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秧子-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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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头黄牛长得并不雄壮,在张生的眼里,它似乎是个累赘。眼下,牛头正—晃—晃,铜铃当啷啷的响,牛和人在平原的小路上颤颤移去。

    八月十五的前—天,秋黄了,刚下过—场秋雨,地面儿有点潮湿,爬上路边的河螃蟹都是泥色的,路边黄熟的苇秆也是湿漉漉的。

    —只小蟹横着爬上小路,被黄牛啃着了,碎碎地嚼。张生愣了愣。他不知道河蟹是从哪漏出来的,也不知黄牛何时喜欢沾了腥?天刚放晴,虚着眼睛遥望九月的平原,秋后的原野空了,光影像薄纱浸浸地流着。黄牛吼了两声,吆喝声勾起了张生的乡情。吆喝声时断时续,好像跟远处的熟人亲热地打着招呼,缓缓飘到村巷里去。

    老爹能听见牛的吆喝吗?张生想起老爹,就会想起锅里的剩菜剩饭。家里两个光棍,只能吃剩饭。这时候,徐村长的桑塔纳汽车从他和牛的身旁驶过,溅起路旁大片泥点子,溅到他和牛的脸七身上。张生使劲撸了—下脸,望着汽车,狠狠骂了—句:“驴日的!”

    黄牛也朝汽车瞪了—下牛眼。

    走到了村口,徐村长的汽车停着。徐村长跟几、个告状的农民说话,徐村氏的女儿徐大花站在—旁听着。

    张生松开黄牛,往人群里挤了—下,把目光辗转到徐大花的脸上。徐大花看见了张生,高兴地喊:“张生,你回家啦?”她脸上搽了粉,像秋天庄稼地里的白霜。她的腰是粗的,肩和屁股很丰满,手指是短而厚的,这是普通庄稼人所梦想的那种女人。可是她小时候生过病,缺心眼儿是非常明显的。她仰望,他时,眼睛很亮,身子往前倾斜着。张生笑着说:“大花,你在这儿干啥?”

    徐大花又密又长的睫毛下透着亲热的光亮:“迎接我爸爸回家。明天就是八月十五,过节啦!”张生叹了—声广好唾,过节好哇,你们家又有送礼的啦!”

    徐大花瞪大眼睛说:“不送礼,你就别想娶我!”张生吓出—口冷气:“谁说我要娶你了?”他嘴上这样说,是想避开她。这个傻姑娘追逐他,常常在他面前露出—股让人心疼的温柔气来。可他在她的身上没有—点别的什么想法。

    “咔嚓”—声响,黄牛把徐村长的汽车灯拱碎了。徐村长惊讶地扭回头,徐大花瞪圆眼睛看着。张生更是吓了—跳,急忙抓住牛的缰绳,狠狠地踢着牛腿广你驴日的,尽给我惹祸!”徐村长铁着脸,心疼地看车灯。徐村长对车保养得很精心,尽管是村办企业买的车,他就像自己家的私车—样爱惜。徐村长看了看张生,又看了看黄牛:“张生,你小子干蛋来着?”张生哆嗦着说:“我没干蛋,我跟大花说话呢。”徐大花赶紧把目光躲闪开。徐村长说:“大花,先把黄牛领回咱家。”

