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秧子-红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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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葵花是从学校来到葡萄园的。

    葡萄园会有什么灾难?葵花从来没有想过,然而她就碰着灾难了。

    灾难的到来没有—点先兆。葵花印象里的葡萄园充满了猛子的箫声。猛子是葵花的未婚夫,会吹—口好听的箫。猛子吹箫很投人,眯着小眼睛,上身的肌肉也有规律地滚动。无论猛子吹什么样的曲调儿,葵花都能闻见箫声里的葡萄香。这种带有香味的声音使她陷入经常性的回忆。她觉得她和猛子明天的好日子就裹在这箫声里。她心里就有了葡萄滚过的—阵轻轻的颤栗。

    今天黄昏的葡萄园,真是让葵花失望。葡萄园里不仅没有猛子,连他的老爹三茂老汉也不在。只有猛子家的葡萄园。这是玫瑰香品种。—嘟噜—嘟噜的红葡萄串儿相挨相参,葡萄粒儿被薄薄的扑粉般的果霜罩着,看—眼就消渴解馋。她裎了—粒儿放迸嘴里,酸甜酸甜的。当她再想捏—粒的时候,兜里有—样东西滑了下来。拾起—瞧,是她给学生上课用的字典。蓝色的塑料皮子,破了边,还有—些油泥。葵花好生埋怨着自己:你带字典干啥?难道你要给葡萄上课吗?她又把字典装回兜里。

    葵花又摘了—珠葡萄,她能从亮亮的葡萄珠上看见自己的脸相。白里透红的—张俊脸都变了形,就像暖阳下消悄膨胀的褐色芽苞,带着嫩嫩的绒毛,散发着青涩的芮味。

    学校老师们说,葵花是比花还好看。有的男老师说,葵花相貌平平。然后葵花就说他们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要是我呀,够不着摘不到的葡萄,就根本不去猜它是酸是甜。猛子就不这样说了,他就要娶她了,抱着她大声说,葡萄就是甜的甜的!

    葵花瘥民办教师,她是十里外小网村的人,嫁给猛子是不吃亏的。猛子家是全乡有名的种田大户。猛子从县农校学习回来,搞科技种葡萄,被村人称为葡萄大王。追他的姑娘多得是哩。葵花就看见邻村种葡萄的大户吕老梁将自己的闺女吕巧珍介绍给猛子。当媒人把巧珍领到家门的时候,猛子瞟了姑娘—眼就跑了。从这个举动看,葵花觉得猛子是喜欢她的,猛子说过。

    她想起猛子的瞬间,脸色变得鲜红,就像熟透的红葡萄。葵花手里掂着沉甸甸的葡萄串,感受着四季变幻,秋夭后边连着冬天,送走了冬天又是春天。人就不行了,特别是女人,女人只朝着—个方向变,变老变丑,最后变成了鬼。想起这些问题的时候,葵花不由得吓了—哆嗦。不住地埋怨養自己,这样好的秋天,这样好的葡萄园,你怎么往鬼上想呢?

    其实,在葵花站在小棚子里胡思乱想之际,鬼就十分迅猛地朝她逼近了。她听见几声枪响,枪声让她的心着实停跳了—下,缓过神来的时候,就把头探出去往外看。她看见—个黑脸的、小眼睛的、长着络腮胡子的小伙子从小棚子的窗前跑过。她看见了小伙子的胳膊上有血迹,不由“哎哟”地惊叫了—声。她这—叫,立马吸引了惊惶逃窜的小伙子的注意力。小伙子喘息着扭回头,葵花与小伙子的目光相碰的时候,小伙子就连滚带爬地闯进棚子里来了。小伙子踢翻了棚子里的葡萄,葡萄珠儿稀哩哗啦滚了—地。

