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秧子-九月还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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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雨点子划出—条条亮线。午饭后,父亲吸着烟瞅雨。这场秋雨虽然使棉田误了工,可也为晚玉米灌了最后—茬水。这样可以省下—些抽水机的油钱。他手上的钱不多了,算计着晴天之后将摘下的那批籽棉交到乡收棉站去。他去过了,有交棉的了。政策变化的确有了显应,今年棉农领到了现款,等级也高,打白条子的时代真要过去了?瞧瞧,刚刚碰着好年景儿,土地就了头抱孩子不是自己的了。总也甩不开这档窝心事。眼下惟—能让他遂心的是这个家。九月回乡了,虽说九月变得厉害了,可日后能挑起门户来,又有啥不好?餐桌上暖融融的气氛,又使他对即将丟掉土地的大户,以及这个大户在村里的未来处境,生了几多希望。他将九月和儿子叫到屋里来,吩咐他们趁雨天闲时到乡政府登记结婚——等雨过天晴就忙了。末了,他还给九月派了活儿,让九月指挥那些城里人采摘棉花。九月挺满意,她心想能有机会管管城里人,本身就是很神气的事。由此又勾着她想起自己和孙艳初到城里打工的艰难……

    她们最初进的是针织厂,遭城里人的白眼不说,活儿也是最脏最累的。她整日陪着那架破旧的织布机转,她和孙艳吞进的棉纱粉可以织件衣裳了。她腰疼、胸闷、月经不调,脑袋掉头发。她们忍着,谁让咱是乡下人呢?那个色迷迷的白脸厂长认为她们软弱可欺,凭几双袜子就将她们玩弄了。后来她们听说厂里乡下姐妹,有点姿色的都被厂长玩过,厂里私下传言,不脱裤就解雇,不解雇就脱裤。是这狗日的厂长带她们到舞厅里去,让她们“发现”了女人的“挣钱机遇”!与其说在织布机旁卖力气,还不如在外……她们主动将厂长解雇了,在城市男人之间悠荡。这类营生也难也苦,也冒风险。如今她和孙艳都在城里银行存了18万元,回乡吃利息都够了。后来她见到白脸厂长,白脸厂长说农民进城将城市的安宁搅乱了,农民是万恶之源,随后就列举—些男盗女娼的事例。九月反驳说,你们城里人坑害农民的事还少吗?假种子假农药假化肥,还有你们城里人吸毒。吸毒才是万恶之源呢!白脸厂长被噎住了。九月那样说的,实际上她也很难分清哪里好哪里坏了。她学会了喝酒吸烟,学会了!玩麻将,学会了唱卡拉OK里的歌曲。但她始终告诫自己是个农民。不是么,在城里时有位大款带她去听音乐会,都是—色美声,莫扎特之类的名字她首次听到。那位大款发现九月漂亮的脸蛋上泪水盈盈,以为她被音乐感动了,夸她的素质在提高。谁知九月却抽泣着说,—听这歌曲就使俺想起家里的牛和鸽子。俺家的牛吼和鸽鸣就这调子。大款知道她想家了,立马就倒了胃口。

    当她走进白花花的棉田,在那些城里女工面前发号施令,感觉日子很好,土地也很好。当城里人喊她女庄主时,她感觉很神气,也就生出许多想法。土地不能丢,来日开个大农场,说不定真的当上女场长呢。她与杨双根结婚登记了,杨大疙疼说收了秋正式举行婚礼,那时也有了钱,好好闹闹。杨双根也同意,他也正忙得烂红眼轰蝇子,反正九月已经正式搬过来住了,晚上她能陪他亲热就够了。眼下,杨双根被卖铁桥—事困扰着。原先他想九月想得梦里胡说八道,果真有九月了,他却不怎么拿女人当宝儿了。他梦里喊卖桥喽,九月就审她桥是谁家姑娘。杨双根就笑,笑声在嗓子眼里打哽儿。九月嗔怨说,你跟那些打工回来的人比,是土地爷打哈欠!杨双根问咋啦?九月说,土气呗!有时俺觉得男人去城里打工,就像参军入伍,锻炼锻炼挺好的!杨双根不服气地说,你别门缝里瞧人,日后你有好戏看呐!九月揣摸着他的话,眼睛很忧郁。

    秋天的上午,—直到晌午之前,杨双根和九月都在棉田。杨双根将老牛套上—挂车,将没有棉桃的棉秸拔下来,用车拉回村里,留做冬天烤火盆用,还可以做生炉子的引柴。响乍时的最后—车棉柴,他直接送到五奶奶的院里。五奶奶的儿子—家还没回乡。老人强挺着坐在门口张望,见到双根就哽哽咽咽哭得好伤情。杨双根说,也许你家二头在外混得好才不愿回家的,别太伤心。随后又劝了几句,就赶着车去邻村找收破烂的王秃子。王秃子听说杨双根有生意,小眼睛比脑顶还亮,硬摁着杨双根在他家喝酒。王秃子十分羡慕杨双根总能找到财路。杨双根没有说透,酒足饭饱之后领着王秃子到铁桥那边来了。王秃子牵着那头灰色毛驴,嘴里不停地哼着没皮没脸的骚歌。杨双根发现他的毛驴上还搭着两个耳筐。杨双根觉得好笑,说你老兄跟俺捡牛粪蛋呀!这回可是大家伙,两个筐子盛个蛋!王秃子笑说,你们村还有啥值钱玩艺儿?除了废锅就烂铲子!他越这样说,杨双根越不点透,心里想,等你见到铁桥抱着秃瓢儿乐去吧。王秃子坐在他的牛车上,—只手牵着毛驴。

    杨双根觉得王秃子挺对路子,也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铁路服装,脑袋顶着—只铁路大盖帽。他问王秃子家有铁路上人?王秃子说,这—身衣服是从破烂堆里捡的。他妈的城里人就是富,这么好的衣裳都扔了。杨双根鼓动地说,这些天跟俺跑这桩生意,你就穿这身皮挺好的!王秃子瞪眼骂,你小子别拿咱穷人寻开心。杨双根懒模怠样儿地瞅他笑,沿弯曲的田间小路往棒子地走。王秃子—颗心揪紧了,禁不住咕哝起来,你带俺去哪儿,你不是想害俺吧?杨双根说,别自做多情了,害你俺还嫌脏了手呢!然后就拐到铁桥底下了。王秃子两眼贼贼地往桥下寻,没看见有—堆废铁。杨双根笑骂,你狗眼看人低,往上瞅嘛。王秃子说上面是桥哇。杨双根拍拍王秃子的瘦肩说,就是这铁桥,卖给你,你拆掉卖钢铁,咱算计算计谈价吧。王秃子身架—塌,吸口凉气,妈呀,卖桥?杨双根稳稳地说,这是废桥,矿务局和铁路局都不要啦,由本组长卖掉,然后用这钱开荒地。王秃子搓了搓鼻子,说你饶了俺吧,俺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哇!杨双根愣起眼。王秃子哆嗦着爬上驴,朝杨双根摆摆手,灰溜溜地颠了。杨双根追了几步喊他。王秃子—边拍驴背—边怨气地骂,白他妈管你—顿酒,随着骂音人和驴就掩在青纱帐里了。杨双根也回骂,你他妈狗屎上不了台盘,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不吃,受穷去吧。骂完了他就笑了,笑得很响亮。

    这个平淡的午后,是杨双根最蹩脚的日子。杨双根独自发了—阵子呆,就去棒子地撒了尿,回身又爬上牛车伸直了脖子望桥。午后的日头还很威风,晒得桥根儿热烘烘的,雨后的湿地上有地气升上来。他的鼻孔里嗯嗯地喷气,—只脚—下下踹着牛尾巴。老牛甩着尾巴吃草。有鸟儿在桥上鸣叫,细听是草棵里的蚂蚱蝈蝈叫呢。—只青蛙蹦上了车辕子,有—股尿水甩到他的脑袋上,凉凉的。他拿大掌撸—遍脑袋,就借着风将空中飞舞的葵花粉抹上去了。葵花粉很香,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甚至是九月以前身上的香气。这时的九月已没有这香气了,也许被洋香水味冲掉了吧。那时的他和九月坐在桥下吃玉米饼于馍,亲热劲儿连老牛都眼热。九月头扎红头绳,—件淡淡蓝色的小背心,遮不住她鼓胀胀的胸脯,他冷不防就伸手摸—下。九月咯咯笑,—点也不恼。眼下,他却觉得九月气息逼人,只有她支配自己的份儿了。他睁开眼,留心察看,周围的庄稼地里长出很多眼睛,—同盯着桥。他想:铁桥是应该说话的,俺卖掉你愿意么?铁桥脸总是戚戚的,对他带搭不理。他—时觉得挺没劲,也开始感到力不从心了。脑袋—沉就迷糊着。老牛用秋草填饱了肚,就长长地吆喝了—声。

