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呼喊
阿走把破碗放到走廊的某个角落。水滴滴到他的手背上。他稍微调整一下破碗的位置,起身环顾整条二楼走廊。
走廊上到处摆着碗和茶壶,像在摆什么阵法驱邪一样。今天阿走负责的值日生工作,就是定时巡视整栋竹青庄,把容器里的雨水倒到水桶中。
静静地下在屋外的绵绵秋雨,在竹青庄里听来,竟变成不协调的噪音。阿走一边把水桶里的水往院子里倒,一边哀叹起这首穷人悲歌。
“吵死人了,不能想想办法吗!”尼古猛抓头,“连在我房里,都可以听到它响一个晚上!叮叮咚咚的,简直让人抓狂!”
“我们几个住二楼的,早就习惯了。”城太说。
阿雪擦擦眼镜,不以为然哼一声。
“尼古学长,是你对声音的感受力太差吧?雨滴声可是很诗情画意的,每每谱出崭新的节奏,让人忍不住赞叹呢。”
什么雨滴声,根本是漏水声好不好!阿走在心里反驳,但当然不会真的说出口。
“大家听好,预赛的日子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清濑无视其他人对这栋破旧老屋的哀叹,自顾自讲起话来。
竹青庄的房客们在清濑的一声令下,聚集在双胞胎房里。当天的练习已经结束,这些早就围成一圈准备喝酒狂欢的人,勉强转头望向清濑。
“大家在夏季集训的努力有了成果,每个人的实力都提升了。阿走—”
“好,”阿走看着手上那张纪录表,大声念着,“以下,是大家一万米的现阶段最佳纪录。
灰二哥 29分14秒
姆萨 29分35秒
城太 29分55秒26
城次 29分55秒28
阿雪学长30分26秒63
神童 30分27秒64
尼古学长30分48秒37
KING 31分11秒02
王子 35分38秒42
我 28分58秒59
闭着眼听阿走念出一串串数字的清濑,对此点头表示肯定。
“真的进步很多!大家都跑得比以前好多了,我很高兴。”
“今年夏天,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做地狱。”城太说。
“被练成那样,当然多少会进步一些啊。”城次说。
清濑环顾众人一圈,接着说道:“我相信绝大部分的人,都能在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跑出更好的一万米成绩,毕竟我们在练习跑20公里时,身体已经逐渐习惯长跑的节奏了。当然,也有人还是不能习惯……”
王子的肩膀猛地抖一下。每次王子只要跑超过15公里,身体就后继无力,速度也越来越慢。但是清濑并没有责怪王子的意思。
“不过没关系,你们的体力一定会越来越好。只要照这样继续练下去,绝对能在预赛中和其他选手较劲。我只希望你们千万不要受伤。大家继续加油!”
“加油!”
不用加太多,刚刚好就行了—城次小声补上一句,然后拿起杯子跟阿走干杯。
神童灌下一大口家乡寄来的酒,说道:“对了,有人要来采访我们。”
“真的假的,太好了!”
“谁要来采访?又是报社吗?”
双胞胎兴冲冲地问神童。
夏季集训期间,竹青庄的成员曾在白桦湖接受读卖新闻社的采访。
有个专门报导田径赛事的杂志记者特地到白桦湖,目的是采访东体大的集训情况。东体大在前一届箱根驿传中以些微差距落败,未能进入种子队,因此本届要从预赛挑战起。但东体大选手的实力相当稳定,晋级预赛可以说是十拿九稳,所以杂志记者才会在预赛前来采访。
竹青庄的成员在练习完毕后,跑去湖边的便利商店买东西,正好目睹东体大选手受访的那一幕。只见东体大的学生在停车场上列队面对镜头,让记者为他们拍团体照。拍完后,由队长对着录音机发表感想。
尽管那个记者一人兼采访和摄影,代表发言的队长也只是穿着运动服,KING却看得入神,怔怔地说:“简直跟明星没两样。”一旁的阿走,也陪着KING愣愣看着采访过程。
半晌后,东体大的选手就地解散,记者向队长道了声谢,然后独自往这头走来。走着走着,中年男记者注意到拎着超市塑料袋站在停车场角落的阿走一行人,不禁“咦”了一声。
“你们也是长跑选手吧?”
“看得出来?”城太暗自窃喜。
“看你们的体型就知道了。不过,你们不是东体大的学生吧?”
