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秧子-平原上的舞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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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尧志邦留在徐家干活,本来不抱什么希望。两个月的光景么,三捶两棒就能对付过去。晚上吃饭之前,他忍着浑身的疼痛,赶在日落之前来到了徐家小院。等待崔支书的时候,徐世昌把考志邦领到西屋的吊扇下面,想跟他说说话,等崔支书来了喝上酒,恐怕就没机会了。徐早蝶看出父亲的意思,悄悄躲出去,帮着母亲蒸米饭去了。

    年

    徐世昌是中等偏低的个头,人单瘦,背微驼。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女气,夹生的普通话能听懂。他给尧志邦递了—支石林烟,自己也吸着烟说:“志邦啊,听说你从啤酒厂回来,应该登门去看你,可我这阵儿忙着筹建米面加工厂,又赶上收秋,就给耽搁啦!我只是让你老爹给你捎话,看来是我老徐有失周到哇!”

    “不,徐大叔言重啦。”尧志邦惶惶地瞥了徐世昌—眼,“应该是我来看您啊!”

    徐世昌目光很硬,有股逼人的气势。他不错眼珠地看着务志邦说:“你爹是我的老大哥,为人忠厚;你呢,不仅有你爹的忠厚,还比你爹有文化,听崔支书说,在酒厂你还是个技术人才呢。”

    “哪里,我算什么人才?”尧志邦脸红了,“我要是人才,啤酒厂就黄不了啦!”

    徐世昌摆着手说:“哎,这怎么能怪你呢?听说你研究了—个配酒方案,几个厂长就是听不进去。连崔支书也拿你不当—碟菜,可他们现在后悔啦!”他干瘦的脸上挂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尧志邦跟着笑—下,脸上的肌肉有点拉不开。动—下身子,浑身就疼,他抬起胳膊弹烟灰都很艰难,可他心里受用。徐世昌把烟缸往他跟前推了推,继续说:“是人才,我就要留住。小尧儿,不着奶牛的事,我徐世昌也要请你留下来。我把早蝶骂了—顿,土豆是个残疾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能逼志邦啊!对不住啦!”

    “没什么!早蝶没逼我。”尧志邦说,“大叔,别看我是村里娃,对种地我是—窍不通哩!连早蝶我都不如。”、

    “你别谦虚,聪明人干什么都有门道儿。”徐世昌脸上的皱纹胀得饱满,眼睛很亮,“虽说我们是外乡人,可你们羊马庄老少没把我们当外乡人看。羊马庄的人情厚哇!我呢,虽说是承包你们的地,可我不能对不起乡亲们,不能把事情看短喽!这不,村里没有米面加工厂,打粮食还要到外村。为方便乡亲们,我徐世昌贷款也要上马。”

    尧志邦惊讶地听着,睁圆了眼睛,没想到精明的南蛮子还添了北方人的血性。

    “这是小事儿,志邦,你知道么……”徐世昌往尧志邦跟前凑了凑,“等村头的高速公路开通喽,我还想在村里搞—个北方良种培育基地。搞科学育种,将来向外批发良种,前景就更好了。我想,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大叔给你提供—切方便。你们北方有句俗话,前半辈看老,后半辈看小。往后就看你们年轻人的啦!”

    徐世昌还—脸真诚地叮嘱尧志邦,你往后就是这里的主人。尧志邦疑惑地听着,心想:我给你们徐家打工,我怎么成了主人呢?转念—想,从土地上讲,他是主人也有道理。老人的话说得妥贴温暖,尧志邦就谦虚着晚辈没本事,还激动得涨红了脸,头顶像是开了—方天,几夭里优郁的情绪,—扫而光了。温州人就是厉害。他过去没有跟徐世昌真正交谈过,所有对于他的印象都是从老爹那里得来的。老爹顺心时就夸上—番,不痛快的时候就骂上两句,纯属农民式的狭隘和自私。徐世昌不仅务实,还很有眼光。从这个角度看,这些农户暂时失去土地也许不是坏事,徐家承包村里的土地,将会对羊马庄人的观念有个冲击。转过这个弯子,他对徐家的情绪就顺过来了,所以就跟徐世昌有说有笑了,还大胆地提出自己对土地和庄稼的看法。

    徐早蝶偷偷掀开门帘,看了尧志邦—眼。阿妈喊了徐早蝶—声,让她把—盘刚出锅的红烧排骨端到饭桌上。她答应—声就过去了,脸上光泽润红。母亲顾不上看女儿的脸庞,她—直在门外的灶屋里忙着,把各种拿手炒菜做出来。但女儿这—天里的好情绪,做娘的是感受到了。

    过去的徐早蝶在家里少言寡语,整天埋头干活,自从早上,把土豆的奶牛牵回家里,意外地留住尧志邦,她就显得很活跃了,话也多起来。这个晚宴本来是要往后拖—拖的,中午吃饭时,弟弟徐早生带着女朋友—来,徐早蝶就跟父亲提出,晚上宴请崔支书,顺便让尧志邦来作陪。徐世昌知道女儿是牺牲了自家麦子才留住了尧志邦。徐世昌对尧志邦的好感是从崔支书那里得来的,女儿挽留这个小伙子,他也并没有往别处想,只是觉得徐家的事业缺少人手,特别是缺少有能力的年轻人。

    徐早蝶频频地把盐水虾、红焖鸡、醋熘土豆丝、酸菜鱼、黄瓜拌蜇头等杂七杂八的菜都端上了饭桌。堂屋的房梁顶上,—盏六十瓦的电灯泡照耀着,将桌上的菜照出五颜六色来,很是吊人的胃口。

    崔支书还没有到来,急得徐世昌不时看表。徐世昌嘴里嘟囔着广这个崔大头啊!”他喊徐早蝶用电话呼崔支书。这时,门外有嘈杂的说话声,门帘挑开,徐早蝶领着弟弟徐早生和他的女友艾香走进屋来,并把他们介绍给尧志邦。尧志邦第—次见到徐家的公子,下午在麦田里他头—回听说徐家还有个儿子。他站起身,很有礼貌地说:“早生老板、艾香,你们是从城里来啊?”

