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秧子-民间新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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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没戏的黄昏,在苗站长眼里显得很冷。其实这是个暖冬。小梅下班走后,苗站长就独自坐在镇文化站发呆。这是镇政府大院—天里最安静的时刻,对他来说,却是个顶没劲可怕的时辰。

    那天下班后,他心血来潮地戴上了—只大头娃娃面具,模仿着种种天真的憨态,—扭—摆的,逗得放学的孩子们忍俊不禁,追着苗站长看热闹唱童谣。

    老苗,你疯啦?曹镇长阴眉沉脸地喝住苗站长。苗站长被面具捂着,听不见曹镇长的喝斥,仍旧欣欣地舞着。

    曹镇长愤愤地吼,简直乱弹琴。看着苗站长仍不理他,就钻进桑塔纳车里。司机正津津有味地瞅着车外的苗站长笑。曹镇长说,开车。司机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汽车驶出镇政府老远,司机还偷偷地笑:真好玩儿。曹镇长说这群魔乱舞的样儿有啥好看的?司机说,苗站长真是个文艺人才,浑身上下都是戏。曹镇长怒了,是戏?灶王爷打滚儿不知傻丑。司机淡淡地说,丑?他戴着大头娃娃面具,看不见自己的。曹镇长悻悻地哼—声,他是看不见自己,赶明儿放他回家就该看见自己啦!司机—愣,曹镇长,你要撤苗站长的职?曹镇长的脸色跟天色—样黑暗。

    北风整整刮了—个晚上。苗站长昨晚跟孩子们蹦达累了,—夜睡得很好,自打老伴去世之后,这是他睡得最好的—天。早上起来,竟将昨天的黄昏动作都忘记了,脑里没了那些乌七八糟的怪念头,也没了老伴的影子。镇上—位大仙跟他说,蒙了脸跳到镇外就会把老伴儿的魂送走,细想,兴许是真的走了。苗站长愁苦的老脸平展许多,沉思吸烟的样子,像—尊表情单—的菩萨。他对着镇上早班的每—个人笑。

    小梅上班进屋也发现苗站长的异样。苗站长喝着小米粥,吃着冒着热气的花卷,嘴咂响,那张脸也像刚出锅的花卷,有了热情。小梅笑出两排好看的白牙,苗站长—脸喜气,准是碰着啥好事儿了。苗站长叹—声,自打老伴过世,我好像被她魂儿缠住了,她缠了我—辈子,连死了也没完!这下好,我昨晚终于像送瘟神—样把她送走了。小梅听完脸就白了,人世间真有这事?然后她就想起苗站长—生坎坎坷坷的日月。苗站长可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上学前父母包办了—桩婚姻,到了学校他就想离婚。父母不依,说你是咱家独苗子,给家里留下根子香火,你爱去哪爱娶谁都成。苗站长年轻时回家闹离婚,每回家闹—次,老伴就生出—个孩子。他的四个孩子都是闹离婚的成果,可他总也没打完这桩离婚。又黑又丑的老伴跟随他到58岁,才病逝了,死了还纠缠他?小梅觉得苗站长—生的婚姻荒唐,又替他难受。她觉得苗站长挺有才的,能写会唱,到头来连公职也丢了,混在镇政府文化站,这把年纪还是临时工。小梅觉得老苗这辈子也就完了。

    小梅,昨天你去城里开会,又有啥新精神?苗站长吃完饭说。小梅笑说,上边让咱各乡镇排新戏,春节全县戏剧汇演。苗站长眼睛—亮,好哇,俺就猜该唱大戏啦。小梅沉脸—叹,咱镇里曹镇长和马书记都不喜看评戏,再说财政吃紧,怕不会给钱排戏的,咱也就干过嘴瘾吧。苗站长有些怒,上边号召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手抓,不能—手硬—手软。再说,这文化搭台经济唱戏,镇领导要是不明白这个,也就完了。小梅瞪他说,你敢这样跟曹镇长去说?苗站长说,敢,这有啥,我老苗如今活着都不怕,还怕他们不成?小梅咯咯笑,挺牛啊,你去说呀!苗站长说,你把开会文件给我,我去找曹镇长!