记者诧异地打量他们身上一件件样式各异的T恤。
“我们是宽政大学田径队。”KING抢先回答,但语气中有一丝紧张。
“我们也会参加箱根驿传。”城次天真无邪地说。他冲着记者傻笑,一副已经拿到驿传参赛权的样子。
阿走躲到尼古身后。他觉得记者一定会笑城次,而且心想:“你们这种从来没参加过预赛的学校,跟我说什么梦话。”
然而,阿走猜错了。
“是吗?我拭目以待。”记者用真挚的眼神逐一扫视每位竹青庄成员。“你们队长是谁?队员就只有你们几个而已吗?”
其实他们从来没选过什么队长,但每个人都自然而然地望向清濑。只见清濑勉为其难地说:“我是队长清濑灰二。你看到的就是我们全部队员。”
“清濑……你该不会是那个—”记者在脑中搜寻记忆。“我听说你受伤了,原来你还在跑田径啊?还有那边的同学,你不是仙台城西高中的藏原走吗?”
阿走没有答腔,在尼古背后缩起身子。
“大叔,你是谁啊?”
城次一问,记者连忙说了声“抱歉”,然后递名片给清濑。
名片上头写着:“月刊田径杂志 编辑 佐贯信吾。”
“我可以请教几个问题吗?你们真的打算只靠这十个人参加箱根驿传?”
佐贯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听到教练的名字,他“哦”了一声。当他知道房东说不参加箱根驿传就要涨房租时,很自然地笑道:“那你们可得认真跑了。”真是个擅长答腔的好听众。
隔天一大早,佐贯又出现在湖边道路,在一旁观察竹青庄成员晨练的样子。等晨练结束后,他走向众人说道:“你们真的很有意思!虽然大部分成员跟门外汉没两样,但是看得出你们非常有潜力。”
大伙儿听不出他到底是褒是贬,只好沉默以对。佐贯喜滋滋地点头。
“像你们这样的队伍,搞不好会让箱根驿传变得更有看头!这回的篇幅不够,所以我只能刊载东体大的报导,不过我会把你们介绍给我认识的报社记者。”
“报社!”KING咽了一下口水。阿走有不祥的预感。
佐贯办事效率极高。在集训即将结束时,读卖新闻社的记者就来造访白桦湖别墅。这家报社是箱根驿传的协办单位之一,所以绝不轻易漏掉任何一则相关报导。
“《月杂》的佐贯先生把你们的事都告诉我了,我觉得很有趣,所以就趁着休假跑来白桦湖玩了。”
这个名叫布田政树的报社记者,谈吐斯文和善,年纪似乎跟佐贯差不多。
王子嘀咕着:“《月刊田径杂志》简称《月杂》?这样说,谁会知道那是什么杂志!《月刊少年杂志》
也可以简称《月杂》啊。”竹青庄的众人知道王子又把话题扯到漫画上了,决定当作没听见。这时,阿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从饭厅躲到厨房。
“因为你们还没通过预赛,所以我不便把报导刊在体育版,但是一个小田径队努力挑战箱根驿传的故事,我相信一定能引起读者的兴趣。虽然这次的报导只会在东京地区刊载,我还是希望各位务必让我将你们的故事也刊在地方版上。”
面对布田诚恳慎重的请求,清濑实在很难拒绝。就这样,竹青庄的成员接受了这次的采访。布田立刻把地方版记者和摄影师找来,问了队员们平常的生活点滴、对箱根驿传赌上多少斗志之类的问题,而主要负责回答的双胞胎和KING也如实应答。摄影师则拍摄了队员在白桦湖畔的练习情景,以及别墅前的团体照。
漫长的集训结束后,大伙儿一回到竹青庄,就发现当天的报纸大大刊载了那则报导,还附上一张巨幅照片。神童和姆萨开心地买了一堆报纸回来。他们除了将剪报贴在竹青庄的厨房,也分送给商店街的店家,甚至没经过许可就贴到校园的公布栏上。不用说,他们也绝对没忘记在寄信回家时附上这则报导。
回响相当热烈,商店街成立的临时后援会越来越有模有样,校方也开始对这支田径队寄予厚望。竹青庄的每个人,几乎都接到家人打来的电话。
“当然,佐贯先生和布田先生都说,等预赛开始后会再来正式采访我们一次,”神童往杯里倒满家乡的清酒,“不过,刚才我说要来采访我们的,不是报纸,而是电视台。”
“电视台!”KING惊呼一声。
“负责转播箱根驿传的日本电视台,已经跟我们接洽过了。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他们也会转播预赛呢!他们说会从参加预赛的学校中选几所特别受瞩目的,在当天进行贴身采访。”
“喂喂喂,你是说我们被选中了?”KING兴奋得开始发抖。
“真是可喜可贺啊。”姆萨也感动不已。
“我还没正式回复他们,”神童说,“毕竟,如果摄影机害得大家分心,结果没办法在预赛中发挥全力,这样不就本末倒置了?所以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赞成!我赞成接受电视台采访!”城太举手赞成。
“根本没有理由拒绝啊!”城次说。
“我早就想找个时间去剪头发了。”尽管已经紧张得冒汗,KING仍不忘要打里自己的仪容。
“我也想上电视,”姆萨微微一笑,“如果把节目录下来寄给我的家人,他们一定很开心。”
“我也觉得接受采访没有坏处,”神童发表自己的意见,“除了能让父母高兴一下,最重要的是,可以借此达到宣传的效果。”
“说得对,”清濑双手抱胸,“其他人有什么想法?”