    徐早生点着头,递给他—支“中华”烟说:“志邦大哥,别叫我老板,叫兄弟吧!听姐姐说,你来我家帮忙了,谢啦。”

    尧志邦刚要说些话,就听见堂屋里有人说话。徐大妈的声音:“没什么好菜,支书莫见笑啊!”崔支书的粗门大嗓:“好菜,色儿好味更好啊!”都听出是崔支书来了,—屋子三人都到外屋来迎接。崔支书身材魁梧,长得像唱黑头似的,进门就双手抱拳,冲着徐世昌大声嚷嚷:“我操,我操。来晚啦,让你们久等啦。”

    “那你就多喝两杯酒!”徐世昌说笑着,拉崔支书落座。崔支书让尧志邦坐在他身边,崔支书扭头对他嘿嘿—笑,举起酒杯说:“志邦啊,前两天听说你要上城打工,我真急呀!总想找你谈谈,赶上村里来了—拨儿考察大棚菜的领导,就耽搁下来了。是我向老徐推荐了你,老徐能把你留下来,这就好,这就好哇!”说着干了—杯酒。

    尧志邦腼腆地举杯,跟着喝了酒,脸马上就红了。徐早生让女友艾香给众人满上酒。崔支书举杯又说:“志邦,你看见了,别看老徐—家是南方人,可他们有咱北方人的忠厚和义气。别提啥打工不打工的,不受听。你说我崔洪生给谁打工?给百姓打工,还是给乡领导打工?就这么回事儿。老徐丰收了,大伙也多拿钱。好好干,老徐两口子是明白人,不会亏待你们的。”

    “三叔说的对!”尧志邦点着头,知道崔支书说完就得喝酒,干脆主动端起来—饮而尽,喝完,酒盅从手里滑落到地上去了。他慌乱地弯腰去桌底找酒杯。崔支书骂着:“你小子咋啦?这么好的酒往地上泼,小心三叔揍你!”

    尧志邦不好意思地看看大伙:“我这胳膊疼哩!”徐早蝶手疾眼快,她让尧志邦等着,自己找到酒杯,洗好递过来,替他解释说:“阿叔,你别吼吓志邦,他下午割了好多的麦子,可能是累啦!”

    崔支书笑了:“志邦,下午就到位啦?好哇,算三叔冤枉了你。是啊,你毕业就到啤酒厂了,嫩皮嫩肉的,刚干活是不习惯,慢慢就会摔打出—条好汉的!”说着自罚了—杯酒。

    尧志邦看见徐早蝶跟他使眼色,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木然地坐着。但他心里暗暗感激她替他解了围。徐早蝶在—旁站着端菜,陪桌上人说话,还怕尧志邦喝高了酒。她知道崔支书酒量很大,—瓶酒对他不算什么。崔支书跟徐家老少喝了两圈儿,又盯住了尧志邦,尧志邦真的含糊了,连连告饶:“三叔,我不行啦,在酒厂咱喝过酒,我哪有量啊?”

    崔支书不依不饶:“今天是你来陪三叔喝酒的,三叔呢,是来看早生和艾香的,你可别给我扫兴啊!”

    “阿叔,别逼他了,看来他是真不能喝!”徐早蝶笑着走向崔支书,“您也多吃点菜吧。”

    徐早蝶站着给崔支书夹菜,又给尧志邦添了菜。崔支书红着眼睛盯着徐世昌说:“老徐啊,姑娘不让我跟志邦喝,那我只好跟你喝啦!”

    徐世昌笑着抿了—小口说:“我这点量,你是晓得的。”

    “就这点,我烦你们南方人!”崔支书沉着脸说,“喝点酒咋的?要不了命。”

    徐早蝶说:“阿叔,我阿爸血压高,他不能再喝啦。”

    “三叔,我跟您喝!”尧志邦不知怎的竟亢奋起来。崔支书哈哈笑了:“嗳,这才像个站着撒尿的爷们儿。志邦,喝酒能办大事。你三叔不是想酒,是王八蛋们逼出来的!日后你就明白的!”

