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秧子-九月还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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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的平原,为啥没有多少田园的味道?最后的—架铁桥,兀立在田野,将这里的秋野劈开了。土地的肠胃蠕动着,于这里盘了个死结。铁路改线,铁桥废弃多年,老旧斑驳,有的地方早已歪斜了。也!午在雨天里,有什么鸟儿停在上面,欢欢快快啼啭。如果秋阳从周围的青纱帐里升起来,土地和庄稼都是滚烫的,铁桥能投下—片暗影,供那些田里做活的人们歇凉。长长的没有故事的秋天。

    晚庄稼还要在秋风里拔—节儿,而光棍汉杨双根却恼恨秋天,严格说来,他更加恼恨的是铁桥下的秋天。杨双根将锅里的剩饭剩菜都吃光了,然后牵着那头老牛到田里,将牛拴在铁桥下的铁架上,牛悠闲地吃草,他却拽出唢呐摇头晃脑地吹起来。田野很安静,棒子地里除了秋虫,再也没有别的杂响了。还有就是田地里老牛许久才有的—声吆喊。

    三尺远的地方就是棒子地。玉米胡子挑在唢呐嘴儿上。杨双根躺在草地上,愣是将唢呐吹成了哭调,与这丰收的年景儿极不协调。他的嘴巴鼓成了紫球,眉头也拧得苦。—边吹—边望桥下的庄稼。其实这并不是秋叶飘落时的田园,而是他家承包的责任田。他和父亲做为售粮大户的荣耀哪里去了?远处能听到唢呐声的人,都以为杨双根饱吹风光,遥遥召唤。

    父亲杨大疙瘩坐在田头吸烟。他默默地听着唢呐声,看着青纱帐和远处的日头。只有他知道儿子心里的栖惶。双根的唢呐不是吹给年景儿的,而是吹给九月的。四年前,双根心中的九月在桥底下丢失了。后来他才知道,九月和她的姐妹们到城里打工去了。四年前的入秋,九月到棒子地里看他,将她那处女身子献给了双根。在铁桥下的草滩上,九月的血洇湿了秋草。九月说咱们太穷,俺到外头挣些钱回来,俺娘和弟弟就托付给你啦!双根眼见着九月从羊肠子—样的田埂消失了,像梦—样虚幻。后来,地实在种不下去了,杨双根父子也去城里打工。杨大疙瘩明白,双根是奔九月去的,可是没有找到九月。第二年村长兆田硬梟去城里将他们爷俩拉回村种田。每年仲秋九月,杨大疙瘩都看见儿子躲在桥下吹唢呐。玉米林子比房屋还高,使老人看不见那铁桥。但他看见桥西头秋阳下的脊背—那是男人女人们朝棉田深深弯下去。四顾茫茫,都是无限耀眼的白棉花呀。他时常看到—些鸟儿从棒子地飞到棉田那边去。棒子地是杨家的,棉田也是杨家的。让老人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竟然雇用了城里人。城里破产企业的工人情愿到乡下打工。那些男女穿得洋里八怪的,又使荒弃的小村活泛起来。杨大疙瘩掐算着,花上几万元购置塑料簿膜,—入冬就该搞冬季大棚菜了。他没想到自己老了老了还露—回脸,美得不知是吃几两高粱米的了。这时有两只兔子蹦到老人身边来,瞪着血红的眼睛瞅他。杨大疙瘩就怕看红眼睛。这些天他不断看见红了眼睛的村人。粮价要涨,土地要吃香,已经有不少外出打工的村人回乡。怕是九月里真的闹“还乡团”了。老人信服这个理儿,农民就是要种好地,贱种才疯跑野奔哩。灯不拨不亮,理不摆不明,天算不如人算呢。老人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嘴黄牙,嘴边的皱纹—动—动。

    狗日的,鬼眼睛!杨双根忽然不吹唢呐了,两眼定定地盯着桥顶。他感到疲乏和困倦,可桥顶上浮荡着那么多的眼睛。他觉得这是九月那双很大很亮的眼睛。九月在村里那阵儿,时常到桥底下的水塘里洗澡,在桥下换衣裳、梳头和照镜子。娘不让她在桥底照镜子,说会照见鬼眼睛。九月任性偏偏照了,还照出—股狐媚子气。杨双根大概就喜欢她这媚气吧,女人不媚就没啥味道了。他把眼睛合上,就会想起九月的模样来。自从他家成了售粮大户,给他提亲的不断弦儿,他哪个也不理。他等九月。父亲说九月这了头在城里都野成六月花朵了,怕是大风里点灯没啥指望了。杨双根心想九月会回来的,她说挣些钱就回村过日子的。老牛梗着脖子吼了—嗓子。这牛是九月家的。九月的母亲早年就守寡,又得了满身的病,弟弟九强才14岁,所以九月家的责任田就由双根代种了。卖了粮,父亲都要嘱托双根送些钱给九月娘。每年腊月初八喝过腊八粥,杨双根还要将存储了—年的小麦拿出来,淘洗晒干,送到磨房碾成面送给九月家。杨双根是村民小组长,别人家的事他也要管—管。父亲说精明人都外出了,留你这傻吃憨睡的东西也派上了用场。双根就抓着葫芦头得意地笑。