清濑逐一扫视尚未表达意见的成员。
“你们觉得好就好,我没意见。”
尼古完全不受“电视台”三个字所惑,展现出泰然自若的成熟风范。对漫画以外事物提不起劲的王子,也淡淡地说:“我也没意见,上不上电视都无所谓。”
“就说你们傻呗,搞不好可以遇到女主播!女主播哦!”
KING说得口沫横飞,王子意兴阑珊地回答:“我又不认识谁是谁。”
“不可能,女主播不会来报导预赛。”
“很难说,不知道他们会派哪个体育女主播来?”
城太和城次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清濑没有参与他们的女主播话题,将话锋转向闷不吭声的阿走和阿雪头上。
“照少数服从多数的规矩来看,结论已经出来了,但我还是想听听你们俩的想法。”
“反正都已经决定了,”阿走叹口气,“我说反对也没用吧。”
“喂阿走,为什么你不想上电视?”城次偏过头,“上电视可以让爸妈高兴一下,还能受女孩子欢迎,好处多的是啊。”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阿走低声反驳。
“不是每个人都想取悦父母。”很难得的,阿雪这次竟然没有话中带刺。
大家听出他话中的酸楚,顿时鸦雀无声。阿雪发现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立刻恢复往常的调调:“说到出名,你们一个个精神都来了。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也没办法,我就全力配合好了。”
叶菜子一听到预赛时会有摄影师跟拍,马上大叫:“糟了!加油布条得重写才行!”
“什么加油布条?”阿走问道。
竹青庄的厨房里,阿走和清濑正忙着把叶菜子他们家店里卖剩的蔬菜一一从箱里取出。
“商店街的店家,每个都兴致勃勃地说要来帮你们加油。加油布条是我爸爸跟泥水匠伯伯做的,可是,宽政的‘宽’字不是笔画很多吗?泥水匠伯伯问我爸:‘阿胜,怎么办,字会糊在一起。’结果我爸说:‘像这种时候,只要用同音字拗过去就好了!’……”
于是,布条上面用红色油漆写了“成就大器!KANSEI
大学加油!”几个大字。
“未免太……”阿走有点错愕。
“蠢到不行对吧。”叶菜子叹了口气。清濑剥着芋头皮,莞尔一笑。
“话说回来,真是太好了。大家的努力得到了认同,连电视台都想来采访你们!这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得到认同虽然好,但同时也会招来不必要的注目,所以不全然都是好事啊!阿走默默地压扁纸箱。
“咦,叶菜妹你来啦?”
“你知道电视台要来采访我们吗?”
双胞胎联袂现身,厨房的气氛顿时热闹不少。
“知道啊。预赛时我们都会去帮你们加油,我也会帮你们把节目录下来。”
叶菜子在厨房的椅子上坐定,开心地和双胞胎聊起来。
“这样好吗?”清濑一边切着捧在掌心的豆腐,一边对阿走低语。
阿走把味噌溶进锅中,板着脸反问:“你指什么?”
“没事,”清濑说,“胜田小姐,跟我们一起吃晚餐吧。”
众房客陆续来到厨房,和叶菜子一起围着餐桌就坐。没位子坐的人,只能搬出矮饭桌,席地而坐。
这天的菜色是卤芋头和凉拌猪肉片。
“到了这个季节,凉拌猪肉片也该退场了,换寿喜烧上场!”
“我要牛肉的!”
城太和城次一边说,一边飞快把烫熟的猪肉扫进自己盘子里。叶菜子带来的白萝卜、辣椒等被磨成泥,为这道料理增色许多。
“差点忘了!”叶菜子搁下筷子,伸手去掏放在脚边的提包。“今天除了青菜,我还带了另一样伴手礼来。”
她拿出一大叠相簿。双胞胎接过手,翻开纸制的封面。
“是夏季集训的照片!”
“而且每个人都有一本!”