    葵花没有来得及挣扎,就被小伙子揪住头发。小伙子将葵花失血的脸塞到窗前,挥起硬如—段木棒的胳膊,将窗子上的木框捣个粉碎,把葵花的头往外推出去,声嘶力竭地吼着:“你们再上来—步,俺就把她打死!俺敢说就敢做!”葵花听见他喊话的时候,觉得后腰有硬硬的东西顶着。她看见追捕小伙子的警察就在葡萄园的地头停下,呈合围的样子趴下来。—个警察劈着嗓子喊:“孙加力,你不要伤害无辜!”葵花这才知道闯进来的匪徒叫孙加力,跟她们班上最调皮的—个孩子重名。葵花短暂的惊慌使她的身子抖抖地往下坠落着。其实她也感到这个叫孙加力的罪犯也在颤抖。孙加力那只揪葵花头发的大手在颤抖,他那提枪的手也在颤抖。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嘴里发出粗粗的喘息声。

    葵花的脖子被卡在窗台的砖棱上,喘不上气来。苍白的脸憋成了鸡肝红。孙加力让瞀察们退出葡萄园。等到外面的警察纷纷退到田头,葵花感到自己的头发才被放松下来,喉咙也清爽—些了。葵花慢慢跌落下来,—屁股坐在了散落地面的葡萄上,裤子立时就被葡萄汁洇湿了。孙加力喘了片刻,就从腰里摸出—条绳子,将葵花的双脚捆绑了起来。

    看来孙加力是又饿又渴,他把黑乎乎的脑袋往葡萄筐里—扎,狼吞虎咽地吃着葡萄。葵花看见孙加力并不是很高大的,他个头很小,身上都是骨骼和筋,紧紧凑凑的。他吃完葡萄仰起脸来的时候,葵花不敢看他的脸。因为他的脸沾满了鲜红的葡萄汁,红红的像血。

    孙加力艰难地站起身子,探头往外看了看。他看见—老—少农民模样的人被警察拦截在地头。其中—个小伙子跳着脚往棚子这边冲,被警察抱住了。小伙子—边挣着身子—边喊着:“葵花,俺的葵花啊—”孙加力扭歪着鲜红的脸,蹲在奏花的身边,将脸探过来。

    葵花吓得闭上眼睛,使劲地咽着唾沫,连唾沫都是滚烫的。孙加力狠狠地说:“你叫葵花?那个喊话的是你啥人?”葵花没有睁眼,讷讷地说:“是俺的对象!”孙加力嘿嘿地笑着,用手掌撸了—下脸,将鲜红的葡萄汁抹在葵花的脸蛋儿上。葵花—动不敢动。孙加力说:“你对象?今天你就把俺当对象吧!”

    葵花睁开眼睛,看见他的脸恢复了本色。她哆嗦着问:“大哥,俺跟你平日无仇旧日无恨,为啥跟俺过不去?”

    孙加力说:“妹子,不是俺跟你过不去,是狗日的警察跟俺过不去!你有能耐让警察走,俺放你回家吃饭!”葵花问:“你干坏事啦,警察才抓你?”孙加力瞪着眼睛说:“坏事?好啦,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俺就—枪崩了你!”

    孙加力仰着黑而粗糖的脸,又从窗口往外看,外面是出奇的平静。没风,葡萄秧纹丝不动,天气闷热,是暴雨到来之前的那种热法。警车的红灯在黄昏里闪闪烁烁。

    葵花听不到猛子的喊叫了,可她仿佛看见猛子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的痛苦表情。猛子哥的心情是怎样的呢?他有多么担心俺哩?想到猛子,葵花的眼眶就有了酸胀感,眼泪热辣辣地滚动。太静了,外面静,棚子里也静,孙加力捂着流血的胳膊靠在墙上喘息。她知道这暂时的沉静里隐藏着更大的凶险。孙加力想着怎样冲出去;警察们肯定谋划着怎样在不伤害葵花的情况下捉住罪犯。葵花想着,惊惶—点—点退去。这个时候,她就是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也是没有用的。她忽然刚强了—些。她想站起来,脚却不能动。她弄出的细微声响,惊动了孙加力。孙加力放开胳膊吼着:“别动,俺让你动再动!”葵花就不再争取站立,而是掏出自己兜里的蓝花手帕,递给孙加力。

    孙加力接过手帕,捂在流血的胳賻上,依然瞪着葵花说:“你心眼儿还不错。不过,俺不会放了你的,俺是杀人犯!俺逃了也没有好日子过啦!临死前还碰上你这么个漂亮姑娘,还他娘的算走运!”他脸上因为愤懑,咬肌—闪—闪的。

    葵花吸了—口凉气,不由发出划玻璃似的尖叫声:“你,你是杀人犯?”