    “别,村长,别—”张生哀求着。徐大花犹豫着。

    “牵啊!”徐村长狠狠—瞪眼,徐大花就领着黄牛,跟着爹的汽车走了。

    张生怔怔地张望着,—脸哭相。

    “畋兴,真败兴!”张老爹闷闷地吼着。张生回家跟老爹说了。还真戳着张老汉心里的疼处了。张生家跟徐村长是邻居。

    老爹满脸青黑色的硬胡茬,唰唰地蹭着袖子,然后踮着脚尖看墙那头的牛。黄牛拴在院里的树桩上。徐村长院里有好多的筐子,过节了,村民正给徐村长送礼。老爹也想送礼,可是张生不干,张生说即使送了礼,徐村长也不会轻易还给黄牛。爹老了,牛也老了。牛眼眶的周围布满了皱纹,眼睛毛都秃了。在深深塌陷的眼窝里,再也看不到当年的雄壮,像牲畜里的乞丐,乞讨着蹩脚的日子。黄牛是恋地的,每次路过家里的那块荒地,牛尾巴就摇起来,打了—串响鼻,蹄子踏在地上,闷闷地响成—团,铜铃连珠般脆响。张生和老爹都记得,牛是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分来的,黄牛的到来,使他们结束了讨饭生涯。那时张生刚刚上小学。那阵儿的牛很精神,他给黄牛喂草料,被牛踢了—脚,额角上落下—块小小的疤痕。赤脚医生给他包扎,他—声都没哭。以后,他的头发长了,那块弯弯的疤痕被严严地盖住了。黄牛很能干,耕地,运肥,护院,几乎没离开老爹。它陪着老爹流汗,陪着老爹睡觉,老爹当售粮模范那阵还陪着老爹戴过红花。后来地种不下去了,老牛成了老爹谋生的腿。老爹并不憎嫌它,终归是同病相怜的依靠。

    老爹卖货刚刚回来,张生看了看两个耳筐子,空空的。看来货都卖了。老爹过去卖瓜果梨祧,烟酒茶糖,如今炒了花生米,煮了老豆腐,这些便宜货很抢手。张生记得两年前,老爹走街串巷的时候,粗—垅账目,烟酒茶糖就赚。做了小买卖以后,老爹手脚不停地忙碌,从未见他在哪坐着、歇着,更没见他跟谁说说话。因为,家里有—囤—囤的粮食,挺个—年半载,也不会有断顿儿的时候。黄牛就成了张生的伙伴,每天由张生放牛,料理那—小片可怜的庄稼。

    晚饭后,张老爹去找徐村长要黄牛。徐村长先吓唬了老人—通,然后满脸笑着。他提出—个条件,只有让张生娶了他的闺女徐大花,这黄牛就还他家。张老爹可真真做了难,大花这闺女傻,全村都知道,娶个傻女,还不如打光棍呆着。看着徐村长家—拨儿—拨儿送礼的,张老爹感觉不方便,就颠颠儿地回来了。看着老爹空手而归,又听老爹把徐村长的条件—说,张生呆呆地不说话。

    过了—会儿,张生沏了—壶浓茶,准备给老爹慢慢品,并有意把自己的心态放平和—些。吃着粗茶淡饭,弄个好身板儿,还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的呢?老爹走进来,—边擦桌子—边气愤地骂着:“你听,张家门前又来汽车啦!”张生摆摆手说:“汽车稀奇啥?没见过?见着当官的就巴结!”老爹撇撇嘴:“人啊,真是势利鬼啊。”张生淡淡—笑:“我们不给他送!”老爹说:“村东卖菜的老强家,想批房地基,买了—整筐的河螃蟹,送去了。徐家也不怕噎着!”张生瞪了老爹—眼,心里想吃螃蟹了。

    夜里睡觉,张生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好多的河螃蟹爬到自己的头上来。早上—睁眼,还偎在被窝里,张生就把这个梦讲给老爹听。老爹不懂张生的心思,甚至怀疑有没有这个梦?张生—定是想河螃蟹吃了,后悔今年没有承包养蟹池。张生看见老爹流眼泪了,知道老爹误解了他的意思。老爹说:“你馋河螃蟹了!”张生伤感地说:“本来是个梦嘛,真的不是我

    博螃蟹啦!”老爹说:“梦打心头想。你是想吃河螃蟹啦!”张生慌张地摆着手说:“不是,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张生边说边起床穿衣。

    张生提着牙具走到院子里,天还不是很亮。张生—迈脚,就觉得脚下有很厚的东西,软软的,跦下去,咬吱做响。他—弯腰看见有两只河螃蟹被他踩成肉酱了。—只毛青蟹爬上他的裤角。他赶紧把这只螃蟹摘下来,螃蟹够赖皮的,张嘴咬住他的小手指,咬得张生扔了牙具,使劲将它甩在地上。小螃蟹在地上打滚儿,吐着沫子转圆圈儿,像个顽皮的孩子,朝着他傻笑呢。—扭头,还有好多的河螃蟹,—疙瘩—片,爬满院子和墙头。张生着实吓了—跳,额头冒汗了,观着嗓子喊:“爹,你出来—下。”

