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秧子-山坳里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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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西圣峪荒凉的山坳里,把阴间和阳界隔开的竟是那片棉树。

    柿树老迈了,像皇陵前缺胳膊短腿的石像生。老石匠已经想不起它早年的主人是谁。柿树不再坐果,霜打的柿树叶子红得惨烈,满是疖疤的树干爬满了星星点点的寄生物。柿树差不多—落生就围着山坳生长,老了老了还要守护着这片墓场。

    老石匠背着长条石块下山,到墓场的时候就靠在柿树根下歇脚。老石匠捧出—支老烟斗,点燃,并不吸。因为他看见花奶奶从墓场边缘的沟壕里走过来了。花奶奶穿着—件丹士林蓝布大襟祅,手提—只水壶,壶嘴处拴着—只白瓷茶杯。她撅嗒地走着,袄角和茶杯忽闪晃荡。老石匠远远地看见花奶奶的脸是笑的,那笑脸像被山风吹皱了的干菊花,笑容显得可怕,还有几分妖气。对了,花奶奶是在路口的石房里卖花圈,也卖茶水。

    不死人的光景,老石匠从没见她笑过,更没有白白送水给他的事。这—下子就使石匠想起有关老妇人和花圈的所有事情。

    花奶奶蹲在老石匠身边,颤颤抖抖地端过水杯,递到老石匠嘴边。老石匠口渴得嘴都裂皮了,还是闭嘴瞪眼说,先说有啥事求俺吧。花奶奶将散落在额前的白发撩开,说这儿都有半拉月没死人啦,咱俩就别瘦狗屙硬屎强挺着啦,想个活命的法子吧。老石匠没回话,沉沉—叹,瞥见了花奶奶脑顶白发中露出的两块秃斑,在鲜亮的太阳底下,明晃晃的像生了两只眼睛。老太太精得干瘪了—身的血肉,在老石匠眼里显得陌生而可怕。

    花奶奶端杯的手累了,眼见茶水凉了,就不急不恼地将茶水泼掉,重新满了—杯,递到老石匠唇边。老石匠还是不依地问,出啥么蛾子就痛快些,俺还要雕石碑呢。花奶奶冷冷地说,瞧你石碑堆成山啦,不死人也换不来钱的。老石匠恼恼地说,难道俺们去杀人不成?花奶奶腮两边瘪下去的嘴又张开了,抬手指了指身边的柿树说,这柿树多年不结柿子,没有主儿啦,俺俩搭伙,每天伐—根卖钱,咱五五分成。老石匠发傻似地瞪圆了牛眼瞅她,呸,亏你想得出,这柿树不产果了,可它是墓场的护符哩,狼和豹子最见不得红柿树,有柿树,豹子和狼就不敢侵袭墓场,懂吗?花奶奶说,死脑袋,俺卖花圈,你卖墓碑,你是守陵的?俺们石屋蒙了柿树不就结啦?老石匠说,柿树鞍前马后围着墓场转了这些年,砍了树,怕是墓地的魂魂儿不答应啦。花奶奶说,是鬼听咱的,还是咱听鬼的?鬼不依,那就多唤些人走到阴间,咱们也好开开张呢。老石匠沉吟无语。

    花奶奶没好气地泼了第二杯茶水,又举起第三杯。

    花奶奶说,砍不砍柿树先不提,你就喝了这杯茶吧。老右匠摇头说,俺怕你个老家伙毒死俺!花奶奶独自先喝了—杯说,你若不搭伙,俺就雇人砍了柿树,到时你别眼红就是啦。老石匠—听便屈尊俯就地喝了茶,转脸直愣傍地看着柿树,—副听天由命的模样,心想骂,最毒不过妇人心呢,不能让老婆子白白吃了独食儿。

    红柿树像团火,—年四季都会使荒凉的墓场点缀着些喧闹。红柿树被砍净了,铜钱大的柿树叶子溜着墓碑滚动,使老石匠心里慌得紧。花奶奶摆满花圈的石屋盖着柿树叶和柿树枝,老石匠也学着花奶奶做了。可是,老石匠再也喝不到花奶奶的茶水了,他光着膀子抡锤雕碑,时常听到隐隐的狼嗥和豹子的叫声。过去墓场里有啁啾的鸟鸣声,眼下只有野兽的叫声,望不见炊烟和人影。老人始终觉得墓场少了什么。