    孙加力干干地笑了两声广俺不像吗?”葵花觉得他的笑在她脸上刮过—阵风,目光失常地问:“你,你为什么杀人,杀了谁?”

    孙加力的眼皮嘣嘣跳了几下,眼神里闪过尖锐而清晰的痛楚。他摇了摇头说:“俺不想跟你说,说了怕吓着你!”葵花默默地打量着他。

    天黑了,孙加力又艰难地探出脑袋朝外看了看,葡萄园是—片暧暧昧昧的黑,地头有—盏红灯,闪闪烁烁的很温馨。没有—点可疑的动静。也许是警察们正在吃饭吧?孙加力突然冒出—个利用葵花突围的念头,这是个好时机。孙加力走到葵花跟前,麻利地解开葵花脚上的绳子,—把将她拽起来,恶狠狠地说:“你要想活命,就听俺的话!你要是调歪,就别怪俺孙加力手黑!”葵花顿觉自己的胳膊被他的大手掐得很疼。

    孙加力将猎枪的枪口对着葵花的脑袋慢慢地往外挪着碎步。他们刚刚露头,警察就喊上了:“孙加力,你放聪明点,不要伤害葵花老师!”接着就有—盏大灯照在他的脸上。强烈的灯光冷冷地照着他的眼睛,使他的眼前变得更加幽暗。孙加力眠前—片盲黑,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倒。他听见警察的声音是从葡萄园里发出来的。他气急败坏地朝葡萄园里放了—枪,又把枪口对准了葵花的太阳穴。这时,唰地照过来五盏灯,孙加力如坠深渊,再也挪不动步了,他狠狠地骂着,摇晃着将葵花拖了回来。

    到了小棚子里,葵花就像—摊泥—样跌坐在葡萄筐上。脸色变得青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这时,外面的喊话又开始了。警察喊着:孙加力,你杀的董庆峰村长没有死,他在医院被救过来啦!你还有机会!走出来吧!”葵花从警察嘴里得知孙加力杀的是村长。孙加力在黑暗里咕哝着说:“别他娘的骗俺,姓董的被俺打碎了脑壳儿,他能活?下辈子吧!”葵花闭着眼睛,把哽咽中—次次涌上来的泪水,又—次次咽回肚里。她越想越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到葡萄园里来。孙加力凑近了她,又把她的胳膊捆绑起来。夜里孙加力又拽着葵花往外冲了两次,都被眩目的强光灯给顶回来了。孙加力很失望地坐在棚子里,听着外面的广播。

    葵花被孙加力折腾皮了,她不怎么害怕了,她淡淡地说:“孙加力,你还真想逃出去?你就是逃出去,又怎么样呢?你不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啦!”

    孙加力—脸的晦气,似乎沮丧到了极点。葵花又说:“孙加力,你说话呀,你想往哪儿逃?”在月光下,孙加力的黑脸抽搐着,眼睛成了两个黑洞,令人恐怖的黑洞。孙加力终于说话了:“俺最不爱跟女人说话,听说你是老师?俺从小就敬佩老师。跟你说几句吧,俺不怕死,人这辈子生—回死—回!干啥受别人的窝囊气?俺逃也不是想活着,是想找—个人,找这个人要账!等俺讨回了账,任杀任剐!”

    葵花茫然地问:“要账?找谁要账?”外面的警察的喊话很乱,孙加力故意往葵花跟前凑了凑:“俺本来不想跟你说,还是说了吧,等俺到了阴曹地府,想说都没人听呢。俺是邻村孙田庄的人,其实,俺并不想杀村长董庆峰,是姓董的倒霉,他的命相不长。”葵花讷讷地问:“你误杀?”

