能够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在她得势以后，不仅想对王太后赶尽杀绝，还动辄当面羞辱她，称王太后为“老妪”（即老太婆）。她只想得势，只想呼风唤雨，并不关心国家大事，也没有安插亲信之外的政治抱负。
说实话，王太后也平庸得紧，只知道关心她的家族利益，一点也看不出她对国事有过建设性的看法。但要论人品，处处谦让、处处怀柔的王太后还是比凶狠贪婪又愚蠢的傅太后强一百倍。不过，也可以反过来说，正是王政君这种白莲花一样的圣母性格，才害了她自己，也害了大汉。
王政君：八十年前就被预言的皇后
孝元皇后王政君，在大众当中的知名度不算高，既没法跟吕后这样令人胆战的女主相比，也不能跟赵飞燕“环肥燕瘦”的艳名相比，甚至“金屋藏娇”的阿娇皇后也比她引人注目。但是，元后的影响力却十分深远。不夸张地说，因为有了她，西汉才会灭亡。
先不要急着喷我又持什么“红颜祸水”的论调。真不是。王政君历经元帝、成帝、哀帝、平帝、孺子婴、新朝王莽，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给五任皇帝当过皇太后的女性。王政君的威力，跟她的美貌没什么关系，而在于她推举上去的亲戚们。没有她要死要活的举荐，也就没有王氏家族的权倾天下；没有她老母鸡一样的庇护，王莽还是一个小郎官，哪里会手不沾血就把西汉的江山给搞到手？
现在已经知道了，元帝刘奭就是一个昏庸无能又学而无术的皇帝；很巧，元后王政君也是一个愚昧无能又自以为是的皇后，两人的性格里也都有软弱仁厚的一面——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可惜元帝不喜欢王政君。当时他选王政君只是个误会。元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刚刚死了一个喜欢的良娣，王皇后便找了五个家人子（太子妃的候选人）给太子挑一个新的姬妾。太子无心挑选，随手指了一个，那个人就是王政君。春风一度，王政君生下了小孩。不久后，太子即位，王政君封为婕妤，三天后封为皇后。
从此，王政君再也不得宠。元帝喜欢的是精明狡诈、咄咄逼人的傅昭仪，也喜欢能为他舍身挡熊、颇有豪迈之气的冯昭仪——他太weak了，喜欢比他更尖利、更强大的女人，而不喜欢他的同类王政君。元帝也想过要废太子刘骜，另立傅昭仪之子定陶王，但最终没有，也是考虑到，小刘骜很得其父元帝的喜爱，才保住他的帝位的。
其实，我说了这么多，不过就是想说明，王政君能够最后当上太后，软硬兼施地让自己的母家兄弟权势炙手可热，并有了著名的“一日五封侯”，可以说全是意外。这是一个非常普通、家常的女人，没有见识、耳根子软、性格软弱；从王政君的一生来看，她甚至可以说比较善良。然而，一个只有管理小家庭能力的女人，却最终成为掌控天下命运的女人，实在是命运的捉弄和搞笑。
这就要从王政君的祖上开始说起了。在文帝、景帝年间，王氏家族到了东平陵这个地方。后来，王家一个叫王贺（字翁孺）的人当上了武帝朝的绣衣御史，奉命去逐捕魏郡的盗贼坚卢的党人，以及一批没有执行命令、按律当斩的小吏。王翁孺没有杀他们。而当时，正是酷吏横行，其他的御史以杀人为能事，连坐者也非常的多，大的州斩杀万余人是常事。由此，王翁孺被认为执法不严不称职，从而免职。他叹息道：“我听说能够让千人活下来的，功德可以封子孙；我这样能让万人都活下来的，后代一定兴旺啊！”
当然，王翁孺是一种自我安慰。他后来搬到了魏郡元城，当地人很尊敬他。有一位叫建公的人说：
春秋时期沙麓崩，晋史占卜说，“沙麓崩之后六百四十五年，会有圣女兴起。说的是齐田这个地方。现在的王翁孺正在齐田，元城廓东也有个五鹿之墟，就是沙麓地。我估计，八十年后，王家应当有贵女兴天下。”