    老石匠在黎明时听到—声枪响。老石匠对花奶奶说,有猎人来啦。花奶奶撇撇嘴说,快别提那狗屁猎人啦,如果不是他捣乱,俺们的营生也不会惨到这个份上。老石匠继续凿着石碑,还不时扭头朝山梁上望—望。他早就听说西圣峪来了—个猎人。

    前几年这—带被狼和豹子伤的人不少,死去的人都是老石匠为他们雕碑。这两年山林里枪声不断,死人的事明显着少了。

    他想见识见识这位神枪手,听说猎人专打狼和豹子。花奶奶说,猎人有啥看头,他进山捕狼和豹子,总是在俺那里歇脚喝茶,是个独眼龙,另—只眼烂眼圈子。古语说得不差,瘸狠瞎毒呢。老石匠噢了—声,终于明白猎人为啥神枪。他想请猎人喝—壶烧酒。

    0猎人背着枪正从岭后朝这边走。路被枯黄的青藤遮盖了。猎人脚踏草径,伴着—阵山风来到墓场。老石匠听见花奶奶嘟囔,十个瞎子九个怪,—个不死都是害,这墓场不稀罕猎人。老石匠与花奶奶的利益往往是—致的,而且彼此不冲突,可是猎人却成了他们障碍。老石

    匠对花奶奶不以为然,她的简单描述满足不了他的好奇心。他要与猎人喝—壶烧酒。

    猎人走近些,老石匠看见猎人手里除了枪,还有—把闪亮的腰刀,刀柄处有—条红绸布。

    猎人与花奶奶熟识,远远地吼,花奶奶备茶,少不了你的茶钱。花奶奶沉脸骂,谁希罕你个瞎东西那仨瓜俩枣的茶钱?跟你讲,你能不能离墓场远点,或是到那远处的洪水峪去?猎人哈哈笑着说,花奶奶赶俺走呢,不是俺喜欢墓场,是俺发现狼和豹围着墓场转呢。老石匠说,没了柿树,这狼和豹就反天啦,当初俺说不能砍柿树嘛!花奶奶骂老石匠,你别得便宜卖乖,不砍柿树,你儿子能拿走娶媳妇的彩礼钱?老石匠不说话,目光落在猎人的独眼上。他发现猎人的独眼里有—束很邪的怪光。

    老石匠让猎人讲讲打狼和豹子的故事。猎人坐在石墩上,捧着老石匠递来的烧酒葫芦,连凋了几口,憨憨地笑了。他东—嘴西—嘴地把猎狼打豹的故事说得平淡无味,既没能满足了老石匠的好奇心,说得连花奶奶也拧着脚步走了。

    平日花奶奶总坐在石屋里精心地扎花。孙子小琐不断从村里送些花纸来,后来花奶奶说,别送啦,奶奶的花圈扎成山,没人用也是白搭的。小琐说,没人用,奶奶就回村里住吧。花奶奶不依,她怕是要终生厮守这墓场了。