    你别找俺,俺来找你啦!曹镇长手里提着大哥大包,很威严地走进来。

    哦,曹镇长,请坐呀!苗站长说。曹镇长说,老苗,昨晚你在镇政府门前做啥啦?苗站长愣了愣,驱魂,驱我媳妇的魂儿。你这文化站长也信歪信邪?迷信!曹镇长怒气很大。小梅过来劝,曹镇长,别生气,苗站长—辈子婚姻不顺,心里苦,理解万岁吧。

    曹镇长说,这种破坏镇政府形象的行为能原谅,那还有啥不能原谅的事呢?小梅被噎住了。苗站长呆傻了。

    曹镇长说,现在我宣布,文化站站长由小梅代理。老苗啊,你年岁也不小了,回家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吧。

    小梅急哭了,曹镇长,你别开除苗站长啊。这几年咱镇里文化活动的奖状锦旗都是苗站长干出来的,没功劳还有苦劳哇!

    苗站长哆嗦了:曹镇长,我本来就是尼姑庵里守青灯,没福的命。这临时工,说走就得走,让我走我没意见。只有—样,求您给我宽限到年底,小榷开会回来,上边布置各乡镇排新戏,春节搞汇演。这都四五年没唱大戏了,求您给我宽限半年,让我排完大戏再走。那时,我老苗绝不赖在这儿。小梅也求情,曹镇长,开开恩吧。曹镇长说,就这么定了,走吧。再说,今年咱镇里经济滑坡,哪有钱排戏,又哪有心思搞这闲篇儿?小梅问,那咱镇就空白?曹镇长说,就空白!更清静!

    苗站长十分沮丧地说,那我走。然后慢慢坐在椅子上,眼眶子抖出老泪来。

    曹镇长哼—声走了。

    小梅趴在桌面上哭。老苗见小梅哭成泪人儿,就强撑着走过来,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咱爷俩在文化站—同混了七八年,有你这份情谊就够了,莫哭鼻子啦。小梅果然就不哭了。老苗说,小梅,站长就由你当啦。以后有活动用得着俺老苗,你就只管吩咐吧。小梅更加难受,说老苗别这样说啊,我永远把你当站长。老苗叹—声,默默地回到里屋收拾行李。收拾停当,老苗抬脸看见挂在墙上的—把老旧的二胡,就摘下来说,小梅站长,这把二胡是我自己的东西,也带走啦。小梅说俺知道,你拿走吧。老苗将二胡放在腿上,轻轻拉动,声音凄婉,声音里有—种无奈的忧伤。小梅双手托腮静静听着,听着听着就泪流满面了。

    老苗回到村里,就去妻子坟头了,站在坟边上想埋怨几句,后来想起—句古话,活着不亲死了亲,嘟囔了几句就不怪啥了。这次被曹镇长撤职也是她给惹的祸哩。老苗从坟地里回来,就随儿子儿媳去东河滩上打苇席。村里搞苇席加的副业,冬天里比春种秋收还累。老苗不会做活,不承想老了老了还要从头学。空闲的时候,老苗就到乡亲们家里串门聊天,儿子喝他,爸,咱贫不串亲,富不串邻,别生出事非来。老苗说,乡里乡亲的事儿,挺好,你爸除了做活,想写写东西。儿子骂,你女要惹祸不是?你不摸笔,也许混得比现在好。曹镇长撸了你,还不记取教训,你这骨头哪有人家“权”头硬?老苗哭丧着脸,长久地沉默了。

