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教。
反对派们时刻标榜自己是君子,那么孔夫子的戒律是不是要遵守呢?
——“父死,子三年不改其道,可谓孝也。”
这是最起码的对亡父的尊重。现在登基的是哲宗小同学,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立即改变神宗的政治纲领。而三年,这对政治来说是相当漫长的时光,足以让很多变数发生。
这个说法正中要害,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反对派们都沉默了,天大地大孔夫子最大,他说的每句话都是最高指示,谁敢反对?而“孝”字是儒家学说的核心要素,敢在这上面含糊,那就真的国将不国了。
但在司马光的身上无效,他的脸都绿了,三年,他都等了5个三年了,现在他连三个月都不能再等了!那么怎么办?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作为一个名义上的纯儒,一个道德上圆满无缺的完人,他虽然不能修改这句话,可并不妨碍他弄虚作假。
他提出一个口号,废除新法并不是“以子改父”,而是“以母改子”,是以神宗亲爱的妈妈高太后的名义进行的。
并且特别注明了,虽然是改了神宗的法规,但并不是说神宗有什么错。错都在王安石、吕惠卿,神宗是被他们蒙蔽欺骗的。
……这是不是在隐晦地说,神宗很笨,很好骗呢?
抛开这个不讲,“以母改子”本身就是个大笑话。查遍儒家经典,只有“女子在家从父,无父从兄。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司马光是从哪儿翻出来“以母改子”的呢?
况且登基的是小皇帝哲宗,高太后只是垂帘听政,一个摄政者而已,她凭什么去干扰国政,篡改儿子的法令?仅仅以她是母亲的角色?
无论哪一条,都说不通。可司马光觉得理由足够了,高太后更觉得充分得过了头。在她心里,这件事只要经过了探讨,都是对她尊严的挑战。难道她想干什么,还要谁来批准吗?!
司马光如愿以偿,真的在神宗死亡三个月之后,就对新法动手了。
头一刀他将砍向了“保甲法”。要看一下他废除法令的原文,才能知道什么叫丧心病狂,胡言乱语。
摘抄主要原句——“自唐开元以来,民兵法坏,戎守战攻,尽募长征兵士,民间何尝习兵。国家承平,百有余年,戴白之老,不识兵革。一旦畎亩之人,皆戎服执兵,奔驱满野,耆旧叹息,以为不祥。”
这是中心思想,第一他说中国人有100多年不练兵了,所以没有必要再练。为什么呢?这不是愚蠢的惯性思维可以解释的,还要结合奏章后面的结束语,才能知道他把本族人看成了什么废物。
第二点,从“国家承平”到“以为不祥”这一段。这是他之所以要废除保甲法的理论依据。因为到处都是练武的人,让乡村的老头儿们很不安,觉得不吉祥,所以要废除。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气得四处乱蹦,国家大臣思考重大国策,居然要以农村平民老头儿的喜乐为依据,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人类社会什么时候进步到这个地步了,北宋真的是人间天堂?重大国策会让基层的老百姓举手表决?相信当时每个人心里都有数,可司马光硬要这样说,还有些人,比如高太后居然能听进去,并且照此实施……
和下面两段原文对比,上面这个又不算什么了。
下一段,司马光谈到了钱——“朝廷时遣使者,遍行按阅,所至犒设赏赉,縻费金帛,以巨万计。此皆鞭挞平民,铢两丈尺而敛之,一旦用之如粪土。”
这简直是睁眼说瞎话。作为一个史学大宗师,他应该连三代以上中国历朝历代的文献资料都了如指掌,那么为什么宋朝本代的资料,他会选择性失明呢?
之所以要实行保甲法,为的就是消减军队,减少军费。虽然保甲法实行中也有支出,但都由皇宫里神宗的封桩库、消减兵源节余的军费里划账,没动用户部一分一厘。这怎么能算是浪费呢?查一下具体的明细,以熙宁四年为例,节约军费160余万贯,保甲法支出130余万贯,还多出了30万贯的富余。
这只是京城附近的统计,放之于全国,节余数字会更惊人。保甲法是费钱还是省钱,还用争论吗?
