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同陌路的时刻-筹划生命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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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部国王剧

    付天海 译

    自人类行走和奔跑穿越荒原以来,

    地球上还有许多宁日吗?

    如果黑暗在远离——有多少曙光在前头?

    已逝的人将何时重见天日?

    ——吉尔伽美什国王

    我今日所吩咐你的诫命,不是你难行的,也不是离你远的。不是在天上,也不是在海外。这话却离你甚近,就在你口中,在你心里,使你可以遵行。

    ——《旧约·申命记》

    剧中人物

    外祖父(或祖先)

    外祖父的两个女儿

    人民(一个)

    白痴

    巴勃罗·维加

    菲利普·维加

    空间排挤帮(一个首领,三个成员)

    年轻美貌的漫游叙述者

    末代国王(三位)

    女难民

    许多陌生人

    时间:从上一次战争到现在,再到将来

    地点:一块飞地,比如在安达卢西亚山区

    情节说明不一定是情节指导。

    1

    故事发生的地点是一块飞地,与之相连的还有其他一些分布在舞台左右两侧以及舞台纵深看似更大的场地,它们在很大程度上被垂直及水平的隔板和栅栏所遮蔽。这片飞地在自由的天空下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叶像是搁浅的、底朝天的小船,一个消逝的庄园残存下来的大门,没有门扇,孤零零矗立在那里,犹如在荒原上一样(门框上有一行阿拉伯文字),以及一堆好像是就地散架的轻便马车的废墟,在座椅、弧形顶棚和缰绳乱七八糟的混杂物中,几乎只剩下车轮清晰可见。祖父就蹲在上面,几乎一丝不挂,而在他身旁站着两个女子,她们身穿着相应的传统飞地服装、腹部高高隆起,已临近产期。一名身着制服的伞兵降落在舞台后面另一块地上,其身影刚刚半隐半现地消失在栅栏或挡板的后面,只见四面八方有许多手执棍棒、镰刀、叉子和斧头的陌生人向他跑去,当他们拉开架势准备动手时,也几乎被遮挡住了。在另外几个场地上,可以看到那些末代国王短暂登上宝座,半转着身子,向无声无息的臣民们挥手。

    外祖父

    复仇!复仇?正义。

    几百年来,我们的家乡这儿就是一块飞地,四面八方都被陌生的区域和异族的语言包围了。飞地处在别人的语言中,处在外语的包围中——但是对我而言,跟你们一样,飞地是一片广阔的土地,它拥有自己的源泉、自己的法律和自己的真诚,每一个远道而来的人在经历了旅途的不真诚之后,先是心灵上为之一震,可是接着又会焕然一新。为此我们早已不再需要我们那远方的祖先,无论他们是在大洋的彼岸,还是西北部的亚特拉斯褶皱山脉,或者高加索地区。恰恰是因为与祖国的分离,我们才在这里保留了自己的风格,才真正获得了一种风格。我们当中从来没有人有过在飞地流亡的感觉,没有人渴望回到埃及享受那美味的肉羹,没有人叹息要回到尼斯或者戈里查亚的棕榈树旁,没有人想往去往纽约东部乡村打台球,没有人在下午观看完皇家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球赛之后又哭又闹,或者在看过桑坦德和龙达之间的斗牛比赛后大声叫骂。我们的区域如此有限:每个人都沿着自己的路走向野外,穿过原野、河谷草地和青蛙的欢唱,到达属于各自的领地。这里的和平氛围是多么浓郁。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岁月。对此我还必须说:它曾经是。并且必须这样说:它是两次战争之间的插曲,这段美好时光的前后充斥着鬼火磷光。不管怎样,你们的兄弟如此经历了这段时光,那个年长的经历短暂,那个年轻的就更短了,再更短的经历几乎就没有了。巴勃罗。菲利普。喷射的天空。每一滴甘露都是一块脂肪。你只说一句话,令我窒息。现在这场战争,这场世界大战:飞地被占领,你们的兄弟们,刚刚还出来在他们的果园和工作台上精心地忙碌着,一转眼就被强制充军,其中一个在第一占领军,另一个在第二占领军,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陌生人与陌生人,肩并肩跟陌生人作战。前天在冰海边,其中一个被炸得粉碎,昨天在海牙南部的代尔夫特大丘陵上,另一个也被打中。对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没有什么可以让人理解?我也什么都不想理解,而只希望发生些什么——干些什么——采取什么行动——希望得到一个答案,与我们的飞地风格全然相悖。我们是起义者一族。但是这种起义,我们向来只是针对自己的。我们用头去撞墙。我们挖去了自己的双眼。我们剁去了自己的双手。我们不是将皮鞭抽向邪恶之徒,而是与自家兄弟斗来斗去,禁止自己的妻子开口说话,将自己的孩子关进地牢。面对那些陌生至极的势力长久以来施加给我们的伤害,我们迄今却未发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抱怨。你们听着:我现在说的话,并不是针对你们两个糊涂女儿的,你们俩有孕在身,据说一个为暴力所迫,另一个为炽热的爱情所驱使,就在地面入侵部队开进来的当夜,是先头部队的两名英雄所为,如今对你们两人来说,那两个家伙早已成了逃跑英雄:我这番话是说给因命运捉弄而孕育在你们腹中的两个小家伙听的。菲利普·维加二世,巴勃罗·维加二世:你们俩将属于这里的飞地人民。

    [飞地人民此间以一个白痴和一名囚犯为代表登台,或者踉踉跄跄走上来,两人头戴花环,然后给这个说话者和他的两个女儿也分别套上一个。

    外祖父

    挣脱胎盘出来吧,娘胎里的小子们,你们听着吧:你们应该成为这里的首批起义者,要将矛头对准那些暴政的罪魁,而不是指向自家人。可是在一场战争中,你们说说,那些罪魁是怎样一统天下的?不言而喻:一旦爆发战争,一个战争贩子的背后还有另外一个,而这个的背后又会有另一个,那个真正的战争贩子的位子最终依然是空荡荡的。一旦爆发战争,那就只有战争的奴仆,而无战争贩子。战火一旦燃起,战争就是公正的。而我作为诅咒大师,却连一个确定的诅咒对象也找不到。不管怎样:听好了,娘胎里的小子们,你们这些垄沟里和树林边的创造物,你们这些异族婚姻的产物:有朝一日,你们要为你们轻率的母亲那些死于乱世遭到毁灭的高贵兄弟们报仇——即使你们自己同时一定会沦为恶人,沦为首批大逆不道的恶人。(他转动着那辆散架的马车上的一只轮子——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从这废墟堆里站起来,用手指着四周)这里是一个垂死的世界。但是复仇或者正义的时代就要来临。怎样复仇呢?(他从废墟里拽出一件披风,一件深红色的,让囚犯—人民和白痴—人民将它披在他肩上)你们瞧瞧,这是我复活节之夜穿的大衣,是我庆祝耶稣复活的大衣,快八十年之久了。我总是一再穿着它迎着日出,面朝东方。(他转来转去)唉,东方已不复存在。北方仅剩人工雪地上的一匹木马。西方连杂草和萝卜都找不到。南方只剩下空啤酒瓶。垂死的世界。我再也不会和我的儿子们行走在那绿色和灰色的路上。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在这儿的后代却会与那些愚蠢的娘胎里出来的托马斯·杰斐逊、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曼努埃尔·巴尔韦德和伊斯拉埃尔·迈耶以及这个飞地的其他人一起踏上通往永恒之丘的征程。复仇或者正义就是如此!来吧,充满阳光的时代。

    [一个陌生的逃亡者慌慌张张地跑过场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边跑边四处张望。两个全副武装的宪兵在后面紧追不舍,他们边追边举枪射击。外祖父倒地。被追踪者和追踪者消失。

    大女儿

    充满阳光的时代?

    二女儿

    生命的永恒?

    姐妹俩

    (共同俯身望着自己的腹部)我们将拭目以待。

    外祖父

    (躺在地上,嘴里诅咒着)千疮百孔的小船!千疮百孔的大门!千疮百孔的马车!千疮百孔的世界!你们别打扰我,所有的人!

    白痴

    (指着倒在地上的外祖父)他死了吗?

    囚犯或人民

    死了。

    白痴

    他是朝东方躺着吗?

    人民

    不知道。

    [灯光熄灭。

    2

    飞地变得明亮起来。栅栏和隔板脱落了。一派依然充满生机的和平景象:五颜六色的纸风筝在舞台上空飞扬;这里响起小提琴声,那里又传来钢琴声,随之不知从哪儿又传来手风琴声;锤打声,铁锯声,敲击声;有一个末代国王瞬间跨出自己的领地,把手放在一名年老体弱的陌生人头上,而在别的什么地方,又一个末代国王将王冠抛向空中,用手接住它——连同一束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鸟羽毛——离去;降落伞的牵绳变成了儿童秋千,空荡荡地摆来摆去,仿佛被一双双看不见的手在推动着。上方依然是自由的天空。先前那些物件同时出现在场地上——小船,马车残片,大门——好像有些下沉。姐妹俩现在分别从两边登场,身穿便装和工装,怀抱新生儿襁褓;两人就像在一个十字路口相遇。

    姐姐

    他出生时几乎要了我的命。没有明显的出血,可我却因为这家伙几乎流尽了血。他就像一条蚂蟥从里面吸空了我,并因此而膨大起来,让我几乎难产。于是我面色那样苍白,而他却那样红润——甚至红得发紫。第二次遭强暴:先是他的制造者,九个月后又是这个被制造者。因为他长时间一声不吭,当助产士用巴掌拍他的屁股时,我心在想:再来几下!多抽他几下!然后他的喊声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甚至有人从外面大街上跑过来。那是一声不带一丝哭腔的吼叫,一声怒气冲冲或不满的吼叫,不,一声愤怒的吼叫。同时他又极力背过身去,躲开其他人,躲开光线,躲开我。可是周围的人都多么惊奇地注视着他啊。个个都认为他绝非等闲之辈。甚至有人说出了在飞地这里从来没听到过的溢美之词:“王子”、“明星”、“我们的王子”——之所以这样,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拒绝吮吸母乳,显现出一副讨厌的神情,对此除了我之外,无人不大声惊呼:多么优雅!多么尊贵!

    妹妹

    让我瞧瞧。——他长得多帅啊。(她将小家伙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眼睛等上面)他多招我喜欢呀。巴勃罗·维加。来自河谷低地。头脑的压力不复存在。——我仿佛觉得透过他的脸庞可以预见未来。这不禁让我感到害怕。但这种害怕刺得我浑身发痒。它抓住我的脖颈,将我拽出悲愁。我既担心,又欣慰。——菲利普出生时,情况则完全两样。在临盆的阵痛中,我想起了与他父亲在一起的那个夜晚,一种同样强烈的欲望攫取了我,而且这孩子险些被勒死了。那么必然受到打击的人不是我还会是谁呢。瞧这个只知道吮吸的家伙——从生下来的第一刻起,他就在吮吸着我,一刻不停地吮吸着——结果现在却落下一身的毛病:膝盖扭曲,肩膀脱臼,肺里充水,虚弱不堪。爱情的结晶!这是我的第一个年头,同时也在想:没有生存能力。而且那个接生婆也当场说道:“他多么友好啊。他看上去多么快乐,多么随和啊。即使他被奶水呛住了,脸色憋得发青,他却依然显得快乐,仿佛这是玩耍的一部分。这个小残废身上弥散出一种无以言表的光晕。他的第一声哭啼就像是一曲旋律。”同时我又继续想道:这个无用的家伙怎么会为我们死去的兄弟复仇呢?他究竟怎样在这里安身立命呢?

    姐姐

    让我瞧瞧。——他在笑呢。瞧他笑的样子。他是我们族人中第一个会这样笑的人。我们向来都是以双唇紧闭而著称。谁要是偶尔张口大笑,会丢掉颜面。那是失败者的笑容。有可能,你儿子是我们当中最大的失败者,或者他已经失败了,天生就注定了。但是他的笑与众不同。“穿越那一个个时代”:这应该是我们的座右铭,就写在这儿的大门上——但是我们的族人在穿越那一个个时代时总是跌跌撞撞,一瘸一拐,爬来爬去,急急忙忙,他们在穿越那一个个时代时总是突然变向,或者逃到一旁去。可你怀里这个家伙是我们所有人当中的第一,将会拖着他那弯曲的膝盖、脱臼的胯部和慢性小儿呃逆症穿越那一个个时代。瞧,仅仅他的笑容就足以为我们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这种笑多有感染力啊。(她哭了起来)

    [她们哭了起来。

    姐姐

    相反瞧我这个孽种:阴沉沉的。如果说他的眼神里映现出什么的话,那肯定不是天空。有一次梦见他戴着王冠,然后他故意用王冠的棱刺把自己的额头割破。又有一次梦见他口吐白沫,跟他的播种者一模一样,他当年迫不及待地强暴了我,嘴里吐出了猪尿泡大小的泡沫。

    妹妹

    而我同时就躺在隔壁自己的房间里,和另一个陌生人,我的心上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我看到我们的每一个运动与接触都写入了生命之书。——只是这相关的一页也许早已被撕去了。或者这生命之书此间已经彻底褪色了。或者像这样一本生命之书从一开始就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一个没有心灵的梦想。

    [她笑了。

    [她们都笑了,笑得相当令人毛骨悚然和凄惨,最后用手掩住了脸面。

    姐姐

    无论怎么说,我们的儿子没有父亲。而且永远也不会有父亲。我觉得这样也好。这对于今天的日子有好处,对于现在的和平有好处,对于未来有好处。我还做过一个完全不同的梦,梦见了我这个小子,他横渡过海洋,到了我们的故国,并且脸上露出与你儿子一样的笑容:他在欢呼!

    妹妹

    是的,我觉得眼下地球上笼罩着一种怜悯,对我们和儿子们都有好处。曾有一次,当时在战争之间,情况就是如此:一座宫殿矗立在这里。我们的兄弟在他们短暂的年华中已经知道了这一点,犹如永恒一样。你还记得吗?

    [她笑了起来。

    [她们笑得像女巫一样。

    姐姐

    工作在召唤。

    妹妹

    它已经更美妙地召唤过了。

    姐姐

    是的,兄弟们从前线寄回的信里充满思乡之情,首先就是对这里的工作的思念。

    [这时,从一个襁褓里传出了剧烈的哭喊声,一声愤怒的喊叫:一个儿童秋千的绳索缠到了一起——被母亲解开来,这婴儿随即又平静下来。姐妹俩小步奔跑着,朝着不同方向快速退去。

    [灯光熄灭。

    3

    又是几年和几个轮回的岁月从飞地舞台上逝去。舞台上原野和农田的标志又下沉、冲蚀和平整了些许。舞台一侧悬挂着植物,就像从一片森林边缘延伸到场景里一样,藤本植物。还是那自由的天空。远处传来钟声、渡船和火车的鸣响。那个昔日的囚犯此间换了装,成了人民的一员,也就是人民,他和那同一个白痴迅速地并排走来。

    人民

    为什么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没有战役,没有缔结和平,没有从窗口坠落。我们这个地区甚至连一个土生土长的传说都没有。那个传说收集者当年在战前路过此地时,人们向他乱扯一通出自这片飞地的奇闻轶事,可他早在周边地区全都听说过了,而且细节更诙谐,更美妙,更跌宕起伏,并且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为什么我们当中就未曾涌现出一个英雄、一个名人、一个奇才,甚至一个罪犯呢?当年,你们全家七口在下面的山沟里一夜之间惨遭杀害,只有你一人躲在门后幸免于难,那个杀人凶手则来自境外。我们当中还没有一个人声名远扬。那么在当地说起这个或者那个人“出名”时,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无非就是一个怪人或者一个“怪物”而已。比如我们本地有名的发明家,拥有注册专利2004个之多,可从来没有一个具有商业价值。或者那个著名的用测矿叉寻找矿脉的人,有一天,他坐在矮树丛里,嘴里塞着十二根雷管,将自己连同测矿叉一起炸得粉碎。还有那位诗人,既没学过诗律,也根本不懂正字法,可二十二年来却利用每时每刻的业余时间忙于创作飞地赞歌。而且这里也没有一丝孕育历史的气息。当耕犁碰到铁器时,那绝不会是埋在地下的皇室财宝或者什么兵器,而只是前人留下的锈迹斑斑的耕犁残片。那场发生在这里所谓的“黑山战役”应该是一种弄巧成拙,是一次误会,是上百年来以讹传讹的结果,这就好比小孩子在做游戏时将一句话挨个传下去,到了最后,这句话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照此看来,我们在黑山脚下那场战役原本可以叫做“北方斯拉夫人的到来”。从这里穿过的匈奴人、阿拉伯人和法兰克人干脆忽视了我们这块土地。上一次战争结束时,溃逃的哥萨克军队只是在我们这儿稍作停留,他们只留下几匹马来,现在都成了风烛残年的老马:那些外国士兵都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被俘虏的,又都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被杀戮的,我们这些雇佣兵也一样,个个都客死他乡,就算是墓碑上刻有他们的名字,那也是错误百出。这里没有传说,没有历史,没有伟大的人物。人们讲述的至多是些失踪者的故事——可是讲述什么呢?他们下落不明。或者讲述那些寥寥无几的移民者——可是讲述什么呢?——他们也下落不明。我们当中没有人曾经展翅高飞吧?给自己插上翅膀?哦,我们家乡伟大的荒凉!

