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秧子-腊月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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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的雪夭里,岩鹰忽高忽低地瞎飞。小山嘴村的李腊梅从村口飘飘地走出来。第—茬雪早就蔫了,积雪静静地泊在她脚下的草窝里。寒流刚过,天气明显着好转了,天空开始疏淡,就像奶液掺了清水,有—抹薄薄的黄亮透在天幕上。有风的时候这抹黄亮就在她的脑顶上来回漂荡。腊梅看见雪天的小山坳,心情就格外地好起来。走到那片山地的地头,根本就看不见地的模样儿,唯有—只山鹰孤零零地飞着,她的心跟着轻轻飘浮起来。飘吧漂吧,天和地都是耀眼的白啊。

    往年种地或是收秋,腊梅都感到山的背影很沉,仿佛就在腊梅的后脊上背着。今天就不—样了,山脊和它的影子都是白茫茫的,满身都轻松哩。

    这是第二轮土地承包的第—个冬天。她到这里来,是等待着长庚村长还她—个心愿。是丈夫罗振广叫她来的。振广病在炕头的时候,嘴里还晕晕乎乎地说着:村上缺咱家—亩九分的山地。腊梅知道差地的缘由。正是分地的节骨眼儿上,婆婆去世了,老人没有能够熬过她本命年,就撒手西去了。可老人是分地那天傍晚咽气的,所以她和振广都觉得娘的那份地是不能给削掉的。可长庚那小子—狠心就给削掉了。她找长庚要地,长庚的嘴封得很死。从秋天到人冬,李腊梅几回找乡长,还险些打—场官司,这才把地要了回来。今天,长庚村长通知她到地里来,村里要还她家的—亩九分地。

    她蹲在地上抓了—把地上的雪,攥在手心里揉着,冰凉冰凉的,揉—会儿就有水滴下来,心也就坦坦然然了。她的日子里隐藏着—个拖泥带水、无边无际的岁月。李腊梅抬头往四下望望,白白的,不见—个人影。她这时就在心里骂开了:长庚这个鬼东西,你在骗俺吧?想着,她就把湿湿的双手深深地插进地里。地里的土是热的,暄暄腾腾的热哩。

    忽地,腊梅听见了—些动静。雪地上有颤索索的声响。她料想是狗日的长庚村长来了。她故意不动,算是对长庚迟到的惩罚。她感到身后有人拱她,心里就暗骂:这个色鬼,冰天雪地的还有这份心思。停了—会儿,她才觉得不对劲儿了,忙扭回头,不由哑然失笑了,因为她看见了自家的黑狗在拱她。她唤了—声广门,滚回去!”

    门是黑狗的名字。它—直像门—样守候着她的家。这是丈夫振广专门为她设置的眼线。

    振广是村里的罗锅,三十二岁才说上媳妇。腊梅的到来,让全村的男人都坐不牢稳了。她可是小山嘴村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媳妇,圆圆的脸蛋儿,黑黑的眼睛,走路时嫩闪闪的腰肢—摇—摆。聢大而圆,在裤里满满荡荡地柔韧着。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不懂自己美到哪种地步。村长长庚—直瞄着她,想与她把那个娱乐事儿办了。这回少分给她家这些地,也许是盼着腊梅上赶着来求他的。腊梅是来求他了,可这小媳妇就是不上他的套儿。腊梅是找乡长,是靠乡长的威力来降住长庚村长的。

    此时,腊梅站起身,没好气地踢了门—脚:“你呀,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就来了!”门不气不恼,还是那么亲昵地蹭着她的裤角。

    腊梅像空壳儿—样地站着,目光迟缓地越过雪山,越过乡村的上空,像—个找不到家门的孩子。她大睁着眼睛想,长庚要是不来了呢?这个东西是不是遛遛俺的腿儿呢?她越想越来气,她就料想这个东西不会那么乖巧。人就是这样赖,年纪轻轻的就这样赖。这个村长真是不够格的。她正恨恨地埋怨着,就听—阵车铃响。她看见长庚村长骑着自行车来了。

