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秧子-平原上的舞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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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接—日地过着,不给人留——点空隙。晴天—身汗、雨天—身泥地打发着无穷无尽的日子。羊马庄的人们还没弄清哪—场是秋雨,就迎来了冬日的首场大雪。其实,大秋过后,播种完冬小麦,徐早蝶就想松上—口气,抽出—些时间,想跟务志邦—起到城里的农校进修。学到腊月,两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次平原徒步旅行。没有比这个旅行更让她激动的事了。她扳着手指算计着,什么时候跟尧志邦摊牌更合适呢?

    这是需要勇气的。徐早蝶在爱情的追求上不像梦金铃。杨金铃对尧志邦的大胆进攻,引起了尧志邦的反感,也为自己提供了足够的教训。她很聪明,没有足够的把握,没有温馨的环境,决不能把那个字轻易说出口来。在尧志邦给徐家打工满两个月之际,她终于说出了那个字,用—个温州女孩的特有魅力挽留了他。

    尽管阿爸与尧满仓有过那—次不偷快,但这并没能影响尧志邦的情绪。她凭借姑娘的敏感,感觉他对徐家是有信心的,不然,他怎么会熬过无数不眠之夜,给徐家明年的种植格局设计方案呢?他在徐家锻炼自己,看来他在土地上是有想法的。对尧志邦改造农田的意见,徐世昌是持否定态度的。因为这样会花掉很多的钱。徐家刚刚投资了米面加工厂,儿子在城里给贷了—点款。徐家不能在羊马庄陷得太深,不然就很被动。因为徐世昌已经从崔支书嘴里听到第二轮土地承包的消息。尧志邦被兜头泼了—盆冷水,热情受到打击。这

    样可能造成尧志邦与阿爸之间的矛盾,虽说,尧志邦没公开说什么,可徐早蝶心里担忧,尧志邦开始考虑离开徐家。其实,在大秋收秋之际,尧志邦就动过离开徐家的念头,他怕早蝶受累,才迟迟不肯走的。

    徐早蝶心里十分清楚,尧志邦等待着跟她到城里的农校进修。她在没跟他说明之前,必须要说通阿爸,不能再犹豫了。

    冬雪使农家的日子缺颜少色的,风将雪地上的鸡毛和草屑吹得团团打转。徐世昌勾着腰清扫院里的雪,徐早蝶故意把厢房里的香灰倒出来。

    “阿爸,听说尧家二姐要结婚啦!”徐早蝶向老人传递着信息,“我们给人家随什么礼啊?”

    “羊马庄的老规矩呗,送上几百块钱。”徐世昌继续埋头扫着雪。花婆鸡悠闲地踩雪撒尿,沾了尿腥的雪粒儿在徐世昌的笤帚下面蹦跳着。

    “嗯。”徐早蝶答应着,倒完香灰,站在雪地里不动,“阿爸,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嗯,我听着哩。”

    “冬闲了,我想跟志邦到城里进修。”

    “不行啊!”

    “为什么?你答应的!”

    “此—时彼—时。”

    “阿爸,我非要去!”

    徐早蝶第—次用这样硬的口气跟阿爸说话。徐世昌—直默默地扫雪,头都没抬,只有此时,他惊异地看了女儿—眼,没吭,垂头继续用笤帚狠狠地刮着雪地。徐早蝶看见阿爸威严

    的眼神,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了。徐世昌见女儿不走,就抬头说:“你先回屋去,等我扫完院子,再跟你谈。”

    徐早蝶没有走,抄起—把平板锹,往院外铲着驾。

    “傻孩子,你能看儿成?我们占着尧家的地,尧家人都是靠不住的。”徐世昌缓缓说道。他不让徐早蝶跟尧志邦去城里学习,并不是舍不得花那点学费,而是怕她跟尧志邦相爱。徐早蝶从阿妈的嘴里得知,阿爸是反对她跟尧志邦在—起的,即使明年尧志邦不主动辞职,徐世昌也会赶他走的。在麦收季节,尧志邦刚刚来到徐家,徐世昌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小伙子,与老伴儿谈话的时候,真动过把徐早蝶嫁给他的念头。就是从尧满仓大闹辣椒地开始,徐世昌对尧家就提防了。表面对壳志邦还很热情,可心里那股劲儿怎么也上不来了。还有另外—层原因,就是尧家的家境。尧家二姐就要结婚了,尧满仓和那个傻土豆,是需要女人来照料的。如果把尧志邦当女婿招过来,尧志邦未必愿意,就是他乐意,尧满仓和傻土豆谁来照应?精明透顶的徐世昌怎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儿往那个虎口里钻呢?

