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风吹拂-第十章 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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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流星

    1月3日,上午5点。

    阿雪在芦原旅馆昏暗的客房里,换上宽政大学的队服,再套上长袖运动服,手里拿着防寒长外套。

    其实阿雪已经起床两个小时。旅馆非常贴心,让他可以在相当于深夜的时间吃早餐和梳洗沐浴。等到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时,阿雪又回到前晚入住的客房。

    这一夜,阿雪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只知道自己现在头脑十分清醒,兴奋与紧张像利刃一般刨削他的身躯,让他感觉身子轻盈起来。

    今天状况绝佳,阿雪心想。司法考试合格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当时,他看了论文的考题,题目的意思仿佛直接渗入大脑一般,在他思考怎么作答之前,答题纸上已经写满文字。简直就像神明附体一样,不知不觉中,所有到目前为止输入他脑内的东西,完全流畅无碍地输出到试卷上。那时他不只意识变得异常清晰,连第六感也活跃起来,感觉痛快极了。

    阿雪知道,当时那种亢奋与专注力,在这一瞬间又回来了。

    箱根驿传的回程比赛,是上午8点起跑。接下来的三小时,阿雪打算用来做他自己发明的“精神热身操”,在比赛前慢慢提升精神状态:先用两小时放松紧张的心情,剩下一小时用来持续集中精神。有过参加司法考试的经验后,他就喜欢用这样的步调来提升专注力。

    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客房里,刚好够铺三床棉被。神童戴着口罩,微微吐息着。阿雪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觉得他还有点发烧。旁边的房东睡得很熟,还发出磨牙声。

    为免吵醒睡梦中的两人,阿雪轻手轻脚地折好自己的棉被,推到房间角落。他走到窗边,轻轻掀起窗帘。窗外是一片小巧典雅的庭院,覆盖在一片轻薄的白雪下。黑蒙蒙的天空不断落下如灰烬般的雪花。

    阿雪没滑过雪。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冷得要命的季节里,刻意跑到冷得要命的地方玩,还在脚底下粘两片让自己很难走路的板子。对他来说,有时间做这些事,不如拿来念书还比较有意义。更何况,和母亲相依为命的他,根本没有闲钱花在这种娱乐上。

    从积雪的陡峭坡道往下跑,我真的行吗?但事到如今,他也不能说自己没办法跑六区了。早知道有这一天,以前真该体验一下滑雪的感觉才对。

    玻璃窗接触到阿雪的叹息,马上结成一片灰白的雾气。阿雪、神童和房东三人散发的体温,让房里变得比较温暖。

    不是只有我会紧张,阿雪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这几年的新年期间,箱根的道路都没有积雪。大部分选手……不,应该说所有选手,大概都没有积雪时从箱根山路往下跑的经验。所以我也不用担心,因为所有人都一样经验不足。我一定能跑的。一定能跑。

    像在自我暗示一样,阿雪心里不断复诵这句话。然后,他拿起放在壁龛

    的宽政大接力带。它吸足了去程五个人的汗水,现在仿佛仍带着湿气。

    阿雪恭恭敬敬地折好接力带,放入外套口袋,安静地离开客房。

    穿过走廊来到玄关时,阿雪碰到旅馆老板娘正好拿着报纸站在那里。

    “唉呀,你已经换好衣服了?”

    “是的,我想开始热身了。”

    “到外面吗?”

    旅馆的女老板望着仍漆黑一片的外头,不禁蹙眉露出担心的神情。

    “外面现在是零下5度啊。”

    本来打算到外头去的阿雪,立即改变心意。得等气温高一点再出去,否则肌肉会冻僵。

    “我可以借用那里吗?”阿雪指了指空无一人的大厅。

    “请用吧,”老板娘也马上回答,“要看报纸吗?我请送报员今天提早送来了。”

    阿雪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开始在地板上拉筋。他深深吐气,慢慢放松全身的筋骨和关节。

    报纸上大篇幅刊载了箱根驿传去程的报导。房总大以些微差距夺得去程冠军,六道大能否在回程逆转?最后到底会是哪所学校赢得总优胜?目前仍是无法断定的混战状态。

    报社以“只有十人参赛的挑战”为题,也做了一篇宽政大的报导。上面放着神童脚步蹒跚、拼命跑在山路上的照片。阿雪张开双腿,压低上身,一边读着报导。

    “只有十名队员的宽政大在五区受挫,名次大幅落后,去程结束时仅取得第十八名。然而,这支队伍回程有一年级藏原、四年级清濑这两位王牌级选手,目前仍然有十二万分的机会挽回劣势。这支小田径队会如何面对这项伟大的挑战,值得瞩目。”

    这则报道的最后,署名是:记者(布)。一定是布田先生,阿雪心想。夏天集训时去白桦湖采访的记者布田政树,一直持续关注宽政大。

    还有十二万分的机会。虽然他们自己也这么深信,现在看到第三者也这样说,阿雪的心情更受到鼓舞了。他把报纸收进大厅的书报架上,一个人默默努力继续拉筋。

    到了6点左右,神童出现在大厅,身上披着姆萨的防寒外套,脸上还是戴着口罩。

    “早。”神童用沙哑的声音说,伸出双手压住阿雪背部,帮忙他拉筋。

    “你应该继续睡的。”

    “我就知道学长你会这么客气,所以昨天拜托姆萨打电话叫我起床。”神童在阿雪身边坐下。“下雪了。”

    “是啊。”

    两人并肩坐在地上,透过大厅窗户望着外头片片飘落的雪花。

    “今天状况怎么样?”

    “好得很,你呢?”

    “差不多快全好了。”

    阿雪开始做仰卧起坐,神童帮忙轻轻固定住他的脚踝。

    “老实说,”阿雪低声道,“我现在根本紧张得要命。可以的话,还真想开溜。”

    “我昨天也一样啊,”神童戴着口罩,两眼露出笑意说道,“要不要听听音乐?我擅自从学长你的行李里拿来的。”

    阿雪从神童手上接过iPod,把耳机塞入耳里,静静听了一会儿自己喜欢的曲子,但唯独今天,音乐的世界也没办法带给阿雪任何安慰。

    “没用,”阿雪取下耳机,“再听下去,总觉得等一下跑步时,那些我没兴趣的曲子会莫名其妙在脑袋里反复唱个没完没了,而且偏偏是那种要死不活的歌,例如《古老的大钟》!”

    “你不喜欢这首?”

    “我讨厌风格郁闷的曲子。”

    “我倒觉得这歌不错。”神童这么说。

    阿雪不以为然,“哼”的一声站起来。神童抬头,看着正在转动脚踝的阿雪,提出一个建议。

    “不管脑袋里响起什么样的曲子,你只要自己重新编曲,把它变成快板的曲风不就好了?”

    “神童你真的很神,”阿雪露出一脸佩服的样子,“我现在很不安,满脑子想的都是,我会不会在坡道上跌倒?鞋带会不会断掉?反正不管怎么想,都是些坏事。”

    “我倒觉得学长你可以拿到区间优胜。”

    “怎么说?”

    “因为学长从以前到现在,说过的话都一定会达成。司法考试也好,箱根驿传也好,学长不是都说要做,然后都做到了?”神童又双眼含笑地说。“所以,这次请你也一定要说出来,说你要拿下区间优胜。”

    在神童这股沉静却有力的压力之下,阿雪说了声:“好,我拿。”

    “好了,那就没问题了!学长一定会跑出好成绩的。”

    神童看起来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阿雪低头看着他,不禁笑出来。

    “现在我终于知道昨天我有多没用了,”阿雪说,“你昨天在比赛前,压力应该跟我现在一样大,我却没办法做到像你现在一样,说这样的话来鼓励你。”

    “不管人家怎么鼓励,想克服压力,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啊。”

    神童语毕站起身,催促阿雪。

    “差不多该去跑跑了。”

    两人在玄关穿好鞋子后出门去。外头丝毫没看到阳光露脸,只有山上的鸟类鸣叫声。细小的雪花拂过脸庞,感觉干干的。

    “不过,昨天一直到我出发的那一刻,学长陪着我到最后的最后,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力量。”

    神童摘下口罩,让胸腔吸入满满的寒冷空气。

    “所以,今天我也会在学长身边,直到出发为止,一直陪着你。”

    阿雪说不出话来,只是开心地看着神童再次把口罩戴上。

    “一直站着不动会冷,来跑吧。”

    “话说回来,房东先生呢?”

    “他说早上起来要去泡个澡。”

    “这家伙是来观光的吧。”

    “而且睡觉时一直磨牙,好吵。”

    两人一边慢跑,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在下着雪的昏暗湖畔道路上,只见阿雪和神童吐出的白色气息袅袅飘散在空中。

    阿走心里一点都静不下来。

    因为清濑的样子真的很奇怪。吃完早餐后,阿走找他一起去慢跑,却被拒绝了。

    “你自己先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联络。”清濑说。

    他今天早上竟然不慢跑?绝对有问题。昨晚他好像也睡得不太好。难道是脚在痛?

    阿走一边想东想西,一边在横滨车站附近跑步。大约30分钟后,他决定了。

    “还是回饭店看看吧。”

    要热身的话,到中继站再做也还来得及。阿走从来不曾在练跑时半途中断,不论身体再怎么不舒服也没有过,但他现在实在太担心清濑了。灰二哥该不会打算做什么逞强的事吧?阿走心里突然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赶紧往饭店跑去。

    小小的商务饭店大厅里,城次正在看电视上的天气预报,面前摊着一份体育报纸。阿走穿过大厅,按下电梯的上楼按钮。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城次发现他,走了过来,“真难得,你今天好像只跑一下子而已。”

    “灰二哥呢?”

    “在房间里吧。王子跟叶菜妹一起在整理行李,我被他赶出来。总觉得,他好像故意不让叶菜妹靠近我。”

    城次不满地噘起嘴,但阿走现在根本没心情听这些,踏入电梯直奔五楼。

    “你干吗?怎么了吗?”城次问,跟在他身边。

    宽政大在这间饭店共订了三间房,阿走和清濑的房间是走廊的最边间,隔壁是城次和王子的房间,再过去是叶菜子的房间,最靠近电梯。

    阿走出电梯,在走廊上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那人年纪大约接近四十岁,手里提着一个宽底的黑色公文包。跟医生出诊时用的包包好像,阿走心想,随即心头一惊猛回头。男子已经进了电梯,门正好关上。

    阿走直觉认为他不是住在这里的房客。一定是来帮灰二哥看脚的医生!

    阿走在走廊上跑起来,用房卡打开走廊最后一间房。

    “灰二哥!”

    房内并排着两张床,清濑坐在靠窗的那张床上,惊讶地抬头看着来势汹汹的阿走。

    “给我看你的脚!脚!”阿走大步冲到清濑身边。

    被他这样一吼,清濑惊愕地往床上一倒。阿走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要掀清濑的运动裤裤管。

    “阿走,冷静一点!我会跟你解释!”

    城次在房门口看着纠缠成一团的阿走和清濑。隔壁房的王子和叶菜子也听到骚动,把头探出走廊张望。

    “出了什么事?”叶菜子问城次。

    “我也看不太懂。”城次歪着头,不解地说。

    清濑好不容易推开阿走,对站在门口的几人招了招手。

    “都进来吧。”

    宽政大入住横滨的所有成员全都集合在此,房里包括床上、椅子上,能坐的地方都坐了人。

    “灰二哥,刚才有医生来过,对不对?”阿走坐在床上质问清濑。

    “对,”清濑也只能承认了,“我一直都是找他看诊。这次拜托他过来一趟,帮我打止痛针。”

    “你的脚伤还没治好?”王子诧异问。

    这是叶菜子头一次听说清濑的脚受过伤。只见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和城次面面相觑。

    “今天的比赛怎么办?”阿走努力克制自己,才没让声音发抖。

    “当然要跑。”

    “你怎么可以这么冷静做出这么乱来的决定?”

    “现在不乱来,要等什么时候才乱来?”

    “万一……”

    阿走犹豫着该不该说下去,害怕自己一语成谶。

    “万一你因为今天逞强,结果以后都不能再跑步了,那怎么办?”

    阿走虽然没转头,但知道城次闻言倒抽一口气,也知道王子一直低着头,叶菜子则是一动也不动,看着阿走和清濑。

    阿走目不转睛看着清濑,等待他回答。

    “应该会很痛苦吧,”清濑的声音非常冷静,由此可知他一定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无数次了,“但是我不会后悔。”

    已经阻止不了他了,阿走心想。但如果是他自己站在清濑的立场,一定也会选择上场比赛。

    阿走心中已经有觉悟。既然这样,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轻灰二哥的负担。我一定要在九区,尽可能缩短时间。

    清濑的手机铃声响起,打破弥漫在房里的这阵沉默。他简短说几句话后挂断电话。

    “神童打来的。芦之湖最后的选手名单已经公布了,六道大果然在九区派藤冈出赛。”

    城次看看阿走,眼神既期待又有点担心的样子。阿走低声说了句:“太好了!”

    他感觉血液在体内狂奔,欣喜和斗志让他心跳加速。在同一个战场上跟藤冈一较高下的日子终于到来。春天时在东体大的纪录赛中,他只能跟在藤冈的后面跑。那天之后,自己到底变得多快多强了,今天总算能够一探究竟。

    “阿走,不要输给他。”清濑说。

    阿走用力点点头,表示自己必胜的决心。

    时间来到上午7点钟。

    宽政大一行人离开饭店,之后就是个别行动。阿走和城次前往户冢中继站,清濑和王子到鹤见中继站,叶菜子则到终点大手町待命。

    “让城次陪你没问题吗?要不要我跟他换?”王子问阿走。

    阿走完全不懂王子为什么这么问。

    “干吗?照之前安排的就好。”

    一片好意却碰壁,但王子也没有因此觉得不快,只是笑着轻轻摇头,仿佛在说:“真拿你没办法。”

    “关于刚才那件事,”当众人进到横滨车站里,清濑告诉阿走,“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止痛针已经发挥作用了。我想应该不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真的?”

    “我骗过你吗?”

    “经常啊。”

    清濑顿了一下,仿佛在回想自己从以前到现在的种种作为。

    “没问题,这次是真的,”他保证,跟着又一笑,“我很期待在鹤见看到你的表现。”

    阿走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对清濑说,诸如感谢、不安,还有决心,但这些都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心情,结果他只能说:“我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把接力带交到你手上。”

    过了检票口,一行人挥手道别,在此暂时分道扬镳,各自踏上通往月台的阶梯,前往自己现在该去的地方。

    上午8点。

    芦之湖发出一声信号枪响,房总大的选手率先向前跑去。1分39秒后,六道大的选手紧随其后出发。

    根据去程抵达芦之湖的时间差,各大学选手再度披上接力带,相继从芦之湖出发。箱根驿传回程比赛正式展开。今天,选手的目的地是东京大手町。

    跟去程冠军房总大的时间相差十分钟以上的大学,在房总大回程开跑后十分钟将同时出发。这次的大赛中,共有学联选拔队、欧亚大、宽政大、东京学院大、新星大这五队,依规定必须在回程同时出发。

    宽政大与房总大的时间差距是11分53秒。虽然十分钟后是和其他学校同时出发,但这多出来的1分53秒不会就这么算了,而是会自动加到最后的合计时间里。而由于这些学校统一在十分钟后出发,所以回程时选手跑出的名次,有可能与时间纪录上的名次不同。

    跑回程的选手,尤其是后段的队伍,不只要注意眼前的赛况,脑袋里也得计算有点复杂的时间顺位,才能尽可能提升实际名次,因此选手们必须更冷静应战。

    这种比赛太适合我了,阿雪心想。因为跟人拼高下不是他的强项,反倒是针对情报研拟方向与对策,从中找出发挥自己实力的方法,进而达成目标,才是他擅长的。箱根驿传六区的下坡路段,正好符合阿雪的个性,因为他不会被眼前的排名所惑,而是直接把时间设定为他的敌人,运用技巧从弯弯曲曲的坡道往下冲。

    神童也信守自己所说的话,到出发前都一直待在阿雪身边,帮他拉筋,或帮他按摩小腿,避免它因为寒冷而僵硬,有意无意地陪他聊天等。总之,各方面照顾得无微不至。托神童的福,阿雪才能平心静气地将全部心力集中在比赛上。

    出发的时刻终于要到了,阿雪脱下防寒外套交给神童。芦之湖的气温只有零下3度,空中还飘着细雪。路面上积雪被车轮压过的地方,冻出两道冰痕。就算在队服底下穿着长袖T恤,也无法完全阻挡像压力一般渗入的寒气。没有风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最后一队能以与房总大时间差距出发的学校是城南文化大,然后在工作人员唱名下,同时出发的各队立刻到起跑线前集合。

    阿雪望向拥挤的围观人墙。神童的身形几乎要被观众淹没了,但仍目不转睛注视着他。

    “大手町见。”阿雪说。

    在观众嘈杂欢呼声的包围下,阿雪这句话或许无法传到神童耳中,但神童仍点了点头。

    城南文化大出发后十秒,最后五队的选手配合着信号同时起跑。阿雪的眼镜因为急速上升的体温而蒙上一层雾气,但迎面而来的寒风一吹后,视野又马上恢复清晰。

    路面积了一片薄雪,就连跑在平坦的地方,也得绷紧神经以对。但这些在赛道上奔驰的选手,根本没时间确认脚下的情况。每踏下一步,有如冰沙的积雪就会弹跳到脚上。即使穿着最先进的轻型跑鞋,每当脚底踏上路面,也没办法完全止滑。

    从湖畔道路到一号国道最高点为止,最初四公里大多是上坡。同时出发的五所学校当中,欧亚大选手抢在前头,阿雪也毫不犹豫跟了上去。他确认一下手表上的时间。速度大约是一公里3分20秒。

    在上坡路段,考虑到恶劣的路面状态,这样的速度有些太快。但是,如果在这里不跟上,宽政大就无法在回程提升名次……阿雪思考着。各校派出的六区跑者中,只有六道大的选手拥有一万米28分钟左右的纪录。换句话说,各校在挑选六区跑者时,速度不是最关键的考虑。

    从最高点开始,到箱根汤本的街道为止,整个六区几乎都是下坡路。即使跑平地时成绩不是那么好,只要善用下坡地形,轻轻松松就能带出速度。最重要的,是必须根据地形起伏,仰赖身体的平衡感来切换跑法,同时还要有不畏恐惧在下坡路上往前冲的气势。

    虽然刚开始上坡时速度有点太快,但他的体力还很充沛。阿雪如此判断,心中也不再有任何畏惧。

    这时,阿雪已经离开湖畔,开始往山上跑。到达最高点之前,有个小小的起伏路段。进入最初的下坡时,阿雪再度看了一次手表。虽然清濑给他的指示是“上坡保持在一公里3分20秒”,但现在他的速度已经达到一公里3分15秒。

    阿雪确定自己一定办得到。他觉得身子很轻,配合着地形的高低起伏,脚步在下意识间自然而然切换着跑法。

    稍早一点出发的城南文化大被他们追上了,形成六校并行的局面,但这个集团中的东京学院大、新星大眼看着就要被甩脱。

    阿雪满脑子只想着往前跑,能够甩掉一队是一队。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一口气就冲到最高点。

    接下来有将近连续15公里的下坡。放眼望去,飘散的雪花点缀着绵延不绝的弯道。

    “速度会不会太快了?”

    到达户冢中继站的阿走,和城次一起看着便携式小电视关注赛况。画面上,阿雪与其他选手的身影,正通过五公里处的花卉中心

    正门前。

    “可是,在六区,五公里跑13分钟左右不是很正常吗?”

    城次一如往常的乐天,却无法消除阿走心中的不安,况且,这个速度是指真正进入下坡以后的节奏。在全是下坡路的赛道上,连选手本身都很难放慢速度。只要身体随着下坡的重力加速度去跑,要达到一百米15秒的速度也不是不可能。即便是长达20.7公里的距离,随着路段不同,也有可能跑出不输给短跑选手的速度。这就是六区的特性。

    但是,最初的五公里不只有上坡,路面状况又那么恶劣,竟然只花16分钟就跑完。从阿雪的实力来看,很显然是冲太快的结果。这一点阿走看得很清楚。

    “我打给灰二哥看他怎么说。”阿走从城次口袋里拿出手机。

    “你就是爱操心啊。”城次对阿走耸耸肩说道。

    “是我,清濑。”

    电话一接通,清濑的声音就伴随着户外的喧哗声一起传来。看来他也已经抵达鹤见中继站了。

    “你在听广播吗?”

    “王子的手机有电视功能,他自己也是刚刚发现,所以我们正在看。现在的手机功能真的很强大。”

    “对啊,哎,不是,我不是要说这个……”

    我行我素的王子,加上机械大白痴清濑,阿走不禁头晕起来。

    “阿雪学长的速度,会不会有点太快了?”

    “哦哦,对啊,我正想打电话给房东先生,不过我看应该也没用,因为在箱根的山路上,教练车没办法紧跟着选手。”

    “那怎么办?”

    “不能怎么办。接下来是下坡,都已经跑到这里了,笨蛋才会减速。我们也只能祈祷阿雪千万不要脚滑摔倒了。”

    清濑刻意发出轻快的笑声,像是要抛开所有挂念一样。

    “倒是阿走你自己,要确实慢跑跟热身。我现在还要跟尼古学长和KING联络,有话等下再说吧。”

    结束通话后,阿走叹了口气。

    “放心吧,”城次从阿走手上拿回手机,“阿走你要更相信我们才行。”

    “相信……吗?”阿走转动脚踝,开始为练跑做准备,“哦,胜田小姐好像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什么?叶菜妹吗?”城次突然满脸通红,“为什么会突然讲到叶菜妹?”