    老爹颠着碎步跑出来,看见满院的河螃蟹,双腿直软。他蹲在地上愣了—会儿,伸手去抓螃蟹,张生轻轻喊了声:“咬手啊!”吓得他又把手缩了回来。老爹不知是喜是忧,叹声:“唉,这是哪儿来的?”张生皱着脸,抬手指了指东院徐家。老爹就明白了,脸上松活了,嘴角渐渐浮了笑意。张生愣着,又扭头望了望东院,没有听见徐村长和他老婆李凤英的—点动静。老爹回身从屋里端出脸盆,黑了张生—眼:“还愣着干啥?快抓螃蟹啊!”张生说:“螃蟹是从徐家院里爬过来的,还是请他们来抓吧!”老爹撇着嘴说:“不,是螃蟹自个儿过来的,这就怨不得咱啦!”他戴上了两只线手套,急着抓螃蟹,再也没看张生—眼。张生又愣了—会儿,抬头看了看天,才弯腰跟着老爹抓螃蟹。

    张生和老爹把满院的螃蟹抓光,才到早晨六点钟。老爹把两盆子螃蟹放迸—口腌咸菜的缸里,缸口用旧蚊帐布盖上,怕的是螃蟹再次跑掉。

    张生站在缸边刷牙,—边看着—边说:“爹,你真想吃了啊?”老爹说:“吃,我们爷俩煮了下酒!不吃白不吃!”张生甩着牙刷上的水沫子,瞪了老爹—眼:“别,给人家送过去!”老爹说:“送?门也没有!”张生倔倔地说:“我就是馋疯了,也不会吃腐败螃蟹!”老爹嘻嘻地笑着:“你还别把话说绝了,看你不吃的!”说着就回屋里煮螃蟹去了。张生嘟囔着说:“你不送,我送!”

    他正要回身,忽听徐村长院里有了开门的动静,便赶紧收住脚。只听村长媳妇李凤英—声惊叫:妈呀,膀蟹跑啦!”然后她就慌张地喊出徐村长。徐村长的声音极为严厉:“别嚷嚷了,好不好?”李凤英没有好气地骂:“这个老强头,真不是个东酉,他把两个筐子往院里—放,啥也没说就走了。我查了—个筐子,见是苹果,还以为那个筐子也是水果呢!哪知道是活蟹啊?”徐村长依旧压着声音说:“别嚷了,你听见没有?快把院里的螃蟹收起来!”

    张生听见东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又听见徐大花惊叫了—声广妈,爸,原来是黄牛把筐子拱漏的!”李凤英用烧火棍子使劲抽打黄牛:“该死的牛,我打死你!打死你!”

    张生听见抽牛的声音,心里—疼,就想张嘴喊—句。他刚要张嘴,就看见李凤英的脑袋探过墙头,贼贼地往这里寻着。张生赶紧缩回脑袋,就听见李凤英小声骂道:“螃蟹肯定爬到西院啦!有多—半呢!”徐村长拉妻子的身子,还是让她小声点。李凤英火气很旺,泼劲又上来了:“也不吭—声,跟了这样的邻居,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啦!”张生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赶紧收回脚步。

    老爹隔着窗子“呸”了—声,把张生拉回来,幸灾乐祸地说:你听那个泼妇骂的有多难听?还给她送去?真是的!”张生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胸里堵得慌,恨恨地说:“就凭这娘们儿的话,也不给她送啦!煮!吃!”说着,就找出—个小酒壶,烫了二两散白酒,坐在餐桌旁,准备着跟老爹—起喝酒。

    老爹将冒着热气的河螃蟹端上来了。看着螃蟹,张生就把刚才的不快忘掉了。不管怎么来的螃蟹,都是螃蟹,味道都是—样的鲜美。张生掰开满籽蟹盖,用筷子将红籽剜到嘴里,嘴巴有滋有味地咂—下。老爹在—旁静静地瞧着。张生递给老爹—只螃蟹,老爹摇头说:“留着你就酒吧!我看啊,这点螃蟹够你吃上—程子的。”张生吃着,不吭声。老爹又说:“老强送礼,就送—筐的螃蟹,我看他的牛屁算是拍歪了!”他贱口轻舌地取笑人家。老爹狠狠擗了—个螃蟹爪,骂:“真他娘的腐败!”然后就喝上—盅酒。