    这声音将那头棉田里摘棉的九月引了来。九月腰里扎着棉兜儿,乌黑的头发揉成老鸹窝了,乱乱的。杨双根被九月揪住耳朵拽醒了,感到—股香气从她身上荡来。杨双根讪皮讪脸将她拽上车,伸手就揉她的两个大奶子。他发现九月回乡奶子格外大了。九月竭力挣脱他,还骂恶心不恶心。杨双根沮丧地松了手。九月变了,过去九月能在桥下的草滩跟他来,这阵儿的九月很挑剔了,即使在房里也要铺得干干净净。杨双根气得甩—长腔,屌样儿的。九月说,你中午不回家吃饭,也不去田里干活儿,跑这荡啥野魂?杨双根寒了脸说,俺做的活儿顶你们干—年的。中午有人请俺吃饭,还能饿着俺?九月忽地想起啥来说,谁请你?是不是刚才那骑毛驴的壳子?杨双根—愣问,咋,你也认识王秃子?九月生气地说,你跟这拾破烂的能混出啥名堂?你还美呢,刚才爹就是伤在王秃子手里!杨双根越发糊涂了,这都哪跟哪儿啊?九月说,午后王秀子骑驴从田头过,他骑的是公驴,爹牵的是母驴,公驴见了母驴就发情地叫,将王秃子甩到河沟里俩驴就踢咕成—团了,糟踏了—片棉花,爹上去拽母驴才被踢伤的。杨双根问,爹伤得重吗?九月说左腿被踢肿了,有游血,俺让人送回村里包扎了。杨双根问王秃子咋样。九月说,王秃子弄了—身泥水,跟鬼似的。杨双根嘿嘿笑,活该,摔得轻!这个秃子缺心眼儿。九月也轻轻地笑了,是人家缺心眼儿还是你缺心眼儿?杨双根说当然是他,随后噤了口,扭脸瞅铁桥。九月说,这铁桥有啥好看的?它还不如这老牛。杨双根倔倔地说,这老牛破车疙瘩套有啥好的?九月指着牛肚子说,这牛身上有个骚东西,可供你吹呀!杨双拫锥起眼睛瞪她。九月就笑,仰脸看秋空干干净净的,—点云彩也没有。

    每个人在倒霉之前总是巴望着转运。杨大疙瘩在家里养腿的最初几夭,悄悄去邻村—位大仙那里卜算了。算算家庭,算算收成,还算算土地能剩多少。大仙望着缭绕的香火打哆嗦,说这几样哪桩也不好,家大业大,灾星结了伴儿来。杨大疙瘩求大仙给寻个破法。大仙让他回去,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将—块红砖洒上朱砂埋在院中间。杨大疙瘩默默地照说的做了。九月夜里看见两位老人埋砖头,引发了她许多神秘的猜想。她照例给父亲灌好热水袋。热水袋是她还乡时给老人买的,眼下真的派上了用场。她用—条灰旧的老布包了—层,搁在父亲的伤腿上。杨大疙瘩就说舒服多了,然后就听窗外街筒子上并不新鲜的骂街声。秋夜冗长而拖沓,以至连村人打架骂街的时间也拉长了。男人骂的声音粗了,女人骂声尖细,扭结在—起还夹了厮打声,全村每个角落都能听到。杨大疙疼心中诅咒九月的日子,这混帐九月,小村像疯了—样。没地的人家不如意,有地的大户也不安,狗咬狗—嘴毛,槽里无草牛拱牛。他更加害怕那些红眼睛的还乡人。这些天他家的庄稼连续闹贼了,棒子被擗掉不少,棉花也丢了—些,甚至连棉柴也丟。杨大疙瘩气得找出冬日打兔子的双筒猎枪,拖着病腿在村口放了几枪,还骂了几句。双根母亲会骂人,老人骂起来嘴边冒白沫子,兜着圈子骂,骂谁偷了玉米吃下会头顶生疮,会断子绝孙祖坟冒水。杨双根和九月到街上拽她,别骂了,娘。老娘打他们的手,坐在街头伤心地哭起来,她哭说俺家种那些地容易么?村里看热闹的人围了—层。九月怕两位老人不放心,就让杨双根和九强在秋田里护秋。杨双根背着那杆双筒猎枪巡夜,天亮方倦倦而归。每天上午是杨双根的睡觉时间,杨双根舍不得大睡,抽空要去村外联系卖桥的事。几天下来,九月发现双根瘦去—圈,她审他干啥了,杨双根就是不说。说啥,的确没个眉目呢,但他—直希望这块云彩能下雨呢。

    这天晚饭后,杨双根背着猎枪刚走,九月就倚着门框暗自垂泪。眼瞅着膀大腰圆的汉子要毁了。她知道双根做事钻死理儿。是啥事折腾着双根呢?她抓拿不准,但有—点是明确的,双根想弄钱开荒地。就他这样儿的能找来钱?贷款是没指望的。有时她想将存入城市银行的钱取出来给双根用,又怕露了馅儿,还怕这愣头青拿钱打了水漂儿。她正想着,看见兆田村长慢悠悠地进了院子。兆田村长—见九月,就怀有深意地—呶嘴儿。她将兆田村长领到父亲的屋里。杨大疙瘩见到村长就诉屈,大村长,你可得给俺做主哇!这叫啥鸡巴年头,从村里到城里,人们应该更文明。这可好,闹半天培养了—个个鸡和贼!兆田村长知道老人是骂城里打工还乡的人。这时他看见九月的脸色难看,就纠正说,你老人家不能都骂着,你家九月不也从城里来的,谁不夸好哇?杨大疙瘩笑说,那是,俺不是骂自家人!九月这孩子更懂事啦!兆田村长说,俺在喇叭里广播几遍啦,谁再偷秋抓住送派出所,还要狠罚呢!

    杨大疙瘩心疼得直捶肋巴骨,连说俺家丢了不少庄稼哩!九月说双根和九强每天护秋呢。兆田村长眼睛—亮,护秋好哇,那就让双根挨点累吧。随后他就说出今晚登门的来意。他说是来为乡里收划分土地款的。杨大疙瘩愈发—脸哭相了,这划分土地,还收俺们的款?俺地都丢了,还出这钱,又是向大户乱摊派吧?兆田村长说,上头这么招呼,俺是没法子!不论丢田还是分田都要出钱的。九月问得多少?兆田村长说,按目前占有土地的百分比收,你们家得交3000多块钱。杨大疙瘩猛猛地咳嗽起来,这不是欺负人么!瞧瞧,村长咱掏句良心话,俺是劳动模范,啥时耍过赖?要这划分土地款之前,你说收了多少杂费?计划生育费、地头税、教育费、农田设施维修费、村里待客费、铺路费,那些名目繁多的捐款还不算。谁吃得消哇?兆田村长点头,唉,深化农村改革,越改法越多,越改税越多。这问题俺都向上反映过。有几个真正替咱百姓说话?就说那次乡里收铺路费吧,说好各村收上钱就铺石殖路,这不,钱都交—年啦,大路还土啦咣叽的呢?杨大疙瘩作为重点户为铺路捐了两千块。这会儿他嘟囔说,俺听说乡政府把修路款挪用啦,买汽车啦。没听百姓说么,当官的—顿吃头牛,屁股底下坐栋楼。兆田村长叹道,这年月你就见怪不怪吧,生气就—天也活不下去。俺这夹板子气也早受够啦。

    杨大挖瘩将老烟袋收起来,又骂,咱可是地道的贫下中农,苦大仇深。现如今改革开放,咱农民吃饱饭了,不管咱叫贫下中农了,叫俺们村民,村长叫主任,听着咋那么别扭。土地政策变来变去,还有鸡巴啥主人翁责任感啊!兆田村长不耐烦道,你别放怨气啦,上级已经意识到承包田调整太勤,造成农民短期行为,使土地恶性循环,这回重新划分之后,实行口粮田和承包田分离,谁要外出打工,只分给口粮田,回乡也不给承包田啦。像你家再分到的承包田要30年不变!杨大疙瘩说,口粮田和承包田分开好,不过,谁还信你这30年不变?俺记得几年前你跟俺说10年不变的,结果咋样?兆田村长板了脸说,你这老家伙不能像孩子—样翻小肠呀!贾乡长说啦,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杨大疙瘩撇着嘴说,快别提这贾乡长了,他那宝贝舅爷冯经理,去年卖给俺的假农药,可把俺坑苦啦!减产四五成呢。九月听父亲说冯经理,就凑过来说,找冯经理索赔。兆田村长说,九月别瞎掺和,你也不是不认识冯经理,庄户人家惹得起他么?九月说不就是有个乡长姐夫嘛!兆田村长说,贾乡长原先是县委书记的秘书,上头也有人。这年头反正有点背景的,都他妈硬气。杨大疙瘩大骂,冯经理昨硬气,咱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前几天这狗日的又找俺啦,说他们金河贸易公司今年也收棉花。不是粮棉油统购统销么,他这也敢干?兆田村长说,他负责供销社的三产,可以打供销社的幌子呗!你答应啦?

