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秧子-醉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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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年破了五儿,醉鼓节就跟着来了。节前—个落雪的黄昏,老鼓带领家人到海滩的泥铺里验鼓。前晌雪下白了后晌,正稠,像春口里飘舞的柳毛子,铺在滩上—层绒平,抹掉了大海与陆地的界线,极阔极远。老鼓孕起—脸的兴致,哼着渔歌子,欣欣朝滩上走,雪坨子在他脚下脆脆地吱扭着。老人胡子拉碴的宽黑脸枯皱着,就像—张揉皱了的鼓皮。儿乎褪成灰黑颜色的青布棉袄,懒懒地披若。酒葫芦蹭着袄角嘀哩当啷地晃荡着。老人在苍白的天地间走得消消停停,眼睛昏花了似的发迷了。见没见?哪—个是咱验鼓的铺子?老鼓被烈酒腌粗的嗓门响起来。儿子鼓生没搭话,却有女人咯咯的笑声。老鼓扭回头,见儿媳玉环挺着怀了七个月的大肚子跟在他身后,儿子鼓生早没影了。

    玉环光是笑,以至她腋窝夹的那捆头毛纸颤索索地响,当她看到老人的脸像落帆似的呱嗒撂下来时便赶紧打住了。老鼓问,鼓生不是跟出来了么?玉环摆脱不开里头的说道,知晓验鼓对这个打鼓世家来说是很重要的。她说,大富贵把鼓生拉走了。老鼓骂,这杂种,都野得收不回心啦!跟大富贵打连连,能学出好儿来么?玉环脸上肃肃的,不语。她知道老爹埋怨她没管住男人。老鼓知道儿媳性子肉,有孕在身,也知道不会打谎语。可她贪小钱呢,大富贵有钱,说不定丈夫能“蹭”点钱回来。她就这么想的,老鼓猜到她小样心里去了。她总嫌鼓生窝囊,骂,你光会击鼓还要给俺窝囊到几时去!老鼓听了,就吭吭地咳几声,声音威严而重浊,玉环听见便蔫下来。她还不敢跟老爹破脸儿,老人闯海能赚钱呢。而且老鼓爷俩是雪莲湾响当当的鼓王。俺爷俩醉鼓节1的风光,拿钱能买来么?俺不直说,响鼓不用重棰儿,意思你明白就成。老鼓想,就不再紧问,连连摆手,罢罢罢,咱爷仨到铺子里等鼓生吧。—提爷仨,玉环就觉得肚里的小家伙也在击鼓呢,便眉开眼笑了。

    风忽大起,雪成团团,扑扑闪闪滚在滩上,发出亮生生的碎音。转悠了半天,老鼓终于将玉环领进泥铺里来了。老鼓把门闩住了,雪团子就飘不进来了。尽管泥铺子里脏兮兮的辱眼,老人—看见摆在地上的六角木鼓,情绪就好了。多大的鼓哇,玉环惊得咋舌头。她慢慢蹲下身,拿手掌抚摸刻在鼓棱上的字,嘴里轻轻念叨着,醉鼓擂响呈吉祥,大将军八面威风。明眼人才能看出这鼓是刚修补好的。人老了,击打了—世的豉也老了。这鼓有年头了,造于光绪年间,祖先—代—代传下来,到老鼓这辈儿已修了两回了。第—回是大跃进那年,鼓生娘怀着鼓生;这—回是儿媳怀着孙子。多少年了,打鼓世家的后人都要在醉鼓声里呱呱坠地。那样家族才旺实,人世才有活头。老鼓的目光—点—点移到玉环的肚子上,眼睛湿了。他猜想里边的小狗日的准是—个打鼓的好料子。老人严肃得像个将军,让玉环坐下来。玉环笑笑,笑出两排细碎的白牙。她知道老人又要给她讲家史了。她觉得,在老人嘴里,死人的故事永远比活人的故事好听。老鼓拿鼓教育了—代人,他说,醉鼓节自古以来是咱穷苦百姓自己的节日。又说,醉鼓节催人正,醉鼓能镇邪。老人看见鼓,手掌就痒痒,心也跟着痒了,痒到嘴皮上,就想教育人了。这会儿好不容易抓住了儿媳,就像讲古—样说开了。咱打鼓世家,凭良心行事,走得正行得直,老天爷不瞎眼呢!老人掏出酒葫芦灌了—口酒,老脸润出红红的酒晕,说,就说咱的先人……玉环受不住了,她记不清听了多少遍了。她觉得老人不是跟她讲,而是讲给她肚里的后人的。她就有些懊恼,埋怨鼓生还不快来。她故意给老人打岔说,爹,你老不冷么?

    不冷不冷,俺有酒。老鼓说。玉环问,爹,你不累么?不累不累,守着鼓。鼓说。爹,这鼓为啥叫醉鼓喝醉了酒,方能击鼓!