    张生听着解气,给老爹倒上—杯酒。张生也擗—个螃蟹爪,骂:“真他娘的腐败!”老爹再喝—盅酒,叹道:“真他娘的腐败啊!”爷俩连连满着酒,骂着。

    张生喝着骂着,脸上有红亮显露出来,说得鼻翅—扇—扇的,不断喝酒。老爹抢过酒杯,说:“别喝了,别喝了,咱吃螃蟹,咱家黄牛可受苦喽!”—提黄牛,张生就停住手,脸上哆嗦起来,眼睛慢慢红着。小花猫跳上来了,啃着张生吃剩的螃蟹腿儿。

    老爹看着小花猫,也不喝了。

    黄牛吆喝了两声。张生和老爹都很伤感,可听到缸里的河蟹的窸窣声,身体里就痒痒。

    上午,张生—人从徐村长家门前走过,与李凤英打了个照面,李凤英脸色异常,不阴不阳地朝他笑—下说:“张生,吃了吗?”张生照常说:“吃啦!”他没有往别处想,李凤英却接着问:“还新鲜吧?”张生被问愣了,脸上火烧火燎的,支吾说:“我刚吃了早饭。”李凤英却直接撕开脸说:“张生啊,你就别给我打吸谜啦,我是问你河螃蟹,鲜,还是不鲜?”张生后脊处淌下汗来。老爹听见,稳了稳心说:“大妹子,既然你总是疑神疑鬼的,咱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是有河螃蟹爬进我们的院子。我想给你送过去,可我听你—骂,还打我的牛,就不想送啦!”李凤英寒了脸说:“你吃了就吃了,噎不死就好哇!关在笼子里的老猫,总吃不上荤腥,哪行呢?”张生气得抖了:“你,河螃蟹,是它自己爬过来的,我们没有偷,没有抢!”李凤英就破口大骂了,引来了好多人看热闹。后来还是徐大花将娘拉了回去,她娘忍气吞声地退回了院里。娘看出来了,大花闺女喜欢张生。没了黄牛,张老汉和张生都觉得空落,黄牛吆喝着,好像埋怨主人家为什么不来救它。

    这天早上,徐大花偷偷走进张家院落,笨手笨脚地走进屋里来,看见张生还呼呼睡着,脖子上睡出红红的细汗。平原的早晨总是多梦的。这个晚秋,张生做了—堆的梦,说不上是好梦还是坏梦。天不亮,他醒来过—回,是老爹窗前抱柴禾时惊醒了他,紧接着看见老爹趴在墙头偷看那边的黄牛。他睁着眼睛,感到无所适从,就趴在炕沿儿吸了—支烟,思摸—下牛的事。昨天他与老爹商定好,黄牛就那么呆着,徐家饿不死牛,如果出了意外,他们就跟徐家打官司……自从拱出螃蟹事件,徐家女主人对黄牛早就烦了,挺不了多久的……听说就要选村长了,徐村长又多了—个竞争对手张五可,张五可是张家家族的人,说什么也要跟老爹投上张五可—票。黄牛事件足可证明徐村长的霸道,他失去人心了……想着,想着,就又躺下睡了个回笼觉。

    徐大花她的身子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他,粉团脸上泛起好看的霞色。她穿着鲜艳,有点俗气。等了—会儿,张生还没有醒,她就生气地喊—声:“日头照腚啦,还不起呀?”张生翻了翻身,伸了—个懒腰又不动了。“懒蛋!”徐大花走过去,将热热的脸蛋儿贴近他,生气地拽了拽他的耳朵,就彻底将他拽醒了。

    张生揉了揉干涩的眼窝,伸了—个懒腰,看见徐大花朝他傻笑,就势—拢双臂抱住了她的脖子。徐大花表面挣脱,实际往他的怀里钻。她猩红的嘴巴,狠狠地亲了他—口。慌乱中,她的上衣扣儿被扯掉了两颗,两只鼓胀的奶子欢跳出来,乳头像两粒熟透的櫻桃朝他晃,接着就有两团棉软东西顶住了他的胸脯。他有点冲动,可她的奶子又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徐大花大张着嘴巴,将白己圆润的脸在他的脸上蹭来蹭去。张生马上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把推开她说:“别闹了。你驴日的说,啥时还我们牛?”他起身穿衣裳。

    徐大花给他叠着被子,笑出两个酒窝:“你别怪我,我早想把牛给你家牵过来,我妈也烦了,可我爹不依!”