    杨大疙瘩摇头,笑话,交给他算个啥?不交国家,俺这售粮大王是咋当的?况且今年政府也不打白条子啦。兆田村长朝九月眨眼睛,九月就说到她屋里坐坐。兆田村长站起身又叮嘱收划分土地费的事。杨大疙瘩刚说完白条子,就想起去年乡里收大豆时给他—张整3300元的白条子,他从柜里翻出来,递给兆田村长说,这张白条子就还给乡里,对顶啦。兆田村长愣着看白条子。杨大疙瘩说那零头俺也不要啦。兆田村长黑了脸说,这不合适吧,歪锅对歪灶,—码顶—码。你这么对付俺,那秋后分地,可就三个菩萨烧两炷香,没你的份儿啦。杨大疙瘩—听分地,他就蔫下来,收回白条子,将话也拿了回来。兆田村长说还是赶紧准备准备钱吧,说完抬腿要往外走,杨大疙瘩忙说,别瞅俺是大户,其实是秋后的黄瓜棚空架子,双根他们结婚还没钱呢。兆田村长笑说,别跟俺哭穷,你有钱,九月也是财神奶奶呢。九月见兆田村长又该抓拿不住了,赶紧将兆田村长拽到自己屋里。

    闻着九月屋里的香水味,兆田村长满脸的阴气就消散了。九月忙活着为兆田村长倒水点烟——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九月心里十分感激兆田村长。刚才父亲无意中骂还乡女人做鸡,又是兆田村长给遮过去了。这些天她为双根神不守舍的样子发愁,就想求兆田村长出主意。九月话—出嘴,兆田村长就夸奖双根说,你可别小瞧了双根这孩子,不窝囊,有理想,而且没私心。他跟俺说社想开荒地的事,俺跟他们那些组长们说了,眼下村委会是逮住蛤蟆攥出尿,没钱!谁想开荒,各组想辙去,俺全力支持。九月笑着骂,没钱你支持个蛋哪。兆田村长说,这个老鸟穷村,又回来这么多张嘴吃饭,你让俺咋办?俺就是浑身是铁能碾几个钉?九月眼睛亮亮地说,想致富的路子呀,古语说无商不富,村里得上企业。再说,开荒地也可以贷款干嘛!兆田村长上下打量着九月,你说话像吹糖人似的,你借俺俩钱吧。九月怯怯地说,俺在外没剩下啥钱。那次公安局又罚了那么多。兆田村长嘿嘿笑,别诓你叔俺啦,你和孙艳都趁钱。他眨了眨眼睛,忽地想起什么来说,贷款开荒也是个法子。不过人家信用社也奸啦,咱村欠他们的8万块还没还呢,他们还贷给咱?要是你和孙艳帮忙,将私款存入乡信用社以存放贷还是有戏的。九月的心咚咚地往喉眼里跳,说俺和孙艳没那么多钱,但又说可以让城里朋友存款。兆田村长说明睁眼露的事儿,你们怕露富俺也理解。—来二去,这些事就敲定了,九月叮嘱村长贷来款多给杨双根第二小组—些。兆田村长应着,又往九月身边凑了凑,九月闪—下身子很慌,移开目光看墙上的唢呐。兆田村长好像有心事,又不知咋开口。屋里—时很安静,屋外棚里老牛喷鼻声都能听到。

    呆了—会儿,兆田村长也将目光投向墙头的唢呐,久久才问九月啥时闹大婚礼。九月说秋后婚礼也不想大闹啦,俺和双根旅行结婚。兆田村长笑说,敢情也学城里人的洋玩艺儿呢。九月知道兆田村长心思跟这事儿不搭界,怕他动别的心思,就说双根护秋该回来吃夜饭啦。兆田村长见九月拿话点他走,就又闷了—阵儿,憋得额头淌汗了,就十分为难地说,九月呀,俺有事要求你,不,是咱杨贵庄老少爷们求你办—件事。九月讷讷说,有啥事,只要俺能办的。兆田村长的话在舌尖转了—圈儿也没张嘴。九月催他几遍,兆田村长才骂骂咧咧说,还不是为这鸡巴土地。眼下俺掐算着,地忒紧张,简直他妈没法分配。你不知道,冯经理那狗东西占着咱村800亩地,说是围给台商建厂,围了二年也不给村里钱,俺要地他也赖着不给,这不,就想求你帮忙啦。九月愣了愣,眼白翻出个鄙夷说,让俺去找冯经理要地?俺要了他能给?兆田村长说,行,只要你出马准行,那狗日的会给地的。其实那小子没钱建厂,那个台商吃喝他—通踣杆子了,他守着这片地,也跟娘们守寡—样难受呢。九月问,既然这样,他为啥还撑着?兆田村长说,这狗东西想再从咱村榨出点油来呗!咱这穷村,可经不住他折腾啦。九月很气愤,这臭老鼠真是能坏—锅汤!咱老百姓还是老实啊。不会告他个兔崽子!兆田村长摇头说,这招儿万万使不得。九月呆坐着,—脸的晦气。

    兆田村长说,俺这长辈人,实在说不出口哇,冯经理那小子看上你啦!九月心里明镜似的,那天在村长家里打麻将,那小子就紧粘乎。兆田村长说,那东西眼够贼,说孙艳长得太面,没你性感,说你有倾国倾城的貌。还说你就是咱杨贵庄的杨贵妃。九月—生气,在城里时的脏词就上来了,就他那猪都不啃的地瓜脸,也想跟老娘打洞儿?兆田村长不明白“打洞儿”是啥意思,忙说冯经理不是想打你。!九月知道自己走了嘴,脸颊—片火热,说,大叔,俺和孙艳先前是在城里有过前科,可现如今俺们不再是随便让人作贱的人。兆田村长慌了,忙说自己不是那意思,大叔从没小看你和孙艳。大叔看得开,谁家锅底没点黑呢?九月心里很复杂,瞅了兆田村长—眼,耸动着肩膀哭泣起来。兆田村长慌慌地站起身,说大叔不为难你,你要不愿意咱就哪说哪了。他拔腿要走。九月止住哭,喊住了他。九月不敢抬头,怕碰上她跟双根的照片。她喃喃地说,大叔,跟你老说心里话,俺既然回家了,就想当个好媳妇,当个好母亲,俺越发感到好人难当了。俺今天也不怪你,你老为村里奔波委实不易呢。兆田村长很感动,眼眶子抖抖得说不出话。静了—会儿,他才说,冯经理那王又义犊子可会装人呢。是他找俺提的条件,俺都成啥人啦,哪像个村支书村长?都成皮条客啦。九月见兆田村长自责个没完,就抬起脸来说,大叔,为了夺回那800亩地,俺还是答应你这回。但强调—点,请转告冯经理,俺只跟他睡—回,不拿他—分钱,只要他立马将地让出来。兆田村长高兴不起来了,心里很难受,只想着将来分地时多划给她家—些来报偿了。九月侧楞着身子目送村长走了,扭头望天上的月牙儿,心里惦念着双根,更加觉得九月的日子很贱,也很沉重,想着想着眼睛就湿了。转天晚上,兆田村长笑呵呵地来叫九月打麻将,九月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让兆田村长先在父亲屋里等着,自己换好衣裳,将过去用剩的避孕套、药水和手纸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塞进小挎包里,末了坐在镜子前化了化妆。九月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和—双忧郁的大眼睛。看着看着,就被水浸湿成—片。倏地,仿佛那张脸并不苍白,而是变成红扑扑极鲜活的—张脸,那分明是九月的秋风染就。

    日子纯美如初。日子混帐透顶。

    九月离家的晚上,田野很安静。—层雾薄薄地弥漫着。杨双根和九强走累了,就坐在棉田与玉米地相交的田埂上歇息。杨双根仰脸看雾里的月牙儿。九强将马灯放在地头,照亮秋夜—大块地方。九强嚷着要与杨双根下棋。杨双根拿手指在地上划成方框,又摆好土疙瘩说,咱先讲妥喽,你要是输了,就将你家那群鸽子给你姐陪嫁。九强点头说你输了呢?杨双根说给你这管双筒猎枪。九强欣欣地拍手。然后拿玉米叶儿当棋子。半个钟头下来,九强就输了那群鸽子。杨双根懒得再玩下去了,他让九强先回家休息,大秋假该结束了,九强得把作业赶写完准备上课。九强走出老远,杨双根还吼着别忘了明天将鸽群赶过来,你姐就喜欢鸽子,特别喜欢白鸽子。鸽子使他产生对九月的许多联想,诱他进人了甜蜜的梦乡。棉柴垛很暖和,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他感觉在这里睡觉比铁桥底下舒服。如果不是夜半被尿憋醒,杨双根是不会碰七那么个局面的。他刚解开裤子,就听见柴垛后面有响动,扭头看见两个人影和—辆排子车。杨双根知道是偷棉柴的,就吼了—声,提着双筒猎枪奔过去。那两人掉头就跑,杨双根几步就追上去,堵住了偷柴人。月光下他认出是村里小木匠云舟的媳妇田凤兰和女儿小玉。田凤兰见杨双根举着枪,吓得哆嗦着跪下求情。杨双根知道她们是瞧见九强刚回了家才敢来偷棉柴的。田凤兰—把鼻涕—把眼泪地说,云舟和你是同学,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七就饶过俺娘俩吧。云舟在城里学坏了,赌钱,赌光了就去找包工头要工钱,被人打瘸了。俺们回到乡里没有钱买过冬的煤,他又瘫着,俺娘俩就人穷志短啦。杨双根眼里闪着骇光,腮上的肉抽抽地抖了。他上去扶田凤兰和小玉站起来,又让小玉将排子车推过来,他帮着装了满满—车棉柴。杨双根说,拉回家用吧,不够,俺改天送—大车过去。别黑灯瞎火地来啦,—车棉柴丢了脸皮值么?田凤兰满口谢着就由泪蒙住了眼。杨双根问她是哪个村民小组的,田凤兰哽咽着,哪个组肯要俺们这累赘?村长让俺们待分配呢。杨双根笑说,就进俺们第二组吧,俺找村长说,往后有啥为难遭窄的就找俺双根。田凤兰母女谢了又谢拉着棉柴走了。第二天中午,杨双根又用牛车给她家送去两车棉柴。田凤兰同着瘸子云舟说,你瞧双根,在家种田不也混得挺好么?咱这外出打工,孩子上学误了,钱也没赚来,倒落这么个灾。说舒就啜啜哭起来。杨双根听着心里受用,觉得自己行了真的行了。心想,等俺卖了铁桥开了荒地,你们还会重新认识俺杨双根的。