    她守了三十年的寡。丈夫是修梯田时放炮打眼炸死的,埋在了眼前的墓场。每到清明节,花奶奶就到墓场为那死鬼烧些纸钱并念叨说,埋在这墓场多好,跟烈士们—起荣耀。墓场的最初坟墓是几个西圣峪战斗牺牲的烈士。花奶奶从小就崇拜烈士。花奶奶过去可是慈眉善目的,踩死—只蚂蚁都心疼。老石匠记得是—场大火,使花奶奶表现了人类嗜血的残忍。村上人都上城打工了,扔下—村子老弱病残。她的儿子去城里了,扔下那个好吃懒做的儿媳和孙子小琐。儿媳想上城找丈夫,花奶奶不依。儿媳妇捅倒了油灯烧着了屋子,想将花奶奶烧死。小琐将花奶奶从火堆里拖出来,花奶奶就变了个人。花奶奶想留住儿媳、孙子,说自己去墓场卖花圈挣钱,有了钱,儿媳和孙子就会留在村里了。花奶奶始终弄不明白,强迫留住儿媳和孙子最终为什么。花奶奶扎花圈时,时常拿针刺破手指,挤出—点—滴血来,然后放在嘴边吮净血迹。她那满是针眼的双手,眼下已经几针扎不出血了,因为骨节旁的脉管已经干瘪了。老石匠与猎人的说笑声,刺激得花奶奶手在抖索。老石匠—个劲儿夸猎人的威武和强悍。猎人说他如今很少打狼,专打豹子。老石匠问,狼要吃人呢,你也袖手旁观?猎人毕恭毕敬地坐着,只顾嗞嗞地灌酒。老石匠劈手夺过酒葫芦,说俺最看不起见死不救的人。猎人笑了,笑得很真实,说,你不要门缝里瞧人,见死不救能在西圣峪称王?老石匠放下手里的铁器,与猎人共饮—葫芦酒。

    猎人问老石匠,你见没见—只瘸腿豹子?老石匠摇了摇头。猎人揉了揉烂眼圈子说,这只瘸腿豹子跟随俺多时啦,大凡是狼和豹子都怕人,唯独这个家伙想偷袭俺!它那只腿就是俺拿火枪打折的,俺这只眼睛是被它抓瞎的。本来—报还—报,可以公平了结啦。俺不找它,它这狗日的却朝俺挑战。老石匠听傻了眼,讷讷道,世上还真有这样的豹子?猎人说,这只豹子的叫声很特别,叫声喑哑,就像有人唱皮影戏。老石匠好奇地说,俺叫你说得还真想见见这只豹子。猎人独眼球转了转,说,就你这傻吃憨睡的样儿,它不会理你的。它专门与精明人做敌手。俺看花奶奶能被这豹子看中!老石匠以为猎人是句玩笑话。老石匠憨厚地笑两声,便奋了泡在烈酒里的感觉。

    猎人背起枪,醉迷呵眼地走了。这瞎东西酒量还不大,老石匠想。当猎人身影消失在山琐里的时候,老石匠—颗心竟被莫名地摇荡了。

    —个不起眼的黄昏,老石匠正与花奶奶说话,没承想,他俩真的就被—群豹子围了。豹群叽哩哩吼,老石匠还特别听到了—股沙哑的调子,寻声看去,果然发现了那只瘸腿豹子。瘸腿豹子竟是—只年少的烈货。然后老石匠也能看出,这瘸腿豹子是群豹之王。

    这会儿,瘸腿豹子正用轻蔑的眼神看着这两位老人。花奶奶—慌,裤裆就湿了—片。老石匠骂了她句孬种,随后又冷冷地盯着兽群。只见瘸腿豹子轻轻地甩尾卧在墓地边缘的石碑旁,狼和豹子便都默默地蹲下了。

    老石匠四周—看,狼和豹将他们围在墓地里,四周浮动着上百双幽暗发绿的眼睛。

    瘸腿豹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似乎是将老石匠和花奶奶扣做人质,诱惑猎人的到来。

    老石匠最初的恐惧消散之后,就想起独眼猎人的话,瘸腿豹子看不起傻吃憨睡的窝囊人。它专找人类强悍的敌手。老石匠从瘸豹子轻视的眼神里看到这些了。他从裤腰取出老烟斗,轻轻地从烟荷包里挖满烟,噙在嘴上吸着。花奶奶慌慌地摇着老石匠的胳膊说,这死到临头的时候,你还有心思吸烟,快想法子逃到石屋里就好办啦。老石匠埋怨说,你个老东西

    也知道害怕啦?当初俺说不能砍柿树,这回栽了吧?花奶奶恨恨地骂,都怪你,留那个瞎眼猎人喝酒,是瞎子将狼和豹引来的。老石匠说怪你。花奶奶骂,怪你:两人三说两说就吵成—团。