    孙加力眯着贼贼的小眼睛:不是,董庆峰是个有民愤的村长。俺家承包的葡萄园有几年了,他见俺们挣钱了,就眼红,今年春天,就强迫俺们交了03,俺爹去找他,还被他踢肿了后腰,他霸占了俺家的葡萄园,包给了他的姘头孙二寡妇。”葵花气愤地说:“他无法无天啦。你们家的口粮田呢?”孙加力说:“那点口粮田,是山坡地,没水,不能种葡萄!你听俺说,光抢地的事,俺和爹也就他娘的忍啦!去年和前年,俺家的卖葡萄钱还在村长手里呢。俺找那狗日的要钱,他说钱在乡里贸易货栈的王经理手里。俺逼着董庆峰写了条子,俺要拿着条子找王经理。”

    葵花惊讶地问:“既然这样,你为啥杀了董庆峰?”孙加力说嗨,该着他倒霉。俺拿着村长的条子去找王经理,王经理说钱被城里的国光葡萄酒厂欠着。他给俺写了个条子,让俺去找酒厂的胡厂长。到了酒厂,胡厂长给了俺两瓶酒,就把俺给打发了。俺不识—个字,后来,俺让人看这个条子,人家认字的人说,这个条子压根儿就没写欠钱的事,只是让给两瓶酒。俺知道上当了,后来俺又想到村长写的条子,肯定也是糊弄俺的。俺找到王经理,王经理笑话俺,说村长的条子上写的是俺家的葡萄是变质的,让俺到酒厂去看!俺立马就炸了,回村找董庆峰!董庆峰骂俺,大字不识—个,还他娘的要账?俺被他轰出了村委会!”

    葵花沉重地叹道:“你呀,为啥不上几天学呢?”孙加力大声说:“穷,家里穷,上不起学!眼下俺的欠钱要不回来,俺的妹妹都失学啦!你别他娘的打岔,俺还没说咋杀的董庆峰呢!俺出不来这口气,就拿猎枪找董庆峰算账,俺没想杀他,是想杀死他家的狗,这是董庆峰最宠的狗。谁知,俺打死狗的时候,董庆峰赶上了,三说两骂,就把俺的火头激上来啦!俺眼—黑,就朝他的脑袋开了火!”葵花说:“你好糊涂啊!你不后悔吗?”孙加力瞪着眼睛说:“糊涂?后悔?俺不后悔,俺也不糊涂!俺跟姓董的仇怨非得沾点血腥才能了断!他家有小楼,有存款,不也见阎王了吗?俺呢,没老婆,没有钱,死就死啦!俺还陪不起他吗?可眼下俺有—个心愿没有了断,就是俺那个妹妹,俺想要回钱来供她上学!俺算他娘的吃尽了不识字的苦头!”

    葵花点点头:“你总算是说了—句明白话!”后半夜的时候,外面也安静了,只有葡萄叶子被风刮动的哗啦声。—声声清脆的鸟鸣响在四周。孙加力疲倦得要打吨儿,可葵花却格外精神。她有些同情孙加力也同时想着怎样逃出孙加力的魔爪。乌云什么时候飘走的,月亮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葵花全然不知。

    此时,清冷的月光洒进小棚子,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她的脸还是那么生动,身材也是那么曲线分明。她的双乳像活生生的小猫脑袋拱动。—股强烈的脂粉香气和女人的体香包裹了孙加力,使他很费力地咽—口唾沫。葵花看见孙加力踭开眼,脸上还带着异样的神情。看来她得忍住心理上的委屈,做—夜被蹂躏的鲜花。葵花有些慌。孙加力勾下头,拢住葵花的脖子,将黑黑的脸探过来:“宝贝儿,俺活不了啦,天—亮俺就会死在乱枪里。”葵花怯怯地挪着身子:“你,你要干啥?孙加力把脑袋伏在葵花起伏的胸脯上,说:“你是谁的媳妇?长得这么好看!今晚你就先给俺孙加力当—回媳妇吧!”说着伸手拽开葵花的裤带,扯开她的上衣。由于他用力过猛,碰着了头顶的葡萄筐,葡萄珠儿—粒—粒地滚到葵花白皙的乳沟里。葵花发出了—声尖叫,这叫声被棚外葡萄园的猛子听见了,猛子想冲过来,被警察死死抱住了。葵花喊叫的时候,孙加力已经扒开了葵花的裤子,葵花的红红的内裤在月光里格外刺眼,像—朵痴情而热烈的花。葵花感觉他粗糙的大手深深抠进了她的肉里,他的嘴巴像吃葡萄—样地叼住了她的乳头。葵花万念俱灰,感觉自己的身子在下沉,下沉——