    [白痴走动中停住脚步,人民也随着他停住脚步,不声不响地询问。

    白痴

    我不会边走边说话的。我跟你不一样,从未上过学或是进过夜校。我不能同时做两样事情。(他用一本厚厚的小书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一连拍了好几下)

    人民

    就算你只做一件事情,也没人能看明白。你一旦开始做起什么事来,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也包括周围的一切。倘若你加入到我们的民歌合唱里,会使领唱者乱了方寸,而且每个人都会忘记歌词。

    白痴

    你们听着,飞地的人民。(他拼命地将书砸向人民的脑袋)从前这里是一个王国。只是几乎没人见过国王露面。如果说有的话,那么他们当场就死去了。根据传说,他们的尸体被绳子拴在一起,挂在边境的树上,作为祛邪除魔的符咒。在那边的树林里有一条路,黑色的门槛是由沼泽树丛形成的,那就是国王路。在那座被洪水冲垮的桥那儿,有一颗明亮闪烁的卵石嵌镶在小溪的底部,它是一只国王贝壳——昨天我潜入水中观赏了它。我们国王的宝座并非庄严地耸立于地上,而更多是沉入地下,与图慕虚荣的御座正好相反——这里的地面上有许多坑,可并不都是弹坑。边境那边的民族在我们之后很晚才有了自己的国王,他们按照完全不同的标准拥戴他们:财富,实力,美貌,嘴巴,之后便世代相传。我们则不同,作为第一个拥有国王的民族,我们通过梦想让国王来统治我们。当时这里的人民尚分毫不差地分别做着同样的梦,每个飞地居民在同一天夜里同一时间都做的是同一个梦,就像更早以前一样,人们告诉我,甚至全世界的人民莫不如此。也就是说,我们古代的国王都是以梦想的形式被选出来的。可是他们为什么几乎就让人看不到呢?这个我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告诉我呢?你们告诉我吗?我在寻找他,寻找这里的国王,而且不是从昨天才开始的。听着吧,飞地的人民:这不应意味着新的奴役,而是自由——不,有些东西,你只有在事实的光明中,才会为之找到那一个词语。前兆:只有在我们这片土地的上空,鸟儿才会展翅翱翔;只有在这里,它们才会悠然栖息、觅食和嬉戏;只有在这里,你才会看到那些平日里飞得极高的鸟儿无忧无虑地在下面的草地上跑来奔去。

    人民

    因为周边地区都在大兴土木,而这里却是远近唯一剩余的一块比较开阔空旷的地带。那些鸟儿就在这里觅食和嬉戏吗?这里首先却是逐猎、残杀和弱肉强食的理想之地——除了我们这儿,你还能在哪儿可以随处看到草丛中这么多血迹斑斑的羽毛和遍地的血迹?不,不仅这个王国已经灭绝了:王国之梦也是如此。只有像你这样的傻瓜才会如此胡言乱语。

    白痴

    (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像是已经死去的鸟儿,它却突然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怎么回事呢?

    人民

    始终就是你们这些白痴,在这里信口雌黄。让你们这些愚蠢的讲述者和你们这些迷惑人的故事见鬼去吧。我,作为人民,虽然需要一位叙述者,为了去观察,去感受事情怎样发展——但需要的是一个叙述者,他不会把一切弄得乱七八糟,相反能区分得井然有序:我们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位叙述者。如果有个白痴要对我说些什么的话,那他至少必须像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一个人物。而那个作为其宣谕官登场的人必须是一位在莎翁那里也根本不存在的国王,那就更不用说什么纸牌国王或者射击国王了——一种晨风酋长。当然直到那个时候:以人民的名义,闭嘴,飞地白痴。

    [他把一块布罩在白痴头上,准备这样和他一块退去,朝着钟声和渡船鸣笛的方向。这时,巴勃罗和菲利普从舞台另一侧登场,作为尚年幼的小男孩,几乎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人民停住脚步,又掀开白痴头上的鸟笼布。小孩菲利普一瘸一拐,走动中同时左顾右盼,也仰望天空,他的一瘸一拐伴随着欢快的雀跃,而他的表兄巴勃罗却像在梦游,一脚又一脚地往前挪去,始终低着头,两臂丝毫不摆动。他的表弟最终拉起他的手,拽着他快步往前走。突然从象征着树林边缘的藤本幕布的后面传来一片沸腾声。一阵乱箭从那里飞出来,接着就是树枝、石块和棍棒。一阵像是陆军冲锋时的号声,听起来破锣一般,毫无生气。兄弟俩继续轻松愉快地赶路,人民和白痴充当观众。这时,从帘后猛地冲出另外四个孩子组成的一队人,他们全都戴着狂欢节面具,抽着响鞭,挥舞着一束束荆棘和荨麻;有一个戴着防毒面具,而不是狂欢节面具,一看就是首领。这四人挡住兄弟俩的去路,开始攻击他们。菲利普面带微笑转着圈抵抗,这样一招至少使得其中一个入侵者停止敌意,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别处。满脸睡意的少年巴勃罗也转来转去,暂且避开了每一次击打,最后迎向那个戴防毒面具的首领,那家伙向后退去,似乎要为挥鞭赢得更大的空间。

    防毒面具

    [挥起皮鞭,同时又抽出一条木锁链。

    巴勃罗

    [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

    防毒面具

    [垂下胳膊,继而扬起来在空中交替挥舞了几下。

    巴勃罗

    [用手将一个苹果掰成两半。

    防毒面具

    [很快亮出一把像是在树林里捡到的刺刀。

    巴勃罗

    [吞下一条壁虎大小的蠕虫。

    防毒面具

    [把手中的一切全部扔掉,腾出手来拔出一颗在树林里捡到的手榴弹,开始笨拙地拨弄起它的引线来。

    巴勃罗

    [从外祖父的马车废墟里拽出一只制成标本的?狐狸,将它夹在腋下;又拽出一条制成标本的?鳄鱼,把它夹在另一个腋下;又拽出一只制成标本的?山雕,嘴里衔着一块蛇皮?把它套在自己头上;最后外祖父?那个幽灵也加入到巴勃罗的行列,身披着那件红色的斗篷。

    防毒面具

    [停止拨弄手雷的引线,向旁边看去。

    外祖父

    [握住两个外孙的手。

    巴勃罗

    [挣脱外祖父的手,从那个戴防毒面具的小伙子手里夺过手榴弹来,拽出引线。

    菲利普

    [从表兄手里夺过手榴弹,把它扔到树林里,只听到从林中传来一阵呼啸。

    巴勃罗和防毒面具

    [突然用木棒相互攻击,展开一场古典式剑士决斗,最终戴防毒面具的人被巴勃罗逐出舞台。

    [灯光熄灭。

    4

    像是在当天,又像是在另一个时代。在一如既往自由的天空下,明亮、绚丽和开阔。少年巴勃罗和菲利普,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并排坐在两只秋千上。巴勃罗越荡越高,而他的表弟却在地面上方晃来晃去。

    菲利普

    谁第一个登上了珠穆朗玛峰?

    巴勃罗

    埃德蒙特·希拉里爵士。

    菲利普

    赫拉克利特是谁?

    巴勃罗

    来自另一块飞地的一个人。他几乎从不开口说话,如果开口,那他就会说:睡觉的人接近清醒的人,而清醒的人则接近睡觉的人。他从未说过:一切都在流动,而是:谁要是踩入同一条河流里,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他们身旁流过的却是其他河流。他说过:王国就是一个嬉戏的孩童。他说过:现在是早晨,刚醒来时荨麻扎人还不会感到疼痛。他所说过的一切,即使不具法律形式,也具有法律效力。他常用的措辞是:这不公平。

    菲利普

    85乘858得多少?

    巴勃罗

    72930.

    菲利普

    “小夜曲”怎么唱?

    巴勃罗

    [轻声哼了起来。

    菲利普

    啄木鸟怎么叫?

    巴勃罗

    [模仿啄木鸟的叫声。

    菲利普

    谁是秋千的发明者?

    巴勃罗

    我父亲。

    菲利普

    你父亲是谁?他是干什么的?

    巴勃罗

    我父亲是外国人。他死了。只是前一阵子,当我在靠近牧场的小溪边,将邻家女孩的衣服扒光时,就听到我母亲,还有当时我家周围挤满了的好奇和叫嚷的人群,一个劲儿地念叨着:“你父亲还活着!”据说我很像他。只是我想变得跟他完全不一样。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一个天下独一无二的人。可是我接着又想要死掉。不仅仅是死去,还要像脚指甲一样被弹出尘世。这不公平!(他从高高荡起的秋千上一跃而下,把一根树枝当作长矛向林中投去)打中了!(跳起一支胜利的舞蹈)

    菲利普

    (在秋千上继续徒劳地尝试将秋千荡起,但却越发纠缠在绳索中不能自拔)我父亲生活在一个辽阔的国度里。有朝一日他会回来接我。他背上也长满了毛发,屁股上还有一颗胎痣。他创作了《战争与和平》一书,画了蒙娜丽莎的乳房,谱写了“雪地圆舞曲”。我将来要和他赛跑。他最终将会换掉灯管里坏掉的灯泡。他将会保护我们,免遭敌人的入侵。只是他恰恰又没赶上火车,像昨天,像前天,像大前天。(他吹着口琴,与秋千完全卷在了一起,他的表兄随即过来,几下子就让他从秋千中解脱了出来)

    [他们退去,一瘸一拐,蹦蹦跳跳。

    [灯光熄灭。

    5

    在飞地又过去了几年,几个季节,几个时期。而岁月仍在流逝?依旧是在那自由的天空下,几个陌生人正在清理最后的马车废墟,取而代之的是一台水泥搅拌机,上面的滚筒已经开始运转。场地上最后残留的小船或轻舟碎片也被搬走了,原先的位置立即被一小排橙树所占据,有点像种植园。那些秋千转眼变成了爬梯。那些藤本树丛顷刻之间也被砍去。最后几根权当飞地界标的栅栏、木桩和隔板也被抬走了,飞地已不复存在,或者它的版图扩大了?其中一个末代国王作为喝醉了酒的群众演员慢慢腾腾地走过舞台,显然是在不合适的时刻,很快又被人吹着口哨叫了回去。刚刚还飘落而下的树叶又向上升腾。两个陌生人用木棍在抬着一大簇葡萄,比他们俩还要大。一台桌式足球游戏机现在取代了水泥搅拌机,桌边是近乎成年的巴勃罗,可以看得出来,因为他很快就进了球,而菲利普,看到他一瘸一拐的样子和徒劳地挥来舞去的神气,不是他还会是谁呢。同样,橙树季节现在也又结束了:取代它的是一个射击场,充当靶子的是一只超过真人大小的类人猿,那四个同样已近成年的空间排挤帮成员朝着靶子乱射一气,他们的首领让人一眼就看出来,因为他立即将菲利普从游戏桌边推开,表兄弟俩随之将足球游戏机拱手相让,从舞台上消失,当然这个首领不会去玩游戏的……当游戏机和射击靶也被收起和撤下之后,场上所有的人也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扇自始至终空荡荡的大门:它现在不是笼罩在一种特殊的光线之下吗?外祖父或祖先从舞台上漫步而过,他的复活节斗篷里扑通扑通地掉下九十九个苹果来。舞台上又一次刮起了风,看了看那些悬梯。

    灯光熄灭。

    6

    在最前面,在舞台边沿上,在这片如今仿佛已无限广阔的土地上,立着两张小巧的坐凳,正好面对面,中间的空间那样狭小,以至于姐妹俩坐在上面时看上去挤得紧紧的。她们头顶依然还是那自由的天空。姐妹俩几乎有点像城里人的打扮。

    姐姐

    这都是最初的座椅,自上帝创世以来就为人民立在这里。可以欣慰的是我们赶上了这个新时代:开放的边境,新式的舞蹈,垃圾清运,铺上沥青的田间小路,白金镶牙,用南海大理石制成的墓碑,同时给房间供暖的电视机,火地岛的鲜奶,西藏的板肉,遍及四处的室内外照明,连这个“幽静”古镇的狐狸洞都不例外,现在还有昔日飞地河谷森林中这些观光座椅。

    妹妹

    是的,令人欣慰。只是远处的景色还要更漂亮一些。我们以前叫什么呢,恰恰是我们,这些飞地的居民?翘首企盼者。当然这些座椅是让我们用来彼此交流的。为了讨论问题。为了坐在一起。眼睛看着眼睛,皱纹挨着皱纹,膝盖靠着膝盖,牙齿对着牙齿。

    [双方停止交谈。

    姐姐

    只是我们这样忽视了复仇一事。不仅仅因为我们的儿子越来越像他们远方的父亲——

    他们做梦都梦见他们,而不是我们的两个兄弟,不是他们榜样般的一生及其史无前例的毁灭。

    妹妹

    我们必须多向他们讲述有关我们兄弟的事迹,讲些别的什么,而不是他们的死亡和毁灭。一些永恒的东西。那些永垂不朽的事情,那些小小的,那几个,那几个核心的事情,它们再过十年还会发芽,再过百年——讲述有关我们兄弟的那些核心故事。

    姐姐

    比如说大巴勃罗当年胜过飞地所有的孩子,因为他在沿着大街向下飞奔的途中,一路上放屁的时间最长,甚至一直到那片草原上?比如大菲利普当年就着一块面包将一只活生生的金龟子吞了下去?比如大巴勃罗当年就向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未婚妻要回了订婚戒指,因为让他心潮澎湃的不是她,而始终只是苹果园里各种各样的苹果,他那青梅,他那毕尔巴鄂侯爵夫人,他那金少女,他那白色的约兰达,他那令人垂涎的蕾切尔……?再比如大菲利普当年在战争中经历了六个月的冻原日子,靠着冻原野莓充饥,唯一一次回家探亲时,把我端给他的牛奶咖啡推得好远,始终跟小时候一样,因为咖啡表面确实漂着一层薄薄的乳脂?

    [在此期间,如今已长成了小男子汉的两个儿子,走到她们跟前,他们即将动身,已做好了旅行准备,侧影映在那空荡荡的大门里。

    妹妹

    “当年”,你总这么说。但我们的兄弟谁也不曾拥有属于自己的时光。这就是丑闻,或者犯罪,对此父亲总是喋喋不休。而你却对我们的部落和我们的人民冷嘲热讽。当年他们中有一个独自在门口玩耍,并且无声无息地失去了踪影,另一个从表面上早已又变成黑乎乎一片的粪坑底里嗅出了他的味道,并且把他拉出来后吸出他肺里的粪污,使他又活了过来,这难道不是要留给后世的东西吗?(她转向表兄弟俩)所以,你们要世世代代继续讲下去,他们中有一个那时,当年!在回家的路上,那块在教堂门口被复活节之火点燃的腐木菌闪着火光从铁丝架上跌落在他跟前,他捡起残留的火块,捧在手里一直带到家里,用来生火做饭。另一个作为飞地最聪明的孩子被送到非常偏远的外地就读,在遭受了一个月的思乡之苦后——今天谁还知道什么是思乡呢?——从那里跑出来,历时七天七夜,穿过莫雷纳山,德斯潘—佩罗斯山口,曼夏荒原,埃布罗河三角洲,卢比亚那沼泽地和野狼沟,最后闯过那片自杀荒原,在“夜深人静的时分”,人们当年还这么说,回到了我们“庄园”外面的院子里——当时还称之为“农舍院庭”——他并没有进屋来见我们和他的父亲,而是抄起枝条扫帚开始扫起地来——用后来占领军的语言说就是“清扫”——后来他没有成为主教或政治家,而是学了木匠或者“细木匠”手艺,从此我们家有了用带有螺纹图案的橄榄木制成的门!再比如他们中有一个只因我腹中的婴儿才没有当游击队员,并放弃了十拿九稳的刺杀战争恶魔的计划,在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前线回家探亲的时候,甚至与你的父亲即占领者结为朋友,教会他玩飞地特有的“叫王”扑克牌,给他的包里塞满了自己培育的苹果,一种叫做“公主玛丽亚的化身”的苹果。

    姐姐

    (在人民和白痴也凑过来之后)你别这样拿传统和祖先给我儿子说三道四。他根本就不像任何人。他的行为方式是新的,不仅仅对我们这个闭塞的地区而言。新的?你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儿子。这不符合我的意愿,我不喜欢这样。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你不是新生的爱因斯坦,就是再世的阿威罗伊,不是再世的马诺莱特,就是新马龙·白兰度,要么是再世的成吉思汗,要么是新生的所罗门。没错:你干什么都成功,轻而易举。你打败了每一个对手,而你并不想赢他们。老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甚至连牲口,不仅仅是家畜,都为你而惊叹,而你却显得若无其事,甚至连嘴都不张一下。你十岁时就是这里的象棋冠军,十二岁时在风景画比赛中获奖,十四岁时是青少年射击之王,十六岁时拿了全国艺术舞蹈冠军,十八岁时写了一种电脑程序,取代了当地所有的办公人员,十九岁时当上了父亲——妻儿不为人知——二十一岁时远赴他乡,获得马拉喀什大学阿拉伯语文学博士学位,并成为地中海海滨城市休达的预备役上尉。只有唱歌你不会,难道不是吗?人们都说你在这里太屈才了。只有我知道,你是有点不对头。世人看错了你。你因此要报复他们。他们为你欢欣鼓舞,而你却要伤害他们,至少要踹他们一脚。或者干脆走开,自己去折磨自己吧。或者让自己饮弹身亡。不管怎样,这就是你的奋斗,结局无法预见?儿啊,我没有冤枉你。我感觉正如此。

    妹妹

    我儿子呢?人民怎样说他呢?