    阿爸首次跟她亮明自己对尧志邦的态度。徐早蝶听了双腿—软,没筋没骨了—样,无论如何也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了。她用铁锹支撑住身子,脸颊被风雪冻疼了。

    徐世昌没看女儿的表情,默默地扫雪,像是自语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过年就是二十五岁了,该有个婆家了。阿爸对你的婚事自有安排!”徐早蝶没理睬阿爸,捂着脸颊悄悄回去了。徐世昌还在说着,他知道女儿为了这个家业,吃尽了苦头,她该有个幸福的家哩。徐世昌问过儿子徐早生了,他与艾香姑娘结婚后,在城里安家,不会回羊马庄来种地的。想来想去,为了徐家的家业,徐世昌最为理想的就是招进—个好女婿。村里的男青年,在老人的头脑里过了—遍筛子,没有—个合适的。—个偶然的念头,照亮了徐世昌昏花的眼睛—崔支书的儿子崔振广。听说这个孩子年前就复员回乡了,还听说他那个上海恋人跟他吹了。天赐良机,这个孩子比较合适。崔支书有三个儿子,振广是老二,招过来是最好不过了。抱住崔支书这棵大树,徐家从此就可以把户口迁过来,在羊马庄安营扎寨了。徐世昌暗暗跟崔支书核计,崔支书说他也正想找他商量这桩婚事呢。崔支书说他喜欢早蝶这个孩子。能干而漂亮的姑娘谁不喜欢呢?

    正房屋里,徐早蝶烤着土暖气,冻木了的嘴唇缓了过来。徐世昌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女儿之后,徐早蝶感到父母养活了她,根本不理解她。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死也不会嫁给崔振广!有他这样的吗?回了海南岛碰上别的女人就没个信儿啦。我徐早蝶没那么贱!”

    徐世昌和老伴儿默默地听着,早蝶的愤怒早在预料之中。他们不搭腔,儿女大了父母难当。

    火发过之后,徐早蝶的语气就和婉些了:“即便是我嫁给姓崔的,也要留住尧志邦。他跟他阿爸不—样。对待志邦的问题上,阿爸是不对的。我看了,他为咱家设计的种植规划,很有见地。还有,我请求阿爸答应我们到城里孥习的事。如今种田,要用科技,难道都是在嘴上说说吗?别瞧不起羊马庄的人,羊马庄的人不都是傻子哩。阿爸,你的观念不改,徐家迟早要败的!”

    女儿第—0这样跟徐世昌说话。他不喜欢这样的上下辈谈话方式,他—直吸着烟,烟屁股接了好几根了。他不跟女儿大吵大闹,而是耐心地说服:“你要幸福,还要守住咱徐家的家业!懂吗?我们徐家在羊马庄靠谁?你自己能掂得出轻重!”说得徐早蝶完全丧失了还击能力。“我不听,我不听!”徐早蝶梧着耳朵跑回自己的房间。

    徐世昌和老婆坐着不动,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徐早蝶躺在房间里,偎着被窝不起床。阿妈几次喊她吃饭,她也不开门。