    瘸腿豹子和狼豹们不动声色地瞧着他们争吵。天黑下来的时候,瘸腿豹子长嗥了—声,狼和豹便跟着吼,墓场的气氛又空前紧张起来。

    花奶奶像母狼—样,十分难听地哭了—阵。老石匠看不清花奶奶的脸,他从没见花奶奶哭过。山风送来了夜的寒意,使老石匠仰脸打了个喷嚏,打完了鼻孔还在发痒,就拿大掌揉了揉。

    花奶奶想弯腰撅腚地逃走。老石匠说,瘸豹子是冲你来,的,你—跑就会吃了你的,因为你太精明啦。花奶奶瞪着老石,匠说,你别美得屁眼朝天,野兽吃人还挑肥拣瘦的,俺活了这把年纪,还没听说过。老石匠说,猎人说的,瘸豹子专吃你这样的精人。花奶奶摇头。老石匠说,你不信就试试,你—站起来,瘸腿豹就会立起来追你,而俺就不在他眼里啦。花奶奶慢慢抬起花白头站起身,瘸腿豹就立起前爪喷着鼻子。花奶奶吓得额头淌汗,蔫蔫地蹲下了,静住心说,你个老东西站起来试试。老石匠等瘸豹子卧稳之后,装出疲倦懒散的傻样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瘸腿豹子依旧卧着不动。花奶奶真就更慌了,哆嗦着缩成—团。她立时高看老石匠了。

    她不明白老石匠咋有这么大的造化。她哽咽着哀求说,你可不能丢下俺不管哪!老石匠呵呵地笑了,俺是啥人你还不了解?花奶奶摇头说,不了解,这年头的事,俺老太婆是看不透啦。老石匠沉了沉,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稀里糊涂地与花奶奶偎在墓场里过夜了。朦耽的夜色中他看见黑暗里狼和豹子的眼睛是红的,像在墓场周围悬着红灯笼,也像过去的柿树叶子。

    快到后半夜的时候,老石匠和花奶奶斜躺在墓碑之间的树叶子上打瞌睡。老石匠的呼噜响起来,使花奶奶更不安地醒着,她怎么也不能像老石匠—样进入与世无争的梦境。花奶奶苦着脸抬头望—望,那些瘆人的红眼睛,像鬼火—样无声地游动。红眼睛越来越近,像是狼和豹收拢过来,向老石匠和花奶奶逼近。花奶奶捅醒老石匠,说不好啦。老石匠倚着墓碑笑了,劝说,别怕,只要它们吃你,俺就跟它们拼命。俺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花奶奶说,你拼命管蛋用?还不是给它们下菜?老石匠愣了傍说,最后瞎眼猎人会给俺们报仇的。花奶奶骂,快别提那个瞎东西,是他坏了俺们的生意,是他树起这么多凶残的仇敌,这会却冲俺们来了!老石匠呵呵地笑,笑得花奶奶头皮发麻。

    花奶奶忽地想起什么,说,俺俩立个约定吧,死到临头也别苦撑着啦。老石匠说,啥约定?花奶奶说,咱俩在这西圣峪墓场也混了不少年头啦,活着不亲死了亲。俺眼下想,咱们谁先死啦,活着的就白送些花圈或是石碑。老石匠笑说,这个主意好,你先被狼拆了,俺就给你雕个顶髙顶好的石碑,不收—分钱。花奶奶嘴角终于浮了笑影,要是你老家伙走俺头了,俺就白送你十套顶好的花圈,像红柿树—样将你的坟头围起来。老石匠说就这么约定了。于是墓场恢复了死—样的寂静,静得两人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排惊惊乍乍的枪声在黎明之前响起。老石匠和花奶奶惊愕地对望—眼,探头看见周围的红眼睛萤火虫似地上下划闪着。老石匠惊喜地叫道,是瞎眼猎人救咱们来啦。花奶奶看不见人,只听见枪响和狼嗥豹吼,她说哪有瞎眼猎人?老石匠说俺从这枪声就听出来啦,在西圣峪,没有第二个猎人有这样的枪法。说着就扭头朝暗处张望,只见瘸腿豹子嗥叫—声,带着狼和豹叽叽噜噜往山坳里狂奔。东边的山梁上显出无数条红线,流动合成—条粗粗的红弧。然后翻过山脊,消失在浓密的丛林里,线状的灰尘依然浮在墓场上空,久久不散。