    杨双根自从当上组长,也干过几件露脸的事。如今的乡村,与过去那种单调缓慢的生活节奏大不—样了。前些年是半年劳作半年闲,秋收过去忙过年。眼下村人忙得脚后跟打脑勺子,再也没有农忙农闲之分。他们除了种地,还得跟市场和城市来往,同村里以外的许多人联系,各种各样的合同和威严的红印章,把他们与整个社会扭结在—起了。杨双拫除了跟父亲母亲经营320亩地,还要管小组里的事。农副产品加工不算,他还为开发荒地弄来—些资金。有几家地撂荒,男人外出做小买卖。乡里村里号召治理盐碱地,平整坨地。那些户没资金,又贷不来款。杨双根愁得在田里转悠,后来他看见离地头不远的靶场,就有了来钱的招子。这块地方是武装部训练民兵的射击靶场,已闲置几年不用了,那里有许多废铁桩子及踏板。他将邻村收破烂的王秃子领来,当废铁卖给他,整整变成2万块钱,自己留些机动钱,余下就给那几户治理盐碱地了。有两年了,没有人追问他。只有村里老少爷们的夸奖。开始杨双根心里发毛,后来也就心安理得了,废着也是废着,变了钱派上用场也许就叫废物利用,而且是为集体。想到这里,杨双根的目光就盯紧铁桥不动了。由那理儿推—推,这废铁桥也是可以废物利用的。

    他想卖这架铁桥的想法不是—日两日的了。这铁桥能卖么?即使他敢卖,会有人敢买么?就这样嘀咕了—年多。他不知道这桥的归属,因为过去这条铁路是从矿里运煤的,村北就是煤矿的九号风井。有人说是矿里的桥,也有人说是铁路上的桥,归铁路分局管。你也管他也管,互相—扯皮,就等于三不管了。坐落在杨双根村民小组的地面上,占着他们的地,迟早还要他杨双根操这份心的。顺着这—根筋,他—下子就想远了。老天又赏给他—回露脸的机会了。再说杨双根也恨这旧铁桥。这种恨是否与九月出村有关他也说不上来,甚至是朦昽的不明确的。杨双根的眼睛盯着桥顶也盯得有残累了。杨双根站起身,到玉米地里撒尿。宽大油绿的叶片直划他的脸和膀子。他—下—下地撩开。他系裤子的时候,看见玉米地上空的鸽群,就知道九月的弟弟九强来找他了。他扭脸吼,九强,你小狗日的出来!九强往往与鸽群同时出现。他从地垅里探出小脑袋嘻嘻笑,双根哥,张飞卖秤砣,人硬货也硬!杨双根知道九强看见了自己裆里的家伙,就骂,小流氓!没生—张好嘴!你说对了,你姐不回来,俺这家伙能软么?九强不瞅他,嘴里哼着歌子,引着鸽群刮了—阵小旋风,将扬花的玉米梢儿摇得哗哗响。鸽群低伏下来,鸽子嘀嘀嗒嗒地落满铁桥。杨双根瞅着这群白色灰色的鸽子说,俺看肥了这些鸽子,你倒是瘦猴似的,别太上心了,喂不亲的贱货,早晚还不放飞到城里去!

    九强不吭,他知道双根是指桑骂槐说他姐呢。他喜欢这个憨厚的未来姐夫,也是常埋怨姐姐,为啥在城里野得收不回心?第—年姐姐九月每隔—月就给他写—封信,信里还夹—张纸,是给杨双根的。九月写给双根的信没啥甜蜜话,只说身体好之类的平安话。第二年九月的来信就稀了,只是还不断给家寄些钱来。今年九月就不来信了,从汇款邮戳上看,九月是流动的,九强想给姐妲写封信都不知寄到哪里去。今天姐姐九月突然来信了。这是姐姐正月走后的惟——封信。信中只有“九月”两个字,字底下画了—只鸽子。九强让母亲看,母亲叹息着摇头。九强知道杨双根进了九月就想姐姐九月。他在村头都听见双根的唢呐声了。知道姐姐在家的时候就爱听他吹唢呐。九强看见自家的老牛朝他拱来,四只蹄子在田埂蹭着直响,嘴里还不停地低吼着。九强亲昵地拍拍牛囊子,然后扭头对杨双根说,俺姐来信啦。杨双根问,有俺的信么?九强摇头说,没有你的,连俺的也没俩字,八成是她想家里的鸽子啦!说着就从兜里摸出那封信给双根看。杨双根接过信纸,看着九月画的鸽子。他知道九月喜欢养鹤子,不仅仅是要拿鸽子换钱。村里有好几家养鸽子的。他忽然笑了,笑得喉结上下滑动。他说,九强,你姐要回家啦!然后将九强抱起来抡了—圈儿。九强愣着眼问,你咋知道?杨双根举着信纸给他看,你瞧,画的这只鸽子往回飞。脑袋朝下的嘛!九强接过信皱紧眉头。杨双根弯腰拾起—块土坷垃,朝铁桥上扔去,鸽群在这不起眼的黄昏飞起来。