    老鼓放下酒葫芦,弓起身,说,天快黑了,俺先将木橛儿摺上吧。玉环说,爹,俺也赶紧糊窗纸吧!鼓生来了就可立马验鼓啦!老鼓说好,就弯腰撅腚地干起来。他身子几乎伏在地上了。砰砰几锤下去,木橛就楔好了,然后又哼哧哼哧将木鼓挪上来,六角稳稳地顶住六根橛子。无数颗汗粒儿滚落老鼓的面颊,砸在光光展展的鼓皮上。这是绝好的鼓皮,老鼓宰了两条雄壮的犍牛。为修这鼓,老鼓啥都豁出去了。鼓里装着老人的念想,他估摸自己那颗跳不了几年的心,也能击出最后—声响鼓来,给后人留下个好名声。验鼓自古以来就很有说头的,在空海滩上搭—架泥铺子,方格窗棂子上要糊三层毛头纸,当鼓手喝醉了酒,抡起牛腿粗的鼓棰子,砸出第—声爆响,三层粉莲纸在鼓声里炸碎,飞成白白雪片,鼓就过关了。老鼓袖手看儿媳糊完窗纸,嘴角便衔—只烟斗,有滋有味地咂吧着。心里就盼儿子来,时不时探出脑袋张望。老人心里越急,就越不说话,烟斗吸得咝咝有声,心里大骂这杂种。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老鼓实在熬不住了,说,没他臭鸡蛋咱照样做槽子糕,验鼓!老鼓独自摆好供桌,燃—炷香火,五体投地磕了几个响头,嘴里说,鼓神酒神,酒神鼓神,顶天立地,福佑族人!然后站起身绕鼓—圈洒了酒。泥铺里立时充斥了烈酒的气息。老鼓站起来,咕咚咕咚灌酒,眼红了,身摇了,就扔了酒葫芦。又脱去老棉祅和油渍渍的汗衫,露着黑红的脊梁,干皱皱如—块树皮。青筋粗壮滚圆,勃勃地涌血。老人抓起牛腿粗的鼓棰儿,说,玉环到屋外看炸窗花吧。玉环巴不得,她怕鼓声震了胎。她—扭—扭地出去了。老鼓运足了满身的力气,—只胳膊高高扬起来,手掌攥得鼓捶吱吱响。短吼—声,鼓棰落下来,嘭!满屋颠颤了。嗡嗡的余音里,老鼓走到窗前看毛头纸。不知怎的,竟没炸开的。玉环在屋外捂着肚子笑得闪腰岔气。是鼓不成,还是俺老朽啦?老鼓心里嘀咕开了,老脸阴住。他心里—兜火气冲头,又走至鼓前,嚷着不同往年的吆喝,眼里也罩着不同往年的茫然。不能在儿媳面前将老脸扔了。他想,再次击鼓。鼓声连珠炮似的响起来。他摇着脑袋击鼓,屋里—轰—轰地响。他身心便全陶醉过去,眼皮叠合起来。老鼓入境了,哪儿都是开始,哪儿又全是结尾。少顷,老鼓觉出鼓声的异样。他身边晃着—团影子,鼓声浑厚、凝重、火爆,像滩上落炸弹,墙上泥皮唰唰直落。玉环在屋外欢呼雀跃地喊,窗花开啦!窗花炸啦!老鼓这才住了手,但是鼓声没止,他蓦地睁开眼,看见儿子鼓生光着脊梁击鼓正来劲儿。他横鼓生—眼没吭声,慢慢挪在窗前。毛头纸正如裂帛似地炸开,映出各式各样的图案,如飞二月梨花。老鼓鼻头—酸,喉咙—热,说,俺老了,老了,鼓生行啦,真的行啦!他更加老相了,看啥都迷白白—片。

    鼓生醉迷呵眼地击鼓,击在劲头上就扭脸朝外瞭。故意生动着脸相。他粗壮的骨架透出往日健壮的轮廓,青茬子头皮上汗光闪闪,后脖梗耸出—块疙瘩。他刚才被大富贵叫去喝酒了,又带他去赌钱,他没去,说得验鼓。此时,村里首富大富贵正站在窗前听鼓呢。天黑黑的了,白雪映着—拨村人的脸相。老鼓顿时来了精神,老胳膊老腿也活顺了,抄起鼓棰子,狠狠击鼓,—副神神气气的样子。鼓生,咱爷俩先给老少爷们开开眼。息鼓的时候,泥铺子都被震歪了。茫白的雪套子依然莫名地摇荡着。

    夜里,大雪如席。小两口只睡了—觉,玉环就捅醒了鼓生,该去了,别把正事误喽!鼓生揉揉眼,灵醒起来,撩开窗帘,说,雪太猛,等—等再去。说完又倒头大睡了。玉环再也睡不着了,有点翻心,就翻出—堆事儿来。她知道,老爹舍出血本修鼓,不单单为参加醉鼓节,而是在她生孩子的分娩时刻,击鼓助威。鼓王世家几代人都是这么诞生的。她不信,老人信鼓信神,她也不好拒绝。但是六角木鼓总是在她眼前晃荡。这年头来钱的路子多了,没承想这鼓也能来钱。昨晚验鼓回来,鼓生神神秘秘地跟她商量,说,大富贵看上咱的鼓了,他想高价买过去。玉环激动了,说话声音都颤颤的,还等啥,卖吧!鼓生阴眉沉脸地说,说得轻巧,爹会跟咱玩儿命的。玉环撇撇嘴,就不信咱爹不爱财?鼓生说,爹是本分人,他喜欢凭力气从海里捞钱。爹喜欢祖上传下的木鼓,鼓里装着爹的魂儿哩!就没有别的招了么?玉环说。鼓生的脸松活了兑,来钱的招子有哇!大富贵说啦,要是咱在赛鼓节上夺魁,又将他厂里的产品“富贵牌松花蛋”写上鼓帮,他就出广告费。玉环眼睛红了,问,他出多少钱?鼓生说,三千块!玉环—拍手,俺的天神哩,干呐,等于吃白食儿。鼓生说,怕是爹不会答应的。玉环不耐烦地说,这事你夜里偷偷去办,爹又不识字,别说就罢了。鼓生终于被媳妇点拨得开窍了。这时候,对屋房里传出爹哑哑的咳嗽声,玉环—把推醒鼓生,快去吧,爹走头里就啥都完啦!鼓生心里毛毛的,叽哩咕噜下床去了。鼓生走出村口,去了小学校,碰上校门扫雪的马老师,就求他写了两幅大字:“富贵牌松花蛋真好吃,富贵牌松花蛋销量第—”。鼓生夹着条幅,走上海滩的时候,天就快亮了。他觉得,只要心路活泛,这年头动动就来钱。他躁躁地走,很快就进泥铺子了。昨晚上验鼓,泥铺子给震哗啦了,四处露风跑气,雪粉在鼓面鼓角落了—层,鼓生拿大掌胡噜胡噜,就将新写的条幅贴上去,喜兴地笑起来。他瞅了半晌,眼里没鼓,如望—座金山,心跳了眼红了,越瞅越像自个儿的财。—叹,这鼓才他妈真正称得上鼓啦!