    人民

    没有特别的志向。生活俭朴。喜欢唱歌。性格内向。为人低调。受人喜爱的邻居。乐于助人。身体过早地停止发育。尽管残疾,却脚踏实地。字体飘逸。患有夜游症。喜欢自言自语。能够聆听别人的讲话。喜欢孩子。没有生育能力。相信命运。永远在寻找自己的父亲。最喜欢的音乐作品是“我期盼着自己死亡的到来”。

    妹妹

    不管怎么说,你并不属于我们这个家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因此,你现在就应该尽可能长久地离开这儿,而且走得越远越好。因为你迷恋上了这里的不幸,就跟这个家族里几乎所有的人一样,也包括你。你和你的祖辈们一样,原地待在这个地方等候着不幸、灾祸和沉沦的到来,你希望自己跟祖先们一样到达不幸之中,带着这样的想法:终于活着!在不幸中:跟你的祖辈们一样,你在不幸中松了口气,边说边笑道:这样就对了!或者更有甚者:越是这样就越好!儿啊,既然非要不幸,那么就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寻找不幸吧,可别在我们这个穷乡僻壤——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寻找吧,在正在发生的事件里,在现实中,在行动中,在某个战区或地震灾区,最好两个一起——这样一来,不幸至少会别有特色。我们这个小小的飞地不幸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吸引力,从来没有令人感到振奋过,因为它从来都不会和那个广大的民众的不幸同时发生。孤零零并且地处偏远,就像我们分别与自己的灾难相伴一样,孤影相伴,远在天边,再说还要加上孤独与单调。动身离开这里吧。

    姐姐

    够了,别再说我们的儿子了。自他们出生以来,这里的一切都一味围绕着他们转。别再提他们了,别再提我们的兄弟了,别再提父亲的阴魂了,别再提所有这些男人了。我们母亲身上,看来唯一值得流传的东西,就是她那安静的性格,她那以极大的耐心长期忍受的痛苦。我当时在早晨发现母亲已经断了气,她带着无法想象的疼痛一夜之间命归西天,但一声都没有吭,我吓得把全家人都喊醒了,家人先是粗暴地打断了我,然后才转向母亲的尸体,而此时尸体已几乎无法再跟床板区分开来。(对着妹妹)一味地用那些圣经诗篇哀诉,你们当时只知道大声跟着哀泣。邪恶的敌人包围着你们,你们却吟唱他们的诗篇,这就是你们飞地妇道人家的心愿。回想起来,我在我们整个地区看到了一种持续不断、广为认同的伏地祈祷。但是对我来说,那些圣经诗篇已经不复存在了。不是我!我将另寻出路,而且单枪匹马。每天早晨睁开眼和每晚入睡前我都在想:此时此刻我将会顿悟,我在这里,我本人,终于,最终,为了人生,为了未来,为了我的未来。不是别人,不是帮助者,不是儿子,我自己将会找到解决办法,而且只为我自己,这样做就足矣,难道不是吗?告诉我门在哪儿,我的门,或者对我来说就不存在门?

    白痴

    圣经《诗篇》第三千六百六十六篇。

    [姐姐跑向自己的儿子,边跑边拽出一根荆条,用荆条一再抽打着儿子。

    人民

    (发表评论)她这么做是按照我们古老的习俗。按照这个习俗,在两个地区之间划定边界时,就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界碑会染成蓝色,为了未来:同样,从现在起,只要巴勃罗先生一回到这里,他就会感觉到踏上了自己的故土。

    [现在母亲和儿子相互拥抱告别,人民和白痴为他们弹奏着一段送别小曲,然后巴勃罗和菲利普在伴奏声中上路,由飞地乐师陪伴,而在后台远处,空间排挤帮短暂出现,拿着一把巨型梳子,篦梳一般地搜索着这个空间——很快又消失了。一阵风吹过舞台,首先看到的是兄弟俩一身旅行打扮。一瘸一拐的菲利普一再回过头来张望:几乎快要看不到影了,他又猛地转过身来,脱去身上的大衣。

    菲利普

    我不离开。不去异国他乡。只有在这儿我才有用武之地。只有在我们飞地,我才会有所作为。走着瞧吧,你们在这儿会需要我的。我不仅会给你们清运垃圾,整理花圃,而且还会撰写编年史,为梦想谱曲,调解纠纷和致悼词。我身上具有某些可以和大家分享的东西——只是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到了边境那边,它无论如何都会被扼杀的,也包括我本人。那边的权贵们早已成为上次战争的赢家,他们把每一个外来者充其量当作他们的年轻店员。顶多像巴勃罗这样的人,才可能与之相抗衡。他们的领域此间几乎遍及天涯海角——他们根本不再需要自己的帝国。不管他们出现在哪儿,都要发号施令,在和平之中排挤别人的空间。唯独这里还不是,还不是又这样。因此让我留下吧。这里没人相信我,尤其是你,我的母亲,这让我深受刺激,这使我忐忑不安。请你格外赏脸,永远不要停止不相信我!关键是,我在你们当中,与当地的荒原、墓地、田间小路和酒馆为伴。我干吗非要为了见到自己的父亲,去国外找他呢?他应该到这儿来,到我们这儿来,到他的亲人身边。如果要来的话,那他别再像当年那样,作为入侵者,而是以客人的身份。这样一来,我父亲或许会是这里第一个相信我的人。——但是也许我就想把自己藏在这里吧?我不是向来至少在捉迷藏游戏上高人一筹吗?就连这一点你也不相信我,母亲?这样也好。最好这样。

    巴勃罗

    我把你们全都带上,保护在我的麾下。在我远征归来时,这里会就地开始另一次远征,一次更大规模的远征,一次共同的远征。此外,今天那些故事都属于电影。可是现在这个,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不管怎么样,将是一个不属于电影的故事。为此我只能忘却自我。为此人们只会将我遗忘。

    [舞台纵深,空间排挤帮再次短暂出现,就像是从一片沼泽地里冒出来的,手里拿着绳索、套索等。在朝他们走去时,巴勃罗的大衣从肩上滑落。他又反穿在身上。然后他甩掉一只鞋,继而又甩掉另一只——将它们穿反了。就这样,他大声嚷嚷着自己和这些东西过不去,愤怒地叫骂着退去。

    巴勃罗

    又是我。依然是我!这太不公平了!

    [舞台后人声鼎沸。白痴尾随着他,不一会儿便又打着手势退了回去。

    白痴

    他们想打中他,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第一个家伙给他使绊子,却绊倒了自己。第二个家伙想用头撞他的心窝,却撞到了第三个人身上。第四个家伙浇上汽油,却将自己点着了。当他们一起往巴勃罗身上吐唾沫时,却吐得彼此满身都是。第一个的头发缠到了猴面包树上。第二个哭着喊着要水和乳汁。第三个成了雪人。第四个变成了羞怯腼腆的小姑娘。他们异口同声地喊:“这是什么?”以及“还有一道门!”从他们八只眼睛里爬出蚁类来。然后那条边境小溪结上了冰,水漫上河岸。田里的稻草人戴上了耳机。他们相互展示自己的集邮册。可是他却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他仿佛在行走中睡着了,在接下来划桨穿过芦苇荡时也是这样。船已经在等着他,它是用镀金的羊皮纸做成的。我还送他一支用过的铅笔头,而他对我说:“快滚开!”这一切发生在儿童节,发生在世界储蓄周,发生在刺猬年和鬣狗时期。

    [就在这时候,空间排挤帮穿过场地,横冲直撞,野蛮不堪,破坏道路,打砸、踩踏、火烧飞地物品,最后他们又不让白痴说话,交替捂住他的耳朵、嘴巴、鼻子和咽喉,当白痴想用脚打拍子的时候,他们就捆住他的脚后跟,将他抛向空中,等等。之后他们胡乱舞动着胳膊肘退去。

    白痴

    人民,你说得对:你需要一位新的叙述者。我这个白痴该退位了,顶多充当临时顶替的角色,作为这个故事的第五只轮子。(望着一旁)可是谁知道,这是否是件好事呢!(面向场内)谁接替我呢?一个见识和学识都很多的老兵,经历丰富,头发斑白,在战役中失去了一条臂膀,嗓音在地下牢房里得到了锤炼,两鬓长满了老年斑,眼睛不仅留意着我们这黑乎乎的现实,更留意着别的东西——哪一位新的塞万提斯来接替我呢?

    [这时,那个新的叙述者登场,女叙述者,一个美貌年轻的女子,她挽住白痴的胳膊。

    女叙述者

    我在这儿。我是你们新的叙述者,刚刚成年,今天早晨还是个孩子,但愿明天一早又能变成孩子。我的成长经历如下:从小没了父母,下面有六个弟妹,我一个人把他们拉扯大。在一条缓慢流淌的小溪边放牧。一个秋日的夜晚当我坐在土豆蔓篝火旁时,我面前突然一个人也没有了,我什么也没说,久久一声不吭,始终保持沉默。当时不是在战争中,不是在流亡中,不是在洪水肆虐期间,我既无笔墨也无写字板。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对此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是后来,到了圣烛节,在二月二日那一天,我开始说话了:“那么……当……在那之后……当……在那之后……并且……并且后来……并且……并且当……并且在那之后……并且后来……”当时不仅是我的弟妹们聚拢在我周围,我拉扯着他们,指派着他们,围着他们打转,前所未有,而且有人也从大街上闻声进来,一直待到深夜。后来,我就上了几所特殊的叙述者培训学校——当然在哪儿都没待多长时间:在一所学校里,因为只跟现实和科学打交道,任何现实的东西在我眼里都显得不现实;在另一所学校里,我们成天只学深呼吸、超脱的镇静和忘我的快乐,以至于除了平静和呼吸以外,我一无所获;在第三所学校里,一句话,青草对我来说太绿,蓝天太蓝。于是,我成了一个自由的漫游叙述者,四处漫游,居无定所,自食其力。自食其力?确切地说是这样的:(她将手摊开)我唯一的规则,那就是当初在溪边和篝火旁的开始时刻,当时没有人说话,始终无声无息。无论我漫游到哪儿,那些被人们认为装着满脑子故事四处漫游的老者都会慕名前来,并且说:“给我讲讲我自己的故事吧!”我仅仅定居过一次,是在纳瓦拉国王的宫廷里,国王每天早晨不思朝政,只想一头栽进他那条边境河毕达索河里:我一千零十二个早晨不停地讲述,就是为了使国王保住性命。我有一次在途中遭到邪恶势力囚禁时,那么出现了什么样的情形呢,你们——但愿——大家都知道那个有关“被束缚的想象”的奇妙神话吗?

    所有的人

    知道!

    [人民想偷偷溜走。

    女叙述者

    别走,人民。你溜不出我的掌心。你当下的无想象,或者思想狭隘,或者气血不通,或者不善梦想,或者缺乏形象思维能力,这是我们再一次面临灾难的一个原因。菲利普·维加,把这些都记录下来。

    [菲利普写起来。

    女叙述者

    把耳朵竖起来,人民。

    [人民竖起耳朵,白痴也在一旁帮他。

    女叙述者

    还有你们姐妹俩,不要再按照飞地的传统望天看地了,请转向我,看着我的眼睛。

    [姐妹俩言听计从,犹如脱臼了一样。

    女叙述者

    由于想象力夺去了你们的翅膀,它今天的表现形式不再是仙女神话了。它是一出戏剧。传说和童话宣告终结,这并不意味着仅仅剩下一个个尾声了。我的源泉就是那样一些东西。在这种源泉里,那些稠密而淤积的血栓化解了。你听着,人民:只有因为我的到来,你才会来到人间。我来这儿,就是要掌握你的命运——掌握在两只手里——使之生机勃勃,以应对紧急情况或者干脆就这样。要是你早就听从了我所说的,那你也就不需要别的什么秩序和明确的规章了。可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面前不洗耳朵,始终是一个肮脏不堪的人民。对你这个合法和世袭的女统治者充耳不闻,而你却甘愿忍受每一个异族的统治,这样的或那样的。——你要看着我,人民,如果我不计前嫌地对你这样说的话,而且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在这出戏里——难道你连什么是美都不知道了吗?你对我来说如此难以接近,现在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尽管是和平年代,而且我就在场,近在咫尺。只有叙述者能够理解人们,或者上帝——但是我们还是别提上帝了。人民,我现在是你新的,也是最后一个叙述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会待在你身边,虽说不是每天,但要直到世界的尽头。我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但我并非时时都在场,倘若你继续这样对我视而不见的话,我会当场为下一个异族统治腾出位置来,最终的异族统治,你会连这一点如此微不足道的自由都没有了。离开了我的指引,你会在几个无比强大的猪猡的手指里成为最后的污垢。然后你就会灭亡——干涸,蒸发,破碎,飞散,化成气体。当然了,飞地人民,你会受到爱戴,我那特殊的唾液会保全你。

    [她用刚提到的唾液舔舐人民的耳朵、鼻子、眼睛和嘴巴,起了一个调,调音拉得很长,然后和着几个节拍和场上所有的人一起跳起舞来,从他们身上跳过,用拳头击打他们,用双臂抱住他们,用脚踹他们,搂住他们的脖子……然后一溜烟地跑进了田野或荒原。

    人民

    跟我母亲当年一模一样:直到今天,我还能在自己身上闻到她的唾液味,太难闻了——女叙述者,这么一种虚弱、柔细的声音——几乎根本就听不到声音?

    姐姐

    奇特的女救世主。本来我对所有的救世主都已厌烦了。在《旧约》中,这不叫“救世主”,而叫“血亲复仇者”。这样的叫法我更喜欢。但是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妹妹

    在我们这儿,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美人。而在我看来,她具有飞地祖先的所有典型特征。(对着姐姐)她或许可以给你儿子当媳妇。只是我们所了解的他,和她在一起,会因为对她过分喜爱而很快会变得更为伤心。(对着菲利普)你把这一切统统都记下来了吗?

    菲利普

    (读道)雨水正好降临在合恩角,与这儿相隔万里,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可以向它伸过手去。在从东京开往京都的新干线上,速度计上的指针在三百公里左右摆动。现在一股疾风正吹过阿勒颇松树,这些松树全都生长在阿勒颇[16]以外的地区。

    妹妹

    这就是你称为记录下的东西?

    菲利普

    是的。(他笑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风刮过舞台。

    白痴

    有谁能告诉我,我们这个所谓的新叙述者刚才所说的一番话,和我这个所谓的白痴一直以来所讲述的究竟有什么不同呢?除了她更年轻,也更漂亮一点儿?可是,也别说了,年轻首先不就是区别吗?——我们拭目以待。

    [灯光熄灭。

    7

    空旷的飞地,没有季节交替,自由的天空下只有光秃秃的大门。随着空间排挤帮的悍然闯入,天空一下子也显得不再那么自由了,各种氛围也立刻消失殆尽。这四个家伙身着崭新、僵硬、厚重的边防制服,看架势像是要发动一场突然袭击——只是恰好没有一个人民在场。于是他们收起棍棒——一切东西到了他们手里都成了棍棒——并且放下铁棍(一切东西到了他们手里……)。首领穿着一身十分考究的西服,但他也显得僵硬和过于沉重。他们显然是在陌生的领地上,他们所做的一切,旨在挑衅,强占,抢夺空气和光线——尽管有人在梳头,假装小便,吹口哨,溜达。无论他们做什么,动静要么过小,要么过大。

    帮伙成员一

    我闻到了他们的气味。

    帮伙成员二

    而这种味道并不新鲜。

    帮伙成员三

    闻起来像冷冰冰的烟味和发霉的稻草。

    帮伙成员一

    闻起来像烂苹果和油腻的衣物。

    帮伙成员二

    像是生锈的铁链,干涸的墨水瓶,一滴不剩的圣水盆,最近的一座村庄。

    帮伙成员三

    像是堵塞的排气管,踏烂的蜂房,子宫癌,恐惧至极的冷汗,兔笼,狮穴,性欲冲动。

    首领

    (拖着一种仿佛不做作的温柔的腔调)曾经有过一段日子,这片飞地的居民是我最喜爱的人民。我的外公就出生在这里。听他给我讲述的事情,我每每都会有一种思乡情怀。在那边有我们辽阔、美丽、富足的祖国,只要一听说这个特殊的飞地,我的祖国就变得微不足道。孩提时,即使在我们这个拥有两千万人口的首都,站在那个拥有九十九个世界奇迹的广场上,我也会因渴望这片飞地而流下热泪,流下最炽热的眼泪——就像飞地语言里所说的“泪花飞溅”!就连我父亲也一再讲起当年他占领这里的岁月,尤其是这里的女人,让他永远也玩个没够,使用暴力也是如此。他特别谈到那一个女人,一天夜里,巨人遇上巨人,他仓促地占有了她,然后,他还在死人床上叹息,相信使她怀上了一个孩子,不像我这个被他称为不中用的家伙,是我的一个王室胞弟。——所以,我对这个在外公看来堪称第一百个世界奇迹的传奇越发神秘:再也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出现在我的眼里——或许这个地方可以,但这些人绝对不行。不能出现在我的眼前,更不能传到我的耳朵里:这里所说的,毕竟不是什么语言,也不是什么方言,甚至连原始发音都不是——相反,那是最后的语音,换音,是濒临死亡的人发出的。没有什么更理所当然了,当年我们的父辈在战争中进驻这里,非要把这块让所有有美感的人感到气愤的飞地重新划归它原先的祖国,有公元前时期昆卡的如尼文石碑的文字记载,然后又有大约公元六百年的民族大迁徙,再就是有阿布斯农耕篇为证。人们说,这里是最后一块大自然或者自然的东西,称这里的居民是最后的自然人。是的,我也曾有过天性:然而在这里,大自然的震惊使我的天性立刻荡然无存——这应该是我们的目的。就像我放弃了自己最后一丝天性一样,所有的人都应该这样!当时见到第一个敢跟我叫板的飞地少年时,我就已经知道了:我想成为他的敌人!我要打败他,直到他的尽头?不,没有尽头。铲除他。但不是一下子,而是渐渐地,斗争一步接着一步,从外到里,直至他彻底完蛋——使他梦想破灭,大势已去,渐渐消失,而且这没有尽头。把这里的居民从他们这块立足之地上赶走,因为他们是远近出现的唯一的人,而且还有类似立足之地的地方,首先就是他,因为他离乡七年的岁月更加巩固了他在这里的地位。此间我无论去哪儿,这个人到处都有——每当我说到“人”时,父亲都会给我一记耳光,对他来说,“人”是一个有伤风化的词语——他的地盘,整个空间里他无处不在。是的,在他返乡之后,这家伙的名字我都不愿说出口,我们要一步接着一步跟他斗,把他从这空间里赶走,连最后的角角落落都不放过,并且也不放过这个空间,这最后一块虚假的大自然,要吞噬、焚烧这个空间,整个这片剩余和阴暗的飞地。而这就是我的使命,我的天职:要向世人证明,事实上早已不存在什么空间了,哪儿都没有,这里也一样。空间:过时了;“空间”这个词:陈旧的词汇,非常可笑,古法兰克语。把词语和事物彻底根除。空间,大空间,空间布局,小空间:全都不复存在了。要向世人证明:这里的空间是假象,空中楼阁,海市蜃楼。不值一提了。无论对谁来说,地球上已不再有小小的死亡空间,更谈不上什么生存空间了。这就是新的开始,只有这样世界才能重新开始。只有这样才有新的世界,独立存在,摆脱那些破损不堪的空间。要向世人证明:盯着空间企盼引发的是永恒的期待和寻觅,它们从来都在毁灭世界。让空间失去魅力,重新创造世界。我们,吞噬空间的英雄——空间吸食者,虚伪的中间空间吸食者。座右铭:不要空间,而要刺激——用刺激取代空间!——当然首要的是——狡诈!——我们要竭尽所能,在那个有意识的人返回时依然巩固他的表面位置,让它越来越高,让它扩张跨越边境。只有这样,围猎才会更加行之有效,才能把他从最大可能的空间里一步一步地赶进不断萎缩的最小空间里:最后从死角赶进零空间,再从那儿赶进负空间,再从那儿赶进负空间的底部,再从那儿赶进混沌空间,最终让他从混沌空间自然而然地回归垃圾。这一切应该引起一场轰动,能够煽动起上上下下形形色色的人跟着幸灾乐祸,并愿意参与这场围猎——当下那些独一无二的集体归属感。在黑暗最终来临的时刻,他应该彻底失去尊严,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悲情。因此,也不允许有孩子在场——他们会为某些事情而痛哭,会因这原本默契的皆大欢喜而闹腾。最后他的心灵或许会变得肮脏不堪,彻头彻尾,唯一一块不折不扣的污物。——他究竟有什么我没有的东西呢?为什么他被普遍称为“一个怀着其他忧虑的人”?“一个怀着其他忧虑的人”在我们祖国的语言中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所有三人

    一个英雄!

