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举办了隆重的国丧以祭奠先皇。在举国服丧之际，全国各地的尼众庵院已做好了接收太宗妃嫔们的准备。一众宦官为众妃嫔收拾行装，忙得焦头烂额。每只箱笼皆需细细地标记，以防送错了地方。
众妃嫔宫院处已准备停当，高宗皇帝漫步在这一片狼藉之中，仿佛在监督着进展。而在武曌屋内，她正默默地把侍奉太宗皇帝这些年留下的纪念物品整理装箱。这其中就有在她二十岁生辰时先皇所赠的一条小小的翡翠项链。较之十一年前刚刚入宫时，她愈发地不信任宦官了。故而她小心地将项链戴在颈上，让它坠在锁骨处。在她的秀发里还藏着天子所赐的另一件礼物，一支镶有翡翠珍珠的象牙篦钗。高宗悄然注视着武曌心存敬意地将这两件礼物收藏好，不禁开口问道：“是先皇所赐吗？”
武曌一惊，忙跪倒在地，说道：“陛下！奴婢不知陛下驾到！”
“免礼吧。今天我不是帝王，也不是你的主人，只是个与你相识的年轻人。”高宗纠正她，随即问道：“你与先皇很亲近，是吗？”
“回陛下，不似他人那般。”
“嗯，朕知道。你尚未与男子亲近过。让你在那尼众院中与青灯古佛相伴，了却余生，岂不大大可惜了。”
“陛下，奴婢已诚心皈依我佛，这于奴婢并非苦事。奴婢宁愿虔心礼佛诵经，也不愿受天下女子之苦。”
“媚娘，你可想过不只做个才人吗？”
“奴婢也曾协助先皇处理政事，本就‘不只’是个才人。”武曌纠正道。
“那你认为先皇的改革如何呢？”高宗不由得对武曌的从政经历产生兴趣，问道。
“先皇改革不够彻底。先皇在朝中设置女官，奴婢感恩不已，但我们离真正的男女平等还很远。”
“若你在朕的朝中做事，你意欲何为？”
“在文水县的尼姑庵里，侍奉陛下却难了。”
“若你不必去呢？你又欲何为？”
“果真？”
“不假。”
“我当继承先皇遗志，惩治贪赃枉法之辈，斩断世家把持朝政之途，任人唯贤，一整朝纲。”武曌慷慨宣言。
高宗面带微笑，说道：“朕喜欢！你觉得朕前去文水与你深入探讨这大计如何？
“您是皇帝。”
高宗大笑：“朕的确是皇帝！”
半年之后，文水县武士彟宅邸五里之外的文水尼众院[1]中，佛钟正鸣。官道上鼓乐喧天，却是御驾正往武士彟的宅邸而去。高宗下马时，应国公武士彟行大礼道：“陛下！御驾亲临，不胜惶恐！”
“你女儿可还在庵中吗？”高宗问道。
“是，还在。一个月前我刚刚探视过她。”应国公答道。
“她可曾谈及侍奉先皇的日子吗？”
“禀陛下，并未提及。臣也不愿她说。若她当着臣的面承认曾执掌大权、干涉政事，臣也不知如何自处。”
“嗯，朕看也是。”
“陛下登基之后一切可好？”
“你女儿是内廷的一道光芒。没有了这光芒朕很不习惯。所以明天一早朕将亲赴文水尼众院，今晚便在你这休息一夜，看看你应国公的待客之道，如何啊？”
“臣生则为陛下尽忠！吾皇驾临，寒舍蓬荜生辉。”应国公躬身道。
第二天清晨，高宗皇帝摆开仪仗，悄然向山中尼众院出发。刚到庵门，众人便听见了轻盈的脚步声，正是二十余位比丘尼做完早课后结伴而行。高宗皇帝未让人通报，蹑足行至两颗大树之后，注视着身着红色僧衣的比丘尼们，然后突然一把从队尾抓住了一个，拉到了树后。武曌一眼就认出了高宗皇帝，立即想要拜倒叩头。高宗一把扶住了她，点头示意要她跟来。
两人寻得一处幽静所在，高宗让她坐在了近旁长椅上。武曌的眼里满是不解，问：“陛下怎么到这来了？”
“找你。”
“为什么？”
“你觉得呢？”
“贫尼不敢妄度圣意。”
“不，你敢！”高宗微笑道，“这大概也是朕来此之意。你不属于这尼姑庵。这一点你无法辩驳，即使是礼法将你困于此处。”
“您这样置我于何地？我与先皇商议国事时，可不曾这般独处。”