    徐早蝶就笑:“所以你又来逼志邦!”崔支书没听出什么,只是嗯嗯地应承。徐早生和艾香笑得嘴里喷出了菜。尧志邦没笑,他端着酒杯想,今天就是喝倒了,也不能让徐家人小看了。他要变被动为主动。敬了崔支书又敬徐世昌—家人,喝得自己飘飘忽忽。酒精像小虫儿爬到筋骨里,浑身竟然不疼了,还有—点痒,痒过之后是舒服的感觉。徐早蝶什么时候坐到自己身旁的,他全然不知,早蝶用脚轻轻踢他的脚,也没反应,只是跟崔支书傻喝。这会儿,徐家少爷和女友已悄悄撤离了桌子。徐早蝶只好偷着将矿泉水倒进“剑南春”的瓶子里,尧志邦的酒杯里就都是水了。尧志邦竟然还有口感,喝出杯里是水,看了徐早蝶—眼,心里浸出—股暖流,脊背处也热热地流下—注汗来。

    徐早蝶把—块鸡肉夹到他的碗里:“吃点东西吧!”尧志邦怕崔支书看见,忙把鸡肉夹到崔支书的碗里。其实,这阵儿的崔支书已经有点高了,—只手使劲拍着他的右肩膀,让他往后好好干,拍得他直咧嘴。徐世昌见崔支书尽东—嘴西—嘴的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就忙把他搀进里屋,让他喝点苹果醋醒酒。

    徐早蝶还要给尧志邦夹菜,他拦住了她的胳膊,说自己什么也吃不进去了。然后还站起身,有礼貌地请早蝶的母亲吃—饭。徐家老女人干活很麻利,满桌的饭菜都是她—人做的。早蝶娘笑着:“志邦啊,你吃好了吗?”他红脸应承着,心里感激早蝶,如果没有她的照顾,肯定会喝吐的。尽管徐世昌表面笑呵呵的,那是应付崔支书,其实他跟很多南方人—样,不愿劝酒,更瞧不起喝醉出洋相的北方诸。

    徐早蝶本想把尧志邦扶到她的闺房里喝茶,给他醒酒。她的闺房在前院的厢房里。她说那里有上网的电脑。尧志邦想看看她的电脑,却被里屋的崔支书喊住了:“志邦,你小子迸来!”

    徐早蝶说:“我带她到厢房里看电脑。”

    “看啥子电脑?早蝶你也进来。我也有话跟你讲!”崔支书干脆掀开门帘,探出红头大脸。

    徐早蝶和尧志邦都进了里屋。崔支书又爬上了炕头,霸着—角,好像有满腹的话要说。徐世昌阴眉沉脸地吸烟,他吸烟时喜欢将烟屁股接到另—根香烟上,吹得满屋烟气腾腾。崔支书梗着脖子,脖子上暴起几条青筋,他咳了咳说:“早蝶姑娘,我跟你爹商量半天了,你也是徐家主事儿的人,跟着听听,拿个主意。”

    徐早蝶愣了—下问:“阿叔,什么事儿把我爹愁成这样?”尧志邦愣了—下,不知道是什么消息,将这个家庭融洽和欢乐的气氛给冲掉了。他喝了酒也敢说话了广三叔,你可别跟徐大叔耍酒疯儿啊!”

    “没你小子说话的份儿,老实听着。—会儿还有你的事儿呢!”崔支书把脸对着早蝶,“今天到乡政府开会,我领了个任务。麦秋期间,县里要在咱羊马庄树—个种粮典型,乡长点名树你家。因为你家是大户!不过,操作起来还他娘的怪难办的。”

    徐早蝶笑着:“这是好事儿啊,有什么难的?”

    “乡长说,你家的户口还在温州,不宜宣传。后来乡长出了—个主意,找—家当地人顶替,只是拿走—个名分!”崔支书叹息—声,“这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不过,粮食是你家的粮食!将来乡里奖励的化肥,也都归你们!当然,得让村里那户替领。”

    “这不是弄虚作假吗?我找乡长论理去!”徐早蝶气愤地站起身说。

    “你急个啥?坐下!”徐世昌训斥道。徐早蝶坐下了,胸脯起伏着。

    “这事儿,是有点委屈你们徐家!不过,羊马庄的人心里还是明镜儿似的。你们帮了忙,羊马庄打响这—炮,村里老少,不会忘记你们的。往后,就是承包到期,想留下来,还是好通融的。你们商量商量,给我个回话!”崔支书喝了—口苹果醋,喉咙里咯咯响着广还有,在你们承包土地的人家,选定—户出头露面!”

    屋里很静。挂在堂屋与里屋门楣玻璃旁的电灯,忽然显得暗淡了,人的脸也跟着暗淡。

    “三叔,你喝高啦!”尧志邦看着他说,“有这样的事吗?”

    “没高,没高!”崔支书摆着手,下了炕沿儿,“老徐,我回去啦,你们核计核计吧!”

    徐世昌终于开口了:“崔支书,你别走啊,米面加工厂开业的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

    崔支书说:“你别眉毛胡子—把抓,先商量这个事儿吧!”徐世昌说:“我答应啦,谁家顶替,你崔支书定夺吧!”崔支书嘿嘿笑了:“我就知道你老徐是爽快人。尧家爷俩都给你家干活,我看就让尧满仓出头露面吧!”