每本相簿的封面都写着不同房客的名字。阿走也暂时搁下碗筷,看着相簿封面上叶菜子亲笔写下的名字。相簿里有大合照,以及每个人各自的精彩画面。每张照片都经过精心分类,按照拍摄时间依序收在相簿里。
“不好意思,我顾着加洗和整理照片,拖到现在才拿给你们。”
叶菜子语带歉意,但大家都明白她一定花了不少心力,于是每个人都心怀感激地向她道谢。
接下来,大伙儿忙着交换相簿。看着看着,心头又鲜明地浮现夏日回忆的点点滴滴。
“现在想起来,集训那时候其实也挺好玩的。”
“啊!竟然有东体大教练!”
“那是我偷拍的。”叶菜子笑道。照片中的男子留着赌神头—那种抹发油、整个往后梳的发型—手上拿着竹刀,凶巴巴地站在那里。
“东体大教练太吓人了。”
“他也是恶魔,但是跟灰二是不同类型的!”
集训的最后一天,东体大也来到健行步道。当时阿走一行人已经跑完越野训练,正在做放松操,所以没有跟他们起冲突。至于东体大的人,也没空跟竹青庄成员吵架。他们的高年级生根本没把宽政大学放在眼里,而一年级生则跟被驯服的小狗一样,乖乖地专心练习。
重点是,东体大的教练正目露凶光地盯着他们。
“他们那样简直跟受训的军人没两样。”
“有人还记得那个魔鬼教练鬼吼鬼叫了什么名言吗?”
“什么‘天气热是老天爷给你面子!’‘田径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对对对—竹青庄的厨房爆出笑声,大伙儿笑成一团。
“如果他是我的教练,我早就谢谢再见了。”王子皱起眉头。
“所有的大学田径队,都像东体大那样吗?”姆萨问。
“我初中时的教练也跟他差不多,”尼古说,“留赌神头的家伙最恐怖!”
“你又知道了。你做过统计吗?”阿雪马上吐槽他。
“我相信大部分的大学,都很重视选手的自主性,”清濑将视线从相簿抬起,“不过,东体大不是唯一采取军事管理的学校。”
“我就是讨厌运动社团这一点,”王子摇摇头,“教练的话就是圣旨,菜鸟永远得被老鸟欺压。我们是学生,不是奴隶!”
“可是,也有人认为如果不那样做,队员就会变成一盘散沙,”神童说,“像我读高中时,校内的强队大部分是纪律严明的社团。”
“就是两难啊,”KING挟起最后一块猪肉片,“假如不严格,就赢不了比赛;但要是去社团一点都不快乐,又会让人讨厌运动。到底怎么办才好?”
“笑死人了,”阿走低声迸出一句,“那种教练不严格就偷懒、不开心就不想跑的人,永远都不要跑算了!”
“你干吗又突然愤青上身?”城次轻斥阿走。
“灰二哥,你觉得呢?”城太问。
“如果我喜欢铁腕作风,早就把你们勒得死死的了。”清濑说。在一旁默默听大家谈话的叶菜子,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里有灰二的耻照!”阿雪亮出相簿的最后一页。那是集训最后一天晚上,大伙儿一起到湖畔玩仙女棒的照片。
当时清濑正蹲在地上想点燃仙女棒,结果尼拉被燃烧爆裂声吓得惊慌失措,冷不防爬到他身上。这三张照片清楚记录了尼拉从正面扑向清濑、死命扒在他脸上推也推不开,以及清濑因此跌个倒栽葱的模样。清濑面红耳赤地说:“为什么阿雪的相簿里也有这些照片?”
“我觉得很好玩,所以帮每个人都加洗一份。”叶菜子若无其事地说。双胞胎笑眯眯地不约而同翻到那一页给清濑看。
“从明天起,我要跟魔鬼班长一样练死你们。”清濑说。
稍后,叶菜子该回“八百胜”了。众人一起送她到竹青庄的前门。
“夜深了,我觉得于情于理,都应该送人家回去。”
姆萨一说,神童也点头望向双胞胎,双胞胎却没察觉他的用意,只是跟着猛点头。尼古看不下去,只好直接说破:“双胞胎,你们去!”
城太和城次先是一愣,接着才说:“哦,好啊。”“那我们走吧,叶菜妹。”
两人分别站到叶菜子的两侧,陪她一同离去。
“真受不了他们。”
“怎么会有人那么迟钝?”
其他人一边嘀咕,一边各自回房。清濑回过头,望向还留在外头的阿走。
“这样好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事。”
然后,清濑敛起笑容:“阿走,你觉得我会不会太天真了?”