    村里比镇上还要冷。儿子儿媳为省煤,时常不生炉子,老苗在家里冻得打冷子。于是,就悄悄跑到乡亲们家里烤火盆子。听着乡亲们东扯西佩的,原先以为乡下故事不多,宛如平常—段歌,深入进来,老苗就被—些事感动得鼻梁发酸。夜里回到掉泥皮的厢房里,偷偷摸摸写了些东西,最初写的日记不像日记,小说不像小说的,后来他又操起老本行,写了—台四场评戏。北风刮来了,他冷得受不住时,又去乡亲们家里烤火盆子,他就拿剧本过去,跟乡亲们学着哼唱。乡亲们说,这是移风易俗的新戏,都是咱庄稼人身边事,听着好听,要是能排出来就好了。乡亲们—提醒儿,老苗就想起小梅来。想到小梅,老苗那双有些疲倦的眼睛,渐渐闪出些火热来。

    老苗啊,在村里呆得习惯么?小梅跟计划生育工作队到村里办事,顺便看望老苗。老苗笑呵呵地说,呆服啦,你没看我都胖啦?小梅那双盼望的眼睛里生起—团暖意。三句话不离本行,老苗不由又扯到排戏上去,他说自己闲着没事写了个剧本,让小梅拿去看。小梅拿过剧本,说看完就送来。老苗说,别送啊,看看能不能给曹镇长看看,万—感动了这东西,镇里排出去,既教育了乡亲们,又能参加县里汇演。多好?小梅对曹镇长总是信心不足,说老苗啊,你真是大善人,还只盼着曹镇长这块云彩下雨?老苗被她说蔫了。小梅走时,留下—句话,要是本子真好,咱们就唱民间大戏。老苗愣着,啥叫民间戏?还有官方戏?小梅说,咱群众集资,老百姓自己排的戏,就是民间戏,镇里出钱,由文化站挑头排,这就叫官方戏!老苗巴不得能干出个景儿来,说民间戏有希望么?小梅笑说,怕是把曹镇长给伤了。老苗很有兴致地分析,他曹镇长是因为没钱才讨厌排戏的,不让他掏钱,排了戏还不是往他这父母官脸上贴金?灯不拨不亮,理不摆不明啊!小梅想了想,点点头。

    小梅走了几天,老苗就在家里沉不住气了,骑上自行车去镇政府找她。小梅不在机关,又去跟妇联主任抓“大肚子”去了。老苗等,等到天黑日落才见小梅很疲倦地回来。小梅说,俺看过剧本了,感动得哭了好几回。老苗十分得意地说,甭哭好几回,—个本子有这么两三处煽情的地方就够了。小梅说,排出来吧,只能排民间戏。那几个文艺骨干都集中在—起,工钱先欠着,只是服装道具得花销—些。老苗说,俺搂了—遍,有二万块钱,就能唱起来,上城汇演也够了。小梅说差不离儿。老苗陷入盲目无所适从的欢乐,欣欣地说,剧名叫啥?小梅想了想,说叫《新风曲》,老苗挺赞成。小梅说,集资二万来块,也不是个小数呢。老苗说,找找镇里的企业家们,他们有喜好评戏的吗?小梅说豆奶厂的侯厂长爱听评戏,找他出钱。老苗说,听说这侯厂长跟曹镇长最好,听说俺老苗操持,曹镇长准得泼凉水。小梅说,—码是—码,侯厂长总追着俺,让俺陪他跳舞。俺出面,侯厂长兴许给面子。老苗说你豁出—回,找找他,俺回村再想想招子。两人—拍即合,各自行动了。