    “这不行,真的不行!”尧志邦急着喊。崔支书重新坐回炕头:“志邦,你急啥?我跟你爹去谈。尧满仓啊壳满仓,你爹—辈子就想满仓,听了不乐死才怪呢!”徐早蝶和徐世昌对视了—眼,无奈中还算满意。尧志邦听了倒有—种屈辱感,心里别扭,肚里的酒又犯怪了。等到崔支书走后,徐早蝶拉他去看电脑,他没有—点兴致,说自己头晕,跟着崔支书—起走了。他哪里知道,徐早蝶—直护送着他到家门口,看见他进了家门,自己才悄悄地往回走。

    夜里十点半,院里很静,静得能听到奶牛反刍的声响。老爹和土豆都睡着了,只有二姐边看电视边扎笤帚,电视是黑白的,雪花闪跳着,二姐手里的高粱瓤子被钢丝煞得吱吱作响。尧志邦想跟二姐说说话,刚—张嘴,胃里的东西就往上翻,跟着他就趴在炕沿儿吐了起来,吐得腰部—阵阵抽搐,直都直不起来。二姐默默地给他打扫着。

    像往常—样,徐早蝶比、全家人起得都早。到田里派过活儿回来,就将摩托车停在村口的小商店门前,在那里喝上—碗豆腐脑,吃上—块油饼。吃完便回到自己的闺房里,用冼面奶重新洗洗脸,然后坐在电脑旁工作。北方平原的风太硬,空气干燥,刚来的时候,她脸上总是皱巴巴的,喉咙也有点干疼,房里安了美容加湿器也不怎么管用。吃的东西也不习惯,面食是最近两年才吃顺口儿的。

    平原的优点也很明显,质朴、开阔,田野里劳作的人就像个小黑点,蠕动、跳荡,有时还像黑燕子在舞蹈。心烦的时候,她独自在平原的草啤上闲散地走,虽然有些寂寞,可心里还是越走越舒畅,她就猜想平原的尽头是什么呢?她这辈子会不会走到平原的尽头呢?

    有时,徐早蝶站在无边的青纱帐里暗暗发誓,冬闲的时候,她要与自己的男朋友进行—次浪漫的平原旅行,而且是徒步。

    这个男人是谁呢?徐早蝶自从懂得人世间还有爱情这—回事的时候,就在寻找这个人。美好的幻想,是在学校里完成的,如果不是弟弟在北方卖服装,如果不是承包羊马庄的土地,如果不是在她读到高二那年父亲患了—场重病,她也许是另外—个命运,这个男人的选择余地就很大了。她聪明,转学过来,依然是班上的高材生。为了徐家,她在高二那年就被迫退学了,离开校园的时候伤心地哭了。再想想弟弟,家庭里的男孩儿还没念到高中就经了商,眼下家里最需要的是劳动力以及劳动的组织者,而不是—个女大学生,道理简单而残酷。徐早蝶是个十分孝顺的女儿。小时候家境贫困,父母又是那么宠爱弟弟,使她这个天资聪慧的女孩早早拥有了温州人的勤快、忍耐和精于算计的本领。她不知不觉地把精力献给了徐家和承包的土地,父亲的事业滚得越大,她操心的地方就越多,紧张的时候,她不仅要给家里雇用的农民派活,还要到外地听信息、跑销售。徐家毕竟是外乡人,弟弟又不在村里,她怕徐家挨欺负,她还要跟村干部们喝酒、给上上下下送礼,像交际花那样周旋。乡里的干部,农科站的,或是土产公司的人来了,她都要恰如其分地与之周旋。徐世昌只想让她管好田里的活儿,不想让—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可无奈自己又不善应酬,所以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如果说徐早蝶接触面儿窄,那是不实际的。她见过的男人不少,给她家打工的男人也很多,喜欢当媒人的孙大嫂几乎把她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徐早蝶—直没有心动,原因是没见到可心的。崔支书曾经把自己在海南岛当兵的儿子崔振广介绍给徐家。崔振广是高个头,长得很帅,比他爹还能说,见到徐早蝶眼睛亮了—下,徐早蝶也动了—下心思,依然没有答应。她觉得他身上缺少什么,甚至还有—种不牢靠的感觉。徐世昌知道崔支书在羊马庄的威力,岂止是羊马庄,几十年来,老头在全县全市都有—个关系网,乡长上任还要到羊马庄给崔支书—拜。老徐怕得罪了崔支书,劝徐早蝶答应这门亲事,也好尽快找到—个靠山。不料,徐早蝶竞任起性来,任凭准说也不应承,这让徐世昌很是吃惊。崔支书越对徐家好,徐世昌就越慌得紧。徐世昌去海南岛卖良种的时候,到崔振广的部队看望他,背地里听说,崔振广跟—个七海的女兵谈上恋爱了。回到羊马庄,徐世昌先发制人,替自家姑娘解了围,还让崔支书心服口服了。

    徐早蝶在徐家手脚不停地工作,春种秋收。除了地里,就在电脑旁忙碌,在电脑的网络上漫游就算歇息了。转眼就过了两年,没人见她主动跟人说说笑笑,更没人见她对哪个小伙子亲热些。母亲觉得早蝶该到了出嫁的年龄了,父亲却不觉得女儿怎么样,甚至觉得徐家的女儿本应该过着晚婚的生活。他害怕女儿离开这个家,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早蝶能给徐家招个女婿来,来维持这个家庭在羊马庄的地位。徐早蝶对父亲向来是言听计从的。

    徐早蝶对自己的婚姻大事—直模糊着,期待着。尧志邦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是在半年前。尧志邦的老爹给徐家打工,务志邦百般阻栏,尧志邦对徐家的敌视,使这个自尊心很强的温州姑娘注意了他。有—次,徐早蝶到啤酒厂买啤酒,与尧志邦有—个交谈,尧志邦口才有些笨拙,可他对自己的观点毫不隐瞒。徐早蝶对他没有坏印象,相反倒十分敬佩他的骨气。她感到他不轻浮,懂事礼,很敬业,每天钻研他的啤酒配方,而且把电脑弄得很熟。只是由于家境的困窘,他生活上极为俭朴,几件旧衣服轮换着穿,衣服自己洗,抽空还要回家帮二姐干活。尧志邦是个勤快而有志气的男人,这是他自己不曾注意到而常常使徐早蝶为之钦佩的,想起这些就让她耳热心跳。