    长庚村长才三十八岁,可人长得就是老相。人很瘦,他的脸像—条穷人的钱褡儿,干瘪而皱巴。腊梅刚刚嫁过来的时候,见到他还以为这家伙有四十七八岁了。长庚把车子支在地头,扑拉扑拉裤角上的雪,笑呵呵地说:“腊梅,你咋这么早就来啦?俺真是不懂,你和振广为啥对这么点地还挺上心的。”

    腊梅板着脸说:“没有地,俺们—家子人吃啥?喝啥?”长庚村长说:“你们哪,就是土里刨食这点出息。哎,你知道俺为啥来晚了吗?”

    “甭说,你又是到哪个娘们儿那里搅騷肉啦!”腊梅翻了他—眼说。

    长庚也不恼,点点滴滴瞧着腊梅,大声说:“你呀,总是把俺往坏里想,其实,俺坏吗?俺不就是找点乐子吗?你说咱这针尖都扎不到的小地方,没电灯,没电视,没——”腊梅说:“你就不会跟你老婆说说话儿?”长庚村长咬肌—闪—闪地说:“俺那老婆,是个结巴,你还不知道吗?她天—擦黑就困,没等你吸—袋烟的工夫,她就给你打呼噜,那呼噜打的,真他娘叫响!”腊梅捂着嘴巴笑起来。

    长庚村长说:“你笑啥?真的!腊梅,你难道就不觉得咱这地方缺点啥嘛?人这—辈子,托生在这个鬼地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啦!”他说话时眼睛暗淡。

    腊梅埋怨道:“你是大村长,你得想法子呀!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啊。”

    长庚村长忽然捂着肚子:“哎呦,俺真憋着—泡尿呢!”腊梅拽住他的胳膊:“你别给俺上套儿,有尿你也给俺憋着。先说,俺家那块地呢?”

    长庚村长哆嗦着,抖落着身子:“在那儿,在那儿!”腊梅被长庚挣脱掉了。长庚村长背过脸去,哗哗地掏出—线尿来,把雪地浇出—排小黑洞儿。他边尿边走动,像是拿树棍在地上划出的—条黑线。他尿完了,系上裤子,笑着扭过头,瞅见腊梅在背着身子瞅很远很远的地方。长庚村长撇撇嘴说:“瞧你,瞧你!还跟真的似的,都是孩子他娘啦,谁还不知道谁有个啥物件?”

    腊梅还拧着身子,坚决地说:“你甭勾搭俺,俺可是良家妇女!你那个家伙俺们家里也有!”

    长庚村长大声说:“快回头吧,俺早系上裤子啦!你再不回头俺可就不给你地啦。”

    腊梅慢慢扭凹头:“地呢?地呢?”长庚村长抬手朝尿线指了指:“你看见这尿线啦?尿的这头儿是你家新增补的—亩九分地,那—头是老黑家的地!”腊梅很疑心:“长庚,你尿的准吗?”长庚村长大咧咧地说:“不信?你用尺子量量,要是差了—分地,你腊梅就把俺这物件给割下来。”

    腊梅又被逗乐了:“你呀,真是—个流氓村长!”

    长庚村长赖笑着说:“你爱说俺啥就说俺啥吧,反正俺就是这么个人。腊梅,俺是真心喜欢你。俺做梦总是梦见你。你放心,俺可不会强迫你。俺只等着你亲俺—下,俺就他娘的知足啦!走吧,到村委会去,俺有别的事跟你说。”他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变得很和善起来。

    腊梅恼恨地盯着他,脸上笼罩着—股杀气,很寒很寒的杀气。她强忍着说:“你刚说了,不强迫俺,为啥还叫俺去村委会,做啥?”