    葵花失魂落魄含着眼泪说:“你别,别。你要是把俺弄啦,俺也就不活了,俺死了你还拿啥活命?”孙加力不理睬她,完全被葵花的身体乱了性子。

    葵花知道此刻哀求是不管用的,她这时的大脑里突然有两个名字—闪:孙加力—孙加娟。

    她忽然惊呼了—句孙加娟的名字,又问孙加娟是不是他的妹妹。孙加力果然被她的喊声给击住了。孙加力惶惶地拾起头问:“你,你认识俺的妹妹?”葵花急着说:“她是俺的学生,俺当过她的班主任!”孙加力马上问:“到俺们家里找俺妹妹上学的是你吗?”葵花点点头说:“是俺,俺突然想到孙加娟可能是你的妹妹!俺还想找她回来上学!”孙加力急忙松开了葵花,马上想到妹妹孙加娟说过的活。妹妹是他最爱的人,妹妹又是留在世上最后的孙家后人。爹刚刚去世,他要账就是给妹妹上学呀!他听妹妹说过,学校里有—个老师对她比爹娘还亲。有—回妹妹放学晚了,这个女老师把她送到村头。女老师往回刚—转身,就听见有—条狗疯狂地叫着,她扭回头,看见狗朝妹妹身上扑来,她就猛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妹妹。这个老师的腿被狗咬伤了,回去就打了狂犬疫苗。孙加力低头去摸葵花的腿,果然摸到了—块疤痕。他哆嗦着问:“老师,你的腿是不是在俺们村,被狗咬的?”

    葵花说:“俺是救你的妹妹孙加娟,让狗给咬的!”孙加力“嗵”地—声给葵花跪下了,狠狠地捶着胸脯说:“真是对不住啦!俺瞎了狗眼!老天爷,为啥偏偏让俺碰上你呢?”

    葵花愤愤地说:“俺真不知道孙加娟还有你这么个混帐哥哥,俺要是知道,就不管她的事啦!俺算知道啥叫好心没好报!”

    孙加力哀求着:“老师,俺真的不知道是你。求求你,别忘了俺的妹妹加娟。”

    葵花—动不动,任凭泪水混合着疲倦与委屈,纵横流淌。葵花看见孙加力并没有天良丧尽,还知道疼爱他的妹妹。借着月亮光亮,她看见孙加力的脸上冒汗了,密集的汗珠从额头往鼻尖儿上聚着。她开始骂他了:“你,你受了委屈,就不会上乡里县里告董庆峰吗?为啥走到杀人这步?”

    孙加力摇了摇头:“乡里和县里都让姓董的喂饱啦!俺就是告也告不赢啊!”

    葵花又骂道:“你就是没文化,愚昧!”孙加力点点头,他的意思是他不识字,也就这样了,他想让妹妹把学上完。他曾答应妹妹,等哥哥把钱要回来,就送她回到学校去。还要见见那个老师。谁知天下就有天撮地合的巧事,在这里碰见老师。他怎么跟妹妹交代呢?他被枪毙的那天,妹妹恐怕都不会给他收尸的。他给葵花老师道歉的时候,他还不时抽着自己的嘴巴。葵花的心也—涌—涌地颤抖。天慢慢亮了。太阳就要升起来,他们似乎听见太阳升起来时呼隆隆的声响。外面警察的喊话又开始了。孙加力说话声音嘶哑,不像昨天那么清脆了:“葵花老师,天亮了,俺是逃不掉啦,你走吧!念你过去对俺妹妹好,俺孙加力就放你走啦!”他说话时,就把捆绑在葵花手上的绳子解开了。

    葵花不看孙加力,扭头看见棚里的葡萄,葡萄就像天空流淌的云彩—样。看见葵花老师不动,孙加力说:“葵花老师,俺求求你,这个棚子里的事,你千万别告诉俺的妹妹。”

    葵花还是不说话。她看见自己的手,像是在红红的葡萄酒里泡过,长满了粉红色的气泡。她像气蛤蟆似的,好久好久站不起来。孙加力使劲把她拽了起来。

    葵花站立不住,身体直打晃。她眼前—黑,扶住棚子的土墙,稳稳神。过了—会儿,葵花说:“加力,你要是个男人,就跟俺出去自首!俺虽说不懂法律,可俺觉得,像你这个案子,你有理,不会判死刑的,大不了判个无期。”

    孙加力说:“你别管俺,俺虽说不识字,可俺知道杀人偿命!”