    首领

    没错。跟我们那个祖国的诗人写的诗句如出一辙:“唯有那些怀着其他忧虑的人才会成为英雄。”你说说,你为什么让那个人成为英雄,而把我看成对手呢?我只知道一首,也是唯一一首圣经诗篇——再多就没有了。——你们这些尊贵的人现在各就各位吧!切记:你们不准擅自行动,相互抬杠,相互吐火——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我们是野蛮之人,这对我们来说不是骂人的话。切记:你们可以为所欲为,只要它拥有自己的形式,自己的造型,我们必胜的自信。没有了形式,便走向邪恶,这就是他应得的下场。赶紧行动起来吧,奔赴各个战略要点。现在只会有要点,而没有小孩把玩空间和中间空间的儿戏!

    [一阵风刮过舞台,四个人身上的衣物和头发在风中却纹丝不动。首领退场。

    帮伙成员三

    (走向一边)我一直在看着他,而现在他在我眼里连一丝余象都没有。或者是因为成千上万的余象彼此重叠了。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空间分割吧?

    帮伙成员一

    我出去,到那条公路干线上,埋伏在昔日的萝卜窖里。

    帮伙成员二

    我隐蔽到沟渠里,躲在沼泽里的灌木丛下面。

    [两人一边相互挡住去路,一边抽着响鞭退去。

    帮伙成员三

    那我就带着对讲机钻进乱石堆里,在上面插一面红旗?要不穿上女人衣服,让人看不出是个灯塔守护者?要不我去挪动南面那条分水线?——我们到底为什么就不能善罢甘休呢?自罗马人撤离之后,自阿拉伯人撤离之后,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其实我们的优势早已为所有的民族所认可。世界属于我们,以这种或另一种方式。我们的财富早已遍布天下,我们的专家,我们的分公司,我们知道怎么回事,我们知道在哪儿,我们的程序,我们的缩略语,我们的密码,我们第二套和第十套住房。尽管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不能善罢甘休呢?我们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拥有最好的法律,极度发达的文明,最有魅力的女性,最受认可的心脏移植专家,厚得不能再厚的报纸,多得不能再多的诺贝尔奖得主、奥林匹克运动会冠军和在竞赛中获奖的建筑设计师,最完整的童话集,最神奇的诗人,最负盛名的画家,最勤奋的厨师,最分明的四季,最美味的苹果,最值得骄傲的历史,最确定的未来——尽管拥有这一切,可我们为什么还不善罢甘休呢?昨天夜里,我——在我独自一人待的时刻里,尽管作为那个所谓的梦幻强盗民族的一员,我还是能够承认这一点——梦见了一个国王,或者说梦见了一个国王的缺失。按照梦中的情形,有了一个国王,天下恐怕最终会恢复太平,太平是人生的乐趣,太平是理想。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善罢甘休呢?(他扇自己的耳光)想一想吧!——我在想:如果我们这个可敬的首领所指挥的军事行动正好与他刚刚描述的预期相反的话,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呢?会让人刮目相看吗?——我嗅出了阴谋的味道。——可是谁会来策划这场阴谋呢?——圣经中是怎样说的呢:世人与野兽有着相同的气息。(他扇自己的耳光)别再多想了。出发吧,前往老磨坊。或者前往那个被水冲刷的河中浅滩?或者前往当地的电视台?(他踉踉跄跄地退去,同时抽着响鞭,不时打到自己身上)

    [灯光熄灭。

    8

    飞地像开始一样处在始终自由的天空下。姐妹俩、人民和白痴走过来,一身农工的装束,手里提的篮子里装满了万年青、冷杉枝和早春花,花朵不大,却更显色彩斑斓。他们一边用这些花草枝叶装扮那矗立在荒野的大门,一边还唱着一首相当复杂的飞地民歌——一首描写风的歌——但很快就唱不下去了。

    人民

    他来了吗?

    白痴

    (跑向边境,充当侦察者)整个荒原到处都飘着扬起的尘土。不,那只是些空塑料袋。一些像月桂花环的东西滚动在他前面。不,那是被风扯断的灌木丛枝。(他回到大门跟前)

    人民

    在没有他的十四年里,我成长为一个成年的人民。正是他的离去才使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当他还在这里的时候,我虽然受到激励,不断促使自己奋发向上——这当然也符合我的天性——但他的存在同时又阻止了我奋发进取。他每天都期盼着我继续成长,这令我非常生气。只有在他终于离去的时候,我才能满足他的预期。他现在会为他的人民感到诧异。他走得越远,我在这里就越能茁壮成长。榜样人物在远方:我风华正茂。这样一来,我自己就成了周边其他民族的楷模。去年夏天,在我的建议下,首届世界永久和平大会在哪儿召开的呢?在这里,在我们这儿!绝大多数那些电影,有探险故事,有爱情故事,有中世纪和未来的故事等,又是在哪儿拍摄的呢?在这里,在这个独一无二的地方,尽管它什么也没有,尽管它空空如也。那么谁是那些最具异国情调的儿童读物中的主人公呢?是我,飞地人民!他现在回来了,挂着一身胜利的棕榈叶花环,这个横渡白令海峡的英雄,这个波希米亚的拯救者,这个从明尼阿波利斯归来的胜利者,这个海上钻井平台的灭火者,这个女皇的书法家,这个拉普拉塔的隐居者,这个马德雷山脉的失踪者,这个雪人的发现者。他会增强我的人民意识,还是让我的意识化为乌有呢?有了他,我们将会整齐划一,还是他在我们身边是多余的?他会来吗?还是他不会来?

    白痴

    (又一次跑向边境去侦察)没有人从罗马人桥上走过来。没有人在边境界桩旁等待。没有人在爱抚地拍着牧羊犬!没有人现在跳过护墙,丢了帽子。没有人现在消失在边境的树林里!(他和其他人跑着退去——那扇大门已经装扮一新)

    人民

    (在奔跑中)女叙述者,美貌,年轻:你在哪儿?我们又需要你了。

    [菲利普跑进来,将一个南瓜一般大的苹果放到大门上,当作拱顶石。很快退去。一阵风吹过那悬饰。

    巴勃罗

    (进入飞地,身穿长风衣,两手空空的,在边境前沿停了下来)啊,空间!在我的记忆里,这里始终是早春:蓓蕾溢彩流光尚无一片花叶,鸟儿的翅膀从阴影里闪现出光芒,绿油油的苔藓令人心旷神怡,而树林里则到处灰蒙蒙一片,就连那沙沙声和呼啸声也好像时而近在咫尺,时而又远在天边。这里永远都是早春。对我来说只有这里吗?这种沙沙声和呼啸声不是到处都能听得到吗?当时在戈壁荒漠里不就是这样的情形吗?那个先知,或者是谁当时坐在自己的岩洞前呢?从那种最微妙的呼啸声中听出了天使的嗓音,而且文献中不也记载着:当时正值早春时节。只是当时上帝或者其他人,在风中对先知或者谁所说的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美妙或温柔的话语,而是向他传达了威胁,针对的是这个所谓优等的人民,是地地道道的诅咒,谩骂,各种各样的毁灭方式。那么我们现在从这里早春的呼啸声中听到什么了?来吧,天使,另外一个!(他侧耳倾听)再也不走了。待在这里,直到那遥远的死亡。工作。研究。是的,自由自在地遵照便西拉的智慧之说:在自己的劳动中变老。不再充当胜利者,而要成为关怀者——当今的创造者。宁做一个有耐心的人而不是一个英雄。为我和这里的同胞创立法律,它们前所未有过,它们自然而然一目了然,它们也可以适用于任何地方和所有的人——也适用于我自己!别变得狡黠——锋芒毕露!这个被世界遗弃的飞地不再可能是我们的栖身之地。为什么不上台执政呢?要有对权力的欲望,因为这符合早春所激起的欲望。实施一种全新的、在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故而最理所当然的权力——像一场友谊赛一样的东西,它毕竟会产生影响。以一种在历史上还从未有过的方式热爱权力,这样一来,在全球范围内,这个词恐怕就获得了另外的意义,并且与有轨电车、小溪河床、市郊、第一场雪,或者与板肉、桌布、五行打油诗、多米诺骨牌,或者干脆与早春为伍。一定要建立另一个社会,不是现在这个要么躁动焦虑要么松弛懒散的社会——另外的建筑,另外的形式,另外的运动。谁会相信今天处在这个正确的时代——真的就处在这个时代呢——,除了一些运动员和短跑选手之外?在我四处游历这个世界的那些岁月里,这个问题始终伴随着我……(他侧耳倾听)完蛋了。我在风中压根儿什么都听不到了。而永恒不变的无非是我的厌世情怀。这是我唯一的法则吗?(他侧耳倾听)啊,现在是我的祖先的声音。你们说吧。(他侧耳倾听)“巴勃罗·维加,你在这里没有什么要寻觅的。立刻越过边境回去吧。到别的地方去展示你的流动奖杯吧。你栽下的那棵苹果树在哪儿呢?你亲手制作的那张桌子呢?你儿子在哪儿呢?你的后裤兜里塞满了奖牌、金质贝壳和银质蕨叶,还有本年度因一项新型沼泽地退水技术由远东西部科学院授予的‘浮士德’奖。”——你们说得没错:当年在那个强大的异国里,我赢得生平第一项八百米赛跑。当时,在各种荣誉的簇拥下,我曾经希望这胜利者的手中捧的是一束家乡的荨麻。我在加里西亚拦住受惊脱缰的怒马时,正好在校园里,而且是课间休息期间,人们为此上千次拥抱我,在离去时,我因为厌恶自己而大把地揪去自己的头发。几个世纪以来,从亚历山大·冯·洪堡[17]到赖因霍尔德·梅斯纳尔[18],人们都在徒劳地寻觅着雷亚尔河的真正发源地,而就在我发现这个源头的当天,我立刻就心满意足了,甚至连鞋带都断了,我对着整个曼萨纳雷斯高原大声喊叫,直传到雷亚尔城以外,出于愤怒,或者出于仇恨,或者出于对生活的厌倦。这不公平。——可是我并非一个恨自己的人,我把自己看作朋友,像一个父亲一样对待自己——不,不是像一个父亲,无论如何不像我自己的父亲。从那以后,我也真的渴望干出一番事业来,去干,去创造,去努力,而且也向往这样坚持下去,天天如此,永无止境;

    打造桌子,改良水果,熏烤火腿,庆祝复活节之夜?就我来说——只是某些别的东西符合我的心愿。我想要得到那份荣誉——“切记:追求名望并非罪孽!”,有人在一部电影里这么说道——取得一定的成就,我也打心底里暖洋洋的;只要我取得成功,我最先希望的,就是与人分享。和谁呢?尽可能多的人。而当没有人与我分享时,才会产生厌恶之情。——尽管如此,当我又从一辆凯旋车上跳下来,并且在人群里又被那样欢呼簇拥着时,直到此时此刻,还没有一个人会在一小时之后不令我感到厌烦的,也包括我自己。那样的场面愈宏大,陶醉之后的清醒也就愈发可怕。迄今在我的人生中,没有任何成功或者胜利的一天不伴随着罪责和死亡。——或许吧,迄今的一切都是徒有虚名的行为,而真正的壮举现在才等待着我去实施,因为在实施这样的壮举时,喜悦最晚在入睡前不会被苦闷和罪责感所替代?我的梦想不是追求一种像吉尔伽美什国王那样,或者像图坦卡蒙法老那样,或者像萨尔瓦托·朱利亚诺[19]那样,或者像格瓦拉那样长生不老,而是没有死亡的一天。——那么我的归来现在就要好好庆祝一番?这些白痴。只是被所有的人所遗忘,时至今日我却看到了人性和法则。噢,我们所有的人都各在其位,而我却是众人里的最后一个,模糊不清,难以辨认。睡一会儿吧!

    [他穿过舞台走向那扇被装扮一新的大门,同时有一片树叶从他身后飘过来,后面蹦蹦跳跳地跟着一只鸟儿——鸟儿后面又跟着一条无声无息的大狗——大狗后面又是一只更大的、更无声无息的怪兽——然后才是那个年轻美貌的女叙述者。巴勃罗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切,他靠着大门坐了下来,继续说下去,双眼紧闭,而这一群动物则从另一个边界退去,好像被绳子牵着一样。女叙述者靠在第二根门柱上;她穿着农工或农民的节日服装。

    巴勃罗

    飞地这儿的人们:我在远方常常多么渴望见到他们啊,见到每一个人,见到所有的人:渴望他们的真挚与粗俗;渴望他们既向往天空又脚踏实地的品格。然而,我现在感觉越是接近他们,他们就越发显得模糊不清。啊,我的母亲:她立刻会一如既往,吼着大嗓门,当着其他人的面要置我于死地,却又从远方暗暗地期盼着我,就像我是她唯一的救星一样。啊,她的妹妹:她会一如既往地扮演着那个经历过所有时代最伟大的爱情故事的年轻姑娘,足以与童话故事“睡美人”和《乱世佳人》中的爱情故事相媲美,而她早在十四年前嘴里就只剩几颗残牙,并且下巴上长出几缕蜷曲的毛须来。啊,我亲爱的表弟菲利普:他会立刻向我挥手致意,不仅捧着他那本当地编年史,连同所发现的石油、硫黄和菌类,连同世界飞碟射击锦标赛和搁浅的鲸鱼——以难以辨认的字体记载了一切——而且还捧着他自己出版的十四本诗集,而事实上,他依然还会像四岁时一样,跟在自己的母亲后面一瘸一拐,还会像当年在牛圈里一样,手里总是还拎着那个小板凳,每当母亲挨个儿给牲口梳刷时,他就站到那个小板凳上,就这样站着寻找着母亲的奶头,吮吸着奶汁。再说吧,啊,我马上就又要看到飞地人民了,连同那无法治愈的对眼,那弯弯曲曲的膝盖——这不仅仅是这里的山地所致——那副祭祀羔羊的神态,坚韧却永远沮丧。啊,那个飞地白痴,他又会一如既往,惊奇地打量着我,当然那是笨拙虚假的惊奇,而不是真实的惊奇,一种还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带来什么变化的惊奇。另一个社会?另一种解决方案。——来吧,最短暂的睡眠:比起我的跳台跳水、观测显微镜和计算机编程来,你始终更为可靠地为刷新世界色彩做出了贡献。世界色彩?游戏色彩。睡觉之前:不幸的结局。醒来的时候:清醒地继续玩色子游戏。

    [停止说话。风吹过场地。蟋蟀声?远方的、越来越近的口琴声和单簧管声?

    女叙述者

    (对着那个睡眠中的人)想一想。回忆吧。让我讲给你听吧。当初你被铁丝网绊住,那个白痴跑过田野,把你从铁丝网里弄了出来,然后你问母亲:娘,为什么这个白痴长着如此细嫩的双手?——像人民一样,你或许也带着他那天生的死亡目光,仿佛每一天都是他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天,然后在这样一天里,当着你的面表现出对生命不是没有意义的深信不疑,对宇宙中恰恰选中这个星球的深信不疑,对他,也就是人民,至高无上的永垂不朽的深信不疑。——像你母亲一样,当她有一次一声不吭时,那样的沉默与这个国度里任何一种所谓的沉默截然不同。——还在上学和学前班之前,她就让你一个人独自一天到晚待在飞地树林最深处的黑莓丛里采摘果实,直到天色很晚时才来接你回去,丝毫也不顾及你几乎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孩子,而你却在所有这些时刻里,或者是好几天?看到自己受到如此无忧无虑的保护,即使一个人,却不是孤零零的。——而且像后来一样……在那个星期天的上午,你们一块儿坐在草地之间的长凳上。——如此举不胜举——让我讲给你听吧。你是人民的一个孩子,一直都是。通往人民之路不是回头之路,而是向前之路。而那个白痴,就是你。(她踹了一脚将他唤醒。她的头发迎风飘舞,样子十分可怕)

    巴勃罗

    我认识你。

    女叙述者

    是的。

    巴勃罗

    你是瓦帕莱索城那个年轻的寡妇,刚刚接手了那里的港口酒吧。你是梅丽拉城的女走私犯,在夜色中越过边境将我带到了摩洛哥。你是马赛港那个少女,住在埃姆巴卡德城区第五栋楼二楼左手第一个房间里——这就是曾经的你。现在这样很公平!