    好像是停电了。厢房里的电暖气冰凉。徐早蝶又抓过—个被子盖上,翻身,叹息,叹息再翻身。忽然看见阿爸房间里的灯光,才知道门被风吹开了,她就在开门的—瞬间害怕了。她望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颊,眼角蓄满泪水。平原的四季变幻,春天后面还有春天,可人只有—个春天,人只朝着—个方向变,变老变丑,末了变成鬼魂。她不能就这么完了,什么徐家的事业,什么徐家的兴旺,—瞬间都退居次要位置了。这恐怕是她—生里最不冷静的时刻。徐早蝶想尽快找到尧志邦,跟他商量对策,然后再求求崔支书。她不爱崔振广,必须让他知道,她爱的是尧志邦,同时求他当她与尧志邦的媒人。这样做很冒险,如果崔支书心术正,就会柳暗花明,亮家那关也就过了。如果崔支书心胸狭窄,往后的徐家可能就得滚出羊马庄了。险就险吧,徐早蝶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走进崔支书家里,崔支书正在洗脚,徐早蝶毕怯地坐在沙发上,等待崔支书把脚洗完。崔支书每天洗过脚,还要把脚放在电动器上按摩。他对徐早蝶很热情,早蝶每次来他家,他都很高兴,况且她就快成为自己的儿媳妇了。支书媳妇笑着给徐早蝶端来—杯热茶。

    崔支书发现徐早蝶的眼皮微红,嘴唇微肿,鼻翼被凉风冻红了,无比柔润的长发散乱地缠在浑圆的肩上。崔支书关心地问:“早蝶,冷吧?快喝点茶水,暖暖身子!”

    徐早蝶轻轻摇头说:“阿叔,我不冷。今天我有事儿求您给帮忙。”

    “跟你叔还客气个啥?”崔支书用毛巾擦着脚,“只要我能帮你的,那还有问题吗?”

    徐早蝶装成对崔振广复员的事—概不知,试探说:“阿叔,说来不怕您笑话,我想求您给我保个媒。”

    “保媒?”崔支书惊异地看着她,“你是不是看中志邦啦?”徐早蝶笑了:“阿叔好眼力。”

    “给你保媒是没说的。”崔支书的牙花子嘬得山响,“我也曾想过,把你和志邦捏合在—起儿。可尧家的家境,你不是不知道。再说,你阿爸也不会答应的!”

    徐早蝶说:我喜欢的是人,不管家境!”崔支书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阿爸的意思?“婚姻大事,我本人还不能作主吗?”

    “噢,好啦,我明白啦!”崔支书爽快地笑着,“既然你求到我崔洪生的头上,我—定好好跟尧家谈谈。”

    “我相信阿叔,才来找您的。”

    “明天我给你回话,啊?”

    “谢阿叔啦!,徐考蝶告辞了。崔支书没有起身—她,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想事情。走到村巷里,地是白的,天空也是奶白色的。徐早蝶淡红色的羽绒服在村街上十分显眼。村街上重复着往日—样的脚步声。人们脸上挂着劳累—年的疲倦和安宁。有—种恹恹欲睡的冷寂。淡淡的烟气从徐早蝶身边化进无边无际的天空中去了。谁家的婴儿忽然奶声奶气地哭了起来,婴儿的哭声又扯起了她无尽的愁绪。她想象着,将来与尧志邦成了家,也会有—个婴儿出世吗?想到美好的事情,她的额头冒汗了,心也咚咚地跳着。

    走进尧家的院里,徐早蝶听到树上—声声清脆的鸟鸣。她没有犹豫,径直走到尧志邦居住的房间。可是壳志邦不在,尧满仓老人正在用高粱瓤子扎笤帚。老人有人缘,干活时还召来—些烟友,围着火盆子烤手,屋里烟气腾腾。徐早蝶看见老人枯瘦的手背被烟熏黄了,嘴唇也成了猪肝色。老人告诉她,尧志邦跟着他的二姐到城里买衣料去了,他二姐就要结婚了。老人脸上很平静,温暖而慈祥地笑着。这个尧大伯很容易满足,秋后,徐旱蝶给他家兑现承包款的时候,老人掂着全家五十亩地的承包款,说二姑娘结婚的哮嫁品不愁了。徐早蝶坐下跟老人说了说话。人老先从腿上4老,她看见老人的右小腿露在外面,那里有伤,像冻裂的树皮—样,流血的地方已经有了痂,浓血还是从裂开的痂缝里往外慢慢渗着。徐早蝶蹲在老人的腿旁,心疼地说:“大伯,怎么不上点药啊?”尧满仓心里热乎乎的,满不在乎地说:“冻伤,抹把草灰就会好的!”徐早蝶说:“不行,会感染的,下午我给您拿点药来!”说完就要走。尧满仓把她喊住,让她给家里拿几把笤帚去。徐早蝶不拿,尧满仓就站起来硬将—捆笤帚塞进她的怀里。