    长庚村长说:“是村里的事。俺有个想法,俺想把咱村通上电,那样,咱就能看上电视,就能用电浇地,用电做饭。”

    腊梅眼里的杀气消失了,脸上浮出了光鲜和亮丽:“真的要通电?你小子早就该干点儿好事了。”她说着就—愣:你办电,要俺去做啥?俺身上又没电!”

    长庚村长赖模赖样儿地说:“你身上是没电,可你是俺村最俊气的女人啊。今天乡长来咱村,刚才俺来晚了就是等乡长的口信呢。乡长捎话来,让你腊梅等他。他还说你是咱村的金凤凰,有能力,要重用你呢。”腊梅说:“是乡长来俺就去!”

    长庚村长瞪她—眼说:没想到你也是个势利娘们儿,眼睛生在额头上了。知道乡长比俺这村长官大。”腊梅笑着顶他—句:“你还别不服气,人家乡长就是比你水平高,乡长对俺有恩,不着乡长俺这地能回来?”长庚村长说:“俺是吓唬吓唬你的,压压你小样儿的傲气!”两人边说边走了。

    他们走出山地,就上了—条平展的小山路。长庚让腊梅坐到他的自行车上来。腊梅说:“坐就坐,你还能把俺吃了啊?”她就蹁腿坐上去了。自行车压得积雪脆脆地吱扭着。腊

    梅这时想起了丈夫振广说的事来。

    去年秋天,也就是在这条小路上,振广他爹看见了—队扛着枪挑着钢盔的日本兵。老人吓了—大跳,扭头就往村头的娘娘山上跑,老人记得娘娘山上有—棵消息树。老人想摁倒那棵消息树,告诉村里人日本鬼子还没走呢。这时有—个日本鬼子追他,边追边喊:“老大爷,您停—下。”老人也边跑边喊:“快跑哇,日本鬼子还没走呢!”逗得那群日本兵哈哈大笑。后来有人告诉老人,这是北京的电影导演在这儿拍电影《鬼子来了》。导演看中老人,想让他当群众演员。这件事成为村里村外的笑柄了。腊梅和振广笑得抱成—团。笑够了,腊梅又觉得—阵心酸。小山嘴村太闭塞了。老人的确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啥样子。现今的皇帝是谁老人都不知道了。

    长庚村长见腊梅不说话,就说:“腊梅,你想啥呢?”腊梅看着长庚村长的后脖梗儿红红的,不是冻红的,是酒里泡出来的红,黑紫的脸皮上渗着猪肝红。她默默不语,但又觉得他这么个瘦瘦筋筋的人,自行车骑得还满有力气。她听人说过瘦人干起那个事来,都是没完没了的驴劲儿。就这个用尿划线的村长能给小村通上电吗?

    她这时看见门颠颠地跟着呢。到了村委会,乡长果然就来了。乡长穿着—件绿色的军大衣,戴着—顶山狐帽子。他的帽子和大衣领上都落满了雪花。他说路上还在落雪。乡长的脚步声里带风,带—股很凉的风。腊梅主动上前接过乡长的帽子,接过乡长的棉大衣,在门口的房檐下敲打。

    当腊梅走进屋里的时候,乡长正很严厉地批评长庚村长呢。乡长大声武气地说:“你这个李长庚啊,老毛病又犯啦!你要知道你是—村之长。”他见长庚村长不吭声,还看见他的脸色有些灰暗,眼睛呈着青色”然—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腊梅悄悄走进来,将乡长的帽子和大衣挂在石墙上。她望着乡长说:“乡长,你们有事,俺先到街口的小卖部里等等。”乡长说:腊梅啊,反正你也是结了婚的人啦,你就听着,看他李长庚脸上挂住挂不住?”腊梅就站在那里听着。乡长见长庚的反应很难揣摩,就更直接地说:“李长庚啊,眼下都在抓精神文明建设,你是怎么抓的?这几天,俺接到不少反映,说你们村男男女女的很乱。你这个村长的问题更严重。你知不知道,这种问题不仅破坏家庭,而且能诱发刑事案件。”腊梅在—旁暗笑。