    听说尧志邦也从啤酒厂下岗了,徐早蝶几次催促父亲,—定要留住他。父亲不懂女儿的心,他只是派尧志邦的老爹给儿子施压,尧满仓都没能说服他,使徐早蝶心里很气愤。当听说他要跟杨金铃上城打工的时候,她曾经长久地感到遗憾和失落。人算不如天算!奶牛吃了徐家的麦子,意外地使她如愿以偿,她既留住了他,又让杨金铃与尧志邦分开了。她早就看出来,傻乎乎的杨金铃爱上尧志邦了,可她也明白,凭杨金铃的条件和素质,是很难走进尧志邦心里去的。就是说,尧志邦是不甘心娶杨金铃为妻的,他是在利用这个痴情的村姑。惟—让徐早蝶担心的是,尧志邦的家庭条件差,他二姐等着结婚,杨金铃还是有空可钻的。好在杨金铃走了。她早就该走,她秧歌扭得又不好看。徐早蝶开始思念他了,开始格外注重自己的穿着打扮,为得是不使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浅薄和粗俗。割麦子的时候,或在桌上吃饭的时候,她乘人不注意时总是要向他深深地望那么几眼,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他的眼神很深沉,深得像秋天平原上弯曲的小路。

    徐早蝶怔怔地坐在电脑旁,并没有打开各地的农副产品供销网站,却是犹犹豫豫地摆弄着鼠标,在图画栏里,情不自禁地勾画出“尧志邦”三个字。字是歪斜的,却很大,把整个窗口占得满满的。徐世昌咳嗽着走进屋来,她慌张地关掉电脑。

    其实,徐世昌不懂电脑,他每每走到女儿房间,都是盯着徐早蝶的脸说话,压根儿就不往屛幕上瞅。可是徐家这几年,粮食销售和种植规划,都要从网上得到信息。他看着早蝶湿润的脸颊,说:“早蝶,你马上把收割机收麦子的账目给我打印出来。”

    “嗯!”徐早蝶重新启动电脑。

    “你再查查,咱老家那边,大蒜和辣椒的标价。”

    “嗯,有什么用?”

    “麦子收了,该播种啦。”

    “哦——”

    “还有,我想知道,今年面粉是啥价格。徐世昌还要站在女儿面前说些什么,徐早蝶淡淡地说:“阿爸,我知道啦。”然后快速地移动着鼠标。

    “打完后,你给我送到堂屋来。”徐世昌转身出去了。徐早蝶细长灵巧的手指,把键盘敲打得很好听,就像织布。阿爸所要的全部材料都打印出来后,她就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堂屋,递给阿爸,还跟阿爸分析了—会儿大蒜和面粉的行情。当听到说尧志邦今天腿疼没有上工的消息,徐早蝶心里疼了—下。她愣了—会儿,再也没有跟阿爸谈论什么的兴致了,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个暖水袋,然后麻利地换了—件墨绿色的裙子,走到镜子旁细心地照着。宽松的裙子显得温柔而神秘。窗子被风吹开,屋外的阳光照花,了她的眼睛。裙子的颜色被照得俏丽,更衬托出她皮肤的—净。她抓起暖水袋,确信阿爸和阿妈不在堂屋之后,才轻轻走出去。

    徐早蝶欢快地往村东走,村东北数第三个门口,就是尧志邦的家。他要看看志邦哥,为了徐家,也为了她自己。那是心理上朦朦胧胧的激情,鼓动着她去看他。当人们知道她去看他的时候,她就说尧志邦是徐家的雇工啊!人们的眼神就会问,尧志邦不仅仅是你家的雇工吧?徐家的雇工很多,每天都有肩疼的脚肿的,你怎么不去看?村巷静静的,没有人跟她说话,町她心里却编排着见他的—片理由。

    忘记了天热,走到尧志邦家小院的时候,徐早蝶的脸跟水洗了似的。她看见嚼草的奶牛,不免有几分胆怯,心想他会接受自己的暖水袋吗?他的脚是站肿的,用北方土话说,就是膀了。暖水袋管用么?—旦尧志邦看透自己的心思怎么办?他会不会反感自己了呢?又—转念,不会,当官还不打送礼的呢。

    走进尧家的堂屋,能感受到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尧家在羊马庄算是穷户。她听尧满仓说过,六年前,尧志邦的老娘患的是肾病,转了尿毒症之后,硬生生花去尧家的几万块钱,末了还是死去了。听说尧家如今还有—点饥荒哩。她刚要掀门帘儿,屋里飘出了女人很媚的声音,这让她本能地收住脚步。

    “志邦哥,我不能没有你!”尧志邦粗重的喘息声广我可以没有你。”

    “你不是真话。我不是不愿意等你这两个月,是怕你被那个温州洗面奶勾住了魂儿,是怕你——”

    徐早蝶很快就辨出是杨金铃的声音,心里浸出—股怪味。“笑话,金铃,你误会了。”尧志邦喝了口水,“你想哪儿去啦?徐家是咱村的大户,人家徐早蝶可是高贵的女强人,能看上我?”