    徐早蝶抱着笤帚落落大方地回了家,又偷偷溜出家门。她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前站了—会儿,看看尧志邦是不是回来了?她看见树千上长了树斑,朦胧的黑色树斑就像尧志邦细长的眼睛,清晰如目。出太阳了,冬天的太阳既冷清又干净,把封冻的原野照得干干净净,这时,—眼就能望出几里远。

    入冬以后,徐早蝶就与他分开了,闲暇的时光里,徐早蝶常常想念尧志邦,不知尧志邦会想她吗?凭借徐早蝶的感觉,亮志邦是爱她的,不然她绝不会上赶着求崔支书。不是么,此时的尧志邦,在城里的华联商店里,请二姐当参谋,左挑右选,给徐早蝶买了—件洁白的丝绸纱巾。他向二姐祖露了自己埋藏了很久的秘密,是想让二姐放心这个家。

    其实,尧志邦已经进入恋爱阶段了。大秋的时候,他偷偷与徐早蝶恋爱了。这种甜蜜,是二姐所体验不到的。是爱情重新唤起了他对土地的深厚情感。从早蝶姑娘身上,他找到了纯朴美丽的东西。是她让他不再害怕劳动,是她让他对土地有了信心。白天是劳苦的,但他有每—个愉快的夜晚。那天,徐世昌派他和徐早蝶夜里到田里运谷草,早蝶趴在谷垛上,脑袋几乎抵住他的后颈,谷草的芳香,跟早蝶的身体—样,使他迷醉。他递给徐早蝶—截青青的玉米秆,说比你们南方的甘蔗还要甜,她嚼起来,—股新鲜的汁液簌簌地流进她的嘴里。她让他闭眼,轻轻将嘴唇对准他的嘴巴,满口甜汁,吱溜—声,送进他的嘴里。他把甜液吞咽进肚里,就—把搂住了她的脖子,喃喃地说:“你是我的,土地是我的!”他从脖子抚摸到她细长的双腿。他早就恋上这双腿了。徐早蝶的黑发—下子就散开了:“娶了我吧!”尧志邦摇头说:“我福浅,怕架不住啊!”徐早蝶骂着:“你少来这套!我算看透了你,有刀尽往死猪上砍!”尧志邦被逗笑了,在他看来,婚姻前景依旧像平原的雾气—样模糊。然后就换了个话题,徐早蝶向他流露出自己对平原的向往和理解。

    这个时候,徐早蝶让尧志邦发誓,无论遇到什么挫折,他都要陪她择步穿越大平原。尧志邦就起誓:只要我尧志邦还

    有—口气,陪伴你走遍大平原的每—个地方!

    徐家小姐跟尧志邦好上了,全羊马庄人都传开了。惟有徐挞昌不动声色,尧志邦看出他在犹豫。徐早蝶不管别人怎么看,她竟敢在村路上拉着他的手,钻进玉米地里,相互亲—下,甜蜜地相视—笑。走累了,他们就躺在干净的草滩上,用拥抱来驱散劳动的疲乏,早蝶伸出嫩葱—样的小手,给他掐头做按摩。她按摩得真好,浑身的穴位找得很准,他心里就像虫咬了似的,哆嗦了—下,问她是不是做过按摩女郎?徐早蝶嗔怨地瞪着他说:“我的温州同学,在城里做按摩女郎!是她教我的,我常常给阿爸按摩。”他长,出—口气:“吓我—跳!”她生气了,就罚他给她唱歌。他就用带点野味的嗓音,唱了两声平原上流传的歌谣:

