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秧子-平原上的舞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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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马庄的媳妇嘴巴臊,羊马庄的姑娘秧歌扭得好。麦收的—个上午,尧志邦骑着自行车囬家,有幸在路上碰到了村里的秧歌队。刚下过—场饱垧雨,地面儿有点潮湿,路边黄熟的麦秆也是湿漉漉的。跳到路上的青蛙,听见锣鼓响,没命地往河沟里蹦窜。他呼啦着漂白褂子看姑娘们扭秧歌,姑娘们手里舞动的红绸子跟她们的嘴唇—样鲜艳。不知是哪家姑娘装扮成跑驴儿,颠到兴头儿上还要在路上烟遮雾罩地打个滚儿,狐狐地丢给男人们—个媚眼。

    年不年节不节的,怎么扭起了秧歌?尧志邦心里正嘀咕着,就听见身旁的孙大嫂踮着脚尖儿喊:“快看啊,过来啦!”尧志邦顺着村人的视线看去,石渣铺成的村路上,几辆小麦收割机隆隆地开了过来,带着—阵风,风被阳光晒得热烫。老头手—挥,锣鼓齐鸣,姑娘们的大秧歌就扭动起来。尧志邦明白了,是用秧歌队拦截收割机呢。年景旺哩,麦子把阳光吃掉了,就如潮湿的热气被人的身体吸掉—样。尧志邦攥车把儿的手掌潮湿了。天刚放晴,继着眼睛遥望六月的平原,阳光照耀着平坦的原野,光影像薄纱浸浸地流着。

    麦田里有人放开嗓子吆喊着:吃大饼喽——

    这声吆喝勾起尧志邦肚里的馋虫子。每年割麦时吃大饼都格外香。吆喝声时断时续,好像跟远处的熟人亲热地打着招呼。铺天盖地的麦浪呈扇状,泛着迷幻的金黄色,看在肉眼里就是银白色的了。无边的酷暑,像个雾团子,—浪—浪在平原上滚动着,失却着跳跃。土腥气和麦香从麦垄里融融漫卷开来,随那锣鼓声缓缓飘到村巷里去。

    收割机被截住了。车里有邻村的领车人;领车的小伙子把脑袋伸出来,笑着作揖:“羊马庄的大姐大嫂们,你们就把我们当个屁,放了吧!”

    孙大嫂半裸着上身,抱着吃奶的孩子喊:“车里的光脸犊子听着,今儿个,你小子的屁也是香的!”

    领车人咧咧嘴:“瞧,谁说羊马庄的娘们儿嘴巴臊?那位大嫂多会说话?”

    孙大嫂笑着说:“那你就下车吧!只要把我们村的麦子收了,不会亏待你们的!”

    —个河南口音的司机说:“光耍嘴皮子不行,你们拿啥招待我们?”

    领队的那个老头喊:“要酒,有好酒;要肉,有好肉!”

    “我们要好肉!好肉!哈哈!”领车的男人探出脑袋嚷:“你们舍得把好姑娘献出来吗?”

    孙大嫂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啊,胃口不小哇,那得先把你家伙掏出来,给我们亮亮相!”领车人吓得缩回脑袋。

    —阵哄笑之后,那个老头—抖手里的小彩旗:“姑娘们,扭起来!”于是,秧歌就重新扭动起来。跑驴儿竟然滚动在汽车前的轱辘底下。姑娘们的额头上甩着亮亮的汗珠子。姑娘的脸被红绸包裹着,红色被麦香浸着,那红色就显得有几分温柔了。孙大嫂悄悄对姑娘们说:“这帮龟儿子啥时下车,就啥时停!”

    尧志邦笑着站了—会儿,心里感叹徐家主人手腕的高明。挤在密麻麻的人群里,他竟然看见弟弟土豆牵着花色奶牛在看热闹。窝在土豆鼻洼处的—挂青鼻涕,闪闪发亮。他朝弟弟喊了两声,土豆还是没搭理哥哥。他在心里骂着:“这个傻东西!”弟弟除了呵呵的傻笑就是呆看,奶牛的犄角朝他的屁股—拱—拱。弟弟并不是—生下来就傻了的,那—年,土豆从床上摔到地炉子上,摔成脑中风,到乡卫生站抽骨髓,病好了,人却傻了。尧志邦很喜欢这个傻弟弟,同时预感到自己将来的责任。志邦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到村办啤酒厂工作了。孙大嫂曾跑到他家里提了几次亲,双方都见面了,很少有他中意的,仅有—个可心的,人家女方又退了,后来—打听,是土豆让他矮了三分。

    尧志邦往人群黾挤了—下,把目光辗转到秧歌队里二姐的脸上。二姐脸上没涂白粉和胭脂,看上去有—种自然美,眉眼挤弄着,水蛇腰—拧—拧,吸引着好多男人的目光。二姐和老爹尧满仓是去年从啤酒厂裁下来的。老爹和二姐离开土地之前,就把自家的承包田转包给广温州农民徐世昌。没有土地种了,老爹回家就给徐家打工,二姐给他们做饭,闲暇时,就在院里扎笤帚,卖些钱养家。二姐的婆家催她赶紧结婚,二姐说在尧志邦没有搞上对象之前,是不能出嫁的。尧志邦这次被啤酒厂下放回家,也将面临着给徐家打工的问题。他简直不能接受,那原是他尧家的土地啊,在自家的土地上给外乡人打工,不是耻辱那是什么?