    “什么为什么?”

    “我说,你到底是装傻,还是天然呆啊?”面对阿走的答非所问,城次再也按捺不住,直视着阿走,“告诉你吧,我喜欢叶菜妹。”

    “我知道啊。”

    “你知道?!为什么你知道?”

    “昨天,尼古学长在电话里说过。”

    怎么就算不在竹青庄,却还是地板破个洞,啥都守不住啊,城次忍不住一个人嘀咕。

    “那阿走你呢?”城次接着问了他最想问的事,“我可以跟叶菜妹告白吗?”

    这种事,干吗征求我的同意?为什么竹青庄的人,都随便认定我喜欢胜田小姐?想到这里,阿走感觉有如突然被人推了一把,就像那种刚睡着不久却猛地向下坠落而惊醒过来的感觉。

    我喜欢胜田小姐。

    原来我根本没资格笑双胞胎迟钝。只不过,这份感情是如此安静,又好像很理所当然似的存在心里,难怪我一直没有发觉。

    叶菜子的每个身影,阿走都珍藏在记忆里。不管是并肩走过的那个夜晚,还是叶菜子曾经围过的围巾颜色;在夏天云海翻涌的天空下,叶菜子望着我们练习时的侧颜;第一次见到叶菜子那时候,她踩着脚踏车朝商店街远去的背影。

    阿走一直看着叶菜子,却也看到叶菜子的视线和心情,总是投向双胞胎。

    “原来是这样。”阿走总算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为此惊讶不已。

    “怎么了你?”城次怯怯地问。

    城次看阿走突然发起愣来,一个人在那里又是自言自语又点头的,不禁觉得毛毛的。

    “没事,”阿走摇摇头,“我觉得你跟她告白看看也好。”

    他不是在逞强,反而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叶菜子如果知道城次的心意,一定会很开心。说不定如果是城太跟她告白,她也一样开心。这个问题可能会有点伤脑筋,但这就轮不到阿走操心了。

    感情的事,不是比赛,没有输赢。叶菜子的心,只属于叶菜子。城次的心只属于城次。而阿走的心,同样的,也只属于阿走,任谁也无法夺走,无法改变。这是一个不受任何框架束缚的领域。

    无关速度或胜负,一分稳定却强烈的情感存在自己心里,这已经让阿走觉得非常满足了。因为叶菜子的关系,才能体会到这样的感情,也让她在阿走心中更加重要了。叶菜子的恋情如果可以一帆风顺,阿走也会为她开心。

    况且,我本来就适合长跑,耐心等待机会是我的长处。就算叶菜子现在喜欢的是双胞胎,但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所以我果然应该跟她告白?呃—怎么办,超紧张。”

    越是紧要关头反而越有耐性的阿走,就连初次发觉自己喜欢上一个女孩子时,也像牛在反刍食物一样慢条斯理地咀嚼品味。城次完全没察觉他的反应,开心地下定决心要跟叶菜子告白。

    阿雪顺利地奔下箱根的山路。

    一开始,他为了不在冻结的雪地上滑倒,刻意跑在车胎轨迹上,但这么一来,转弯时反而有妨碍,无法顺利取得较佳的行进路线。而且,太过害怕滑倒,身体会使出过多的力气,肌肉也会因此无法负荷。最后阿雪决定还是照平常的方式去跑,一边留意怎么跑才不会多跑冤枉路。

    下坡道跑起来很轻松,阿雪心想,全身都感觉到加速的快感。在这样的速度下,迎面而来的轻柔雪花打在身上,感觉就像小石头砸来一样微疼。阿雪努力保持全身平衡,顺着斜倾的路面踏出脚步。速度带来的快感,让他完全忘了对跌倒的恐惧。

    到了小涌园,正好是六区10公里处,也是电视台的转播站。在天气恶劣的情况下,即使天色尚早,道路两旁依然挤满了来帮选手加油的观众。阿雪跟着欧亚大的选手,切入往右的弯道。新星大选手踏在地面上发出的溅水声,从后方传来。

    这时,电视台播报员与解说员谷中正针对直播影像,对各校选手赛况进行评论。阿雪当然无从得知内容。

    “后段队伍在10公里处的影像传过来了。您觉得怎么样?谷中先生。”

    “唉呀,速度相当快。本来我觉得六区的区间优胜应该是现在从第十二名稳稳提升名次的真中大,但现在看起来,也很有可能由后段队伍跑出来。”

    “从手边的数据来看,除了六道大的田村同学以外,六区选手一万米的正式纪录都在29分钟左右。”

    “这一区是下坡路段,所以平地的时间纪录不是很可靠的参考依据。拥有一万米29分的实力,之后就看每个人的胆识了。”

    “您是说……胆识?”

    “是的。选手们切身感受到的速度和坡道倾斜度,绝对超出电视画面呈现出来的。那种感觉,就好像放开双手骑脚踏车,从陡峭的坡道往下冲一样。再加上今天路况很差,所以对选手来说,最重要的是必须有冷静保持平衡的能力,还有不减速的胆量。”

    “您认为后段的队伍当中,谁最有可能得到区间优胜?”

    “目前还看不出来,不过宽政大的岩仓同学表现不错。你看,他的下半身非常稳,上半身也没有多余的摆动,而且,不管路况多差,他的腰杆也依然挺直。这样的姿势,简直可以拿来当成下坡跑法的模板。”

    “原来如此。接下来,就要看从箱根汤本开始进入平坦的赛道,谁能坚持到最后了。以上是10公里转播站的分析报导。”

    随着海拔高度下降,雪开始夹杂着雨水落下,路面覆上一层冰沙状的泥泞。这时,阿雪发现自己跨两步就穿越一个行人穿越道。

    刚才的斑马线宽度大约有四米。两步就跨过,这不是等于一步两米?阿雪再度为自己的速度之快而惊讶。借着下坡加速度,跑步时仿佛真的在飞跃一样,步幅也跟着加大。阿雪瞥一眼手表,确认这五公里的距离,他每公里差不多费时2分40秒。

    一公里跑2分40秒。如果是在平地,阿雪一定跑不出这种成绩。平地上能够保持这种速度跑五公里,在阿雪认识的人里,也只有阿走一个人而已。

    路旁的杉树树枝,因为纯白积雪的重量而下垂。树干因为受潮而变黑。整座山竟然过了一晚,就化成黑白色调的美丽世界。而这些美景才映入眼角,就立刻往后方流逝,比电影胶卷的卷动还要快速,还要平顺。

    啊,这大概就是阿走跑步时所体验的世界吧。阿雪心里突然涌现一连串思绪。

    阿走,没想到你都一个人待在这么寂寞的世界里。嘈杂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眼中的景色瞬间稍纵即逝。虽然这感觉舒服到让人不想停下脚步,但这毕竟是你只能一个人独享的世界。

    阿雪感觉自己好像终于可以体会,为什么有时候阿走会那么沉迷在跑步中了。一旦跑出这种速度,确实就像中毒一样教人沉溺其中,想跑得更快,想看见更美丽的瞬间世界。那感觉,或许就是所谓瞬间的永恒吧。但是,这实在太危险了。得用这副肉身不断去挑战才能到达,这是何等的严苛,又过度凄美。

    现在借着箱根山路之力,我也只能远远遥望通往那个世界的大门,阿雪心想。同时,他也不敢想象自己还能更接近那个境界。

    在清濑那股热情的牵动下,这一年里阿雪的生活重心只有跑步。这样的生活,到今天就会结束。因为阿雪知道他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追求的目标并不是日复一日锻炼身心,只为瞬间的美丽与悸动。就算会沾满一身污浊,他也宁可选择在人群中度日。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突破万难通过司法考试,一心成为律师。

    过了今天,一切就结束了。但在人生中,能体验一次这种速度带来的快感,夫复何求啊。想到这里,阿雪脸上不由自主浮现浅浅的笑意。阿走,你可别跑得太远。虽然我知道你追求的世界有多美,但那里未免太寂寞太寂寥了,不是我们活生生之人归属的境地。

    要是能有某样事物牵绊住阿走的灵魂就好了,阿雪心想。只要能让他在人的生活里、在人的喜悦与悲苦中驻足,阿走一定可以变得更强。怎么在这当中取得平衡是非常重要的,就跟在积雪的山路上奔驰是一样的。

    进入宫之下温泉乡、通过富士屋旅馆前方时,阿雪被眼前意料之外的画面吓了一跳,忍不住叫出声。

    “哇!”

    许多投宿的旅客挤在旅馆前,挥舞着箱根驿传的旗帜。还有人轻装打扮只穿着浴衣、披着棉袄,缩着身体忍受风寒,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这时,阿雪发现他的母亲、只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妹妹,以及母亲再婚的对象也在那个人群中。

    “雪彦!”

    母亲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哥哥!加油!”

    年幼的妹妹探出身子。抱着妹妹的继父也对他频频点头示意。

    “真是太丢脸了……”

    阿雪虽然一眨眼就跑过旅馆前,却仍继续低着头跑了一阵子。这一家子,竟然跑来富士屋旅馆开心优雅地过新年,日子过得不错嘛。

    为了掩饰害羞的心情,阿雪故意冷言毒舌几句。他们一定是知道就算找我,我也不会回去,所以才瞒着我,筹了一笔旅费自己跑来,想给我一个惊喜。还真的呢,吓得我差点心脏病发。现在只希望他们的样子和声音,没被电视台拍到或广播电台录到。否则要是被尼古学长知道,一定会拿出来取笑我。不过,反正他身边应该只有收音机,不可能看到。

    阿雪的心情突然愉快起来。刚才老妈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她自己上场比赛一样紧张,而且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阿雪对亲生父亲完全没有印象。他在阿雪出生后没多久就出事故身亡,所以有关父亲的记忆,他只能从母亲的转述和照片得知。父亲死后,阿雪就一直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他非常珍惜母亲,高中时的女朋友甚至问他:“阿雪你是不是有恋母情结?”但他觉得恋母情结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认为这世上不珍惜母亲的孩子,根本就是禽兽不如。

    或许因为总是看着母亲工作到深夜、辛苦将他拉拔长大,阿雪很早就立下自己的目标:找一分稳定的工作,让母亲过好日子。幸运的是,他早早就在求学阶段发现自己头脑还不错。既然如此,他认为最快的快捷方式就是参加司法考试,取得人人称羡的国家考试最高资格。本来,他就觉得律师这项工作,总是在人情与法理之间钻研,还挺适合自己的个性,而它丰厚的收入也符合他的目标。于是阿雪打从进高中后,就开始自修准备考试。而且他在念书的同时,也不忘增强体力,甚至为了理解男女间的微妙关系,也交往过几个女生。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几乎让阿雪的努力成了泡影,那就是母亲决定再婚。对方是个有稳定收入的上班族,可以让母亲不必再辛苦工作。母亲也爱着新任丈夫,看起来非常幸福。阿雪一心想为母亲做的事,继父轻而易举就做得比他好。

    虽然阿雪因为此事受到严重的打击,但由于他自尊心极强,还有一旦决定做某件事、不完成绝不死心的个性,所以没有放弃司法考试。结果,母亲再婚的来年,就生了一个妹妹。对十几岁的阿雪来说,这是让他觉得非常难为情的事,也很难接受,于是在考上大学后就借机搬出家里,之后就连过年期间也几乎都没有回家。

    今天,看到家里人来帮自己加油,阿雪突然觉得,自己一直放在心上那些微不足道的芥蒂开始慢慢融化。而天空的雪花就像他的心境转变一样,这时也完全化为雨水。

    继父和妹妹一直把阿雪当成那个家的一份子。最重要的是,母亲现在过得很幸福。这样不就够了吗?这就是我一直盼望的结果。就算母亲得到幸福的形式,跟我心里描绘的蓝图有些不同,我也不能永远像个小孩子一样闹脾气。

    阿雪吐出的气息化成白色雾气,掩盖了他嘴角的笑。不知不觉中,阿雪发现前方转角处,出现了帝东大选手的背影,而他的背后也感觉不到有人跟上来。同时出发的后段队伍,似乎已经被他拉开距离了。

    阿雪看了看手表,确认自己的步调完全没变慢,身体和心理都处于轻盈的状态。照这气势继续下去,下坡道绝对不成问题。关键在于过了箱根汤本之后的最后三公里平地,是不是能维持现状跑到最后。

    清濑昨天说过:“跑完下坡路段后,平坦的赛道也会感觉像在上坡一样。从那里开始,才是比赛的胜负关键。”这是他给阿雪的建议。

    放心吧,阿雪在心里这么回答。今天我不打算输。这场跟自己心身对决的战役,我不会输的。

    小田原中继站里,太鼓阵乐依旧响彻云霄。风祭车站前鱼糕厂商门市的停车场上,涌进大批人潮等待六区选手到达。

    “城太!你有没有看到阿雪刚才脸上的表情?”

    尼古透过手机的电视功能,完完整整目击了富士屋旅馆前的影像。不久前,灰二打电话来时有提到,他们这才发现原来城太的手机也能看电视。尼古虽然对电脑很在行,平时却也只把手机当通话的工具,城太则最多拿来收发电子邮件。或许,这群人就是对电子产品的日新月异兴致缺缺,才会甘于窝在竹青庄这种破烂公寓里。

    “阿雪学长的母亲,真是年轻又漂亮,”城太把一片鱼肉鸡蛋糕塞进嘴里,“不过,看这样子,阿雪学长应该会拿到区间优胜吧?”

    “但是阿雪自己好像没感觉的样子。而且真中大派出的家伙,跟阿雪差不多快,所以结果还很难讲。”

    “啊—急死人了!真想告诉阿雪学长他现在的成绩。”

    “怎么做?”

    “用念力之类的啊。”

    城太把吃到一半的鱼肉鸡蛋糕收进背包里,开始一脸正经地猛盯着手机。

    “再过不到二十分钟,就要轮到尼古学长你上场了。”

    电视画面正在播放领先的房总大选手的画面,后方跟着大约只差一分半的六道大选手。他们终于跑完下坡路段,朝着箱根汤本车站前进。真中大的选手以区间优胜为目标,名次也提升到第八名,整体步调依旧没有减慢。

    “阿雪现在情况怎样?”

    “电视上没播,后段集团还没跑到箱根汤本车站,所以画面很少带到他们。”

    尼古交代城太注意真中大的时间纪录后,开始进行最后的调整,在停车场内慢跑来放松身体。

    上午9点,房总大选手首先抵达中继站,时间是60分46秒。紧接着,六道大、大和大也依序交递出接力带。尼古焦急地回到中继线附近的城太身边。

    “阿雪学长好厉害!”城太兴奋地大叫,“就算进入平地,速度还是没有减慢!加油啊!”

    手机画面上这时正在播放箱根新道岔路附近,阿雪从帝东大选手一旁超前的情况。目前第十四名的宽政大,目标锁定了前方的东体大。

    “漂亮!干得好!”

    尼古脱下运动外套,等着看阿雪是否能够夺得区间优胜。

    “真中大在哪里?”

    “很快就会跑到看得见的地方了。”

    城太抬头,视线离开手机的同时大叫出声:“来了!”

    沿着赛道移动的真中大红色队服特别醒目,眼看就要离开马路进入中继站。观众似乎知道他很有希望得到区间优胜,欢呼声也格外大声。真中大终于交出了接力带。

    “纪录多少?”

    “60分24秒。”

    手机上的电视屏幕打出时间,城太照着念出来。

    在积雪的赛道上,这样的成绩算很不错了。连10公里纪录28分上下的六道大选手,也都花了60分48秒才跑完。

    中继站里各校陆陆续续交棒。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即将到来的阿雪身影。

    阿雪,再一下就到了。听到工作人员唱名后,尼古站到中继线上。阿雪正在跟时间对决。身边的东体大选手接过接力带,往前跑去。这时尼古听到城太读秒的声音。他正看着手表计算阿雪的时间。

    “60分17秒!18!19!”

    阿雪跑进中继站。他咬紧牙关,右手握着从身上摘下的接力带。或许沿途的观众告诉了阿雪真中大的选手成绩,因此他在最后直线距离上竭尽全力奔跑着。

    “阿雪!”尼古放声大吼。

    “60分24秒!”城太哀嚎似地喊出。

    观众群骚动起来。接力带还没传到尼古手上。阿雪和区间优胜只有一步之差。

    突然,时间成绩被尼古完全抛到脑后,因为阿雪的两眼正直直注视着他。阿雪心里根本没有什么区间优胜,一心只想早一步把接力带交给尼古。在最后三公里这段平坦的赛道上,他满脑子只有这件事。当尼古接过接力带、轻触到阿雪指尖的那一瞬间,他完全明白了。即使受尽寒风吹袭,湿透的指尖仍然灼热,阿雪真正的心意借此传给了尼古。

    “跑得好。”尼古轻声说。

    “累死我了。接下来看你的了。”

    阿雪拍了一下尼古的背,努力稳住颤抖的双脚,以免摔倒。

    “阿雪学长!”

    城太从工作人员手上抢过大毛巾,跑到阿雪身边撑住他的身体。

    “虽然很可惜,不过你真的太棒了!”

    “可惜?可惜什么?”

    阿雪喝着瓶中的水,好不容易发出声音。

    “区间优胜啊。阿雪学长,你的成绩是60分26秒,再快个两秒,就跟区间优胜平手了说。”

    “是吗?”

    两秒……阿雪不禁笑了出来。区区两秒,只是呼吸一次就逝去的短暂时间。这么些微的差距,让我没办法取得这个区间的优胜啊。

    “算了,”阿雪说,“这两秒,对我大概就像一个钟头一样长。”

    阿雪脱下鞋子。城太看着他的脚底,差点哭出来。只见阿雪脚拇指根部的水泡已经整个爆开、渗出血水来。这一年来的训练,让每个人脚底都长出一层厚厚的茧,结果还是跑成这样。这个事实让城太明白冲下箱根山路是多么艰辛的挑战。

    “嗯,阿雪学长跑得太好了!你真的太棒了!”城太呜咽着说。

    阿雪摸摸他的头安慰他,同时抬眼望向通往小田原的那条道路。

    交给你了,尼古学长。

    尼古一边跑,脑海中一边想着刚才在小田原中继站时,清濑打电话来所说的话。当时清濑的口吻,一如往常一样淡定。

    “你的状况怎样?尼古学长。”

    “跟平常一样啊。”

    “真是太好了,那今天也请像平常那样跑吧。”

    “意思是对我不抱任何期待吗?”