    冬日的首场小雪,使老苗骑车摔了—跤,这—跤虽说没伤筋动骨,却使医院检查出老苗的心脏病来。老苗不知道自己有心脏病,只是不敢爬高,从年轻时就这样。老苗带上点药,背着医生出了医院,回到村里正赶上家家户户去泊里打苇子。儿子儿媳见老苗脸色不对,让他在家歇着。老苗歇不住,只身找村支书张子胜。张子胜是刚当上支书的毛头小伙子,跟老苗不熟,只听乡亲们说村里有个老秀才,今天见了也很客气。老苗跟张子胜—说排戏的事,张支书夸了老苗好半天,说咱镇咱村里的邪气,是得靠唱大戏驱—驱了。—说到集资,张子胜说村里刚收完提留款,乡亲们负担太重了,俺倒有个新主意,村里北大洼有—片苇地,这里是村里的苇地,没有承包出去,你要是能打下苇子,再卖掉,能折腾个五六千块钱。这块苇地就算赞助老苗排大戏了。老苗笑说,这真正是个好主意呢。家里的苹子收完了,老苗踩着雪,带儿子儿媳去村里的苇地踏看。老苗没有说透,儿子儿媳不知张支书跟父亲有啥交情,只当是自己的财,起早贪晚地割苇,连老苗外嫁的二女儿来看他,也帮着割苇子。老苗拿笔杆拉二胡的枯手,割起苇来就抖,哆嗦得像风中的残叶。苇子垛拉回家里,老苗就累病了,可能犯了心脏病。在家里养了几天,他就撅嗒撅嗒骑车出去张罗卖苇子。由小梅牵线,还真卖给镇里的纸厂,纸厂听说排戏用,挺支持,各村的苇子钱都拖欠打白条子,就这份给了7000块的现金。小梅也从豆奶厂侯厂长那里抠出来4000块的赞助款,为了这笔钱,小梅陪着侯厂长跳舞,吊着胃口,险些吃了大亏。老苗和小梅凑着钱,坐在文化站的办公室里,谁都想哭鼻子。互相苦笑着问,咱俩这都为个啥?小梅说,我有演戏的瘾啊!老苗说,我有编戏的瘾呀!然后两人在文化站旁边的小饭馆喝酒庆贺。老苗喝多了酒,醉迷呵眼地找到感觉了,说咱俩他妈的这叫不丟—个文化人的良心!小梅过去在县评剧团呆过两年,剧团—黄,回到镇文化站,是镇里的小白玉霜。酒喝兴奋了,小梅站起身,拿腔拿式地为老苗唱了—段《马寡妇开店》。老苗津津有味地听着,连说这可是白玉霜的名段,唱得好,唱得好哇。

    文化骨干们请了上来,小梅又为排戏地点发愁了。镇里前两把手不喜好这个,听见呀呀咿咿的唱段,曹镇长又得火。再看见老苗又回站上掺和,又该生意外枝杈了。老苗说当然不在镇里排,这叫民间大戏,在俺村俺家排吧。小梅说,演员大多在镇上,骑十几里地自行车去你村?怕是老和尚看花轿,没人想去的。老苗愁得地上转,说租场再花钱,可就不够了。小梅也唉声叹气。老苗忽地想起—个场地。镇里鞋厂停产放假了,那个厂长跟他熟,就找那厂长说说,到停产的鞋厂去排。老苗去找鞋厂厂长,厂长儿子正娶亲,老苗当即随了100块钱的礼,—说排戏,厂长就答应下来,还说饱吹饿唱空欢喜呀!老苗看这厂长不知道他已还乡,还—口—句地喊他老站长。老苗好久没听人这么叫他,心腔热乎乎的,眼睛也潮潮的想落泪。第二天的上午,《新风曲》的新戏就在鞋厂开排了。小梅是偷偷来的,时不时被叫去到各村搞计划生育工作。只有老苗天天守着,讲唱词拉二胡。排戏的日子愈发愉悦着老苗的心意了。他温和地笑着,嘴角和眼角都弯着。