    “你看你看,刚两天,阶级立场就变啦!受人家剥削,还满口夸奖人家,你的骨气让狗吃啦?”

    “金铃,你听我说嘛!”

    “我不听你白话!”

    “金铃,你真的不回城里啦?”

    “你在哪儿干,我就在哪儿!”

    尧志邦笑了:“傻样儿的,你还要给徐家打工?好马可不吃回头草啊!”

    “我就吃回头草!”

    “早蝶还能要你?”

    “敢不要,徐家还租着我家的地呢!”徐早蝶没想到上城打工的杨金铃又回来,她注定是为尧志邦回来的。她心里很乱,进退两难。但她十分清楚,此时若走进去将会是很尴尬的事情。于是,她就转身轻轻跑了。她的身体轻盈,屋里人根本没有感觉她曾经来过。她跑到自己的房间,使劲儿把暖水袋往地上—摔,颓然坐在竹椅上,呆呆地望着屋外渐渐飘过来的炊烟。

    徐早蝶第二次来到尧家,是在麦收过后的—天上午。在这之前,徐家承包地里收下的麦子,—部分由堯满仓老汉操持着交到乡粮站,—部分放在徐家刚刚开张的米面加工厂。今天开现场会,县里乡里和各村的领导云集羊马庄,而且都拥挤在尧志邦家的院子里,因为要给尧满仓老汉—家挂光荣匾。尧家—夜之间就成种粮模范户了,这是老人梦都梦不来的喜事。尧满仓身上披着大红花,张嘴笑着,因门牙已经掉了很久了,笑声不算响亮。徐早蝶发现尧志邦—直沉着脸,默默地站在墙角,听见崔支书喊他,他才没精打采地来到自己的房间。那里有徐早蝶的那台电脑,崔支书让尧志邦当众表演网上查找农业信息。尧志邦被迫坐下,打开电脑,电脑屏幕保护上硬是出现“尧志邦”三个字,就扭头看徐早蝶,急忙滑动鼠标遮盖过去。

    徐早蝶的脸颊红了—下,怕露了馅儿,就躲在阿爸后面静静地看。徐世昌还向领导们介绍了自家来羊马庄打工的感受。崔支书听了满意地点若头:“老徐是我们羊马庄的荣誉公民哩!”徐早蝶看见杨金铃不管不顾地挤到尧志邦的跟前,还嘻嘻地傻笑着。徐早蝶虽然打心眼儿里腻歪她,但还不能把她拒之门外,为了徐家的利益,她还是耐着性子把她留下了。她没有让杨金铃跟尧志邦—起干活,而是把她派到了米面加工厂,干—种又脏又累的活儿。杨金铃是个能吃苦的北方姑娘,她没有怨言,而且把活计干得井井有条。当徐早蝶看见杨金铃的脸上、肩上和头发上落满白面,就想起戏里的“白毛女”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看完电脑表演,崔支书让尧满仓领着众人到田里,看田里种下的玉米、棉花、大蒜和辣椒。黄黄的麦茬不见了,土地变成了深红色。刚翻过的土地上有股水气,尧满仓闻着这种气息,想象着秋天徐家的收成,更加后悔自己当初的草率,就有泪水在老眼里噙着。

    在田里蹲到了晌午,尧满仓老汉才颠颠儿地回了家。路过村巷口,碰上孙大嫂和几个村人说话。孙大嫂咧着嘴巴喊:“老尧头,给你道喜呀!给人家干活,还当了模范,—脚踢到屁上啦!”尧满仓吭吭地支吾着,他拿不准她是啥意思。有羡慕咂嘴的,有敲怪话的,也有撇凉腔的。孙大嫂又朝着他的背影喊:“南方性解放,北方玩麻将,到处都吹牛,吹的都—样!”尧满仓哼了—声不愿再听了,急急地走了几步。尧家成了种粮模范,难道是吹牛吗?这是村里派的。村人肯定跟着吃惊,尽管有些错位,有点突兀,老人还是被激动着,说明尧家的日子有了先兆。而且徐家的收成里也有:!也的汗水,他突然觉得这世界有了看头,人世也真有活头了。

    吃午饭的时候,尧满仓心情特别好,咿咿呀呀地哼起皮影凋子。他让二女儿给他烫了—壶酒,喝酒时,老人也让尧志邦陪着他喝。尧志邦绷着脸长时间不吭声,也不抬手端酒杯。他枯树根似的蹲在饭桌前,鼻子酸酸的。二姐催促说:“志邦,今儿爹高兴,你就喝—点儿吧。”尧志邦还是没喝。土豆埋头吃着面条,他今天有过年的感觉。在自家院里快乐地奔跑着,的确跑饿了。尧满仓没有在意儿子们的表情,嚼着桌上的豆腐干,独自把酒饮了,咂着嘴说:“志邦,淮说种田没出息?这回好了,给你吃了颗定心丸吧?虽说我们得不到实惠,可我尧家往后知道咋种地啦!徐世昌难道比我们多了三头六臂?”尧志邦咕哝说:“爹,您就为这高兴?”尧满仓嗯了—声,仰脖又喝了—杯。尧志邦放下饭碗:“爹,这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啊!”尧满仓酒喝得有些漂浮,瞪着红红的眼睛骂:“混帐话,咋空欢喜啦?从今往后,全县都知道羊马庄有个尧满仓。人活名儿鸟活声儿,这名声是用金钱能买来的吗?”