后世者为《汉书》作传，一算下来，沙麓崩是在《春秋》僖公十四年；至哀帝元寿二年，哀帝崩后王政君太后摄政，刚好六百四十五年。王政君是王翁孺的孙女，等到其摄政时，距建公的这番话也就是八十年。
预言这种东西，可疑之处总是甚多。当初，王君孺的儿媳李氏怀孕时，曾经梦见月亮钻进她的怀里。她怀的就是王政君，等小政君长大后，许配过几个人，还没过门对方都死了；许给东平王当妾，东平王也死了。找人一算卜，说，王政君当大贵，且贵不可言。王家开始重视王政君，教她读书弹琴。十八岁的时候，入宫为家人子。接下来，就开始了她贵不可言的狗屎运。
可以想见，“梦月入怀”云云，都是事后的修饰和美化。而言之凿凿说多少年多少年之后哪里会发达，哪里会发生什么事的，都属于射了箭之后再画靶心的，能不准吗？当初的高祖刘邦，也因为薄姬很有心机的一句话：“昨暮梦龙据妾胸。”于是宠幸，生下文帝。景帝的王夫人怀孕时，称“梦日入其怀”，生下的是武帝。
可以猜想，皇帝肯定有无数的姬妾都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说我怀的是龙，怀的是太阳、是月亮，这种动听又占便宜的话，不说白不说。但是，唯有后来成了太后的女人，她们的话才能翻出来记在史书里。像王政君这样空前绝后的专业皇太后，抢着验证她独特性的预言，更争先恐后地涌现。正如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所说，历史都是胜利者写就的，权力拥有者总是头上一圈光环。
可惜，再多的预言，也无法改变王政君庸俗无能的本质啊。
摔坏玉玺，仍不能阻止称帝
从卞和献璧开始，张仪盗璧、完璧归赵，这块神奇的石头动辄牵连着一个国家的命运。后来，秦统一天下李斯把它打造成传国玉玺，干脆让它承载着国家的政权符号，倒也物尽其用。这就像武侠小说里丐帮的打狗棒一样，即便你当了帮主，圈起了自己的势力，终究还是需要一个身份符号来加冕。
现在这个传国玉玺还在否？各种说法都有。不过，凡是乐观的说法可信度都不高，因为历经朝代更迭，这个宝贝早就不知丢失过多少回，两千年间造假的可能性太大了。而李斯主持造的真正传国玉玺，应该是崩了一个角的。
这一角就是西汉时元后王政君摔坏的。
王政君当上太后之后，百般扶持自己的娘家人，精明能干、谦卑朴实的侄子王莽受到朝廷上下的一致赞美，官至大司马大将军；王莽不满足，把女儿嫁给小皇帝，一步一步当上了安汉公、宰衡，直至假皇帝。
王莽是花了九年时间，缓慢而有耐心地实现自己的目标的。当局者如王太后，大概一直认为这个侄子是和自己的利益一致的。于是乎，就像温水煮青蛙，她躺在王莽烧热的锅里很舒服；当她意识到不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此时，王莽已掌握了几乎所有的权力，凡是反对他的大臣们，基本上都遭到了清洗。王莽借着谶纬，宣称上天任命其为假皇帝；又假借金匮里的天命，宣布登基当真皇帝，宣布改元，亦即改朝换代。而就在四天前，王莽为了让王太后放心，还赌咒发誓二十年后还政于孺子婴。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可是，他还有求于王太后——因为传国玉玺还在王太后手里。王莽不得不把颇受王太后信任的安阳侯王舜召来，要他去讨要传国玉玺。
王太后对王莽想篡位的野心未必一无所知，但她还想自我安慰、自我欺骗。这时王舜来了，亲自告诉她，王莽就要宣布即位了，马上就要把汉朝改为新朝了。王太后登时大哭起来。
王舜硬着头皮，等王太后哭过以后，才说，“这是天命所归，请王太后息怒。有众多祥瑞和符命证实……”
不等王舜说完，王太后就啐了他一口。“什么混蛋狗屁符命，老身一个都不相信！既然你们这么有本事，都已经称帝了，已经改朝换代了，还来找我这个没用的老太婆干吗？”