    [在此期间,飞地所有成员悉数登场,穿着朴素的服装,人民和白痴演奏着单簧管和手风琴,菲利普扛着并挥舞着崭新的飞地旗帜,旗子的面料和颜色与头顶那自由的天空遥相呼应,透光,几乎是透明的。现在开始演唱飞地赞歌,先是独唱,然后合唱。

    菲利普

    当时风在白天吹,

    我希望那是夜晚。

    姐姐

    当时风在他乡吹,

    它把我吹回了家。

    妹妹

    当时风吹在家里冰冷的炉灶里,

    他希望风吹在春天的树林里。

    人民

    当时风是下降风,

    我躺在下面的战场上。

    白痴

    当时风又是一股上升流,

    和平的到来还很遥远。

    五人齐唱

    风在夜里吹,

    我希望那是白天。

    风在我家四周吹,

    它把我吹到了他乡。

    风撞击我的后背,

    我宁愿它吹着我的脸庞。

    风吹在我的面庞上,

    我希望它吹得轻柔些。

    风吹得轻柔,如此轻柔,

    而我的脸庞却已太苍老,

    太迟钝,太麻木。

    然后我梦见了儿时的风,

    但是从那里刮过来、吹过来、

    掠过来和呼啸过来的是

    历史之风,

    战争之风。

    菲利普

    另一首飞地风之歌的时代来临了!

    我今天从边境小桥上走过的时候,

    从下面的溪流里刮上来一股河流之风。

    然后到了第一栋房子前面,

    轻盈的和风将我俘获——

    巴勃罗

    [插进去。

    当我随后转弯的时候,

    今天在这儿刮起了

    主干道风,

    刮起了行动之风,

    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在此期间,空间排挤帮也不期而至,他们穿着那身僵硬、近乎白铁制的行头,却与他们以往那贴近对打的姿态正好相反:保持着夸张的距离;摆出一副对这个广场及其居民毕恭毕敬的样子;避让那里根本就没有要避让的东西;要是他们中某人变得躁动不安的话,就被其他人告诫要收敛一点——首先是相互阻止这帮人特有的不间断的单腿颤动,也就是说无论站着还是坐着总有一条腿在摇晃和抖动;最后停留在舞台纵深那块再小不过的空间里,犹如到了悬崖边上,小心又灵巧地展示着像屋顶工人一样的动作。

    姐姐

    (拥抱着巴勃罗)儿子啊,你居然在此时学会了唱歌。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你不会的东西了!

    妹妹

    欢迎回家,早春男人!那边大门上的早春花全都是我摘的,在外面的树林里。(对着这一圈人)再说呢,正如我所预言的那样:巴勃罗·维加和罗莎丽亚·李娜雷斯,或者阿尔穆德娜·佐默尔,或者不管她叫什么名字,你们瞧一瞧啊,是天生的一对啊。

    [一片稀稀落落的欢呼声,可以说,舞台纵深那个空间排挤帮成员也跟着欢呼起来。

    巴勃罗

    [朝女叙述者看了一眼,目光又移开了。

    女叙述者

    [也朝他看了一眼,目光又移开了。

    巴勃罗

    [目光又回到她的身上。

    女叙述者

    [目光也又回到他的身上。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距离,成为夫妻;停止对视。

    菲利普

    (从地上扶起他表哥,显得很吃力。然后说道)从今天起,我期待你也能如此,而且更上一层楼,天天如此。

    人民

    (跟巴勃罗握手)你简直就是个怪人啊。(退到一边)永远就这样怪下去。——一个多么喜庆的日子啊。(退到一边)但愿又是一个工作日就好了。——你是一个高贵的人。(退到一边)我干吗需要一个高贵的人呢?——你一来,一切都变样了。(退到一边)最好是一切都保持原原本本的样子。(他当着巴勃罗的面磕出单簧管里的口水)

    白痴

    (揪着巴勃罗的头发,拽着他的大衣,将旗子从他的两腿之间扯过去……然后凝视着他,而且可以说是在预言)你会把这些为你准备的彩带扔进沟里去。你会在你的凯旋门上撞破脑门。你会让那些仰视你的面孔一个个从你身边扭过去。你会转身离去,永远不再回来。

    [相反,巴勃罗在女叙述者的推动下,一而再,再而三地迈步穿过那扇大门;站在大门里伸开双臂;抚摸着大门上的彩带;在那个南瓜一般大的苹果上咬了一口;从白痴手中夺过旗子插在大门上方。一阵风吹过舞台。

    女叙述者

    [跺着脚或者拍着巴掌,仿佛在给他打着节拍,场地上所有其他人,也包括那些空间排挤帮成员,都跟着打起拍子来。

    巴勃罗

    从今天起,这里不再是一个飞地,而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地球上所有其他国家都已承认了我们是独立区域,是独立国家,是如今世界上1007个国家中的一个新成员。我们要利用这一点。再过一百年,即使地球上只剩下漆黑的呼啸,也要通过我们当今这个时代,让被称为阳光、色彩、图像、舞蹈、音乐、声音、幽静和空间的东西传承下去。从今天起,你们,恰恰是你们,这些长久以来对空间无所适从的人,这些天生就长着一双对眼的昔日的飞地人,要散发出这样的光彩来,作为新型民族屹立于其他民族之中,这些民族此间全都分崩离析,成为一个个宗派,民族越大,宗派就越多。我不会再离开这里了。我要为我们的国家创立一部宪法。一个在这里适用的法律,一部又一部全都是新的。没有这样一部新的法律,阳光、色彩、图像、舞蹈、音乐、声音和幽静在当今的历史条件下只会是偶然的,缺少活动空间和基础。一部法律,它不是限制生存,而是替代生存,或者既限制又替代生存。如果我谈起生存或世界的话,那我所指的是其他一些东西,并非当今人类的总和!一部为每个人发现、昭示、给予适合他的空间的法律。有了这个法律,你们不会再偶尔地说出“好极了!”,而是直言不讳地说个不停:“这样好。好得很。”如果我在这里能够如愿以偿地创立这部新法律:同胞们,这将是一场空前的胜利,它与我此前的种种胜利截然不同,绝对不会使我陷入毫无止境的忧郁之中。人们就会在这里一辈子都怀着一种独一无二的明亮的思想,而不仅仅是我一个人。你们现在已经看到了这一思想的火花:此时此刻,在这早春时节比比皆是。你们看呀。

    [在他演说期间,从舞台纵深处传来一片喧闹声,并最终转化为谩骂、咆哮和骚乱。那个有意识的末代皇帝登场,地地道道的黯淡无光,每走一步还会失去一分光泽,被一个年轻女子,也就是那个女难民搀扶着,她同时还费力地拖着自己的家当。他们拐来拐去朝着那扇大门走去,国王边走边那样夸张和可悲地展示出自己“最终的姿态”。然后他紧紧抓住大门,仿佛那是一个避难所,一只母鸡?夹在胳膊下。接着一声枪响,国王瘫倒在地,那只母鸡?跑走了。女难民在最软弱无能的菲利普那里寻求庇护。此时空间排挤帮已闯入场地,转眼间就把国王的尸体连同权杖和王冠弄走了。那个首领又返回来,趾高气扬地站在大门口。

    首领

    随着这具尸体的消失,地球上最后一位国王也消失了。而且随着这个国王的消失,那种思想也消失了,或者说是满目疮痍的思想碎片,它以“王权”的名义哆哆嗦嗦地穿越当今的世界。剩下的只是这四个纸牌国王了。一个既有土地又有臣民的王国这样的东西,这个末代国王反正早已不再拥有了。他只能在世界的边缘像鬼魂一样出没,从一个边境被驱逐到另一个边境,这个犹太人意义上永久的国王,昨日还是电影里的群众演员,今天却成了一个鸡贼。如果说昔日那些疮痂病患者从世界各国前来朝拜他的一个个前任者,以求让国王之手摸在头上祈福祛病的话,那么他自己就是疮痂病和疥疮患者了,漫无目的地游走于世界各国,期待着有人将手放在他的头上。而他现在恰恰落入你们的手里,流落到这个绰号叫“国王避难所”的地方。然而,即使对他的尸体来说,这里也不再是那样的地方。无论在什么样的地图上,埋葬地球上这个末代国王尸体的地点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也被人从那梦想的地图学中,也就是那无休无止的、幼稚可笑的转世和所有那些蛊惑人心的再生的温床里抹去了。“那些与国王息息相关的东西”,这虽说曾经是对那个特别的现实的描述:“国王之路”曾经是现实之路,“皇家球队”通常都打最强大的比赛。可是从今天开始,这王权已经死亡了,死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它不再可能变成幽灵。提起“国王”来,你们会想到什么呢?稻草人。再加上百搭和爱斯。吞食人肉。46码鞋。踩着舞伴们的脚。血友病患者。提前退休者。穷途末路。难道不是这样的情形吗?国王游戏已经玩到头了,难道不是吗?你们的新游戏长存,你们全新的游戏长存。你们的新法律长存,就连边境那边的我们也在迫切等待它的创立。在古代雅典人那里,当那个新的立法者出现时,那些国王也就完蛋了。新古典时期长存。(他将那顶此前一直搭在背上的王冠挂在大门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在挂一只铁皮盆似的,随之退去)

    人民

    “王国”、“El Camino Real”(皇家大道)、“Mancha Real”(皇家污点)、“Real Sociedad”(皇家学会)、“皇家学会”、“国王与我”、“El Pueblo Real”(皇家子民)、[20]“皇家子民”、“皇家监狱”、“皇家赤脚女人”:其实都是些美妙的词语,富有乐感的词语。

    白痴

    明天国王将会在我的茅舍里吃晚饭。他将会向我展示他的王后与王子们的照片。然后我们就会收看皇家电视节目。到了后天我将会等待着皇家的来信。

    女叙述者

    (对着菲利普)编年史作者,档案管理员:你都记录下来了吗?

    菲利普

    (朗读着,女难民也跟着他一起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港口水池里漂浮着一支铅笔。从纳什维尔开往新奥尔良的公共汽车上,有人在翻阅体育报。山区里现在已经是夜晚了。新地岛和西藏正下着雪。月球上,一大块石头正滚入火山口里。阿留申群岛上,有八座火山正在喷发烈焰。

    空荡荡的奥林匹克体育场的草坪上放着三个球。(转向女难民)每个难民都可以在这儿获得庇护。你愿意留下吗?

    女难民

    愿意。

    菲利普

    留在我这儿?

    女难民

    是的。

    菲利普

    可是我一事无成。我连学都没上完。我的房子——我母亲的房子——抵押给了对外空间利用银行,花园里所有的树木都被田鼠连根咬坏了。迄今为止,我输掉了每一场比赛、每一次打赌和每一次诗歌比赛。我在过去十四年里所撰写的地方编年史尽是斑斑墨渍。哪怕是最丑陋的女子也都远远地躲开我——如果万不得已的话,她们会拐进一片萝卜地,穿过两片沼泽地和三个布雷区。我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失败者和无用的人。

    女难民

    这样也好。最好就这样。(两人相互拥抱,接着巴勃罗和女叙述者也拥抱在一起)

    巴勃罗

    我们的出发点和基础:渴望和正义。我们为整个国家的目标:梦想与工作;Sueno y trabajo(工作与梦想);Trabajo y sueno(梦想与工作);[21]职业与梦乐。我们的期限:适度!我们的新法律:一部令人快乐的法律。如果有法律闭口不谈的东西,那正是它的优雅之处。

    [所有人快速退去。

    [灯光熄灭。

    9

    在始终自由而晴朗的天空下,情景进一步扩展。这时,女叙述者走进来。情景的扩展首先是搬走舞台地板,就像要露出下面更深的一层来,同时在这里又出现了一只轮子的部分,一只远比开场时更大更华丽的轮子,又出现了一艘整装待发的小船的部分。那扇大门在舞台纵深处有了一个对称物,这个对称物更显霸气,装扮它的不是彩带而是金光灿灿的东西,而且有一道大门栅栏,后面显而易见是一片特殊的新辖区,对它来说,前面的情景不过是前场而已。女叙述者在扩展现场充当指定位置的人。

    女叙述者

    时光流逝,飞地并没有扩展自己的边境,却成了一个辽阔的国家。地下层一天一天地向上隆起来,最终挺进另一片领域,就像是一片海底,一头鲸鱼的背露出了水面。这是那个人的杰作,他就是我的丈夫。我们国家目前实际上是地球上唯一自由且空旷的地方,人们远道而来,就是要让人家来帮着清除他们脑子里的堵塞物。每一位来访者,即使他在抵达时说:“这么小!”可临别时他都会回头说道:“多大呀!整个世界!”来访者?丈量尺寸的人。目测尺寸的人。呼吸清晨新鲜空气的人。这片飞地成了一个帝国。是的,一个帝国。因为我看到的是这样,我也这样去讲述。今天一大早,在那些露珠中,草丛里的露珠是唯一呈青铜色的。一张木桌是灰色的。一把铁锯锈迹斑斑。一只羚羊与一只兔子嬉戏,兔子旁边站着一头狮子,与此同时,佛陀圆寂,鱼儿大叫,地球抖动,乌鸦黄色的嘴里衔着一颗核桃。身在一个帝国里,这就意味着,眼看着各种日常现象都被打磨成水晶。(对着自己)别下定义。讲述吧。也多亏了你的叙述,这里目前才是一片如此辽阔的国家,这里目前起作用的是另外一个历史。——如果人们自然都这么想就好了。尽管我作为漫游叙述者足迹遍布世界各地,但我还从未遇到过一个民族如此缺乏信念地安身立命——而信念则不同于那毫无疑义的、盲目的希望——一个民族,好像它自古以来渴望的无非就是走向灭亡,为了这样最终和它所有那些失败的、惨死的和默默死去的祖先融为一体。这个民族只愿意听关于祖先的讲述,尤其喜欢听他们遭遇的灾祸、疾病、精神病发作和饥荒,只有在描述他们那些可敬又可怜的祖先弥留的日子、最后的夜晚、垂死的挣扎和死亡的惨叫时,这个可悲的民族的眼里才会闪现出光彩来。毋庸置疑:不是我的叙述——唯有法律才能改变这一切,刑法,它们惩罚的就是如此热衷于从乌鸫到乌鸦世界的民族苦难史!为了更伟大的生存,眼下已经万事俱备——唯独少的就是这个法律——只是那个预先指定的当地立法者恰恰就是飞地民族一个值得尊敬的儿子。一个出众的男人将我引回了家。引回了家?他终于到达了所有那些令他十分沮丧的功名、利禄和辉煌的彼岸,没有被浮士德先生追逼,没有那种病态的创作欲望——而且每天早晨都会这样开始,仿佛他,仿佛这个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一如既往。我对他说:“多亏了你,这里才有了让人效仿的东西——看看那些所有从外地来的优等生!”他会回答道:“让所有的老师和优等生都见鬼去吧。杰作不过是见不得人的勾当的另一种表达。”每天早晨我都必须更深地呼吸,为了呼出我丈夫体内对他自己的怒气,激励他继续工作。恶性循环:我越使他接近目标,我就越为他感到担心。他越是追求,我就越觉得这种追求不对头。他是遥远和辽阔的化身,但同时哪怕遭遇微不足道的挫折的时候,又想把自己和世界炸得粉碎。如果说他今天是个“怀有其他忧虑的人”的话,那么第二天早晨他就会完全变成一个被最琐碎和最微不足道的忧虑拖累的人:“今天我的鞋带会扯断吗?花园的门锁好了吗?皮肤上的这个斑点是癌症的征兆吗?”他为这个国家创立的法律同样对他个人也是必不可少的。不然的话,它还会在这里令人沮丧。它会在这里令人沮丧?别问了。叙述吧。

    [在她说话的时候,不断有陌生人,“来访者”穿过舞台。最后女叙述者加入他们的行列,和他们一起退场。

    [灯光熄灭。

    10

    这个国家在自由广阔的天空下。春天。寂静。乌鸦嘶叫。原来那扇大门上罩了一层黑纱,“被发掘出”的小船和车辆也被遮盖起来,像是用工地遮篷或者汽车防雨罩盖的。表兄弟俩分别从两侧登场,穿着丧服,手执两根点燃的蜡烛,登场后将其吹灭。

    巴勃罗

    现在我们是这个家族仅剩的人了。

    菲利普

    我要不了孩子。而你则不想要孩子,依然不要。这样也好。这也自有它的道理。

    巴勃罗

    你应该叫“常有理”,或者“强词夺理”。

    菲利普

    维加就是河谷低地,“河谷草地”的绰号就叫“常有理”。

    巴勃罗

    失败得越惨痛,意义对你来说就越肯定。各种情况越是充满敌意,对你来说就越理所当然。世界越是令人厌恶,你就越发高唱生存快乐之歌。胡闹越是令人沮丧,你就越发满心欢喜地相信命运。我们俩生活的日子也好长了,你的损失、痛苦或是耻辱一天比一天多,而你却这么高兴,你甚至不感到一丝惊讶。——那么现在讲一讲你的母亲是怎样死的,从头至尾,任何细节也不要放过。

    菲利普

    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你在自己母亲临终前逃跑了。当时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三天三夜,甚至在最偏远的角落里都可以听到她的喊声,而你却将自己关在你那隔音工作堡垒里,继续苦思冥想你的世界法律。