    葵花弯腰搓搓发木的膝盖,兜里的字典就慢慢滑落到地上来了。孙加力眼睛—亮,他不是看见葵花两条夭赋绝美的长腿,而是看见了字典。孙加力蹲下身,抖抖地捡起地上的字典,在手掌里来回翻弄着,又使劲咽了口唾沫。字典里有纸张的气味,这些气味熏着他。他讷讷地问:“葵花老师,这是啥?”葵花茫然地望着他:“这是字典——”孙加力苦笑:“俺认识。刚上学的时候,就是因为买不起—个字典,俺跟爹吵了—架。爹不让俺上学啦!”

    葵花心里—沉。字典能像天眼—样照亮他的灵魂吗?孙加力那张很窄很窄的瓦刀脸,爬着泪痕。他抖抖地说:“俺要是有个字典就识字了,狗日的董庆峰就不敢糊弄俺!”葵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下,很疼。孙加力伤感地说:“俺的妹妹加娟,她有字典,可她的字典也是被爹扔进灶膛里烧掉的。”

    葵花说:“加力,你放心,俺出去肯定把加娟重新拉回课堂!”

    孙加力捧着字典又给葵花跪下了,声泪俱下:“俺孙加力替俺的妹妹给葵花老师磕头啦!”

    葵花仰着脸不看他,看远远的天。天是模糊的。孙加力的脸模糊得像块土坯。他的脸部和眼神是极严正的,但又在微微颤抖。

    葵花咬了咬牙,转身要走。刚—迈步,孙加力说:“葵花老师,给你字典!”

    葵花头也没回:“送给你啦!”孙加力站起来:“晚啦,晚啦!”

    葵花头也没回地夺过字典,晃晃着往外走。她听到孙加力—声重重的恍如隔世的叹息。葵花走出小棚子,引来远处很惊讶的目光。她看不清警察们的脸,来来往往的人,黑乎乎的枪口,却像—些晃动的葡萄,带着鲜红的韵律。这些人的脸又像课堂上孩子们的脸。这时,远处有人尖着嗓子喊了—声,葵花趴下!葵花并不知道孙加力已经端着枪朝她跑来,孙加力—把抓住她的胳膊,连拉带拽地将葵花拖了回去。孙加力拖葵花的时候,警察朝他放了两枪。

    葵花知道孙加力放她以后后悔了。她被孙加力拽回棚里的时候,不那么软弱了,伸手拼命抓着孙加力的脸。孙加力连躲都不躲,任她去抓去挠。葵花看着孙加力的黑脸被她抓得冒出了血条子。她不抓了,她狠狠地咬住嘴唇,慢慢地,她感到齿舌间有—股滚烫的血腥味。

    孙加力近乎哀求地说:“葵花老师,俺还会放你。”葵花喷出嘴里的血说:“你这种人的话,鬼才相信!”孙加力说:“不管你信不信,俺都会放你!俺叫你回来,是想要回那个字典。还求你教俺查字典,教俺学会两个字。”葵花愣愣地:“你疯了吗?俺不管!”

    孙加力瞪着眼,把枪对准了葵花的头,喊:“你不教俺,俺就—枪崩了你!”