王舜只好厚着脸皮向王太后借玉玺。
王太后听罢，怒骂王舜：“猪狗不如的东西！”她一边哭泣，一边道：“你们这些混蛋，父子宗族都是因为大汉的恩典，才得以富贵累世的，你们不思报恩也就罢了，反而欺我孤儿寡母，亡我大汉二百年的江山社稷！天下有你们这等无耻的兄弟臣子吗？”
王舜跪在殿下，也忍不住老泪纵横，禀告说：“太后，您的悲伤感天动地；我也是王氏子孙啊，我也难过，我也不想。只是，假皇帝要定了玉玺，王太后能不给他吗？”
王太后不得不让人把玉玺拿出来。她悲伤得不能自已。刘家让她这个媳妇来保护汉室江山，她却把它丢掉了，能不哭吗？她越想越气，把手里的玉玺往阶上啪的一摔。
王舜顾不上这么多了，忙囫囵着爬过去，把玉玺捡起来。王太后一边哭一边骂：“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等我死了之后，王家就要族灭了！”王舜抢到了玉玺，仔细看，发现崩了一个角。他也顾不得了，磕了个头就退出来，赶往王莽处回复。
王莽拿到缺了一角的传国玉玺，又是高兴又是可惜，把玉玺重新包好，吩咐把宫里的工匠找来，命他两天之内用黄金把这个缺的角补好。
当然，这个残缺的玩意儿改变不了历史的走向。王莽结束了西汉，建立了新朝。
换一个角度来说，有玺没玺，都不会影响权力的掌控，甚至威权的声势都未必会有波动。也正因为如此，北宋以后，皇帝的各种印玺越来越多，其用意，就是淡化传国玉玺的神圣性。
也是，掌握了真正的权力，谁又在意有没有打狗棒呢？
冒顿单于的三任阏氏
电视作为一种受众较广的媒体，传播起谬误来真可怕。当年的《汉武大帝》是一部严肃的历史电视剧，片头署名时居然是“原著：司马迁”，所以，它的故事，大家尤其相信。只能说，伊稚斜，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是祖上三代人的合体呢。
首先，那位杀父娶后母的单于，不是伊稚斜，而是匈奴为开疆辟土的冒顿单于。呶，就是那个白登之围把刘邦困了七天七夜的单于。冒顿单于大破灭东胡王，“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胡河南塞，至朝那、肤施，遂侵燕、代”。“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余万”，他才是匈奴早期最有作为的王。
这位冒顿的“阏氏”在正史上出现过三次。第一个故事，就是被《汉武大帝》篡改为伊稚斜了。头曼单于的太子是冒顿，但后来头曼喜欢小儿子，想废了冒顿另立太子，就送冒顿到月氏国当质子，然后头曼进攻月氏。（好一出借刀杀人！）月氏国要杀了冒顿，冒顿偷了好马逃出来了，逃回家里。头曼觉得他很厉害，就让他带领万人的骑军。（太轻敌了，你都要杀了自己的儿子了，焉知他对你就没有反意？）冒顿于是制造了鸣镝（即响箭），训练他的兵马，号令称：“鸣镝所朝的方向，所有人都要射，不从者斩。”打猎的时候，只要有不射向其鸣镝方向的人一律斩首。不久后，冒顿用鸣镝射向他最喜欢的马，左右有人不敢射杀，冒顿立即把不射的人斩首。很快，冒顿又用鸣镝射向他心爱的妻子，左右有人不敢射杀的也一律杀死。冒顿再次出猎的时候，发鸣镝射向单于的好马的时候，他的士兵一起动手射马了。冒顿知道时机成熟了，在跟从他的父亲头曼单于打猎的时候，以鸣镝射向头曼，其左右皆随着鸣镝声响而射杀头曼。冒顿又把他的后母和弟弟以及大臣中不听号令者都杀死了，自立为单于。
冒顿的爱妻，这个被沦为教学用具的可怜虫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如果通过这个还看不清楚冒顿的风格的话，我们可以接下来看冒顿的第二任教学工具。