    吃罢早饭,六角木鼓被运到街里来了。地上浮白,蒙蒙如罩。拉鼓的马车出现在街头的时候,村里就沸沸扬扬地传开了。瞧哇,老鼓来了。老鼓神神气气地站在鼓旁,袖手看着,说,鼓生,多停—会儿,让乡亲们看个够。鼓生怕人看出条幅来,在装鼓时做了点手脚,可他站在两头披红的青骡子跟前,依然不放心,就拿鞭杆子捅骡子的屁股,骡子就—拱—拱地动了,雪地吱吱响起来。鼓生边走边骂牲口。老鼓无奈,朝村人抱拳致礼,咱赛鼓场上见吧。老人心情特别好,哼哼唧唧唱起来。酒葫芦又沉沉地坠在腰间,系在上面的红绸布被风抛起来。来来往往的村人朝老鼓摆手致意。

    8鼓生蹭上车辕子,甩鞭,马车就颠起来。—袋烟的时辰,就到那片场子了。远远的,老鼓就看见赵老顺和两个虎虎生生的儿子试鼓呢。鼓从车上抬下来,脚下的雪被他们踩成稀泥。天就要放晴了,东边透出白日头,天空仍是苍灰的模样。老鼓让车在西边的—块场子停下来,说,鼓生,叫你三舅四舅来打锣,顺便接玉环来。于是,老鼓和鼓生就将六角木鼓抬到—块雪场子上。鼓生赶车又走了。老鼓披着老棉袄,瓮似的蹲在鼓旁,吧嗒吧嗒吸烟。他觉得老赵家爷儿几个击鼓的样子好笑。别看打得响,缺—样气韵。醉鼓击—股气,气在鼓在,气泄,鼓就完了。他心里想着,人们就—拨—拨地来了。不—会儿,就拥拥塞塞地挤满了车和人。县里乡里村里的头头脑脑都来了,见到大富贵都很客气。唯独老鼓不尿他,扭着脸吸闷烟。他最瞧不起大富贵这号人,肚里屎包—个,坑蒙拐骗发起家来。他上赶着跟老鼓—家套近乎,是相中这鼓了。他的小媳妇也快生孩子了,也巴望拿醉鼓助产,讨个吉祥。偏偏碰上老鼓,钱也不灵了。而他惟—的优势就是钱。大富贵在老鼓跟前站住了,仔仔细细看鼓,看清两幅字了,就扭歪了马脸笑了,笑得老鼓心底冒出—股子凉气。大富贵说,老爷子,用把力气当鼓王,俺的宝可押在你们爷儿俩身上啦!老鼓闷着嘴,喉管里咕咚咕咚响。大富贵又说,俺领拨人给你助威!老鼓实在受不住了,扭头吼,滚!大富贵又大模大样地走了,不气不恼。

    鼓生、玉环和两个舅舅挤进场里的时候,醉鼓节就要开始了。各路人马都来了,乡长站在—块泥岗子上讲了二通。讲毕,几串响鞭噼啪炸响。老鼓在鞭炮声里,仰脸将—葫芦酒灌进肚里,老脸就红通通放出豪光来。鼓生也喝了酒,爷儿俩对望了—眼就披挂上阵了。两个舅舅在—旁配合。老鼓侧楞着身子,脱掉上衣,吼了—嗓子,就开鼓了。鼓—响,人们就奔这头来了。老鼓觉得观众的脑袋,像许多灯笼—样晃晃悠悠地悬在那儿。灯笼烤得老鼓火烧火燎的。他十分注意自己击鼓时的形象,手举得高高的,落棰时带—股狠气,红绸子哗哗抖起来。各路鼓都响了,人群流动起来。老鼓知道起鼓时观众选择自己满意的鼓手。老鼓闷闷地吼了句,今日就是今日了。然后拿姿拿势亮出“把作”来。老人的骨节嘣嘣裂裂,折断了似的。两只鼓棰在他手里抡活了,—忽儿拋出,—会儿抓住,鼓点也越来越骤。鼓生年轻气脉足,都有点赶不上趟了。老鼓真正晃出醉态来了,左三步右三步,身子拧得活,步子也活。观众—片喝彩声。鼓生的心思不在鼓上,他边击鼓边瞄着大富贵的影子。大富贵没过来,在那里跟乡长侃上了。—个小时之后,有十几家已息鼓了。没人围看,就算败鼓。场地上,只剩老鼓和赵老顺的鼓还在轰鸣。老鼓的气力到底不行了,浑身淌虚汗,还咬牙挺着。鼓生被爹的样子感动了,亮出他的绝活来。爹老了。鼓生似醉似舞地打起梅花点,鼓棰如织网梭子在空中编花,十分惹眼。哄—人群涌过来不少。鼓生又让玉环将酒瓮子灌上水,放在头顶,继续击鼓。任他扭腰提胯,水竟然—滴不洒。—时呆了观众的眼。观众齐声叫,绝!老鼓吼,息鼓!在大人腿缝缝里钻来钻去的孩子齐齐拍手叫,

    松花蛋赢喽—松花蛋赢喽—孩子们—提醒儿,观众也便细瞅,指指点点地笑了。老鼓心情陡然变糟了,骂,你狗日的才是松花蛋呐!孩子家长指着鼓,看,这儿写着呢!不是孩子们造口孽。然后,有人念出声来。人们哄笑了。老鼓横着头—听,脸就白了。老鼓觉得—张脸皮被撕扯下来了。

    许多年过去了,老鼓仍不明白。他每跟儿子闹—通,就想起过去多年的事情来。老鼓独自坐在船板上吸烟。雪化了,到处滴滴嗒嗒。多得舵楼檐上直吊线线。老鼓怕雪水渗进舱子里,糟蹋了木鼓,就—撅—撅地钻进船舱,找—块旧塑料布将鼓包起来。玉环的月子还得些天,就将鼓抬到船舱里来了。老鼓又爬上舱了,枯树根似地坐着吸烟。日错午的时候,玉环来叫他回家,他倔倔的不应声。鼓生又来厂,老鼓没轻没重地将他骂走了。天生没骨气,顶不住—片天。鼓王世家个个都曾是顶天立地的好汉。祖先的故事熬成了盐。祖上的事情,老鼓小时候曾听老辈人说过。醉鼓是蔑视金钱和权势的,鼓声催人醒催人正。家谱里写着,他们的先人奎安曾是滦州府上打鼓的,升堂击鼓,活活有—股威势呢。击鼓也弄出点名堂来了,除了府上审案击鼓,每逢过节也都以鼓助兴。奎安击鼓音亮大姿势美,很得老爷赏识,就提升他为鼓队领班。可他偏偏栽了—个大跟头,差点爬不起来。

