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3:变革时代-飞扬的梦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开封城比变法前更乱了,起因是王安石写了一本书,这本书的书名叫《三经义》,准确点叫《三经新义》。

    三经,指《周官》《诗》《书》。这是儒家学术的核心经典,王安石以自己的理解为之注释,阐述他心目中的道理。官要怎样当,人要怎样做,怎样才能团结在一起进行改革。可以说,这是用来改造当时知识分子心灵的武器。

    神宗很高兴,做事要同心同德,有个总的规范才有前进的目标嘛。他给了王安石一大笔稿费,同时加官晋爵,加封王安石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同时给他儿子王雱一个龙图阁直学士的头衔。

    事情坏就坏在这个头衔上。按照惯例,王雱要推辞一下,可是就在他推辞的时候,突然间吕惠卿跳了出来,劝皇帝答应。说王雱一介青年,没有贡献,何况以王安石的博大胸襟、无私性格,怎么能让长子走这样一条侥幸富贵的路呢?

    王安石听了哈哈一笑:“惠卿说得对,就这么办吧!”事情就这样办了,在他们身后,王雱愤怒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吕惠卿。

    一个叛徒居然嚣张到了这种地步,居然敢主动挑衅!如果不把这样的人渣打倒在地,狠狠踩进泥里,这世上还有天理公道吗?

    王雱,字元泽,王安石长子。在宋史里他是个无恶不作的不良青年,但是也没法否认他的聪明才干。中国有一个著名的神童传说,相信大家都听说过。说有客人送来两只野兽,一只獐一只鹿,关在同一只笼子里。

    问家里的小孩儿:“哪个是獐,哪个是鹿呢?”

    小孩儿不知道,可是想了想,就回答说:“獐旁边的是鹿,鹿旁边的是獐。”反应敏捷,无懈可击,让周围的人一片惊叹。这个小孩儿就是王雱,当年他只有5岁。

    简短地说,王雱18岁以前就著书立传,在王安石第一次拜相之前就考中了进士。这很重要,免去了他拉关系走后门才考中的衙内恶名。之后,他帮助父亲改革,主管军械司,做出了很多切实的贡献。可是这些对他的名声没有半点帮助,他就是一个邪恶父亲所生的暴戾儿子,做了太多太多的混账事。

    比如著名的对程圣人的不敬事件。

    话说圣人程颢在熙宁变法的初期还是王安石的手下,关于怎样变法才能成功,两人经常商量,有时程颢会去王安石的家里。某一天,两人座谈,突然间王雱从内宅出来了,只见他披头散发光着脚,手里拿着一顶女人戴的娇艳帽子问他老爸:“你们谈什么呢?”(雱囚首跣足,携妇人冠以出,问父所言何事。)

    这个形象就足以给王安石父子定罪了。不说古代,就是现代开明社会里,长辈们在谈正事,儿子衣冠不整,手里拿着非常私密的东西出现,这是什么样的家教?更何况没有经允许就直接插话,问长辈们聊天的内容。

    王安石身为首相、大儒、名臣,家教到了如此地步,御史们可以有活儿干了,直接弹劾他家教不严,房楣不修,就算不到罢免的程度,也从此没脸做人。

    可是绝的是,王雱问了之后,王安石居然回答了。他老老实实地讲:“因为新法推行不利,正和程君商量对策。”

    王雱大笑:“这有何难?把韩琦、富弼的脑袋砍下来悬挂闹市,新法自然推行顺利。”

    王安石长叹一声:“儿子,你说错了。”

    且不说王雱的办法是对是错,当然我们都知道他是对的。前面早已分析过,自古没有不流血而成功的变法、不颠覆而达到的利益重新分配。我们跳过这一段,直接看下面的故事发展。

    王安石家教混乱,程颢看不下去了。他是圣人,最见不得的就是世间伦常次序的颠倒、非法不良的事件发生。

    他正襟危坐,对王雱训斥道:“方与参政论国事,子弟不可预,姑退。”这时圣人的威力出现,王雱如被当头棒喝,灰溜溜地走了。

    这段逸事一直被当成真事历代流传,其实根本不值得一驳。看程颢的身份是什么,他只是王安石当年变法前派往天下调查各地农田、水利、赋役等情况的八个人中的一个,再以后,是制置三司条例司里的办事员。小官而已,在宰相家里能坐着谈话都是优待,有什么资格训斥宰相的长子?