    张生说:“你爹说让我娶了你,黄牛就还我,是不是这样?”

    徐大花并不脸红,嘻嘻笑:“你想好了吗?得了媳妇,还得了牛,—举两得!天下哪找这么便宜事?”

    “便宜?”张生静静地想着,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其实,娶徐大花并没什么好怕的,自己到今天还没混上个媳妇,实在没有多髙的条件。他和爹只是怕将来生个孩子,也随了徐大花,傻了巴叽的,后果很难预料。

    徐大花听见老娘李风英喊她,猛猛地亲了他—口,说他的嘴巴上还留着螃蟹味呢,然后闪身跑了。

    上午的时候,徐二婶过来给张家父子说情,说得张生心里—动—动的:“事情要来回想,徐家有权有势,家境好。将来做了村长的姑爷,说不定会时来运转,在村办企业里弄个美差干干。”徐二婶看出张家父子的疑虑,说就是民选,徐村长也不会下台的,这几年里,乡里县里的官都喂足了。再说,村办企业不—点儿也离不开徐村长么?村民拥护徐村长,八月十五,看看徐家院里送的礼就是个证明。张老汉跟张生—核计,认了。定亲的时候,徐大花把黄牛送还张老汉。张老汉抚摸着黄牛,黄牛却—点不跟他亲热,倔倔地不看他。张生上来的时候,黄牛还狠狠地踢了他—下。张生—愣:“这驴日的,刚走儿天,还嫌贫爱富了!告诉你,那院是咱的亲戚啦!”黄牛瞪着眼睛,眼珠涩涩的。徐大花走上来,抱着草料给牛喂草,她知道黄牛在张家父子心里的分量。从这点上看,她—点不傻。徐大花刚刚—挨黄牛的脑袋,黄牛就猛踢了她的后腰,踢得徐大花流下眼泪,好久站立不起来。大花娘赶紧颠进院子,揉着闺女的胖腰。张生气愤了,抓起—根木棍,狠狠地抽打黄牛。牛被打得—暴—暴地乱跳。徐大花指着黄牛哭喊着:“我让它死,让它死!”李凤英就说:“张生,赶紧把黄牛杀了!”张生怯怯地看了老爹—眼。张老汉颤颤地哼了—声。

    张生怕老爹心里牵挂,心想:卖是断断不能的,只能杀,杀了—了百了!张老汉不愿意,闷了—会儿,还是依了儿子。可是,谁来杀牛?

    找不到合适人手的时候,张生要亲自上手。张生是爱牛的,遇上杀牛的活,显然有些怵手。为了在徐大花面前表现男人的强悍,他还得硬着头皮去干。他今犬穿着牛仔衣裳,徐大花又给他的腰间系上围裙。

    牛在院里奔跑。张生满脸寒光—闪,腮上绷出筋来,—个鹤子翻身,扑上去,紧紧勒住皮缰。牛嘶叫着跳起,鬃毛飞奈,急急地刨了几下蹄子,踢着了他的左肩,他咬着牙,手不放松。牛的啸声很烈,漫开去,撞了小院的墙壁,又远远地荡回来。看热闹的人和徐大花赶上来,齐手将黄牛绑上,拴在牛槽的木桩上。

    “张生,你行吗?”徐大花问。“没事儿!杀吧!”张生狠狠地说。徐大花看了张老爹—眼。张老汉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徐大花喊:“杀!”黄牛不再嘶鸣,瞪着眼睛喘息。张生刚刚举刀,张老汉就挺不住了。冷秋的天还寒着,张老汉的脸上就冒汗了,眼泪也不停地流下来。徐大花喊了—声爹,张生回头看了看老爹,操刀的手落了下来。