    “怎么会呢,只是阿雪跑得比我预期的还好,我希望你不要受到影响。只是这样而已。”

    尼古不以为然“哼”了一声。阿雪跑得这么卖力,当然会让人很激动,但他才不会因此一头热而高估自己的实力。

    “那好,我就慢慢跑吧。”

    “尼古学长,”清濑换个口气继续说,“请你保持一公里三分钟左右的节奏去跑吧。不能让学长轻松地跑,真不好意思。”

    “灰二啊,”尼古搔了搔头,“真的要轻松的话,不跑最轻松,我也不用减肥、戒烟了。不管用什么速度,只要决定要跑就不可能轻松。打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为了身体健康才跑的,所以呢,不管最后我跑几名,你可都不准抱怨。”

    “是,”清濑似乎笑了,“那我们大手町见了。”

    尼古不是在跟清濑说笑。不跑,最轻松。但是尼古一点都不后悔,在经过一大段空白后,又再次开始练田径。跑步的痛苦,跟一群亲密伙伴朝同一个目标迈进的快乐,交混成一种甘美的成果。对于一向自己赚学费、一直独立生活的尼古来说,这是他遗忘许久的体验。

    尼古一边跑着,一边感受背后从箱根山吹下来的风。七区从小田原中继站到平冢中继站,全程21.2公里,整体来说是最平坦又好跑的区间。它和去程四区的路线相同,只是反过来改成朝东京方向,但因为得在大矶车站多绕一段路,所以距离比四区稍长一些。

    最初的三公里到进入小田原市街之前,是一段和缓的下坡,如果在这里因为大意而跑得太快,后半段会很辛苦。尼古努力压下心里的兴奋与紧张,配合着自己的身高专心调整速度。

    灰二那家伙,真的很会看人,尼古心想。他知道尼古从阿雪手中接过接力带后,一定会发奋图强,有可能会意气用事。为了避免他被气氛冲昏头、在前半段就一头栽进去,所以要求他要自制。清濑应该是看准了尼古的性格,加上长年观察他与阿雪的微妙关系,才会在七区派他上场。当然,清濑的另一个考虑应该是七区的地形起伏较少,对尼古的脚比较不会造成负担,能够让他发挥最大的实力。

    天空持续飘着细雨,尼古的头发已经完全湿透。比起干燥的日子,在雨天里跑步呼吸会比较顺畅。幸好今天没什么风,否则在淋得一身湿的情况下,再加上箱根的寒风吹袭,跑起来会死人的。现在气温大概只有1度。据说,七区是很容易因为寒暖温差而消耗最多体力的区间,多亏了今天有雨,所以可能不必太担心这一点。接下来是沿着海岸线的赛道,随着时间接近中午,气温或许还会再稍微上升。

    现在比较大的问题,应该是这身湿答答黏在皮肤上的队服,尼古皱着眉头想道。湿黏的队服让他的身材原形毕露,使他觉得像在裸奔一样不自在,虽然这种衣服本来有穿就跟没穿差不多。

    尼古很讨厌这种轻薄材质做的运动衫和短裤。长跑选手不论男女,身形大多都很瘦削,而且全身都是线条优美又强韧的肌肉,让他们的身材看起来宛如蹬羚或羚羊一般。这样的选手,确实很适合穿上用很少布料做成的服装。但是,尼古天生就是大骨架的体型。虽然他靠着减肥消除了身上的赘肉,却减不去厚实的肩膀、宽广的腰骨和壮硕的大腿骨。

    身材壮硕的尼古穿上布料单薄短少的队服,外露的地方看起来就是会显得特别多,尤其现在它正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

    尼古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海浪卷上岸的胖人鱼,尴尬得不得了。早知道至少也先把小腿毛刮一刮。真是失策,完全没想到自己毛茸茸的小腿会这样放送到全日本所有家庭客厅里的电视上。

    尼古瞥一眼身旁那名选手的腿。这家伙的腿毛还真少,至少从这里看过去不会很明显。不知道他是天生就少毛,还是事先修过了?就在这个问题闪过脑海的瞬间,尼古这才惊觉:我的身边有人!不知不觉间,后面的选手竟然追上来了!他会超过我吗?尼古连忙确认身边选手的身份,再把脸转回前方。

    是东体大。他记得东体大在小田原中继站,比尼古还要早十秒交接接力带。原来不是我被追上,而是我追上别人了。尼古看了看手表,确认自己保持着正确的速度。很好,尼古在心里点点头,判断自己应该可以甩开这个选手。

    不过,前方看不到其他大学选手的身影。自己现在到底是跑在第几名?扣除同时起跑那部分的时间后,宽政大现在实际排名又是第几?尼古毫无头绪。

    管他运动服湿不湿,现在我们打的可是一场没把握的仗啊,尼古一边想着,一边跑进小田原市街。沿途加油的人潮互相推挤、摇旗呐喊着。当中也有宽政大的旗帜,还有一群人看起来像是商店街的居民在大喊着,但声音被周围的喧闹声淹没了,听不懂他们在叫什么。看来只能等跑到五公里处,从教练车取得情报了。

    总之,现在尼古只能集中精神保持自己的速度,同时想办法甩开宿敌东体大。他很怀疑教练车上的房东取得正确情报的能力,但宽政大还有个地下队长,也就是清濑。虽然他自己上场的时间也越来越逼近,但就算在这个时候,他一定也在努力搜集情报,准备向房东提供最好的建议,下达能让尼古安心的指示。

    尼古很信任清濑担任队长的能力。他在宽政大的选手中,时间纪录仅次于阿走,但他最优秀的能力还是看人的眼光,还有安排人事的手腕。如果没有清濑,大家绝对不可能会想到要以箱根为目标,也不可能真的走到今天这一步。

    虽然清濑也会采取强势的手段来对付他们,但他从来不曾苛责那些没有跑步经验的人,也绝不会伤害他们的情感,或看不起别人引以为傲的事物。他总是配合每个人的性格,不厌其烦地引导着大家,让他们愿意主动面对跑步。

    正因为清濑以前在田径场上受过挫折,所以才能循循善诱竹青庄这群几乎全是田径初学者的伙伴。在他身上,温柔和坚强兼具,还有满腔对跑步的信念和热情。这些事尼古全都感同身受,因为他自己在上大学前也曾醉心于田径。

    但是尼古一进大学,就断然舍弃那段田径生涯,因为他已经无法从这件事当中看到希望。高中时代,他曾经那么认真地投入,订定目标、日复一日练跑,虽然感觉很辛苦,有时也觉得很麻烦,但他是真的很喜欢跑步。

    不过,尼古的体格开始越长越壮,骨骼也越来越粗。不管他再怎么喜欢跑步,也必须承认,在这个以时间长短为胜负条件的运动项目上,身材的适性也不能忽视。比起同年龄的大多数人,尼古当然跑得更快更远,但如果要以一名长跑选手的身份继续比赛,恐怕很难再上层楼。到了高三时,尼古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进步了。天生壮硕的骨骼,以及容易囤积脂肪的体质,确实不适合练长跑,任凭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克服这个限制。

    大学时期加入田径队,毕业后被企业赞助的运动社团延揽,接着挑战世界的舞台—到底有几人能成为这样的选手?当目标越远大,越能看出天赋才能的光芒有多耀眼。尼古在自己的实力范围内尽可能累积经验与练习,却也因此越明白,有一种境界是他穷极一生也无法达到的。面对自己持续壮硕中的体格,尼古只能无奈感叹自己的无力。

    尼古的不幸是,没有任何指导者曾经告诉他,就算他不能当田径选手,也还是可以继续跑步;没有人告诉他,如果真的喜欢跑步,尽情享受跑步的美好就好。尼古从年轻时就义无反顾投入田径运动,当时的他以为如果不能当上选手、在场上发光发热,一切就完全没有意义。尼古因此对自己彻底失望,从此远离田径运动。

    在漫长的大学生活中,尼古学会了独立生活之道,也累积了许多田径以外的经验。过程中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意义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不是在说什么漂亮话。跑步的目的,当然是要取得胜利,但胜利其实有许多种形式。所谓的胜利,不单是指在所有参赛者中跑出最好的成绩。就像人活在这世上,怎样才算“人生胜利组”,也没有明确的定义。

    清濑也抱着相同的想法,这对尼古来说是极大的鼓舞。高中时代的尼古,一股脑儿地认为通往胜利的道路只有一条,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幼稚又可笑。尼古在远离跑步后,心态也变得更成熟,然后在对清濑的认同与信赖下,终于再次一头栽进日复一日练跑的生活。

    清濑是很优秀的指挥官。他明白人心的痛楚,也了解竞技场上的冷酷。面对个人的价值观差异,他全盘接受,并且以强韧的意志力与热情,带领追随他的队员。

    能让灰二抱持着这股热情而不减的人,一定是阿走,尼古心想。清濑就是没办法不管阿走,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可贵才能,让他就算伤痕累累,也仍然闪耀夺目。

    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两个人简直有如天作之合。尼古一边想,一边擦去从鼻梁流下的雨滴。把清濑与阿走连结在一起的,不单只有跑步;他们在其他地方好像也很契合,对彼此的存在产生相互影响。至少在尼古眼里看起来是这样。因为对方的优点而被吸引,又为彼此的缺点而激动,尼古觉得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证据。像友情或爱情这样美丽又珍贵的情愫,确实存在清濑和阿走之间。同时都喜欢跑步,又这么心有灵犀的两个人,这么巧合的邂逅,让尼古感觉有如奇迹。

    清濑和阿走间的心心相系和争吵冲突,总是让尼古再三玩味。原来跑步这件事,能够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升华到这么高贵的形式。

    所以这一年间,尼古才会跟着这群伙伴一起努力练跑,而现在的他也正尽全力跑着。在即将离开小田原市街时,东体大选手已经一步步被他拉开差距。越过酒勾川后,就是沿海的直线赛道。不知道能不能在那里看到前面几所大学选手的身影?

    来到五公里处时,尼古身后的教练车传来房东的声音:“尼古,你现在是第十三名,跟前面的甲府学院大大概有30秒的差距。”

    甲府学院大的七区选手,一万米成绩好像是29分10秒左右,实力比尼古高出许多。他只能尽最大努力去跑,不让差距继续扩大。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同时分析获得的情报。

    “另外,如果加上同时出发的时间后,宽政大真正的名次……”

    房东透过麦克风扯开嗓门大声喊出:“六区结束时,第十六名!”

    阿雪的成绩是六区第二名,结果也才推进到第十六名吗?尼古不禁感觉前途多难,甚至有点头昏眼花。不过,想到昨天去程结束时是第十八名,这代表宽政大的名次确实在提升中。我绝对不会就此放弃。至少,要尽可能在最短时间内把接力带交出去。

    “灰二要我跟你说:‘还有希望,千万不要自乱阵脚。’完毕!”

    尼古轻轻举起右手,表示已确实收到讯息。是啊,还有希望。或许宽政大在这次的箱根驿传没办法得到优胜,去程掉到第十八名,回程直到七区为止,名次也没有突飞猛进的跃升。但是,如果以跑进前十名,取得种子队资格为目标,就目前情况来看,还是大有可为。

    以十名内为目标,不是为了明年可以无条件参加箱根驿传,而是我们只凭十个人就来挑战,最后还是希望能够取得一个具体的成果。因为尼古不想再听到有人说,一支连选手能不能凑齐都是未知数的队伍,就算取得种子队资格也没有意义。

    不管有没有意义,为了证明我们到今天为止所做的一切是值得自豪的,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去跑。

    尼古的双臂冒出热气,毫不畏惧冬天降下的冰雨。

    负责八区的KING和陪伴他的姆萨,正在平冢中继站等待。结束热身的KING,不是在中继站周边慢跑,就是去厕所,总之就是没办法待在一个地方。从这里也能看到沿途的赛道已经挤满观众,让KING开始紧张起来。

    看到KING无法保持冷静,姆萨决定随他去,因为不管跟他说什么,KING就像在转轮里咕噜咕噜跑的仓鼠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算了,反正等他累了就会静下来吧。虽然在比赛前把自己搞太累不是好事,但照这情况看来,只能等KING自己恢复平静了,姆萨如此判断。KING这个人的神经出人意料之外的纤细,要是硬逼他别动,可能反而会让紧张感积压在体内,之后一口气爆发。

    因为上述的理由,姆萨一个人坐在中继站角落的塑料垫上,看着小电视追踪比赛实况。阿雪稍早精彩跑完全程时,姆萨曾经情不自禁放声欢呼,现在则是凝视着尼古奔跑的身影,默默守护着他。电视画面上偶尔会出现尼古在七区奋斗的影像,现在他正跑到刚过10公里的二宫附近。这里有座跨河大桥,形成几个上下起伏,但尼古未受影响,视线紧盯着前方,以稳健的步伐向前迈进。

    KING好像总算暂时恢复平静了,来到姆萨身旁坐下。

    “尼古学长的情况怎样?”

    KING探头望向屏幕。姆萨递给他一条大毛毯。

    “他的节奏没有变慢,但是和甲府学院大的差距越来越大,因为对方跑得很快。”

    KING用大毛毯把身体包起来,坐在地上开始拉筋。

    “排名呢?”

    “没有变,还是在甲府学院大后面、东体大前面的位置,看起来是第十三名,但时间加总后还是第十六名。”

    “啊……”

    KING发出不知是附和或叹息的声音,接着倾身把额头贴到膝盖上。保持一个动作静止不动的他,身体自然而然因为不安而颤抖。

    “阿雪那家伙,跑得也太好了。”

    KING像是要摆脱不安一样,刻意用开朗的口气说。

    “对呀,神童一定也很开心。”

    姆萨微笑道,之后两人暂时陷入沉默。坐在地上的他们,各自从低矮的角度愣愣望着眼前的风景。选手、工作人员或来加油的观众,来往穿梭在中继站里,现场有如庙会一样热闹。只有KING和姆萨的周遭,仿佛被声音和时间遗忘了一般的安静,感觉像被隔绝在蓄满紧张感的水槽里。

    这时,两人的视野中,出现一双穿着运动裤的脚,并停在他们面前。姆萨和KING同时抬起头,看到东体大的榊正朝下俯视两人。

    “宽政大学田径队的箱根之旅,看来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不用担心明年社员不足的问题,或许也可以说是一件好事呢。”

    榊的口气平静而有礼,让人更觉得听不下去。KING愤慨地要起身,却被姆萨硬揪住毛毯挡了下来。榊被分派到负责八区,就快轮到他上场了,才会刻意过来挑衅跑同一区的KING。姆萨从榊这个举动中,察觉到他心里的紧张和压力。

    “现在还很难说,”姆萨神态自若地回答,“你们东体大能否取得种子队的资格,现在也在关键时刻不是吗?”

    “而且现在还跑在我们后面。”KING用挖苦的口气反击。

    “那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这样而已,况且我在八区就会追过你们了,”榊的言词中充满坚强的意志,“不只要超过你,连你前面那几所学校我也会超前。”

    好啦好啦,那你加油吧。KING在心里吐槽他。

    “听起来你很拼?”KING嘴上故意这么说。

    榊的眉毛就像坏掉的雨刷一样,猛地往上一挑。

    “当然要拼,这可是箱根驿传!我就是为了参加这个比赛,才一直跑到今天,而且是从中学就开始了!像你们这种吊儿郎当、把跑步当儿戏的人,不可能了解我下的苦功。”

    “我们没有把跑步当成儿戏。”姆萨倏地站起身,态度坚定地说。

    KING被他吓了一大跳。姆萨与榊对峙,继续说:“世界上哪有这么痛苦的游戏?榊同学你应该也很明白才对,为什么要故意说这种话来跟我们吵架?KING马上就要上场比赛,请你别再说这种会扰乱他心情的话。”

    帅啊,姆萨。KING身上裹着大毛毯仰望姆萨,觉得他很靠得住。

    这时,榊的身后来了几名协助掌控现场的东体大高年级生。夏天集训时,这些高年级生压根没把宽政大放在眼里,现在态度已经大不同。

    “榊,你在干什么?”高年级生喊着,似乎在担心和KING他们对峙的榊,但榊连头都没回。

    KING突然有点同情起榊。原来不只阿走和宽政大的选手,就连东体大的队友,对榊来说都是竞争对手。死心塌地、把一切奉献给跑步,让榊处于四面环敌的状态。他没办法向任何人诉苦,也跟任何人都处不来。对于其他跑者,他在乎的只有他们的名次和成绩。

    榊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看待跑步,让KING觉得很悲哀。他把毛毯夹到腋下,站起身来。

    “我问你,你快乐吗?箱根驿传一直是你的梦想,等一下终于可以上场了,可是你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快乐。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需要,”榊丝毫不为所动地说,“因为这是比赛。”

    “是没错,不过……”

    KING思考着该怎么跟他说才好。

    “我们队长清濑常说,跑步不是光快就好了。长跑选手一定要‘强’才行。我是这么想的,他这话的意思应该是要我们享受跑步,才能跑下去。”

    “好天真啊。”榊的眉毛又竖了起来,像在教训一个玩泥巴的小孩子说:真拿你没办法。

    “如果只想在学生时代留下美好的回忆,你们就尽管去玩吧,这么做也满适合你们的。我可不一样。不停奋战,赢得比赛,这才是我跑步的目的。叫我跟藏原一样,堕落到跟你们这群弱鸡一起跑步,那就免了吧。”

    “你说什么!”

    KING闻言暴怒大吼,刚才心中的感伤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但榊好像已经说完想说的话了,一脸满足的样子扬长而去。

    “真的是气死人不偿命。”

    KING气得咬牙切齿,姆萨也只能在一旁尽力安抚。

    “其实他的话也有部分是事实。”

    “是没错,可是我就是不爽!我要打电话给阿走!”

    KING从运动外套口袋掏出手机。

    阿走稍微跑一下后,回到户冢中继站。他感觉身体已经放松了,等一下做完拉筋运动后,再去跑一下应该就准备得差不多了。想到这里,负责帮忙看管行李的城次对他招了招手。

    “阿走,你的手机响了。”

    阿走拿回寄放在城次那里的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本来以为应该是清濑,没想到是KING。

    “喂。”

    阿走还来不及问什么事,就传来KING大呼小叫的声音,差点震破他的鼓膜。

    “阿走!你绝对要跑第一!一定要让那个臭小子痛哭流涕,被他自己的眼泪淹死!听到没!”

    KING一口气说完一大串,然后就挂断电话。剑拔弩张的气氛,从手机通话口流泻而出。

    “什么啊?”

    “这……”

    阿走和城次面面相觑。

    “难得看到KING这么激动。”

    “跟他看猜谜抢答节目时差不多激动吧。”

    “啊我知道了,”城次模仿按铃抢答的动作猛拍一下,“东体大的榊不是也跑八区吗?一定是他在中继站跟KING说了什么。”

    阿走也认为大概八九不离十。结果,KING好像因为太过生气而忘了紧张。这或许也算好事一件,但阿走一想到榊对自己的怨念竟然这么深,心里不免仍有点难过。

    虽然他努力掩饰伤感的表情,但城次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这种事,随它去就好了,”他轻轻拍了拍阿走的背,“不过,我真的也很希望你可以跑第一。”

    “那当然,我也有这个打算……”

    城次这番话好像不光单纯只是在帮阿走加油,话里似乎还有其他涵义的样子。阿走看着他。

    “我打算在灰二哥冲过终点线时,跟叶菜妹告白。啊啊啊!真是等不及了。”城次害羞地笑着说。

    原来如此啊,阿走点点头。城次一直希望八区比赛赶快开始,就是这个原因。

    “可是,不管你再怎么急着从这里赶过去,也不见得赶得上灰二哥抵达大手町那时候。”

    “不会吧!真的吗?!”

    “嗯,我每年都看转播,跑完八区的选手,通常在转播结束前都赶不回大手町。”

    “那怎么办!我可以现在就出发去大手町吗?”

    看来城次为了爱情,不惜放弃陪伴选手的工作。

    “我是无所谓了,不过要是让灰二哥知道了,我想你应该会血流成河。”

    “我想也是……”城次身子扭来扭去,一副苦恼不已的样子,“看来我最好还是等接力带交到你手上之后再走……不知道叶菜妹会不会等我?”

    这还用说。叶菜子无论如何,一定都会在大手町等双胞胎到来。就算要等到半夜、等到被大雪掩埋了,她也不会离开。

    虽然心里这么想,阿走嘴里却故意说:“很难说哦……”

    阿走已经算很钝的人了,但是跟城次的钝比起来,就像看着一只犰狳在地上慢慢爬一样,让人忍不住在一旁干着急。这样稍微逗他一下,应该无害吧。

    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坏心眼,阿走心里不禁觉得好笑。这时候,一个声音传来。

    “宽政大好像永远都这么欢乐。”

    一回头,六道大的藤冈就站在他们身后。阿走和城次的谈话,他好像都听到了,嘴角挂着一抹笑,让人联想到涅盘中的释迦牟尼微笑。他那颗光溜溜的头,在今天这种微阴的天气里依然闪闪发亮。

    “喂喂喂,这个人是……”城次拉拉阿走的运动外套衣袖。

    “新年快乐。”阿走开口向对方打招呼。

    “下一句是‘今年也请多多指教’吗?”藤冈揶揄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藤冈的脸立即换上严肃的神情。

    “藏原,今天我会刷新九区的纪录。”

    藤冈威风凛凛的宣言,让阿走为之震慑。藤冈的目标不只是区间优胜。他这话的意思是,他不只要站在本次大赛所有九区选手之上,更要凌驾历年参加箱根驿传九区的选手,站上这个区间的顶点。

    区间新纪录,代表改写在箱根驿传历史中长年累积下来的伟大纪录,从历史纪录挑战者的身份,转而成为令人景仰、紧追不舍的超越者。况且,九区的区间新纪录已经五年没被人刷新了。对出赛箱根的选手来说,创下区间新纪录,等于造就自身莫大的荣耀。

    “那我会再刷新你的那个纪录,”阿走昂首挺胸,斩钉截铁说道,“你顶多当个区间新纪录的保持者,大概十分钟左右吧,我想。”

    听到阿走如此大胆宣战,连一向不知天高地厚的城次也不禁傻眼,吓得不由自主颤抖。六道大的藤冈一定会先接到接力带开跑,所以就算藤冈跑出区间新纪录,这项“新纪录”最多也只能维持到后出发的阿走抵达鹤见中继站为止。这就是阿走的意思。

    城次看着毫不相让的两人。阿走和藤冈的眼底都燃烧着斗志,以及对彼此表现的期待。这是一场谁也无法触及或介入、自尊与自尊的对决。

    “王者”六道大的藤冈一真,对决“杂牌军”宽政大的王牌藏原走。户冢中继站里在场所有人,都在这两人散发出如火焰般气势的影响下而激动期待起来。

    这一天终于到来。受到“田径之神”眷顾的这两个人即将正面对决,箱根驿传进入终章前的最后一战。

    尼古一个人沿着海岸线的一号国道不停跑着,前方看不到可以追赶的身影,后方也听不到让人焦急的脚步声。

    沿途道路两旁挤满了观众,房东坐在教练车里尾随在后。到了15公里处,穿着宽政大运动服的给水员,告知尼古他与前后选手的时间差。但往前跑下去的尼古,始终还是一个人而已。海风将群众的欢呼声切割成丝。

    “守住一公里三分钟左右的速度。”清濑的指示像回声一般在脑海中回荡,尼古默默跑下去。

    是了,长跑就是这么寂寞,尼古心想。像在没有星星的夜空下,踏上旅途一般的孤独与自由。跳动到极限的心脏,涔涔的汗水冷却后又马上让肌肤发热、血液流窜奔腾的肌肉,这一切的感受除了尼古自己,都没有任何人知道。到跑完既定的道路、抵达既定的地点为止,都不会跟任何人有接触,尼古必须独自面对这场旁人无法理解的战斗。

    我都忘了,或是假装自己忘了,跑步是这么苦闷又令人欢喜的事。是一起住在竹青庄的这群人,让我再次想起这些事,把我带到能够再次品味这种体验的地方。从放弃田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人再给我一次机会。等待有人就算知道我的身体不适合田径赛,但能看到我打从灵魂深处热爱跑步、追求跑步、渴望跑步。等待着有人能对我说:尽管去跑吧!