    尧志邦不愿看下去了,想转身骑车回村却见—个舞秧歌的姑娘挤出人群朝他笑着:“志邦哥!”尧志邦先是—愣,慢慢才辨认出她是杨金铃。杨金铃跟他家的境况—样,把自家的承包田包给了温州人徐世昌,她是啤酒厂第—批裁下来的。此时的杨金铃,脸上擦了粉,像秋天庄稼地里的白霜。她的腰是粗的,肩和屁股很丰满,手指是短而厚的,是普通庄稼人所梦想的那种女人。她仰望他时,眼睛很亮,身子往前倾斜着。亮志邦笑着说:“金铃,你怎么也卷进来啦?”

    杨金铃又密又长的睫毛下透着亲热的光亮:“端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的管!你二姐没给徐家打工都来了,我还跑得了吗?”

    尧志邦叹了—声:“好哇,弄个省心!”杨金铃瞪大眼睛问:“志邦哥,你是啥打算啊?也给徐家打工?眼瞅着就割麦子啦,徐家正缺人手哩!”

    尧志邦—听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样。他倔倔地说:“我才不干呢!我想外出打工!”

    杨金铃拉住他的胳膊说:“我也干够啦!你出去带上我,好吗?”

    尧志邦—脸严峻:“外面混,哪儿那么容易?我还没想好呢!”他嘴上这样说,是想避开她。这个胖姑娘在厂里就追他,常常在他面前露出—股让人心疼的温柔气来。可他在她的身上没有—点别的什么想法。杨金铃还想跟他套近乎说:“我倒有个路子,我舅舅在县城当官!我求他试试?”尧志邦笑着说:“说好了咱俩—块儿走!”杨金铃甜甜地点头。谁知,这场景就被—旁督战的徐早蝶姑娘看见了。徐早蝶阴着脸捅了捅身旁的老头,老头把烟头拧了,狠狠地把杨金铃拽回去,还没鼻子没脸地训斥她犯贱。

    “对,让她好好扭!”尧志邦幸灾乐祸地笑着。—抬头,正好与徐早蝶的目光相碰。

    徐早蝶赶紧把目光躲闪开。她身材不很高,脸蛋儿漂亮,额头光润白净,上身挺得跟水葱似的,胸脯鼓鼓地起伏着。颀长的双腿穿着发白的牛仔裤,把屁股沟都裹出来了。怎么看她两条腿怎么像打枣的麻秆。她跟尧志邦笑—下,招招手,就朝收割机走去,她要去进行—场收割麦子的谈判。尧志邦也朝她点点头,看着她摇动的细腿,竟然不理解女人还有这般细的腿?

    徐早蝶是徐世昌的女儿,她是这个秧歌队的主宰。尧志邦记得,徐家刚刚搬到羊马庄的时候,徐早蝶还在读高中,小姑娘留着齐耳短发,走路轻盈活泼,不爱说话。可如今却成了徐家挑梁拿事的当家人,繁重的劳动竟然没有使她的腰肢变形。几年了,尧志邦记得自己只跟她说过—次话。他问她们温州人为什么要来北方种地?徐早蝶盯着他的眼睛回答,我们温州人都喜欢到外地闯的,岂止是种地?开发廊的,搞服装的,卖眼镜的,多啦!尧志邦说,背井离乡的,多远啊?徐早蝶笑出满口白牙,远吗?跟你说,在法国还有我们—个温州城呢!你们北方佬啊,就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不敢迈出家门半步!尧志邦被她给说红了脸。后来,他就不再跟这个温州姑娘说话了,觉得她跟她爹—样精明,这些南蛮子只知道挣钱,可她们的血肉压根儿就没有真正融人北方平原的生活。

    秧歌停了,收割机上的老客儿被孙大嫂几个娘们拽了下来。徐早蝶在老客面前表现着她的伶牙俐齿。尧志邦觉得眼前的—切跟自己没有多大关系,就骑车回到家,先躲在厢房里睡了—大觉。二姐扭秧歌回家做熟了午饭,老爹尧满仓和傻弟弟土豆才进的家门。土豆笑嘻嘻地将尧志邦拽醒了。午饭吃得很沉闷,老爹和二姐故意不问尧志邦酒厂倒闭的事,倒是堯志邦沉不住气了,沮丧地说:“村办企业真是他妈的靠不住!去年还火得不行,今年就完蛋啦!”满脸皱纹的尧满仓没有搭腔,他的脸色跟冻白菜—样难看,—声不吭地呆坐着,队哒着老烟斗。老人在大热天里穿着那件灰布褂子,肩、肘都破了,还穿着。二姐问:“志邦,酒厂把工资给你结清了吗?”

    “结啦!”尧志邦这才想起来,赶紧从兜里摸出六百块钱,递给二姐。二妲又推给他:“你拿着,添件好衣裳。”尧志邦摇头说:“不,姐,我的衣裳够穿的。”尧满仓没好气地说:你二姐的话,没听明白!没件衣裳,相亲时穿啥哩?”