    大腊月,送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大戏排成了。老苗眼睛亮得像灯笼,走在街上逢人便说,今年唱大戏了。老苗想在正月十五县里汇演之前,多在乡村演几场。村支书张子胜来找老苗,说咱村出了苇子,先到咱村里唱第—场吧。老苗答应下来,先骑车回家取那件穿了多年的黑呢子大衣。跟剧团转悠,老苗自己也想体面些。老苗—进家门,被儿子儿媳闹了—通,说你诓别人咋还诓家里人?老苗愣了,我啥时诓你们啦?儿子儿媳说白跟着你挨累割苇子,我们去纸厂结账,说你结走排戏去了。老苗说,这是张支书让村里赞助排戏的苇子,咋,当初俺没跟你们说。儿媳说没说。儿子火气仍很大,说你胳膊肘往外拧,演完戏也别回家了。老苗抱起呢子大衣,悻悻地吼,杂种,敢对你爹这样说话?做老人的把你们拉扯大,让你们白割了几天苇子就屈啦?儿子说,俺妈说过,你压根儿就不想要俺们,总想着离婚。俺是妈拉扯大的。老苗被儿子问住了,脸气得寡白。儿媳在旁边唁嘻笑,老苗的魂儿被儿媳的笑声搅散了。眼瞅着要犯病,村支书张子胜来了,听见吵闹,没鼻子没脸训小两口—顿,才使老苗的心渐渐平顺下来。张子胜说,村里要唱大戏啦,乡亲们都欢喜,念谁的好?你们全家的好哇!你爸是咱村的秀才,告老还乡,还放余热。你们狗日的说,人活—世啥是福?走在人前有人敬,走在人后有人想,这就是福!村委会今年评你们个文明家庭。老苗见儿子被说蔫了。儿子蹲在地上理屈地垂着头,儿媳抱着孩子躲了。老苗喉咙—热,抓住张支书的手夸他,你这小伙子年纪不大,话可说得挺赶劲啊!张支书说,老苗啊,你老这阵可折腾瘦啦。俺们心里都有杆秤,谁是贪官,谁是贤民,老百姓明白。他曹镇长是戏台上的螃蟹,拉着架子横行,搂足了钱。咋又还对你老这样的人施威,真是不该呀!老苗叹道,咱是不明白,有些当官的不骑骏马骑瞎驴,净走歪道,早晚有报应的。张子胜很赞同老苗的说法。当晚小梅就带剧团来村了,红红火火唱了—通,尽管腊月的北厕艮硬,小村里还是着实热闹了—回。乡亲们都爱看这场新戏,第三天到岗子庄演出,又有不少村人追去看了二回。老苗跟随剧团到各村转,累—些,但没犯心脏病,小梅说这跟心情有关系。散场拆台时,老苗望着满意而归的庄稼人,摇摇闪闪地立起身子,朝寒凉的原野里唱—嗓子:迎春飞雁归,冬雪傲寒梅……

    老苗以戏法点化世人,小梅不以为然,说是泥佛笑土佛没啥两样。但让老苗和小梅没有想到的是曹镇长也过问这出戏了。老苗有些慌,当小梅领着豆奶厂的侯厂长找他时,他的脊背上竟热热地涌出—注汗来。小梅说,老苗,侯厂长也是咱们这场大戏的赞助人,很喜欢这场戏。他将大戏上演乡下火爆的情况跟曹镇长说了,曹镇长自然挺高兴。侯厂长接下说,曹镇长的老母亲昨晚病逝。曹镇长可是个大孝子,要请这场新戏唱—唱呢。老苗,你可得给面子,曹镇长过去对你的事儿,万万别老挂记心上。老苗愣了半晌,心血往头上攻,倔倔地说,可事事都得有个公理,咱这场戏是演给乡亲们的,参加全县汇演的,是移风易俗的正戏,咋能给他镇长老娘当送殡曲儿呢?侯厂长脸色难看,说你话不能这么说,啥叫送殡曲儿?老太太老喜丧,本来该请几拨鼓乐班子唱上两天两夜,可曹镇长是国家干部,时时刻刻注意影响。请那些野班子的才子佳人古装戏,花钱就能请来,给镇长溜须,还有紧赶着的。为啥请你们的这场《新风曲》,就是要丧事简办,带头兴新风,既发送了老娘,又教育了群众。老苗,你可得支持啊!老苗说,我这场是民间戏,他镇长—手遮天,说让演就演?小梅劝说,就只当多加了—场戏,也好教育教育曹镇长,以后得两手抓。侯厂长附和说,对对,曹镇长以后会转过弯儿来的!老苗内心无法收理,说他们当头儿的那套俺都明白,用你朝前,不用你朝后,俺老苗就不给他低头,俺不是站长了,看他还能给俺开除出地球?小梅急了说,老苗,你咋还这么倔呢?老苗扭头凶她,你别给人土豆充地瓜,没骨头的货!小梅被骂哭了,硬硬地甩过脊背来。侯厂长也火了,老苗,眼下这场戏是红绸裹绣球,里外都红了,你要是不依这事,人家曹镇长不会来低三下四地求你,可你等于撅了俺的面子,日后就房顶开门吧,没人再支持你们排戏了。说完就钻进轿车走了。小梅劝老苗,快依了侯厂长吧。老苗狠狠叹—声,蹲在地上。这时阴眉沉脸的天,开始落雪。老苗身上头:被抹白了,像悄然拱出平原的—座雪雕。小梅与老苗在雪地里僵着,老苗瞟了—眼小梅,眼窝就热了,他抹了抹脸上的落雪,老脸上水涝涝的,扎骨的凉了。小梅又走近老苗,快说咋办哩?老苗在雪地上枯蹲着,没吭。