    尼古也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以选手身份上场比赛。田径选手的大门,并没有为尼古而敞开。就算他再努力练习,想再提升一点成绩,对尼古而言都是不可能的事。

    尼古没有受到青睐与祝福—如果真的有“田径之神”,神一定也会这么说。和阿走相处这么久以来,就算不想承认,尼古自己也知道,不管他再怎么诚心祈求,他也无法成为像阿走一样的跑者。

    不过,无所谓了,尼古心想。就算不受神的眷顾,还是可以热爱跑步。心里那分无法压抑的热情,就像跑步孕育的孤独与自由一样,都在尼古心中发出灿烂的光芒。只要曾经拥有,让它长存心中,这样就够了。现在的尼古,只能把一切奉献给最后的这场比赛,长年以来对田径抱持的牵挂,将在今天画下休止符。

    赛道从大矶车站前会离开一号国道,朝北延伸进入一段迂回路段。因为弯道的关系,总算可以稍微看到前桥工科大的选手。在此同时,尼古感觉好像有人逼近他背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东体大选手追上来了。

    虽然有点心急,但尼古还是忍了下来。跑了二十多公里,到这里体力已经大幅滑落。这时候不能躁进,得继续保持每公里三分钟左右的速度,保留足够的体力。真正该冲刺的地方,是最后那三百米。

    尼古相信自己身体的感觉,就像没有星象指引也能远渡重洋的候鸟,以稳定的节奏朝目的地平冢中继站前进。从中继站涌出的人潮,让道路两旁的人墙变得更厚实了。前桥工科大的选手抬起下巴全力奔跑。尼古直觉这是冲刺的时机。

    尼古摆动起肌肉灼热的四肢,展开猛烈的冲刺急起直追。东体大的选手也抓住这个时机,像弹射而出的箭矢一般加速。喉头涌上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但尼古还是强忍着有如全身要被压扁的痛楚,全力向前。在中继站观众的摇旗呐喊中,尼古看到KING冲到中继线上,他身旁还有前桥工科大的八区选手,以及东体大的榊,也都已经站上中继线。三个人并排着,呼唤着长驱径入的队友。

    尼古摘下接力带,紧紧握在手中,仿佛那是一条吸饱汗水的救生绳。这时他的眼里只看得到KING,视野中只有那件黑银相间的队服。尼古向前跑去。

    我终于跑回这个既定的地点了。

    “看我的了,尼古学长。”

    KING接到接力带后冒出这句话,之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尼古沉默地点点头,推了KING的背一下。往大手町的方向。

    姆萨把防寒长外套铺到地上。尼古在倒下的同时,动手把手表上的马表按停。他已经横渡了与时间竞赛的世界,没有必要继续计时了。

    尼古的战绩是,1小时6分21秒跑完全程21.2公里,区间排名第十二。

    宽政大在平冢中继站以第十二名的成绩交出接力带。前桥工科大慢了四秒钟,跟东体大同时交出接力带。

    多亏了尼古的拼斗,宽政大在加总同时起跑的时间后,实际排名上升到第十五。东体大看起来虽然比宽政大还慢,但实际排名仍然保持在第十三。六道大和房总大互争首位的结果,房总大毫无退让之意,目前时间领先六道大一分半以上。第三名的大和大,跟六道大的差距是三分钟。

    领先的各校排名是否会有变动?第十名附近的大学,形成一场拉锯战,到底是哪几所学校能够取得种子队资格?胶着的时间差,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这场战役的走向,没有任何人能够断言。

    尼古躺在中继站的角落,仰望着东方的天空。希望还没破灭。KING、阿走、灰二,你们尽情去跑吧,以大手町的终点线为目标。我们一定要证明给世人看,让大家明白我们这一路来在追寻什么。

    虽然身体已经达到疲惫的极限,但为了亲眼见证结果决定的瞬间,尼古还是站起身来。默默在一旁照料他的姆萨,也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收拾好行囊后,在平冢中继站观众意犹未尽的兴奋之情下,姆萨和尼古动身起程,往大手町出发。

    在KING出发前一刻,灰二打过电话来。

    “你会紧张吗?”

    “拜托不要问,害我想起紧张这件事。”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

    清濑口气很认真地道歉。

    “不过,你本来就很容易紧张不是吗?比如快要大考了、交报告的期限快到了、明天要去面试打工、绝对要看的猜谜节目不知道会不会没录到……不管什么事,你都可以当成紧张的理由,让我一直都很佩服。”

    “你是打来找我吵架的吗?”

    “不是不是,我只是想跟你说,反正紧张是你的常态,所以就算你现在会紧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不是摆明来找我吵架吗?KING本来想这样吐槽清濑,却不知为何反而笑了出来。虽然看不到也听不到清濑在鹤见中继站的情况,但随着电波传来的感觉,KING知道现在电话那一头的他应该也在笑着。

    “我说,灰二,你有没有在找工作啊?”

    “我看起来像有在找吗?”

    “那你打算怎么办?以你的实力,应该会被企业赞助的运动社团网罗吧?还是你要延毕一年,明年再来参加箱根驿传?”

    说着说着,KING自己开始觉得奇怪。怎么我一副很肯定宽政大明年还会来参加箱根驿传的样子?他甚至忍不住想说:“我准备延毕一年,你也陪我吧。这样我们又可以一起跑步了。”

    “将来的事,我都还没想过,也没办法想象,”清濑冷静地说,“这四年来,我一心只想着参加箱根驿传这件事而已。就连现在,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KING觉得有些失望。他心里其实是期待清濑跟他说:“明年当然也要跑,你也一起来吧,KING。”但KING不想表明自己的心情。

    “都练成这样了,如果现在只是在做梦,那我真的会抓狂。”

    “说的也是。”

    “KING,”清濑轻轻一笑,马上又恢复平常的淡然口吻,“八区原本就很难跑,就算你被超过了也不要在意。重点是16公里以后那个游行寺

    的上坡。跑到那里之前,尽可能保留体力。”

    “知道了。”

    “等箱根的比赛结束,我会帮忙你找工作。”

    “怎么帮?”

    “帮你把面试穿的西装压在床垫下睡平,或是帮你烫衬衫啊。”

    “不必了,再见。”

    KING把手机交给姆萨后,脱下运动外套。清濑他没有说:“我们一起找工作吧。”这一点让KING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清濑说话的感觉,仿佛他觉得自己过了今天以后就没有未来似的。

    穿着队服的KING用力甩了甩头,仰望天空。云朵顺着赛道的方向朝西飘去,灰蒙蒙地覆盖了整片天空。好像又要下雨了。KING绑紧鞋带,跟姆萨击掌之后,跑向中继线。

    从尼古手中接过接力带的KING,才起跑没多久,就被东体大的榊和前桥工科大的选手追上。这两所学校,瞬间就追平了在平冢中继站落后宽政大的四秒。

    KING转头确认紧跟在后的两校选手,只见前桥工科大的选手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这时的气温是两度,右手边微微有海风吹拂而来。这种天气不是太难跑的酷热,也不是在奔跑间会冻僵的酷寒。KING心中暗忖,这家伙大概身体不舒服吧。

    眼前的敌人,果然还是榊。榊为了避免海风的影响,拿前桥工科大的选手当掩护,跑在KING左后方的位置。当KING回头看的时候,榊的脸上明显露出轻蔑的眼神,好像在说:我随时都可以超越你。怎样?你能拿我怎么办?榊用眼神发出无形的威胁,逼迫KING把路让出来。

    KING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就屈服于榊的胁迫。当KING跑在车道正中央,榊从他的左侧超前而去,完全没有并排齐跑,瞬间就跑到他前方,而且还拉开距离。KING啐了一声:“臭小子!”也不认输地加快速度,然后在三公里处的湘南大桥追上了榊。前桥工科大的选手跟不上KING与榊,杂乱的呼吸声在背后渐行渐远。

    KING完全忘了灰二交代他要保存体力一事。跑在宽广漫长的桥上,他根本没有心情眺望右手边的汪洋大海。笼罩在阴天下的海面,仿佛拒绝相模川流入一般地拍打出波浪。KING完全无视这片景色。被榊激起的好胜心,让他忘了自己与榊之间的实力差距。

    不管KING再怎么追赶,榊还是把距离拉开了。拼命追赶的结果,令KING的呼吸开始紊乱。沿路上,观众投射而来的视线与欢呼声,在他脑子里只是一阵阵蒙眬的声响和不规则的反射,感觉一点也不真实。KING只能盯住榊的背影,不顾一切跑着。

    KING已经陷入失控的状态。比赛中的各种突发状况,包括榊先向KING做出挑衅的宣示,之后更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实力。这一切都给KING带来压力,扰乱他的注意力,最后夺去他应该有的判断能力。

    KING的表现,当然全被清濑看在眼里。到了五公里处,教练车传来房东的声音。

    “KING,给我深呼吸!你在急什么啊?喂,KING!”

    KING终于回过神,深深地吐了口气,原本绷紧的肩部也不再出力。他转了转两臂,向房东示意他已经放松了。

    “你最好每五公里都深呼吸一次比较好,”房东的声音听起来放心了不少,“看你的节奏整个乱掉,灰二很紧张,打电话给我。”

    安排在沿途的宽政大学生,都会打手机向清濑报告情况。听他们说KING两眼直盯着榊,而且比设定时间跑得还快许多,清濑就知道事态不妙,绝对不能再让KING受到榊的挑衅影响。为了防止KING自取灭亡,必须尽快让他恢复冷静。

    由于教练只能在每五公里处跟选手喊话一次,而且只有一分钟,所以房东用飞快的速度说:“灰二说,‘在大手町会合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游行寺的由来。’听到没?”

    对了,游行寺的坡路。灰二提醒过要我注意。

    KING再次转动手臂,让房东知道他已经没问题了。他必须放慢速度,慎重地推敲自己现在的疲劳程度。由于大会工作人员的车辆挡在中间,KING已经看不到榊的背影。没多久后,就连那辆车也变得越来越小。但KING还是守住自己的节奏,稳定且努力地向前跑。因为他已经想起,自己真正要面对的对手是谁。

    我不能输的,不是榊。我不能输的,是自己那颗受到一点挑衅就昏头、忘却自己实力的心。

    KING做事向来胆小谨慎,所以自尊心也特别强。他很怕受到伤害,所以无法跟人深交。而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生性胆小,所以表面上总是装出开朗、很好相处的样子。

    因为他装得还不错,所以身边也有许多一起玩耍打闹的朋友,跟竹青庄众房客的感情也很好。但是,真要问他有没有可以诉说烦恼的朋友,他却想不出任何人。要是再问他遇到困难时,哪个朋友会跳出来帮助他,他更没自信能答得上来。

    清濑从来不会伤害KING的自尊心。如果跑八区的人是双胞胎或阿雪,清濑一定会直接问他们:“现在就跑这么快,到时候可以顺利跑完游行寺那段上坡吗?”

    以前,KING曾经因为清濑的善解人意而不安,难以忍受自己胆小鬼的自尊心被人看穿,却又因为有人这么了解自己而暗自雀跃。当这两种情感同时向他袭来,KING就会更讨厌自己。或许清濑可以全盘接受这样的自己,KING心里这么期待着,却又怕会受伤害,因为他知道清濑没有把自己当成“最重要的朋友”。

    进宽政大就读的那一年春天,KING在学生事务课的公布栏角落,看到一张褪色的房屋平面图。超低廉的租金吸引KING到竹青庄一探究竟,一听到还有另外两个一年级生也住在这里,马上心想“住在这种破烂公寓里说不定会蛮有趣的”,所以决定入住。这两个同年级的房客,不用说也知道,就是清濑和阿雪。

    由于一楼的房间都租出去了,所以KING住进202号房。好像是因为怕二楼地板破掉,所以都让房客先从一楼开始入住。当时二楼只有神童现在住的205号房住着一个四年级生。

    住在竹青庄的四年级生都是很亲切的学长,包括现在还住在104号房的尼古,还有另一位住在阿走那间103号房。清濑和阿雪经常会跟KING聊天,让他觉得竹青庄是个很舒服的地方,就安心住了下来。但就算这样,他心里的疏离感依然如影随形。

    KING怎么也学不会跟人保持一种若即若离、自然而然的绝佳距离。不管身在何处,不论和谁相处,他都觉得自己像漂浮在半空中。虽然他可以八面玲珑、避免与人争执,却没办法向任何人敞开心胸,只会为了掩饰软弱而虚张声势。面对这样的KING,当然没有人会想踏入他的内心世界。再加上KING自己认为,觉得寂寞是很丢脸的事,结果他的表面功夫也越做越好。

    竹青庄的房客,每个人都有意气相投的对象,例如清濑和阿走、阿雪和尼古、双胞胎和王子、姆萨和神童。他们就算没有约好、没有问过对方的意思,却总是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就算不讲话,他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算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也很自然。在竹青庄里,KING经常看到这样的光景。

    但KING从来没有交过这么心灵相通的朋友。他可以和所有人一起开心过日子,却也仅只于此。

    KING很讨厌自己。他知道这样的自己很讨厌,却不知道怎么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

    但是,跑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驿传是少一个人就没办法参加的比赛,所以他可以感受到自己被需要,所有顾虑和自尊心都可以完全抛开,还能和队友相互扶持。而且,每个人跑步时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可以从他人的想法和人际关系的纠葛中解脱,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心。

    只有在跑步的时候,KING不用强颜欢笑,不必汲汲营营找寻自己的归属,不必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只要集中精神去跑就可以。

    KING在滨顺贺的十字路口左转,离开滨海道路,开始往藤泽的方向北上。左转后就是10公里处,身后的房东再次透过麦克风喊话:“现在的速度刚好!灰二也说,‘KING已经顺利找回他的节奏了。’现在你和东体大的差距大约30秒。但是你别再管那家伙了,反倒要注意后面的帝东大,他好像快追上来了。你只要保持注意力,照现在的节奏去跑就好。完毕。”

    KING转动一下双臂,示意他听到了。每五公里,房东都很规律地向他喊话,看来应该是收到清濑的指示。透过房东的声音,清濑要传达的另一个讯息是:“我在看着你。”所以,KING你就安心地跑下去吧。

    瞒不过他,KING心想。真的什么事情都瞒不了灰二。

    通过藤泽警察署后,天空开始下起雨来。沿途的观众却没人打算撑伞,只是挥舞着箱根驿传的小旗子为选手加油。相对于静静落下的蒙蒙细雨,纸做的旗子摇动时,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阵阵声响交叠,配合着KING的前进方向,有如波涛一般起起落落。

    道路两旁满满都是观众。KING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孔。这道人墙应该会不中断地一直延伸到大手町,加油声也会鼓励着选手,催促他们向前。

    接下来的赛道避开藤泽车站前方,朝东北前进,又接上通往内陆的一号国道。KING在15公里处,从穿着雨衣的给水员手中接过瓶装水。初春的雨水,淋在皮肤上也渗入体内。即使不需要补充水分,但是为了让心情冷静下来,KING还是含了一口水。

    “‘接下来要一决胜负了,准备好按铃抢答了吗?’以上是灰二要我转告你的话。完毕。”房东说。

    KING把瓶子丢到路边,转动一下双臂放松身体。过了16公里处,终于看到游行寺的坡道。

    喜欢猜谜的KING,当然也知道跟游行寺相关的知识。

    游行寺是时宗

    本寺,正式名称是藤泽山无量光院清净光寺,从镰仓时代吞海上人建立游行寺以来,寺院门前的藤泽市街就十分繁荣。

    确实记得寺院的由来,让KING觉得相当满足。能够想起正确解答,代表他在精神上还游刃有余。灰二,等着吧,我会在大手町好好给你上一课。

    江户时代的人,为了祭拜江之岛的弁才天女神,都会在藤泽停宿,之后登上这条坡道到游行寺参拜,当时的景色和遗迹,至今仍残留在街道上。巨大的常绿树张开枝叶阻挡雨水落下,仿佛也在保佑奋力奔跑的KING一样。

    就算我很了解这个地方,但这条坡道也太难跑了吧。从书本上得到的知识,跟实际跑一趟的感受完全不同。江户时代的人真的都爬上这条坡路了吗?

    KING的下巴越抬越高。坡道本身长度不到一公里,坡度看起来也不是太陡。如果是坐车,大概一眨眼就可以开上去,甚至可能会怀疑:“这里真的有上坡吗?”不过,对于已经跑完16公里的KING来说,游行寺的坡道就像箱根山一样高耸。

    脚步的沉重感,让KING不禁怀疑,难道柏油变成泥巴了?他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地面。刚才中了榊挑衅留下的后遗症,让KING无法顺利随着路面起伏切换跑法。这时,背后传来观众摇旗呐喊的声音。应该是帝东大的选手追上来了。

    我才不会认输,KING心想,有如痉挛了一样加快呼吸频率,不顾形象地用力挥动手脚前进。

    灰二,刚才你跟我说,你怕这一切是在做梦。但对我来说,这如果是一场梦就好了。

    刚开始,大家是在你的强迫下才开始练跑。当时我随口附和说:“箱根驿传?我不是很熟,不过,参加就参加吧。”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其实,那是因为我不想一个人被排除在外,不想再在竹青庄里当个可有可无的人。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箱根驿传不再是灰二你一个人的梦想,而是我们所有人的梦想。跑步让我觉得很有趣、很痛苦又很快乐。跟你们朝着相同的目标前进,就像猜谜抢答一样让我觉得兴奋……所以我才会一直跑下去。

    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这么亲密过,也不曾和别人一起打从心底欢笑或生气。将来我想应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很久以后,再回想起这一年,我一定会怀念又感伤。

    灰二,我真的很希望这一切是一场梦。

    一场让我不想醒来的梦,一场我希望能够永远徜徉其中的梦。

    “六道大学一定会拿到今年箱根驿传的总优胜。”藤冈冷静地说。

    KING跑完八区之前二十分钟,户冢中继站的某个角落里,阿走和藤冈并肩坐在塑料垫上。

    “为了网罗有潜力的跑者,我们学校早就在全国中学和高中都部署了人脉。而且除了选手的实力之外,我们还拥有能够达到有效成果的训练设施、优秀的指导员,以及维持这一切需要的庞大资金。综合以上种种条件,就是让六道大获胜、成为王者的基础。”藤冈断断续续说着。

    他这番话没有半点夸大,阿走很清楚。他现在正坐在六道大的阵营里。藤冈一个人,身边有五个学弟陪伴,负责在开跑之前照料他所有需求。就像每年赏花季节抢位置那样,在拥挤的中继站里占位置的人,也是这群学弟。阿走是在藤冈的邀请下,才来六道大的阵营叨扰。

    藤冈这五个学弟,好像很怕打扰到他,全都站在离塑料垫一段距离之外。城次好像也震慑于藤冈的威严,选择跟那些学弟待在一起。他不时担心地看看阿走,却不敢靠近。

    在箱根的“王者”六道大学,藤冈是王中之王。就连涌进中继站的观众,也对他十分敬畏,只敢从远远的地方看着他。这块塑料垫,宛如在狂风暴雨的夜里航行在汪洋大海上的航空母舰,坐在上头有种与世隔绝、远离尘嚣的感觉。

    “像这样非得拿冠军不可,不觉得很辛苦吗?”阿走问道。

    “不辛苦,因为再怎么辛苦也总会习惯,”藤冈闭上眼,好像在冥想一样,“不过……感觉很沉重。这四年来,我承受着这份重担,把它当成跑步的精神食粮,只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

    藏原你待过仙台城西高中,应该也很清楚吧?被他这么一问,阿走连忙摇头。就算那所高中在全国大赛中得过冠军,但还是不能跟箱根的常胜学校相提并论。不论跑步的实力,还是来自周遭的压力,都不是阿走所能体会的。而藤冈就肩负这样的重担,投身跑步的世界里。

    “我必须带领六道大迈向胜利之路。”

    藤冈从塑料垫上站起身,脱下运动外套。身后的学弟立刻跑上前来,毕恭毕敬地伸出双手,接下运动外套。

    房总大在八区20公里处,仍旧维持领先的局面。六道大虽然在后方追赶,但两校仍有一分钟的差距。

    “我会超越自己,同时也赢过你,藏原。”

    “我也是。我一定会战胜我自己,还有藤冈你。”

    阿走也站起身,与藤冈正面相视。藤冈吁了口气,脸上似乎绽出笑意,微微点个头后,走向中继线。突然,藤冈好像想起什么,转头又叫住阿走。

    “我之前提过,清濑和我在高中时是队友吧?”