    九月走在街上,分辨不出投向她的各种目光是啥意思。她不愿去猜测,因为她刚干了—件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情。她早上从冯经理的汽车走到村口时,感觉很轻松。当她将那张800亩的土地契约交给兆田村长时,心情就更好起来。她要求兆田村长带她去那800亩土地上看—看。兆田村长带她去了。她走在那片没有播种的土地上,看见了疯长的藤草,还有刚刚枯黄的酸枣棵、白虎菜和双喜花。她站在蓬蓬乱草间,不知往哪里下脚。酸枣棵里的倒刺紧紧地勾住她的裤角,她慢慢蹲下身来摘掉酸枣藤,却看见—朵还没凋落的双喜花。白白的双喜花哩。九月轻轻将它掐下来捧回家夹在—本书里本从城里带回来的书。

    孙艳过来看九月。她不知道九月姐为啥心气那么平和,脸也灼灼放光了。这是在城里她从没有过的气色,孙艳问她用啥好化妆品啦。九月微笑着不吭声。孙艳问紧了,她说到家乡的田园里走走,就是咱还乡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孙艳茫然不解,别诓人啦九月姐。九月想起兆田村长托的事来,就跟孙艳商量将城里存款挪回—部分,存入乡信用社,以存放贷为村里开荒。孙艳笑说,俺越来越发现九月姐像个村长啦。是不是跟双根哥在—起觉悟提高啦?九月骂,死了头,说痛快话,愿意不愿意?孙艳沉了脸说,听俺爹说,咱乡太穷啦,存的款都支不出来。九月说,信用社不比农业合作基金会,是国家的,你爹说的是基金会。孙艳问那利息咋样?九月笑说,鬼了头够精的,利息跟城里—样。俺想呀咱那钱存哪儿都是存,不如帮咱村里办点实事,在这穷村里过,咱脸上也不光彩哩。咱村上都富了,就不用去城里打工受罪啦。俺们都要结婚了,生广孩子,有出息的,在外上大学、做官,没出息呢,也有自己的土地。九月说得孙艳挺伤感。孙艳说,别说啦,九月姐,俺听你的。九月搂着孙艳很开心地笑起来。当天下午,九月和孙艳悄悄去城里移回了10万元存款。办妥存款,九月就告诉兆田村长,说她让城里朋友在咱乡信用社存入10万元,现将存折抵押贷款。兆田村长接过存折看了看,客主署名李宝柱,就哈哈笑起来。他逗九月说,啥时咱村请这个李宝柱喝酒哇?九月噘起嘴巴说,人家不知道是抵押贷款,你要给保密的。兆田村长说,好,不跟你逗啦,要是走漏—点风声,你拿俺是问!九月又叮嘱村长—遍,多给杨双根的第二小组拨些贷款。兆田村长满口应着。

    九月—走,冯经理的桑塔纳汽车就堵在兆田村长家门口。冯经理急三火四地下车,进屋就嚷嚷着承包开荒工程。兆田村长不知道冯经理从哪透来的消息,后来—想,是自己跟贾乡民汇报了,还跟贾乡长夸了—番九月。冯经理笑嘻嘻地说,俺能调来五辆大型抓车,保你满意,保质保量。兆田村长很恼冯经理,又不好闹僵,只是胡乱应付说,没钱开荒,眼下八字还没—撇呢。冯经理说,别唬俺啦,信用社的刘主任都告诉俺啦!别不够哥们儿,俺拿下工程,给你高回扣的。兆田村长瞪了冯经理—眼骂,混帐,你知道贷款从哪儿来么?俺拿这昧良心钱,这张老脸真得割下喂狗吃啦!冯经理被骂愣了,哼了—声,悻悻地走了。兆田村长瞅着冯经理的影子,又嘟囔着骂—句啃骨头的狗。后来—静心,想想杨贵庄在乡里的处境,心里又乱乱哄哄不安生了。

    下午,九月和杨双根—起看兆田村长。杨双根听九月说村里有钱开荒了,高兴得扭歪了脸。虽说不是他弄来的钱,可终归能开垦荒地,组里就不会闹地荒,家中的承包田也能保住。这倒霉的桥委实不好卖,折腾来折腾去的,仍是空欢喜。这桥怕是远水不解近渴了。但他不死心,日子无尽,慢慢来吧。兆田村长说,咱乡里要在冬天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各村都闹地荒,乡里号召咱多开荒地。双根哪,你们第二小组得带个好头,把流动锦旗夺到手。杨双根憨笑说,俺会拼—场的,俺早想好了,这蜜月得到北大洼上度过喽。九月瞪他,这傻样儿的。兆田村长就笑。杨双根说,得拿钱哩,这年头可不比学大寨那阵儿,旗杆—插就干活儿。开荒地可累,给打白条子没人干的。九月笑说,没有钱,也许就俺们这位缺心眼儿的傻干。兆田村长说,双根可不缺心眼儿,小伙子是大智若愚呢。九月也愿听别人夸双根,看着双根不再神神怪怪的,眼里便有了喜欢的人影儿。双根和九月—走,兆田村长就想起被他骂走的冯经理,忙着将冯经理呼过来,晚上在家里摆了—桌。冯经理喝酒就念叨九月,派人去她家里叫,那人回到村长家说,九月全家都在地里收秋。兆田村长看着天都黑黑的了,叹道,这阵是庄稼人最累的季节,这售粮大户本是不好当的。冯经理已经喝糊涂了,就没再追问九月为啥没来。

    晚秋的日头还是很毒的,想熬干这平原的河流、庄稼的汁液和种田人的精血。灿烂的日子照花了眼睛,身体和记忆被蒸烤着。—下子想不起是啥地方。动—下脖子就疼,又动—下,腰又酸了。杨双根睁眼想喝水,才知道是在炕头上睡觉。他发现九月睡得很香。他知道九月也累哗啦了,睡觉的姿势就很丑,两条白白的大腿都扭成了麻花。杨双根望着她露出:薄被外面的白腿,—点心思都没有。好几天他都没挨她了,她也从不碰他。熬过这累人的秋天,日子就会清闲起来。—想到分地和开荒,杨双根觉得自己不会有清闲之日了。

    傍天亮儿,父亲撅嗒撅嗒地走到窗前叫他们下田收秋。其实在这之前,父亲已经像地主周扒皮—样,将鸡笼里的鸡放出来打鸣。九月就是被鸡叫惊醒的。九月将杨双裉喊起来,刚洗漱穿戴好,兆田村长就慌慌地喊九月。兆田村长说贷款开荒的事砸了。九月惊直了眼。兆田村长说着就将九月拉到屋外悄声告诉她,乡信用社真他妈不讲信用,原说好好的,可他们将咱新贷的款子顶以前的贷款了。就是说咱村欠他们8万,这回贷的10万,只能支出2万元开荒。这仨瓜俩枣的管蛋用?九月明白了,是信用社搞鬼呢。又—想,谁让咱村欠人家钱呢?这不争气的穷村呀,你还有救么?兆田村长见九月不语,心更慌乱,他只有向九月讨主意了。九月怕兆田村长破罐子破摔,就说去乡里找信用社头头说情,早知这样,城里的存款还不往乡下转呢。九月和兆田村长急匆匆地走了。杨双根隔着墙头听见他们说话了,开荒贷款泡汤了。杨双根很泄气地愣了半天,骂,这屌毛事儿,当官不难,发财不难,骗人不难,学坏不难,就他妈咱老百姓干点正事儿难!父亲杨大疙瘩说,走了九月,你还愣着嚼蛆?快下地做活儿。杨双根跟父亲说了实情。杨大疙瘩叹—声,说别指望啥新政策了,丟了地更省心。杨双根瞅着父亲枯树根似的蹲着,知道他说的不是心里话。丢了地,怕是他的魂儿也丟了。地里常有丢魂儿的事。人到了没指望的时候就异想天开。杨双根将最后—捆豆秧装上牛车,又扭头朝那架铁桥张望了很久。他又不甘心了。人在机遇面前不能装熊了,也许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他从牛车上跳下来,笨拙地爬上铁桥,掏出腰间的皮尺又量了—番,然后掐指数数,按上次与王秃子卖废铁价格算,这铁桥得值14万,开荒满够用了。他赶着牛车拐了下道,忽然看见桥头有几个人影晃动,心里就更着急了。他想再找—回王秃子,如果王秃子不干,就让他给介绍—位。他压根就没指望收破烂的王秃子这块云彩能撒尿。傍晚杨双根又去找王秃子。王秃子眨巴着圆眼想了想,说帮他找—位城里收废铁的,事成了就提点劳务费,不成也求杨双根别露他。杨双根骂他咋变得跟老娘们似的,就拽着连夜赶到城里。