    那是—个闷热的中午,奎安在府上当班,当差的传呼说有小女子告状,奎安就出来了。—个干瘦的柴禾妞子手托状子跪在门口的石狮旁哭泣。这场面,奎安见得多了。奎安吼了—通,这柴禾妞—动不动。她实在冤哩,她说,她家宅院被土霸强行夺走,爹和哥哥不干,又被活活打死。她咽不下这口气。奎安心软了,气愤了,又勾起了他爱打抱不平的性子。奎安吼,土霸该杀!奎安脑子—热,啥也不怵了,扭头对手下喊,升堂击鼓,请老爷公断!奎安抡起鼓棰儿,铆足了劲儿,二目圆睁,嘭嘭击鼓。击了半晌,老爷那头没有回出话来。再击,鼓声搅得府院乱哄哄的。总管慌慌张张地来了,老爷发怒啦!老爷正搂着四姨太睡午觉,你不懂府上规矩?奎安说,这了头要死在门前,救人—命嘛!总管说,你救她—命,谁救你—命?瞧老爷咋处罚你!说完甩手走了。傍晚的时候,老爷升堂问事,没让那了头进堂,却将奎安的领班撸了。撸就撸吧,不当领班,还是鼓手嘛。谁知那柴禾妞被赶走之后,夜里又回来了,僵僵地跪在衙门口。天亮了,奎安又看见她,见她脸色蜡黄,目光呆滞,眼睛干巴巴没得—滴泪水了。奎安又难受了,—阵热血撞头。穷人家的姐妹呀!他又抓拿不住自己了,抓起鼓棰子,频频挥舞两条胳膊,闷闷地击鼓。柴禾妞感激地朝他叩头。

    老爷又怒了,还是见了柴禾妞。老爷收了土霸的钱财,只连唬带蒙将她打发了,回过头来处置奎安。上—回老爷开恩,这—回怕是凶多吉少。在府上击鼓是开堂时老爷下令,私自击鼓是要杀头的。奎安被五花大绑押到老爷的堂下。老爷说,让你击最后—次鼓,头顶—只装满烈酒的黑釉大酒瓮,酒瓮不掉酒不洒,再击出梅花十六点鼓来,就可免你—死。奎安的两撮黑眉毛挽出疑问,老爷说话算话?老爷说,算话!奎安的腮帮子鼓成两半个紫球,说,俺也有个条件。俺成了,俺带走这只鼓,再赏俺这瓮酒!老爷说,那现成!然后吩咐道,来人呐,松绑,备六角木鼓,备酒!,下人就忙活开了。奎安抓过鼓棰子,心咕咚咕咚跳了,深吸—口气,缓缓运气,—股神气都拱到他的天灵盖儿了。他吼,放酒吧!两条汉子将百斤重的大酒瓮放在了他的头顶。奎安“嗨”—声,—点—点顶了起来,稳稳地站在鼓旁。他觉得头痛欲裂,狂跳的心脏仿佛要胀破胸膛。他暗暗抽了口凉气。全场人都大气不喘。奎安结结实实地击鼓了。鼓声阵阵,沉重的闷响鼓在他的心膜上。他眼窝里忽地泪珠闪闪。他头顶酒瓮,敲起梅花十六点,走起梅花十六步,鼓点越稠,身子越摇得厉害,酒瓮里满满的酒竟—滴没洒。息鼓的时候,两条汉子十分吃力地将酒瓮抬下来。奎安就势跪下去,仰天浩叹,捧住酒瓮,咕咚咕唆灌起酒来。老爷冷冷—笑,来人,砍掉他—只左手,发落雪莲湾!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片大海滩。泥滩很阔远,—片灰白,起了—层麻麻点点的牛皮碱。奎安看着蛮荒的海滩,心里空空,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他遥遥听到几声召唤,抬头,看见柴禾妞站在面前,他愣了。柴禾妞跪下了,哭着,大哥你是好人,都是为了俺哩!俺伺候你—辈子!奎安上前扶起柴禾妞,激动了,哭了。从此之后,红柳树的地埝繁衍成小村,小村独有的醉鼓节也便传下来生生不息了。小村百姓以醉鼓节为自豪,十里八庄都高看—眼呢。

    奎安活到百岁方在—片醉鼓声里埋入鼓坟。六角木鼓就是奎安老祖留下来的。

    风凉起来,雪就不怎么化了。—锅烟早吸尽了,老鼓也没立马回过神来。想想老祖,老鼓就舒筋展骨豪气顿生。可是想起眼前的事,老鼓真提不起神儿来。奔波劳顿—年,就盼醉鼓节寻个乐子。连醉鼓节也走邪了,怕是这鼓镇不过来了。

    天黑下来,老鼓站起来,拖着—条沉沉的影子走了。

    赛鼓过后的第二天晚上,鼓生去找大富贵要钱,大富贵晃着油光光的脑袋笑笑,笑得鼓生心里没底。鼓生讨厌大富贵的样子,却喜欢他腰包里的钱。鼓生说,你是知道的,俺们在醉鼓上为你的松花蛋做了广告,应当付俺钱。再说,老爷子差点活活气死!大富贵不是不给钱,而是在他身上打新主意呢。大富贵说,鼓生,你又有来钱的路子啦!只要你答应,俺立马就付钱!鼓生缩了缩肩胛问,啥路子?你个家伙别坑俺!大富贵啪地甩出—叠票子,说,数数,三千块!俺大富贵在商界里混,凭的就是义气!鼓生接过钱,—张—张数好,方装进兜里。他觉得他为松花蛋做了广告,应该得这笔钱。大富贵披上毛皮大衣说,走,到你家的船上看看!鼓生不懂他的心思,问干啥?大富贵深不可测地—笑,反正是给你送钱,到那儿再说。鼓生糊里糊涂地跟着大富贵下了楼,坐上摩托车,往海滩”去了。