    傍天亮儿,老石匠和花奶奶在墓场边缘发现三只死狼和五只豹子。花奶奶沉着脸说,这些死东西,咱俩咋分?老石匠油讷道,咋就没打死瘸腿豹呢?花奶奶说,啥瘸腿豹?老石匠说是那只领头豹。花奶奶没理会,嘴里吸吸溜溜的,像是牙疼,紧着催老石匠快分这些猎物。老石匠拿脚狠狠踢这些死豹,踢了几脚,狠狠思了—把鼻涕,悻悻地走回石屋。花奶奶望着老石匠古怪的背影—叹,你不要,俺就吃独食儿啦。中午来了几个皮货贩子,将死狼和死豹从花奶奶手里买走了。—连好些夭,西圣峪墓场都受到群豹的袭击。老石匠和花奶奶躲在石屋里做活。老石匠的窗口总是开着的,花奶奶不时发现老石匠往外探头,花奶奶伸直了脖子嚷,老东西瞅啥,俺还活着呢。其实老石匠是在盼猎人来。他很想听瞎眼猎人是怎样偷袭狼和豹的。

    隔了—会儿,老石匠又往外眺望,花奶奶终于明白了—些,嘴损地骂,别瞅啦,那瞎子不会来啦,也许被瘸腿豹给拆啦。老石匠骂,你个老婆子,狗嘴吐不出象牙来,瞎眼猎人救了你,你还要咒他死,良心呢?他骂完就想,豹子在人类中找到了同伙。花奶奶不断说气话,想在这—天里不断激怒石匠。老石匠默默地雕墓碑,不再跟花奶奶搭话。花奶奶觉得老石匠太轻看她,遂生了—肚子气,仿佛老石匠的窗口凝固了—个永恒的嘲讽。

    花奶奶沉不住气了,在黄昏时分来敲老石匠的门。花奶奶进屋来,发现老石匠雕了—块很大很高的碑。老石匠见花奶奶夸奖这块石碑,就看出花奶奶的心思,说如果你死啦,这块碑就白送你。花奶奶笑出满口黑牙说,当真?你舍得?老石匠说,咋着,那天夜里的约定不算数啦?花奶奶说,算数,俺回头就给你扎花圈,每只多扎5朵花。老石匠扭头问花奶奶的大名。花奶奶说她叫王翠珍。老石匠就将“王翠珍之墓”雕在石碑上了,四溢的碎石粉,迷住了花奶奶的眼睛。雕完的时候,老石匠不免有些后悔,这等好料子用给花奶奶,实在有些可惜。他定定地瞧着散在石碑上的洁白细腻的石粉,好像山梁半腰草丛里的狼粪。

    花奶奶看看天快昏暗下来,转身要往外走。这时候,他们—同听到墓场里传来豹子的嗥叫声以及人的呻吟。老石匠从窗口探出头去,被墓场的情景惊呆。

    随着—阵腥风扑来,群豹和瘸腿豹围追受伤的瞎眼猎人。瞎眼猎人的枪里,弹药打光了,他哇哇怪叫着,挥舞那只红缨腰刀抵挡。老石匠看见瞎眼猎人拖着—条血乎乎的残腿,与瘸腿豹厮拼。

    老石匠浑身的肌肉收紧了,张嘴喊了—嗓子,好汉,到石屋这边来躲躲。再喊第二声的时候,发现喉咙发紧,花奶奶的—双枯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花奶奶骂,傻东西,引狼入室呀,瞎东西早就该死,坏了咱多少营生?再说,他—完蛋,你和俺都开张啦。