最后一段,在看之前,请大家深呼吸,别被气晕过去。原文如下——“……彼远方之民,以骑射为业,以攻战为俗。自幼及长,更无他务。中国之民,大半服田力穑,虽复授以兵械,教之击刺,在教场之中,坐作进退,有似严整,必若使之与敌人相遇,填然鼓之,鸣镝始交,其奔北溃败,可以前料,决无疑也。”
这是唯人种论了,中国人就是种地的,不管怎样训练都没法和异族人相比,因为人家天生神武,从小练兵,我们再怎么练,只要一个照面,立即全体卧倒仆街,一点别的可能都不会有。
还有比这更恶毒的言论吗?
司马光也算读过书,研过史,“中国之民”在北宋之前,甚至就在北宋初年,什么时候比“远方之民”弱过?不说燕赵习武旧地,就以农民而论,中兴宋朝最强的武将岳飞本人就是农民,之后明朝戚继光等人的军队里,农民更是骨干力量,相反,坏中国大事的,倒全是由司马光所力挺的禁军、厢军。
他的这种言论,是对以往所有历史的大不敬。可他的言论却深深地得到了高太后的共鸣。她所需要的国民就是一群懦弱的奴隶,只有这样,她才能活得轻松,活得自在,觉得世界真是和谐。
保甲法就这样被废除了,宋神宗、王安石苦心经营的不费钱、不误农的全民皆兵政策,已经实施了15年,让两代人习武成长的政策,就此破灭。几十年之后,金兵突破边关后长驱直入,直抵开封城下灭亡北宋时,任何一个有理智、有记忆的中国人都应该知道恨谁。
司马光这个败类,如果有保甲法在,国家的希望就不会仅仅局限在开封城内那些腐烂的禁军身上。
当年新法登台是有步骤的,这时废除新法仍然有先有后。司马光是有头脑的,他先废了保甲法,卸掉农民身上的武装,下一步才能让农民们回到水深火热的旧时代里。
废除方田均税法。
一个时代结束了,农民成了从前的农民,地主变成以前的地主。
1087年的春节到了,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宋朝进入到元祐二年。帝国第一件大事出现,首相蔡確罢相,贬职陈州。
公开的理由是担任山陵使时失职。
谁都知道,其实是高老太婆记仇了。当时无论是蔡確还是其他人,都没太重视。因为按惯例,这是很重的处罚,已经罪责互抵,可以重新做人。他错了,他在元祐元年早春的寒风中走出京城时绝对想不到,这只是一个开始,不仅是他的噩梦,更是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高氏的噩梦。不久之后,宽松、仁爱、慈善、文明的宋朝将变成一个超级苛刻、残酷、恶毒、不讲半分情理的梦魇世界,谁也别想在这个世界里有好日子过。
强如高太后,也别想躲过臣子们的反攻倒算!
一记空前的重磅炸弹在宋朝的各个角落炸响,震得每个人头晕眼花。司马光要求宋朝全境各州县必须在5天之内废除免役法,恢复募役法。
宋朝有多大?这样的疆界,众多的官员,要怎样调配、实施,才能在5天之内完成这一目标?
役法与税法,是国家的根本。现在司马光要换掉二分之一的根基,居然只给了5天的时间!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在历史上除了应付亡国级别的战争,从来没有这样颁布法令的。5天……把开封城里的命令传到帝国各处的边境都不够用。
高太后心花怒放,下令废免役法令即日起生效!(即日行之)
国家元首、辅国重臣联手发癫痫,绝大多数的大臣选择了沉默。事情是明摆着的,连首相大人都被整垮了,剩下的人去蹚这浑水还有意义吗?