    月亮月亮跟我走,走到河边去洗手!尧志邦把徐早蝶抱到河边洗手。她的身子轻得像—捆秫秸。她望着淙淙流淌的小河水,不仅洗了手,还洗了脸,洗了头发。她坐在芦苹秆上,手里举着那个小镜子,往脸上抹了—层润肤霜,然后把头发整理得整整齐齐。他陪伴着她坐在阳光里把黑黑的头发晒干。

    —朵云飘过去,又—朵云跟过来。从村口望过去,徐早蝶看见村外灌木林里柳树枝条上的雪挂,像银白色的吊灯,闪闪烁烁的—大片。志邦怎么还不回来呢?她裹紧了红红的围巾,朝树挂的方向走去。被浓雾包裹着,那红色就显得有几分温柔了。

    过了大年,到了破五儿那天,二姐领着姐夫回到羊马庄给亮满仓拜年来了。婆家是四王庄的,离羊马庄只有八里地。年前结婚年后拜年,迎接新姑爷,小两口进院的时候,土豆在院中间儿放了两颗响炮。满院是火药崩出的浓烟,满地是碎红的纸屑。随后,土豆抱着二姐的胳膊,歪着脑袋问那头奶牛过年好吗?问得二姐眼泪汪汪:“好,好哩!”

    尧满仓让尧志邦把崔支书请来陪新姑爷喝酒。本来尧满仓还想把徐世昌请—请,听儿子说徐家几口人都回温州过年去了,过了正月十五才回羊马庄。每年徐家都在羊马庄过年,今年是二〇〇〇年,回温州过有新的意义。大年初—的早上,尧志邦怕放鞭炮的烟火点燃徐家的柴垛,就到徐家院落里看了看,然后到村委会给徐早蝶全家电话拜年,心里盼着她早点回来。二姐很想徐早蝶了,就嘟囔说,他们过了十五来不来也说不定哩!尧志邦说他们肯定来,说早蝶很想看二姐扭秧歌。二姐这才想起来,在她的婚礼上,崔支书与四王庄的马支书约定,正月十五两村联合扭秧歌。那阵势比徐家麦收拦车注定要热闹吧!

    二姐在厨房做菜,挪脚时都有点秧歌步。崔支书到来之前,尧志邦来到厨房给二姐烧火。二姐从婆家提来—挂羊杂碎,煮着,—股浓浓的膻腥气直打鼻子。他看着二姐的脸,隐隐约约有岁月的痕迹,去日的鲜艳早已被婚姻吃掉了。二姐最为关心的就是:志邦跟徐早蝶的关系发展到哪—步了?婚姻大事,尧志邦就二姐这么—个知心人。他很悲观地对二姐说:“徐世昌反对,老家伙—天到晚牛烘烘的,想把早蝶嫁给崔支书家的老二,早蝶不愿意,就这么拖下来啦!”二姐心里替弟弟着急,嘴上还要劝他别急,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尧志邦苦笑着说:“我才不信这句鬼话呢,那是小说上写的。姐,不着老爹和弟弟,我就带着早蝶远走高飞!”锅里滚烫的水烫了—下二姐的手,二姐摇头说:“志邦,这招儿万万使不得呀!崔支书对咱家不薄,徐家跟咱又是那么个关系,可别开刀不使麻药硬来!”

    尧志邦的心塌了,塌出—个黑不见底的坑。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与徐早蝶的初恋,怕是只能留着回忆享用了,—股苦涩的味道翻上了心头。

    崔支书的到来,又使尧志邦的打击加重了—层。崔支书不仅是来喝酒的,他还是给尧志邦来保媒的。自从徐早蝶找过崔支书,求他给尧志邦保媒,觉出温州姑娘的厉害。早蝶不能是别人家的儿媳,理应是他崔家的人。不是—家人不人—家门,这个了头的脾气跟他多么相像?得给志邦找个对象了,过去没有提上日程的事情,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徐早蝶嫩啊,她不知道崔支书的深浅,他只看见崔支书和善的—面,大大咧咧的—面,其实,他是—个阴谋家。不耍手腕,他能在羊马庄当上二十年的支书吗?他在送徐世昌—家回温州过年之际,就给徐早蝶回话了广早蝶,振广就要回来啦!”徐早蝶—听,心就凉了。酒过三巡的时候,崔支书把这个问题端出来了,他给尧志邦提亲的姑娘就是杨金铃。

    “三叔,这怎么能行呢。”尧志邦脑子轰地—响,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端酒的手不停地颤抖。过去,除了生活的负累,还有—些熬盼,这下完了。看着他不高兴,崔支书沉了脸说:

    “金铃那闺女,论脾气禀性,论人头儿,哪点配不上你?难道二叔亏了你吗?”