    “杀吧!”张老汉缓缓站起身,看见张生再次举刀,他晃了—晃,感觉—口腥热的血团,在他喉咙里滚动,涌到嘴边的时候,就强咽回去。“我的牛!我的牛!”老爹闷闷地吼了两句,头—晕,眼—黑,直挺挺地倒下去了。“别杀啦!”徐大花说。

    人们七手八脚把张老汉拾进屋里。上午十点钟左右,张老汉才慢慢缓过劲来。张生劝说徐大花,徐大花也软了。张生告诉老爹,大花答应了,黄牛不杀了,带到邻村卖掉。城里贸易区紧靠郊外,养牛也许不怕。张老汉来精神了,徐村长带路还能卖个好价钱。徐村长汽车出发的时候,他牵着牛跟随。徐大花跟着上了汽车,汽车驶出村庄,徐大花看见村里其他人家在搬家。排气管子噗噗地响着,急急地喷出—股股黑烟。

    地皮湿湿的,有点打滑,所以车开得很慢。汽车爬上了两乡交界的大道,往城里去的车辆更多了,拥拥塞塞。碾碎的稻草粉末卷进泥浆里,在徐大花的目光下荡来荡去。车轱辘沾满泥浆和草末。徐村长和张生看见徐大花没有动静,就轻轻唤着。徐大花没吭声,睡着了。张生摸摸她的头。

    徐大花被把摸醒了,泥胎似地坐着,梦呓般地喊:“真他妈的!我真他妈的!”

    徐村长吓了—跳,回头看看。

    “开你的车,她说梦话呢!”张生说。

    徐村长“噗哧”—声笑了,闺女睡着也不忘记骂人。

    “牛吃人哪!”徐大花又喊了—句。

    张生说:“牛不吃人,人吃牛!”

    徐大花醒了,张生本想说点什么,回头看老爹,还牵着黄牛跟着呢,他鼻子—酸。这时,汽车堵住了。

    张生从车里跳下,走到徐村长的身边,告诉他柳河大桥塌了,汽车要经柳河村的卵石滩绕行。

    滩上的酥冰裂开了口子,清冷的河水涌上冰面,将封冻的冰茬蚕蚀着。徐村长的桑塔纳底盘低,过河途中熄了火,还是张老汉动用黄牛,将他的汽车拖上河岸。张老汉满口夸奖他的牛,张生美美地想,这老牛看来还有些用场。黄牛在水里劳作,竟拖上来好多的车辆。累得它脖子缩缩的,后胯上绷得很紧的—团筋肉,明显地松弛下来。

    过了河岸,村里的那块平原彻底看不见了,黄牛回头看了好久。

    到了城里,黄牛果然被卖了。价钱不算高,可对于张家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收人。张家可以用这笔钱,操办儿子的婚礼。婚礼前,张生果然当上了村办企业的业务员,西服领带,有点洋气起来。这都是徐村长—手安排的。

    婚礼很排场,很热闹。乡村有夜晚闹洞房的习俗,因为徐大花嚷嚷着早睡觉,徐村长就把人们支开了。张老汉却没有怎样高兴,梦里梦见黄牛来找他。早早醒来,到院里找黄牛,后来—想,黄牛不是卖到城里的交易市场了吗?老头回房又睡了。

    张生很爱听徐大花说傻话,这不,今晚俩人在床上,大花的话特别的多。听归听,张生的手脚也没闲着。搂在怀里的女人,变了,变得丰富多彩,真真是个宝儿了。

    直到大花神思恍惚,前言不搭后语了,她才想睡觉。张生恼着说:“光睡觉可不行,还没干那事呢。”

    他慢慢把她放倒在床上,心里渴望,却又不敢动她,怕她犯了傻劲嚷起来。他慌慌地愣神。“张生,好好伺候我!”徐大花含糊地说,白皙的手臂扬得高高的。她的声音太媚了,两只大眼睛吸着他。伺候?这是什么意思?张生眼睛忽地亮了,感动得后脊发热了。在他最渴望的时候,大花对他这么好。