    尧志邦马上明白了,摇头说:“我想外出闯闯!不想这么早结婚!”

    尧满仓瞪眼骂:“你小子说啥呢?你二姐都小三十儿的人啦,你不结婚,谁来料理这个家?”

    尧志邦心里有了异常凄凉的感觉。他看了看二姐,又看了看傻吃—气的弟弟土豆,不说话了。

    二姐说:爹,别难为志邦啦!他刚刚回来,心里肯定不好受。志邦年轻,想闯闯也不是坏事嘛!”

    尧满仓喝了—口散白酒,黑着老脸喊:“闯?那是吹糖人啊?城里的人都下岗了,有你的饭吃?你明天就跟着我到徐家去!”

    尧志邦拧着身子说:“不去。我不给徐家打工!”

    “为啥?徐家屈了你啦?”尧满仓说。

    尧志邦挺了挺胸脯,陷入难言的痛苦之中。他不明白老爹给徐家干活是什么心态,可他心里深深埋怨着老爹,是老爹张罗着把自家的土地承包给徐世昌的。徐世昌—家来到村里打工的时候,尧志邦还在镇上读高中。他听老爹尧满仓很神气地说,孩儿啊,割稻子的季节你就别回来了,如今村里来了—些温州打工的。爹雇佣他们!尧志邦激动地拍手说,雇工?咱家也熬成地主啦!他还听说温州打工的徐家有个漂亮女儿。尧志邦有几个秋天都没回家割稻,可他辜负了老爹,自己没考上大学,怨不得别人。如今,连村办企业都没有他落脚的地方,自家的土地也种丢了,以后的日子还有个如意吗?

    光怪老爹吗?那是大开发的年月,啤酒厂的确很挣钱。老爹在厂里清洗酒瓶子,每月都能拿到九百块钱,诱惑得尧满仓把自家的前程全押在啤酒厂里了,好像啤酒厂是他们永远的救星。跟农田打了—辈子交道的尧满仓,与村人—样,—窝蜂地往厂里钻,头—回尝到当工人的滋味。村支书崔洪生说了,他这—届村委,就是要让羊马庄城市化。村民们太拿着崔支书的鸡毛当令箭了。当时,温州的徐世昌—家搬到羊马庄里来,老老实实给村民打工。七年前,是尧满仓上赶着求人家包下土地,—包就是十五年。尧满仓是村民组长,他还动员组里其他人家也把地包了出去。转包的地价廉价到什么程度,是尧志邦难以想象的。看着徐家人在田里流汗,村民们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五年的光景过去,眼瞅着啤酒厂就快黄了,尧志邦记得老爹和村民真的后悔了。没退路了,只有恬着脸子给徐世昌打工了。尧志邦有气地看着老爹说:“爹,你给徐家打工的滋味,是那么好受吗?徐家给你啥贿赂啦?”

    “你小子放屁!”老爹闷闷地吼着。其实,这句话还真戳着壳满仓老汉心里的疼处了。老人给徐家种田也是出于无奈,他当初真的收了徐阯昌的暗钱。在签合同的节骨眼上,徐世昌偷偷给尧满仓塞了两千块钱。温州人就是他娘的精啊,徐世昌不仅现得好处,而且还在未来的日子里遥控着他,他们—旦变卦,徐世昌就拿出这个杀手锏。尧满仓开始活得不踏实了,他怕组里这几户农民识破他。那—天,徐世昌把尧满仓叫到地头叮嘱说,如果你儿子尧志邦回来,就—定把他领过来,徐家真正缺少这样的壮劳力。尧满仓见姓徐的气势,好像全村的人都归他养活似的。他面带难色地说,老徐,孩子的事得慢慢商量,你得容我个空儿。徐世昌很神气地说,这里的轻重你去掂量。然后甩着手走了。尧满仓怔怔地看着东家的背影,心里骂:狗操的,不是你当年给老子割稻子时的孙子样?徐家是从这些土地上发了财的,尧满仓想想就上火。恨归恨,他还是愿意儿子给徐家干活的,从经济上,徐世昌对这些户主还是满大方的,除了每年的承包费,工钱也是—季—结。

    尧志邦还要跟老爹犟嘴,二姐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不再跟爹争执,埋头将菜里的油汤倒进米饭碗,扒拉着把饭吃完。然后,懒懒地剔着牙,朝院子四周打量着,看见吃草的奶牛,挺了挺胸,憋粗了嗓子吼了—声。土豆嗖地—下蹿出去,直奔牛棚,给奶牛饮水去了。

    尧满仓叹声说:“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来哩!”然后勾着腰朝后院去了。尧志邦看着爹的背影,知道是说给他的。屋里只剩下二姐和尧志邦。二姐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说:“志邦,跟姐说句心里话,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二姐,我心里真的没谱呢!”尧志邦不敢看二姐善良的眼睛,“我不是厌恶农村,我不怕劳动,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兔子急了还咬—口呢,咱这人活成个啥啦?当初啤酒厂红火的时候,我也反对把地全包出去!爹就是不听!”

    二姐叹了—声说:“爹嘴上不说,心里也后悔了,你就别挤水兑他啦!志邦,你真的要走?”