    “有,你提过。”

    “其实六道大也曾经邀请清濑入学,我也很期待上大学以后,还可以跟清濑一起跑步。但是他拒绝了,参加一般入学考试进了宽政大。”

    原来还有这一段故事啊。靠田径推荐进六道大,应该是所有高中生跑者憧憬的梦想。阿走想起昨晚在东海道线列车上,清濑对他说过的话。

    灰二哥,你说我“是打从灵魂深处在探索跑步这件事”。这句话,说的应该是你吧。是灰二哥你自己的写照。

    一股暖意涌上阿走的心头。他不禁咬住下唇。

    “藏原,到底清濑他选择的是什么,你就跑给我看吧。”藤冈说。

    “我一定会的!”阿走这么回答。

    上午11点13分45秒,六道大的藤冈选手接过接力带,以第二名的顺位从户冢中继站出发。六道大想在回程逆转胜,以及他们所有人对全程总优胜的期待,全由他一肩扛起。这时他们和暂居冠军的房总大,时间相差有58秒。

    箱根驿传,已经进入回程九区。

    阿走目送藤冈离开后,才意识到自己很紧张。虽然他想把这份紧张感转化为赛前的亢奋情绪,指尖却仍不停颤抖。

    城次拿着小电视,终于敢走到阿走身边。

    “KING他好像追不上东体大的榊,而且还有可能被帝东大超前。”

    没关系,我会追回来。阿走本来打算这么说,话却卡在喉头。他怕被城次发现,徐徐吐了一口长长的气来掩饰。

    “我打个电话给灰二哥。”阿走说。

    城次似乎以为他在担心清濑的脚伤,所以回答一声“嗯”后,转头继续看小电视。阿走若无其事地离开城次,按下清濑的手机号码。

    “喂,我是清濑。”铃声还没响满一声,清濑就接起电话。

    “灰二哥。”冒出来的声音竟然有点沙哑,阿走赶紧清清喉咙。

    “难得你也会怯场呀。”清濑半开玩笑地说,阿走也因此稍微恢复平常心。

    “不是,我是想问你脚伤的情况……”

    “止痛针很有效,状况很好,”清濑的口气很肯定,让阿走放心不少,“你在中继站遇到藤冈了吧?”

    “对,我们聊了一下,然后我好像因为这样,变得有点怯场。”

    “傻瓜,”清濑笑着说,“我太了解藤冈这个人,所以我可以肯定告诉你,你是很厉害的跑者,以后也一定还会跑得更快、变得更强。”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我还赢不了藤冈吗?”

    畏怯的心情还没完全消除,让阿走不禁不安地问。

    “当初你说不想参加纪录赛和大专院校杯时,我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灰二哥跟我说:‘你要变得更强。’”

    “然后呢?”

    “然后……”

    那之后灰二哥说了什么?阿走还在努力回想,清濑先一步揭晓谜底。

    “我说,‘我对你有信心’。想起来了吗?”

    对了,在东体大纪录赛之前,我确实退却了。我怕自己会输给进入田径强校的榊,说不定还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引发暴力事件的选手。我也怕万一我的本性曝光了,可能会被赶出这个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真心喜欢的地方。我怕同居共寝、每天一起练习、感情日渐深厚的竹青庄伙伴们会讨厌我。这一切,都让我害怕。

    但是灰二哥当时却这么对我说,说他对我有信心。因为这句话,让我决定参加纪录赛,也开始思考所谓“强”的真正意义。

    “想起来了。”阿走说。

    “其实,”清濑突然严肃地说,“我是骗你的。”

    “什么!”阿走发出几近怪叫的声音,令城次好奇地抬起头。

    手机的另一头,清濑刻意重复再说一次:“我说我对你有信心,其实是骗你的。”

    阿走突然觉得很想哭。

    “竟然到这时候才跟我说……”

    “我也是不得已的啊。”

    清濑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那时候我们才认识一个多月,我怎么知道信不信得过你?可是,如果不那样说,你又不想参加纪录赛或任何比赛……这算人家说的苦肉计吗?”

    听到清濑这么说,阿走开始理解他这番话的意思。

    “那,现在呢?”

    期待与不安,让阿走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语气保持平静。说吧,说你相信我,这次一定要是真心的。跟我说,藏原走是比谁都强的跑者,绝对不会输给藤冈。

    “这一年来,我看着你跑步的样子,跟你一起生活到现在,”清濑的声音有如一潭深邃的湖泊,静静地浸润阿走的内心,“我对你的感觉,已经不是‘有没有信心’这句话可以表达的了。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你。阿走,我心目中最棒的跑者,只有你而已。”

    喜悦之情盈满阿走的心。这个人,给了我世间无可取代的东西。就在现在,给我一个永恒闪耀、最珍贵的宝物。

    “灰二哥……”

    谢谢你,在那个春天的夜里跑来追我,引导我追求跑步的真正意义,全心全意信赖我、认可我这个人的一切。

    阿走想要这么说,却说不出口。因为这时他心里的感受,已经无法用言语传达。

    片刻沉默后,清濑似乎敏锐地察觉到阿走内心的想法。

    “要向我道谢还太早吧。”

    “我马上就去找你,等我。”

    “不要跌倒哦。”

    清濑这么说,听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上午11点20分,阿走结束通话后,把手机交给城次,脱下运动外套,身上穿着宽政大队服,开始做简单的拉筋运动。毛毛细雨落下后被风吹散,让周围蒙上一层雾气,让阿走队服上的银色线条因湿润而闪亮。这段期间,八区选手也陆陆续续抵达中继站,接过接力带的九区选手也相继出发。

    上午11点23分,在工作人员唱名下,阿走往中继线走去。城次抱着大小行头紧跟一旁,一脸紧张。

    “城次,我也喜欢胜田同学。”

    阿走终于亲口说出自己对叶菜子的心意,但这个世界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可是城次跟她如果可以顺利发展下去,我觉得也很好。我说真的。”

    阿走突如其来的发言,似乎让城次很错愕。只见他睁大双眼,跟着很快露出笑容说:“你可别在大手町抢先我告白,阿走。”

    “不会的。”

    阿走笑着说,接着向挥手道别的城次点点头,走向中继线。东体大的榊正好跑完八区,交递出接力带,往路边靠过来,正好和阿走错身而过。

    “没用的,藏原,宽政大已经玩完了。”

    榊在阿走耳边咕哝。他在八区超越了包括宽政大在内四所学校,让东体大的名次提升到第十,所以才会自信满满这么说吧。榊的成绩是1小时06分38秒,排名区间第五。

    阿走朝藤泽的方向望去。甲府学院大、曙大的选手正往中继站跑来,KING就跟在后方。KING遭到帝东大追击,在快到中继站之前被超前。即使如此,KING还是没有放慢速度,还是竭尽全力奔向中继站,跑向阿走。

    “我们不会这样就结束。”阿走看着榊的双眼,坚定地说。

    榊,因为我的任性,曾经毁了一切。高中时代的我完全不顾比赛和队友,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原谅我。事到如今,向你道歉也没有意义,更何况,我也不想道歉,因为我直到现在还是觉得我没错。

    只是,当时我应该用其他方法来表达我的想法、我的意志,而不是诉诸暴力。

    我希望你能看到,我已经不一样了。阿走想这么告诉榊,但他也知道,不用指望榊会接受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于是他只是把自己的决心告诉榊,便转身离开。

    “我绝对不会让它在这里结束。”

    阿走站到中继线上。帝东大选手在他身边完成接力带的传递。

    “KING。”

    阿走高举右手,就像雾里的一盏明灯。KING伸长握住接力带的手说:“对不起,阿走。”

    KING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把接力带用力塞进阿走的右手。那一瞬间,阿走的左手顺势轻轻一握KING的拳头,上头满是汗水和雨水。KING,你完全不需要道歉啊。

    KING跑完八区21.3公里,整整比东体大的榊慢了一分钟。总计时间是1小时07分42秒,排名区间第十。

    宽政大目前是第十四名,实际排名第十六。跟目前跑进种子队名额第十名的东体大,时间差距总计2分53秒。想取得种子队资格,就必须使这个差距归零,而且还要超前,一秒钟也好。

    上午11点24分29秒,阿走披上了满载着众伙伴热切希望的接力带,从户冢中继站出发。

    沿途加油的人们,在电视上看转播的观众,以及在现场实况转播的播报员与解说员谷中,全都目不转睛盯着九区的优胜之争。

    首先是跑在最前方的房总大,紧接着是相差58秒的六道大。房总大企图保持现状领先到底,六道大则希望夺回冠军展现王者的实力。九区素有“回程的王牌区间”、“下半场的二区”之称,因此这两所学校都投入了主将。比赛进行到这里,可以说是意志力的对决。

    房总大的主将是四年级的泽地,虽然目前取得领先,却丝毫不敢大意,最初一公里只花了2分46秒,速度相当快。六道大藤冈目前的位置,还看不到领先的泽地。藤冈面无表情,无从得知他的心情如何,只是默默地跨步向前,而他最初一公里花费的时间是2分48秒。到底哪一边会先耗尽体力、放慢速度呢?还是,两人都会保持这样的快节奏,一直到比赛结束?两校队长之间的对决,是众所瞩目的焦点。

    “虽然彼此都看不到对方,但是在最初的一公里,双方都展现出不甘示弱的步调,”播报员难掩兴奋地说,“看来这会是一场激烈的战斗。谷中先生,您怎么看?”

    “泽地和藤冈同学的表现,都不辱他们背负的队长之名。不过,单从画面上来看,藤冈同学似乎显得比较游刃有余。或许到了横滨车站附近,名次会有变动也不一定。”

    这时,画面切换成二号转播车传来的影像。

    “哇!这是?第四名是西京大,但后面紧跟着喜久井、真中、北关东大!”

    “是的,这几所学校已经形成一个集团,在争夺第四名!”

    画面传来二号车上的转播员声音。

    “真中、北关东两校选手,最初一公里只花了2分40秒。追赶的脚步非常惊人,眼看就要追上西京、喜久井。”

    “也就是说……”跟谷中一起坐镇摄影棚内的主播,开始整理赛况,“目前情况大致如下。房总大与六道大在争夺领先位置。大和大落后六道大五分钟左右,位居第三。而晚大和大一分钟交递接力带的学校是第四名西京大,但是后面的喜久井大、真中大、北关东大的集团已经要追上来了。”

    “回程比赛来到后半段,战况又开始变激烈了。”

    谷中倾身盯着屏幕看,画面这时切换成三号车传来的影像。它正在跟拍第八名的动地堂大。

    “这里是三号车。动地堂大后面,第九名的横滨大选手,很快就跟上来了!横滨大最初的一公里跑了2分43秒。在户冢慢横滨大两秒交递接力带的第十名东体大,在这里似乎被拉开距离了。”

    “太刺激了!每个选手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主播佩服不已,语带惊讶的感觉。

    九区长达23公里,属于赛道较长的区间,最初一公里竟然有选手只用了2分40秒,简直可以说是毫不考虑配速、有勇无谋的跑法。

    “怎么会这样?谷中先生,您怎么看?”

    “因为横滨大、东体大的排名刚好落在取得种子队资格的边缘,当然会这么拼。而且九区刚开始三公里是下坡,也比较容易加速。不过,一开始步调就这么快,有些选手之后可能会乱了节奏。”

    “也就是说,就算一开始名次有变化,最后还是有可能再被追回,您是这个意思吗?”主播紧盯着屏幕,“咦?那是雪吗?好像又开始飘起雪了。”

    从转播摩托车传来的影像中可见,天空正降下纷纷细雪。由于电视台派出的三辆转播车无法顾及后段学校的选手,因此由机动性较高的摩托车负责跟拍。

    “这里是转播摩托车,现在正跟着第十三名的宽政大。速度相当惊人,通过一公里竟然只花了2分42秒!”

    下雪了。如灰烬般的细小雪花落下,在视线中欣然狂舞,阿走这才发现下雪了。刚才还只是像雾一样的细雨,什么时候下起雪来的?难怪感觉变冷了。

    刚才在箱根下雪还说得过去,但过了户冢、进入平原地带,竟然又出乎意料地下起雪来。阿走没有穿长袖也没有戴臂套。早知道穿暖和一点就好了,阿走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但瞬间又抛到脑后,因为他的体内开始燃烧,连迎面袭来的寒风也败退。

    比阿走还早七秒出发的帝东大选手,离开户冢中继站不到四百米就被他超前。这一刻,宽政大排名第十三。现在和东体大的时间差多少?实际名次又是多少?阿走想知道,又苦无情报。他只能往前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鹤见中继站。快一秒钟也好。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阿走乘着和缓的下坡道,飞速跑过最初的一公里。他觉得没必要看马表确认时间,因为就算不看时间,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极佳状态。关节的活动非常滑顺,血流也毫无阻碍地把氧带到全身。尽管不觉得自己很出力,双脚踏在地上的每一步,却清楚感受到路面传来的触感。

    阿走的状况十分良好,内心却像无风的水面,宛如一面可以映照未来的魔法之水,清澄透澈、静谧无声,没有一丝涟漪。

    怎么回事?难道我失去斗志了吗?阿走突然觉得不安起来。现在感觉跑得很顺,会不会只是一种错觉,其实自己跑得超慢?

    阿走开跑后首次看了看手表,发现自己两公里跑了5分30秒。成绩果然不错。不过,会不会是手表坏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怎么办?

    心里的不安让阿走呼吸有些紊乱。突然,道路两旁的加油声钻入他耳里。沿着两旁的车道护栏,长长的人墙一直延伸到远方。对向车道因为有驾驶停下来观看比赛而造成塞车。阿走感觉到车辆行列中投来的视线,甚至有人摇下车窗帮他加油打气。

    阿走发现,斜前方一台转播摩托车的摄影机正朝着自己拍摄。会刻意拍我,表示我跑得不错才对。阿走这时终于相信自己的实力,再次定下心。

    快到三公里的地方,是九区的第一个坡道。分支道路缓缓画出一道曲线,绕上拱门状的山坡后又与主干道汇合。阿走的身体很自然地配合短暂的上坡路,感觉就像受到跑步节奏支配,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

    周围的景色与喧嚣,再一次逐渐脱离意识的认知。映入眼帘的景色,已经见山不是山,就像焦距对得太准的照片一样变得平面而失真。至于声音,就像置身室内游泳池一样,宛如回音一般从远方传来。灼热的皮肤,好像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覆着,就算碰触到飞舞而下的雪花,温度的感受也如梦似幻一般,没有真实感。

    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阿走的身心处于一种不可思议的平稳与零感的状态,但他自己对此还没有半点自觉。

    最早注意到阿走这种状态的人,果然还是清濑。在鹤见中继站的他,正和王子盯着手机的屏幕收看着。

    转播摩托车送来的影像,虽然有些噪声,但还是能看到阿走全力奔跑的模样。完全没有多余的动作,完美的姿势展现出无比的强度与速度,仿佛在向世人宣告:“这才是跑步!”

    “太美了。”

    清濑喃喃说道,脸上露出有如着魔的陶醉神情。王子瞥他一眼。

    “这种跑法,有点别扭啊,”王子笑道,但有点闷,“也太梦幻了。”

    清濑完全了解王子的心情。任何人看到这种力与美的极致表现,只会心生一种望尘莫及的感觉。而这样的体悟,其实让人颇难堪。可是,心里尽管难受,却又忍不住想凝视它,忍不住想追求相同的境界。除了用“梦幻”这个字眼,实在想不到其他形容词来表达心里这种纠葛的心情。

    “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功,其实是一种傲慢。”

    清濑说,借此鼓励并安慰王子。事实上,这些话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田径的世界没有那么天真,但是,目标也不是只有一个。”

    就物理观点来看,大家都跑在同一条赛道上。然而,每个人到达的境界却各有不同,借由跑步找到属于自己的终点。跑者们总是不断在思考、迷惘、犯错,然后再重新来过。

    如果每个跑者的答案与终点都相同,长跑就不会这么令人着迷了。如果跑步只是这么表面化的行为,看到像阿走这么梦幻的跑法后,恐怕不会还有人想继续跑下去。

    所以,不管是亲身演出完美跑法的阿走,还是为此眼中绽放喜悦与斗志的清濑,以及实力完全比不上这两人、却仍旧跑到最后的王子,在长跑的世界里,他们的价值完全相同,全都立于平等的地位。

    “说得也是。”

    王子点点头,像是看开了,一股满足的踏实感油然而生,和清濑继续一起静静凝视画面中的阿走。这时,一阵手机铃声忽然划破这片宁静,让人不禁感觉房东刻意挑这时机打来。

    “灰二你怎么都不跟我联络?”房东急惊风地说,“已经快到五公里了,我应该给阿走什么指示啊?”

    “什么都不用。千万别跟他说话。”

    “可是阿走对路边的加油声没半点反应,眼神也有点恍惚,说不定是被比赛的压力压垮了?”

    “不对,刚好相反,”清濑信心十足地回答,“阿走现在的精神非常集中,千万别去干扰他。”

    就像道行高深的僧侣,透过坐禅达到开悟的境地;又或者像萨满巫师,跳着节奏单调的舞步,进入神灵出窍的状态—阿走透过“跑步”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行为,进入了一个不同次元的境界。

    他的专注力,有如一根紧绷的丝线,来到濒临断裂前的张力极限;他紧张又高昂的情绪,就像水盛满土钵,再多加一滴就会溢出钵缘。阿走就是保持着这样的精神状态,心无旁骛地向前跑。

    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他。谁都不能与阿走有任何接触。

    阿走已经跑过八公里处。灰色的天空下,落地即融的雪花,寂静无声、纷纷不绝飘过眼前。

    这段双向都是一线道的马路,画出一条绵延的曲线。郊区的沿途街道,并排着两层楼高的朴素商店。阿走很喜欢眼前的景色,以萧条来形容也不为过,是个平凡且随处可见的小镇。但是,这里确实散发着人们生活的气味。路上零零星星的起伏未经修整,正是人们往来此处留下的历史印记。

    阿走以一公里不到三分钟的速度,不费吹灰之力爬上权太坡。路旁的常绿树上,茂盛的树叶有如幢幢的黑影。

    正前方出现一座天桥,挂着一条箱根驿传的横幅布幕,随风飘扬舞动。两旁道路挤满了观众,天桥上却一个人都没有。宛如一顶没人要的王冠,被丢在路上形成一幅奇妙的景象。

    从权太坡的顶点可以一眼望穿坡道。阿走认出下坡路段上有曙大、甲府学院大、东体大的选手身影。他感觉脑子开始发烫,就像一头看见猎物的肉食动物,伸展曲线优美的肌肉,一眨眼便敏捷地逼近猎物。

    乘着下坡的冲力,阿走追上了前方集团并超越他们。他没有并排齐跑观察状况,丝毫无意在他们身边多做停留。这样子一口气拉开距离,更能抹杀对手反击的干劲。

    但即使阿走超前许多选手,也只是改变赛道上的排列顺序,实际上宽政大的合计时间仍然落后东体大。然而,眼前没有必要在意这些事。就算只是虚张声势,也要让对手心生“那种速度,自己怎么可能跑得过”的感觉。在对手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就达到效果了。

    阿走在权太坡下坡路段,速度提升到一公里2分40秒,来到平地后再调整回一公里2分55秒的节奏。过程中,他的身体很自然地配合着地形,无需经过计算就自动切换速度。

    超越三所学校后,表面名次提升到第十。阿走稍微盘算一下。但目前的实际名次,还没挺进足以取得种子队资格的范围内。九区还剩不到15公里,就算再加上十区的23公里,宽政大可以力拼的距离已经不到40公里。在这段赛道上,我们还可以缩短多少时间差?

    距离不够!阿走不禁焦急与悔恨,咬紧牙根。如果距离能再长一点;如果我能继续再跑下去,绝对可以超前更多人。我一定可以超越前面的所有队伍;一定可以跑出比任何人都快的成绩。

    想到这里,阿走不禁笑出来。

    真是死性不改啊我,怎么老是希望能够永远一直跑下去?

    雪花纷飞。以前他也在雪中独自奔跑过。无论是在高中的操场上,还是在经常慢跑的河岸边,阿走总是一个人跑着。当然学校里有其他队友,但是除了田径这个交集之外,阿走和他们一点都不熟。

    教练只在乎速度和团队规矩,让阿走对他很不满。他只是喜欢在跑步时和自己对话,照着自己的节奏、默默地沉浸在跑步中。但即使如此,阿走还是不断跑出优秀的成绩,队友们也因此躲得更远,对他指指点点:因为藏原是怪胎,因为藏原是天才。等等。

    不是这样的!还是高中生的阿走,当时很想这么大声呐喊。我没有什么特殊才能,我只是比任何人都勤于练习,然后就跑出好成绩。就是这样!我只是想要跑步而已!

    为什么大家都要对教练唯命是从,只想着怎么维持社团纪律?为什么已经练到筋疲力尽了,还要拖拖拉拉地再慢跑一个小时?阿走觉得这种做法根本毫无意义。靠这种不合理的训练和拼一口气的论调,真的就能跑得比较快吗?阿走完全不能认同,因为就算队友们接受这样的训练,还是没人跑得比他还快。

    阿走无法理解,为什么队友们会因为怕惹教练和学长生气,一直乖乖服从“社团”的安排。他只想忠于自己的身心,全心投入跑步这项运动中。

    高中时代的阿走很寂寞。他不认为自己跑步的样子和态度有什么不对。不管周遭的人怎么说,他还是坚持自己的做法。只是,越跑,他变得越孤单。优秀的成绩让他得到赞赏,却也从他身上夺走与人相处的喜悦。

    阿走不想被禁锢在永无止境的椭圆形跑道中,却又无法从中逃脱。他是靠田径专长推荐进高中,学杂费全额减免。他的父母也对儿子的田径才能,抱持很大的期待。所以,就算阿走想逃,也不知道该逃到哪里。

    但是说到底,是阿走自己深爱着跑步,无法自拔。对他来说,任何赞赏都只是过眼烟云。只是他越投入跑步,就越陷入孤立的深渊。这些虽然他自己也很清楚,却还是无法放弃跑步。

    阿走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反抗队友的妒忌和扯后腿的行为,以及强制的练习与纪律。就这样,一个人孤单地跑下去吧。可是,他又看不到终点。无路可走的封闭感,让阿走感觉快要窒息。

    但是现在不同了。阿走伸手轻碰一下斜挂在胸前的宽政大接力带。这一年来,阿走改变了,也明白了。

    跑步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原来,透过跑步,还可以跟人交流往来。虽然它本身是必须自己一个人孤单向前的行为,但它真正的意义是隐藏在其中、那一股将你与伙伴连结起来的力量。

    在遇见清濑之前,阿走不曾意识到自己拥有什么力量,也不知道长跑竞技的意义是什么,就这样不求甚解地跑着。

    跑步是力量,而不是速度;是虽然孤独,却也跟他人有所连结的一种韧性。

    这些事,是灰二哥教我的。面对竹青庄的成员,他循循善诱,还以身作则,让这群嗜好、生长环境、跑步速度都各不相同的伙伴,透过跑步这个孤独的行为,在一瞬间心灵相交,感受到相知相惜的喜悦。

    灰二哥,你说“信心”这个字眼不足以表达你心里的感受。我也这么想。因为任何说出口的话都有可能变成谎言,而百分之百的信任只会自然涌现在心里。这是我头一次明白,信任自己以外的某个人,是多么崇高的一件事。

    跑步跟信任很像,不需要理由和动机;它也跟呼吸一样,是我活下去的必要手段。

    跑步已经不能再伤害阿走,也不会再让阿走被排除、孤立在人群之外。阿走付出一切追求跑步,它也没有背叛阿走—不仅响应他的期待,也让他更坚强。跑步永远陪着阿走,像个喊一声就会回头、立即来到身边的挚友。它不再是阿走要去征服、打败的敌人,而是永远陪伴在他身边、支持他的一股力量。

    “灰二哥,快看!”