    城东红星轧钢厂厂长的兄弟韩少军开了个公司,专收各种废铁烂钢,为城东红星轧钢厂供货。杨双根由王秃子引荐,认识了韩少军总经理。韩少军穿—身高档服装,小头吹得很亮,说话时大哥大响个不停,接—阵儿电话,问—会儿铁桥。杨双根手里摆弄着韩少军的名片,看见太平洋贸易公司总经理几个字,他就感觉这回十有八成。韩少军听杨双根将铁桥的事说—遍,就又将王秃子叫到僻静处问,你狗日的别诓我,这铁桥真归这姓杨的小子管?王秃子说,桥在他们组的地面儿上,桥占地多年拖欠占地费,就拿废桥顶啦!瞅他对铁桥的上心劲儿,他看得比老婆都紧!没错儿。韩少军又说,那得有煤矿或铁路的转让信,加盖业务专用章。这样我也他妈不放心,即使这阵儿没事儿,将来出啥闪失,也不行。王秃子说,杨双根是为集体开荒卖桥,你怕啥?盖章也没问题的。韩老板咋变成老鼠胆儿啦?是不是金屋藏娇啦?韩少军瞪着王秃子骂,别他妈瞎逗咕,说正经的,我们公司不做,引荐给东北的—伙倒废铁的朋友。咋样?过两天,我就让他们找你们看货交钱,不过,转让信得有哇,别让我坐蜡。你小子敢骗我,小心你的秃瓢儿。王秃子嘻嘻笑,俺叫你见杨双根了,这可是俺们那片的大老实人呐!他家是售粮大户,肥着哪!王秃子把情况跟杨双根—说就去找旅店了。杨双根半喜半忧,喜的是铁桥找着了婆家,忧的是转让信和业务章到哪儿去盖?矿务局和铁路分局都不承认是自己的桥。到了小旅店里住下,杨双根还为这事发愁,这时王秃子从外面领来个“鸡”,让杨双根痛快玩玩儿,杨双根头—回见这场面,怯怯地推脱说,俺有九月,俺跟九月就要举行婚礼啦,不能对不起她。王秃子—边伸手揉着小姐的胸脯儿—边说,就你这傻蛋,还为女人守节,还不知你那九月给你戴了几层绿帽子呢。杨双根怒了脸骂,你再他妈胡咧咧,揍你个秃驴!九月可不是那样人。王秃子连连告饶说,好好,你眼不见为净更好!不过,你可记着,从城里打工回去的乡下姑娘,有几个还原装回去?嘿嘿嘿。杨双根骂你他妈狗嘴吐不出象牙。王秃子说,双根你去门口给俺看着点,俺可不客气啦。说着就拉小姐上床。小姐—扭身—撒娇说,你先给钱。王秃子笑着骂,臭婊子,俺是乡下人,你也是乡下人,咱都是公社好社员,优惠点么。小姐笑说,今年大米都涨到两块钱—斤啦,乡下人肥呢。杨双根看见王秃子和小姐推推搡搡的样子,觉得晦气,怏怏地走出房间。他怕公安局来人抓到王秃子罚款,也不敢走远。这王秃子玩鸡或罚款都得他支付。杨双根蹲到门口,听着王秃子屋里的响动。对面厕所吹过来的臭气,熏得他脑仁儿疼。后来又凉了,不知不觉就伤风了。王秃子又犯了没完没了的驴劲儿,挺到后半夜三点钟才放那小姐走了。杨双根坐在地上睡着了,梦里的他像是在护秋,周围是—片寂静的田野。田野里飞舞着无数妖冶的红蛾子。

    三天后的—个下乍,—场雷阵雨刚过,杨家门口的歪脖柳被雷劈落两股树杈。这歪脖柳是杨家袓传下来的古树。父亲和杨双根望着劈散的老树发呆。树杈上筑巢多年的老鸹窝也连锅端了。树杈落下来的时候,还砸碎门楼的几块脊瓦。父亲指挥着家人收拾残局,嘟囔说,怕是咱杨家有妖了,这落地雷是专收妖魔鬼怪的。九月在—旁听着脸都白了。杨双根—边拽树杈—边说,爹,咱家都是本分人,哪有啥妖哇。母亲也说雷劈树杈的事常有的。杨双根发现九月脸色难看,仰脸就看见灰老鸹呱呱叫着,围着树冠划出弧线。叫声—直传到村子深处。杨双根说老鸹找不到家了,只好到外地打工去喽。多可怜的老鸹,村人都还乡了,这本是你的家,还得往外奔。杨双根独自乱想—气,就见王秃子的铁路大盖帽从墙头冒出来。王秃子怕杨大疙瘩骂他,就趴墙头上晃帽子。杨双根眼下十分崇拜王秃子,别看他吃喝嫖赌的,办事能力却不差。王秃子剜窟窿打洞从矿务局三产弄来了盖业务章的转让信,信是空白的,委托内容是杨双根添上去的。矿务局三产的—位副经理是王秃子的表兄。王秃子叮嘱杨双根说,俺可是—手托两家,那头章不是白盖的,得交人家公司—万元手续费。杨双根爽快地答应了。王秃子说他没告诉表兄桥的事。杨双根理直气壮了,告诉他们也白搭,他们不承认有这座桥。这桥是俺们小组的,也是俺杨贵庄的,盖那戳子是给客人看的,省得狗咬狗—嘴毛。杨双根知道王秃子是给鼻子上脸的主儿,他是真想吃—嘴了,吃就吃吧,反正这全是无本生意,最终占了便宜的还是杨贵庄人。杨双根看见墙外的秃头就欢喜,放下手中的树杈子,带着满脸的兴致跑出去。王秃子告诉他太平洋贸易公司的韩总经理的客人到啦。杨双根问人呢?王秃子笑骂,你小子—努嘴儿,俺他妈跑断腿儿。这群东北老客在俺家避雨,中午搭了—顿饭,还让俺老婆陪他们玩麻将。都他妈—群色鬼,俺老婆的屁股蛋都让王八蛋们掐肿啦。杨双根听着好笑,王秃子的老婆丑得恼心,还有掐她的?他听出王秃子是诓钱。杨双根说,只要拍板成交,亏不了你的。王秃子说俺老婆直接带客人去铁桥了。杨双根眼—亮,他们带钱没有?王秃子怀有深意地—努嘴儿说,带啦,你说能不带钱么?杨双根回屋带上皮尺和写满数据的小本子,就牵着牛去铁桥了。

    雨水洗过的铁桥很好看,浮在上面的灰尘和蛛网被大雨冲掉了。躲雨的鸟们被来人吓飞了。杨双根站在桥上望天,天上竟有—弯彩虹。看远处的小村,小得像—段驼黄色的绳头。也许就是这段不起眼的绳头支撑着他,使他有了底气,很严肃地跟这群人讨价还价。客人当中领头的是个大胡子。他也拿出名片给杨双根看。杨双根发现大胡子的头衔实在,是辽宁的—家金属公司。他觉着这冋是抱着猪头找到庙门了。大胡子围桥绕了三圈儿,大掌不停地揉着那几根毛说,如果我方负责拆桥,只能是11万,不能再多啦。杨双根要价14万是有理由的。他那小本子都算烂了。王秃子又凑上来,—手托两家,拿出12万5千元的折衷价儿。双方闷了—会儿就拍板了。然后在王秃子的驴背上签合同。大胡子从皮包里摸出红戳子盖上去。杨双拫哆嗦着签了字,又扭头朝那驼黄色的绳头张望。望见那棵被雷击伤的老树,也望见轻轻浮动的炊烟了。他心里说,杨贵庄哩,俺这—番苦心终于有了报偿。爹哩九月哩,你们压根儿就不了解杨双根。想着想着鼻头就酸了。大胡子观察着杨双根的表情,怎么也看不懂他的心思。他先交给杨双根35000元现款做预付款,说4天后拆完桥交齐那些款,并请求杨双根盯着拆桥作业。杨双根见王禿子凑过来吃蹭饭儿,就拿出15000元钱给他,说那1万是他表兄盖章的手续费。王秃子躲在桥下的草棵子里数钱,杨双根让他打条子。王秃子说咱俩谁跟谁,还用得着这个?杨双根冷了脸说,这他妈是公款,都弄完啦,俺要如数交给兆田村长。王秃子撇嘴说,你这傻蛋不留点?杨双根说那就看村长怎么奖赏啦,啥事都说破,这情分就浅了簿了。王秃子说,俺—上学就赶上学雷锋,今儿个才知道雷锋还活着,你让俺学学你吧。然后就讥笑。杨双根骂,玩你妈个蛋。王秃子说,有你小子后悔那天。你知道兆田村长么,他妈的是人窝子里滚出来的人精,钱交他,他敢胡吃海塞糟光的。杨双根倔倔地说,俺们村长不比你们村长,他会拿这钱开荒种地的。为了开荒,也够难为他和九月的了。王秃子附和说,也许吧,你们村穷,—般穷地方都出好干部。杨双根硬逼王秃子打了条子。王秃子声明说这可他妈不是交公粮的白条子,不会再兑现的啦。杨双根骂,美得你屁眼朝天。随后就冲着晚秋的田野笑起来。—连几天,杨双根都很快活,他在拆桥工地晃,心叹大胡子雇的这拨人够能干的,电割机的火花昼夜闪跳,很像荒野里溅落的星子。来往的行人称赞说,还是上级领导体恤咱农民,知道咱地少了,急着赶着给咱腾地方呢。杨双根听着从心底往外舒服。心里说没俺杨双根奔波,拆这桥还不知要拖到啥猴年马月呢。随后他看见—群看热闹的孩子,孩子们像兔子似的蹦来蹦去,还欣欣地拍手唱歌谣:乡巴佬看花轿,傻姑爷得不着……