    尧志邦站起身说:“走。徐家承包地多时到期,我多时回丛来!姐,你该结婚就结吧,我会给家里娶个女人来的。”

    二姐低头默默地刷锅,高粱瓤子做成的刷子在锅沿上狠狠地刮着,响声刺耳。

    杨金铃笨手笨脚地走进屋里来,把包裹放在门后。尧志邦还呼呼睡着,脖子上睡出红红的细汗。平原的早晨总是多梦的。这个麦收的早上,尧志邦做了—堆的梦,说不上是好梦还是坏梦。天不亮,他醒来过—回,是二姐在窗前抱柴禾时惊醒了他,紧接着听见老爹用鞋底刮镰刀上的泥,咝啦咝啦地响。弟弟土豆吆喝着奶牛,迈着懒散的步子走出院子,融进村街上嘈杂的人声里。他睁着眼睛,感到无所适从,就趴在炕沿儿吸了—支烟,思谋—下上城的事,就又躺下睡了个回笼觉。昨天他与杨金铃商定好,今天要到县城的土产公司打工。城里那头是杨金铃托她舅舅联系好的。杨金铃将包裹扔在锅台上,她的身子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他,粉团脸上泛起好看的霞色。她穿着鲜艳,有点俗气,但不土气。等了—会儿,尧志邦还没有醒,她就生气地喊了—声:“日头照腚啦,还不起呀?”尧志邦翻了翻身,伸了—个懒腰又不动了。

    “懒蛋!”杨金铃走过去,将热热的脸蛋儿贴近他,生气地拽了拽他的耳朵,就彻底将他拽醒了。尧志邦揉了揉干涩的眼窝,伸了—个懒腰,看见杨金铃朝他笑,就势—拢双臂抱住了她的脖子。杨金铃表面挣脱,实际往他的怀里钻。她猩红的嘴巴,狠狠地亲了他—口。慌乱中,她的上衣扣儿被扯掉了两颗,两只鼓胀的奶子欢跳出来,乳头像两粒熟透的櫻桃朝他晃,接着就顶住了他的胸脯,他有点冲动,可她的奶子又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杨金铃大张着嘴巴,将自己圆润的脸在他的脸上蹭来蹭去。尧志邦马上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把推开她说:“别闹了,我们还得赶路呢。”

    杨金铃给他叠着毯子,笑出两个酒窝广我还以为你给忘了呢!告诉你,我舅舅可是等着咱呢!”

    “这事儿多亏了你舅舅。谢谢你,金铃!”尧志邦舀了—缸子凉水,到水桶旁刷牙。杨金铃就在他旁边站着,歪着脑袋问:“你拿啥谢我?”

    尧志邦说:“等我在城里挣了钱,请你下饭馆!”

    “就下饭馆啊?喂不亲的!”杨金铃噘着嘴巴说。尧志邦对着镜子,擦洗着腮帮上的口红,说:“下饭馆,你不满意,那就买—瓶最好的化妆品给你。”杨金铃朝他斜了—眼,帮他收拾包裹。尧志邦知道她的心思,她想嫁给自己,可他不讨心娶杨金铃为妻。喝了—碗粥,就将包裹弄好了。他们准备出门时,碰上闯进院里的二姐,二姐急赤白脸地拦住他们。二姐的身子靠在门框上,脸色苍白,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什么。尧志邦以为二姐在他离开之际,心里难过,—问,才知道是弟弟土豆惹了祸。

    就在尧志邦睡回笼觉的这个时辰,土豆牵着奶牛在荒地里吃草,看见徐早蝶蹲在麦垄里撒尿,他看着稀奇,就将牛拴在—根老树上,肌在麦棵子下偷看。奶牛挣断绳索,将徐家承包田里没来得及收割的麦子偷吃了—片。徐早蝶没有发现土豆偷看她撒尿,站起身来却看见麦子被毁了,她—气之下就将奶牛牵走了。土豆上去抢牛,被徐早蝶带了—个跟头,身上爬满了灰色的蚂蚁。土豆哭着跑到村口找二姐诉屈。

    二姐正在村口卖笤帚,听说后就去徐家替弟弟赔罪,想把那头奶牛要回来。老爹许过愿,这头奶牛是要陪着她出嫁的。二姐没想到徐孕蝶是那样精明,二姐尽管没完全听懂她们温州人的夹生普通话,但是她的意思还是弄明白了。徐早蝶说牛可以牵回去,也可以不赔偿损失,但有—个条件,就是让她的弟弟尧志邦给她家打工。二姐犹豫了—下,犯了难,自己的老爹已经给徐家做活,还要逼弟弟来吗?当时她没敢替尧志邦答应,因为她知道今天弟弟就要到城里打工了。她说回家跟弟弟商量—下再给她回话,心想弟弟早上路了。谁知还真碰上了他,二姐怕尧家与徐家闹僵,就将事情说的平和—些。尧志邦放下手里的包裹,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子说,二姐,你知道,我不会给徐家打工的。二姐被他说傍了,心里着实停跳了—下,难过的表情里含着—些羞辱的意味。二姐—屁股坐在门坎上,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牛,我的奶牛啊。尧志邦十分为难地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不接二姐的话。杨金铃咬着紫色的嘴辱骂,我看徐早蝶那个騷货找挨扇啦!土豆蹦进屋里来了,二姐将满腔的怨气—古脑撒在土豆身上,她举着笤帚使劲捶打着土豆的屁股,土豆嘴巴—咧—咧地躲闪着,最后还是被打哭了。尧志邦拦住二姐的胳膊。二姐的身体伤心地颤抖,两颗硕大的泪珠慢慢地从她合起的眼缝里流下来。尧志邦说:“姐,我跟你去找徐早蝶!”他就跟着二姐走了。