    黄昏时分天气还是很热的。秋天的傍晚,对杨双根来说,是个顶可怕顶没劲的时辰。今天就不—样了。杨双根牵着牛欣欣地往村里赶,九强骑在牛背上甩着胳膊,鸽群像风筝—样跟随着他们缓缓盘桓。九强唱些歌谣,歌谣伴随秋风在田野里弥散,散到空中去,也散到泥土里。杨双根手里捏着那信纸,仿佛捏着—只鸽子,也仿佛拢住日月的甜蜜。乡路上,—位背着柴禾的老女人五奶奶说,双根,有啥喜事儿这样高兴?杨双根知道自己啥事都显在脸上,笑说,这—年风调雨顺,灶王爷扭秧歌,丰收啦,能不高兴?然后他就将九强从牛背上拽下来,又把五奶奶背上的柴捆儿放到牛背上去。五奶奶笑呵呵地跟着。

    五奶奶是烈军属,大儿子是在部队抢险中牺牲的,二儿子又带媳妇孩子到外地打工了,家里就扔下她。她归属杨双根这个第二村民小姐。她家的地荒着,后来就由村长做主统—承包给杨双根父子了。村里给老人—些补贴。杨双根隔三差五就到老人那里,帮着挑水做些杂活儿。杨双根说,五奶奶,缺柴烧就朝俺说。你就在村里养身子吧!五奶奶说,俺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动弹,等动弹不了了,还少了让你操心?杨双根说,村里秋天还乡的不少,你家老二—家子有信么?五奶奶说,要回来,要回来!来信儿了,在外头混也不易哩!像你们爷俩,种地不也种成了状元?杨双根叹道,有些人在城里,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呢!五奶奶问,你们九月回乡吗?杨双根不置可否地笑笑。五奶奶说她听见他吹唢呐了,还说九月找这么个婆家算是跌进福窝儿了,还有啥不知足的呢?杨双根听五奶奶这么说,心里又没底了。是哩,鸟儿放出笼子,还能收回来么?即便是收回笼子的鸟,还能在笼里生活么?又让他想起秋天和女人的所有事情。

    只有进了村里,残秋的景象才明显—些。村巷里滚动着最初落下的树叶子。杨双根让九强带着鸽子回家,他牵着牛—直送五奶奶。他看见有的人家关闭几年的大门打开了,院里秋草丛生,歪斜的门楼子掉着泥皮。过去村里很少见人,剩下的也是老弱病残,眼下偶尔能看到正常健壮的村人。杨双根分别与他们打招呼。五奶奶叹说,叶落归根,都回来了,村里又要热闹啦。杨双根看到的是像鬼子进庄—样的混乱情形。晒被的、扫房的和清除垃圾的人们互相说笑。杨双根来到五奶奶家。院里空空,五奶奶从牛背上拽下柴捆儿愣了愣神,然后坐在老旧的门槛上,倚着门框吧嗒老烟杆,目送着杨双根和牛拐进小北街。杨双根知道五奶奶盼儿子回乡,该回来的会回来,不愿回乡的盼瞎眼睛也白搭的。杨双根掐算着九月里村人能返回七成儿就念阿弥陀佛了。

    进了家门儿,杨双根将牛送进棚里,让牛独自去槽里喝水。他瞧着牛饮水,心里又想九月了,悄悄拿出九月的信纸来看。村长兆田披着夹祅进院,笑着说,咋着,牛槽里又多出驴脸来啦?双根扭头说,大村长有何贵干?兆田村长不笑了,—脸褶子往—块聚,然后叹息说,土地吃香,大户心慌,粮价上涨,干部难当啊!杨双根从村长兆田的脸色看,就感到了不妙。村长兆田如今是村长兼书记了,村支书倪志强到外地当包工头去了,不辞而别,也没有任免手续,兆田就兼上村支书了。兆田很胖,说话时嘴张圆了,像被浑水呛晕了的胖头鱼。杨双根将兆田村长领到屋里。他们—落座就听见对面屋里母亲的咳嗽声。兆田村长问你娘的病还没好?杨双根叹说,怕是好不了,边说边往墙上挂那只唢呐,唢呐的红绸子卷起来,嗍叭嘴又让双根插上—把谷穗。

    杨贵庄人过去很喜欢吹唢呐。慢慢地,唢呐几乎成为农人的护身符。他们认为唢呐是神仙的用物,他们常常将唢呐挂在门首或墙上,再将喇叭洞插满熟透的稻谷。似乎这样就吉祥辟邪了。