    海滩—片浑濛,幽幽船影没入夜的帷幕。鼓生和大富贵登上泊在滩上的老船,碰碎了舵楼檐狗牙般的冰碴子。走到舱门口,大富贵说,把舱门子打开!鼓生就乖乖打开了锚头大锁。两人—哈腰,就钻进舱里来了。大富贵拿手电—晃,率先扑入鼓生眼帘的就是六角木鼓了,他心头轰地—震,笑着骂,你狗日的八成又在打俺家这鼓的主意呢。大富贵摇摇头说,此话差矣!实话跟你讲,俺想租你这船舱用—阵子,月租金五千块,咋样?鼓生低头默想了—阵儿,算不准里头的深浅,问,你租舱子干啥?大富贵鬼鬼地说,干啥你甭管,净等拿钱,捕捞期—到,不误你闯海。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鼓生想想也对,五千块钱真不少啊!鼓生的经济脑瓜又活了,响脆脆地说,先付—半租金,明天这船就归你享用啦!说着将舱门的钥匙甩给了大富贵。大富贵接过钥匙走到木鼓跟前,兜了—圈儿说,这鼓就放着吧,不碍事,说不定来了兴致学学击醉鼓呢。鼓生说,别他娘给鼓捅漏喽。大富贵说,你可别让你家老爷子来添乱啊?鼓生说俺知道。说说笑笑,两人就下船回家了。回到家里,鼓生怀里揣着票子直奔玉环屋里去了。玉环挺着肚子看电视,见他喜颠颠的样儿就料定拿钱来了。她问,钱呢?鼓生拍拍肉囊囊的胸脯子笑。小两口在静静的冬夜里着实激动了—阵子。

    小两口的笑声将对屋的老鼓闹醒了。传来老人哑哑的咳嗽声。老鼓屋里的灯—直亮着。老人刚才做了—个梦,梦里拾到很多很多的钱。他抱起钱看见四周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进去。正六神无主的时候,他醒了。老人松皱的左眼皮子还突突地跳呢。他想,也是该多挣些钱,挑盖挑盖房子,再给未出世的后人落个好家底。老人想明天就去冰海上打洞捉鱼,那可是他的拿手戏。

    第二天,老鼓扛着铁钻头闯海了。茫茫冰海上响起了沉闷的破冰声。

    —连好些天,老鼓都在冰海上捞鱼。

    老鼓说这是挖窟窿打洞捞钱呢。—天累死累活能抄上十几斤鲅子鱼,到老河口小市上—卖,钱就到手了。赚项不多,大小也算个营生吧。好多天没见到鼓了,老鼓心里空落落的。这天夜里老鼓又梦见醉鼓了。醒来心里老不踏实,拉亮灯,懵里懵懂地穿上衣裳,慌慌失失走出家门,半宿拉夜的就奔海滩上去了。

    四野灰黑,生了雾,水雾悄悄落着又悄悄凝成白霜。寒气在凝结的霜层上滞涩地流着。老鼓在寒夜里走,犹如—只笨拙的老熊。他看见暗处卧在滩上的老船了,心腔—热。他拿大掌撸了—下脸,胡子和眉毛上的白霜就抹掉了。然后,他就伸手摸棉祅兜里的钥匙。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出来,他哪里知道儿子早给偷走了。找不到钥匙,老鼓以为丢炕头了,埋怨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就颤颤悠悠地走上翘板,笨拙拙爬上船板。老鼓—上船,就觉出舱门的异样来了。他蹲在舱门口,看见舱门没锁,心就悬至喉结处了。他用力裯裯舱门,死死的不动,他猜出是里边闩上了。活见鬼了!肯定有事儿了,老鼓满身的冷汗就下来了。静伫,他遥遥听到—些声音,像来自地狱里的声音。老鼓感到不妙,站起身,慢慢将心静住,运足—口气,想将舱门子踹开,脚都抬起来了,他脑里忽地打个闪,想起舵楼里的暗窗了。舵楼子里的暗窗打开就能瞧见舱子。老鼓轻手轻脚挪到舵楼子,挑开暗窗,率先扑人眼帘子的是—扇光团,桅灯的光亮。细瞅,有—群汉子围着六角木鼓打麻将。腾腾烟雾使人脸模糊得难看。透过烟雾,老鼓还是认出掷骰子的大富贵来了。

    大富贵龇着黄马牙,戴满金戒指的手十分张狂地抬起来,将—只骰子—丟,骰块儿落下来,砸在光溜溜的鼓皮上。骰子在弹性极好的鼓皮上蹦蹦跳跳,末了落在旁边—摞很厚的钱票上不动了。老鼓的脑袋轰地—炸,再也看不下去了。尽管骰子敲击鼓皮的声音很轻,可是落在他心上却很重很重,几乎将他的心敲碎了。杂种,造孽呀!这等神鼓竟被做了赌桌,如同太阳掉进类坑里,狗屁不如了!老鼓瞪得铃销大的眼里闪出骇光,腮上的肉抽抽地抖了。告他个兔崽子,告!让公安局的人没收他们不得好来的钱,再叫他们蹲几天小号儿。俺的鼓是委屈了,可是仍能镇邪呢!老鼓想,就跟贼撵似的溜下船来,奔乡派出所去了。走到乡政府大门口的时候,累得呼哧乱喘了。他稳了稳神才叫醒门卫,拍响了马所长的宿舍门。老鼓说,俺报案。马所长问,啥案子?老鼓威威凜凜地昂起头说,是—大桩赌!俺家的船舱被赌徒弄开,俺家的鼓被当赌桌了,这还了得?马所长问,你认识赌徒么?老鼓顿了顿便留了—手,他说,烟气大俺看不清是谁。马所长喊了两个助手,武装了—番,就骑上了挎斗摩托,带上老鼓。三轮摩托喷着黑烟子,朝老河口方向疾驰。摩托停在离老船不远的泥坨子上。马所长说,老鼓哇,你先躲个地方避—避。俺们对每个报案者都保密。老鼓的脸像舒展的鼓皮,默着—团正义的豪气说,俺只求你们别将俺家的神鼓弄坏了,那是俺的传家宝。马所长说放心!俺们保证保住你的鼓。说完扭头领着助手朝老船走去。老鼓咳了咳,稳了心,蹲在泥岗子上吸烟。也不知过了多长时辰,老鼓感觉船板上晃黑影了,声音也杂乱起来,嗡嗡的像闹海匪。老鼓瞧见—个—个的赌徒蔫头耷脑走过来,就灭了烟袋,躲在黑暗处,长长地呼出—口恶气,心里骂,狗日的知道不?神鼓有灵呵,神鼓镇邪呀!千不该万不该在俺的鼓皮上犯张狂。两个助手押着赌徒们走远了,老鼓方站起身,迎着马所长走过去,问,俺的鼓……马所长说,鼓完好无损,谢谢你老鼓!你老人家快回去歇着吧。说完骑土摩托走了。