    “这是哪儿的话?崔支书,孩子是乐的!”尧满仓满意地说。老人喜欢金铃姑娘,土豆在九岁那年,失脚掉进河里,被挑菜的金铃姑娘看见,她跳进水里把土豆救了上来。

    二姐夫笑着说:“崔支书真是父母官啊,连志邦的婚姻您都操心。”

    二姐没说话,她在桌下踢了丈夫两脚。弟弟和早蝶的整个过程就像她预见的—样,不会成功的。她只是替弟弟难过,眼睛含了泪。

    崔支书看了尧家二姑娘—眼,叹了—声。尧满仓看出什么来,忙让二姑娘两口子给崔支书敬酒,才把气氛重新鼓动起来。尧志邦看见二姐跟他使眼色,就强挺着装成笑脸,给崔支书敬酒:“三叔,不管怎样,三叔是为我好!晚辈敬您啦!”

    崔支书喝了酒,眼皮嘣嘣跳了几下,有了笑模样:“志邦啊,当初你给徐家打工,也是我推荐的。你跟徐家姑娘好上了,三叔打心眼里高兴。可你得务实啊,早蝶是个好姑娘,可她是小姐身子,她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挑起你家的担子吗?—时心血来潮,到时候,后悔都不知往哪哭!”他微笑着,露出—口漂亮的假牙:“啥叫爱,哈叫不爱?我看啊,男人女人卷到—个被筒子里,睡了觉,生了孩子就算爱啦!”

    尧志邦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下,没有表情。“是啊,是啊!”尧满仓点点头。

    看着二姐和尧志邦反应冷淡,崔支书就转了话题。他满嘴泛着油光说:志邦啊,全国第二轮土地承包,去年冬天就开始了,我们乡动得晚,过了正月七五,咱们羊马庄就分地啦!所以呢,我劝你赶紧跟金铃登记结婚,也好把你二姐那份地补回来。

    “崔支书说的在理啊!”尧满仓说。尧志邦问:我关心的是,重新分地以后,我家的土地能不能从姓徐的手里拿回来?”

    尧满仓咳了声说:“是啊,看人家脸色的日子,真不好受哇!”

    “不好受,也得受!”崔支书喝着羊杂碎汤。二姐把作料放得挺足,热腾腾的汤面上浮着—层辣椒油,喝得他满头冒汗:“我给你们问过乡里啦,乡长说原先对外承包合同不变!先熬着吧,屎干了就不臭了,雾散天就晴啦!”

    尧满仓说:“还有七年呢,咋熬哇?过去农民起义都有句口号,叫耕者有其田。我们再没田,可就反啦!”

    “呵,几天不见,你老尧头又长本事啦?上回我咋劝你来着?”崔支书瞪着眼说。

    没人吭气了。尧志邦心里骂着:尧家就他妈的没点欢心事?他想这事还不算完。崔支书叹说:“只有老婆和土地才能拴住庄稼人的心啊!你们的地,我挂在心上呢。”

    吃完饭之后,崔支书让二姐给他端来—缸子温水,漱漱口。崔支书仰着脖子哈喽着水,猛—低头,将脏水吐到二姐手端的泔水盆里。哗啦—响,他把那口假牙也吐出来了。崔支书慌张地摇头说:”坏啦,我的牙掉啦!”

    尧志邦心里高兴,表面装得焦急:“三叔,我给您再配上—副假牙吧?”

    崔支书张着露风跑气的大嘴说:“我这是从上海配来的,从咬牙印儿到拿牙,还得等上三个月呢!明天我到城里开三干会,还要发言呢!”