    尧志邦跟在二姐的屁股后边,像个跟屁虫似的,默默地走在村巷里。村巷很静,村人都到田里割麦子去了。五黄六月不见有—丝凉风,日光把小村融化了。漂白的汗衫裹着他细细的身量,脖子被汗水湿透了,连投在地上长长的影子似乎都有汗水的痕迹,眼前荡着面粉似的热土。不知谁家的狗躲在墙根下懒懒地喘息。太阳照在他的后脑勺上,与蝉鸣吱—吱的响声杂糅起来,把尧志邦弄得心烦意乱。

    穿过打麦场,绕过那棵老榆树,就进了徐世昌的家门。这是村里老绝户赵三爷的老宅,赵三爷死后,他的侄子卖给了温州人徐世昌。他是不愿意走进这个院子的。进了院子,尧志邦看见二姐的眼睛不够使了,她四处寻找着她的奶牛。他知道奶牛在二姐心里的分量,可是前院儿没有奶牛。原先赵三爷的家尧志邦是来过的,破烂而肮脏,几乎让人难以下脚。如今被徐家人料理得干干净净,宽厚的大铁门,院里铺着水磨石地面。窗前造了—个假山石,模样很像他们老家的乌篷船,挨着假山石的地方种上了—大片竹子。竹竿很细,很密实。西厢房供着—尊佛,听老爹讲那是徐家老女人从南方普陀山上请来的,还开了光呢。徐家的厢房里常常是烟雾缭绕,香火不断。尧志邦看见佛像前插着燃了大半然后熄灭了的纤细的香棍棍。

    徐家女主人徐大妈对尧志邦姐俩笑脸相迎,将他们领到堂屋的凉快地方坐下,然后喊徐早蝶端茶出来。徐早蝶端着茶壶走进屋子,朝尧志邦—笑:“志邦哥,你来啦!”她笑得很温和,嘴角和眼角都弯着。二姐不端茶杯。尧志邦也没有喝茶,两眼盯着徐早蝶说:“听我二姐说,我家的奶牛偷吃了你家的麦子,我和二姐来跟你道歉,另外我想让二姐把牛牵回去,那是我姐的牛。”

    徐早蝶喝了—口茶,平静地说:“先别说牛,你先说你考虑好我的条件了没有?”尧志邦自己都很难说清为什么插翅高飞的心暂时收回来了。也许是考虑到不能跟徐家闹僵,老爹还在人家手下讨饭吃呢,再者帮徐家收了秋,又可以化解眼前的危机。想到这些就说:“我答应你。我不要:!:钱,干足两个月,能够抵上奶牛吃掉的麦子了吧?”

    “只要你肯留下来,工钱照付!”徐早蝶说。尧志邦说:“就两个月啊?”

    “行,我家招的都是季节工!”徐早蝶说,“农忙了就干活,冬闲放假!这个你爹最清楚。”

    尧志邦无话可说了,心想:忍两个月,还能为上城挣点盘缠。二姐对尧志邦的瞬间转变感到惊讶,对徐早蝶的和善也有了好感。她和尧志邦同时站起来,跟随徐早蝶走到后院。奶牛被拴在树桩上,灰色的树皮被拴牛绳磨出了亮光。徐早蝶将牛绳解开递到二姐的手上,二姐手颤颤地接了绳子,赌气地拍打着奶牛的屁股,走了。

    尧志邦抬脚跟着走,却被徐早蝶叫住。他扭头问:“早蝶,我下午上工,不可以吗?”

    徐早蝶隔了距离看他—阵儿,说:“你还不知道,我给你派什么活呢?”尧志邦站住,听见墙外奶牛悠长的叫声,扭头看见二姐走了老远还回头看他。二姐喊:“志邦,你跟徐姑娘多呆—会儿,回头我告诉金铃—声。”尧志邦没有回话,徐早蝶笑着喊—声:“二姐,有空儿来串门啊——”

    尧志邦跟着徐早蝶走进堂屋,看见徐大妈正在淘洗白菜,老人擀了—案的面,水在锅里煮着,她让徐早蝶瞅着锅里的水,自己将装满白菜的水桶提出去了。徐早蝶本来是想把尧志邦领进自己的工作室说话,既然母亲让她看着锅,只好在灶膛口前坐下。徐早蝶—边往灶膛里添加柴草,—边说:“志邦哥,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留你吗?”

    尧志邦摇着头说:“不知道。你别叫我哥,从现在开始,我是你家的仆人啦!”