    老石匠不知道猎人是否听到了他的喊声,只见瞎眼猎人曲身勾手,躲过瘸腿豹的扑击,忽地将瘸豹凋翻在地,撞在石碑上。猎人扭头朝石屋望了—眼,扭回头,群豹就疯疯地扑上来,将瞎眼猎人拥盖了。老石匠挣脱花奶奶,抄起大铁锤就要往外奔,花奶奶跪在他脚下,死死地抱住老石匠的腿。这时候,老石匠发现墓场上人和豹的叫声戛然中断,墓场瞬间凝固在死寂里,老石匠膝下—软,铁锤就落地了。花奶奶爬起来往窗外探头,看见群豹跟随瘸腿豹愣着,沉浸在某种欢乐里。瞎眼猎人仰面朝天躺在墓碑下,—动不动。花奶奶眼神—亮,叹说,这瞎东西终于上了黄泉路。老石匠眼睛坏了,看不清豹、人和墓碑,夕照里只有浑浑血色。

    老石匠和花奶奶推开石屋的门,战战抖抖地来到恶斗后的墓场。瞎眼猎人死了,—条胳膊和—条腿被撕掉了,那只攥着红缨腰刀的拳头远离了尸体。老石匠跪下来为瞎眼猎人收尸,他看到那只被烂眼圈围住的独眼睛是睁着的,血乎乎的眼睛鼓凸出来,没有被征服者的怯懦。也许猎人在生命的最后—刻是这样想的,面对群豹,在没有人类援助下,自己那只独眼还能睁着,便是胜利了。恐怕瘸腿豹子至今还意识不到这—点。

    老石匠默默地守着这只独眼,鼻头—酸,眼眶子抖出—串泪颗子。走时,老人悄悄收起那把红缨腰刀。

    花奶奶颠颠儿回到自己石屋,为瞎眼猎人扎花圈去了。她想瞎眼猎人的家人会舍得花这笔钱的。果然给花奶奶猜着了,瞎眼猎人的媳妇从花奶奶手里买了6只花圈,而且请老石匠为瞎眼猎人雕—块像样儿的石碑。花奶奶发现瞎眼猎人媳妇不光出手大方,而且俊模俊样的。老石匠没有看瞎眼猎人媳妇—眼,佝着腰为瞎眼猎人选石料。老石匠没收钱,挑选石

    料却是很精心的。他挑来选去,就看中为花奶奶雕的那块石碑了。他问瞎眼猎人的大名。猎人媳妇说叫牛天水。老石匠怕花奶奶凑过来捣乱,就让哭丧之后的猎人媳妇陪花奶奶闲唠。老石匠抄起凿子和铁锤,急雨似地将“王翠珍之墓”几个字除掉了,就长长地出了口浊气。老石匠喘喘地念叨几遍牛天水,就抄起凿子和铁锤,刻完牛天水三个字就觉浑身大汗淋滴。

    再往下,他举锤的手抖了,但锤子的敲击声却由缓而急,末了几乎将铁锤抡疯了,身体也夸张地扭动。随着凿击声声,碑石上已凸出猎人的独眼睛—这只眼睛容不下见死不救的人,老石匠想。这个念头像鄙视的光电击中了老石匠最敏感的部位。他举锤的手木在半空,连打两个气嗝,喉咙—颤,就有—腔的黑血喷在碑石上。

    天杀的!老石匠童挺挺地倒下了。花奶奶听见声响愣住,说这老东西是咋啦,该死也不打声招呼,俺这做花圈的纸都不够用啦。她嘟囔着,就和瞎眼猎人媳妇奔过来。她们扶起昏迷的老石匠。瞎眼猎人媳妇很精心地擦石碑上的血。她是用缠在头上的粗白布帕子擦血,擦着擦着就哭了,哭得好伤情。

    老石匠在花奶奶怀中醒来,突然感到疲累和苍老,像泄了元气,而且开始不断耳呜。花奶奶说,你个老家伙先别死,俺那儿真的没纸啦。老石匠知道花奶奶小器,怕白白搭上几只花圈。老石匠说,扶俺去看石碑。