章惇觉得有。
章惇在一次朝会上当堂和司马光辩论,两人你来我往吵了起来,其结果就是章惇捅了一个超大的马蜂窝。从开始章惇就很尴尬,一个年轻力壮的壮年人和一个随时都可能倒毙的糟老头儿叫唤,那样子简直逊毙了,同时还被不停地打扰,提醒他吵架时要注意风度,以免让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不愉快。
这真是见鬼,居然成了这次国策大辩论的胜负标准。章惇竟然输在了态度上。当年的辩论实录是存在的,实在太长,没法搬上来,我们只看旧党另一位领袖吕公著的原话,就会知道章惇受到了怎样的刁难。
——“惇所论固有可取,然专意求胜,不顾朝廷大礼。”
既然说得有道理,可见对国家有利。在这样的大原则面前,居然怪罪章惇有求胜的心理。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有罪名了,可以群起而攻之。由司马光推荐上来的各位言?官老大纷纷跳了出来,打倒了蔡首相,再撂倒章枢密,想想都让人兴奋!
章惇被赶走之后,新法集团一败涂地,中高层的办事人员,如吕嘉问、邓绾、李定、蒲宗孟、范子渊等人一股脑都被贬到了外地。
旧党扬眉吐气,司马党魁威武!15年之后大振神威,把新党连根拔起,实在让人佩服。
激动之余,他们不自觉地向司马光身边靠拢,认为在这样的大好局面下,实在应该献出自己的一分力来,让形势好上加好。
这些人的代表是苏轼、范纯仁、韩维。想表达的想法,集中在免役法废不废、怎样废、废完了用什么代替上。
先说范纯仁,他是范仲淹的二儿子,以当年的道德标准、文化标准来衡量,他是一位完人,拥有一颗平衡之心。
这种罕见的心灵源自宋朝300多年间第一人范仲淹的家风。范仲淹一生从贫苦到大臣、从文臣到武将,走过了一个完整的人生,由此也带来了他包容大度、不偏不倚的心灵。拥有这种心灵的人,当官时怜悯百姓,做平民时保持自尊,平素里温文尔雅,有外敌时却冲在最前线。
传到第二代之后,范纯仁保持了父亲的一些特性,同时形成了自己的一些风格。如果说范仲淹的心灵是温文、恢宏的话,那么他就是温文、仁厚外加一点点的愚蠢。这点愚蠢是很可爱的,它甚至是范家的传家特质,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明明知道要得罪权贵,也要忠于自己的心灵,甚至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也要为国分忧。
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好了,说得有点多了,范纯仁的平衡心灵觉察出司马光的行为有问题,他跑去提了个醒。说废除免役法是件好事,但是要看怎样去做,太急了会让基层一团糟,老百姓无所适从。尤其是实施废除法令的人,要是选不好,会造成大面积的混乱。
平心而论,这是常识。当年王安石改革时,免役法是他和宋神宗反复研究了两年多才逐步实行的,先京郊再河北,然后才推广全国。他司马光可好,5天之内全国都改!
这种急躁程度,简直是疯子才能想出来的。
所以范纯仁要提这个醒,也觉得但凡有点理智的人都会答应。他错了,司马光这时的状态、心灵都绝不能以一个正常人去衡量。
这个醒提得毫无作用,司马光理都没理,彻底无视。
苏轼第二个登场。说实话,他上来时司马光没想到会听到不同意见,想当年小苏同志是坚定的旧党新锐,和王安石斗得火花四射,多少年后都是旧党人士心里永恒的闪电嘛。
可是十多年过去了,苏轼已经变成了苏东坡,人的经历决定心灵,苏轼从最初一步登天的小地主,被贬到外地成政治犯,回归土地沉淀灵魂,这一步步走来,他对事物的看法和从前已经截然不同了。
这也是他和司马光的最大区别,司马光从地主到贵族,哪怕是归隐洛阳,都处于人文之巅享受世人的膜拜,从来就没有身份上的变化,他的心灵从始至终都是纯正的士大夫阶层。
可惜这一点我知道,读者知道,宋朝元祐元年时的苏轼却不知道。从他后来的表现来看,他把这时的司马光仍然当作一个纯正的学者、公正的长官来对待的。
苏轼摆事实讲道理,把他流放在全国各地的实地经验告诉司马光,说免役法也好,募役法也好,其实都是各有利弊,没有哪个是十全十美的。真正衡量起来,基本分不出好坏,差不多,只看着眼点在哪个受益阶层。
这时,司马光沉默不语。
苏轼满腹经纶荡漾,大段语录涌了出来。忽然间从两个具体法令过渡到法令改变的根本上,他想在原始点上彻底阐释法令的由来和变化。为此,他从神话时期的夏、商、周三代说起,历经秦、汉、唐、五代,最后说到了宋朝,说得头头是道,最后合成一个核心——法令是可以改变的。
司马光继续沉默不语。
苏轼却暴跳了起来,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在堂堂当代文坛领袖苏东坡说事时,听众居然脸露愤色,表情不爽,这是对他学识、风采的极大蔑视!