    徐早蝶笑着说:“掏句良心话,我家是租种你们的土地,但凡是来我家打工的待遇是不错的。多少人想来,我还未必答应。只有你尧志邦是个例外啊!这—点,你比你爹有骨气。”

    尧志邦说:“人跟人不—样。你不是说过吗,北方农民就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

    徐早蝶笑了广你还记着啊?大老爷们还翻小肠哩?”尧志邦发现徐早蝶的眼里放光,自己竟有些不自在了。他提醒徐早蝶锅里的水开了,徐早蝶掀开锅盖,—股热气将她的脸裹住。尧志邦赶紧将灶膛里的柴草撤掉。徐大妈进来了,舀—缸子水倒进面盆,双手插进面盆,将面弄得咕叽咕叽响,她笑着对尧志邦说:“我们都不爱吃面食,这是我专门为你和的面。中午在这儿吃饭!给你炸丸子!”

    尧志邦摇头说:“不行,家里还有事儿呢!谢谢大妈!”徐早蝶说:“看你的样子像有事儿的,你就走吧,下午跟我到田里割麦子!”

    尧志邦问:不是拦截到了收割机吗?”

    徐早蝶嘲讽地说:“你们家的地,你就忘记啦?村北的大刀把儿地,收割机是开不进去的!”

    尧志邦愣了—下,红头涨脸地点着头。

    徐早蝶送尧志邦走出小院。尧志邦走在村街上,还在回自家的土地,他怎么就想不起那块叫大刀把儿的土地?看来自己还不如徐早蝶熟悉自家的土地。你活该听人家外乡人吆喝,活该在温州女孩徐早蝶面前丢丑。气归气,他从与徐家母女的接触里,感到了—种暖意,这让他心中充塞的屈辱感消融了不少。都说温州人勤劳,温州人肯定有他们“牛”的地方,不然怎么能够将羊马庄的“刁民”拢住?就拿徐早蝶母女来说吧,她们从不说粗话,不嘴碎,不和村妇闲话生事。徐世昌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呢?羊马庄并不肥沃的土地,怎么在他的手里就滚滚发财呢?他不由自主地对徐家以及徐家经营的土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边走边琢磨,有楞有角的腮上暴出咬紧的牙床。

    快到家门口了,杨金铃忽然从草垛后面闪出,截住了尧志邦。

    杨金铃—直等着他,她怕将脸晒黑,戴着—顶花边草帽,脑、让还是滚动着豆大的汗粒儿,她骂道:“尧志邦,你咋说变卦就变卦呢?你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儿吗,竟然怕那个洗面奶?”尧志邦知道村里的女人都管徐早蝶叫“洗面奶”,听说徐早蝶每天用洗面奶擦脸。他理屈地叹息说:“金铃,真是对不住啦!我不怕她,可我心疼二姐,二姐为这个家牺牲得够多的啦!”杨金铃撇着嘴说:“你别口口声声拿二姐打遮掩,我看你是被那个洗面奶给迷住啦!”尧志邦摇摇头说:“你瞎说什么?金铃,你先去吧,我只给徐家干上两个月,到时我去城里找你!”杨金铃不依不饶地喊:“你以为你是谁呀?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啦!”尧志邦说:“那我就干点别的嘛!”杨金铃倔倔地—拧身,眼睛红了:“你不去我去,有你后悔的那—天!”说完梧着脸颊晃晃地跑了。尧志邦无奈地看着她的后影,目送她滚圆的屁股颤索着消失,猜想她是伤心地落泪了。头顶的太阳火辣,他忙走到墙根荫凉处,摇着衣角扇风,很沉地叹了口气。

    村巷很静,间或有—丝凉风。尧志邦没有急着回家,坐在荫凉处吸烟。两只燕子飞过来,在他头顶盘旋几圈又飞走了。快响午的时候,他看见老爹和乡亲们收工了。老爹用镰刀把儿挑着—只茶壶,茶壶晃荡着,与镰刀碰撞出脆脆的声响。尧志邦赶紧站起身,接过老爹手里的茶壶和镰刀,发现老爹紫红的脸上没流汗,脸上的每—条皱纹却胀得饱满。老爹愣了愣,问他为什么没走?尧志邦—句话也没说,默默地走进院里,看见磨牙的奶牛细细地嚼着草料,就走到牛棚前,撤掉了草料槽儿,恶狠狠地说:“吃,就他妈知道吃,今天我屁也不给你吃!”

    尧志邦没有去找徐早蝶,他是跟着老爹来到麦地的。这块被称做“大刀把儿”的土地,周围被小河包围着,形状真像—个刀把儿。从小路到达麦田,要跨过那座窄窄的土辯。徐早蝶没有骗他,收割机是开不过去的。望着好大—片麦田,尧志邦半张着嘴慌了,心咚咚地往喉眼里跳。他闻到了麦香,久违了的麦香,还慌个什么呢?怕吃苦吗?尧志邦看着黄熟的麦子几乎无从下手,他嘟嚷了—句:“爹,这真是咱家的地?”老爹瞪了他—眼,点了点头。尧志邦竟然埋怨老爹过去怎么没带他来过?老爹把茶壶放在地头,拿两捆麦秸遮住茶壶说:“这是村里后补的。”儿子对自家土地的陌生,并没有引起尧满仓的不满。尧志邦能忍了这口气留下来,老人已经很知足了。要是在城里卖苦力,完全是没谱的事,只有土地才是牢抓实靠的。尽管眼下是给人家干活,可这是自家的地,把肉家的地养肥了,摄后收回来的肯定是—块肥田。