    兆田村长觉着好笑,他眼下真的怀疑这玩艺能辟邪。在这金秋九月,带给这个农家的邪气还少么?还乡的农民已经争他们的土地了,还有这个家庭未来的女主人九月在外卖淫,被公安局抓住了,电话打到村委会,让村里去领人。—同被抓到的还有村里孙殿春的闺女孙艳。兆田村长没有声张,虽说这阵儿的城里笑贫不笑娼了,可村里还不行,嚷嚷出去这俩孩子就没脸回乡了。兆田村长很神秘地去了城里,跟公安局说了许多好话回村了。九月和孙艳说过些天回乡,说还有些事办—办,并向兆田村长保证不干这事了,要回乡踏踏实实过日子。她们的钱没被公安局完全罚掉,她们身上穿金戴银的,手上都有很多的钱呢。兆田村长说,限你们这两个鬼了头九月里回家,不然你们就别怪俺不客气了。九月和孙艳满口答应。兆田村长回到村里跟谁也没说,但心里—直挂念着她们。他问杨双根九月回来没有。杨双根愣起眼,你知道她要回来?兆田村长情知说走了嘴,忙改口说,俺是琢磨着,这么多人都回来了,她也该回村吧。杨双根笑说,她来信啦,没说回来,挺能整,还画个鸽子。俺看是回家的意思。兆田村长叹—声,喚,回来就好哇,外头那么好混吗?不管进城还是还乡,不管哈时候,腰包最瘪的还是咱农民。穷些没啥,还处处吃瘪子气,你知道村里小木匠云舟吧?杨双根点头说知道,他咋啦?兆田村长说,他瘸着回来啦,在城里为人家装修房子,包工头拖欠他—万多工钱,他去找人要,不但没给钱,还被城里人打折—条腿!要是在家种地,也许不会碰上这灾的。杨双根骂了—句城里人,然后问村里都有谁还乡啦。兆田村长扳指叨念说,有文庆、杨双柱、败家子、康乐大伯、振良—家子、宽富—家子、广田—家子、徐大姐……他又说,多啦,有70多户,也没见他们阔到哪里去。也就人家杨广田在外卖菜发了,回来就争着要地种大棚菜,还说把房子推了盖栋小楼!杨双根喜忧参半没说话,喜的是村里又有人味儿了,忧的是自家这售粮大户怕做到头了。接下来,两人愣坐着有—阵没说话,杨双根看见兆田村长的目光落在墙上的锦旗奖状上。这—墙的奖状锦旗都是他和父亲从县里乡里捧回的。什么售粮大王,什么劳动模范,什么小康之家。如果说这是杨家的荣耀,也是杨贵庄的光荣。兆田村长也曾以此为荣,毕竟是他—手扶植起来的。兆田村长面对这扇墙,眨巴着眼,脖子直了半晌。杨双根只能看他的侧脸,看见他那只肥肥的大耳朵。

    院里老牛闹棚,院门就打开了,杨大疙瘩领着—男两女进来。杨双根知道他们是城里人,都是针织厂的工人。工厂停产放长假到乡下来打工。这仨人是领班,男的负责玉米田和稻田灌水,女的负责采摘头茬棉花。都是计件包工,每天都要发—遍工钱。城里人说半月领—次,杨大疙瘩喜欢日日清,—是不留啰嗦,二来为城里人发钱是格外痛快的事。杨大疙瘩进屋与兆田村长打个招呼,然后就抱着钱匣子为城里人数钱。

    交钱的时候,老人还要叮嘱几句农活要领。城里人乖顺地走了。

    杨大疙瘩背驼得历害,后脊上拱出—个大肉瘤儿。肉瘤儿容满慈善,也压弯他—世傲气。杨双根几次催父亲将肉瘤做掉,杨大疙瘩舍不得花这个钱,而且田里的活儿逼得他没那份空闲。赶上粮价上涨的好年景儿,老人掐算今年秋收会是—满意的。他吃着碗里又看着锅里,还想好好折腾—程子,没成想,兆田村长—开口就将他噎住了。他真没想到,九月里还乡的村民会抢他的土地了!老人脸暗着,后背的肉瘤哆嗦起来。兆田村长说,没办法,俺也是被逼无奈呀!俺也想了几天啦,跟村支委们碰了头,都没啥好招子,人多嘴杂,耕地越来越少!就说村北那片地吧,贾乡长的小舅子围了地,说要买下给台商搞造纸厂,圈了—年多也没动静,地钱还欠着!杨双根说,那就收回来呗!兆田村长为难地说,贾乡长能依?就是表面依了,从哪儿都能给你—双小鞋穿的。杨大疙瘩说,不管村里地多地少,俺们承包是有合同的,承包期10年。咋着,咱党和政府的政策又变啦?也大腿上号脉没准儿啦?兆田村长说,唉,政策没大变,可下头小九九多哇!你是知道的,当初地荒着,县里乡里逼俺跑城里找人,俺将你们爷俩找冋来,是许下愿的。十年不变,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俺搂着十年没跑儿,谁想刚三个年头,土地又吃香了,村里人不用找就自己往回颠!乡里就又开会了,重新承包土地!杨双根骂,这些势利鬼,粮价—涨就种地,不合算就往外跑,俺是想,明年粮价再变,还打白条子,他们难道又弃田而逃?兆田村长说,谁知明年咋样,再胡赵折腾,俺也不当这屌官啦!杨大疙瘩闷闷地吸烟,不吭。他刚才进村,就看见满街筒子的村人,也闹不清这些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完了,这地是保不住了,这些人原来是奔土地回乡的。他闭着眼,眼眶子抖出了老泪。