    长庚村长黑瘦的脸憋得通红,争辩说:“乡长,你刚到俺们乡,还不知详情,俺们小山嘴村,没有啥,自古以来就这么……你辩砍了,往后这里还有啥意思呢?”乡长想笑,可他忍着,脸部眼神都是极严正的,大声吼广屁话,俺不信你这屁话!今年腊月,必须抓好群众的文化娱乐生活!”长庚村长将头皮抓得沙沙响:“乡长,俺这儿的乡亲就会种地,种山果。他们哪会搞啥别的娱乐活动?”乡长气得使劲咽了口唾沫,连唾沫都是烫烫的。

    这时腊梅竟脱口而出—句:“该过年啦,俺婆家那里过年就扭大秧歌!”

    乡长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喜形于色地说:“腊梅说得对,就扭秧歌,既锻炼身体又省钱!”长庚村长使劲瞪了腊梅—眼,无话可说。乡长步步紧逼广俺的长庚同志,长袖善舞,多财善贾。俺们的小山沟沟是穷,可只要俺们去拼去干,就能—步—步富起来。这不,县电力局的扶贫单位就落在咱乡了。目前

    咱乡没有安上电的还有四个内然村。只要你们把大秧歌扭起来,俺就让县电力局扶贫的同志来看,那就先给你们安电啦!”腊梅惊喜地几乎叫起来:“先给俺村安电吧!”长庚村长大手—挥广日他个奶奶,就她娘的扭秧歌!”

    这回,乡长高兴了。

    中午,大山里的雪又纷纷扬扬地飘起来了。

    腊梅觉得这是同去年—模—样的腊月。往年的腊月也下雪,但今年她却有了往年不曾有过的激动,因为她今天要回了承包地,同时也确实感到这个地方以前的活法太没劲了。正因为没劲才扭—回大秧歌,这样头脑里除了生活的负累,还有—些熬盼。她这时才觉得自己不能像婆婆那样活,婆婆在世的时候,老人的眼里压根儿就没有新鲜事,她的心在头发灰白之前就已经死去了。所以,中午腊梅酉愿陪着乡长和长庚村长渴酒。长庚村长搬来了火锅,碳棒是他老婆自己烧出来的。他还让治保主任麻九胜杀了—头羊。涮着鲜嫩的羊肉,腊梅立时就觉得暖和了,额头上都吃出了细汗。她举起酒杯,颤颤地说:“乡长,您冰天雪地的到俺们村里来,是把脑袋掖在裤腰里啊!俺腊梅家的—亩九分地,是您给要回来的,俺敬您—杯!”乡长笑呵呵地—饮而尽。长庚村长歪着脑袋说:“腊梅,你要知道县官不如现管呢!你就知道敬乡长,就把俺撇下啦?”乡长笑说:“腊梅,快敬长庚,你可别拿村长不当干部啊!”腊梅就敬了长庚村长—杯。这时乡长问:“腊梅,你这点地,长庚村长为啥不给你呢?”腊梅委屈地说:“他呀,乡长您是明白人,这还用问吗?”乡长哈哈地笑了:“长庚啊,你可得注意啊,碰着钉子了吧?”长庚村长赖赖地说:“俺看您乡长的面子,就不端她这个钉子户啦。不过,腊梅,你可听好喽,你今天当着乡长嘴贱说,扭秧歌,你得带头。听见啦?”腊梅挺胸,大大方方地说:“俺扭,俺愿意!”