冒顿自立为单于后，正逢东胡强大，东胡王向冒顿索取头曼时的千里马。大臣都说，不能给，冒顿说：“为什么要和邻国争一匹马呢？”就给了。东胡王以为冒顿怕他，又派人向冒顿索取冒顿的阏氏，左右大臣都很生气，说这绝对不能给，我们要反击！冒顿说：“为什么要和邻国争一个女人呢？”他又把自己所爱的阏氏给了东胡王。东胡王更加傲慢了，又对冒顿说，东边你和我国之间有千余里地没人住，你们又不要，不如给我吧。不少大臣都说：“这个地方我们都丢弃不要的，给吧。”冒顿大怒，说：“国土怎么能给人呢？”把进言的大臣全杀了，与东胡开战。当然，后来冒顿大获全胜。
我不禁想，这个人娶老婆，就是用来坑的。做他的老婆、做他的大臣、做他的兄弟姐妹，全都是上辈子折翼的天使，这辈子才会倒这样的血霉。
当然，也有证据表明，当冒顿年纪大了以后，耳根子就软了一点，对女人的心也没这么狠了。
冒顿单于曾经多次带兵南下袭扰汉边，其中在高祖六年秋，在马邑（今山西朔州）迫降韩王信，次年几轮大战后，冒顿佯败，引诱得刘邦追至平城（今山西大同），他以四十万大军将刘邦包围在平城白登山。刘邦用陈平之计，派人给单于的阏氏送礼。阏氏就对冒顿说：“如今就算得到汉地，还是不能居住，何况两个国家的君主，不宜困住对方。汉军的援军也快要到了。”冒顿既是听信了阏氏说的话，又怀疑汉军另有埋伏，这个时候碰巧又遇到大雾，汉使人往来，匈奴兵也不容易发觉。七天后，汉朝救兵到了，匈奴也退兵了。当然，这个结局肯定是多方合力的结果，但阏氏的话一定起了作用。要是换了以往，按冒顿的作风，他大概会把这个阏氏的头割下来祭旗，称“这是乱我军心的结果”吧。
《史记》和《汉书》里，都在《陈平传》里神神秘秘地说：“高帝既出，其计秘，世莫得闻。”其实，不就是陈平派人对阏氏表示过了吗？如果阏氏放了我们的皇帝，我们不仅给你送上许许多多的金银珠宝，还会给你们单于送上我们大汉最娇美的女人，我们大汉的美女是很有名的哟。当然，如果阏氏怕单于以后变心了，也会要求只送珠宝，不送美人。
关于冒顿单于的阏氏的故事后来还有，比如说，他派人向吕后求婚的那一封信，称，“我没有老婆，你没有老公，不如我们一起过吧？我们的牛马也可以到你们的国家溜达溜达。”把吕后给气坏了。
又比如，大臣刘敬建议和亲，差点就让吕后的女儿嫁给单于了，后来的结果是让宫女充作公主嫁到匈奴，刘敬亲往，结成姻亲。
一想到匈奴的阏氏，为了延续子嗣，还要嫁给自己的继子，甚至继孙，我就不寒而栗。我觉得，虽然当时中原国家的女人也是弱势，但至少不像匈奴女人那样，只剩下工具性：不是做一个交配工具，就是做一个生产工具，有时是交易商品，有时又是教学道具。
解忧公主：一介女流抵得上十万大军
匈奴多年来一直是汉朝的心腹之患，从高祖开始，到武帝、到宣帝，为了这个恶邻操碎了多少心，牺牲了多少生命，耗费了多少民财。而匈奴，也未必好过。这种对抗，在一个女人的努力下，发生了根本性的扭转。
这个女人，既不是吕后，也不是名声更大的嫁到匈奴的王昭君，而是嫁到乌孙国的解忧公主。
和亲其实并不像期望中的影响那么大。我们自己想一想就知道了：皇后或妃子对一个国家开战与否有决定性影响吗？何况匈奴或乌孙等西域国家，常设并列的两位皇后，他们对女人的尊重程度远远不及汉朝，又怎么能影响他们的大事决策呢？只有在考虑到陪嫁、考虑到老丈人的利用价值的时候，才会把后妃的意见列进来。可想而知，像乌孙国王娶两个皇后，左夫人是匈奴公主（以左为尊），右夫人是汉朝公主的时候，汉朝公主的日子将是多么难熬。
解忧是楚王刘戊的孙女，其实很倒霉，她先后嫁给了三代昆莫（有时也叫昆弥，相当于国王）。乌孙的昆弥岑陬军须靡与汉朝和亲，娶了她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去世前，他把王位传给了堂侄翁归靡，约定自己的儿子泥靡是下一任继承人。翁归靡被称为肥王，和解忧公主感情不错，生了三男两女。