    从另一方面考虑,不以官职,那么以学识、以年龄论,他是王雱的长辈,所以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而王雱不得不听。只能以这个角度来说事了,仅此一个原因,再没有其他。

    可是那时程颢根本不是什么圣人,连他的老师周敦颐也只是一般货色,拿什么在王安石父子面前抖架子呢?再说两者的年龄,程颢生于1032年,王雱生于1044年,只相差12岁,程颢顶多是个大哥哥,从哪儿也论不出个长辈来。

    如果程颢真的说了上面那句长者谈话小子速退的话,王雱能一个耳光抽过去,你是哪门子长辈?真是皮痒犯贱!

    不过凭良心讲,这件记载在《宋史》王安石父子兄弟本传里的“史实”,和程颢的本质无关,仍然与《邵氏闻见录》有关,与邵伯温的人品有关。

    仔细查资料,王安石在熙宁二年二月当上了参知政事,八月程颢当上了条例司官,第二年五月因政见不合被罢免。

    熙宁二年至四年时,王雱在江南当官,即便程颢有在王安石家里论政的事,王雱也不在京城。直到熙宁四年时,王雱才进京当上了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这时程颢已经被踢出开封,到外地去当官了。

    两人没见过面,哪来的交谈,哪来的争执,哪来的训斥呢?至于“囚首跣足,携妇人冠”,这真是无耻之言。邵伯温一心一意盼着王氏父子绳捆索绑名誉扫地,蹲监牢吃死人饭。只是想了做不到而已,写进书里意淫一下也是好的……

    可笑的是,之后的历代史书居然就信了。

    回到事发现场,吕惠卿的行为无论怎样解释都是挑衅,王雱的愤怒里夹杂着大量的屈辱感,这让他忍无可忍。宋朝的大臣们过个年都能给子孙们赚来一些恩荫,有很多衙内都是以这条路走上了官场。

    官做到了王安石的地步,长子还是自己考上的进士,已经非常少见了。这时只是个龙图阁直学士的头衔,居然被以前的下属、现在的叛徒给搅黄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雱要邓绾找吕惠卿的错。

    立马就有了。几年前,吕惠卿兄弟曾经合谋在南方向华亭县(今上海松江)的富户强借了500万贯钱,还曾在秀州勾结知县张若济强买民田。

    吕惠卿被弹劾。

    同一时间,王安石也被吕惠卿弹劾。

    变法派领袖与二把手内讧,瞬间毁了一切。

    王雱事后痛悔,英年早逝。

    王安石再次萌生退意。熙宁九年(1076年)十月,王安石罢相,回到金陵江宁府。

    王安石来时是一块许愿石,满足了宋神宗所有的愿望;王安石走时变成了一块肥皂,经过反复搓洗,他自身变小了,混合着众多的污垢。

    留给神宗皇帝的,是一个相对干净健康的宋朝。在这个基础上,宋神宗做了一件真正伟大正确的事。

    话说某天他早起散步,站在高处往下看,总觉得哪里不顺眼。

    世界实在是太乱了,三省、六部、二十四司秩序井然、功能齐全,可是无数的办公职员闹哄哄地串来转去,在各个办公室乱走,根本分不出谁是哪部分的,应该干什么活儿。如果谁有心情抓住其中一个人问:“你是哪儿的?”

    “俺是兵部的。”

    “好,你在干什么?”

    “俺在调配澶州的大白菜进京……”这就是北宋一直以来的办公方式。你是兵部的人,可管不了兵部的事,兵部只是他领薪水的衙门。其余的状况以此类推,就连宰相、枢密等顶级高官的职能,也被层层分割,别说办点实事,就连提高效率都做不到。

    想改?那就要小心晚上做噩梦了,上至赵匡胤,下至赵光义,连同真宗、仁宗、英宗都会集体莅临,给乖乖重孙子神宗上教育课。

    这是宋朝制约臣子、保住江山的重要手段。内部垫床架屋把职能名分搞混,外部强干弱枝把兵权收回,只要这两点在,神州大地就会永远姓赵。

    历史证明,这一点绝对正确。唯一的例外,就是危机从外边来了……现在神宗要做的事,就是把祖宗家法拆散了,把这一整套内外结合自我阉割、毁灭民族血性力量的办法重组,让行政机构重新焕发活力。说来汉民族在古代之所以能屹立在世界之巅,凭借的是什么?不是财富,中国人的生存空间就决定了他们永远不可能是最有钱的人。哪怕是宋朝,也只是一些浮财,一旦战争、水旱灾发生,财富链条立即崩断;同时也不是战斗力,从总体上分析,汉民族与周边民族的战斗中一直居于劣势。

    之所以能一脉相承,屹立不倒,成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中国人最强大的武器是行政机构。它的健全和有效运行,最终让中国一直以大国的身份存在。