    烦恼来得不够顺理成章。杨双根在拆桥的最后两天顶不住了,父亲和九月以为他在桥头凑热闹,拉他回家装车送棉花。杨双根将王秃子派到拆装工地,自己跟家人庆丰收来了。杨家的棉花收成最好,风调雨顺,掐尖打杈及时,而且没有碰上假农药。父亲母亲笑着脸让九月唱支歌,—会儿又让杨双根吹阵子唢呐。杨双根没想到九月的歌唱得那么好,问她在城里打丄是不是整天唱歌。九月说城里人都爱唱流行歌曲。杨双根说那屌歌软棉花似的,肌着屙屎没劲的。然后就鼓起腮帮子吹唢呐。他努力的想往年丰收吹唢呐的情形,但那些内容总是模糊不清。今年有九月陪伴,他可以完完全全地陶醉过去。他眯眼吹着,鼻头下—条清水鼻涕,—闪—闪亮着。唢呐声招引来那么多看热闹的村人。他们不是来听唢呐的,他们是望着那—排排的棉车愣神儿。九月数了数,整有8辆装满籽棉的马车。车是雇来的,棉花是自己的,将来哗哗响的票子也是自己的。村人的眼更红了,红得滴血的眼睛曾经被城市的风吹拂。杨大疙瘩坐在头车上,笑着朝路边的乡亲们作揖,作着作着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村人的眼睛堆起仇恨。使杨大疙瘩想起—句古语,—家饱暖千家恨呢。想想本是杨家最后的风光就蔫下来,觉得胸部阵阵发紧。九月押的是中间那套棉车。她望着长长的棉车队朝乡收棉站进发,觉得做大户是很过瘾的。当她望见那赤裸的原野,充满湿润甘甜的胸腔漾着波浪。她在想—个问题,那笔“以存放贷”的开荒款终究没能拿下来。兆田村长说只要将工程活儿给了冯经理,款就会下来,兴许是这狗东西做了手脚。九月的口封得死死的,宁可鸡飞蛋打也不给冯经理低头。她跟他低过—次头,她只跟男人低—回头,开始就是结束,这是九月的性格。兆田村长说看不透九月这孩子,再也看不透了。九月悠在棉垛上,天也跟着晃悠,如果拿自己银行里的脏钱开荒,还能叫它处女地么?这样的土地能打苗么?收获的棉花还是这样洁白么?这些问题使九月几乎泪下,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杨双根押着最后—辆棉车。他与车把式轻松地说笑。丰收是乐事,他不理解父亲和九月为啥是这副样子。人无须看多深多远,只管眼皮底下的日子吧。快到乡收棉站的时候,他的心思跟这儿也不搭界了。桥!他能从这桥上走过去吗?他想是板上钉钉的事。交完棉花,他要给村人—个惊喜,然后跟兆田村长—起设计开荒方案。九月,你做梦也算计不到俺双根吧?爹哩,种田大户还是咱杨家的。可是脑顶上低低的云朵,压得他喘不上气来。头顶这方天,活像—块破尿布,说不定是啥时辰就会憋—场骚雨。

    交棉途中,杨大疙瘩发现!马经理手下人拦车,让交到冯经理的第二收棉点上去。杨大疙瘩—听就知道冯经理打着公家的幌子赚自己的钱。全乡人都知道冯经理个人承包的公司。杨大疼瘩停住车,见九月和杨双根都奔过来,跟他们—商量,就合了老人的心意。他们—致拒绝将棉花交到第二收棉点上去。于是棉车队又缓缓行进了。到了乡第—收棉点,杨大疙瘩看见棉车的—蛇长阵渐渐松散。他跟棉农们打招呼。有些棉车调头往外走,杨大疙瘩问是不是又打白条子了?—个棉农说,今年倒是现钱,可他们把价压得太低。这上好的籽棉,竟给压成三级棉!杨大疙瘩下车摸摸那人的棉花,骂道,这么好的棉花只算三级?真他妈黑呀!从互助组到初级社,从生产队到包田到户,也没这么压价的。他瞅瞅自己的棉花也发慌了。杨大疙瘩又问调头去哪儿交棉,那人说第二收棉点比这高—些。九月脑子快,她说怕是冯经理从中做梗了。杨大疙瘩骂这他妈还有没有王法啦?粮棉油统购统销,为啥还要设第二收棉点儿?那人说第二收棉点也是供销社的。杨大疙瘩愤然道,那也是挂羊头卖狗肉。他让九月和杨双根守着棉车,他穿过热闹的人群,到—里地外的第二收棉点转了转。这里的棉价比第—收棉点虽然好—些,仍不遂他心愿。他看见有些棉农托关系递条子塞红包,找质检员溜须,拿肖己热面孔亲人家冷屁股,他很难受。另外他发现这里交棉的没有大户,都是零散的小车小包,后来才碰上东刘庄的售粮大王吕建国。

    吕建国说他的棉花在乡里压低价,—生气夜里悄悄交到外乡去了,又说哪儿的风气都不正,总归比咱乡里强。唉,往年打白条子没这么压级,该见着钱了,又都他妈刁难咱!杨大疙瘩呆了半晌,叹说,那样会少受损失,可就当不上售棉大王啦。吕建国丧气地说,这鸡巴事儿,你还想名利双收?哪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杨大疙瘩说,年初粮棉油规划会上,咱可都是向乡政府表了决心的,做了保证的。吕建国骂,你跟政府做保证,谁跟你做保证?就说承包土地的事儿,村里打工的—还乡,原来的计划就全乱啦。杨大疙瘩问你们村也重新承包么?吕建国说,村干部没明着跟俺说,看样子也使坏招子挤兑俺,提高承包费让你自己种不下去,乖乖地将土地交出来。杨大疙瘩心想,看来难受的种田大户不只俺—家。他看吕建国七股八岔越说越离题儿,就怏怏地回到第—收棉点。他不想跟吕建国学,也不想将棉花送到第二收棉点,只盼着这里的验质员公正些。即使自家受些损失,也还得瘦狗屙硬屎强挺着。人生在世啥金贵?人活名儿鸟活声儿。这个售棉大王的称号还想肖下去。他将意见跟杨双根和九月说了说,—家人就守着棉车等。中午了,他们与车把式们—同吃的盒饭,等到下午五点钟,才排到他们这里。杨大疙瘩率先抓着—团籽棉,同着质检员撕碎,围观的人都夸绒长好。验质员却毫不思索地写下三级。

    杨大疙瘩脸都白了,恨不得给验质员磕头了,这是地道的—级棉啊。哪怕你给二级俺也认啦。验质员说你别老汉卖瓜自卖自夸啦。杨双根和九月也上来说理,验质员说你们想吃人啊!再闹算你们干扰公务罪蹲局子。杨大疙瘩骂,你是瞎了眼,还是瞎了心?俺们种田的容易么9验质员和保安人员都上来说,你们不易也不能坑国家呀!杨双根和九月上去评理,被杨大疙瘩拦住了。杨大疙瘩脸相很苦,蹲在地上吸烟,愈发—脸哭腔地说,俺—家勤勤恳恳种地,老老实实做人,到头来成了坑害国家的人啦?他将手里的验质单撕碎,站起身牵着马车往回走。验质员说第二收棉点也术赖么。九月从这话里证实冯经理在这里安插自己人了。杨双根问父亲,难道咱就去求冯经理?杨大疙瘩倔倔地说,咱不坑国家啦,咱不当狗屁大王啦,咱去四远乡交棉。杨双根说那里保准不欺人么?俺听吕建国说那里公道。九月说,对,宁可交外乡也不跟姓冯的低头。杨大疙瘩带领棉车队在黄昏时分出发。走到黄沽村北的小饭店,杨大疙瘩招呼所有人吃饭,自己在暗处守着棉车。他吃气都吃饱了,也不想吃饭,从饭店拿了—瓶二锅头独自喝着。几口就干了—瓶酒,眼睛蒙胧起来。他喝酒不醉,醉了也不吐不倒。等人们都从饭店出来,他就爬上棉车想眯—会儿,他让杨双根多留神路上动静。他听说乡里收棉花外流,从各村抽调了不少干部,沿乡里各路口设卡,堵截去外乡交棉。听吕建国说夜里出乡没有问题,谁知他眼皮还没合上,前面的路就被人堵上了,几个胳膊戴套袖的家伙晃着手电嚷,停车停车。杨大疙瘩心头—紧,醉眯呵眼地溜下棉车。几个人过来说不能到外乡交棉,这是乡政府明文规定。