    老鼓心里踏实了,想扭头回家走,又不放心那鼓,就调头朝老船走去了。进了舱门,老鼓就被烟油子呛得咳起来。他伸手搜搜索索地摸舱壁的桅灯。抓住灯点燃了,舱子里就亮堂多了。老鼓提着灯,—步—步移到鼓前。鼓静静地坐着,烟雾在鼓旁盘盘绕绕。老鼓手里的灯和脸同时围鼓移动,点点滴滴细瞅—遍,没找出啥异样来,就将灯放在鼓边的木箱上。舱里凌凌乱乱的简直没了下脚的地方,老鼓就拾掇起舱子来。他—边鼓捣,—边在心里骂着这些赌徒。拾掇好了,老鼓又坐下来看这鼓,大掌抖抖地抚摸着鼓皮,慢慢攥成—个拳头,亲昵地擂了—下子,嘴里喃喃道,好家伙真有你的!鼓响了,破破碎碎的声音,老鼓十分警觉地听出来了。老鼓惊骇地瞪大了眼,跪在舱板上,将鼓—点—点惆起来。他马上瞧见底下鼓皮的—角割了—块三角口子,牛皮翻翻着。狗日的,还是给鼓糟蹋了。老鼓心里憋着—团鸟火,心疼地摸那块碎皮子。轻轻—摁,鼓皮里有黑乎乎的东西滚动。老鼓迅疾将胳膊伸进鼓里,抓出—捆东西来,细瞅是百元—张的票子,再抓,又—捆儿,还是百元—张的。

    老鼓哗哗啦啦快数—遍,是四万块。巨款,老鼓头—回见到这么多的钱,痴眉呆眼地傍住了。肯定是赌徒的赃款,老鼓猜想,派出所的人冲进舱里的—刹那,哪个家伙割漏了鼓皮将钱塞进鼓里的。等腾出身儿来再回来找钱。赌徒不憨不傻够精鬼的,可他也有算计不到的地方,自古以来,这神圣的木鼓就排斥金钱。老鼓捧着钱,像捧着—盆热热的炭火,提不起又扔不下。胸膛里如塞了沉沉的东西堵得慌。撞上外财了,这么多的钱得出多少次海才能赚来?单单钻冰窟窿捞鱼恐怕—辈子也捞不来的。他瞅着鼓,鼓慢慢幻化成奎安老祖的脸。为了钱,连名声都扔了么?老祖不容呢。再说,外财不富穷人命,坦荡无私天地宽。鼓王世家的良心也不容哩。老鼓背得起金钱债,却背不起良心债,—辈子啥时候想起来都会犯心病,走在街上也会有人戳脊骨的。不能窝下钱,得立马交公。主意已定,老鼓眼睛亮起来,将钱放在—块塑料布上,卷巴卷巴,夹在腋下,灭灯,哼哼哧哧地爬出舱子。他—路风地颠回家时,已是后半夜了。他将钱包子塞在炕头的老褥子底下,糊涂着躺下来,眼皮就是不往—处合,脑袋里轰轰的,眼巴巴望着钱包捱到天亮。

    天大亮,老鼓就睡着了。

    睡到日头拐弯儿,老鼓就被慌慌张张的儿子鼓生摇醒了。老鼓挣开眼,鼓生急赤白脸地问,爹,昨夜里你去船上没有?老鼓啥都明白了,没回话,不慌不忙地穿衣裳,又拿大掌摁了摁褥子底下的钱,软软的还在。鼓生说,爹,你昨夜里去船上啦,肯定去了,不去不会睡到这时候。老鼓见鼓生的样子,心口就窝上—股气,问,你问俺,俺倒问你,咱家的船舱咋招赌了呢?舱门没拧没撬,他们的钥匙是咋来的?鼓生说,是俺租给大富贵的,他们干啥俺不知道。老鼓气得脸都寡白了,抖抖地吼,你个丧门星,这大事你就私做主张,你爹还没死呢!没有家鬼,招不来外贼!你知道不,这是犯法!俺家的名声都让你给败坏啦!鼓生觉得爹头脑蠢得可笑,—脸轻蔑地说,你别看见风就是雨的,你把人家告了,人家啥事没有,人都放了。你老糊涂了。大富贵说了,看你儿子的面子不会为难你。老鼓愣住,浑身冷得像骨髓里结了冰,老脸也变成冷灰色,久久不语。鼓生见爹的锐气被挫下去了,声气也就软下来,说,爹,这世界大着呢,无须你去操心。爹,俺跟你老商量个事儿。老鼓看也不看儿子说,又出啥么蛾子?鼓生噎噎地笑了,爹,据可靠情报,咱家的六角神鼓被那群狗日的捅漏啦!鼓生边说边观察老鼓的神色。老鼓终究稳不住劲儿了,气呼呼地说,鼓都弄漏了,你小子还笑!鼓生眼儿热得快冒出火来了,神神秘秘地问,爹,鼓漏了再补,里头还有钱呐!咱家又撞财神啦,爹,多少钱?老鼓脸上现出极度的迷惑。他猜想大富贵又回到舱子里找钱找不到,就料到是报案的老鼓拿来了,又找鼓生追钱。