    王子的手机屏幕上,正在播放横滨车站前方的赛况。六道大的藤冈总算追上房总大的泽地。两人并排没多久后,藤冈就超前而去。播报员这时大叫起来:“藤冈超前了!王者六道大在九区终于站上顶点!”

    开跑后已近15公里,藤冈却仍保持一公里三分钟的速度,并超越泽地取得领先。他的速度非但没有降低,反而还在逐渐加快脚步。

    之后藤冈应该能够维持优势跑完九区,率先抵达鹤见中继站。打从公布区间选手名单那一天起,六道大应该就已经算到这个局面。

    六道大一直在预测房总大到底会把主力选手放在去程或回程,因此把藤冈放入区间选手名单的候补位置,静待房总大出招。当他们发现房总大的布局是以去程为胜负关键后,便在回程比赛当日变更选手名单,将藤冈排入九区。这个战术的重点,是在去程时以紧跟着房总大为优先,回程时再一举逆转。

    这是只有实力好手如云的六道大,才有办法实行的战略。而扛起逆转大任的人,正是主将藤冈。旁人很难想象他心里到底承受多大的压力,但藤冈果然不负众望,尽力达成自己的使命。他透过跑步,告诉大家王者应有的风范。

    “泽地好像跟不上了。”

    这时候清濑察觉到,藤冈的企图不只是帮六道大取得胜利。

    “藤冈想要缔造区间新纪录。”

    “是吗?!”

    王子不由得睁大眼看着电视画面。九区的区间纪录是五年前由六道大的选手创下的,时间是1小时09分02秒。屏幕画面的角落,正以马表形式显示藤冈目前的时间,一旁并列着区间时间纪录。如清濑所言,他确实正以足以匹敌区间纪录的速度在跑着。

    藤冈脸上表情看起来满不在乎,内心却抱着如此强烈的争斗心,让王子很惊讶。没想到,藤冈不满足于夺得总优胜的宝座,还想让自己的名字留在区间纪录上。好大的野心。这个人就这么坦荡荡地,把自己对跑步的欲望彻底表现出来。

    “能够跟藤冈抗衡的选手,只有阿走了。我们得提供情报,好让阿走在后半段冲刺。王子,你密切注意藤冈的时间。”

    清濑脱下防寒外套交给王子。

    “我去热身一下再回来。”

    阿走距离横滨车站还有四公里。道路已经变成双线道,沿途的人墙也多了好几层,甚至还有人被挤到车道上。

    “为了避免危险,请后退!请注意别让旗子挡到选手!”

    负责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与警察,拼命阻止人墙向前推挤,喊叫的声音近似悲鸣。对跑步中的阿走而言,路旁的景色总是稍纵即逝,但类似的攻防战已经绵延好几公里,让他不禁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对我来说,箱根驿传是一场严肃认真的比赛,但是对这些观众来说,就像新年的一场祭典。

    还真是什么样的观众都有呢,阿走强忍着笑意。有些人打从心底向选手送上声援,也有人大喊选手名字“藏原!”表示支持。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人,却事先调查过上场比赛的选手,真心为选手打气。

    相对的,在选手们拼命跑步时,有些观众只关心转播的摄影机有没有拍到自己。

    有一名男子手上拿着旗子跨到车道上,害阿走差一点迎面撞上。由于选手们跑步的速度比骑自行车还要快,要是真的撞上的话,双方一定都会受伤。阿走轻轻抬起手,拨开妨碍他跑步的小旗子。而为了避免动作显得粗暴,他刻意轻轻拨开,没想到薄纸做成的旗面划开了他的手掌,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细细的伤痕。

    阿走舔了舔手上渗出的血滴。他不觉得痛,也没有生气,反而是因此察觉自己的手因为太冷而冻僵了,脑中闪过“对了,我怎么忘了戴手套”的念头。

    既然是祭典,所以,大家开心就好了,阿走豁达地想。我不奢求有人理解自己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跑步,在这项运动中投注了多少体力与精神。这种痛苦和兴奋,只有跑者自己明白,但跑者可以和现场所有人分享参与比赛的喜悦。不论跑者或观众,都能够一起感受、一起玩味这一路连绵不绝直到大手町的热情欢呼声。

    虽然只有一个人,却又不是一个人。跑者和观众将道路化成一条流动的河川。

    到了13公里处,阿走终于看见西京大与喜久井大的选手跑在前方。追上去。超前。一定可以的。阿走不慌不忙地,一点一点拉近距离。

    通过13.7公里的户部警察署前方时,沿途的人潮不但没有中断,反而越来越多。越过14公里处的高岛町十字路口,穿过高架铁桥底下后,道路终于变成四线道。快速道路的巨大高架桥,在头顶上方复杂交错着。

    到了横滨车站前,现场挤满大批人潮。人行道上满满都是观众,不论街道旁的植栽花台上,还是建筑物大门的阶梯上,全被观众占据了。欢呼声在高架桥下回荡形成回音,发出怒号一般的轰隆声响,令宽敞的马路都为之震动。

    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来为跑者加油。他们发出的声音,让阿走不由得惊讶地往路旁看去。翩翩飞舞的小旗海,就像暴风雨侵袭下的黑夜森林,频频发出低吼。

    阿走接连超越了西京大与喜久井大的选手。观众看到眼前的逆转戏码,兴奋地高喊。阿走跑步的模样,让观众瞬间忘了自己本来支持哪一所大学或选手。在他的身上,众人见识到令人赞叹不已的美感、速度与力量,到了15.2公里附近,给水员从人墙中冲出来。这个穿着宽政大运动服的短跑社员跟阿走并跑着,但他一时间并未察觉。

    “藏原!藏原!”

    听到对方的叫唤,阿走才望向一旁,看到对方手上拿着一瓶水,才想到:“到给水站了吗?”这天的气温很低,路面因为下雪而变得湿漉漉,所以阿走不觉得口渴。但对方拼命跟着阿走的速度追上来,努力递出手上的水瓶,于是他也就接过手来。

    “藤冈好像快要创下区间新纪录了!”

    给水员飞快传达了这句话。是吗?果然如此,阿走心想。他没时间多问详细成绩,把达成任务、不再并跑的给水员留在身后,一个人继续往前跑。

    藤冈到底是用多快的速度跑这段路的?我能不能超越他的成绩?不对,我一定要超越他!

    阿走目前跑在第八名的位置,不知道和前面的选手相差几秒,也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但阿走要对抗的敌人,不是看得见的他校选手,而是时间。他必须把无形的时间拉到自己这一边,尽可能提升宽政大的名次,就算只有一名也好。同时,也是为了在箱根驿传的历史上,留下自己迄今为止最精彩的表现。

    马路变成了四线道后,视野大开,让速度感变得和刚才大不相同,感觉仿佛怎么跑都没怎么向前推进。不要慌,阿走告诉自己,嘴里含了一口水。我的状况没问题,还能更快、还能再跑。他浑身的细胞都在发热,肌肉像快被撕裂般大声呐喊着。再加速吧!突破自己极限的极限!

    阿走把瓶子往路边一丢。沁凉的液体滑入体内。

    “啊……”阿走不由自主地喊出声,但没人听到他嘶哑的声音。

    他的体内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刺穿,而且因此爆裂。从那个点涌出的力量,扩散到指尖。不,好像不是扩散,而是汇聚?这股能量的流速实在太快,让他难以判断分辨,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道漩涡吞没。

    那一瞬间,周遭所有声音远离,大脑冷澈又清晰。阿走感觉仿佛正在俯瞰着另一个自己奔跑中的身影,呼吸也突然变得顺畅无比。飞舞的雪花,一片一片极鲜明地飘过眼前。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与狂热仅有毫厘之隔的静谧。没错,无上的寂静。仿佛奔跑在洒满月光的无人街道上一样。淡淡的白色光辉指引出他该前往的道路。

    感觉好舒服,让人想顺着这条路一直跑下去,再也不回去现实的世界。然而,一股恐惧也油然而生。只有自己孤零零地冲向一颗灿烂的恒星。有没有谁能来拦住我?不对,谁都别来挡我的路!这样很好,就这样跑下去,前往更远的地方。就算全身燃烧成灰烬也无所谓。看!另一个世界,在那里闪耀着璀璨光芒。还差一点点。就快到了。

    清濑做完热身运动回来,王子仍盯着手机屏幕看得入神。电视的转播画面,正好从奋力飞疾的阿走切换到藤冈跑完九区的影像。

    “六道大的藤冈选手,以1小时09分整交出接力带,创下区间新纪录!”

    下午12点22分45秒,整个鹤见中继站都为藤冈刷新纪录而兴奋不已。清濑抬起头,藤冈这时正好从中继线那里迈步往中继站的准备区走来。

    六道大学田径社的低年级生为自己学校取得领先而欢喜若狂,把藤冈团团围住。观众纷纷出声赞许藤冈的优异表现,记者也争相上前采访。藤冈才刚跑完比赛,却连坐下休息的时间也没有。

    藤冈神情带着些许困惑,迅速环视四周欢腾不已的人群。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中继站的最角落——清濑所在之处。他穿过层层包围的人墙,朝清濑走来。

    “王子,打电话给房东,告诉他藤冈的成绩,请他在20公里处转告阿走。”

    清濑小声向王子下达指示后,对藤冈微笑说:“恭喜了。”

    “你这是违心之论吧。”

    明明刚创下区间新纪录,藤冈却面无表情,脸上丝毫不见半点胜利的自满。

    “你觉得藏原会打破我的纪录对吧。”

    “谁知道呢?”

    清濑脸上仍带着笑,心里却已经披上一层不让人看穿的盔甲。

    中继线附近又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房总大的泽地交出了接力带,跟六道大差了1分31秒。目前没有任何其他大学接近的迹象。有资格争夺冠军的队伍,已经缩小到六道大和房总大两所学校。而在只剩一个区间的情况下,藤冈在九区拉开了一分半,可谓相当悬殊的时间差。从两校负责十区的选手实力来看,六道大占有极大的优势。

    “冠军应该就是六道大了,”清濑接着说,“你的跑法,还是跟以前一样有力又沉稳。”

    “优胜应该是确定了,不过……”

    藤冈欲言又止。附近的人手上的收音机,这时传来现场的转播报导。

    “过了20公里处,宽政大的藏原选手又开始加速了!这个选手的体力,简直就像完全没有极限一样!九区的区间纪录或许又要再被刷新也不一定!”

    藤冈脸上终于露出微笑,但那个表情,就像明明吃下什么很苦的东西、却仍硬要说很甜一样。

    “清濑,我们到底要跑到哪里才能停下?以为已经抵达目的地,结果前方还有路,而且又长又远。我所追求的跑步……”

    清濑在藤冈的眼中,看到暗淡的绝望之光。一个人孤独地跑着,永无止境追求着。阿走身上也有跟他一样的阴影。

    藤冈,你并不孤单。托你的福,让阿走变强了。今后你们俩一定会以彼此的存在相互激励,朝更高的境界迈进,直到有一天,克服万难,到达那个任何人都到不了的地方。

    清濑其实想这么说,却紧闭着双唇不语,因为他心里其实非常羡慕。羡慕阿走,羡慕藤冈。因为他们是被“选中”的人。于是,清濑只是这么说:“但你还是不会放弃吧?”

    他只说这么多。

    “你就是没办法放弃跑步,不是吗?”

    “说得对,”藤冈这次真的敞开心房,嘴角扬起笑意,“反正就是再重新来过而已。”

    藤冈和众学弟一起离开中继站。清濑静静望着他的背影。藤冈那些队友中没有任何人发现,即使他跑出决定胜负的成绩,同时创下区间新纪录,但藤冈心里仍然存在着一片无可填补的空虚。

    这不是因为他输了,而是因为他不满足。而且正是这个原因,驱使他继续跑下去,变得更加强大。

    “原来,被选中的人也有很多烦恼啊,”清濑喃喃自语着,往王子走去,“阿走应该已经收到情报了吧?”

    “嗯,刚才房东打电话来,说他一报出藤冈的成绩,马上感觉到阿走好像斗志更高昂了。”

    清濑盯着王子的手机屏幕,画面上是阿走的镜头。离中继站还有两公里。阿走脸上完全不见跑了二十多公里的痛苦,两眼直视着正前方。

    就快到了。清濑心想,同时隔着运动裤轻轻地揉了揉右脚。它却像麻痹了一样,只有似有若无的感觉,不过,痛感也一样遥远。没问题,我能跑。

    第三名的大和大,比房总大慢了5分08秒交出接力带。之后,中继站开始陷入一片混乱。北关东大、真中大也相继来到中继站。

    “横滨大、动地堂大的选手,请到中继线就位,”工作人员拿着扩音器唱名,“接下来,请宽政大的选手准备。”

    此话一出,中继站所有人开始骚动起来,因为去程在芦之湖取得第十八名的宽政大,竟然在回程一路挺进,即将在鹤见中继站以第八名的顺位递交接力带。在回程前四个区间内追过十个队伍的宽政大,实际的名次到底是第几名?是否已经晋升到足以取得种子队伍资格的名次了?

    宽政大的十区跑者清濑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但他完全不理会他人的视线与耳语,神态自若地朝中继线走去。王子也不在意他人眼光,接下清濑的防寒外套和运动服,最后又瞥一眼他的右脚小腿。清濑既没有戴护腿,也没有裹运动绷带,给人一种毫无防备的感觉。王子不禁担心一问:“你的脚不固定一下吗?稍微给它一点保护?”

    “不用了,我怕麻烦。”

    清濑平静地答道,话中展现他绝不会拿旧伤来当借口的决心。既然这样,我只能笑着送他离开了。王子直视清濑,告诉他:“灰二哥,这一年,我过得很开心。”

    “我也是。”清濑轻轻抓住王子的肩头摇一下。

    清濑站上中继线。虽然身旁的横滨大与动地堂大正在交递接力带,但这一切已经不在清濑的眼里。

    此时的他正目不转睛望着中继站前方的道路。九区的最后一百米。清濑凝视着这条笔直道路上阿走朝他直奔而来的身影。

    从第一次相遇的那天晚上起,我就知道了。我一直等待的、一心一意追求的,就是你,阿走。

    阿走让清濑亲眼目睹了自己心目中的跑步。那是他长久以来不断渴求,却因为遍体鳞伤而不得已打算舍弃的梦想,阿走却轻而易举地将它展现在他眼前。在这个世界上,我从没见过比阿走更美丽的生物。

    宛如划破夜空的流星。你奔跑的姿态,就像那一道冷冽的银色流光。

    如此璀璨夺目。我可以看到,你奔行的轨迹散发出白色的光辉。

    阿走在九区20公里处获知藤冈创下的区间纪录。房东的话一传入耳中,他的身体就自动反应起来,立即加快速度,但其实他当时仍处于那种不可思议的零感状态余韵中。

    阿走以前也体验过所谓的“跑者高潮”(Runner’s High)。在那个当下,心理和生理处于一种兴奋状态,仿佛跑到天涯海角都不成问题。但他现在的感觉,跟“跑者高潮”有点不太一样,而是一种更澄澈、更冷静的恍惚感。

    在这种情况下,阿走依然能分析脑中得到的情报。藤冈的成绩是1小时09分,能否超越这个成绩,就看自己在最后一公里能够坚持到什么地步。阿走如此判断。

    但其实这一切和他脑内的思考回路完全没有关系。他大部分的意识与感觉,宛如已飘向遥远的岸边;他全身的神经无比清醒,意识却轻飘飘地浮游着。他对这个状态完全无能为力。它就跟在半梦半醒的浪潮间浮沉时,那种如梦似真的情境一样;像是明明已经起床准备上学了,睁开眼却惊愕地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这种感觉,在阿走奔跑的过程中不断向他袭来。

    这一切并未让阿走觉得不舒服,也没造成什么不良的影响。事实上,在这种接连不断的温和快感中,他反而觉得跑起来比平常还要灵活。只不过,不明白自己到底发生什么事,以及原因不明的恍惚状态,难免让他心里有点不安。

    等到了大手町,再问问灰二哥吧。等箱根驿传结束后,一定要把我现在的体验告诉他。

    阿走心里这么想着,以为自己正维持应有的节奏在跑着,下一刻却发现身体竟然在加速冲刺。他连忙确认周遭的景色。看来,刚才他的意识似乎又陷入短暂的空白,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最后一公里。主办单位在赛道旁立起标示,让选手得知自己跑了多少距离。而阿走似乎是在无意识中看到标示,身体自然而且确实地判断是决胜负的时候了。

    络绎不绝的人墙发出的欢呼声,有如滚滚洪流一般传入阿走的眼睛与耳里。他看一眼手表。从出发到现在,已经1小时08分24秒。来得及吗?能不能打破藤冈创下的纪录?有点危险。得再加速才行。好痛苦。心脏仿佛此刻才开始跳动,在头盖骨下发出激烈声响。

    跑完种满行道树的分支路线,就是进入鹤见中继站前的最后直线赛道。剩下一百米。阿走看到路边人群拥挤嘈杂。看到中继线。看到清濑就站在那里。

    清濑的样子有如自始至终都站在那里一样,定定凝视着阿走。他的神情喜悦中又带点哀愁,对阿走绽开笑颜。

    突然,阿走像是想起什么,又像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着,伸手摘下背在身上的接力带。剩下十米。跑步。交出接力带。除了这两个动作,其他都是多余的。阿走屏住呼吸。眼睛一眨都不眨。体内所有氧气与能量,全都用在最后这几步。

    清濑跨出左脚、摆出起跑姿势,朝阿走伸出右手。阿走毫不犹豫把右手往前伸。

    没有必要呼喊对方的名字。只在接触的一瞬间,眼神交会,一切尽在不言中。

    灰二哥,我们终于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言语或肢体碰触,在这最后一刻都不需要了。前往这遥远的国度,我们一起做到了。

    黑色接力带从阿走的手中滑走。

    他跨过中继线、停下脚步,望着清濑披上接力带的背影往前奔驰而去。阿走再次开始呼吸,贪婪地大口吸气,心脏狂暴地跳动,肩膀剧烈上下起伏。飞舞而下的雪花,一碰到阿走的皮肤就立即化为细小的水滴。

    “阿走,你成功了!成功了!”

    王子大叫着往阿走飞奔而来。

    “宽政大藏原走的成绩是1小时08分59秒!比藤冈选手刚才创下的纪录还要快一秒,刷新区间纪录!”

    同一时间,王子的手机传来播报员连珠炮一样的结论。

    王子激动得无以复加,抱住阿走的脖子、吸着鼻子发出啜泣声。工作人员前来请他们俩离开中继线。阿走只好让王子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连拉带扯把他带到鹤见中继站里。

    中继站内的人纷纷上前向阿走道贺。电视台摄影机也跟在一旁,镜头对着他。有几名看似运动杂志记者的人也跑来要求采访。

    阿走徐徐看向左手腕上的表。刚才忘记按停的马表,仍在继续计时。这时阿走尚未完全从恍惚状态中清醒,一脸呆滞,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

    走了几步之后,刚才跑步时的高昂情绪渐渐平复。就像滑翔机翩然着陆一般,阿走的脑子慢慢找回现实感。

    回过神后,他的第一个想法是:“不能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

    “王子,行李呢?”

    “都收好了。”

    “那我们去大手町吧。”

    阿走提起放在中继站角落的运动背包,完全没休息就又跑起来。王子急忙拿起装有替换衣物的纸袋。

    “阿走,你至少也先擦个汗吧!”

    王子从纸袋中拉出大毛巾和运动服,拼命追在阿走后面。“等一下!不要一下子就跑这么快!喂!”

    阿走和王子往鹤见市场站的方向跑去,把聚拢过来的群众丢在中继站,一脸错愕目送他们离开。本来打算采访阿走的电视台工作人员个个面面相觑,面带难色:“这下怎么办?”