    尧志邦袖手站着,忽然觉得徐早蝶不到谁来派活?老爹告诉尧志邦说,徐家向来都是记捆儿包活,徐世昌会来验收的。尧志邦开始跟着老爹割麦。太阳邪刺过来的光芒,像是麦芒儿扎在他的脸上、手上和胳膊上,痒是痒,还有点痛感。他听到了老爹割麦的喳喳声,热乎乎的脚步声。他自己割起来的时候,就听不到老爹那边的动静了。刚下镰不大时辰,他就感到不得劲儿,手掌心里干疼,—看磨出个血泡。他从地头的书包里拿出—副线手套戴上。

    不—会儿,给徐家打工的村人纷纷赶来了。尧志邦直起身看见孙大嫂、冬瓜、草剩、立伟和孙三老汉走过土桥,跨进了麦田。孙大嫂远远地喊:“志邦,给你爹打帮手啊?”立伟从麦秸里掏出茶壶,喝着水问:“志邦,你不是跟着金铃到城里打工去了吗?”尧志邦摇了摇头说:“不去啦,跟你们—样,给徐家打工啦。”

    “志邦,你真是心甘情愿吗?”立伟问。“你不把金铃给涮了吗?”孙大嫂拢了—下头发,“人家金铃可是为你才求她舅舅的!”

    尧志邦说:“你们能忍,我为什么不能?再说,我跟早蝶说好啦,只给徐家千上两个月。”

    冬瓜说:“你不去,我可要插—杠子啦!”

    尧志邦笑着说:“你去嘛,金铃兴许没走呢。”孙大嫂瞪了冬瓜—眼说:“金铃看上的是志邦。你小子去了,金铃还不气歪了鼻子?”

    冬瓜抓着脑勺咧着嘴,嘿嘿笑了。孙大嫂悄悄走到尧志邦跟前说:“志邦,我看金铃对你有意思,大嫂啥时喝你们的喜酒啊?”

    尧志邦脸红了,轻声说:“孙嫂,我从没这么想过。”孙大嫂说:“要说金铃长得挺受看,就是屁股大点。大屁股有啥不好,能生崽儿哩!”

    尧志邦—味地背着脸说:“孙嫂,你别说啦!”立伟粗鲁地审他:“你小子早把金铃睡了吧?”开玩笑不论辈分的孙三老汉还火上浇油,咧开嘴向尧满仓道喜。尧满仓—直没有直腰,可他耳朵不背,听着大伙的话,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抬头看了看尧志邦。他想从儿子的表情上判断是否有这回事。尧志邦赶紧辟谣。他以为老爹埋怨自己不踏实干活,就不再跟别人说话,弯腰割着麦子。孙大嫂他们还在说笑,亮志邦觉得这些人并没有什么痛苦,他们似乎找到了生产队时期的快乐。土地连片转包给徐家,就像是重新组成了生产队。他记得—篇小说里说过,集体劳动就是好,能把爱情来产生。他听二姐说,立伟从啤酒厂下来就在玉米囝里跟蓉蓉有了感情,不久就结婚了。对于尧志邦来说,急于找个对象,是要把二姐从这个家庭里解脱出去。具体落实到哪个姑娘的时候,他又没有足够的精神准备,更没有当—辈子农民的想法。如果他娶了农村媳妇,就将他永远拴在了土地上。这种矛盾心情常常使他无所适从。他不是鄙视老爹这样的农民,只是觉得他们活得单调,活得艰难,再加上那些庄稼人共有的,许许多多的难肠事困扰着他,都让他心里酸—阵苦—阵的。

    黄乎乎的麦茬盖满地皮,黑色的焦土—点也看不见。尧志邦的双脚踩上去喀哧喀哧地响若。他把麦茬留高了,挨了老爹的—顿训斥。他不气不恼,趁空儿直起腰,走到地头大口地喝着茶水。这是浙江龙井名茶,是几年前的陈茶,是徐世昌包地时送给老爹的。老爹—直舍不得喝,眼看着快变质了,才从房顶的篮子里拿出来。他看见地那头的收割机跑得很欢,将金黄的麦秸扬得髙高的。他的视线被远处模糊的厂房吸引住了,他怕看见那个地方,但又不得不看。那是他曾经工作了四年的啤酒厂。酒厂原来是跟人家联营的,对方出个厂标就分钱,分大头的钱。后来因为分红的事,双方闹僵了,对方撤了。村支书崔洪生说要打自己的名牌,又闹了—年,自己的名牌没打出来,酒厂的轮子就转不动了,连本地人都不喝他们的酒了。尧志邦在厂里是干技术活的,专管配料,穿着白大褂在电脑旁走来走去,是受人尊重的角色。在那里,他觉得自己跟土地和农民离得很远,孰不知自己始终是个农民。他离开啤酒厂的上午,竟然偷偷抹了几滴眼泪。别了,即使啤酒厂还红火起来,他也不想走进去了。看见徐家在自家的土地上发了财,真让人眼红,当初他和老爹还不如死哨住土地,那样就不会出现眼下的尴尬。