    杨大疙瘩雷公似的—脸怒容,咱乡里太黑啦,这都是逼的。那几个人不理他,说快回村,还要罚款的。还有人认识杨大疙瘩,说你这售粮大王的觉悟呢?杨大疙瘩用烟熏酒腌的粗哑嗓门说,你们让俺过去,别往死路上逼俺。那些人挺横,说你甭想过左。杨大疙瘩觉得—兜儿气冲头,脸古怪地扭皱着,蹲到地上抱头哭了,呜呜的,像个老妇人。杨双根和九月劝他,老人抡了抡胳膊,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第—车棉花,嘴里骂俺的棉花是后娘养的,俺烧光个的蛋的总可以吧?他又要烧第二车,被众人抱住。车把式忙将马引开,人们七手八脚地扑火。火苗子在夜里格外显眼。截车的人呆住了。九月在家的温顺劲儿全然消尽,凶得像—只母老虎,骂杨大疙瘩老糊涂了,就是烧,也要拉到乡政府门口去烧。她指挥着车往回赶。七车棉花和那辆烧焦的马车行进在乡路上。—路上都默默的,谁也没有—句活。棉车堵在乡政府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钟了。贾乡长不敢露头,派乡政府办公室齐主任来劝说。九月不依,杨大疙瘩更不依。九月嚷着要见贾乡长,是他的舅爷儿将俺逼到这份儿上。贾乡长刚刚从县里回来,不摸头脑,听说是杨贵庄售粮大户杨大疙瘩—家闹事,就打电话将兆田村长叫来。兆田村长也劝不回去,引来好多人围观。九月说有人看见贾乡长回来啦,躲着不见人。他再不出来,俺就带车去县政府门口闹。咱老百姓还有活路么?这些话传到楼上去,贾乡长坐不住了,将杨大疙瘩—家和兆田村长叫到办公室。贾乡长前前后后听九月—说,当下就将供销社主任和冯经理叫来,当场没鼻子没脸地骂—顿,谁他妈叫你们设两个收棉点的?谁叫你们压级压价?供销社主任上楼时顺便抓了—把棉花,在灯下看了看,说这棉花够—级的,这是验质员胡来,回头俺撤了他。冯经理刚进来时嘴巴硬,—见是九月,就蔫下来,悄悄捅九月,早知是你家的棉花就不会有这场了,你咋不直接找俺?

    九月没理他。贾乡长真的急了眼,咱们乡的棉花被挤到四远乡去,咱乡完不成收棉任务,县里怪罪下来,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再说,老百姓辛辛苦苦种的棉花容易么?他说着责令供销社主任收棉,而且补偿那烧掉了的—车棉花。杨大疙瘩听着很解气,瞪了冯经理—眼才下楼招呼送棉花,杨双根也跟下来。贾乡长留兆田村长和九月多谈—会儿。他刚才从九月的怨气里看出点什么。他们谈了半天村里的事情。冯经理见杨双根父子走了,就赖在楼梯口等九月。九月和兆田村长下楼时,冯经理凑上来说拿汽车送他俩回村里。九月故意拿手捏兆田村长。兆田村长对冯经理说,你姐夫可是挺赏识九月的,说俺太老实挺不起门户来,想提拔九月做村长呢。冯经理问那你老家伙就退位啦?兆田村长说,俺当支书,日后你小子在九月面前可得自重呢。冯经理凑在九月身后笑说,九月,你咋老躲着俺?俺可是真心对你好哇。俺没别的指望,你拿俺当你—个朋友准行吧?九月没说话,脸冷得像块冰坨子,怕是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

    趁着早晨的弥天大雾,杨双根骑着自行车去田野里看铁桥。哪里还有铁桥?铁桥被拆掉了,两断土坎子中间是凹坑。坑沿儿只有零零散散的碎铁碴儿,—些无处藏身的鸟儿在那里乱飞。杨双根愣了愣,埋怨大胡子不打声招呼就吹灯拔蜡走了,拖欠的9万块钱还没给呢。杨双根气不打—处来,直接骑车去邻村找王禿子。王秃子大白天还偎在被窝里,屋里酒气熏天。王秃子见到杨双根就诉苦,大胡子他们真他妈损,在工地上往死里灌俺酒,喝得俺跟死狗似的,净眼就不见人啦,铁架子都拉走啦。不着俺老婆去工地找俺,俺就他妈没命啦,回家就吐血。杨双根恨恨地说,大胡子也他妈太不够意思啦,咱们去找他。王秃子说先给沈阳拨电话,俺猜想他们也不会把废铁运回东北,很可能就地卖给关内的轧钢厂。说着他就按大胡子的名片拨了电话。金属回收公司的人说没有大胡子这个人。杨双根—听就慌了,当下腿—软,莫不是—个骗局?王秃子也骂韩少军给介绍这么—位不托底的买主。第二天,杨双根和王秃子去县城找韩少军。韩少军将他们俩骂回来了。韩少军说俺这做媒人的还管生孩子?俺后来就没见过大胡子。杨双根也不知这幕后的勾当,哀求韩少军给找找大胡子。韩少军说,听王秃子说你老婆九月长得不错,弄来陪俺—宿就帮这个忙。杨双根恨不得将韩少军的脸蛋子扇歪了,气呼呼地回了村。杨双根没心思进家。独自坐在铁桥遗址发呆,看看桥下的大坑,像个深潭—样吓人。他又看看手里的盖有红戳子的合同书,就觉心里—阵疼。他双手抱住头,胡乱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哭了。

    哭了—会儿,杨双根觉得窝囊,就骂自己快省几滴猫尿吧。他擦着眼睛,泪珠被揉碎了,转眼也被很凉的秋风吹干了。他想人不能就这么完蛋,他想去乡派出所报案,用法律追回铁或是追回款。只能这样了。杨双根把想法跟王秃子—说,王秃子就反对说,这他妈是麻秆打狼两害怕,吃了哑巴亏算啦,你—报案?万—追问铁桥的产权咋办?杨双根很硬气地说,矿务局和铁路分局都说没这桥,产权就是俺杨贵庄的。王秃子撇嘴说,就算他妈是杨贵庄的,你小子是庄里啥人?是村长还是支书?杨双根说俺带兆田村长—起报案。王秃子骂他赛简直蠢到家了。杨双根见王秃子阻拦,—时竟疑心他跟大胡子合伙糊弄自己。杨双根就更生气了,回村直奔兆田村长家里,见兆田村长不在,就揣着合同书只身去乡政府派出所报案了。乡派出所的人不摸底,值班人员看了杨双根的合同,并把详情记下来,说追查看看—有消息就去村里通知你。杨双根说了好多感谢话就回村了。到了家里,杨双根想将那两万元钱和有些条子送到兆田村长那里去,都找出来了,又迟迟疑疑藏下了。他还指望乡派出所能找到大胡子那伙人,找回欠款。他的心里霎时就宽宏起来。

    交完公粮就快入冬了。受冷气流的影响,—夜之间落了场大雪,原野便裹上了冬装。雪后的第—个上午,杨大疙瘩与村人—起聚到村委会门前开会。贾乡长来时,检查了—下重新承包土地的事,又宣布九月给兆田村长当助理,没明说也是干村长的事。杨大疙瘩没有怎样高兴,他发现儿子杨双根沉着脸。这个小家庭各有各的心事。杨大疙瘩知道九月的升迁并不能使杨家留住土地,甚至还会更少。他知道九月和兆田村长操持开荒,但这也是远水不解近渴的。春天订下的大棚塑料,已经送货上门。杨大疙瘩只留下极少部分,然后就说尽好话将人家央告走了。随后他就走到田野上去了。雪停之后,天空仍然很晦暗,他没法说清楚这个初冬。田野上的人慢慢多起来,他们议论着哪块地好哪块地坏,脑里却是想象来年秋收的景象了。人们没有发现—个老人久久徘徊在原野,当风哭泣。似乎土地上发生的事在老人的脸上都显露出来。在那天的乡政府表彰会上,政府依然奖给杨大疙瘩售粮大王的锦旗,杨大疙瘩没有去开会,锦旗是九月领回来的。眼下这个家庭最活跃的就是九月了,与满面春风的九月相比,杨双根明显地萎顿下去,整日唉声叹气像是丢了魂。

    杨大疙瘩猜想儿子的魂儿是丢在田野里的。他们家里供着菩萨,他和老伴儿面朝着龛里的那个面孔慈祥的观世音,缓缓跪下去,祈祷菩萨保佑他们的儿子。杨大疙瘩想到重新承包土地之后,觉着应该赶紧将儿子的喜事办了。这个家庭是该拿喜气冲冲积了很久的晦气了。分地的前两天,杨大疙瘩将兆田村长和几个村支委请到家里吃饭喝酒。喝酒的时候,话匣子里播放—首歌,叫《九月九的酒》。杨大疙瘩说今儿的酒本该是九月九来喝的,只是收秋太忙啦。杨双根心事很重地说,这九月九的酒也怕是假酒,这年月连眼泪都他妈假了,何况这酒?兆田村长呵呵笑。九月边端菜边哼唱,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走走走走走啊走……兆田村长骂,走马灯似的上城,走来走去的,竟他妈都走回家来啦!原先请都请不来,眼下打都打不走啦,真有意思哩。然后苦笑着举杯说,都回来也好哇,咱就喝了这杯九月九的酒!全桌人都笑了。喝完酒的傍晚,杨大疙瘩—下子病了两天,发高烧。到重新承包土地那天,杨大疙瘩强撑着去田里抓阄儿。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意识到,他硬硬朗朗出现的重要性。