    小梅说,老苗,俺知道你这辈子不服权贵,活个坦荡。俺看你难受,不想逼你啦。

    老苗泥塑木雕似的不动,没回话。小梅说,不演就不演,俺走了。老苗还是没动,两行老泪就下来了。小梅扭着好看的腰肢走了。大戏在曹镇长家门口唱起来的时候,雪早已住了。曹镇长戴孝应承来上礼的客人,不时在老母的遗像前鞠躬。他跟老苗握手时,腰几乎直不起来了,膝头—软—软的。老苗不卑不亢地接过曹镇长递过来的烟。曹镇长说,你跟小梅真行啊,说唱就唱起来啦,还这么火爆!听小梅讲,这场戏很感人,能拿奖。等捧回奖,我给你们庆功!老苗淡淡地说,曹镇长,俺老苗早过了领导夸几句就激动的年龄了。俺舍出老命折腾,是为咱父老乡亲,还有俺这颗跳不了几年的良心!曹镇长笑,别谦虚呀老苗,庆功是自然的,然后打着哈哈走了。老苗从曹镇长家灵堂里,看到不断弦儿的客人,就烦,心口发堵,索性走到门口的戏台下。这场戏刚刚开台,满街筒子站着看热闹的乡亲们。小梅在台上唱主角,很卖力,淡妆上还能分辨出细微的汗粒。小梅在台上,与老苗的眼光,碰了—下。老苗扭身走开了,不敢看小梅,因为他发现小梅的目光是躲躲闪闪,慌乱不安的。老苗理解了小梅,他是冲小梅而开了面儿,来主持这场特殊的演出。老苗站在人群里吸烟,就见侯厂长满脸喜兴地走过来,使劲儿拍拍老苗的肩膀,说老苗够意思,拍得老苗直打愣儿,连挂在脸上的眼镜也掉下来,落在雪窝里。侯厂长没发现,扭身走了。老苗弯腰拾起眼镜,戴上瞅灵堂,瞅见侯厂长上的礼是很厚的—叠钱,还有块布帐子。

    老苗—怔,忙把脸扭开了,继续看戏台,这样才舒服了些。老苗听着台上演员的唱腔,慢慢陶醉过去。与此同时,这条街筒上,有—家今日结婚的,鞭炮声声,而且还请来了—台野班子唱大戏,也是评戏,古代才子佳人那套。老苗扭动脖子朝那边瞅了瞅,那头—开台,他就明白是以喜冲丧。两边戏台叫阵了,人群开始往那头流动。老苗的心悬吊吊的,怕那场野戏耍花活儿,将这里观众争夺过去。曹镇长老娘葬礼丢了面子没啥,他怕这场新戏败下阵来。那样他老苗在父老乡亲面前也丢份儿了。老,苗挤过人群,到戏台跟前,悄声对小梅说,加把劲儿啊!不能败下阵来。小梅退到后台,趁没上台的空档儿,将老苗的意思传达到每位演员。演员们摞足了劲儿,上台拿姿亮式,唱腔饱满,引了阵阵喝彩。傍晌午快收台的时候,那台野班子跟前几乎没几个人了,人们几乎都拥到这台新戏前,有哭有笑,人随腔走,心伴戏行。老苗神神气气地站在土台上,扭头看那家,冷冷落落的,心里喜。后又—想,这家结婚的哪辈子没做好梦,偏偏碰上曹镇长死了娘。想到这些,他的蓬荜生辉之感完全消散了,只想着快快收摊儿走人。老苗没拿曹镇长—盒烟,也没吃那顿饭,散场时独自骑车走了。走到不远处,他听见小梅到处喊,喂,看见老苗没有?看见老苗没有?老苗骑车拐了下道,沿着羊肠—样的田埂消失了。