    尧志邦割麦时反复看自己胳膊上的镀金手表。刚刚干了两个钟头,离收工的时间还很远,他觉得像是在田里干了—年那样漫长。他有点翻心了,像是荷—口腥热的血团在喉咙里滚着。—抬头,看见徐早蝶骑着蓝色的木兰摩托赶到地头,分给每人—根冰棍儿,尧志邦也接了冰棍儿吞吃下去,涌到嘴里的火气才被压下去了。徐早蝶是替他阿爸徐世昌给大伙记工

    的。她自己也跟着干活。她浑身的曲线都是完美的,眼睛很亮,黑黑的长发无比柔润地缠在头顶,再用宽大的草帽压住。她走到尧志邦跟前,尧志邦闻到她身上—股淡淡的香味。徐早蝶高兴地说:“志邦,我就知道你会来田里。哎,我跟你说个事儿,我弟弟和他的女朋友回来啦!”

    “你还有个弟弟?”尧志邦疑惑地说,“我好像没见过。”继续割麦,拿镰刀的手有些飘。

    徐早蝶开始割麦:“我弟弟初中没上完就经商啦。他是最先来北方的。他从我们老家往这里倒服装。”

    尧志邦这才找到徐家举家北上的理由。徐早蝶还告诉他,弟弟的女朋友是北方女孩儿。尧志邦问了—句:如果土地承包到期,你们家还回温州吗?”

    徐早蝶挺了挺胸脯,绘声绘色地说:“也许不冋去了,我们那里没有地了。我们温州农家出来的不少,乡政府管这叫外延农业。”

    尧志邦疑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到外头种地。”徐早蝶解释着,还说她家在羊马庄的收成,年底也要上报老家村委会。尧志邦心里好奇地记下了“外延农业”这个词儿。徐早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他抬起头来—看,才知道徐早蝶已经把他甩下好远。田里劳作着的女人屁股都惹眼的大,他从麦子的缝隙里看上去,觉得她们的屁股和后腰分不清楚。早蝶与北方女人不—样,干活时有个俏样儿,不时流露出—种姿态,无论多么繁重,都不失优美。当徐早蝶站直了身体,身腰确实细,肩和屁股也还丰满。尧志邦又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使他慌张地把目光挪开。

    徐早蝶看见他落后了,就回过身大声问他:“你还没回答我,晚上你到底去不去?”尧志邦愣了—下,支吾着问:“晚上?晚上怎么啦?你刚才说的话我没听见。”徐早蝶继续重复说:“我父亲说,请你晚上到我家吃饭。”尧志邦更加疑惑:“我是给你家打工的,为什么请我吃饭?”徐早蝶瞪眼说:“美的你,谁专门请你呀?我弟弟回家,请村里崔支书。父亲说让你陪陪,他还有话跟你说。”尧志邦犹豫—下说:“还是让我爹去陪吧,我跟崔支书没话可说。”徐早蝶生气地说:“怎么,我父亲就请不动你啦?那我徐早蝶能不能支使你?”尧志邦想了想说:“算我出工,我就去!”他把话说出来的时候,心里没有底气。徐早蝶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撇着嘴说:“你可够牛的,好,算你出工!农民!”尧志邦长出—口气,感到很畅快,似乎感到自己替羊马庄受到屈辱的农民扳回—局。他站在自家的土地上说话还是有底气的。

    尧志邦看见徐早蝶不再搭理他,弯着腰默默地割麦,双手挥舞得是那样的灵活,就像二姐扭秧歌—样精彩。眨眼的工夫,徐早蝶的身后就倒下—片麦子,致使孙大嫂他们有些惊奇地打量着这个温州姑娘。她这样拼命干活,是给人看呢,还是出于对自家的责任?这让他们联想起早蝶的父母给村人打工时的泼辣劲儿。他猜测着,温州的姑娘都这么能干吗?

    太阳到傍晚才蔫了,—股凉风吹来,吹出—声声悠长的吆喝,将麦秋的日子喊缓了,缓缓的还有—些温馨。不断有村人从田里钻出来,吆喝着老牛,哼着歌谣,背着沉甸甸的麦棵子,慢悠悠地上了路。尧满仓估摸还有几袋烟的工夫天才黑,就开始给割倒的麦子打捆儿,尧志邦站在老爹的身后打腰儿。尧家父子割的麦子捆完了,老爹发现腰儿打多了,就走到徐早蝶跟前,默默地捆她割倒的麦子。—天割完的麦子码成了高高的几垛。最后见数的时候,徐早蝶怕这些人的麦捆有大有小,就更改了父亲定的章程,按地块儿登记他们的成果。

    徐早蝶骑上摩托之前,还叮嘱尧志邦晚上吃饭的事。尧志邦说他记住了。徐早蝶将草帽甩到后背,浓黑的长发就披散下来,被晚风吹起,像个尾巴似的拍打着她的腰身。他目送着她消失在晚霞里。老爹喊他回家,尧志邦还愣着。待他抬腿迈步的时候,双腿像刀砍似的—软,跌坐在地头的青草棵里,像个打滚的草驴。他咧咧嘴,用手捶着双腿,揉揉两只发肿的脚。真担心下—步的日子怎么个熬法?

    “不中用的货!”老爹皱着眉头叹息—声,独自拿镰刀挑起铜嘴茶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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