    巴勃罗

    不,当我一筹莫展时,我整天整夜都在那里睡大觉,一如既往。但是当我醒来时,我的工作的确就有了进展。

    [两人停止说话。风短暂地刮过舞台。

    菲利普

    当年,我们的母亲在同一天夜里生下了我们,现在她们又在同一天夜里死去。——是的,在迄今为止我所经历的所有事件中,母亲的死是最令我感到高兴的。没错,当时我日日夜夜都守在她身旁,但并非出于作为儿子的义务,而是因为极度的关注:我不想错过任何瞬间。当她开始垂死挣扎时,我更近地凑到她跟前,将身子更深地俯在她上方:没有比这更甜美的一幕了!她的最后一夜是我喜悦的时刻。如果说我当时看到了某些豁然敞开的东西,那它绝对不是什么坟墓。是的,没错:窗前有只小枭在号叫,但这并非不祥的呼叫。拂晓时,母亲伴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喘息、怒号的呼吸、哀诉的呼吸一步步地远离人世的时候,屋外的苹果树却纹丝不动,但是这也不意味着什么,根本不意味着什么。刚才还紧握着我的那只手从我的手里滑落了,母亲做了垂死的挣扎,死亡的汗水四下飞溅,我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想实实在在地捕捉到每一个瞬间,吮吸每个瞬间,舔舐每个瞬间,收集每个瞬间,筛滤每个瞬间。之后这个世界变得多么广阔,多么广阔。而我变得多么富有,多么富有。(他胡乱敲击一只吹弹式口琴)

    巴勃罗

    对我而言,那些垂死的人都是扫兴的人。认识我母亲的人都知道,她作为垂死者,恐怕会无所顾忌,要让她身边的人显得更坏,更有负罪感。要是我在她弥留之夜里守在她身旁的话,那她恐怕会背过身去面朝墙,直到生命的尽头,她临终前的每一声呼噜或许都是为了再责备我。“你摆脱了我,这下可高兴了。”“你从未爱过我。”“你跟你父亲一样。”“你没有为我的兄弟们复仇。”(他从大门上扯下黑纱,上面还装饰着用早春花编织的彩带)为什么你们向来都和死亡一起跟踪着我呢?在我的工作日复一日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我为之而发出的欢呼却夹杂着那种死亡的强迫感,欢呼声越响亮,这种感觉就越阴森。然而,多亏那个当我妻子的人,我此间热衷于“连续不断的状态”,于是在最近一段日子里,除了有两个死亡的母亲萦绕之外,又有了第三个念头加入其中:长生不死的念头。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相信人会长生不死。我只是开始理解,恰恰是基于我的欢呼和我的恐惧之间的转换,这样一种念头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功勋卓著的吉尔伽美什国王最后也开始寻求长生不老之术,结果生命垂危,因为他没有追求到长生不死,这大概就是我们最早的史诗吧。然后是古埃及的法老们,他们的权力越是光芒四射,每个人对于横渡永生之海的筹备就愈加坚决、缜密,同时也更加疯狂。看一看他们的死亡之船吧:这就是准备好了要克服到达永恒的生命地点之前的千难万险。每一次横渡,从现世的死亡启程,经过长久而危险的航程,最终到达彼岸长生不死的地方,法老都为他的渡船设计并让人建造出包括工具、武器、口粮和卫兵在内一套如此丰富和精巧的齿轮机械传动系统,以至于这个系统在创造力方面远远超过当下任何为生计和生存而设计的系统。在整个人类历史上,再没有比那种国王对死亡的恐惧更全面和更加目标明确的能量了!再没有更强有力的绝望了!(他一把扯下罩在那小船上的帆布,它虽未完全竣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为高大和绚丽,那辆单驾轻便马车或者两侧有栅栏的马车或者贵宾豪华马车会同样如此吗?它……)是的,我就是这样理解那种长生不老的念头的,它首先是当时那些统治者所梦寐以求的,只是关系到他们自身,出于无比巨大的恐惧。你想象一下,这里是某某法老的超度之船,在下水试航之后的四千年岁月里,它越来越深地被埋在利比亚的沙漠里,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来,船体内部早已腐烂或被洗劫一空,这一情形会告诉你什么呢?死亡的恐惧,是最纯粹的,长生不老的能量,是更纯粹的。

    菲利普

    这两点对我来说都很陌生。

    巴勃罗

    可你不是曾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吗:“现在和现在,二者在互相残杀。”无论怎么说,这种习以为常的时间会要我的命,用它的现在和现在,用它这样的现在,和这样的现在,用它早晨的狭隘和晚上的宽广,颠倒过来,今天和我在一起,明天却又反对我。在我看来,这种普通时间的变化无常并非出自我,而是出自它,也就是这种时间——出自我们这儿现在的时间——出自我们特定的当下和时代。我们的日常时间赋予我们一切,现在是那种统一的陶醉,现在是分崩离析,一切的一切——唯独没有分寸或结果——确切地说,是掌握分寸的才能,人们不就是这样说一个合理分配时间的斗牛士吗?这个现在的时间是一种地地道道的专制时间,不允许我们成为它的伙伴或者参与者。甚至连终极时间这样的东西都不会作为安慰向我们任何人招手,而在这样的时间里,每个人至少不必可怜巴巴地独自死去——就连终极时间也已经过去了——而是时间现在正慢慢终止,跳向远方,拖着沉重的脚步,停滞不前,翻着跟头,带着一种可怕的无限蜿蜒向前,而在这无限之中,我觉得自己更加有限,更加短命。这个现在的时间,正像我们正在经历的,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时间。当我想到长生不老时,那么它就会迫使我寻求一种新的时间方式,并且为了证明它,同样要寻求一种新的法律。

    菲利普

    我所熟悉的这种时间是我的朋友,或者对我来说是我的上帝,伴随着每一次失败越来越强烈。那会是什么样的悲剧呢,我这样想象着,假如我突然之间交上好运和取得成功的话。

    巴勃罗

    你以你的时间所经历的历史,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独一无二的。但是我,而且不单单是我,则需要为一种新的时间方式创立的新法律。十分紧迫。而且这是可能的。我会做到的。或者凭空想象。易如反掌。完全易如反掌。而在我如愿以偿的时刻,这种愚钝而漫不经心的现在时间就会获得一种史无前例的秩序。一种发现者的秩序。是那种意义上造成无序的反面,比如说一个高尔夫球场会使一个地区变得混乱不堪。

    菲利普

    你的法律令我感到害怕——还是留给你自己用吧。尚在它完成的当晚,你就会纵身跳入埃特纳火山或者一头栽进地球上最后一个粪坑里。

    巴勃罗

    有可能——是的,有可能。而且有可能,我要把你们所有人都一起拽上。

    [灯光熄灭。

    11

    这个国家始终还在自由的天空下。正值夏季。舞台背景发出亮光,而背景之后还有背景。蟋蟀声。工作——船只、车辆等——几乎已经完成;大门两侧分别栽了一棵低矮的桦树;后面的对称物宛如一座纪念碑闪闪发光,而地面射灯从纪念碑起延伸向纵深,就像是飞机跑道;也许在另一侧,延伸向远方,是一片麦田的一角。刮着夏日的风。空间排挤帮此刻越过田野闯入场地,穿着他们那僵硬至极、白铁制的空间排挤制服,制服发出相应的声响。风突然停了。甚至连那一个个东西都仿佛惊呆了,尽管他们暂时只有三个人,那个首领不在其中。他们不仅拖着罗网和绳索,而且还有专门的吞噬空间、吸食空间和灭掉空间光亮的器械,这些东西从来就没有人见过。他们此刻共同发出了战场乌拉声,帮伙成员三有点迟疑,呼喊声中夹杂着一丝近乎友好的口气。

    帮伙成员一

    和平年月里我们却在战争中。

    帮伙成员二

    残忍会再次笼罩在地球上。

    帮伙成员三

    一定要剥夺这个国家的名誉。它甚至不应该再有自己的名字。它和它的居民必须被贬为纯粹的数字。这里的向日葵从今天起必须改叫雅葱。皇家河流改叫塞克河,也就是干涸之河。菲利普·维加要更名为弗朗兹·苹果树,巴勃罗·维加要叫做默泽斯·梨茎。雨水洼上的小木桥统统都要被炸掉,篱笆板条统统都要被毁掉,中间区域统统都要被熏干并堵塞。本地的棕榈树要被推上战争审判台。乡间的麻雀要被涂上一个猩红色的斑点。

    帮伙成员一

    你又一次打偏了,三次了。

    帮伙成员二

    你忘记了为我们辩解的那个东西:形式。

    帮伙成员一

    我们毕竟也希望拥有一部新的人类法,而且要集体来创立。我们不愿意再充当被误解和被仇视的人。我们在各民族中是多么孤独,几千年来都是如此,而同时又是多么需要关爱,多么充满温情。昨天我还梦见了自己是圣人马丁,并且将自己的铁皮大衣的一部分赠给了挨冻的乞丐。(他熄灭了一盏背景灯)

    帮伙成员二

    我的童年是在一间木棚屋里度过的,在学校里也曾经让人抄袭过,熟知诗人贡戈拉[22]的所有诗篇,服兵役期间没有害过一场病,在肯尼迪、卢蒙巴[23]和安东尼奥·马丁斯身亡时掉过眼泪,昨天还跟人合唱“我们在河边相遇”,刚才又为了观赏一朵夏日的云彩做出了立正姿势。(他熄灭了另一盏背景灯:那扇大门消失了,栅栏像蜘蛛网一样被风吹走了,那片麦田卷起来了,并且不复存在……)

    帮伙成员三

    我是吸音器的发明者。(他用一件器具表演起来,在操作器具之前,他的喊声具有立体效应,之后渐渐消去)我是图片射击装置的发明者。(他用一件器具表演起来,彩色图片在舞台上来回移动,它们相继被射落下来)我是自动伐木机的发明者。(他用一件器具在那两棵低矮的桦树身上表演起来)我是单维眼镜的发明者。

    [他给自己和同伴们戴上单维眼镜,在观众眼前,舞台上最后剩余的背景空间也收缩成了线和点。

    帮伙成员一

    这里有如此多的无人居住区。

    [他让那只船沉没或者变黑,眼镜摘下又戴上。

    帮伙成员二

    废弃了,荒芜了,杂草丛生。那几个结构摇摇晃晃。毫无价值的作品。就为一天搭建的,纯粹是摆设而已。

    [他准备去掉——眼镜摘下又戴上——这扇农家大门上的装饰物。

    帮伙成员三

    从这里会产生新的福祉——请原谅,这个词对我们来说禁止使用,否则就要被革出帮门——我纠正自己:从这里会迎来新的追求,第三种风,绳索的断裂,新的启程?

    [他把那个大车轮子扭来扭去或者“搞得乱七八糟”——眼镜摘下又戴上。

    [首领登场。

    首领

    今天我们必须抓到他。不然的话,从下一场开始,历史就会在没有我们的情况下继续下去。现在或者永远都不行。迄今为止,我们之所以没能阻挡住他,不是来得太晚,就是来得太早。跟创作一首诗、一次拥抱或者一个舞步一样,在对付不共戴天的仇敌时,首先也要抓住正确的时机。这家伙来了,我从指间到脚趾都能感觉得到。在此期间,我们并不是空间排挤者、领域吞噬者、恶霸——而正是他,这个正义和法律的探寻者。没有我们这些冒险家的世界是无法想象的。如果我是毕达哥拉斯同代的人,我会阻止毕达哥拉斯定理的产生,而且永远都不让它问世。要是在乔托那个时代,我就会阻止他那样描绘人的社会,因此也就阻止了描绘在他之后所有可能的人的社会。我恐怕会在弗朗西斯科·彼特拉克离风口山巅还有很远的路上设下埋伏,这样在他之后,也就不会有人以其开拓者的方式说出“我!”了。而歌德也许会被我这个天然的死敌逐出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几乎不再有什么名分,这样在他之后就不会有人再以成为歌德式的人物自我标榜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被这些人物所吸引——只是我不能忍受,我的现在和他们的现在恰好重合了。这就是让我成为亡命之徒的原因。它要遭到毁灭。就是这么想的。可是话说回来,在我这里,它开始其实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还在孩提时代,我就想拥抱整个世界。只是每次我都抓得不是时机,不经意间给别人造成了痛苦,久而久之,谁见了我都事先回避。或者我本想兴致勃勃地指向远方的地平线上,却无意中将我旁边的人撞到了一边。没有空间感!大家都这么说我,但我除了想让大家高兴之外再无别的念头,不管是谁,就是要讨他喜欢,讨人喜欢,取悦他人,这是最纯粹的快乐。可在这期间,我在地球上已经很久都看不到我还愿意讨好的人了,一个也没有。这样一来,我很快就踏入了我的另一条人生轨迹,并乐在其中。我成了伟大的吞噬空间者,遮蔽太阳的人,射杀天蓝色的人。(他照样去做)是的,一开始我还怀着最美好的愿望张开嘴——为了让别人快乐,使他们开心,使他们得到慰藉——但是人们还在我开口说第一句话之前就吓得直往后退,如同面对一张死人嘴巴一样,那么我接下来除了证实自己的形象名副其实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变得凶残,去报复他人?我或许会成为一个善良的魔鬼,结果却成为一个邪恶的魔鬼,与人为敌,而这使我感到振奋。感到振奋?是的,感到振奋!——我多么帅气啊。我不帅气吗?你们也很帅气。我们这些冒险家都很帅气,比任何一个被告都要帅气得多。

    帮伙成员一

    他来了。

    帮伙成员二

    他们来了。

    帮伙成员三

    他拿着一个直角三角形来了。他翻过温托索山来了。他带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来了。两人穿着银鼬皮大衣和马刺靴。他终于来了。他们终于来了。

    [罗网等东西向他头顶抛去,这帮人随即撤退。这时,巴勃罗和女叙述者登场,穿着夏日的农装,光着脚,舞台上那些东西又恢复了原先的位置和光亮。

    巴勃罗

    节奏已经在我心中,如此清晰,甚至连那个完全怀有敌意的蒙昧主义者无疑也会明白这部法律。现在我已经恨不得一口气说出什么是公平来。我要创立这部法律,就像一个奇特的乐师创作他的音乐作品一样:在他演奏的每一个节奏里,就已经出现了接下来的节拍,而且是预先确定的。我现在缺少的只有耐心,比如一个白痴的耐心。或许干脆就是一个孩子在这里拍着手,敲打节奏。而我现在最缺少的,是找出适当的距离,以便使法律演讲同时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画面展示。没有画面就没有法律。新的法律一定要看和被看。盲目的法律多得是。好吧,现在进入距离,适当的距离。它在哪儿?(他用场上的几件东西比画了一番)太近了:不再与其他东西相连——太远了:虚假的和谐。

    女叙述者

    那不是距离。那是观察。今天谁还会观察什么呢?教皇是否会正确地观察什么呢?简单的观察现在却成了再困难不过的问题。只有你具备观察的能力,你才会让战争变得不可能。

    [空间排挤帮悉数走到亮处。

    x巴勃罗

    你们还存在着?

    首领

    我们会一直存在下去。我们多子多孙。

    巴勃罗

    欢迎来到这个国度。每当我精疲力竭的时候,你们就来了,为了给我致命打击,可这样一来,我又一次重新振作起来了。

    首领

    你不仅跟我们完全一样,而且更坏。我从小就在观察你,派出我的密探盯着你。三岁的时候,你在那边的斜坡上将你表弟的脑袋按进荨麻丛里。七岁时,你说服母亲给牛奶里掺水,然后再用马车拉着牛奶送往合作社。十二岁那年,你打扑克时骗去了你们那个白痴整整一个月的零花钱,他当时连“三”都不会数。

    巴勃罗

    继续说吧。别停下来。

    首领

    在萨拉戈萨附近的埃布罗河里,[24]一个溺水的女人紧紧抓住你,你却用双腿将她踢开。在波士顿的大学操场上,你在投掷标枪时故意击中一个人的眼睛。当印度大使的夫人因为你要割开动脉时,你反而递给她一个剃须刀片,然后一个劲儿地嘲笑她,直到她最终这么做了。

    巴勃罗

    (继续在寻找着距离,测量,画线,把物体连接起来,越来越夸张地在空中比画着)别停下来啊。说下去吧!痛痛快快地倒出你的仇恨,别遮遮掩掩的!

    首领

    你就是想摆脱我们,就跟我们想摆脱你一样,只是你嘴上不明说罢了。无论你做什么美妙和伟大的事情,都是别有用心,就是要把我们从你的路上扫除掉。你的这番用心,第三个浮士德和第四个梭伦先生,在修建堤坝、轰击原子核、设计新游戏的时候甚至是你的主导思想。是什么东西驱使你如此不断地开拓呢,那就是嗜血成性。

    [其余三个帮伙成员此间悄无声息地站到那些物体和巴勃罗测量的距离及尺度之间,好像别无用心,心不在焉,帮伙成员三更是笨手笨脚,几乎有点儿讨人喜爱;最后三人不约而同地蹲在观察对象前,脸上挂着如痴如醉的微笑。

    巴勃罗

    (继续听任这一切)好热啊。——越来越热了。它会的。——它来了。——它形成了。(对着首领)来吧,最后一击,嘴上再加把劲儿!

    首领

    总而言之,不管你有什么想法,向来都少不了你那永无止境的别有用心,这就叫做死亡。因此,你是我们这里所有人当中最肮脏的一个。因此你是不可救药的。因此死亡就是你唯一的法律。

    巴勃罗

    (倾听他说话)炎热!——炎热至极!——它出现了。——那个图像。——那些图像。(他跑向首领拥抱他)兄弟。我的兄弟!(他开始用一支巨型粉笔在大门上画起来。粉笔折断了。他又重新尝试。粉笔折断。如此等等。一声愤怒的叫喊)卑鄙的世界。邪恶的东西。荒谬的法律。丑恶的美丽。钟情的破烂玩意儿。厄洛斯的渴望。死亡万岁。永远不再要法律。战争,划分地盘。让我们消失。千疮百孔的小船!千疮百孔的大门!千疮百孔的马车!千疮百孔的世界!你们别打扰我了,所有的人!