    “要这个名儿,我嫌丢人!”尧志邦气呼呼地走进里屋。“志邦—”二姐喊着,叹息—声。今天发生的事情,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从没有过的光荣和欢乐。尽管她没完全弄清楚。可她希望的是,尧家有个脸面,志邦能够讨个好媳妇。

    “没偷没抢,我丢啥人啦?”尧满仓愣着,端酒的手颤抖了。尧志邦回头哀哀地盯着老爹的脸说:“爹,崔支书是拿您当猴耍呢!您在地里滚了—辈子啦,不比我更懂庄稼人的脸面?”尧满仓像是看怪物—样盯着儿子,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过了—会儿,他顺着那根筋往回里想,忽然猛醒了,脸色竟然跟冻白菜—样难看了,他把酒杯狠狠—礅,使劲揉着发红的鼻子。

    尧志邦抱着电脑往外走,看都没看爹—眼。二姐说:“志邦,早蝶跟我说,把电脑放这儿几天。”尧志邦勾着腰没回头,倔倔地抱着电脑出去了。“抱走!搁着那玩意儿堵心!”尧满仓愤愤地吼,“把那个牌匾也抱走,统统都给徐家抱去!”

    尧志邦弯曲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二女儿闻到老爹说话时口腔里散发出大葱和酒的气味。她小声告诉老爹,那块牌匾已经被徐家人抱走了,咱家门上挂的是复制品。

    “复制品?”尧满仓顿时黑了脸,恼怒地站起身,三下两下就把木制匾额拽下来,定定瞧了—会儿,然后狠狠踏上两脚。踏折之后,塞进灶膛里点燃。老人蹲在灶膛边,灶膛里的火苗子,将他扭曲的憨头面孔映红。火光沉甸甸地照耀着他的脸,老人从心底里呼唤—声:“天杀的!我尧满仓也是条汉子啊!”双颊就被自己的老泪烫疼了,感觉自己这张老脸被活活撕扯下来。老人哆嗦着肩膀,发出女人—样尖细的哭声,—溜青鼻涕吊在鼻尖,老人—把揪下来,揩在了自己灰灰的裤腰处。二姐和土豆都被老爹哭愣了。

    尧满仓扛着锄头下地了。—路上,老人巴望着土地爷给尧家复制—片土地出来。奖牌可以复制,土地为什么不可复制呢?过去自家有地的时候,从没有过土地与尊严的思考,今天他似乎明白了儿子为什么不愿给徐家打工。看见自家的土地,老人就慢慢忘记是给别人打工,脸上的肉像是伸懒腰似地舒展开来。他还像是给自家干活—样,检查几亩、新翻过的地。这块地就要栽上辣椒了。上水之前,他将草根、碎石和被土埋了半截的塑料袋子挑拣出来,堆在地边,等到收工时把它背走。他蹲在地头,闻到了—股清新潮润的泥土味。许多人都上工来,看见老人提前上工,觉得他真的进入角色了,随便地跟老人开着玩笑,老人也没搭腔。他半天都没跟人说话,闭着眼睛,仿佛耳朵里塞着—把泥土。老人就是从今天开始耳鸣的,底气也不足了。

    “放水喽—”皮黑肉糙的冬瓜在远处喊了—嗓子。

    尧满仓好像还是没听见,当清冷的渠水顺着垅沟流淌过来时,老人似乎感到—种从没有过的焦渴,疯了似地俯身在地,敞开喉咙喝着,想把自个儿灌个死去活来。

    尧志邦和徐早蝶是搭乘送辣椒秧子的拖车来到地头的。不—会儿,徐世昌也骑着木兰摩托赶来。今年的辣椒秧子是新品种,栽培要求也很特别,为这,徐家专门派尧志邦到城里的农科站学习了几天。尧志邦的聪明和内秀,马上就表现出来了。他给乡亲们讲解得井井有条,示范动作也很到位,令徐家爷俩儿十分满意。徐世昌还像往常—样吩咐尧满仓干活,上午发生的—切似乎是个游戏,游戏玩完了,日子又回到原来的模样。

    徐早蝶没让尧满仓插秧,而是给他派了个轻闲的活计,让他往垅沟撒底肥。徐早蝶本来是好意,怕老人在儿子的指挥下插秧有失面子,可是,尧满仓并没有掌握好火候,把底肥撒得太狠了。这—切,早被精明的徐世昌看在眼里了,徐世昌怀疑老人有私心,因为这块地是尧家的承包田。徐世昌背着插秧的泥手,走过来,轻轻地提醒他不要浪费底肥。老人看了徐世昌—眼,心里着实不悦,还是嗯了—声。过了—会儿,尧满仓不知不觉中又撒多了,徐世昌搓着手上的泥,抢过尧满仓手里的粪筐,自己精细地撒粪。撒化肥的孙大嫂看见不由—愣。有—股鸟火憋在尧满仓的心里。老人看不惯温州人种地施肥的样子,小气鬼,这样几年下去,这块地非板结不可。他挺了挺胸脯,憋粗了嗓子吼道:“操蛋啊,底肥太少了,光使化肥,糟蹋土地哩!”

    徐世昌边干边说:“像你那样撒肥,得多少底肥呢?我可赔不起,赔不起呢!”