    如果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每个中国人灵魂深处的民族情结。

    海洋国家极力向外部开放,勇于冒险,哪怕起步很晚、土地贫瘠,这种精神注定会给他们带来发展和财富。并且他们很单纯,就是奔着钱、利益去的,没什么善恶、道德、天理之类的自我约束。例子是欧洲大陆最早发达的几个国家,如西班牙、荷兰。岛屿国家更生猛,它们是三种环境里最恶劣的,纵观世界,它们带来的破坏是最大的。例子是英国和日本,这两个国家面积超级小,自然资源少得可怜。

    回头看中国。

    我们的特色是“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这是从小学课本就一直在宣扬的骄傲点,可惜危机也伏在这八个字上。地方太大,人口太多,直接后果就是一盘散沙,窝里反。托秦始皇嬴政的福,中国在别的国家还在树上睡觉时,就有了统一的中央集权。

    有了这个,才变成了人多力量大。其间哪怕经历了多少次朝代变更、外族入侵,统一的格局都没有变,家国认知感一直牢牢地存在。

    宋神宗时期,以行政机构本身就有缺陷的特性,加上赵匡胤等人故意加上去的毛病,大家应该明白精简部门重新规划的必要性了。宋神宗想来想去,创建了一个有宋朝特性的唐朝官职社会。

    他拿出一本书,名字叫《唐六典》,里边写的是唐朝的官职功能表。以这个为蓝本,重新规划宋朝的官职。我们把超级啰唆、规范的名词都扔到一边,可以精简出两大原则。

    第一,以阶易官,减少等第。

    官,指的是寄禄官。就是上面说过的兵部的人管户部的事,但还要在兵部开工资。那么,兵部的职位就是他的寄禄官。现在取消了,一律以相应的阶官代替。

    新的阶官一共有二十五阶,比旧的寄禄官少了十七阶。新官品仍然是九品制,每品分为正、从,共十八阶,比旧官品少了十二阶。

    第二,三省六部,循名责实。

    顾名思义,就是各个衙门从今往后叫什么名,就去办什么事。权力回归,谁也不许越界。要注意的是,有些名称也从此变了。

    比如三省,元丰年间改制之后恢复到了唐朝的中书省主决策、门下省主封驳、尚书省主执行的旧制。宰相们的办公室不叫中书门下,改称“都堂”。同时中书门下平章事和参知政事这两个名称也取消了,以“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首相,“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为次相。

    左为首,右为次,看着很传统,可是实际情况正好相反。沿用唐制,中书省取旨,门下省复奏,尚书省施行的原则,实权在右相的手里。

    其他的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除了最大的一个原则,东西两府分权,军政分开这点宋朝最大的立国之本,宋神宗是没动的。东府宰相,西府枢密,仍然分庭抗礼,没像唐朝那样集中在宰相一人身上。

    做完了这一点,实际上宋神宗已经同时完成了司马光、王安石两人心中各自最完美的社会。熙宁改革之前,这两人一个说要开源,一个说要节流。

    现在王安石的开源全国铺开,各项新法所产生的巨大利润向国库滚滚而来;司马光的节流,减少开支、削减官位也已经达到。

    一出一入之间,形势是开国以来最好的。同一时间内,政、财两项之外的军事也逐渐完善了。这一点的重要性,半点都不比行政、财务两项的改革轻松。

    宋朝原来的军制是“更戎法”,赵匡胤为了不让任何将军掌握士兵,规定全国每支军队都要定期换防,兵走将不动,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永远别想拥兵自重。后果大家都知道了,除了赵匡胤亲自率领的第一代宋军之外,军队素质直线下降。

    这一点最初是被范仲淹打破的。为了对抗李元昊,西北长期驻扎重兵,几十年间兵将紧密配合,形成了西北军团独一无二的战斗力。熙宁变法期间,这个成功的例子推向了全国,它就是著名的“将兵法”。

    将兵法实行后,天下总分为两大防区、92员大将。

    第一防区在京师附近,辖有25名指挥使20员大将,约占全国兵力的四分之一;第二防区在西北、东北两方面,配有42员大将,其余军队散布全国,岭南地区也照顾到了。除了这些正规军之外,保甲法的推行越来越顺利,民兵总数量在70万以上。

    这改变了宋朝以前军事力量的分配,除了边关、京城两点最强之外,各个州县城市也不再是空白。时间一天天地推移,每过一天宋朝的实力就增长一分,它完全不是传统史书里所说的,王安石第二次罢相之后新法改革就失败了的一片惨淡光景。

    哪里来的失败?直到宋神宗死了,司马光才跳出来废除新法。在这之前,宋朝全国都在实行新法,不管民间的经济变化怎样,国力、军事、行政三点立国之本空前旺盛。

    人强命也强,关键时刻连老天都帮忙,改革之前王安石和宋神宗最盼望的机会也适时到来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