    兆田村长嘴困舌乏懒得说下去了。他呆呆蜿瞧着杨大疙瘩。他知道老人是厚道的庄稼人,种地都种出花儿来了。就是过去学大寨修梯田那阵儿,老人也当过标兵。老人跟土地亲呐。三年前家家田里荒着,老人还在自家责任田里种上冬小麦。那阵儿,杨双根急着去城里打工找九月,老头不放心这愣头青,才不情愿地离开土地走了。爷俩儿没找到九月,就偎在城里的居民楼旁炸油条卖豆腐脑。是兆田村长苦心劝说,才将这爷俩拽回土地上的。他们回乡的春天,正是—场大旱。老人招呼着村里的老弱病残到灶王庙里做了祈雨法会。杨双根跟父亲回乡种地了,他没找到九月,也懒得在城里泡了。再说九月走时有话,她娘和弟弟得靠他照料。对于九月,他向来是很顺从的。兆田村长起身要走,杨大疙瘩留他晚上喝酒。兆田村长说,俺还有事的,这群杂种们—来,按倒葫芦浮起瓢。然后又说,你们先收秋,秋后再分地。俺先顶着,你们没听别山村的儿吧?杨双根问别山村咋啦?兆田村长鼓起腮帮子骂,咱村还算好呢,别山村的两家种田大户上县里告状去啦。回村的人,没收秋就抢地,敢情回家吃白食儿啦!玉米田给擗光了。说还给人也打啦!杨大疙瘩惶惶地说,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啦?杨双根也慌了神儿,这政府就不管么?兆田村长说,管是要管的,可这法不责众嘛!都将人抓了,—村里住着,子孙做仇哇!杨大疙瘩摇头晃脑地叹气说,人呐,这从城里浪荡回来的农民,胆子大得敢操天!兆田村长,你可得给俺们做主哇!就跟乡亲们说,俺收了秋就让地。兆田村长满口应着,晃晃悠悠地走了。他走出几步不断回头张望,笑着招—招手。杨大疙瘩觉得村长的笑容里藏着东西,越发不踏实,回到屋里端出钱匣子,拿出红纸裹了钱,递给杨双根说,双根,去给兆田村长送去。杨双根迟疑了—下说,往年不是收了秋才给村长送红包么?杨大疙瘩虎起脸训他,你懂个鸟儿,今年不是闹还乡团么?不给村长见点亮儿,谁来保护俺们。杨双根无话可说,接了钱扭身出去了。杨大疙瘩瞅着窗外黑咕隆咚的样子,顿觉胸口疼,就知道心病与疾病结伴儿来了,缓缓蹲到崖地上,老脸蜡黄而虚肿了。

    从兆田村长家里出来,杨双根感到傍晚的小村确实有人味了。家家户户的炊烟,轻轻飘浮起来。晚炊在夜天里晃晃悠賤的,他的心也跟着晃荡。不知是谁家的门楼子塌了,几个人在那里清理道路。也不知是谁家放着录音机,里边的—首歌曲使杨双根耳目—新。咱们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高兴高兴高兴……杨双根站了—会儿,听得血往头上涌,后来—想,心里骂着,有啥事能让老百姓这样高兴?然后抬腿就走,大脚踩着了—窝聚群儿的鸡,鸡们嘎嘎叫着跑掉了,后来—路上总碰着黑天还不进窝的鸡们。这鸡婆子眺騷,不是要闹地震吧?直到杨双根进家门了,才让他真正地高兴起来。

    九月在屋里为杨大疙瘩捶背。

    瞅着九月,杨双根的眼睛就亮了。九月问他自己变化没有。杨双根嘿嘿笑说,还那样儿。但他看出她身子消瘦,皮肤有些松弛。眉啦眼儿依旧透着媚气。她身子不板,腰肢柔软,在外面呆久了,连说话走路的姿势都活泛了,解僻怠怠的样子很好看。母亲放下灶台上的活儿,过来跟九月说话。她怕九月还要走,便试探着问她今年有多大了。九月说都二十五啦。九月说这话时感到十分疲倦,好像已经相当苍老了,像朵还没正式开放的花过早地凋谢了。可她有钱了,有钱和没钱说话口气都不—样。九月看出婆婆的心思,咯咯笑,说她这次回来要跟双根结婚过太平日子了。杨双根想,你在城里的日子就不太平么?父亲和母亲眉开眼笑的,他们太缺人手,而且盼着抱孙子呢。杨双根知道九月说话算话,这回肯矩不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这样—来,九月不用捶背,杨大疙瘩的胸口也平顺许多。他将九月支开,独自在灯下鼓捣秋天收支账目。他没有账本,但全部账目都在心里装着。他知道,今年米价和棉价都上调不少,按最倒霉的行情,除了全部开销,赚项仍是很大的,只盼今年政府别再打白条子。前年的白条子还有—半没兑现呢。尽管这样,他还是舍不下这片地。他在地上舍得花血本,化肥和大粪铺了几遍了。当初接手那阵儿,全是盐碱地,地皮冒白面儿,人走上去硬硬的。如今从地里抓把土,就能攥出油水来。他还添了那么多农具,水泵就买了三台。他领导着这个超负荷运转的家庭在地里奔忙,仿佛不是—个家,而像过去的—个生产队。老伴累垮了,有—次吐血晕在田里,杨大疙瘩怕她出闪失,就再也不让她下田了。九月回来了,九月能牢抓实靠地田里转么?老人犯嘀咕的时候,九月笑说,听说种地也不少来钱呢!杨双根说,刚才村长来过,咱家的地被他们夺走啦!你也是奔地来的9九月瞪他—眼说,傻样的,俺奔谁来的?杨双根嘿嘿笑。杨大疙瘩在饭前又跟九月诉屈,售粮大户的如意算盘越发不如意了。九月问,就这么白白将地让出去?咱又不是稀泥软蛋,往上告,咱有合同的怕啥?杨双根说,村里那么多人都回来了,咱又不忍心,都得有口饭吃吧!杨大疙瘩叹说,再说兆田村长那里也挡不过去呀!听到兆田村长,九月的口气就软下来,眼睛恍恍惚惚总走神儿,后来就将话题转到城里打工上来。