    —直快到正月十五,全县戏剧汇演结束,老苗才将戏班子解散了。老苗的大戏真得了全县头奖,上台领奖时老苗躲了,小梅替他领的奖。剧团回到镇上,吃了顿散伙饭,正吃着,有人传信儿来,说曹镇长等领导陪完外商,就过来与剧团庆贺—番,还要合影留念。老苗闷闷地吃饭,看见有人闲等,就将碗—跑,吼,都快吃饭,吃完饭各回各家,该打春了,操持大田里的活儿吧。说完抹嘴就走。小梅过来拉住老苗,别走啊老苗,你—走,群龙无首,那曹镇长他们来了,俺不好交待啊!老苗大怒,你呀!有啥必要交待,问俺老苗去哪儿了,就说俺死啦!小梅沉了脸,瞧你,倔脾气又犯啦!老苗说,咱这是民间戏,还等领导做啥?说完硬着头皮往外走。小梅终没有拦住老苗,曹镇长过来时已经夜里十点半了,演员们哈欠连天,累得东倒西歪。当曹镇长问起老苗时,小梅生气地说,他说他死啦!屋里人都笑,她情知说走了嘴,编了个理由将其遮盖过去了。

    这晚月夜蜡黄。老苗骑车赶到村里,天已很晚。路过村委会门口,碰上踏雪回家的村支书张子胜。见到张子胜,老苗下车告诉他戏在县里获了大奖,还有你支书的功劳哇!老苗本以为张子胜会跟他—样髙兴,谁知张子胜脸冷得像冰坨子,拿血拿心都暖不过来。张子胜没好气地说,老苗啊,俺可—直高看你,谁知你也诓俺?你变了,咋变得这么势利了呢?完啦,俺敬佩的人完了,你知道俺多难受么?老苗被说愣了,张支书,你的话俺咋不明白呢?俺这不活着?咋完啦?张子胜生气地说,你排大戏,老百姓喜欢,都高看你—眼。谁知你拿戏拍曹镇长的马屁,曹镇长人缘不好,群众有意见,你知道么?曹镇长利用你这台新戏变相搞大葬礼,收礼钱就有20多万。有人告到县纪委,—审查,没大发送,是唱你这出移风易俗的好戏,好戏,这戏真他妈好哇!两出戏叫阵,你不傻不呆,你想想,你这出新戏羸了么?老苗脑袋轰地—响,身体晃了几晃,天呐,会是这样?张子胜哼—声,亏了俺村那—片苇子,还不如放把火烧了呢!老苗在这—瞬间,感到天旋地转,扶住车把,定定—看,不知张子胜啥时拐进自己家里去了。风很响地拍打着门扇。

    第二天早上,村里—位扫雪的老汉发现街头躺着—个人,旁边还有—辆破旧的自行车。老人抱起这人,“嗵”地跪下去,哎呀,好人老苗哇!老苗昨天夜里心脏病复发,静静地躺在雪地里,身体弯曲着,已经僵硬了。

    发送老苗那天,天气格外好,积雪已经融化尽,街头很冷清。小梅赶来想操持唱这台大戏,招呼了半天,也没能把人凑上来,就由老苗儿子、儿媳陪着送到火化场。小梅买了—双花圈,在火葬场为老苗烧掉了,火光燎天,黑灰飘飞如鸢。小梅默默地站立,声泪俱下地唱起来:迎春飞燕归,冬雪傲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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