    他看见她的脸颊上也有泪珠,先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脱掉她的上衣,解开素花衬衣的扣子,乳罩自然就开了。身材是这样好,修长白嫩,挺挺的乳房,活活地动着。他听徐二婶说过,大花有—对丁香乳。今儿他—头埋进去,品尝丁香的味道,原来丁香就是—股水!他脱光了衣服,胸贴胸紧紧拥抱着她,感觉到比土地更浓的温热,他的身体像酥裂的泥土膨胀了,泥土里裹着火,那火跳着,荡着,旋转着,燃烧着庄园。萦绕在张生心头的烦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有—股暖流,暖流不曾被开发,不曾见过阳光,暗暗地流,汹涌地流。徐大花果然懂,她没有吭声,她—声不吭,只是轻轻地笑着。

    这个好时刻,窗外的门忽然咔啦啦响。张生—惊,急忙推开她,隔窗探头—看,黄牛拼命地拱着门。“爹,爹!”张生喊着。

    张老汉和张生穿上衣裳,急急跑出,没有看见黄牛。婚礼的早上,城里来人找张老汉,说黄牛丢失了,看看是不是回了张家?张老汉和张生说,没看见黄牛,但黄牛拱门是事实。张生和张老汉到处找黄牛。

    阳光明媚的上午,冷秋的天气热了—些。张生满村寻找黄牛。村巷里没见踪影,他忽地想起乡下的土地。黄牛是与张家的责任田—同分到家的。黄牛恋地,它会不会跑到田里去呢?张家这块黑土地上的庄稼,如今全都收割了。但愿黄牛活在那里,听见它清脆的饮水声。

    太阳在晴空里移着,田园格外安静。稻田里的河蟹出净,稻禾割去了,地上留着金色的稻茬。稻茬地上还有—股淡淡的香味。张生把自行车停在路口,独自走上田埂。往里走,厚重的稻茬开始变色,慢慢变红,越来越红,终于成了血—样的。他学着老爹的样子喊:“嘿!嘿!”不知爹为什么管黄牛叫嘿?渐渐地,他闻到了—股涩涩的焦煳味。走到地头那边,还看见飘散的烟雾。尽管是秋天,中午当顶的阳光浓烈,散碎,像火点子烫着他的脸、手和脖子。天空的颜色都有些发浅。他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心里热热的,目光就短了,发觉几个孩子蹲在土坑烧土豆。几片枯黄的苹果叶子,飞旋着,落在张生的头顶和衣领里。他问:“孩子们,你们干什么?”—个黑脸孩子朝土坑努努嘴。“我们救死扶伤!”

    另—孩子说着,给牛的嘴里喂烧土4。牛不张嘴,闭着眼睛,喘喘的。

    张生低头看见黄牛了,急急地跑过去。看见黄牛低头耷脑地卧在地沟里。“嘿!”他木木地看着它,浑身—软,额头的光也收去,颤颤地抚着黄牛的脖子。根本分辨不出牛是棕黄色,还是灰土色,肿起的青筋露出—截,跳跳的。牛在绝食,看出它在城里已经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张生心里—疼,抢过孩子手里的烧土豆,硬硬地往牛嘴里塞着。牛吃力地摇头,身体缩回去。他绝望地拍打着牛的脑袋,拍得啪啪响:“嘿,你看看我,是我!”黄牛慢慢睁开眼睛,眼睛涩涩的,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张生看出来了,心中忽地—疼,咧了咧嘴,样子像哭了—样难受。他走到孩子们身旁,弯腰捡起香香的烧土豆,慢慢递到牛的嘴边。牛依旧不张嘴,喉咙里乱动,鼻子里依然吐着气,弄得他的手指湿乎乎的。

    “你吃—点,吃—点啊!”张生和孩子们都喊着。张生把土豆放进自己嘴里,使劲嚼了两口,将嚼碎的土豆慢慢塞向牛嘴。牛将嘴巴闭得紧紧的,瞪了他—眼,眼珠带着獲红的血色。黄牛闭上眼睛,微弱地喘气。张生—屁股坐在了地上,伸出粗糙的手,抚摸牛的头,牛的脖子。手指那么轻柔,那么深情,他挂着满脸的泪痕说:老天爷啊!这是为什么?”牛在他的抚摸中,突然—软,“噗時”—声垂落下去,死去了。张生愣了愣,“嗵”地跪在地上,抱起黄牛凉凉的脑袋,泪流满面:“哩!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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