却不知在司马光的心里,他苏轼已经把当代最伟大的史学家侮辱得身无寸缕了。和《资治通鉴》的作者说法令的优劣?尤其是该法令还是他15年之间念念不忘、刻骨铭心的免役、募役两法?
苏轼你当我是白痴啊。
更可气的是,我不理你,你居然从夏朝开始说事,一大堆一直啰唆到了本朝。你不知道我15年间都干的什么吧,我用你来给我讲历史?
居然还要求我听的时候脸露微笑?
何况你口口声声说法令必须变,得与时俱进,我看你是忘本了。本党魁在15年前就公布了旧党的法令观念——法不可变!
最好是三代时的古法一直流传到今天,宋朝才会是最完美的社会。这样子与俺当面唱对台戏,你是个叛徒吧?
可惜的是,苏轼先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直讲了下去,这中间司马光的内心动态被他通通忽略了。见到党魁大人脸色不悦,他反而怒了,觉得应该给对方上上官方礼仪课。
苏轼说:“当年你和韩琦老相公争论陕西刺勇事件时态度很恶劣,说得很尖锐,韩琦很不高兴,而你坚持到底。现在你当了宰相,难道不容许下属说话了吗?”
众目睽睽,司马光的老脸上艰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容,貌似认可了苏轼的指责,心里的郁闷却呈几何数暴增,在当时只要稍微有心的人,都能察觉到司马光几十年间口不对心、言行不一的众多证据。可当面指出的,除了刚刚被赶走的章惇之外,就只剩下了苏东坡。
一时口快,把话明说,苏轼爽了一小会儿。至少司马光承认了自己气量不足,狭隘跋扈。可是一来给自己种下了祸根;二来根本于事无补。
司马光尴尬归尴尬,难堪归难堪,达到目标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承认了丢脸又如何,苏轼讲的话照样不批准。当天苏轼顶着一脑门子的乌云回到家,一边脱衣服,一边摇头叹气:“司马牛!司马牛!”
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出别的什么话了。
大文豪没话说了,基本上役法是不是要变的问题已经解决,剩下的是要怎么变,变成什么样。这时,一个小人物有了个创新式的方案。
监察御史王岩叟,他主张实施“诸役相助法”。顾名思义,既然免役、募役都有缺陷,为何不把它们中和一下,取长补短呢?