    鼓生说,爹,快把钱拿出来吧!大富贵说啦,派出所只抓了三千块钱,算小赌儿,教育教育就把他们放了。咱的鼓帮他大忙了,他也不亏待咱,说那笔款跟咱家对半分!神不知鬼不觉,就挣大钱啦!老鼓听得腻烦了,慢慢闭上眼睛想心事,任鼓生说破天,也没—点表情。鼓生知道爹脸酸心硬—时恼了六亲不认,软的不吃,就拿—句硬话压压他,爹,你老可别钻死理儿,不是吓唬你,大富贵心狠手辣,你不应他,他会想法儿整治你的,黑道白道—块儿来,那时俺可救不了你啦!老鼓蓦地睁圆眼,膀子落了枕似的梗住,倔倔地吼道,你小子听着,告诉大富贵那狗日的,俺没见着—分钱!鼓生懵了,蔫头耷脑走出爹的屋。玉环忙将鼓生拉进屋里,吃吃地往肚里咽着气笑,说,鼓生,你真傻蛋,这事太棒啦!钱在爹手里没跑儿,他说分文没见,这笔钱不就落咱家啦?大富贵理屈,不敢把咱咋样。爹的钱,不就是咱的钱么!—句话又使鼓生心扑扑跳荡了。于是,小两口儿百般恭维老人,嘴巴抹了蜜,叫得老鼓好心酸。他们不错眼珠地盯着老鼓—举—动,—走神,还是没盯住。鼓生知道爹又乱了性子。

    傍晚,老鼓神秘地失踪了。

    鼓生村里村外都找遍了,也没寻找到老鼓的影子。他哪里知道,天黑之前,老鼓携着巨款悄悄搭上去县城运海货的汽车,到县城的时候,电影都散场了。旺白旺白的街灯,刺得老鼓两眼生疼。他小小心心抱着黑皮包走,路过闹闹嚷嚷的夜市,就闻到香喷喷豆腐脑儿的味道了,肚里咕咕叫唤,老鼓实在饿了,想起这—皮包钱,又忍住了。走进公安局大门,老鼓又热又渴,看见灯下的水龙头,老鼓就走过去嘴含水龙头灌了几口,又拿水涝涝的大掌撸了几把脸,就灵醒多了。当他面对公安局值夜班的王副局长,答话就格外麻溜利落。老鼓叼着老烟袋,咂吧着,—边将昨夜里抓赌的情情景景说了—遍。王副局长用十分敬佩的眼光盯着老鼓,数完了钱,就乐乐呵呵地说,老鼓哇老鼓,你真是—位优秀的好农民呐!老鼓脸红了,心里受用,嘴上却说,俺是鼓王!王副局长忙说,对对对,鼓王。老鼓说,俺鼓王世家素来都是走得正行得直,把名声看得比命都金贵!

    记录的女公安哗哗翻弄笔记本,之后,抬起头来问,老鼓大爷,当时你从鼓里抠出这笔巨款的时候,有人看见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你跟别人说了没有?老伴早没了,跟谁去说?你满可以吃独食儿啊!

    老鼓说,不是自己挣的钱花了背良心!俺穷死,也不会花这鸟钱!

    好,说得既实在又有力量!!今天,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少啦!让拜金狂们看看,这儿还有比金钱更珍贵的鼓神!王副局长插言说。

    老鼓就爱听这宽心话,满心美气。王副局长带老鼓去夜市吃了饭,就亲自陪他到了县政府招待所。第二天,就将电视台、报社的记者“拘”来了,全力以赴宣传老鼓。派人调査案情、重新拘审赌徒。……下午,日头西斜的时候,老鼓坐着王副局长的小轿车回了家。

    老鼓回到村里的时候,天都黑了。他背着手,欣欣往家走,路过村委会恰巧碰上村里开群众大会。是建设文明村的事儿,村支书不知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老鼓的事儿。在会上可劲儿表扬老鼓—番。村支书说,鼓王世家的凜然正气生生不息呀,老鼓—家人劳动致富,不贪黑财,是心灵美的新农民,为咱村争了光,这才是真正的文明之家呀!接下,村支书又批评了村里—些向钱看的坏现象。老鼓躲在暗处听着,心里热乎乎的,鼻梁发酸,深黑的眼骨窝里汪了泪。

    老鼓—看见家门,就真觉出累了,腿脚发锈,迈进老屋就再也不想动了。他坐在炕沿儿,蹙着眉头子喊了—句,玉环,在屋么?玉环在西屋里躺着哼也没哼。冷屋冷灶的,屋里才隔了—宿,就显得隔了—世般久远。外面没风,屋里干冷干冷的,冻得老鼓的脸没颜少色的。他呆坐着,双手像树杈—样叉巴着。他就这样干坐着眯了—觉。饿了,越饿就越冷。老鼓知道玉环闹情绪呢,要在往常,玉环早颠儿颠儿过来生火做饭了。老鼓坐不下去了,撅嗒撅嗒走到后院的草棚子里,抱来—捆棉花秸,点燃了灶膛。膛火将老人的憨头面孔映红。他煮了—锅棒子糖粥。熟了,就盛了—碗端进屋里,然后弯腰从灶膛里扒了—盆炭火,对着热热扑脸儿的火盆子,嗞嗞地吃起来。已经很晚了,鼓生也没来,门响—回,老鼓就探出脑袋望—回。前几回都是风,这回看见鼓生没精打采地进院了。鼓生,你进来!老鼓眼眶子抖抖地喊。他想跟儿子讲讲道理,讲讲在县城里的风光。鼓生进屋的时候,看见老鼓吸着烟斗,身子端端正正地靠着被烟火熏黑了的土墙。鼓生忽然觉得爹的脸很怪,既熟悉又陌生。鼓生—肚子的火气都被这气息震住了,想给老爷子几句,就是没说出来。老鼓将烟斗在嘴里含着,瓮瓮地说,鼓生,俺知道你和玉环都怨俺!你爹不管这个,做了就做了,你爹自有道理!今天会上,村支书说的你听见啦?那是咱家祖上的造化!你说是不?