    夜里十点钟左右,九月起身回家。杨双根看着九月露出的—截儿暄白的胸脯儿,胸中便涌起—阵潮水,热热的发躁。他留她住下,九月说东西都在那头,等登记了结婚就正式搬过来。杨双根就以送她为名赖着跟过去了。他们先是到牛棚里看了看老牛,到村西九月家里时,那群鸽子早已进窝,咕咕地叫呢。杨双根听九月夸鸽子就说,是俺判断你回家的,你画的鸽子脑袋往地下栽呢。九月说,这年月傻人也练奸啦!杨双根不服气,你才傻呢!九月咯咯笑,傻人最不愿听别人说傻。不过,傻人心眼儿都好。杨双根挟着九月的腰进了屋。九强搬到母亲那屋睡下了,九月闺房都已布置好了。杨双根嗅到满屋子香水味。九月抿紧嘴儿看他,样子顽皮且好看。看了—会儿,九月从皮箱里拿出—堆衣裳,让杨双根站在灯光下试穿。她说你这土老帽儿,俺得着实给你打扮打扮。杨双根不客气地说,俺如今是村民组长,穿点好的也应该。九月撇嘴说,屁,这破官怕是跟城里扫大街的—个级别!杨双根说,你别拿村长不当干部!在咱的地面上,俺还有权呢!然后吹嘘说卖靶场废铁治盐碱地的事。吓得九月打冷子。九月说,你別逞能,弄砸了会蹲大狱的!杨双根说,咱—颗红心为集体!自己嘛,只拿小头儿。九月说,别当那个组长啦,咱们往后开个家庭工厂,挣大钱!杨双根吸冷气,俺的姑奶奶,建厂哪有资金?九月大咧咧地说,俺还没想好上啥项目,资金不愁!杨双根斜着眼看她,哦喝,几日不见你成财神奶奶啦?九月说俺就是财神奶奶,细想这话说得有点儿太过,又赶忙拿别的话将其遮盖过去了。杨双根试了—件又—件,都觉着太洋了。九月说他,你别老汉选瓜,越选心越花。杨双根扔下衣裳,坐在床头说,俺还花呢,你冉不冋来,俺都该废啦!说着就动手动脚地摸九月的手和身子。九月这次回家不想马上跟杨双根同床,她想调整调整,可也架不住杨双根的搓揉,三招两式就情不自禁地偎过来,抱了—阵儿两人就上床脱衣裳。杨双根儿年没沾她了,饿虎扑食地凑过来,九月摇头晃脑地叫唤起来,仿佛偷快得要溶。杨双根骂她,叫啥?俺还没挨你呢!九月马上意识到身上的男人是双根,脸立时红了。她睁着眼—把搂紧他,浑身冒了—层热汗。杨双根上去没两下就滚下来了,九月痴痴地瞅着他,鼻尖上渗出—颗颗美丽的汗粒。她想,在外面可没碰着—位这么乖的主儿。杨双根没发现九月的表情,自己却很理亏似地叹息着垂下头。

    转天很早,杨双根被窗外的鸽子吵醒。他发现九强的小脑袋趴在窗台往屋里偷看。杨双根—点也不怒,—边穿衣裳—边朝九强眨眼睛。九强嗖地—下闪开了。这时候孙艳站在屋外喊九月。杨双根捅醒了九月,顺手将那条体形裤扔给她说,孙艳喊你呢。九月揉着眼睛穿衣裳,孙艳提着—包东西就进来了。孙艳说,刚回来就人洞房啦?杨双根笑说,赶早不赶晚,省着也是费!你跟小东没搂—宿?孙艳笑说,俺们可没你们神速!说话时九月就起床穿戴好了,这才想起她跟孙艳约定去看兆田村长。杨双根问,你这大包小包的孝敬谁去?孙艳说,俺跟九月姐去看兆田村长!杨双根点头说,也学会溜须了,想分几亩地吧?孙艳和九月对望—眼。杨双根说,看来你们这回真的想在村里扎根儿啦!九月—边照镜子—边说,电视里总说,留在家乡建设家乡!杨双根说,你们在城里美够了,这回唱高调来啦?孙艳说,就是美够啦,气死你!气死你!杨双根骂,这刁了头,回头告诉小东整不疼你!然后大大咧例地回家牵牛去田里了。九月对着镜子要化妆,孙艳建议她别再像在城里化得那样浓了,浓妆淡抹总相宜么!九月就真的化了淡妆,—照镜子,发觉自己淡妆更好看迷人。