司马光大发雷霆:“言官管的是纪律,谁允许你乱议国策的?!闭嘴。”王岩叟就闭嘴了。这记霹雳挨得一点不冤,他根本就不懂为什么司马光一定要用募役法来取代免役法。
这里面有个秘密,试问司马光推崇古法,三代以来中国历代的役法太多了,为什么他一定要选择这个争议巨大的募役法呢?答案在千里之外的江南。
在金陵,司马光当政的消息传遍天下,却被人刻意地屏蔽在一座小院落之外。这是王安石的家,他的家人不忍心让他知道,当年他呕心沥血创制的新法被人一一破坏。可是免役法之争太大了,还是传进了王安石的耳朵。
王安石愕然。他说:“连这个都要废除吗?免役法是我与先帝共同创立,反复思索两年多才颁布的,内容面面俱到,成熟完备,不能这样轻易废除的。”
从这时起,王安石衰老伤病的身体更差了,他几乎不思饮食,一天天沉默寡言。可是打击才刚刚开始,不久之后新皇登基的恩科考试开始了,又一个消息传到了金陵。
当年王安石修改课本,改革科考,为国家培养有用的人才。课本中有他亲自批注的《诗》《书》《周官》,称之为新义。这是15年间宋朝全国举子们一直研究的学科。司马光临近考试突然宣布,废除王安石批注的所有新义,一切恢复到熙宁以前。
不为王安石考虑,也要为天下无数考生着想吧,临近考期了突然来这么一手,抛开朝廷重臣、知识前辈的身份,司马光仅仅以一位长者的年纪,都不应该这样刻薄。
他这样做了,目的也达到了。王安石整夜失眠,绕屋步行,清晨时家人看到屏风上写满了字,没有任何谩骂词语,只有数百个司马光的名字。
司马十二(即司马光,因其在家中排行十二)……不承想15年之后,你蜕变成了这样!但是,这还不是结束。又过了些日子,一个新的命令颁布了,严禁官方人士、各地书馆翻看一本名叫《字说》的书。这本书,是王安石晚年的重要作品。
王安石是罪犯吗?为什么会把他的作品列为禁书?一方面废除新法,抹杀王安石在政界的印迹;一方面禁锢王安石的作品,抹杀他在人间的思想。这样的行为要怎样定位,我实在不愿让自己的文字骂人,大家自己去想吧。
综上所述,全盘思考,才知道为什么天下有那么多的役法不用,司马光一定要用募役法来取代免役法。他就是让活着的王安石知道,你当初认为免役法先进,比募役法好,我偏偏改回来,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的目的达到了。
王安石的健康急剧下降,真的死在了他前头。
宋元祐元年四月初六,王安石逝世。
按以往的习惯,我应该为他的一生作一个我个人认为合适的总结。但反复思考后,我放弃了。
不是怕争议,更不是怕难度,而是我前面说得实在太多了,这时有司马光的一举一动来反衬,更能看出王安石的本质。
还用得着多费笔墨吗?何况300多年宋朝历史里,我早就下了个决定,无论是哪位人物,我都会适时地给出自己的见解。唯独王安石,我空缺,公道自在人心,我不认为我前面说得还不明白,更相信读者们自己的眼光和理解。
如此,算是我对荆公的推崇和尊重吧。
回到司马光废除免役法的时间段,在范纯仁、苏轼有话要说时,5天内废法行动一直在进行中,司马光在一片反对声中突然迎来了一股春风,一份公文摆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开封城周边州县按时完成任务,所辖地区内免役法全部废除,募役法已经生效!司马光惊喜交加,在这种时刻是谁这么乖,当了他的突击队长?
看公文署名,开封府尹蔡京。
蔡京……新党、王安石的亲戚,这实在犯司马光的忌,可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反而是最好的典型示范。想想连王安石的人都这样支持他,旧党党内该怎样反应?
他召来了蔡京,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同志,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办事,还有什么命令贯彻不下去呢?”由此,蔡京捞到了他人生的第二桶金,旧党党魁司马光赏识了他。
王安石派蔡京下基层,司马光树立蔡京是模范典型。想想几十年后蔡京的作为,谁该为这个妖孽埋单?诚然,这时的蔡京还处于雏形,看上去人畜无害,可是司马光仍然看走了眼,他没有发现两个至关重要的破绽。
第一,蔡京的人品。
在这之前,在新、旧两党之间摇摆的人是有的,比如刚下台的首相蔡確。可从来没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反叛,第一步就拿前领袖的政治根基开刀。
蔡京这样做了,他的“零拒绝”手段再一次使用,这样没原则、没底线的行为,司马光不仅不鄙视,居然还提倡,他本人的底蕴是什么呢?
如果以一切为政治服务,以达到目的为准绳,那么他多年以来保持的圣洁光环在哪里?退一步讲,这样急赤白脸地接纳蔡京,也证实了他急病乱投医,在自己党内都缺乏认可的现实。
第二,蔡京的危险性。
让庞大的京城周边州县在5天以内废一法、立一法,这里面得有多么复杂的操作。政治即人事,在高官遍布的京城周边,蔡京能避开所有的障碍迅速搞定所有的办事人,为他的欲望全速运转,这体现了令人折服的手腕。
这是强人手段!