    葵花看了看他:“你开枪吧,俺不怕!”孙加力依然怒着,看来制怒比发怒要难。此时他自己也找不出发怒的理由,说不出的理由才是最重要的理由。他慢慢地把枪放下,从她手里抢过字典,稀哩哗啦地翻弄着,嘴里嘟哝着:“葡萄葡萄葡萄葡萄——”他翻弄了半天,也没有在—页上停留。葵花终于明白了,孙加力是想查到“葡萄”这两个字。葵花夺过字典,随便—翻,就找到了“葡萄”两字,让他看。孙加力抢过字典,死死地看着,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吃到肚里。他从身边的葡萄筐里捏了两珠葡萄,放在字典上,他怎么也不理解葡萄就是这两个字。葵花愕然地看着他。孙加力忽然扭过头,逼着葵花教他写“葡萄”这两个字。

    葵花终于明白了。他被董庆峰的纸条骗了,就是因为葡萄。她忽然—阵心酸,手把手地教孙加力学写“葡萄”。她从撞上擗下—个枝条,在棚里的地上划出“葡萄”两字。孙加力很认真地学着,—遍—遍地写着,他终于会写“葡萄”的时候,忽然抱住头,呜呜地哭了。葵花愣愣地看着他。

    孙加力站起身,—把将葵花推了出去,然后趴在窗台上,目送着葵花扑扑跌跌地朝人群走去。

    “葡萄!”孙加力喊了—声,他的声音像声雷,响在葡萄园的上空。他的身子慢慢地跌落下来。在最后看见的葡萄园里,他找不到老爹的身影,找不到自己的身影。这不是他的葡萄园。他不配拥有葡萄园啊。他听见外面警察的脚步声鼓点—样地逼近。他很镇静地又写了—遍“葡萄”。他会写“葡葡”的时候,又—个致命的弱点袭击了他。他胆怯了,恐惧像沉重的葡萄筐—样压来,葡萄汁液漫流,先是压在他的身体上,然后慢慢浸透皮肤、血液和每—根神经。他把枪口抵在下颏的时候,浑身在不住地颤抖。他不敢扣动扳机,手已经不听使唤了。他把身边的葡萄踢个稀烂,还将字典撕个粉碎,纸片纷纷扬扬地飘到棚外去了。

    就是从会写“葡萄”两字开始,他胆怯了。孙加力大声地骂着:“葵花,你带这个字典干啥?你教俺学写字干啥?”

    当警察闯进棚子里的时候,发现孙加力躲在墙的—角发抖。他的表现使警察们十分吃惊。但他们永远不知为什么。知道内情的是葵花。葡萄园啊,她隐隐地从心底泛出说不清的苦涩和留恋。这个该死的葡萄园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其实,孙加力着实把葵花给害了。猛子从孙加力放出葵花上分析,葵花的身子肯定被这个畜生给蹂躏了。他不能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他的父亲三茂老汉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猛子卖完葡萄跟葵花谈了整整两个晚上,说他恨孙加力,也恨葵花,然后就抱着脑袋压抑地哭着。使他惊讶的是葵花变了个人,葵花没有骂上—句孙加力。葵花静静地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深恋过的男人,弄不清还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只感到脑袋有些膨大。

    猛子走了,连—个难忘的背影都没能留下来。葵花觉得她与猛子的婚姻走进了—个不幸的怪圈,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都没有出路。葵花突然觉得猛子是跌跌撞撞地走的,样子比醉了酒还要难看。

    这些天里,校园里老师们也在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她:你的处女身被孙加力给糟蹋了,肯定糟蹋了。她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默默地去寻找着孙加娟。

    她终于在乡里木器厂找到了做童工的孙加娟。孙加娟扑在葵花的怀里哭着说:“俺到拘留所看哥哥了,他就要给枪毙了,他说这辈子就有—件后悔的事。”葵花说:“就是没上学!”孙加娟摇了摇头说:“不,他说不该跟你学会写字,原来他啥也不怕,自从学会写字,他就垮了,连朝自己开枪的勇气都没有啦!”葵花哑口无言,—时呆住了。

    就在她把孙加娟找回学校的时候,猛子与邻村吕老梁的女儿吕巧珍结婚,婚礼十分热闹隆重。学校校长怕葵花受刺激,就与文教局长商量将葵花老师调到很远的—个小镇上去。葵花没有同意,她的眼神里有逼人的光芒:“俺哪儿也不去,俺哪儿也不去——”

    初冬簌簌的寒雨,轻轻地落下来。走上教室讲台的葵花,脸色略显苍白,眼睛带着血丝,扬着头望着教室里的每个角落。此刻她的眼里是—片红得滴血的葡萄园。她没有说话,抬手举着—个崭新的字典,在黑板上写字,莫名其妙地写了两个大字: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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