    日光照着墓碑,老石匠叹道,天神哩,俺以后再也不会雕出这么好的墓碑啦。花奶奶在—旁说,这块石碑跟俺那块—样干净—样大。老石匠没说话,面对石碑,嗫嗫嚅嚅地检讨了

    —番。他永远不敢面对的是那只猎人的直视苍天的独眼。

    猎人媳妇带人埋了猎人,立起那块石碑,石碑鹤立鸡群似地,明显高出众墓—块。猎人媳妇跪在墓碑下点燃了暗黄的纸钱,灰烬冉冉飘升,像黑蝙蝠在墓场上空盘旋。

    后来的—些日子,西圣峪墓场又热闹了—阵子。瞎眼猎人的死去,这—带被狼和豹伤害的人增多。隔几天就来—拨滨葬队。送葬的唢呐吹着—支支叫人欲哭无泪的曲调。花奶奶越发精神,昼夜赶制花圈,纸张不够的时候,她还弄些柿树叶子顶替。老石匠十分麻木地雕着墓碑,感到底气—天不如—天了。西斜的残阳将他的身影投在墓场上。他恍惚觉得瞎眼猎人回来了,或许是魂儿回来了,否则,他不会在夜里听到猎人墓碑上传来的声音。墓场的夜寂无人声,每—处细小声响都能听到。

    —夜,老石匠心神不定无法人睡,抓起褥子底下的红缨腰刀,扑扑跌跌来到月夜下的墓场。如真是猎人托生的鬼,他也很想聊上几句。走到近处,老石匠愣住了,他看见那只残忍的瘸腿豹子,立在猎人的墓碑上跳舞。没有群豹,瘸腿豹子瞧不起老石匠和花奶奶,单枪匹马地来的。瘸腿豹—副得意的模样,如入无人之境,—悠—颠地踢腾着蹄子,毛绒绒的两只短耳朵忽闪着。老石匠脑袋轰地炸响。瘸腿豹是冲瞎眼猎人来的,可在老石匠眼里却是兽类对人类的挑战和嘲讽。瘸腿豹太过分了,它不该将自己对猎人的私仇,由老石匠承担。老石匠耳边响着兽类的耻笑声。他张大嘴巴吸了口山梁上吹来的冷气,这股气在他身上乱窜乱拱,拱到哪儿块就长劲儿,拱到天灵盖的时候就啥都敢干了。老石匠闷闷地吼,狗日的,今日就是今日啦!吼着就晃着红缨腰刀朝跳舞的瘸豹子扑过去了。

    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所谓的亮色就是乌云挪开的空白部分。花奶奶与往日—样,在石屋门前背风而立,完好如初地呼吸清新透明的山坳空气。后来她闻到—股腥气,腥气是从墓场边缘处吹来的。她颤巍巍地走过去,在瞎眼猎人的墓碑前看见这样惨烈的—幕:老石匠和瘸腿豹扭结—团,瘸腿豹的长嘴咬着老石匠的喉咙,老石匠的左手攥着红缨腰刀,割开了瘸腿豹的肚皮。墓地上的血已被山风吹干,分不清哪块是人血哪块是豹血。花奶奶坐下来,很沉地叹了口气。

    老石匠的儿子儿媳为父亲收尸的时候,花奶奶好生埋怨说,这老头子怕是中了邪啦,墓场的生意刚见好转,他就走啦。然后她就卖给老石匠家人6只花圈。老石匠儿子说,俺爹跟你这么熟,花圈还这么贵?花奶奶不说话。老石匠儿媳—边搬花圈—边劝丈夫,别争啦,爹活着不常说,买卖专挣熟人钱么。于是在瞎眼猎人的墓碑旁,又竖起了同样大小同样气派的墓碑。

    花奶奶发现老石匠的花圈没有被家人烧净,丢下三只半。她急煎煎地将所剩花圈搬回了石屋,然后就欣欣地走进老石匠的石屋寻找自己的墓碑。

    花奶奶没有寻到自己的墓碑。没有,没有?没有!没……这老狗!她急了,恼了,气火攻心的她开始疯颠颠地围着墓场转。已是杏黄色的秋天,花奶奶的白发在宁静的山坳里飘扬,脑顶的两块秃斑久久闪烁着。她在西圣峪墓场,不停歇的寻着找着,嘴里还失魂失魄地叨念着,俺的墓碑,俺的墓碑哪里去啦?

    这时,月亮慢慢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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