有这样的能力,加上这样的品格,司马光居然熟视无睹。他的眼光在哪里?他巨大的史学知识在哪里?说到这一点,更让人无语的事还在后面。
免役法废除之后,青苗法、将官法迎刃而解,司马光在国内举世无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可是他非但不快乐,反而唉声叹气。他苦闷啊,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话——“西夏未服,吾死不瞑目。”
此言一出,新、旧两党人士都深有共鸣。从太宗时起到神宗一生,都被西夏拖得筋疲力尽,这是大宋近百年的无解毒瘤了,司马相公终于要对它动手了!
但是怎样操作呢?四位皇帝无数能臣都搞不定的事,司马光会有什么好办法?事实胜于雄辩,司马光给出的答案惊天动地,事先谁也想不出来了。
之所以会和西夏人恶化到现在的地步,都是王安石惹的祸,那么解决的办法也简单。把熙宁、元丰年间历次战争所得到的“好处”都还给西夏人不就得了嘛。比如米脂、浮图等四座城寨,恢复与西夏的榷场继续做买卖,至于每年的赏赐当然更不能少了,一切向仁宗、英宗时代的待遇看齐……
这样的开价让西夏人疯了,宋朝人很怪耶,这是真的吗?!前后的反差实在太大了。接下来,他们就看到了宋朝人的诚意。四座城真的还过来了,赏赐什么的也全数送来,至于回报,宋朝只要求西夏像从前一样称臣,每年写点格式标准的拜年信。
西夏人实在过意不去了,想了想,这样吧,我们也厚道些,把永乐城之战中抓到的几百个俘虏还给宋朝吧。如此这般,司马光终于安心了,拿着西夏人送来的称臣报表,他向全国宣布,西夏被宋朝征服了!!
兴奋之余,司马光意犹未尽,他想起王安石当政时期,好像还打下了一大片土地,现在叫什么熙河路。做人要诚实,要还一起还,把这个也还给西夏吧。
这时有人终于忍不住了,拿地图给他看。告诉他你别再说胡话了。看清楚喽,这片地原来是吐蕃人的,跟西夏人没关系。再看看地理位置,真要还给西夏,宋朝就被合围了!
……啊,这样吗?
司马光勉强提起精神看了看:“那好吧,熙河就留着吧。”
以上的事件单纯来看,已经让人忍无可忍,只有结合历史来讨论,才会明白司马光此举有多么险恶自私。
他是历史大宗师,远在夏、商、周时期的历史都如数家珍,那么中唐时期的事情会不知道吗?说来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大悲哀,历史,一直是令中国人自豪的,可是曾有位外国人一句话就把中国人在这方面的自豪抹杀了。
黑格尔,他说中国古代是没有历史的,每一个朝代都只是单纯的重复,甚至发生的事件都不断地雷同。远不如欧洲,有原始、奴隶、封建等社会形式,进化出了资本主义、社会主义。
作为中国人,我乍一看,第一时间也很愤怒,觉得被蔑视了。可是仔细审视,变得无语。就比如司马光割让西北四城的行为,在中唐时就发生过。
唐朝党争最激烈的时候,分为两派,牛党和李党。在唐文宗时代,牛党党魁叫牛僧孺,李党党魁是李德裕。两党互相排挤,在830年左右,牛僧孺是首相,李德裕被贬到西川边疆站岗。西川与吐蕃接壤,岷山的西北有座维州城,很多年前被吐蕃人夺走。
这时,吐蕃的守将悉怛谋仰慕李德裕,带着全家,把维州城打包一起投降了。李德裕喜出望外,上报朝廷,结果让牛僧孺非常不爽。
你的成就是我的失败,要怎样搞点破坏呢?牛僧孺选择从懦弱昏庸的唐文宗下手。他说为了一个城池和吐蕃人交恶,小心对方出兵,从蔚茹川直入平凉阪,不到三天就可达到咸阳桥,只怕京城都守不过来,得到一个维州算得了什么呢?