脱鞋脱到一半的阿走停下动作,抬头望向清濑。他不懂清濑话中的涵义。走廊上的灯光变成逆光,让清濑的表情没入阴影中。
“你心里应该也有数吧?老实说,我不敢断定他们能不能通过预赛。你觉得我该对他们更严厉吗?我是觉得,就算搬出铁的纪律来压他们也……”
“但这不是你想要的。”
阿走打断清濑,踏上走廊,定定看着一旁靠墙而站的清濑的侧脸。
“你讨厌军队式管理,你认为强迫别人跑步是没用的,对吧?灰二哥。”
“没错。”清濑垂下头,但很快又看向阿走,给他一个微笑。“抱歉,我说了些丧气话。”
“我们还有时间,大家一定能跑得更好,一定可以通过预赛。”
阿走嘴上鼓励清濑,心里却觉得稀奇。清濑这个人,一直那么洒脱又充满自信地朝着目标前进。阿走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心生动摇。晚餐时的那番讨论可能是原因之一。但是,都到这个节骨眼了,清濑究竟是对哪些环节不放心?阿走不懂。
“我……”
阿走觉得刚才的话没有完整传达自己的心情,于是拼命寻找适合的词汇。不擅长表达的他,在说了“我……”之后,只能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然后就卡住了。
阿走整理思绪的时候,清濑一直看着他,眼神遥远而迷蒙,仿佛正透过阿走看着过去的自己。
“我不想再被束缚,”阿走说,“那对我来说是最痛苦的事。我只是想跑步而已。”
不被任何事物牵绊,自由地尽情奔跑。不听从任何指挥,只听从身体和灵魂深处发出的呐喊,跑到天涯海角。
“榊看起来很吃东体大严格的纪律那一套,但我跟他不一样。灰二哥,如果你的作风跟那个魔鬼教练一样,恐怕我早就不在这里,在练习的第一天就离开青竹了。”
清濑的视线再度聚焦在阿走身上。他轻拍阿走的肩膀,从他身旁走过。
“晚安,阿走。”
在房门关上前那一刻,阿走已经看不出清濑的背影有一丝软弱或动摇。他又恢复为往常的清濑了。
“灰二哥,晚安。”阿走低声自语,然后也回房。
由于夏天累积的疲劳尚未完全消除,而且比赛前也必须慢慢让身体沉静下来,因此虽然秋季期间的训练内容依然很扎实,却没有夏天集训时操得那么凶。不过,就算是铁人阿走,也开始感觉身心俱疲了。
练得那么辛苦,万一比赛当天没跑好,岂不是功亏一篑?—这股压力,是压垮阿走的主因。
预赛不同于到现在为止的所有纪录赛,只能一次定生死,没有扳回的机会。如果没跑出理想的成绩,也没办法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这股紧张感,令阿走的身心倍感沉重。
训练内容比以往更严格了。20公里的越野跑已是家常便饭,跑道练习也导入了加速跑的训练,例如跑七千米时,最初的一千米在3分10秒内跑完,接着逐渐将速度提升为2分50秒。
长跑时还得兼顾速度的提升,这样的痛苦绝非一般人能承受的;耐力赛跑过程中的呼吸不顺,以及全力冲刺后的剧烈心跳,会在同一时间袭向跑者。这种痛苦,就像一个人明明已经溺水了,却还得硬撑着打水球
一样。王子已经因此吐了好几次,但清濑每次都会要求他“尽量忍下来”。
“你会吐成习惯的,忍下来继续跑!”
“怎么可能!”
“他会被自己吐出来的噎死!”
王子突然跑到一旁的草丛里低头猛吐,结果连本来上前要照顾他的双胞胎也忍不住跟着呕吐,状况惨不忍睹。
然而,在适度加入休息的反复训练下,无论体能训练或20公里的越野跑,竹青庄的成员都越来越驾轻就熟,甚至还全体移动到预赛场地—立川昭和纪念公园—进行试跑。
距离预赛不到半个月的某一天,在结束越野长跑后,清濑要求所有人集合。太阳即将西下,草原上寒风刺骨。草尖再也无力竖直,夏日气息消失无踪。没人采收的柿子和夕阳同色辉映,摇曳在风中。
“在预赛前的这段期间,要考验各位的集中力,”清濑说,“大家必须集中精神做好自我管理,让自己的体能和心志在预赛那天达到巅峰。”
“说起来容易。”
尼古叹了口气。紧张带来的压力令他这阵子食欲异常旺盛,害他为了维持均衡饮食费了不少苦心。
“我这颗脆弱不堪的心,已经快到巅峰了。”KING在练习时频频发生胃痉挛。“我撑得到预赛吗……”
“不要怕,”清濑的语气相当沉稳,对众人而言有如一颗定心丸,“你们已经练得够多了,接下来只要把压力转化为锉刀,好好磨炼身心就可以了。想象自己在预赛中化为一把美丽的利刃,把自己磨得又薄又利吧。”
“你当自己在作诗啊。”阿雪说。
“不过,我懂灰二哥的意思,”王子说,“要是磨过头,说不定会在预赛前就断成两截;但如果磨得不够,又没办法在预赛中发挥实力。是不是这样?”