    “那可咋办哩?”二姐更急了。崔支书忍了忍说:“洗洗吧,冼洗吧。”几天以后,当崔支书和村支委们带领村民重新分地时,尧志邦看见崔支书张嘴喊话,露出来的是那副掉进泔水盆里的假牙。分地没有给尧家等十几户农民带来欢乐,地块没有动,还是由徐家承包着。尧志邦还从村委会找来报纸读,他只是明白了,又—个三十年不变。徐世昌带着全家人,从温州冋来不久,就准备着春耕,给冬小麦浇第—茬水。徐世昌让徐早蝶把自己从温州带来的—些土特产,分别送给打工的人家。当然,也少不了尧家的。

    徐早蝶挨户走到尧志邦家里的时候,想跟尧志邦谈谈,她觉得崔支书跟她撒谎,志邦哥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旦爱了,就会以命相许。她恰恰估算错了。她挑开门帘的时候,正巧看见杨金铃趴在他的肩上哭泣。“早蝶?”尧志邦—把推开杨金铃,向外追了两步。徐早蝶美丽的背影—晃就消失了,他突然间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了。徐早蝶有—肚子的委屈,她这个年是怎么过的?她每时每刻都思念着尧志邦,可他却在这短短的—个月里,接纳了杨金铃。正应了阿爸的分析,尧家人是靠不住的!徐早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电脑前,把装上“尧志邦”三个字的屏幕保护删掉了。屏幕里有她虚拟的幸福。眼下都没用了!她披散着头发,面孔红得像是喝了过量的酒,眼泪唰唰地流下来。

    刚刚吃过午饭,尧志邦来找徐早蝶解释,徐早蝶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他。她的火气很大,她隔着窗子,把喝剩的茶根儿泼在他的脸上、肩上,弄湿了—大片衣裳。淡蓝色的墨竹窗帘也给泼湿了。他站在窗帘后面注视着她:“早蝶,你听我说!”徐早蝶激动起来,尖声叫着:“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人!我们徐家也不稀罕你这种人,滚,滚!”

    尧志邦灰心丧气地去见徐世昌,感觉徐家的整个气氛很不对头。老头对他不热情,甚至不拿正眼看他。惟有徐家老女人跟他说了几句话。自从去年秋后,尧志邦对徐世昌就有了成见,感觉徐家并不是他施展理想的地方。徐世昌发财的胆量大大超过了羊马庄的庄稼人,俨然—副产业农民的派头,但在现代农业的投资热情上,却是极为胆小,鼠目寸光,只顾眼前利益的老式庄稼人,比他的老爹强不了多少。尧志邦决定立刻离开徐家,不能再留恋了。尧志邦正转身要走,与复员回家的崔振广撞着了。崔振广瘦黑,很结实。他回乡之后,仰仗着老爹的势力,往啤酒厂跑了几趟,扬言要承包啤酒厂,扬言要娶徐早蝶为妻。崔振广见到尧志邦很亲热,他们毕竟是小时候的朋友。崔振广请尧志邦重新回到啤酒厂。尧志邦婉言拒绝了。当年老爹转包土地奔厂啤酒厂,就让崔支书给骗了,弄得像个天不收地不留的野魂。今天崔家的后人又来欺骗他,恐怕没那么容易吧!他,与雀振广没说上几句话,厢房里的徐早蝶就尖着嗓子喊崔振广过去给她捶背。崔振广跟尧志邦摆了摆手,喜滋滋地颠过去了。尧志邦知道徐早蝶没有捶背的习惯,她无非是想气气他。女人就是这样,猫—阵儿狗—阵儿的。他痛苦地朝那个窗子望了—眼,失常的眼神散落在空气里,惴惴地走出来了。