文宗害怕了,命令把悉怛谋交还吐蕃,把维州城也送回去。结果悉怛谋全家被吐蕃人虐杀在唐朝边境上,从那以后,再没有吐蕃人敢于向唐朝归降。
牛僧孺把党争放在国家利益之上,事情过去才200多年,以司马光的学识这是最基本的小儿科,可他竟明知故犯,重复这种罪恶,为的是什么呢?
大家自己去想吧。
如果以为他真的是为了宋帝国的安宁,宁可花钱消灾才这么做的,呵呵,很快西边的局势就会扇到他的脸。可是那一点都不妨碍《宋史》在他的个人列传中写出这样一句来——“……中国相司马矣,毋轻生事、开边隙。”
西夏甚至辽国人都告诫自己的边将,宋朝是司马光做首相了,你们千万要小心,别去惹事!
……别说在元祐时期西夏变得再次嚣张起来,退一万步,就算真的安宁了,也是人家手懒。想要的都白送过来了,还需要再动刀子去抢吗?
挣扎着做完这些,司马光全部的精力都用完了,全部的心愿也都达成,他自己都感觉没有再不死的理由。可是在七月时,他突然间回光返照,从病床上跳了起来,钻进轿子往皇宫里赶。
紧急通报,有人在高太后那儿提议重新启动青苗法!
这还了得?我还没死呢就有人敢唱反调,必须掐死这个出头鸟。等他赶到皇宫里时,肇事者还没来得及跑,被他堵个正着。
范纯仁,他站在高太后面前还在解释现状,阐述理由。司马光进来没看任何人,直接对高太后说:“是哪个奸邪劝陛下重施这个邪法?!”
范纯仁立即闪到了一边,一个字都不敢说了。奸邪,这顶帽子压过来,他的终生就得被定性,连他父亲都得被追贬。
司马光又成功了,哪怕奄奄一息,他都震慑全朝。可是天下的形势怎么办呢?要知道范纯仁并不是新党,他不会没事申请雷劈,他是看到了危险的现状,因为国库又开始空虚了。
青苗法、方田均税法被废,在原有的法令下,土地、农民又被地主们霸占,国家的利益重新缩水,这样的实际问题谁来解决?这些司马光不管,他只管废,兴什么,管我毛事?
这是他一生最后的真实写照,他列传里有一句流传天下的名句可以佐证。什么责任、什么危险,在他那里都能忽略掉。
当他废法最起劲时,“以母改子”改得最爽时,有人曾经提醒他:“这时否定宋神宗,小心哲宗长大了会为父亲出头,那时再翻天覆地一次,宋朝可怎么办?”
司马光爱理不理——“天若祚宋,必无此事。”老天爷如果保佑宋朝,这种事自然不会发生……
司马光死在宋元祐元年(1086年)九月初一,享年68岁。他的葬礼规格是超高的,赠太师、温国公,一品礼服、银绢7000两,谥文正,以皇帝的名义赏了块石碑,上面刻着“忠清粹德”。
另外,高太后带着小哲宗亲临现场致哀,她本人还当众哭了几声。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安石死时,以荆公之名望地位,去世时居然一无神道碑、二无行状、三无墓志铭。治丧时只有一个弟弟在场。
至于之后的追赠、苏东坡的制文,是一个让人玩味的讽刺。那居然是王安石平生大敌司马光说了一句话,宋朝当局才赏了下来。
——“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而喜遂非,致忠直疏远谗佞辐凑,败坏百度以致此。今方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光意以谓朝廷特宜优加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
这些话除了开头稍微肯定了一下王安石的人品之外,没有一处不是在骂人。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王安石这人的本质还是不错的,就是性格有问题还很笨,要命的是还特别喜欢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由于这种本质,他把忠贞纯洁的人都赶走了,弄得满朝廷都是小人。现在我刚刚要改变他的过失,他却突然死了。我料到他死之后肯定会有很多的反复小人打击他,借此进入我们光明伟大的旧党队伍,所以我认为,朝廷应该给他一些优厚的抚恤名分,以免助长浮浅刻薄的风气。
我的翻译有错吗?