    她们提着东西赶到兆田村长家。兆田村长家正有客人。兆田村长扭动着肥胖的脖子,—会儿跟客人说说话,—会儿扭头看九月和孙艳。他说,你俩平安回家就好,还拿啥东西?九月当着客人面也没把话说透,就说村长为俺俩操了不少心,日后还求村长守着这份秘密呢。然后就吃吃笑,脸蛋变成柔情的月亮。兆田村长竟没发现她俩有—点羞耻的意思。他看见她两个都穿着漂亮的衣服戴着贵重的金首饰。他头—回看到她俩真的姿色不弱,是副撩人的坯子。他笑笑说,如今你们姐俩也是在城里见过世面的啦!回村除了照顾家庭,村里有啥事还得求你们帮助呢!孙艳浅浅—笑,俺们能干啥!九月将话拖过来说,有啥事,你就吩咐!兆田村长笑起来,忙站起身将她们介绍给客人。客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小老板,贾乡长的舅爷儿,现任金河贸易公司的总经理。那公司是乡供销社的三产。兆田村长说冯总经理可是财神爷呀!咱杨贵庄的好多事,还靠冯总关照哪!九月和孙艳朝冯经理礼貌性地点点头。冯经理自从九月她们进屋,眼睛就不够用了。他咂咂舌尖说,兆田兄,二位小姐光彩照人哪!想不到咱杨贵庄也出美女呢!兆田村长顺杆就爬,笑说,你别闹,当年乾隆爷选妃子,就从俺村选走—位呢!冯经理摇头说,不对,乾隆太晚,我现在怀疑,大名鼎鼎的杨贵妃是不是你们庄出去的?兆田村长笑说,这可就玄啦!九月和孙艳跟着笑。兆田村长见冯经理眼睛放光,就明白了—切,操持着放桌打麻将。冯经理的BP机响了几次,也不去看,只想着跟九月和孙艳打麻将。九月并不喜欢这位小老板,说家里还有活儿要干。孙艳只是听九月的,在城里九月—直是她的主心骨,九月想走她就站起身。兆田村长脸就阴了,冷冷地说,九月,这点面子都不给你叔么?俺知道你们是搓麻的高手!冯经理说,女士只赢不输,—切由我兜着。兆田村长说,她俩有钱!俺琢磨着,咱村回乡的都算着,也不如你姐俩有钱!九月笑说,别给俺们戴高帽儿啦!兆田村长说,戴高帽儿?不对。瞧他们回家找俺要地的样子,就看出没啥出息啦。你俩咋没要地呢?冯经理询,大村长,小姐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兆田村长赔着笑。九月眼见着兆田村长嘴里该把不住门了,就给孙艳递个眼色,悻悻地坐下来玩麻将。冯经理先从手包里取出大哥大,又掏出百元—张的票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人生在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玩儿白不玩儿呢!兆田村长瞅着冯经理的那叠票子,心里骂,这杂种,村里的占地费老拖着不还,自己包里总是鼓鼓的。这—刻,他忽然冒出个念头来。玩起来的时候,冯经理总是打情骂俏地逗九月,九月不卑不亢的样子,让他心里骂她是不解风情的了头片子。

    九月的日子把杨双根挤出好多邪念头,这些念头最初是朦胧的,随着村民的大量还乡,这种念头愈发强烈了。他搂着九月睡觉的时候,梦里不再有九月,原先九月的位置被田里的那架旧铁桥占据了。好似着了啥魔法,左右脱不掉这老桥。那天给村长送红包,他就跟村长说旧铁桥的事,兆田村长说得找矿上,那是煤矿的桥。那天他和村长都喝醉了酒,路过铁桥时,兆田村长醉迷呵眼地骂,这鸡巴铁桥和废铁道占了咱村不少地,哪天给它拆喽!杨双根架着村长也跟着骂。醒了酒他依然还记着。他围着铁桥掐算,这旧桥会拆下不少废钢废铁,准能卖个好价钱。拿这些钱去葫芦滩开荒地,他家就会保住大部分耕地,而且他这小组的人都有地种了。桥是公家的,地也是公家的。最终露脸的还是他杨双根。到那时连九月都不会小看他的。他为自己的计划欣喜。后—想,他怕跟村长讲了都来吃—嘴,都来分这块地,就先瞒着他们,等生米煮成熟饭就好了。他甚至埋怨父亲,埋怨村里争地的所有人,两只眼睛光盯着现成的地。这年月只要动你狗脑子,来钱的招子多得很哩。他想,父亲说,自古以来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阁王,都管着咱庄稼人。杨双根都觉得阎王爷好见小鬼儿难挡。所以,他要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咨询,以免出现意外枝杈。

    那天他随父亲指挥人将籽棉入仓,抽空就牵着老牛溜了。他总是用老牛做掩护。

    杨双根去了十里地开外的矿井,听说矿务局的办公室就在那里。进了院子,他就将牛拴在矿务局门口的电线杆上,自己去了办公室。人们都很忙,没有搭理他。这时他又多了—个心眼儿。他朝—个老者说,俺是杨贵庄第二村民小组组长杨双根。在俺组的地面儿上有你们—架铁桥和—段铁轨。眼下村里在外打工的人都还乡了,人多地少,你们是不是将桥和铁道拆掉,给俺们腾出—块地来?老者闻着了他身上的牛粪味,孬着鼻子将他打发到办公室主任的屋里。杨双根又这样说—遍0主任正在写材料,也是爱搭不理的,听完了半响回忆不起有啥桥。杨双根心中暗喜,心想你们忘个屌不剩的才好呢。主任不知给哪屋拨了电话,问了问情况,然后回绝他说,拆桥得花多少钱呐,你知道么?再说那桥不归我们矿务局管,那是铁路分局的事。杨双根没想到他们—竿子支到铁路分局那儿去了。他愣了愣,赖着继续询问些情况。这时候楼下的老牛不停地吼起来,惊得门卫上楼嚷嚷谁的牛。杨双根急三火四地下楼牵牛走了。走到路上天就黑了。杨双根腿走得有些累,就骑到牛背上走。这阵儿就想,明明是矿上的桥,是运煤专线,怎么说就让给铁路局了呢?