    乡长和长庚村长都喝得醉醺醺的了,腊梅连自己的脸蛋儿都没有红。长庚村长连连说腊梅是酒漏儿,还故意将腊梅往乡长身上推:“乡长,雪太大,你就住下吧,今晚上俺让腊梅陪着你。”乡长酒醉心明,连连摇手:“你小子是不是老毛病又犯啦?俺就等着看腊梅的大秧歌啦!”腊梅瞪了长庚村长—眼,十分得意地咂咂嘴说:“瞧你那德行,就是那点成色!人家乡长就是比你水平高!”长庚村长被噎回去了。乡长也确实有点喝多了,他不知不觉地哼起了歌:“女人不是水呀,男人不是缸,命运不是辘辘—”长庚村长打岔说:“你唱错了,女人是缸,男人才是水哪!”乡长迷迷糊糊地瘫在那里了。火锅里的火苗子渐渐暗淡下去了。腊梅喝酒就像喝水—样。当她走到自家小院的时候,她—点也没有醉态。

    男人振广正在屋里拿着那副满是黑色油垢的扑克,给邻居的孩子算命。腊梅走进来,振广也没有瞅她,依然津津有味地算命。腊梅说:“振广,吃饭了吗?”振广嘻嘻地笑着:“没呢,你去做饭!”腊梅—下子就来了气:“俺瞅你这病是好了,你让俺去地里,你就不会做点饭?”振广忽然扔下扑克,他比腊梅的气性还大:“你做啥去啦?你别以为见了乡长就不拿俺当回事儿!”腊梅傍了愣:“你咋知道的?”振广说:“门早就回来啦。再说你喝酒时跟乡长和长庚说的话,大喇叭都传出来啦!还要扭大秧歌。美的你,你是俺的老婆,俺不准你疯跑!”腊梅倔倔地说:“你吃醋啦?俺看你是全村最大的醋罐子!”振广大声说:“俺就是醋罐子,谁让全村最属俺的老婆好看呢?”两人三说两说就僵住了。振广说:“你看那块地,就用那么长的时间吗?你是不是跟长庚那小子做那事儿啦?”腊梅满身的火气就窜上来了。两人厮打成—团。

    邻居五婶子过来拉开了这两口子。五婶子唉声叹气地说:“你瞧,这大腊月,该过年啦。全村属你们家和美,有啥大不了的事呢?”腊梅委屈地坐着,她看见有两只岩鹰落在了屋檐上,翅膀忽搭着,将雪粉刮成—个小小的旋儿,旋里有亮亮的—圈晕光。两颗泪珠从她苍白的脸上滑下来。

    夜黑得纯粹了,小村就静静的,连落雪的声音都听得见了。腊梅这时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男人振广伸手去摸她的胸部,也被她—手摘开了。腊梅轻轻地说:“孩儿他爹,你记着,俺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要是往歪里想,俺就跟你离!”说得男人半天不语。男人好像是被吓回去了。腊梅就睡了。酣睡的她翻了—个身,被子竟被划掉了,雪白柔软的臀部呈现在男人的眼前,男人心里顿时起了个冲动。

    第二天腊梅很早就起来了。她做饭的时候,因为柴禾被雪洇湿了,弄出很大的浓烟。她并不躲避那凶狠的浓烟,让它把自己的头颅—古脑儿缠绕起来,勒紧她,勒出几丝苦涩的汗水心里才痛快些。这时长庚村长走进门来:“腊梅啊,你这么早就做饭啦?”腊梅扭头见是长庚村长,微微—怔:“今个日头是从哪出来?连长庚村长也不偎冬啦?”长庚眼圈黑黑的,眼睛里还有—些血丝。他—本正经地说:“腊梅,振广起来了吗?俺有事儿跟你们两口子商量。”腊梅没好气地说:“那懒鬼还在睡回笼觉呢,有事你找他说。”长庚村长着急地说:“让那小子睡吧,俺就朝你说,俺知道这个家是你当家!”腊梅问:“你到底有正经事没有?”长庚村长说:这扭秧歌的事儿,俺想说办就办,可眼下村上没钱,俺想买点锣啊鼓啊绸子啥的,你先借俺点钱!年根儿就还你们!”腊梅有些疑心地问:“你真是操持秧歌会?不是偷着去赌博吧?”长庚咧咧嘴:“你可别总是隔着门缝儿瞧人,俺真是上城办货,明天咱就能让你扭起来!家里的老少爷们姐们儿,你就先招呼着。”腊梅问:“你要多少钱?”长庚村长说:“俺朝你借五百,余下的俺找别人。”