    [他边说边用拳头捶击自己的脑门,将脑袋撞向地面等等,把摆在大门上方的王冠高高地抛出去,就连女叙述者也被推开了,被挤到一边去——只有空间排挤帮成员安然无恙,他们似乎在为他的神志错乱打起节拍。

    女叙述者

    (先是劝解和制止,然后转向那帮人)你多丑啊。首先是你。(对着帮伙成员三)你稍微好一点。(对着首领)你多丑啊。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如此丑陋的人。看到如此丑陋的嘴脸,恐怕连象人也会耷拉下象人耳朵罩在眼上。对于你的丑陋,有必要创造一个全新的词语,一个根除丑陋剂词语。你如此丑陋不堪。你们如此丑陋。丑陋,丑陋,丑陋。由于你们的丑陋,你们会被就地从这个世上抹去。你们的历史结束了。我破译了你们的密码,闯入了你们的程序,现在我要将这一程序删除,连同你们这些丑陋的家伙,三个丑陋的家伙,成千上万丑陋的家伙。(她向舞台上空发出一个信号)熄灭灯光。关闭开关。拔掉电源。

    帮伙成员一、二和三

    (恳求着)姐妹。姐妹!小姐妹!

    首领

    (同样如此)兄弟。兄弟!小兄弟!

    [一道恰到好处的灯光闪烁,然后空间排挤帮成员消失了。她扇了巴勃罗几记耳光,用拳头击打他,才使他又清醒过来。

    巴勃罗

    你夺去了我的兄弟们,我的接替者。

    女叙述者

    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如果再回来的话,我每次都要靠着讲述把他们又赶走,而且每次都换个花样。地球上越来越多地挤满了这样的入侵者,不仅来自敌对的邻国,而且还来自陌生的星球。

    巴勃罗

    我刚才的破坏并非出自愤怒,而是出自我内心的一道裂痕,一种犹如天生的无根无底。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整体。奇怪的是,这道裂痕从未在与人打交道的过程中爆发过,而始终只是与物体打交道时才会这样。而且没有一次是在面临什么重大、复杂和棘手的问题时爆发,而总是在面对一些琐碎、长久熟悉和易如反掌的事情上才会如此。我的钥匙掉在地上——一个圆规铅芯折断了——我找不到袖头子:这个世界乱了套。我正走在一道楼梯上,眼前浮现的是宇宙的和谐,楼梯上一级不规则的台阶立即撕断了所有的关联。因为这唯一一级不一样的台阶,马上使我陷入混乱不堪的境地,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毁灭,毁灭,再毁灭,也免不了毁灭我自己。我现在要对你说些我还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说过的话:拉我一把吧。继续拉我一把吧。情况非常紧迫。

    女叙述者

    在你打算要做的事情里,你不仅仅是你自己。在你打算要做的事情里,你感到如鱼得水。你的本质会保护你。如果这个裂痕还要出现的话,我就会来到这里,完完整整地讲述你。爱情已经到来。我对你非常友好。只有当你离开了自己心爱的人,也就是你的女叙述者时,你才会感到伤心。明白吗?振作起来。事不宜迟。此间我们大家变得多么顽固不化。有时每个人都恨每个人。所有的人都被追逐,也包括那些追逐者。人与人之间形同陌路,但同时又对此毫不惊奇。每个人都自成一派,不计其数。时间紧迫。机不可失。

    [阵风。他们正想从后面穿过那扇华丽的大门退去,只见菲利普和那个女难民从前面上场,她提着一个衣服箩筐。女叙述者和巴勃罗停住脚步,隐蔽在夏天的阴影里。

    菲利普

    我完蛋了。

    女难民

    这样就好。最好就这样。

    菲利普

    在一场当代的做梦比赛中,名为“生存是一场梦”的奖项落在了一名从蒙特塞拉特岛逃亡出来的僧侣之手。我也做好了再次空手而归的思想准备,因为像我这样,夜里做美梦,白天为之写出一个比赛规则,这就有点不一样。于是我期盼着蒙特塞拉特岛的职业选手们的做梦比赛。此外,我一直以来就害怕所写的东西被别的任何人看到,也许除了你。而且最难堪的是:被一个本地读者看到。小时候,有一次随母亲进山徒步旅行,情不自禁地在山顶茅舍的留言簿上作了一首诗,这事多年后依然死死地纠缠着我,担心有来自当地的人可能会在山上看到我的手迹,连同下面“菲利普·维加”的署名。后来有一天,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又一次费力地独自进山去,爬上那座山的最高峰,就为了从留言簿中把那一页撕下来——只是山上的留言簿和茅屋都不复存在了,我当时就觉得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后来还有一次,当我的第一件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件印刷品,也就是当地一位作坊师傅给他的客户预订的韵体新年祝词,在第二年被换成了洛佩·德·维加的一首短诗,我立刻感到如释重负……其实我只想让我最亲近的人阅读我的作品,或者干脆就让我父亲一个人——只是我从未见过他,今天仍在寻找他,自己很快也要过了年岁——现在只想让你读,我的妻子。

    女难民

    早春光辉灿烂,

    它来自那一侧。

    早春的灿烂

    是侧向的灿烂。

    灌木和草丛里

    阵阵吹过的风儿

    增添了早春的灿烂。

    早春的灿烂

    是吹拂的光泽。

    早春的灿烂闪现在

    比如

    松叶的侧向舞动中……

    我这一辈子,直到来到这里之前,只是逃来逃去,眼睛盯着地面,盯着自己的鞋尖,或者直视前方,或者直视身后,“别望着鸟儿——眼睛直视前方!”我的国王总这么说——但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这种侧向的光线。为什么说你完蛋了呢?

    菲利普

    我无论在哪儿,都处处以失败而告终。我母亲的坟墓被人夷为平地。我外祖父的房子片瓦未留。你不得不当清洁工劳作。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此间都有所成就——更不用说我那个几乎与摩西不相上下的表哥了——人民沾沾自喜,就连那个白痴相比其他国家的白痴来也不同凡响,被视为预言家,受到来自日本银座和美国华尔街的求教者的青睐:只有我彻底完蛋了。这样也好。那是真正的“好了”,我瘫倒在地时这样对自己说。

    女难民

    你的机会会来的。如果它没有来的话,这样更好。你想象一下:你胜利而归。你想象一下:我就站在一位凯旋者的身旁。看看当今天下所有那些首脑,人们只会庆幸自己啥也不是。我压根儿就不希望看到你在劳作。我反而更喜欢看到你来到我身边,注视着我在劳作。我们俩都完蛋了,很久以来。我们是失败的一对儿。这难道不奇妙吗?(她欢呼起来)

    菲利普

    那么现在呢?

    女难民

    我们到河边那儿去吧。

    菲利普:

    那边有河?什么时候有的?

    女难民

    一直就有。

    菲利普

    然后呢?

    女难民

    我把洗好的衣服晾起来。

    菲利普

    那我呢?

    女难民

    你坐着就是了。

    [两个人蹦蹦跳跳地退下去。

    巴勃罗

    (和女叙述者一起从阴影里出来)有时候我觉得,他过得比我好。于是我就想立即返回我和我们那毫无意义的飞地时代。无论在哪儿,只要默默无闻,我都感到幸福快乐,比如当年那个秋雨之日,在贝那温特高速公路休息站的厕所里,或者当年那个冬日的上午,和一帮坏孩子在23号大街的色情影院门口。那个时候谁也不理睬我,我却觉得如愿以偿。有几次,我也跟表弟菲利普一样感觉完蛋了,可那却是我迄今为止最美好的时光。不被任何人认可,我却觉得最为真切。今天我成了一个大人物,按照你的意愿,夫人,以后还应变得更伟大。(他踹了那华丽的大门一脚)凌驾于他人之上,为所欲为,发号施令,我觉得自己背叛了那些和我在共同的成长中,在大街上,在操场上形影相伴的人。如果说我之所以为自己所有的亲人、同胞和伙伴感到自豪的话,那就是因为他们所谓的成绩没有一个能够在他们身后流传下来。跟他们一样留下如此少的痕迹,我觉得这好像是自己的义务。看一看那些所谓不朽的作品:它们不仅几乎全都不朽得令人厌烦,而且不朽得可怕,这样的作品不仅有拉德斯基进行曲、威廉·布施的连环画册和《魔山》,而且还有小夜曲、大卫·米开朗基罗、麦克贝斯夫人和雅典或其他地方的神庙。有什么比波列罗舞更令人萎靡不振的东西吗?那个被彻底遗忘的流行歌曲则使我更加精神振奋。一个个吞噬空间永恒的东西。所有这些令人恐惧的被遗忘者。现在歌颂的就是这些被遗忘的人。要是所有这些永恒的东西都沉寂下来,沉于梦幻,被吹得无影无踪,那么这个世界会多么令人欢欣鼓舞啊。当还没有出现那种法老式的长生不老的思想时,人类想必是多么美好啊。而你为什么偏偏迫使我这样一个直到今天在尘世上都没有找到自己位置的人去称王统治他人呢?你为什么相信,一个直到今天都没有找到自己法律的人,却能够提供一种无所不包的法制呢?如果我非要成为什么的话,那就做一个受人尊重的失败者,堪称典范的失败。

    女叙述者

    这样你也摆脱不了我。再说你演了一出错误的戏。我只是陪在你身边保护你而已。在遇到我之前,或许你也在寻觅一个女子,为了和她一起从这个世上消失,那么在找到我之后,你就会知道,我恐怕跟你想要找的女人正好相反!不,朋友,我不希望有一个内心分裂的丈夫。收起你分腿腾越的动作吧,下面没有深渊。登台吧,履行你的职责。间隔时间已经持续够长了,出现了王位空缺期——我当流浪叙述者的时间也够长了。是的,我想拥有像国王那样的东西。我想成为女王。

    巴勃罗

    在你面前我感到害怕。

    女叙述者

    我知道,我很肮脏,也许是最堕落的。但只有通过我才能实现净化。

    [交换眼色,一去,一回,一去,一回,就像曾经有过的那样。同时在场地四周响起各种声响,它们决定了随后的舞台画面:雷声,骚乱声,备战的声音。

    巴勃罗

    我看不见你。我再也看不见你了。

    女叙述者

    触摸我吧,这样你就看到我了。

    巴勃罗

    (拥抱之后)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会死去。

    女叙述者

    再说一遍:时间紧迫。一种无法比拟的愤怒正在威胁地球。难道只有重新发动一场战争才能带来革新吗?

    巴勃罗

    我要这样做。我要试一试。可是我首先要消失在我那久经考验的短暂睡眠中。连续睡到法律跟前。(他盲目地跑来跑去)我要是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该多好啊。

    女叙述者

    (用一副绳索套住了他)在这儿。(她用肘窝夹住他,用拳头捶他,推着他穿过那扇大门,朝着想象的宫殿方向走去)

    [灯光熄灭,黑暗中,骚乱声——轰炸机,军事演习,大战前的叫喊声——越来越大。

    12

    在零零星星的灾难声响中,场景起初仍然在自由的天空之下。但此时此刻,明亮的天空渐渐变暗,而且在整个场景系列画面中越来越暗。一切都来得很快:一只巨鸟(或者海怪?)的影子在这片大地上空游弋,一会儿到这儿,一会儿又到那儿,随即只见一根硕大的羽毛,黑乎乎的,从舞台上空摇摇晃晃地飘下来。在舞台纵深的沟渠里,又有一个伞兵降落下来,随之又有几个陌生人向他跑去,他们这一次拿着钢棍,到那儿后,他们连同那些拖在后面的降落伞绳一起消失了。在场地边一个地方下起了雪,而另一边则是电闪雷鸣,同时还有一边雾气升腾。然后,一架架起火燃烧的大型纸飞机从空中坠落。接着是许多短暂可见的金属翅膀的相互撞击:翅膀上挂着的不是空间排挤帮吗?一个苹果朝着可谓不可能的方向掉落,自下而上,接着又是一个,战争的号角吹响了。一些陌生人稀里糊涂地穿过这片地方,个个都伸开双臂去抓住一个人当依靠,结果是徒劳。女叙述者也夹在他们当中瞎跑。几个陌生人躺在地上,像大鱼一样快速地滚来滚去,急促地渴望得到水,继而很快又滚开了。各种广播声音,听起来更像是汉语、阿拉伯语或外星人的语言。一串像是一队救护车上闪烁的灯光无声无息地穿过舞台。几个陌生人拖着一棵罩在罗网里的、鲜花盛开的树走过去。一个陌生人拽着一只被拴住的公羊走过去;接着又是一个人抱着一只被捆绑的兔子;然后又是一个人牵着一根铁链,上面拴着一只猴、一个人和一条狗。飞地旗帜起火燃烧起来,很快就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色彩斑斓的旗帜,在瞬间的风暴中穿过像是浓烟滚滚的阴影飞舞。随之,又是一转眼工夫,一个摩托巡逻队清空了场地,以至于除了那扇国王大门之外,台上只剩下一些残片,构成了一个略微起伏不平的地面,一个崎岖不平的世界——在运走那只船时,可以看见巴勃罗,他在船后面或者船舱里躺着睡大觉,而且沉睡不醒。四处传来悲哀的叫声。不一会儿,这崎岖不平的世界此刻张开了那片完美无缺的星空,最后在星空下,在寂静中,有一个小孩异常缓慢地行走着,也许他胳膊下夹着一个皮球,一声不响,只是每挪几步都要深深地叹一口气并放声痛哭,之后又是一阵呻吟。最后还有一束灌木枝从空中落下来,正好掉在全程都安然沉睡的巴勃罗跟前。

    灯光熄灭。

    13

    这个国家或者这个崎岖不平的世界在自由广阔的清晨天空下。在相当空旷的地面上,到处都郁郁葱葱,不只是那片灌木丛,它此间已经蔓生成为一如既往幸福酣睡的巴勃罗的遮棚——一片童话般的郁郁葱葱,特别是在那些场地残余物隆起的地方。从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光线也同样非常神奇:使得那些在灯光中登场的人显得格外鲜明。难道他们不是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吗?他们身着节日的盛装穿过那扇大门,仿佛要奔向或走向那个想象的宫殿,因为从那里弥散出所有绿色中最奇妙的东西(大门上现在裹着丝带,或者那是些书页?它们在风中飞舞或者翻来翻去。)而人群中不是也有穿着他那件红色复活节大衣的外祖父或祖先的身影,那个没有任何象征物的末代国王,以及穿着公爵夫人长袍的姐妹俩吗?但是现在清晰可辨的当属人民和白痴,他们又穿着昔日飞地的星期天传统服装:他们也从容不迫地走向那扇大门,手里拿着小号和腰鼓,更确切地说,他们是在羞怯地摆弄着它们;菲利普和女难民扛着书写、摄影、摄像和其他照相器械,轻而易举地超过那两个人。巴勃罗此时继续酣睡。

    人民

    你说吧:首先是什么呢?先是国王,然后是法律?或者他应该首先给我立法,然后我这个人民或许才会宣布他为我的国王?白痴:我需要你的建议,因为我从来还没有拥有过一个国王。

    白痴

    首先是人口统计。(他数道)一、四、十二、七、六、五、四、三、二、一——我来了,我跳跃。(他突然愣住了)我忘了数我自己。

    人民

    可是对这里来说,难道国王就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一个国王,对一个孩子的头脑来说,是这么回事——可是一个国王在这个世界上呢?难道我之所以需要一个国王,就是因为我只有一条腿吗?而一个国王,他今天还会有人性吗?以前有什么不同吗?每当我望着所有那些宫殿时——窗户里闪烁着死亡之光,床榻落满灰尘,御座布满蜘蛛网,一如既往。一个虚幻的国王,或许吧。没有创造奇迹的国王,而只有令人吃惊的国王。再说他就在这儿:(他指向巴勃罗)一旦被确立为国王,他就会立即和我们一起自杀。人们说建筑艺术是统治者的艺术:但是那个家伙会建造出什么呢?地洞。就在登基时,他就会掉进一个地洞里。告诉我该怎么办,白痴。

    白痴

    (翻着大门挂帘或大门上的书页)怎样才能当上国王?对王权的意义——一无所知——啊,在这儿:“只有在那些时代终结时,才会有国王重新出现,时代终结的国王。”你希望这样吗,人民,时代终结?

    人民

    天哪,不!

    白痴

    那么?

    人民

    不要国王!除了法律什么也不要。或许连法律也可以不要。最多不过是一日王权——今天!(他们边走边打转)

    白痴

    我现在告诉你,以我这个无知的先知和无王之卒的身份:怎样做一个国王,这要比国王本身更为重要。我告诉你:那些国王总是在他们睡觉的时间里干最多的事情。你瞧瞧,他睡得多带劲儿。但愿他还会久久地睡下去。我在此正式宣布,要让我的鼓槌掉入一个地洞里。(说到做到)

    人民

    我让我的小号也这样。(说到做到)

    白痴

    可是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呢?

    人民

    一顶王冠。刚从后面那儿的犁沟里捡来的。起初我把它当成了一个土豆。你瞧瞧:尖角里长出青苔,一条蚯蚓,一块鸟粪的污迹,一片蜗牛爬过的痕迹。

    [白痴从他手里抢过王冠,远远地扔到一条河里。

    人民

    白痴,你在干吗呢?可以让人知道吗?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在一个王国里,每划着一根火柴,每穿上一双袜子,每喝上一勺汤——我总觉得我们这儿喝汤的动作多么单调无聊——同时都伴随着一场管弦音乐会,伴随着一艘轮船的出海,伴随着一根标枪的投掷。又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当着一位国王的面走动,那不是时代的终结,而是不折不扣的当下,不折不扣的清醒!(他们穿过那扇大门退去,消失在纵深的绿色中)

    巴勃罗

    (在他的灌木丛下醒来)这正是我所需要的片刻小睡!——现在感到害怕,就像面对一场向全世界转播的音乐会。逃进荒原里,躲藏起来吧!