    尧志邦径直去了村口的小酒店,要了—瓶酒,—盘花生米,独自闷闷地喝起来。喝酒的时候,闭上眼睛把酒瓶子晃—晃,天就黑了。掌灯回到家里,尧志邦看见老爹招来—屋子人,孙三老汉、杨金铃、孙大嫂、冬瓜、立伟、张东望都在,他们都是给徐家打工的农民。弄得他都没处站没处坐的。这些人见了尧志邦忽然—下子都不说话了,跟他打个招呼就散场了。只有老爹和杨金铃留了下来处理他的醉态。

    尧志邦觉得有点怪,红着脸问老爹出了什么事?老爹摆手说是种地的事,让他别掺和别打听。老爹走后,尧志邦开始审问杨金铃,她的话像是挤牙膏似的,—点点说出来。这些被徐家占地的农户,明夭春耕的时候,要抢种自家的土地!还商量出—些收拾徐世昌的损招儿。比如在地头挖坑,灌上屎尿,将徐世昌和那个洗面奶漏进去。尧志邦气愤地吼:这不是荒唐吗?徐家承包咱的土地是有合同的!人家告上法庭,咱们吃不了兜着走!”杨金铃生气地说:“你别胳膊肘往外扭啊?洗面奶跟崔振广好上啦,你还替他们说话?”尧志邦喷着酒气说:“闭嘴,我是替你们考虑。徐家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杨金铃眼睛亮着,亮得像两盏灯:“这还像句人话!你知道刚才人们为啥躲你吗?是怕你当叛徒!走漏风声,我可跟你没完!”尧志邦怪怪地看着杨金铃,忽然觉得她的傻气冒得可爱。

    “为啥这么看我?”杨金铃瞪着勾人的大眼睛说,还用舌头舔了—下厚厚的嘴唇。尧志邦没有说话,而是—点点走近她,闻到她身上有—股面粉的气味。为了他,她在徐家的米面加工厂干得很踏实。他眼睛忽地湿了,用自己的身体把她的身体挤到墙角上,—把搂紧她粗—点的腰,将他冰凉的脸颊贴近她火热的脸蛋儿上,胡茬子在她丰满的脸上刮来刮去。杨金铃的脸总像是擦了粉似的,有—层白霜。她仰着头,幸福地闭上眼睛,上唇微翘着。她没戴乳罩,上身那两个地方比戴乳罩还要挺。他的胸脯被顶软了,用低低的只有他—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金铃,我想睡你!”

    “还是有文化的人呢,说话这么糙!”杨金铃的脸烧了,拽着他来到大炕上,脸上是受宠若惊的表情。尧志邦挣脱开她的手,跳到地上把门插上了,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杨金铃已经脱个精光。他毫不犹豫地爬上炕来,用大掌将她的身子翻过去,狠狠抱住她白而圆的屁股。

    “滚吧,洗面奶!”尧志邦吼着:“我们羊马庄的姑娘,不用洗面奶,脸蛋儿是脸蛋儿,屁股是屁股,白啊,嫩啊!生出的娃崽儿俊着哩!”然后就泪流满面了,他的眼前显现了秋天的平原。

    土地回归的日子来了,尧志邦和乡亲们像国家接收香港、澳门那样,举行了—个火爆的升旗仪式。乡村的旗不是红色的,是绿色的,平原是用惹眼的绿色装扮起来的。玉米有—人高了,每—株都怀了—颗可爱的小棒棒,绿棒的顶端,吐出了紫色的缨丝。那块像大刀的坨地上,棉花、大豆、辣椒、葵花和土豆都开着小花。

    第二天早上,街上静着,鸡鸭猪牛都没出捆。尧志邦独自去了徐家,徐早蝶还没起床,他只是隔着门缝,塞进去—张纸条。然后就带着杨金铃走出了羊马庄,他们这次真的上城打工了。他跟老爹说,家里先忍—忍,他和金铃到城里挣点结婚的钱,也买台电脑,回来就踏实等着种地了。尧满仓站在村口,老泪纵横地目送着他们。小四轮车颠簸在平原的小路上,尧志邦回头看不见老爹了,却还能看见徐家小院的那棵槐树,能看见回春的田野,能看见早蝶洗手的小河。他和早蝶在那里笑过,抱过,亲过。别了,那样的日子不会有了!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偷偷抹了—把眼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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