“没错儿,”清濑点点头,“如果只是疯狂地拼命练习,绝对没办法掌握个中精髓。这是一场和自己内心搏斗的战役。我希望你们倾听自己身心的声音,小心谨慎地磨炼自己。”
原来如此,阿走心想。或许,这就是长跑需要的“强”之一。
长跑不需要瞬间爆发力,也不需要在比赛中过度展现技巧,只需要两脚交互踏步、稳健地前进就好。“跑步”是一种很单纯的行为,大多数人都跑过,而长跑只是在既定的距离中持续进行这项动作而已。至于长时间跑步需要的体力,可以从日常练习中培养出来。
尽管如此,这一路走来,阿走也曾经目睹好几名选手在比赛中或赛前乱了方寸。有人本来跑得很顺利,却突然自乱阵脚;有人的体能锻炼得很成功,却在比赛三天前的练习中失去原有的速度;也有人处处当心却染上感冒,结果比赛当天被排除在出场名单外。
阿走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该练的都练了,接下来只要往前跑就好,为什么会自取灭亡呢?阿走自己也有过类似经验。在高中的最后一场全国高中联赛中,他腹泻了。他既没有着凉,也没吃到不干净的东西,为什么肚子会忽然不舒服?当然最后他还是跑完了全程,没造成什么问题,但他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偏偏在赛前拉肚子?
现在他懂了。真要说的话,就是“调整失败”,原因则几乎全来自于压力。不论锻炼得多么彻底,心中还是会猛然怀疑:“真的够了吗?”而一旦确认训练已万无一失,又会开始担心:“万一还是失败怎么办?”越是锻炼自己的肉体与心志,它们就越脆弱。于是选手变得容易感冒,也容易拉肚子。就像一部精密的仪器,几颗微不足道的尘埃,就可以摧毁它。
战胜不安与恐惧,把自己锻炼得锐利光滑、百尘不侵—这样的力量,就是清濑所说的“强”之一吧。
尽管阿走的脑子很清楚这一点,却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因为他练得越认真,就越没办法随心所欲甩脱赛前的紧张。况且,与自我面对面,本来就是一种孤独的过程,只能靠自己达成;一个人游走在与紧张达成和解,以及紧张过度之间,孤军奋战。
最后,阿走决定不再胡思乱想。想太多只会徒增恐惧,脑中浮现的净是负面的画面。
人之所以怕鬼,是因为脑子里想着鬼,然后又加油添醋一番。阿走讨厌这种暧昧不明的东西,不想为“你觉得有就是有”这种自由心证的事烦心。他只想要清楚明了的答案,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清清楚楚,就像只要让两只脚交互跨步便能往前进一样。
阿走抛开所有杂念,心无旁骛地练跑。他奋力练习再练习,重复进行着身体所学会的“跑步”这个行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克服压力。
竹青庄的其他人和阿走不同。由于他们经验尚浅,因此还没找到消除紧张的方法。有人和阿走一样越练越凶,也有人靠焚香入睡,还有人把热血运动漫画从头再看一遍。预赛迫在眉睫,每个人都拼命把握这最后的调整机会。
预赛的前两天,阿走觉得自己的集中力正逐渐迈向巅峰。
为了不让疲劳残留到比赛当天,这一天的练习因此比较轻松。虽然早晚的练跑不变,但预赛前一天没有排入正式练习。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能视情况放松身体,并提升自己的斗志与集中力。
“还有一件事要做,才能算功德圆满吧?”