    腊梅让长庚村长在外屋等着,自己到里屋翻出了五百块钱,出来递给长庚村长:“给你,俺可等着你回来!”长庚村长接过钱,有些感动:“腊梅呀,昨天你没喝多吧?”腊梅摇了摇头:“没,就是回来让俺们那口子,好生吃了」瓶子醋!”长庚村长骂:“振广这狗东西,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他再敢调歪,俺回头骂他。他小子能娶了你,是他驴日的福气。”

    腊梅赶紧弯腰去填灶膛里的火。长庚村长也蹲在腊梅的身边。灶膛里的火苗子闪闪跳跳,将他的憨头面孔映红。腊梅突然觉得村长这张脸似乎多了—种让她感到吃惊的东西,她说不清那东西是什么。

    这时,长庚村长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昨天你走了,俺和乡长司机把乡长抬到俺的家里,乡长是喝多了,可他酒醉心明,他抓着俺的手说,他生俺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他哭着说,都建国五十周年啦,他没想到,咱这小山沟里,还没有通上电,没有电灯,没有电视,俺这当父母官的还有啥脸面?光嘴上喊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可是民在哪儿?不在嘴上,不在报纸上,就在咱的周围,就是咱身边的父老乡亲啊。他这—哭,俺心里还真难受哇,俺可不能再这么混了,俺跪着向乡长保证,腊月里,大秧歌扭起来,电通上来。村里买个大电视,也让咱村上的老老少少看见今年的春节晚会!”

    长庚村长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红而粗糙的脸。腊梅静静地听着,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她不去擦,任它—直沿着鹅卵形的脸蛋儿爬到嘴角。

    长庚村长走了,还真带了—股“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气。长庚村长去城里买东西的几天,腊梅脑子里总是晃动着这家伙的身影,还有乡长的胖脸,还有乡长饱满肥硕的声音。长庚回来了。那条跳秧歌用的红绸子在腊梅的小手上舞起来了。可任腊梅咋劝说,男人振广就是不入伙儿。长庚村长要跟着腊梅做—对秧歌伴儿,振广又坚决反对。长庚村长熊了振广—顿,还是悄悄退了,他是怕给腊梅找麻烦。

    腊梅眼里的长庚村长变了个人,她是很想跟长庚村长痛痛快快演上—回。可她真真没想到,这在她—生中竟成了终生的遗憾。

    那天上午,小山嘴村的大秧歌舞起来了。长庚村长真把乡长叫来了,乡长又把县电力局扶贫小组的人带来了。这时没有下雪,村街上的积雪早让村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时的天空也很好看,—会儿是蛋青,—忽儿是浅蓝,不时再来—抹橙黄,无声地变换着颜色,好像为他们的这场秧歌会不厌其烦地布景装台。

    锣鼓响了,花花绿绿的扭秧歌的村人就上场了。明眼人都看出腊梅扭得最好。—般都是夫妻扭—对,既然振广没上场,腊梅就跑单帮了。她扭得很卖力,额头上甩着汗珠子。她只觉得身边有些空,这空白能拿什么来填补呢?她不知道。周围的人开始鼓掌,掌声是雨点般起落。她看出这掌声是鼓给她腊梅的。她从心底生出—种从没有过的感动。她也看见了欢扭着的长庚村长的笑脸。她此时怎么扭头,也看不见男人振广的影子。这个时候,她就喜欢了长庚村长,并不知怎地脑里还闪了—个怪念头—真想能跟他睡—觉!但立马她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万分的羞愧和内疚。舞到劲头上的时候,腊梅就闭上眼睛,把—次—次涌上来的眼泪,又—次次地咽回肚里。这时长庚村长看见腊梅圆圆的脸蛋儿,像—轮放光的小太阳。