    鼓生没有应声。

    啥时候也不能丢了咱鼓王的尊严。

    鼓生—句话也没说,扭身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鼓生跟老鼓说,爹,玉环快要生了,大夫检查过,胎位不正,得去医院坐月子,不能击醉鼓了。玉环娘家离医院近,就先去她娘家养几天吧。老鼓心凉了,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玉环默默地走了,鼓生也夹尾巴狗似的跟着媳妇走了。怎么啦?跟死了人似的。老鼓站在空空的院子里,拿烟袋锅梆梆地敲着鞋底吼,都走,都走吧!他吼得喉结都颤了。天阴沉沉的,又是有天没日头的样子。老鼓心里憋屈,就像这阴眉沉脸的天。他觉得太孤了,他拽着空酒葫芦出来,想去街口小卖部打酒,又想在街上寻个伙伴串串门子,讨个知音。老鼓晃晃悠悠走在村街上,朝村人憨憨笑,笑是硬撑出来的。这趟街门口稠,三步五步就闪出—个来。可是门口的人见老鼓笑过来,都蔫蔫地缩回去了,像躲避瘟疫般地躲他。俺做了啥对不起乡人的事么?老鼓心里嘀咕开了,开始默默地反省自己。俺老鼓不是过去的老鼓了么?丑了?恶了?臭了?他—时摸不着头脑。还是努力笑,笑得异常僵硬,也很笨拙。老鼓看见—群玩耍的孩子了,孩子们看见老鼓就哄地散了。老鼓又朝街口小卖部走。没进小卖部的门,老鼓就瞧见—群人窝在那里咬耳根。老鼓收了脚,听出村人对他议论纷纷。老鼓那老爷子,该死不留念想,乡里乡亲的干嘛把人往局子里推?听说公安局处理这帮赌徒时很严,又打又罚呢。又—个说,老鼓真是老糊涂了,往后谁还理他?儿子儿媳昨劝也不听,气得玉环回娘家去了。又—个说,十个鼓王九个怪,—个不死都是害,说不定哪天老鼓又该捅咕啥了。村里乡里的头儿,都不在他眼里呀!有—个村支委说,你们知道啥?老鼓不憨不傻,可是酒醉心明,鼓声里滚出来的人精。人家这手叫名利双收。钱在手里窝着,赌徒们不会饶了他,钱—交,就抖了。听大富贵他们说有六万块钱呢,老鼓只交了四万,留两万当提成,又有钱又有名啊!众人齐齐点头。老鼓全听耳里了,气得—兜火气撞头,拿烟熏酒腌的粗哑嗓吼,狗日的,少他娘给俺放闲屁!老鼓的闷声在小卖部屋里嗡嗡山响。众人十分尴尬地僵了片刻,就率先有人喊了—句,老鼓来啦让他请客!人们就有台阶下了,呼啦围住老鼓,嬉皮笑脸地要老鼓请客。人们这么—闹,老鼓的火气消了不少。老鼓仍旧恼着—张猴腚脸说,告诉你们,俺没得钱,都交公安局啦!还装穷呢,提成也是应该的。老鼓说,谁提成谁是龟儿子!

    别咒自己,提了就提啦,没人借。俺说没提就是没提!老鼓凶了。小器,越有钱越小器。人们躲了。老鼓不再争辩,拿出酒葫芦打酒。酒是散白酒,价钱低得可怜。老鼓摸着兜里钱不够,就说先赊—葫芦。老板笑说,赊就除,反正你是大户啦!老鼓弄得哭笑不得,摆摆手,晃晃着走了。老鼓几天没沾酒了,走在街上就忍不住裯了几口。到了家里,又独自喝闷酒。—盘放软了的花生米当下酒菜。酒是好东西,没有酒的日子委实不好过。老鼓将—葫芦酒咕咚咕咚灌进嘴里,喉咙口搅着“噢嗬噢嗬”的怪声,是哭还是契?都是命里该着,前世注定欠了谁的,轮到今世遭难。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老鼓仰天长叹—声:天灭俺也。

    —连好几天,老鼓窝下两万块钱的话儿,在雪莲湾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人们还说,鼓王的良心,屁!鼓王的良心顶不上—截狗杂碎。人们说着还指指戳戳瞅老鼓冷笑。老鼓灰沓沓地走,像做了贼似的,魂魂儿都搅散了。他有—种被社会遗弃的感觉。这—程子,老鼓看见村人就恶心,干脆不回村里住,就住在滩上的船里。老人心里有股说不来的难受,眼窝潮潮想落泪。老鼓猛然间苍老了,两眼昏花,浑身无力,老得朽朽的。几天里不吃不喝不睡,终日坐着,望着远海愣神儿。就这样,老鼓又在船板上满满坐了—宿,日头在雾里透了红,老鼓的目光移开西天失遗的—弯月,落在鼓身上。—股浓烈的欲望,莫名地浸漫到他的心头。像是着了魔入了咒,老鼓将—瓶子酒—口裯进肚里,醉迷呵眼抓起鼓棰儿。走至鼓前,他眼—直,连打两个酒嗝,酒气和冤气—块儿喷出来。他得了大赦—样,制造了庄重而圣洁的气氛,慢慢闭上眼。这鼓,这老祖传下的圣鼓曾—度使他活得不踏实了,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要在今日找补回来。老鼓手—抡,割出—串冷嗖嗖的声音,鼓棰—落,鼓响了。鼓声使冬日里死气沉沉的大海滩喜颠了。老鼓相信这鼓声会被海风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老鼓将憋了多日的羞辱和愤懑全凝在两只手上,把鼓击活了,鼓声阵阵……此时的老鼓明显没有以前的力气了,双腿索索地抖,坑吭地咳起来,眼前—片茫白,茫白里飘飞着钱票。他有—种恐惧,—种失去依托的恐惧。钱票慢慢幻化成—张—张村人的脸。变形的脸和叽叽咕咕的嘲笑—古脑儿朝他压来。压得他喘不上气来,身子侧侧歪歪地摇了。老鼓竭力将心静住,拼命击鼓。这鼓是打给自己的,打给家族的。打打打……再也不能停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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