在城次的提议下,竹青庄的成员们决定在预赛前两天聚在双胞胎的房间内小酌。对这些人来说,喝酒是舒缓紧张、凝聚向心力的最好方法。
房东好歹也挂名教练,所以他们也请他过来,但问题也跟着来了。之前房东把修理破洞的钱交给清濑,清濑却把那笔钱给了神童,用来补贴参加箱根驿传的经费,因为交通和住宿肯定所费不赀,他们就算钱再多也不够用。
于是,在房东打开门、准备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城太故意手里捧着杂志、翻到写真女星的页面,从他面前走过。房东果然被泳装女郎的照片吸引了,看都没看天花板就脱鞋进屋,尾随城太爬上楼。作战成功!在厨房里确认这一幕的阿走和城次,轻声地相互击掌。
清濑和神童要求王子坐在破洞上,还命令他不管地震还是尿急,都绝对不能在房东面前离开那个位置。王子乖乖听话照办,一边看漫画一边掩护那个破洞。
“接下来,请教练为大家说几句话。”喝得酒酣耳热的清濑说。
房东抱着一升容量的酒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阿走满心期待地静候房东发言,希望他能表现出教练应有的样子。
“预赛就要到了……让我教你们必胜的秘诀吧!”房东沙哑、严肃地说,“秘诀就是—左右脚轮流向前跨出去!”
房内一片鸦雀无声。房东似乎察觉到现场弥漫着一股失望、沮丧的气氛。
“……只要这么做,迟早会抵达终点。就这样!”
“就这样!”KING忿忿地用力搁下杯子。
“这个人,真的没问题吗?”阿雪说。
“我们就不能找个像样点的教练吗?”尼古说。
“什么跟什么啊,干劲都没了。”城太说。
抱怨声逐渐扩散。阿走见状,赶紧将话锋转向清濑。
“灰二哥,你不是一开始就深信我们绝对能挑战箱根驿传吗?虽然我个人觉得成功机率不到五成……为什么你对大家这么有信心呢?”
“嗯?”清濑从杯中抬起眼来,微微一笑,“因为大家的酒量很好。”
“哈?”
众人顿时停止抱怨房东,转而将视线集中在清濑身上。
“很多长跑选手都很会喝酒,我想,应该是内脏代谢功能比较好的缘故吧。你们的酒量不是跟无底洞一样吗?我一直在观察你们喝酒的样子,老早就看准你们一定没问题。”
“要找酒鬼的话,这世界上多得是吧!”神童仰天长啸,一脸不敢置信。
“你居然因为这种理由,把我们拖下水!”阿雪气到声音都哑了。
阿走哀叹一声。本来还寄望清濑能为大家加油打气,这下根本是适得其反。
“所以我们是被酒量害到这般田地的?真的吗?!”王子震惊到差点抬起屁股,神童赶忙对他使眼色,他才又匆匆坐正。“这跟妄想凭着蛮力、徒手在泥地上盖高楼有什么差别?”
“当然不只这样,”清濑有点口齿不清,“我早就看出你们是千里马,体内隐藏着尚未开发的潜能!”
“灰二哥醉了。”阿走叹口气。
“唉,就不能讲点振奋人心的话吗?”KING呈“大”字型仰躺在榻榻米上。
“对了,两位跟叶菜子同学进展得如何?”姆萨问双胞胎。
“叶菜妹?”
“进展得如何?满融洽的啊。”
双胞胎天真无邪地回答。
他们不懂。这两个木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其他成员纷纷交头接耳。
“对了,你们俩有没有女朋友啊?”从刚才起就叼着一尾鱿鱼干慢慢啃的尼古,假装漫不经心地问,“有的话,后天叫她们来场边加油吧。”
在竹青庄里,很少出现这种话题。大家的生活空间已经太紧密,所以会尽量避免干涉别人的私事。况且,要是有人交了女朋友,就算不说出口,大家也多少感觉得出来。
不过,这大半年来大家忙着练习,根本没空掌握别人的感情动态。当然,这里从来没有人带女朋友回来过,因为房间隔音太差,什么动静都藏不住。
双胞胎异口同声地说:“还没有!”
既然还没找到,拜托你们注意一下身边的女友候选人好吗?阿走心想。KING默默地径自缩起身子。
“那你呢?你有吗?”阿雪询问尼古。
“我现在没体力应付这种事。”尼古搔搔冒出胡茬的下巴。
“我啊,”神童垂下头,“成天忙着跟后援会和校方交涉,大概再不久就会被甩了吧。”
“你有女朋友?”
阿走大吃一惊。他实在没办法将朴素老实的神童,跟灿烂华丽的恋爱联想在一起。
“神童兄在刚上大学时,就交了一个女朋友,”姆萨告诉阿走,“我就不行了,根本没有人愿意跟我回非洲。”
有必要进展得那么快吗……阿走心想。
“阿走,你没有女朋友吗?”
经姆萨一问,阿走摇摇头。
“我没女人缘。”
“看起来不像啊。”
“那王子有女朋友吗?”