    午后12点33分28秒,阿走创下区间新纪录,仅在六道大藤冈改写区间纪录的10分43秒后。箱根驿传九区23公里的纪录,虽然只比稍早短少区区一秒,却确确实实首次突破了1小时09分的障壁。

    宽政大在鹤见中继站以第八顺位交棒,之后东体大也在51秒后,以第十一名的成绩交递了接力带。但是就实际时间来看,东体大仍然维持在第十名,而在户冢中继站排名第十六的宽政大,因为阿走在九区的奋力疾走,排名提升到第十二。虽然已经缩短与第十名东体大的时间差,但仍然差了1分02秒。

    从鹤见中继站第九名的西京大算起,往后依序是东体大、曙大、宽政大,然后是第十三名甲府学院大。这几所学校的整体时间差,只有1分18秒。也就是说,在第十名左右的五个队伍,正在进行一场差距微小的拉锯战。每个队伍都有可能取得种子资格,也都有可能被挤出前十名榜外。

    比赛进行到箱根驿传的最终区间:总长23公里的十区。从此刻开始,战局进入以秒为单位的热斗。

    在鹤见市场站等车的空当,阿走向王子借手机打给阿雪。阿雪马上接起电话说:“我都看到了,你太厉害了!”这是他对阿走刷新区间纪录的感言。阿走愣了一会儿才会过意,因为这时他满脑子都是跑十区的清濑。

    “谢谢你,阿雪学长。你现在人在哪里?”

    “除了城次和KING,所有人都到大手町了。”

    “我和王子现在正要搭电车赶过去。这段期间,麻烦你负责支持灰二哥,分析时间和赛况,然后转告房东先生。”

    “你放心,我有准备秘密武器。”

    什么秘密武器?阿走纳闷。电车正好这时进站,让他来不及跟阿雪问清楚。

    午后12点46分,阿走和王子搭上京滨特快车,准备在川崎换乘东海道线,目的地是东京车站。阿走在车内迅速穿上运动服,然后披上清濑的防寒外套。王子一边用手机查询路线,一边说:“如果从京急川崎全力冲到JR的川崎站,可能赶得上特急踊子号。你觉得呢?”

    “那还用说,当然冲了啊。”

    “那这个给你拿。”

    王子把纸袋交给阿走。不能让他空着双手,否则王子根本追不上他跑步的速度。

    午后12点43分,清濑通过位于三公里处的六乡桥。越过多摩川,终于从神奈川县进入东京都。

    在全长超过四百米的巨大桥梁正中央,清濑看到前方动地堂大选手的身影。动地堂大在鹤见中继站比宽政大还早一分半左右交递接力带,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清濑猜想那个选手可能身体状况不佳。或许是肚子痛?天空还下着雪,气温也相当寒冷。整座桥上没有任何遮蔽物。河面上阵阵寒风吹袭而来,气温应该在一度上下。

    清濑保持着一公里3分03秒的速度稳稳地跑着。虽然看得到动地堂大的选手,但这不表示他就要加速追过他。只要保持这样的速度跑下去,在五公里左右应该就能超前动地堂大。不可以得意忘形。因为要是一开始就强加无谓的负担在脚上,可能导致自己跑不完全程。

    清濑面对的敌人,不是其他大学的选手,而是时间,以及自己脚上的旧伤。

    越过六乡桥后,清濑沿着国道第一京滨一鼓作气朝东京跑去,左手边可以看见京急本线,赛道就沿着轨道前行。

    在五公里处,教练车上的房东传来情报。

    “到九区为止的合计时间结果出来了,第一名是六道大,成绩是9小时53分51秒,房总大落后1分31秒排名第二。”

    不需要这种情报。清濑摇摇手示意。知道冠亚军之争的状况,现在对我而言没有意义。我想知道的是宽政大要抢进十名以内,至少要缩短多少时间。

    房东本来还打算接着念出第三名以后的各校成绩,察觉清濑的意思后,清了清喉咙说:“呃,中间省略,宽政大现在排名十二,时间合计是10小时06分27秒,第十一名曙大成绩是10小时05分28秒,第十名东体大成绩是10小时05分25秒。另外,比东体大早三秒出发的西京大现在第九名。”

    清濑脑袋里开始飞快计算着时间差。简单来说就是,他在十区必须比东体大快1分02秒以上。

    很辛苦,清濑心想。表面上看起来东体大是跑在宽政大后面,所以对清濑来说,没有一个明显的对手可以当成指标,让他清楚知道“超过这个选手,就是第十名了”。而且,他没办法亲眼确认东体大选手目前的速度,必须靠自己确实加快脚步来缩短差距。当然,要是他在这一区被东体大超前了,那就完全没戏唱了。

    能给选手指示的一分钟时间已经快到了,房东也一鼓作气加快速度补充:“顺带一提,东体大通过三公里时的速度,一公里是3分05秒。完毕。”

    为什么房东说得好像亲眼看到一样?清濑不禁觉得奇怪。一定是阿雪够机灵,把搜集到的情报转达给房东的吧。

    我现在的速度是一公里三3分03秒,东体大是3分05秒。也就是说,以十区全程23公里来计算,我只能缩短46秒而已。这样没办法逆转。

    必须加快速度,清濑如此判断。趁脚上的旧伤还没痛起来之前,必须尽可能缩短时间差。

    再往前一点,已经可以看到京急蒲田站的平交道。这个车站隶属京急空港线,之后会与京急本线会合,途中的铁轨就横跨在赛道上。

    不巧的是,平交道这时响起警铃声,似乎正好有电车要进站。沿途的拥挤人潮,看看清濑、又看看平交道,异口同声大喊:“快跑!”平交道栅栏不会放下来,由警察和工作人员出面指挥交通。只见他们急忙用红色手旗挡下对向来车,同时不断用无线对讲机联络相关单位,以便让选手及时穿越平交道。

    绝对不能在这里被平交道挡下来、停下脚步,否则跑步的节奏会被打乱。清濑决定趁此机会加快速度,并以眼神示意工作人员。别拦我!千万别拦我!清濑冲进闪着警示灯的平交道。人墙中发出近似哀号的声音,大喊着:一定要赶上!——然后改而爆出欢呼声。

    清濑通过京急蒲田站平交道,观众全放心地长吁了一口气。然后他挟着加速后的步调,一举超前了动地堂大的选手。现在的速度已经是一公里三分钟以内。清濑冷静掌握着自己的状态。这一刻,脚还没痛。

    沿途绵延不绝的观众。这加油声。我正在跑箱根驿传。竹青庄众人在昨天与今天经历过的兴奋与喜悦,身为宽政大第十名跑者,现在我也体会到了。

    清濑突然想起阿走在九区奔跑时的身影。在观众最多的横滨车站前超越领先集团,真的很有阿走的风格。他的跑步很有看头。压倒周围选手的速度自然不在话下,还能抓准时机让人见识他的实力。

    清濑确信,箱根驿传已经让身为跑者的阿走又成长许多、更上层楼。不知道他本人是否有发现,他在跑步的过程中已经进入“ZONE”的状态。“ZONE”的意思是指在精神高度集中下,身心产生变化的一种特殊状态。据说,经过严酷训练的运动员在比赛中发挥体能极限时,有少数人可以达到“ZONE”的境界。

    清濑自己没有体验过“ZONE”,但读过相关的书籍。书中不只提到田径选手,其他诸如高尔夫球、棒球、竞速溜冰、花式溜冰等顶尖选手,各自阐述了他们体验过的“ZONE”。起先清濑思忖“ZONE”会不会就是“跑者高潮”,但书里的描述让他觉得两者有些微妙的差异。

    即使只是慢跑,也有可能出现“跑者高潮”的现象;当身心状态都达到某种条件时,只要持续跑上一段距离,就可以进入这种状态。

    清濑觉得“跑者高潮”是一种“习惯状态”:只要习惯了,就会在它发生前,从身体的细微变化中察觉到“现在这种状态,等一下就会进入‘跑者高潮’!”就像有习惯性脱臼毛病的人,会知道当自己把手举到某个角度,肩膀关节就容易脱臼;或是每次只要把啤酒加红酒一起喝,就容易做噩梦。这些其实都是身体已经记下这些习惯,在脑中引发的条件反射,然而,“ZONE”的状态似乎都是莫名、突然发生的,感觉比“跑者高潮”还要鲜明强烈,而且只会在比赛过程中瞬间出现。

    斗牛士在刺杀牛只时,脑中会感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真实瞬间”,仿佛超越时间的恍惚感——当清濑读到这篇信息时,跟着恍然大悟。“跑者高潮”和“ZONE”这两种现象虽然很相似,但启发的回路大不相同。“跑者高潮”是由身体律动引起的,相对的,“ZONE”可能是因为心理极度紧张与专注造成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它就像我们踩空阶梯时,那种突然袭来的脑子空白状态。虽然不论是“跑者高潮”或“ZONE”,都是脑内麻药的恶作剧所致,但如果能够在比赛中专注到进入“ZONE”的境界,可以证明自己绝对有成为一流选手的条件。

    阿走在跑过横滨车站前那一瞬间,脚步比平常还灵活轻巧。即使是透过手机屏幕的小画面,清濑仍然看得一清二楚。之后阿走虽然看起来似乎对自己所处的状态感到困惑,却仍保持着高度敏锐感,一直到清濑在鹤见中继站从他手上接过接力带为止。

    阿走一定能成为受所有人喜爱的跑者,就像清濑从第一眼看到他起,整颗心就被他掳获了一样。只要看过他跑步的样子,一定都会为他深深着迷。

    清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对打在脸上的雪花与湿滑的路面,都毫不以为意。

    午后12点50分,位于东京大手町的读卖新闻大楼周遭,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到现场来为宽政大加油的商店街人士,一心只想在路边抢个好位置。

    尼古、阿雪、神童、姆萨、城太与叶菜子为了避开人潮,选择在皇居护城河畔等待。从这里可以看到东京车站。尼拉也跟在他们身旁。叶菜子抚弄着它的耳边,只见它眯起双眼,一脸很享受的样子。

    “八百胜”老板要准备庆功宴,所以留在商店街,由泥水匠代替他把尼拉带来大手町。尼拉似乎不习惯见到这么多人,一跳下货车,就紧张地夹起尾巴。叶菜子看它可怜,于是带它来一起召开作战会议。尼拉似乎是觉得“只要是人比这里少的地方,哪里都好”,开开心心地跟来了。

    作战会议的主角,就是阿雪所谓的秘密武器:一台笔记本电脑。他在赛前交给叶菜子保管,因此她这两天来一直很小心地带在身上。

    “这些只会跑直线的人代表什么啊?”城太盯着阿雪放在膝上的电脑,“动作好像三十年前的电玩。”

    笔电的屏幕上有几个人物,动作僵硬地从左向右移动。

    “十区比赛的模拟战况,”阿雪回答,飞快敲着键盘的手指没有停下,“黑色这个是灰二,蓝色是东体大选手,粉红色是其他大学的选手。”

    “这是我写的程序,”尼古补充说明,“只要在各队到目前为止的时间,输入跑者速度的默认值,就可以在画面上呈现十区的赛况。”

    “好厉害!”姆萨感兴趣地盯着画面猛瞧,“你们看!灰二兄超前一个粉红人了。”

    “那应该是动地堂大。”阿雪这么说。

    “动地堂?灰二哥刚才就超前他了!”城太大叫,“比现实还慢的模拟,这不是白搭吗!”

    “好了好了,电脑已经很努力在算了。”神童戴着口罩,用仍带着鼻音的声音安抚城太。

    银色的电脑发出喀哒喀哒声,仿佛十分吃力地在运算。城太嘀咕:“在方格纸上画图表示还比较快。”叶菜子也有同感,所以决定把话题岔开:“城次他们好慢,不知道能不能在清濑学长抵达终点前赶到。”

    “阿走和王子应该赶得上,”城太似乎害羞得无法直视叶菜子,只能对着趴在地上的尼拉回答,“刚才传简讯给他,他回了一句:‘踊子,赶得上。’。”

    “你该不会是传给舞厅公关

    了吧?”尼古歪着头问。

    “他应该是指特急踊子号吧。”神童这么说。

    “阿走和王子平常不用手机发短信,能打出这几个字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厉害了。”姆萨贴心地帮不在场的人解释。

    “那……城次呢?”叶菜子低下头,假装看着尼拉,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你直接无视KING了……所有人都在心里这么想。

    “KING和城次可能会晚点到,”城太回答时,不动声色地刻意强调了‘KING’这个字,“刚才他们打电话来说,因为交通管制,要多花一点时间才能到户冢车站。”

    “模拟的结果出来啰。”阿雪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来。

    “给我看给我看。”

    “结果怎样?”

    所有人都蹲着身子盯着电脑屏幕。阿雪神情严肃地说:“结果是,假设灰二照平常速度下去跑,要超越跟东体大的时间差可能有点困难。”

    “这种事不用模拟也知道!”城太又一次大叫,“重点是该怎么办才对吧?”

    “只要相信灰二,在这里等他就对了。”阿雪这么说,神态自若地合上电脑。

    “这秘密武器到底干吗用的?根本是来闹的吧!”城太第三度大呼大叫。

    尼古马上把仿真程序这档子事从脑中删除,紧盯着姆萨的携带型小电视。

    “喂你们看!东体大的速度好像慢下来了。”

    画面上是跑过九公里处的东体大选手,只见他不时痛苦地按着侧腹。

    “快打电话跟房东说!”

    清濑在10公里处从房东口中得到东体大的相关情报。这时他刚通过京急大森海岸车站,与横滨大的选手并排跑着。

    东体大的速度慢了,对清濑来说是好机会。问题是,他的右脚这时也开始痛起来。

    右脚每次踏到地面,小腿就传来一阵不舒服的麻痹感。尽管如此,清濑仍然保持着一公里3分04秒的速度。穿过高架桥下方后,电车行走的高架桥变到右手边,他就沿着京滨特快车的轨道向前跑。

    通往品川车站的街道,像被涂上了一层灰色的颜料。或许是因为天空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雪云,也可能是高耸的水泥高架桥,才会让清濑产生这种错觉。封闭感,是清濑对这里的第一印象。一条小小的商店街进入他眼帘。店家看准新年期间的商机开门做生意,顾客也络绎不绝。这个小镇面向着东京湾却被高架桥挡住视野,但长年住在这里的居民,似乎把这里经营得很有活力。

    清濑突然想起故乡岛根的天空。当年刚到东京时最让他惊讶的事,就是这里的晴天怎么这么多!然而,夜里看得到的星星却少得可怜。岛根虽然阴天的日子占多数,记忆中的天空大多是灰色的,但一到夜晚,云层不知道都跑哪儿去了,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斗。

    这一带的街道,感觉跟清濑的故乡相似。人们没有被封闭在沉默的灰色景象中,而是脚踏实地生活着。

    清濑以前读的高中,是县内首屈一指的田径强校。藤冈是从外县市入学,所以住在宿舍。清濑想起从前和藤冈一起慢跑的路线。夏天的田园间,飘散出甘甜的香味。夜里练跑的时候,那条路上会出现无数发出淡淡黄绿色光点的萤火虫。清濑还记得,藤冈曾经面露恶心的表情:“这数量也未免太多了。”

    能够和实力坚强的队友一起跑步,让清濑觉得很幸福。虽然他对当教练的父亲的做法颇有微词,但是跟藤冈在一起就能得到慰藉,偶尔一起互吐苦水,就能忘记对父亲的不满。然而,这样的日子只持续到他的脚出现异样。

    在高中一年级那个秋天,他第一次感觉,只要稍微跑得猛烈一点,小腿就会感觉到疼痛。虽然尝试了按摩、针灸疗法,却还是无法消除疼痛感,而且不久后演变成持续性症状。清濑瞒着父亲去医院,医生诊断的结果是疲劳性骨折,还告诉他停止练跑是唯一的治疗方法。

    这时的清濑,正在不断刷新纪录中,所以没办法停止练习。他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严苛的训练方针,根深蒂固地认为不能减少练习量。同时,也因为脾气固执,让他不想在身为教练的父亲面前示弱。

    之后他开始采取减轻小腿负担的跑法,结果反而造成膝盖骨剥离性骨折。一块骨头的小碎片在关节里滑动,最后只能动手术取出。高中二年级那年暑假,清濑无所不用其极地复健,好不容易能够再开始跑步,但他知道自己的速度已经无法像从前一样再往上提升了。

    一切都结束了,清濑这么想。他相信自己是为了跑步而生,打算把一生奉献给跑步,但这副身体背叛了自己的意志。虽然父亲告诉他不要着急,清濑心里却只剩下深深的绝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脚上的伤对田径选手而言是致命的障碍。

    清濑的纪录虽然在高中生当中称得上傲人,却已经没办法再上层楼了。如果他勉强自己,右脚恐怕会废掉,再也无法参加比赛。但他仍抱着一丝希望,继续练习。

    清濑感觉自己就像一株被关在黑漆漆的箱子里、却还在继续生长的丑陋植物。头顶上明明已经被盖死,根部也已经枯萎腐朽,却还是贪婪地想伸展枝叶;明知自己无法突破肉体的限制,却还是不能放弃跑步。

    他觉得,放弃跑步,自己也跟死没两样了;而当精神死去,肉体也会跟着衰败。他没办法忍受自己变成行尸走肉。就算他大脑里的某个地方很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却还是在田径比赛的世界中一直拼战到极限为止——因为他找不到别的方法让自己的心继续活下去。

    藤冈一直在旁边支持着清濑,安慰他只要先把身体养好,膝盖的伤势或许就会痊愈。他还说,难得六道大向他们招手了,就两人一起去六道大继续跑步吧。

    清濑思考了很久。关于长跑比赛,关于跑步这件事的意义,他都彻底思考过,最后选择了宽政大。六道大的每个选手,毫无疑问都拥有继续成长的实力。那样的地方,他觉得不适合自己。但他想继续跑下去的愿念,又像火焰一般炙热、无法平息,因此他觉得自己必须找一个地方,而那里的人与跑步完全无关,然后再次省视自己、问自己。

    我,到底为什么而跑?

    宽政大不是一个为跑步而打造的环境。入学之后,清濑不知多少次曾为此后悔不已,甚至想过要放弃跑步,却没有真正付诸行动。住进竹青庄后,他终于明白了。

    不管跑不跑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同理,也有各自的喜悦。不论任何人,都有他必须面对的烦恼;即使明知愿望无法达成,也挣扎着向前进。

    跟田径保持一段距离后,清濑反而认清一个道理:既然不论去任何地方都一样,不如坚定立场,遵循内心的渴望坚持到最后。

    清濑抱着右脚上这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一边跑,一边等待机会。耐心等待的结果,终于让他在四年级时遇到阿走,竹青庄也因此集结到十个人,现在正同心协力在箱根驿传中战斗着。

    箱根的山区并非海市蜃楼,箱根驿传大赛也不只是一场梦,而是充满跑步的痛苦与喜悦、再真实不过的比赛。它的大门永远敞开,等待所有认真面对跑步的学生,等待挣扎着、拼命继续跑下去的,清濑。

    元旦那天,清濑接到父亲难得打来的电话。自从他离开家乡、进宽政大就读后,有时就算放假回家,父亲也几乎没跟他说上几句话。

    “家里买了一台新电视,我会跟你妈一起看比赛,”父亲在电话中这么对他说,“你跟队友的感情看起来挺不错。”

    没错,这些人是我最棒的队友!我的“希望”终于具体成形、掌握在手中,你好好看仔细了。看看我们十个人,怎么用自己的身体来诠释跑步这件事!

    当我知道自己的脚受伤、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跑步时,我感觉自己被背叛了;把一切奉献给跑步,它却背叛了我。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如今跑步以更美丽的姿态复苏了,回到我的身边。

    我实在太开心了。高兴到想流泪、想大叫,心中满满都是喜悦。

    就算以后再也不能跑步也无所谓。能够得到这么美好的回报,对我而言,这样就足够了。

    在13公里处八山桥那一段平缓的上坡路,清濑甩开了横滨大的选手。数十条轨道汇聚在巨大的转辙站,从这座桥下通过。之后赛道向右转,下坡后会通过品川车站前方。

    雪停了。

    下午1点14分,阿走从东京车站里往丸之内的方向跑出来。他身上斜背着一个运动背包,左手提着一个纸袋,视线不曾离开右手上的手机屏幕。从王子手上抢过手机后,他就一直盯着电视转播看。

    画面上正在播放超越横滨大后、在赛道上取得第六顺位的清濑。播报员说:“宽政大的主将清濑灰二继续奋勇往前冲。”

    “不对。”阿走喃喃道。

    他的脚开始痛了。压力和寒冷,已经把灰二哥的身体逼到极限了。即便如此,灰二哥仍然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前狂奔。

    “阿走,往那边!”

    王子上气不接下气,跟在阿走后头向他喊着。在阿走把手机抢走前一刻,阿雪刚好传简讯过来。

    “大家都在护城河那里,不是大手町。我们去那里看看!”

    一群人穿着宽政大的运动服和防寒外套,背对着皇居外苑站着。尼拉发现阿走与王子后,立刻跳起来。叶菜子用力握着牵绳,以免它冲到车道上。城次和KING似乎还没赶到。

    “辛苦了!阿走,恭喜!”城太这么说。

    “怎么感觉好像很久没见了。”尼古笑道。

    “看到阿走你跑步的样子,电视台播报员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喔。他说,呃……”

    神童的身体似乎还没痊愈,话说一半却想不起最重要的部分,只见他拼命眨着因为发烧而湿润的双眼。

    姆萨赶紧接着往下说:“是‘黑色子弹’。播报员说:‘宽政大的藏原走,跑起来像一颗黑色子弹!’”

    阿走闻言不禁涨红脸。

    “大家为什么待在这里?”