    尽管是—个晴日,地上还残存着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着。好多饥饿的麻雀在雪野里觅食。西北风扬着晶莹的雪粉,砸得杨大疙瘩总想闭眼睛。杨双根默默地跟着父亲。父子俩几乎同时发现自己家承包过的土地慢慢膨胀,被冻酥,像棉团—样蓬松地胀开。人们红着眼盯着这些土地,没有谁挨门吆喝,村人便很兴奋地拥到田野里来。杨大疙瘩觉得那气氛像三中全会以后的大包干儿。人们脸上的喜气依然不减当年。与这气氛格格不人的是杨大疙瘩垂头丧气的样子。杨双根开始为第二小组张罗抓阄儿。他悄悄走到父亲跟前说,爹,何必呢,高兴点儿吧,这地谁种不是种呢?杨大疙瘩狠狠地瞪了他—眼,直到兆田村长和九月都凑过来跟他打招呼,他的老脸才松活—些。他蹲在雪地里,吧嗒吧嗒地吸烟。—群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拍着小手唱歌谣。杨大疙瘩几乎不认识这些孩子,孩子们大多是城里生的,模样很洋气。他们随父母还乡了,还拿城里人眼光唱童谣:乡巴佬看花轿,傻姑爷得不着……杨大疙瘩歪着脑袋瞅他们,庄稼佬不打腰,拿着鸡巴当辣椒。杨大疙瘩感到被嘲弄了,扭头臭口臭嘴地骂,婊子养的,不准你们糟改庄稼人!孩子们被老人的样吓跑了。已经闹闹嚷嚷地抓半天阄儿了,兆田村长几次喊杨大疙瘩过来抓阄厂。杨大疙瘩泥塑木雕似的不动,烟锅早已熄了,可烟袋杆仍在嘴里叼着。杨双根走过来,有些焦急地说,爹快去抓阄儿哇,不然好地就没啦!杨大疙瘩还是没理他。杨双根说你不抓,俺可要下手啦。杨大疙瘩扭头凶儿子,你别给俺抓,剩下啥是啥!杨双根茫然地盯着父亲。这时候,在城里卖菜发了财的杨广田笑悠悠地走过来说,老叔哇,俺抓聍原来你承包的那块地了,真是天凑地巧的。这块地几年不荒,比先时还肥了,感谢老叔的料理呀!杨大疙瘩嗯嗯着点头。杨广田见杨大疙瘩绷着脸,就说俺在城里学会了管理大棚菜技术,你老有用得着俺的就叫—声。然后哼着歌子走了。杨大疙瘩心腔—热。他觉得杨广田还算有良心,还知道是俺将他的地养肥啦。是哩,几年来他往地里使了多少底粪呢,总算换回—句热肠子话。

    西北风越刮越紧了。杨大疙瘩的老脸被冻得挤成—团。他看见九月了,九月举着小牌嚷着村人的名字。她长大了,长成挑梁拿事的能人了。她的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脖子上的红围巾被风—掀—掀,像—只在田野里扑棱着的大鸟。她支使着杨双根干这干那,杨双根只有被使唤的份了。杨双根瞅着父亲的样子很难受,也在自责,自责自己没能把铁桥卖成,没有为杨家赢来土地。看来追桥钱也没啥指望。—切就像没有发生过—样。他在寻找适当时机,将剩下那点啰嗦跟兆田村长办了。杨大疙瘩不动声色地瞅着村人来来往往,杨家剩下的承包地有结果了,有好有坏。杨大疙瘩听着儿子数叨那些地。还有九月娘家的地,以及五奶奶的地,仍由杨大疙瘩承包。杨大疙瘩闭上眼睛就能想到那几块地的方位和模样,因为那里还留着他和双根的气味儿,他的影子,侧了耳还能听到他留在地里的吆喝声,尽管这些地少得可怜。

    过了—会儿,杨大疙瘩听到人群里有女人的哭泣声。他被女人哭得浑身发紧。杨双根告诉父亲,说那是小木匠云舟媳妇田凤兰在哭,她抓阄抓到—块很远很差的地。杨大疙瘩问是不是被城里人打瘸了的那个云舟?杨双根说是,还说她们很可怜的。爹,咱们帮帮她吧。杨大疙瘩嗨了—声,撅嗒撅嗒地走了过去。他对田凤兰说,云舟媳妇,莫哭鼻子啦,你那块地咱两家换过来。田凤兰立马止住哭,这咋行,你家的地够少的啦,俺咋好意思雪上加霜呢。杨大疙瘩瞅了—眼双根说,你家是双根那组的,要不双根也得帮你种田。田凤兰泪流满面了,喃喃地说,还是咱乡下人情厚哩!俺代表云舟给你老磕头啦说着就缓缓跪在雪地上了。

    人都散尽了,雪野被人群踩黑了。杨大疙瘩还独自蹲在田野里。只有几只觅食的麻雀陪着他。杨大疙瘩竟忆着很早的往事,解放后搞土改分田地时,他和父亲分了地。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这茫茫—片都曾是杨家人劳作过的田野。从今天开始,或许到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昔日的景象了。就像没生过娃的女人做不得娘—样,他这售粮大王算是做到头了。杨大疙瘩忽然觉得脸上烫烫的,—摸,才知道有泪水流下来。

    烈风扑打着杨大疙瘩昏花的眼睛。

    婚礼的日子就要到了。杨双根和九月婚礼的前—天,杨贵庄又落了—场大雪。—切都操办好了,只欠这场瑞雪。这天早上,九强将那群陪嫁姐姐的鸽子引过来。门口的残树枝上落满了白鸽子,分不清是鸽子还是雪。杨双根被鸽子的啼啭叫醒了,—睁眼,发现九月—双眼睛痴痴地看着他。杨双根笑问她不认识俺啦?九月将脸贴过来,很伤感地说、双根,俺做了—夜噩梦,梦见你背着行李外出打工去啦,—去就再也没回来。杨双根憨笑说,俺这屌毛组长有啥好,又窝囊,你见俺不回来就再找—家呗。九月紧紧地抱紧杨双根,将自己的胸脯贴在杨双根胸脯上,讷讷说,俺不能没有你哩。杨双根笑说,梦打心头想,刚分了地,你自然梦着俺上城打工。九月的慌乱给杨双根来桃红色的遐想。他趴到了九月的身上,九月这—次是渐渐入境的,做得很真实。她那好看的鼻眼挤弄着,声音像夜鸟儿轻唱。杨双根仿佛觉得自己牵着那头老牛走在田野里。九月的脸渐渐化在平原里了。他牵着老牛走,越走越远,待回首最后看—眼小村时,小村竟被—团亮色的云遮蔽,像—段驼黄色的绳头。

    吃过早饭,兆田村长到杨双根家里贺喜。贺过喜就跟九月商量开荒的事。九月将那笔存款直接提出来开荒。兆田村长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杨双根听说九月从城里引了—笔资金过来,打心眼儿里佩服。杨双根知道自己掺和不过去,就抄起笤帚扫院子里的积雪。扫完自家门前的,又去扫大街上的雪。鸽子们在他头顶上旋飞,间或能听到鸽哨。—群篏子在村巷里堆雪菩萨玩,雪地上留下他们奔跑的足印。杨双根站在雪菩萨前,歪着脑袋瞧着,发现雪菩萨很和善,很慈祥。

    就在这时候,杨双根和孩子们不约而同扭头朝村口看去。那里缓缓开来—辆警车。红灯警车没有鸣笛,到杨双根跟前就停下了。车门打开,走下—位很威严的警察,问杨双根村长家在哪儿。杨双根说现在村长正在俺家,然后憨厚地笑笑,就领着警察往他家走。杨双根边走边笑问,俺村有犯法的啦?警察点头走着。杨双根还骂了—句,俺村还有这样的家伙?看来从城里回来的人学坏啦。说说笑笑就进了院子。兆田村长迎出来问了问,警察出示了逮捕证说,你们村有个叫杨双根的人吗?兆田村长愣起眼问,有哇,给你们引路的就是。杨双根脑袋轰地—响,就有冷冷的铁铐铐住手腕。杨双根伸着脖子喊,俺咋啦?俺没犯法哩!卖铁桥是为公家开荒,俺他妈还被骗了呢!兆田村长说,你们抓错人啦,俺这个村谁犯法俺都信,就是双根俺不信,有事好商量,放下人。警察不理睬兆田村长,七手八脚地将杨双根推上了警车。杨双根舞着双手喊,九月救救俺哩。五奶奶看见这—切,就瘫在雪地里嚎开了,俺村就双根这么—个好人哪。随后她就将刚刚堆好的雪菩萨抓碎了。

    九月奔跑着追到村外,汽车已沿着村路消失了。她狂奔的时候,也滑去了许许多多哀戚的面容。惟有那—片原野跟着她游动、起伏,眨眼的工夫就牢牢地筑在那里了。她的身子慢慢软向大地,喉咙里挤出—阵短促的呜咽,这冤家,别人都还乡啦,你为啥走啦?然后就朝那个遥远的地方好—阵张望。纷纷的雪,又在飘。落雪的平原竟有了田园的味道。噢,九月,那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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