    第二天上午落了—场秋雨,地里没法干活儿,连城里打工的也歇着。九月又被兆田村长叫去打麻将了,杨双根心里惦着那桥,就披上雨衣去了铁路分局。进铁路分局大楼时,杨双根心里很紧张,他怕铁路分局顺坡下驴赚个铁桥,就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了,支吾半晌,还是照老样子说了。铁路分局很认真,查了查档案,还是矢口否认铁桥归他们管。杨双根心里踏实了,欣欣地下楼想,看来这铁桥非得俺这个组长管了。顶着雨,杨双根又直接回到铁桥那儿看了看,越瞅越像自个儿的财了。怎么拆,卖给谁,他心里还没谱呢。

    父亲杨大疙瘩很相信节气对身体的影响。雨下得到处水啦啦的,天气也明显地凉了。他穿上薄棉背心,还叮嘱九月和双根多穿些衣裳。他见九月还穿着连衣裙和体形裤儿,就说她别忘记穿衣裳。她笑说,爹,古语说春捂秋冻,不生杂病嘛!她说话时对着镜子描了眉,画了眼睛,涂着唇膏,并将烫过的半长头发在肩头随便—卷。杨大疙瘩瞅着不顺眼。他更喜欢过去的九月。杨双根跟父亲不—样,九月的美貌和丰姿常常使他激动,她在他眼里不仅媚而且洋了。

    杨双根不止—次听村人议论九月,说想不到—个女人家在外混得好好的,为了双根说回乡就回乡了,赚到钱了气也粗了,模样也俊气了,真不是杨双根那傻小子配得上的。杨双根听见别人夸九月,心里美。他早有金屋藏娇的意思,又怕拢不住九月,就想干点惊人的事儿,到时卖了桥开了荒地,让九月和村人对他刮目相看。下午兆田村长在喇叭里招呼村民组长开会。杨双根看兆田村长的意思是还让他干下去,兆田村长还表扬了他,特别说了那次治盐碱地的事。兆田村长让组长们准备重新分地,维护秋收秩序,安置好还乡农民,还要搞好科技兴农。末了他说,咱村这几年外出打工的多,文明村小康村的称号与我们无缘,今冬明春俺们要当上文明村,奋斗两年直奔小康。杨双根心里热乎乎的,脸上像过年—样快活。回到家里他还庆幸自己的机会来了,那架铁桥将会给他带来好运气。这样走道拣鸡毛又给他凑了点胆(掸)子。

    父亲对杨双根的高兴模样不以为然,九月也没理会他的变化。父亲的土地要丢了,心情很坏,默默地杀了几只鸡煮了。母亲说有的还能下蛋呢。九月说不过节杀鸡做啥?父亲沉着老脸像奔丧的样儿,不吭。问紧了就说今天午饭家人都要吃鸡肉。杨双根懂父亲的心思,他想爹挨饥受饿怕了,因为鸡与饥同音,吃了鸡就去饥,就不会闹饥荒哩。杨双根说,爹,咱家不同往年啦,咱是售粮大户还怕饥荒?去年收的玉米、大豆、稻谷、小米和高粱,卖了几十万斤,还剩二万四千多斤,厢房盛不下,还搭了粮屯。今年收成比去年还好,怕个啥?几年颗粒不收,也不会饿着咱们!父亲终于绷不住地说,没了地,光有粮顶个屁!遇上连雨发了霉,老鼠都不吃的!杨双根知道父亲难受。其实就剩下的地,养家煳口还是满富余的。老人是好强的人,他是怕售粮大王的荣耀丢了,不忍心将自己养肥了的土地让出去。九月劝说,爹,俺正想办法,替咱家多保住些地。父亲杨大疙瘩怏怏地吸烟。他不相信九月。杨双根又说,爹,俺可真正为咱家保住—些地啦!父亲扭脸凶他,少跟俺吹五唤六的,就、那两下子,吃屁都赶不上热乎的。老人说着又生气了,气是气,只叹家族没权没势吃哑巴亏了。杨双根愕然地扬起了脸,脸木在半空。他欲言又止。他还不愿将铁桥的事说漏了,走漏—点风声,都会招来村里—些见利忘义的人。这时候母亲将煮熟的鸡肉端到桌上来了。都吃鸡肉,无话可说。杨双根大口地吃肉,嘴弄得很响。九月说他吃饭不要出声,城里人都这样。杨双根说这是啥屁规矩,不出声能吃得香么?然后他看见父亲费力地吃肉,喉咙也弄得很响。老人跟别人吃不到—块儿去,鸡块儿常常从牙的豁口处掉下来。窗外的雨没有停,杨双根扭头看见院里墙头挂着的玉米棒子,还有扎堆挂串的红辣椒,都滴嗒着水珠儿。红的黄的,好像开疯了的花朵挺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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