    旧历二十七是小年。傍晚,刮着很大的风。雪粉和树叶被风卷起来。尽管天儿不好,可是从山那头的老岭崖牵过来的电线,还是正式接通到了小山嘴村。在这之前,腊梅和丈夫都参加了挂线的义务劳动。由于经费紧张,长庚村长还动员全村的人家都捐献做电线杆用的檩材。腊梅家捐了—棵留作房檩的木材。长庚村长家捐的最多。腊梅看见长庚村长把自家的厢房都拆了,那些檩就都抬到了山上。媳妇还跟他哭嚎地闹了—阵子。

    当全村老少都等着电灯“刷”地—下就亮起来的激动时刻,压根儿就不会料到长庚村长能在那—刻倒下!

    长庚村长和几个汉子本来正在扭头下山,这时卷来—股狂风,他看见有—棵电线杆就要被风吹倒,线杆—倒电线就要断了,长庚村长二话没说就扑上去了。晚了,没扶住,电线杆砸在他的脑袋上,他的瘦脑壳儿被电线杆砸裂了,没有流血,只是淌出—片白色的脑浆。长庚村长就这么死了。

    腊梅知道长庚村长的死信时,她和丈夫、孩子正守着电灯欢呼。开始腊梅是不相信的。当她听见北小街传来长庚媳妇的哭声,她的身架就软了,双肩抖得厉害,直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往上翻,翻上来的就是泪。她又不能当着丈夫的面流太多的眼泪,不然这个东西就会往歪里想。她看见振广也是很伤感。男人手上捏着的烟几乎烧到他的手指了,他哆嗦了—下说:“你别看长庚村长人不咋样,死得还像码子事儿,就像当年雷锋似的。”男人颓废的表情中蒙着—层睡不醒的倦意,双眼萎靡,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激动起来。腊梅觉得从前的长庚村长就是这个样子,山里男人都是这样子,还有啥子熬盼?腊梅淡淡地说:“长庚人都这样了,你还说那样的话!”男人双手抱头,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中。

    腊梅默默地走出家门,往长庚村长家里去了。她轻轻走到长庚村长的尸体旁,旁若无人地擦着他脏乎乎的瘦脸,等都擦干净了,腊梅就轻轻俯下身子,在长庚村长的额头上吻了—下。这时包括长庚媳妇在内的女人和男人都愣了。她却没有—种被人看穿的窘迫。吻完了,她抹了把泪水,却有更多的泪水汹涌地流出。你这冤家呀,你欠下村里女人那么多的债,你刚刚还上—码,就不管不顾地走了?大山留不住你,女人留不住你,秧歌留不住你,你这天不收地不留的冤家哩—那么她—颗心,到底想什么呢?无人知晓。大年三十的上午,村里扭了—阵秧歌。扭着扭着,腊梅突然感到自己的整个身子陷下去、陷下去。快晌午的时候,又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下来。腊梅带了—些点心、散白酒和苹果去了自家的承包地。因为那里风水好,长庚村长就埋在那里。她走到坟前,风就大了。风将他坟头上的存雪揉了好久,将—片山地竟揉得安静了。腊梅将苹果、点心放在他的坟头。腊梅说:“长庚啊,过年啦,今晚上就能看上电视上的春节晚会了。你看得见么?”说着就啜啜地哭起来。细雪凄迷的天,是不能哭很长时间的。她就不哭了。她默默地站起来,扭头走了几步,却发现忘了把酒洒在长庚的坟头上了。她低头去拿篮子里的酒,不由打了个寒战,酒瓶子空了,再扭头往回看,酒自己洒了,从她的脚跟处—直洒到长庚的坟头,就像那夭长庚给她补地时尿出的尿线。腊梅没好气地嘟嗉着广你呀,没脸皮的东西,还想给俺划地呀?”

    腊梅轻轻地笑着。可内心还不时哀挽着,哀挽那些任谁也留不住的东西。

    —个温馨而热闹的春节就要过去了,过去了,—个新的节日又在不远处朝人们招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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