如果没错,大家应该明白,他哪有半分对王安石的认同?仅有的一点点善意,也是为了所谓的朝廷风气。好了,回头说司马光。
他终于死了,对他,我是有话要说的。他的人品、作为,在前面已经就事论事、夹叙夹议地说过了,现在我要讨论的是他的成就。
司马光,北宋时期著名的史学家、散文家。
这是事实,史学界有句话,叫“千古两司马”。即西汉司马迁、北宋司马光。这两人不仅都姓司马,两人的著作也大体相当。
分别是《史记》和《资治通鉴》。
基本上这是公论了,可是我一直很不认同。我不会因为我写的是宋朝,就把宋朝的人物无限上纲,去满足读者们的追星欲望。这两位司马先生真是太不相同了,简直是两个极端,连带着两人的著作也截然相反,从性质到目的,都水火不容。
司马迁是敢讲真话的人,因为李陵事件,他说了公道话,结果被汉武帝下狱,为了能活着出来完成《史记》,他忍痛接受了宫刑。这是多么大的牺牲,是多么执着的追求!
再看司马光,他的政治生涯在元祐出山之前,一直都只尽百分之八十的力,从来不会把自己扔进斗争的旋涡,忘我投入地工作。直到高太后掌权之后,有了百分之百的安全保障,才施尽辣手。
他是多么聪明,多么谨慎……
看两本书的修撰过程。《史记》是司马迁的个人成就,他出狱之后虽然还有西汉的官职,可是不再是修史的太史令了,写《史记》是秘密进行的,写完之后也没打算上交皇帝,而是要藏于名山,以待后世。
而《资治通鉴》不同,它的作用是教皇帝怎样治理天下,可以说是皇帝科班的教科书。在写这部书时,司马光有丰厚的俸禄,有精英班底,写成之后呈交宋神宗,得到了大笔赏赐。
最重要的一点是,两者修史、治史的心灵区别。
《史记》是光明、公正、博大、坚贞的,司马迁虽然在身体上失去了男性的功能,可他始终是个不屈不挠保持自我的汉子。他写书时敢于说真话,指出历代皇帝权贵的错误,连当朝的汉武帝都一视同仁。更有甚者,他把西汉王朝创立时的死敌项羽提高到了帝王的身份,和刘邦一样享有“本纪”的待遇。
反观《资治通鉴》,开篇从周朝开始,结稿在五代末年,他本人生活在宋朝立国将近百余年的时代,可半点宋朝的事都不提。
多么明智,绝不惹半点麻烦。这是多么懦弱啊,这本书的本质不是教人怎么当皇帝吗?那么本朝前几位皇帝的得失是最重要的内容,居然为了自己的安危彻底忽略。
如果在生存的前提下,司马光也许没有错。可是就不要侮辱司马迁了,两者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人物。一个连真话都不敢讲、两面三刀一辈子的人,根本不配谈历史创作。
毕竟,历史最基本也最重大的意义就在于——真实。
司马光死了,高滔滔(高太后)有点孤掌难鸣。总是有人跳出来搅事,让她不如意,比如言官,还有突然之间在宋朝官场里形成的党派。
以籍贯区分,洛、蜀、朔三党。
洛党党魁程颐,重要手下朱光庭、贾易等的特点是首领是圣人,目标是从皇帝到庶民,全天下都是我们的学生,所有人都要接受我们的教育!
蜀党党魁苏轼,手下是苏辙、吕陶等。特点是学问高,名望高,站在诗酒文化之巅,坡仙才气纵横,对谁都敢指指点点。
朔党没有党魁,一群人扎堆守着圆桌开会,不分大小彼此,主要人物是刘挚、王岩叟、刘安世、梁焘,成员很多,都是朝廷的重要官员。特点就是力量,我们文官有力量,从高端到中坚,每一个角落都有我们的人!
三党掐架,很有三国的味道。
对此,高太后喜闻乐见,除了把特别讨人烦的贾易下放地方之外,一概不闻不问,直到蔡確在安州的车盖亭写了10首诗。
这些诗在宋朝迅速风行,皇宫深处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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