只是，肥王也同时娶了匈奴公主，解忧的右夫人地位很尴尬。此时，匈奴叫嚣着要乌孙背叛汉朝，并吞并了乌孙的土地，要乌孙把解忧公主交出来。解忧很镇定，和肥王一起防御，匈奴大军一直进不了伊犁河谷，区区小国居然没有被匈奴压垮，拖了几年。
解忧莫非就不能向汉朝求救？能，当然能，解忧早就上书了。可是当时汉朝的昭帝年少，身体又不好；驾崩后又立了一个只当了二十七天皇帝的昌邑王；当时立谁为国君还愁得要死，哪里顾得上为一个嫁到外番的公主主持正义？一直拖到宣帝即位两年之后，宣帝才下定决心出兵支援乌孙。汉朝五位将军率领十五万大军到乌孙，联合反击匈奴。这一场大战打得很精彩，大获全胜，连匈奴壶衍鞮单于的亲眷都俘虏了，所获战利品无数。而匈奴的民众死伤、离去的数量更多，他们的牲畜被赶跑死亡的不计其数。“于是匈奴遂衰耗，怨乌孙。”
匈奴壶衍鞮单于咽不下这口气，他自己带领一万多骑兵袭击乌孙，抓了一些老弱。结果天下起了大雪，积雪有几尺深，匈奴老百姓和牛羊马不断地冻死在雪地里，十个里面活不到一个。周围的丁令、乌桓、乌孙等国趁虚而入，又杀了匈奴数万人，牛羊马死的就更多了。整个匈奴，老百姓死了十分之三，畜产只剩下一半，国家已经奄奄一息了。它的附属国纷纷解散，不再受它约束。之后，汉朝又派三千骑兵进攻匈奴，抓了几千名俘虏，他们连吱都不敢吱一声。
匈奴彻底衰弱了。
这个胜利，天气帮了很大的忙。也许，包括大汉朝廷、解忧公主都不会想到一次自救竟然摧毁了多年来的肘腋之患的有生力量。
以往，我们很少注意到，除了政治斗争、武力征服、文明不平衡的内在趋动力能影响了历史的进程之外，气候也是其中看不见的推手。读《汉书·五行志》就会发现，西汉的气候无常，记载的雪、霜、冻等事件尤其多。中原地区也就罢了，北边的匈奴等游牧民族比较悲惨了，草也不长了，牛羊也大批冻死了，水草不济，只能南下，靠虏掠汉朝边疆为生。所以西汉的边患才那么严重。东汉气候相对温暖，边患问题就少得多了。
如今，早有学者证明过，历史上异族入侵严重的时期，基本上都与气候异常有关。比如汉朝过后的“五胡乱华”，正是大寒冷时期，导致北方族群为躲避寒冷纷纷南侵；唐朝温暖湿润，没有多大的边患危机；宋代就转入寒冷期，结果辽、西夏、金、蒙古等游牧民族曾先后入侵中原。气候变化影响人类历史的发展，已经得到越来越多历史研究者的重视了。如果加上每个朝代覆灭之前，都必然发生过的水灾、旱灾和其他自然灾害的话，简直可以说，气候塑造了我们一半的历史。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灾和人祸在竞赛”。
当然，本来生活得舒舒坦坦的解忧公主，去到那种苦寒之地，辅佐肥王（一听就知道这位王长相不敢恭维）支撑着这个小国，亦居功甚伟。
然而仗虽然打赢了，解忧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她的后半生仍然在乌孙的各种叛乱和内斗中挣扎和调停。在解忧的两个儿子都死了之后，解忧回到了长安。这时候，她已经七十岁了。
解忧公主是一名政治家，能够周旋于乌孙、汉、匈奴之间，为乌孙和汉朝都争取到利益，并大大削弱了强敌匈奴，十万大军都未必能做到的事，她意外地办成了。当然，那是天假其便，匈奴进军乌孙，就像德军开进斯大林格勒一样，沾了天气的光。可惜的是，历史上的女政治家，最大的武器永远是身体和性。她们必须通过与男性威权建立性的联系，才有发挥作用的一丝可能；否则，哪怕是公主，连站在舞台上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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