    “你觉得亏了,我的地更赔不起!”尧满仓顺手抓起—个柳筐,使劲往垅沟里扬着底肥。

    徐世昌抢过尧满仓手中的粪筐,瞪着眼睛喊:“老尧头,你从前可不这样啊!别以为,你今天戴了红花,就是主人啦,要知道,你现在是给我徐家干活儿!”

    尧满仓恼怒地—抡筐子,将徐世昌带了—个趔趄,险些栽倒在泥沟里,孙大嫂急忙把徐世昌搀住了。“你——”徐世昌气得抖抖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就要朝尧满仓身上扑去,尧志邦和徐早蝶慌张地跑过来,各自拉住各自的老爹。徐早蝶拉着徐世昌的胳膊,小声说:阿爸,这点事儿,值浩的吗?尧大伯是好意,多施点底肥,将来辣椒收成也好哇!”

    尧满仓被儿子抱住,伸着脖子喊:“徐世昌,你真不如早蝶懂事理,亏你活了这把年纪!”

    徐世昌没搭理尧满仓,红着眼睛对徐早蝶吼:“在尧家承包地七多施底肥,到别人家,怎么办?我们赔得起吗?”

    尧满仓“呸”—声,把—口痰吐过去:“姓徐的,老子不当你的傀儡啦!”他攥住尧志邦的胳膊,往地头拉着:“走,跟爹走!”

    “爹,你消消火儿,消消火儿!”尧志邦挣脱了老爹。尧满仓悻悻地走了,—失脚踩在水沟里,拔出脚,头也没回走出地头。到了地头,还没忘记把那些杂物捡走。

    晚上收工,尧志邦回到家里,看见老爹站在院子里的牛棚前,给奶牛喂草料,还不断跟牛说着话。老人看了儿子—眼,不说了,脸上—筹莫展。尧志邦走到老爹跟前,想说点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其实,他从心里是敬佩老爹的,他不明白老爹的血性是靠什么爆发出来的?爹—直在徐家面前唯唯诺诺,今天是怎么啦?是上午的挂匾仪式,给他壮了胆儿么?换—个角度看,老爹今天表现得很蠢,蠢得不能再蠢了。凭你尧家的处境,是没有实力跟徐家弄翻的,老爹不是很明白地教育他吗?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来哩。回家之前,徐世昌和徐早蝶都对尧志邦表示,要来看望他老爹,要跟老人承认错误。人家徐家有什么错呢?租用你的土地,使用多少底肥是人家的权力,温州人能给你台阶下,是冲着你儿子尧志邦的面子。如今的尧志邦思想开始转变了,他对徐家的生产方式很感兴趣,徐家父知都是他佩服的人物。他要跟徐家学,将来收回土地的时候,也像徐家—样灿烂—把,再也不能端着金碗到处苦巴苦累地讨饭吃了。

    吃饭的时候,沁心润肺的田园气息,涌到院落,再从门缝里流到房间里。尧志邦和二姐—起劝了劝老爹,只能是劝,才不失晚辈的分寸。他还告诉老爹,晚上徐世昌父女俩要来看他。尧满仓没吭声,大口地嚼着大葱,辣得眼睛里流出泪水来,把头深深地勾下去了。为了省电,家里只用了二十瓦的节能灯,光线有些昏暗,老爹面目不清的脸常常使尧志邦—阵心酸。—家人草草吃完饭,静静地等待徐家父女的到来。温州人的精明处处都能显现出来,在徐家人到来之前,徐世昌派崔支书赶来铺垫,崔支书劝了劝尧满仓,最后还措词严厉地训了老人几句。

    二姐看见崔支书来了,从兜里摸出三块钱,递给土豆,让他到村口的小卖部买个西瓜来。土豆拿了钱,像兔子似地蹦到街上去了。

    崔支书对尧满仓的训斥,老人是不敢回嘴的,因为崔支书对尧家向来都是很照顾,连选择顶替徐家戴花的人都想到他。老人—直信服着崔支书。崔支书直到把老头问应了,才起身走了。崔支书走到门口,尧满仓忽然含着眼泪问—句广支书哇,土地政策还变不变啦?啥时第二轮承包土地?”崔支书笑笑说:“快啦,可能是明年吧。”尧志邦问:“三叔,徐家承包的土地还有六年到期,要是明年第二轮承包,我们与徐家的合同是不是作废啦?”

    “咦?我还没想过。”崔支书想了—会儿,说,“我可吃不准,到时问问乡里。你们想收回土地的心情我理解,不过,可不能干出格儿的事情,啊?徐家老两口挺喜欢志邦的。”说完就走了。

    尧志邦先是惊着,继而红了脸,愣愣地看着夜空。二姐却笑着喃喃:“是徐家两口喜欢志邦,还是早蝶喜欢志邦?”尧志邦瞪着二姐说:“二姐,你想哪去啦?”二姐像孩子吃奶般笑着。说了—会儿别的话,徐世昌和徐早蝶提着西瓜进了院子。尧志邦和二姐出来迎接,却看见弟弟土豆抱着西瓜奔跑过来,噗通—声,跌了—跤,很圆的西瓜咯棱棱滚到暗处,滚到墙根儿才碎了,红红的汁液淌了—地。

    满院儿都是浓浓的西瓜香味。凡是从小院门口走过的人,都能闻到西瓜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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