    “因为刚才在开作战会议……”

    叶菜子正想说明没派上用场的秘密武器,阿雪马上起身来打断她的话:“终点附近人实在太多了,所以我们先来这里避难。现在差不多该回去了。”

    众人从护城河畔往大手町方向前进。风中传来拉拉队的演奏声。各校互不相让地飙起校歌,搅和成刺耳、完全不协调的曲音。

    回程十区在东京车站附近的路线和去程一区有点不同。去程是从护城河畔直线前进接到田町

    ,回程则是由马场先门

    右转,绕到东京车站东侧,越过日本桥之后,朝皇居正面一直跑到大手町。阿走一行人从护城河畔的道路往大手町走,正好接到终点的正后方。

    越接近读卖新闻社的大楼,人潮就越多,喧闹声也变得越大。或许是受到人群散发的热气所影响,连大楼间隙吹出来的楼风也变得温热。

    “很难想象自己昨天才从这里出发,”王子环顾着四周,“感觉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

    办公大楼的窗口,露出几张看似公司员工的脸庞,向下俯瞰着街道。本来还讶异这些人连过年都要上班,仔细一看却发现大多数人手上都拿着啤酒。看来他们似乎是特意前来公司,从楼上的“特等包厢”观看选手冲过终点的高潮瞬间。

    工作人员看出阿走一行人是宽政大学选手,拉开禁止通行的围栏绳索让他们通行。穿过绳索进入终点后,视野马上变得开阔起来,下日本桥转弯后到终点这段直线距离得以一览无遗。

    “哇……”

    众人不禁发出赞叹。宽广的道路两旁,大概围了四五层人墙。有拿着小旗子的观众,还有各校的拉拉队,全都引颈期盼着选手的到来。厚实的人墙一望无际,过了东京车站的高架铁桥后仍继续不断延伸下去。

    “人多得吓死人!”城太看得目瞪口呆,“电视上看不出有这么多人。”

    阿走点点头:“亲眼看到,真的很震撼!”

    “这里聚集的人潮,大概跟我家乡镇上的居民一样多。”姆萨不知是太吃惊还是太感动,徐徐摇着头说。

    “我很肯定这里的人绝对比我老家村子里的人还多。”神童好像因此感到头昏目眩,脚步有些踉跄。

    播报员和解说员谷中已经从摄影棚移动到现场,坐在读卖新闻总部顶楼露台上设有麦克风的转播台前。播报员从电视机传出的声音,与透过露台扬声器往下传出的声音,两者交迭传入耳中。

    “东京大手町现在的气温是0.4度,雪已经停了,强风吹拂。再过十分钟左右,应该就能看到第一名的选手,迎着楼风朝跑向终点。”

    虽然只允许相关人员进入,但终点处仍然挤满了人。阿走一行人好不容易才在大楼外墙一个内凹处找到地方站定。尼拉从刚才就一直被叶菜子抱在怀中,身子抖个不停,尾巴夹在两条后腿间,两耳往下垂,可怜兮兮的样子。

    尼拉是中型犬,叶菜子这么一直抱着它一定很累。阿走正想跟她说“我来抱吧”,想起自己手上还拿着纸袋,于是先把它往地上一搁,再次往前探出身子。但在同一时间,城太也注意到叶菜子的状况。

    “借我抱一下,”语毕,城太从叶菜子怀中抱走尼拉,“还挺重的。叶菜妹,你力气真不小。”

    “因为人家常常要帮忙搬青菜嘛。”叶菜子害羞一笑。

    阿走已经伸出手,这下子不知该往哪儿摆,只好改而插进运动外套口袋里。尼古和阿雪见状不禁偷笑,神童和姆萨则是装作没看见。王子一如往常,自顾自看起从运动背包拿出来的漫画。叶菜子跟王子搭话聊起来:“啊,这套漫画我也看过,情节很有趣!”阿走趁这个机会,走到城太身边低声说:“城次说他要跟胜田同学告白,还禁止别人抢先他行动。”

    “不会吧!”听到阿走的耳语,城太突然抓狂似地大叫。尼拉被他吓到耳朵抖了一下。“那我也要!”

    又不是好朋友相约一起小便,阿走心想。但看到城太脸上兴奋的表情,他笑了出来:“那我也一起好了。”

    “啥!什么意思?咦?难道阿走你也对叶菜妹……”

    尼古这时正好出声叫阿走,他趁机离开吵闹的城太身边。

    “你觉得灰二的状态怎么样?他的脚是不是在痛啊?”

    尼古递过来的手机画面上,正在播放各选手跑过15公里的成绩。

    六道大跑十区的一年级选手,正以企图刷新区间纪录的速度一个人独跑着。看他气势惊人的跑步模样,似乎想为藤冈的遗憾争回一口气。房总大落在后头,望尘莫及。看样子,如果没有突发状况,六道大已经笃定拿下冠军了。

    清濑通过15公里处的时间,仅次于六道大,排在第二名。然而,大家这一年里与清濑朝夕相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画面上的清濑脸上隐隐带着痛苦的神色。

    “灰二哥今天早上请医生帮他打了止痛针。”

    “果然……”

    尼古搔搔头,阿雪则叹了口气。

    “就算请房东叫他不要勉强,应该也没用吧。”

    “东体大通过这里的时间多少?”阿走问。

    “目前排第三。中途虽然节奏有些乱掉,但后来好像又调整回来了。”

    “人家也很拼呢。”

    听到尼古和阿雪的对话,阿走斩钉截铁地说:“灰二哥一定没问题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跟我保证一定没问题。”

    阿雪同情地看着阿走。

    “你啊,被他骗了那么多次,怎么就是学不乖。”

    无所谓,阿走心想,两眼直盯着不久后可以看到清濑身影出现的转角。被骗多少次都无所谓。只要灰二哥说他要跑,我就会等他。我会一直静静等下去,等着亲眼看到灰二哥使尽全力跑来的那一刻。

    经过品川车站后,放眼望去都是高楼大厦。在16.6公里处从芝五丁目十字路口向左弯,清濑从国道第一京滨跑进日比谷大道。马路的车道变得宽广起来,眼前的景致总算比较有都市的感觉了。

    两侧的大楼栉比鳞次而立。清濑一边跑,发现路上绿色景观出乎意料的多。他跑过芝公园的增上寺。连堂皇的山门前,也有观众在为选手加油。

    在交通管制的宽敞道路上,清濑一个人独占整条路往前跑。现在的他,右脚一踏上路面,就传来灼热的剧痛,但眼前情势不容许他去考虑右脚的伤势。跟东体大的时间差,到底缩短了多少?说不定差距反而是被拉大了……总之他绝对不能在这时候松懈下来。

    清濑拼命跑着,分不清楚自己是在追逐,还是被追逐。就算是被猎豹盯上的斑马,大概也没这么卖命在跑吧。清濑心里这样么想着,强压下剧痛继续加速。

    一辆车出现在前方。是真中大选手的教练车。驾驶发现清濑在步步逼近中,连忙切换到隔壁车道。清濑盯着毫无防备的选手背影,一鼓作气从右侧超前他。

    真中大选手也不愿示弱,紧咬着清濑不放,两人就这么并肩跑了约两百米。分不清到底是由谁发出的,急促的呼吸声不断传入耳里。清濑感觉到真中大选手的视线停留在自己左脸颊上,借此刺探他的动向。但他完全没有转头看对手,只是看着前方往前跑。

    经过日比谷公园后,左侧视野变得更加开阔,因为皇居护城河就在那一面。在马场先门的十字路口向右转时,清濑突然灵光一闪,知道这是超越的好时机,于是利用转弯时位于内侧的优势,一举拉开与真中大选手的距离。清濑至今历经过无数场竞赛的磨炼,从身经百战中学到了如何掌握胜负的最佳时机。

    在意志力的驱使下,他的身体柔韧地加速。清濑知道,真中大选手已有如沉入水中一般,在他背后渐落渐远。清濑咬紧牙根忍住呻吟。他的右脚无法承受加速的力道发出嘎吱声,痛觉宛如直接连结在神经上,直冲脑门。

    右小腿上就像长了一颗巨大的蛀牙一样。这阵从腰部到大脑无一幸免的痛楚,让清濑反而忍不住想笑。原来骨骼和牙齿同样都是钙质组成的,所以痛起来也差不多吗?事实上,清濑现在若不逼自己笑一笑,根本无法再撑下去。

    穿过高架铁桥底下,接着要从八重洲

    这一面通过东京车站。他明明不感觉冷,却仍吐出白色的气息。

    在20公里处,房东透过麦克风发出刺耳的咆哮。

    “Mayday! Mayday!”(SOS)

    房东喊了几声,测试麦克风功能是否正常。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这样试麦克风,清濑苦笑着心想,随即集中精神准备听取情报。道路两旁的欢呼声有如雷雨般响亮,几乎盖过房东的声音。

    “以下是阿雪试算的结果。照现在这个速度跑下去,会跟东体大差六秒。”

    可恶,我都跑成这样了,还是追不上吗?清濑咬紧牙根暗忖。

    不,还没结束。还有三公里。绝不能放弃。我要跑,尽全力去跑。要是在这里放弃,这一次我真的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我好不容易才找回奋战的理由,绝对不能让它化为幻影。

    绝对不能放弃。等着瞧,我一定办得到。

    左转进入中央大道

    。这是一条办公大楼与百货公司林立的热闹街道。还有两公里。脚好痛。接力带好沉重。就物理层面意义来说的那种重。从昨天开始吸收了雨水、雪水与十人分汗水的接力带,沉甸甸地压在肩膀上,感觉已经不是一块普通的布条了。

    剩下一公里。跨越位于首都高速公路高架桥下的日本桥。在这个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河川静静地流入大海。

    过了日本桥后左转,马上就听到如地动雷鸣般的人群欢呼声,拉拉队乐声也以排山倒海之势传来。距离终点只剩下八百米的直线道。清濑再一次从首都高速公路与电车的高架铁桥下穿过。

    一阵强劲的楼风袭来。

    清濑在前方看到自己追求的目标。竹青庄的伙伴们站在写着“东京往返箱根大学驿传大赛”的横幅布条下。他们正在对清濑大声呐喊着。

    这就是我的终点。好不容易,终于来到这里。

    清濑再次加速。最后五十米。来得及吗?让我的时间暂停吧。让我超越时间吧。这辈子就这一刻,我要像飞翔一样向前飞奔。清濑让上身微微前倾,开始最后的冲刺。

    右小腿的骨头突然发出“啪”的一声。这一瞬间,仿佛大批观众的加油声全都不可思议地停止了。清濑的耳里,只听到自己骨头剥离发出的一声轻响。

    痛觉引发大量冷汗,从全身上下涌出。清濑的身体几乎快向右边倾倒,却仍坚定地跨出脚步向前迈进。阿走站在终点线后方,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强忍着悲伤与绝望的表情,看起来也像在生气一样。

    傻瓜,我没事的。

    我一定会跑到那里的。拂过身边的强风告诉我,我还在跑。我正在用自己的身躯,体现我心目中的跑步。好痛快。这辈子从来不曾比现在还要幸福。

    啊——清濑突然看向天空。大楼上方宽阔的天空,覆盖着厚实的云层,但清濑确实看到了。

    云端的角落隐隐透着阳光,露出微微泛白的光。

    终点的休息区内,得到冠军的六道大成员正在接受采访。穿着紫色队服的田径社队员无不为了胜利而欢腾,到处都听得到他们兴高采烈的喊叫声。

    在人群围成的圆圈里,藤冈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阿走被来来往往的选手与工作人员推过来挤过去,突然发现藤冈的存在。藤冈也看到阿走了。两人不发一语,四目相对了几秒钟,以眼神称许对方的优秀表现。

    “总算赶上了!”

    某个人一边大喊着,一边冲到阿走身后。回头一看,原来是城次。看来他似乎是从东京车站一路跑来,一旁的KING也气喘吁吁。

    “比赛怎么样了?”

    “房总大刚才通过终点,得到第二名。第一名是六道大,两校相差4分41秒。”

    “六道大还是没有让出王者的宝座吗?”

    城次先哀叹一声,随即打起精神、开朗地说:“没关系,反正我们总有一天把他们拉下来。”

    城次这番话充满了自信,而阿走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劈头就泼他冷水:“爱说笑。”现在的他,感觉只要说“好!大家一起努力吧”,一切都可能能成真。

    因为十个人挑战箱根驿传,大多数人嘲笑他们是痴人说梦,结果阿走和这群伙伴真的办到了。

    下午1点41分,大和大以第三名的成绩抵达终点。清濑还没有出现。电视上正在播放冠军六道大的专访,现场转播暂时中断,没办法从节目得知宽政大目前的名次。

    “我们也差不多该去终点线附近了吧?”

    无所事事的姆萨出声提议。

    “还早吧?”

    尼古虽然嘴巴上这么说,脚下却开始动作了。

    “不知道东体大现在怎样了。”

    阿雪低声嘟囔,阿走不禁也小声地回答:“不知道。”不安与期待几乎撑破他的胸腔。竹青庄众人纷纷移动脚步,阿走也跟着客气地请旁人让路,慢慢挤向终点线附近。

    “又有选手往终点跑来了!”

    播报员的声音,在大楼之间回响。“是北关东大!紧接着在高架铁道下出现的是……”

    “是灰二哥!”阿走大叫。

    “真的是!”

    “灰二,快!可以的话,冲啊!”

    城次和KING在原地跳起来,呼喊着使劲狂奔的灰二,并用力地对他挥手。

    “是宽政大!没想到第五名跑到大手町的学校,竟然是宽政大!”

    播报员兴奋到连嗓子都哑了。

    “全队只有十名选手,而且是初次参加箱根驿传大赛的宽政大,竟然在十区跑出第五名的成绩!起跑后在一区本来是最后一名,之后虽然顺利提升名次,却在五区又大幅落后。在今天的回程比赛,宽政大是以第十八名成绩出发!”

    “够了啊,这种事不用倒带强调吧!”王子嘀咕,神童也不太开心地踱步。

    “但是,从那之后,宽政大展开猛烈的进击!”

    播报员语带哽咽,甚至开始颤抖。

    “六区的岩仓选手取得区间第二名成绩,九区的藏原选手创下区间新纪录。之后在十区,最后一棒清濑选手也全力奔驰,现在正要越过大手町的终点线!他们确实靠十个人的力量跑完了全程呢,谷中先生。”

    “是的。”

    谷中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我想,只要箱根驿传继续举办下去,这支小队伍勇敢面对挑战的事迹,将会一直传颂下去。宽政大的出场,让这次的大赛变得更有意思,过程也非常刺激。”

    谷中语毕,观众的欢呼声更加响亮了。街道两旁和大楼窗口中的观众,纷纷对穿着宽政大队服的一行人献上掌声。城太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神童则静静地闭上双眼。

    在朝他们倾泻而来的加油声中,阿走目不转睛看着逐渐接近的清濑。他知道清濑正忍着脚上的剧痛,却仍然没有放慢速度。他的目标是超越东体大的时间差,就算只快一秒也好。

    够了,不要再勉强自己了!阿走想对清濑这么说,却只能拼命压抑这份心情。现在的清濑,正倾注肉体与灵魂的所有力量在跑。紧张的气氛弥漫四下。为了进行最后的加速,清濑的身体释放出力量、散放耀眼的光芒。

    就在那一瞬间。

    不是眼睛看到,也不是耳朵听到,阿走就是察觉到清濑身上的异状。他想要大声呼喊灰二的名字,却无法发出声音。

    清濑踉跄了一步,但立即重新站稳脚步,速度也没有减慢。朝着终点线,清濑的步伐越来越强劲。

    快停下来,你会毁了自己!再跑下去,你会永远都不能再跑了!在焦急与混乱的情绪下,阿走环顾身边的竹青庄伙伴。你们都没有发现吗?为什么?我该怎么办?阿走好想冲出终点线去搀扶清濑。如果不用这种强硬的手段阻止他,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阿走的视线再度回到清濑身上,几乎已经准备冲到赛道上。但当他与清濑四目相对时,看到清濑汗水淋漓的脸上慢慢绽出微笑。那是当一个人豁出所有、也得到所求的一切时,才会露出的神情。

    这就是比赛。清濑全身上下都在这么说。尽管他的右脚痛得像要碎裂了,他的决心却未有一丝动摇。就算最后与种子队资格失之交臂,但我们这支十个人的队伍也奋战到最后了。我们不需要虚情假意的言语,只要透过跑步表达坚持到最后的决心,为了争取每一秒钟而跑。奋战不懈,抓住只属于我们自己的胜利。不就是这样吗?清濑用眼神向阿走传达这股强烈的意志。

    阿走收回踏上前的脚步。我没办法阻止他,也不能叫他不要再跑了。渴望跑步、决心为跑步献出一切的灵魂,谁也没有资格阻止。

    阿走看到了。突然仰头望向天空的清濑,仿佛找到什么珍贵又美丽的东西,脸上浮现豁然清明的神情。

    灰二哥,你曾经对我说,你想知道跑步的真谛究竟是什么。我们之间的一切,就从这里开始。现在,让我告诉你,我的回答。

    我不知道。虽然我还是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在跑步里有幸福也有不幸。我知道在跑步这件事中,存在着我和你的一切。

    阿走有一种近乎确信的预感。我,大概到死为止都会一直跑下去吧。

    就算有一天,我的身体再也跑不动,我的灵魂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也不会放弃跑步。因为跑步带给阿走一切。这地球上存在的最珍贵事物——喜悦、痛苦、快乐,或是嫉妒、尊敬、愤怒,还有希望——透过跑步,阿走学到这一切。

    1月3日,下午1点44分32秒。

    清濑越过大手町的终点线。阿走赶紧上前扶住呼吸急促、膝盖几乎已经无法站直的他。

    竹青庄众房客一一上前拥抱阿走与清濑,口中发出没人听得懂,有如野兽低鸣一般的吼叫。清濑在人墙包围的中心,高高举起右手,拳头中紧握着黑色接力带。

    宽政大学田径社的接力带,历经216.4公里

    的漫长路程,再度回到大手町。

    大伙儿兴奋地几乎无法控制自己。阿走用手架住清濑的肩膀,发现他全身是湿黏的冷汗。

    “灰二哥,我们快点去找医生吧!”

    “不用,我没事,”清濑抬起头,马上否决阿走的提议,“我想待在这里。东体大呢?”

    阿走和清濑一同朝终点线望去。东体大的十区选手正在终点线二十米前全力冲刺着。

    竹青庄众人聚集在一起,屏住了呼吸。东体大一行人在一旁异口同声高喊着最后一棒跑者的名字,大叫着:“快呀!”榊的身影也在其中。阿走看着榊,心中不再有愤怒或厌烦。所有感觉都已经麻痹,甚至没办法祈求东体大最后一棒跑慢一点。

    阿走只是在心里某个角落不断重复着“拜托、拜托”,但其实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向谁祈求,也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

    东体大的选手终于越过终点线。所有观众屏住呼吸,终点区瞬间陷入一片阒寂。

    “时间多少?”

    阿雪焦急地大吼。下一个瞬间,读卖新闻大楼露台上,传来播报员近乎尖叫的声音。

    “合计时间的结果出来了!东体大落后宽政大两秒!”

    这一分喜悦,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了。阿走、清濑、尼古、阿雪、姆萨、神童、KING,以及城太、城次、王子,大家无语地紧紧相拥。十个人有好一会儿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合而为一。

    “初次参赛的宽政大,获得种子队资格!”

    播报员的口气激动不已,接着继续说:“宽政大的时间,合计是11小时17分31秒,排名第十。第十一名东体大以两秒之差,含泪饮恨。”

    KING全身颤抖着忍住呜咽,神童和姆萨伸出手轻轻环抱住KING的肩膀。阿雪摘下眼镜交给尼古,用手背揉揉眼睛。城次和王子相互击掌,一旁的城太把下巴埋到怀里的尼拉背上,流不停的泪水把尼拉身上的毛都弄湿了。

    阿走和清濑并肩站着,看着对方的脸庞,然后同时开心地大叫出声。就像狼群利用嚎叫传达讯息一般,竹青庄的房客们一个接着一个发出“啊呜—啊呜—”的呼号,搭着彼此肩膀围成一圈。

    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落,拍下他们欣喜若狂的激动身影。然后,两台电视台摄影机、三名拿着相机的摄影师围了上来。“恭喜你们获得种子队资格!”记者开口,准备进行采访。在终点休息区内静静守候着的房东与叶菜子,这时也来到竹青庄众人的身边。

    阿走一票人终于散开来,难为情地环顾四周,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好由房东代替他们接受采访。叶菜子拿出一个装着冰块的袋子,递给清濑。

    “谢谢。”清濑对她说。

    “清濑学长的成绩是1小时11分04秒,荣获区间第二名。宽政大在回程以5小时34分32秒完成比赛。”叶菜子露出喜极而泣的神情。

    “灰二哥……”

    阿走又一次意识到大家一起达成了什么样的壮举,愣愣地出声叫清濑。

    “我们真的办到了。”

    “是啊,”清濑的口气也没有什么抑扬顿挫,“我们跑完箱根驿传了。”

    阿走和清濑,紧紧相拥了一秒钟。然后清濑露出淘气的神情,看着阿走。

    “我早说了,青竹的房客都很有潜力。现在你总该对我有点信心了吧?”

    “当然有!”阿走大声回答,“信心这种东西,用什么话来说都不够!”

    清濑笑了,打从心底开心地笑了。接着,他环视每个人的脸庞。

    “你们看到顶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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