    [他一跃而起,女叙述者随即又凑到他跟前,穿着富丽堂皇的女叙述者长裙,胳膊上搭着一件给他准备的戏服,几乎像是给小丑穿的,只是颜色显得更深一些。

    女叙述者

    开始吧,再演练一次。(她边给他穿衣边说)避免完美无缺——保持漏洞百出。只是映射法律,围着它兜圈子。在这个过程中,要让自己与其说热衷于一种理念,倒不如说对什么都无动于衷。比如摩西律法,据说就是在面对面时产生的?那么这种情况现在也会发生吗?什么都没有面对。关键是:面对。在这种情况下,近看和远看必须融为一体:只有近看,远看才会有可能:只有通过近处路边的野草才能看见远方的群山。你记着:你不是什么新闻人物。你并非沐浴在月光中。嘿,太阳照进了他的鞋里!(在她帮他穿鞋的时候,这种情况果真发生了)

    巴勃罗

    从我,也就是一个狭小的飞地的后裔,一个昔日被奴役的殖民地的后裔身上怎么会产生什么万能的东西呢?

    女叙述者

    最卑微的民族,是拥有最真实梦想的民族。恰恰是这个飞地出生的人必然是万能的人。《旧约》中的先知巴兰在走到这个民族跟前时,首先是保持远远的距离,远远地立于一旁,说来说去就只有一句话。开始吧,尽可能即兴表演。巴勃罗这一刻我在想:法律是需要的。而在下一刻:可话说回来,凡是存在的,毕竟都是合理的——再好是不可能的。而在又下一刻:要求太高了。然后:为什么需要法律呢?为什么不是秘密呢?一再是秘密呢?再说我也不是什么思想家——在许多方面太笨了。

    女叙述者

    没错,你是个笨家伙。可你却是一个有正义感的思想家。如果涉及到匡扶正义的话,你就会苏醒过来,开始思考。一个隐藏自己愚蠢的人要比一个隐藏自己智慧的人好。情形肯定是这样的。有一次,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来到塞戈维亚,全城一片死寂,我走过一家屋门紧锁的宠物店的橱窗时,发现里面的一只笼子里挤满了雏鸡,有一只仰面朝天躺在那儿,两条腿蹬来蹬去,试图重新站起身来,每次刚刚勉强站稳一只脚,马上又被百余只同伴撞翻在地,在我站在橱窗前面的几个钟头里,这一幕反复地上演,直到那只小鸡躺在地上两脚抽搐,其他小鸡则从它的肚子上踩踏而过,可在那个星期天,当时还根本不到晚上啊。又有一次,在布劳瑙,一个童年时曾是阿道夫·希特勒邻居的老妇人向我讲述道,那个一岁的孩子,几乎还站立不稳,就已用脚踢人了;那个两岁的孩子,几乎还不会走路,就把同龄人撂倒了;那个三岁的孩子,几乎还不会投掷,就用石块去砸山羊;那个四岁的孩子在当地的太平间里闻来嗅去,就像其他同龄孩子窥探火车头的司炉间一样。人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几乎再也没有一个人会与别人分享自己的生活,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在临终时自我坦言:这就是我的人生历史。相反,今天每个人总是一再对别人说:别忘记我,而自己则早已把人家忘得一干二净。可话说回来,在爱从世界上消失之前,一定要有法律出台,因为爱在日复一日地在逝去。今天整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被强行拖走的、被链条拴在一间棚屋上的没有父母的孩子。一部旨在安抚公众的法律,而再也没有一片大自然能够做到这一点。法律就是无私的实现!一定要尝试一番。试一下吧。

    [四周短暂响起器乐声,就像一支管弦乐队在调音一样。

    巴勃罗

    (在场地废墟上练习平衡,寻求踩脚的地方,准备表演舞蹈)这就是说,要重新找到一种语言,就像修建巴别塔前的那种语言——当时法律还与欢乐意义相同。为此,比如说观察麻雀吧。可是它们为什么越来越少呢?也许这正合摩西的心意,在沙漠里度过了四十年之后不踏入迦南圣地,只是从远处的一座山峰遥望它?太阳,你说道。可是那些最深沉和最广博的歌唱,安达卢西亚地区的深沉之歌,密西西比河河畔田野里的布鲁斯舞曲,不恰恰是在午夜时分鸣响的吗?唉,从小我就反感做这样的事情,比如我要清晰地画一个“轮子”,或者在小溪旁垒起一台“水磨”,或者削尖一根“长矛”:我属于那种人,他们起初只是干“任意什么事情”,当然这玩意儿令人感兴趣,而且它最终才获得一个名称,一个从未有过的名称,同样像从未有过那个东西一样。所以,就别再提这个“法律”了——另一方面,对又一个世纪来说,实现地球和平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我仍无法放弃这种想法。我相信和平。是的,它是一种信仰。战争之地应该失去它们的声响,温泉关和卡法萨拉姆要塞也不例外。只有和平之地才应该发出声音:欧罗佩萨艺术节,小威尼斯的早春,桑坦德的夜风。有朝一日,有人会穿破层层阻力,实现那冒险的和平,以一棵树的年轮为榜样,在一个星期天晚上那潮湿的沥青路上,把这一块世界抹到所有其他人的脸上。伟大的和平将会持续到那最后的月亮升起。——另一方面,在我内心里,一切都是纯粹的前法律,纯粹的前形式。唯独在我的预感中,有一种秩序在等待着我们这样的人,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无论在什么地方,也包括在印第安人或者其他原始居民那儿。在这种预感里,我看到自己的祖先不是什么报了仇,而是获得了权利。我怎么预感到这样一种秩序的呢?在它出现的时刻,我不知不觉。就像清澈无味的水一样。或者这样,就像一个人行走在炎炎烈日下,只有到了阴凉地方,远离太阳,他才会开始大汗淋漓。那么我所预感的这种秩序会产生什么效果呢?比如发现那些民族。那些民族尚未被发现。或者:那个不完善的民族。毕竟迄今没有一个地球民族在历史上能够让人看到它的面目,尽管有赫尔德[25]、戈雅[26]和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27]这样的人物。每次首先都必然是战争和悲痛到来,这样一来,各个民族都呈现在这个世界面前。好吧,为了各个民族和平相处的图景而努力,为友好的济济一堂而努力,为各个广场上能够窃窃私议和平而努力。——另一方面:为什么这样的东西偏偏要从这里开始呢?对这样一个童话来说,这里的一个个脑袋早就过于狭隘了——这里是新宪法的第一句条文,或者是我们古老的午夜布鲁斯舞曲的第一个句子:时刻要铭记着,你们从前过着被奴役的生活——在任何陌生人面前,你们都要想到自己的陌生!

    女叙述者

    而我对此的注释是:凡是你们做或者不做的事情,你们都把它想象成叙述。这有可能吗?是的。也就是说是合理的。这没有可能吗?也就是说是不合理的。

    巴勃罗

    那些新的人权:向往远方的权利,天天如此。审视空间的权利,天天如此。享有夜风拂面的权利,天天如此。一条新的基本禁令:禁止忧虑。这个法律的主导思想是:省去,彻底省去,省去任何信息和宣告。由渴望和审慎构成的法律!

    女叙述者

    (给了他一记耳光)现在别再白费唇舌了。快记录,快撰写。

    巴勃罗

    再来一记耳光,求求你了。(如愿以偿)再来一记。(如愿以偿)再来一记。(如愿以偿)我准备好了。别碰我,我现在不可触犯。——再咬一口苹果。(他咬)苦的。这样也好。

    女叙述者

    最好就这样。

    巴勃罗

    再喝一滴露水。(他舔)酸的。酸涩的露水。这样也好。

    女叙述家

    最好就这样。

    [他快速离去。

    女叙述者

    别跑。走吧。移动。移动吧!——别信那些哈哈大笑的人,特别是那些捧腹大笑的人。他们都是些见风使舵的背叛者,刚刚还在为之哈哈大笑,立刻就极尽诽谤之能事。

    [巴勃罗退去时在那起伏不平的场地上大概出了三次洋相——绊了个踉跄,自己缠在小丑戏服里,等等,但每一次洋相之后,他都更加生机勃勃,朝纵深那扇华丽的大门方向走去。

    女叙述者

    你的孤独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不用害怕。(她打了一个响指,那扇大门上应声亮起了一行发光的字:孤独)

    [从舞台最深处,一座建筑慢慢从黑暗里闪现出来,不是宫殿,更像是一间狭小的茅舍,旁边的东西像是一处奶站或者一个干草晒架,此外茅舍不是在山丘上,而是在一片低洼地里。

    巴勃罗

    (回过头去)害怕?旅行的激动!在死亡之国里,我被打上了生命之掌。在凛冽的风暴中,我有一双最暖的手。(他仿佛骑着马奔腾而去——又一次洋相——又一次显得生机勃勃)

    [女叙述者退到一旁当起了观众。后面的茅舍消失了。下面的绿色依然如故。一群陌生人在跑动中彼此相遇,一个想绕过另一个,但却跑错了方向,结果他们全都撞在一起。退场。接着又是一群陌生人,像是在玩追逐纸条游戏,一个追着一个跑,猛然下来,捡起固定在灌木枝和其他东西上的写有指令的纸条,拐个弯,仔细阅读纸条,然后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追赶,跑的方向都不一样。接着,一开场那些逃难者又返回来,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他们整个时间都这样兜着圈子逃来逃去,那些宪兵又紧紧地追着。那个怪兽的巨型爪子顷刻间出现在画面上。与此同时,先前那辆马车的模型也开始向下沉降,直到距离地面一英尺的地方,轮辐原地转动着,同样还有那扇农家大门的模型,装扮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有早春气息,它也悬在接近地面的地方,那只小船的模型也不例外,吊在钢索上摇摇晃晃。从一侧传来孩子的哭喊声,另一侧也有了,听起来让人揪心。各种响声,像是在拆除市场售货亭,从各个角落里传来西班牙彩票商贩的叫卖声:“大奖!”然后场上逐渐安静下来,不过四周亮着灯光。人民和白痴穿过那扇孤独大门返回来,身后跟着菲利普和女难民,再就是身着复活节锦缎的外祖父和公爵夫人装扮的姐妹俩,但一转眼三个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人民

    (指向后面)他未能如愿以偿地创造出永恒的东西来。

    白痴

    谢天谢地。

    人民

    我听到更多的是风声,而不是他的声音和他所说的话。

    白痴

    可话说回来,没有他的声音和他所说的话,我恐怕就不会这样听从风的忠告了。

    人民和白痴

    (几乎同时说)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美梦。

    白痴

    我穿了一件方格衬衫——

    人民

    ——我坐在外面那棵无花果树下。

    白痴

    或者那是一棵柽树?或者一棵松树?不,那是一棵无花果树。它的汁液把我的手指粘在一起了——

    人民

    ——我去了那条边境小溪边。我站在水里——

    白痴

    ——水直漫到膝盖——

    人民

    ——那条河——

    白痴

    ——是的,那是一条河——

    人民

    ——如此清澈,以至于阳光直照到河底——

    白痴

    ——水在流淌,河底的卵石也跟着滚动——

    人民

    ——漂浮在水面上的柳树叶的影子也随它们一起漂动——

    白痴和人民

    (共同)——树叶影子以和卵石滚动一样的速度漂动着。我简直无法知道,我的梦到底有多美。可是它多美啊!(停顿)回家的路还很远。(停顿。然后对着菲利普)你把这个法律大概都记下来了吧?

    菲利普

    (手里拎着一摞纸掂量着,而女难民也拿着她的录像机等做着同样的动作)记下来了,动脑子了,一字不差,延伸了。这些纸张因为写上了字反倒变得更轻了。

    [他念起来,而女难民在他身后也越过肩膀在看,不时跟他一起念或者替他念。

    菲利普

    死刑在全球范围内被废除,因为它不仅没有阻止谋杀或者其他犯罪行为,反而更加助长和激励了谋杀,这是因为,死刑为你,也为我内心追求死亡的本能开辟了道路,意思是:什么可以被判死刑,你就干什么,这样就用不着自己再干什么,便可以摆脱你自己;一个没有废除死刑的国家不再是一个可以居住的国家;充其量还有合众国,一个独一无二的执行空间,直延伸到那些天涯海角的庄稼地里和那纪念碑谷纵深的角落里。(他边翻页边继续念下去)法律和余象:没有余象就没有法律。一部对其对象和问题不产生余象的法律必然要被废除。一个运用法律而缺少这样一种余象的法官就是在破坏这个法律。余象和正义。余象和仁慈。(他边翻页边继续念下去。拖着空间排挤帮的腔调)灾祸已经注定,你们逃脱不了它。(突然顿住)不,这是别的什么人的声音,一声插入其间的喊叫。(继续翻页,拖着空间排挤帮的腔调)砖块和石头!砖块和石头!(乱翻一气)春天的第一只蜜蜂掉入山湖中。它的翅膀在阳光下旋转,四处平静的湖面上唯一的运动。剧烈而闪亮的旋转。我想用一根树枝把它引上岸,但是树枝荡起的波浪却将它往湖心越推越远。(他停止翻页,信口说来,几乎是在喊叫)我母亲冻红的双手。外祖父复活节之夜的披风。正在融化的草原溪流。垂死的蛇在十一月的星空下爬行。夏天满月时乡村池塘里蝙蝠的倒影。沙丘坟墓里和冻原石堆下母亲的兄弟被撕烂的尸体。我父亲的一去不返。我父亲的袖珍日历。我父亲除此之外的一无所有。故乡该死的绿色。(他将那些纸扔向不停转动的马车车轮)

    女难民

    然后在五月的白日里,房门大开着,门槛上有个影子,像是外面一个孩子投进来的,一动不动,持续好久,“进来吧!”我说道,我们俩说道,但是他并没有进来,我们的孩子,直到今天也没进来。该死的梦。该死的希望。该死的世界秩序。(她把她的摄影设备扔进小船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人民

    那个白天的国王待在哪儿呢?

    白痴

    像通常一样,我们已将他忘记。

    人民

    我为他担心,只要他又上了一个台阶,每次都一样。难道今天不是他最后一个台阶吗?不牺牲人民就不会成为国王。

    白痴

    谁会成为牺牲品呢?他自己?我们?我们所有的人一起?我害怕他。

    巴勃罗

    (登场,由一根长矛打前站,长矛插在那扇大门上或别的地方)在投掷方面我总是最出色的。——是的,人民,你说得没错:满足感越强烈,它就越明显地接近周围的不幸。我只是在悬崖上方盘旋了一圈。我现在要把我们全都炸个粉碎。(他给自己套上一圈装满雷管的轮状皱领,划起了一根火柴。然后他吹灭火焰,脱去皱领,皱领原来是儿童玩耍用的拨浪鼓)快来吧,欢乐!他说道。痛苦来临了。欢乐来临了。(又是向前看,又是向后看,最后盯着地面)有朝一日会有人成功的。许多人都这么说过了?最好这样。阳光下这样一条路多么生机勃勃,没有阳光也一样。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它更加色彩斑斓的了。每一块石头、每一颗沙粒和每一株根茎都会说话,在那儿彼此交谈,跟我说话。互相配合得多好啊。堂吉诃德从那边走过去,那个来自契诃夫草原的男孩,是你,是我。(转向女叙述者)也许现在该有个孩子了?

    [她向他吐出不止一条舌头。

    巴勃罗

    什么是路,只有在路上或者梦见它的人才会知道。现在多么明亮呀。早春的光明。黄翅蝶的闪亮。马上就会有这么一只黄翅蝶出现,或者,民间叫什么来着?“可爱的精灵”,这将意味着:永久的和平,人类的长生不老。来吧,现身吧,蝴蝶,像风筝一样大。

    菲利普

    也可能很小。

    女难民

    脱离你的稿纸或者你的蓓蕾吧。

    人民和白痴

    (共同)从尘埃上飞起来吧。晃晃悠悠。翩翩飞舞。黄色的母亲之色。(然后几乎所有的人)你没有给出信号前,我原地一动不动。让我们看看你吧。

    [长时间的停顿。什么也没有。然后空间排挤帮从舞台纵深列队入场,当然并没有被其他人看见,大小像风筝,带着翅膀,不过不是黄色的,而且“摆出姿态”。

    女叙述者

    (走上前去)我们的故事就此结束了。我事先并不知道这个故事,只是在讲述过程中才明白,或者一知半解。它发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在那里,上帝,或者谁,早已把一切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在那里,正因为如此,也早已不再有先知出现,或者无论他们叫什么也罢,除非是假冒的;在那里,同样也不再有撰写故事的人了,因为在他们看来也不再有故事可写了;在那里,毕竟还有这样或那样的东西幽灵似的在空中游荡——就像在这里所暗示的那样。当前这个世界不再继续运转,因为太多的东西被封闭了——当前因为有太多的东西是未知的:我来到这里,为了应对这两种情况,用我的叙述驱赶或者呼唤。请你们继续讲述这个故事,或者试一试吧。如果你们找不到人听它的话,那就讲给一个树墩听吧,或者一个被风吹过高原的塑料袋。凡是在这里被当作那个所谓的法律所渲染和影射的东西,漏洞百出,滑稽可笑,实际上在威胁着你们。新的法律不可避免。它将会产生的,广泛传播,独一无二,奠定基础。另一个时代将要来临。另一个时代必然会来临。你们高兴吧。你们担忧吧。天哪,这个法律将具有破坏性,令人可怕,令人窒息。你们真不幸啊,尤其是你们的子孙。安息吧,你们及你们的子孙们。最好是继续那样影射法律,就像在这里发生的一样,以此来延缓恐怖的到来。清楚了?理解了?明白了?染成蓝色了?

    [她注视着空间排挤帮。其他人也同样注视着她。

    女叙述者

    一种现象!唉,看来我不应该收这个场。好啊,我没有最后收这个场。尽管如此,或许我依然希望我们大家看到另外一种现象,一种完全不同的现象!

    [空间排挤帮待在背景上。一动不动。寂静。

    [灯光熄灭。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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