阿走赶紧将矛头指向王子,但王子仍埋首于漫画中,连头也不抬一下。
“我只对二次元的女生有兴趣。”
真是暴殄天物,枉费你长得跟明星一样帅,阿走心想。
王子看看清濑。
“不说我了。我偶尔会在文学院听到灰二哥的传言。别看他这样,其实他做了很多……好痛!”
清濑手指一弹,一颗花生米正中王子的眉心。王子哀号一声后,赶紧闭口不再多说。没人有胆继续追问。只见清濑扬起嘴角,问道:“阿雪呢?”
“我可是前途无量,个性又好,长得也不差,当然有女朋友啊。”阿雪淡淡地答道。KING的身子缩得比刚才更小了。
“你们不问我吗?”房东边说边往自己的碗里倒酒。
这时,电话声响起。是阿雪的手机。他说了声抱歉,跟着走出房间。
“怎么,又是女朋友打来的?”尼古说。阿走也发现最近常有人打阿雪的手机找他。
“可是,我感觉阿雪兄这阵子反倒有点消沉。”姆萨语带关心。
KING似乎决定喝个痛快。“冰块没了!”他挥了挥空碗。
坐在门口附近的阿走站起身来:“我去拿。”
来到一楼,阿走发现前门是开着的。阿雪好像正在外头讲电话,从隐约可闻的谈话声听来,他好像在跟别人争执什么。尽管阿走有些好奇,却仍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以免打扰到他。
阿走把冰块装到碗里,然后把冷冻库的制冰盒重新装满水。大伙儿喝得那么凶,恐怕会等不及下一批冰块制好。于是阿走把冷冻库的控制钮调到“强”的位置,才捧着碗离开厨房。
前门依然敞开着,却没再传来说话声。阿走犹豫片刻后穿上拖鞋,偷偷探头窥望。
只见阿雪蹲在前门边,抬头仰望着夜空。
“冰块装好了,”阿走轻声说道,“再来喝两杯吧。”
“嗯。”阿雪嘴上答应,却迟迟没站起身。他左手握着手机,一脸茫然。
“是有什么坏消息吗?”阿走跨过门槛,抱着碗在阿雪身旁蹲下。
“不是,”阿雪说,“只是我爸妈看到新闻报道后,就一直吵着要我回家一趟。”
“你家在哪里?”
“东京。”
“这么近,回家也花不了你多少时间,而且你根本不需要住到竹青庄这种破公寓嘛。等等,这么一说,我好像记得阿雪学长说他过年时也都没回家。”阿走突然想起这件事,感觉事有蹊跷。
庭院中的草丛,发出嘈杂的虫鸣。
“阿走,为什么你不想接受采访?”阿雪问。
“……因为我以前惹毛太多人了。我想,不管是我爸妈还是高中田径队那些人,应该都不想再看到我出现吧,所以才想尽量低调一点。”
“看来你吃过不少苦头……我还以为你是个只会跑步的笨蛋呢。”
尽管阿雪用词毒辣,却无意追问下去。
“就因为我是只会跑步的大笨蛋,才会落得只能偷偷回避采访的下场啊。”阿走笑道。
这时,双胞胎房里传来一阵骚动。有人跑来跑去,还有人大声嚷嚷。阿走和阿雪不禁抬起头。
“怎么了?”他们站起身来。
面向庭院的二楼窗户应声开启,清濑大喊:“阿雪!你在吗?”
“在啊,怎么了?”
“快去叫救护车!”清濑看见阿走和阿雪,连忙挥手催促他们俩,“房东先生吐血了!”
陪房东搭救护车去医院的清濑,直到凌晨12点过后,才终于回到竹青庄。
已经习惯早睡早起的大伙儿其实早就困得不得了,但由于担心房东的病情,全都苦撑着等清濑回来。清濑在前门被众人团团围住,满脸倦容、语气凝重地说:“他得了胃溃疡,得住院一星期,原因好像是过度紧张造成的压力。”
“压力!”城次怪声怪调地大叫,“他会有什么压力?!”
“不就是个什么都不干的挂名教练吗?”城太也不解。
阿走心想,一定只是因为酒喝多了。
“关于这一点,其实我也很疑惑……不过,房东先生肯定是以他的方式在默默关心我们,”清濑揉揉太阳穴,“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后天……啊,变成明天了。明天的预赛,我们的教练恐怕得缺席了。”
“没什么区别。”
“反正他在不在都一样。”
双胞胎大剌剌说出心底话。阿走也频频点头。
“你不是说,他在紧要关头时还是帮得上忙吗?”阿走小声嘀咕。
“我是说‘大概’帮得上忙。”清濑回答,一脸无奈地脱下身上的连帽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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