高宗大笑道：“独处？在皇城？那永远也不可能！”高宗轻抚着她的脸颊说，“你的头发剃掉了。”
“青丝乃女子之虚荣。比丘尼是不能自持世俗之美的。”
“你很美，媚娘——或者我该叫你武曌？”
“每次我听到‘媚娘’这个名字，我就想起先皇。”
“那我还是喊你武曌吧。曌，我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您是皇帝。”
“父皇可曾碰过你吗，就像宠幸其他嫔妃那样？”
“没有——先帝说，他因敬我聪慧而不愿纵情。请陛下别误会，我认为先帝是喜欢我的。只不过先帝敬我，我敬先帝。”
“那如果朕告诉你，朕一直妒忌先帝霸占着你，你又能否尊重朕呢？如果朕告诉你，朕做梦都想你，渴望得到你，当朕和皇后妃子在一起时，满脑子只有你，你又作何感想？深宫内院里没有你，简直就是折磨。朕必须拥有你——若你也愿拥有朕。”
“遵从就是我的命。”
“朕不要你屈从——不要像别人那样。朕要的是你的心。朕要你的头脑，要你的身体，要你的灵魂！那你告诉朕：你愿意和朕执手相伴吗？”
武曌凝望着他的双眼，饱含深情地答道：“我愿意。”皇帝欣喜不已，试探地吻向武曌。在感觉到了她深情的回应后，他的吻于是狂野起来。
转眼又是四年。已晋为二品宫妃、被册封昭仪的武曌踏着自信的步子，穿过掖庭，向自己的寝宫行去，在脑中不断回味着昨夜与皇帝在龙床上的温存。就当她刚要走过朱门之际，王皇后突然挡住了她的去路，说道：“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武曌？”
“臣妾不知道娘娘在说些什么。臣妾不过是回来看看自己的儿子们，看看他们是不是饿了。”武曌微笑着说。
“看来你觉得自己的地位很稳，是吗？”
“有何不可？臣妾诞下了两位皇子，皇后娘娘却没有。嗯……我觉得我又有了！显然在床上，皇上更喜欢臣妾而不是皇后娘娘您！”
“你本应留在尼姑庵！你爬上皇上的龙床，简直是悖乱伦常！”
武曌狡黠地应声提醒道：“那是陛下的决定，皇后娘娘无权过问！”
“你还在尼姑庵里就把自己的誓言忘了！”王皇后斥责武曌。
“皇后娘娘要是说臣妾把天子勾引到床榻之上，臣妾可以保证，此事纯属子虚乌有。事实上，直到两年前皇上将我从文水召回，把臣妾带到龙床之前，臣妾一直是处子之身。”
“你说谎！”
“即使臣妾说谎——但臣妾确实没有——至少臣妾很快就成为了皇上的宠妃。请您见谅，臣妾还要照顾自己的皇儿。”愤恨的王皇后让过一旁，让武曌离去。王皇后正要迈步离去，武曌忽地转身回头面对着她，说：“别认为自己的地位很牢固，皇后娘娘。能生龙种的昭仪总要比不育的皇后让人心疼。”
六个月以后，武曌为高宗诞下了一位健康的小公主，尚未命名。武曌把女儿哄睡着后，坐下来简单地吃了顿午饭，有米饭、鸡肉、酸辣汤和猪肉饺子，一道美味的甜点蜜汁糯米豆沙糕令她齿颊生香。用罢午餐后，武曌心满意足地哼着歌走回寝宫。一个身影突然从武曌的寝宫中奔出，惊得武曌毛骨悚然。她本能地冲入内室，却发现自己的女儿溺死在水盆中。抱着降世不久的小公主，武曌歇斯底里地厉叫。她恸哭不已，摇晃着怀中的孩子，仿佛这样能够让小公主奇迹般地死而复生。听闻哭声，王皇后走进了武曌的寝宫。怒火从武曌的眼中喷薄而出，她大喊：“你！是你干的！”
“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皇后说。
“不要跟我装无辜！是你杀了她！”
“你疯了！本宫为何要做这种事？杀了她对本宫有什么好处？你已有两个儿子，对，这个女儿就不重要了。”王皇后向前走了两步，“我倒认为是你杀了这孩子，这样你好栽赃给本宫。你想做皇后，就是这样！昭仪乃宫中第三显贵之人，可这位份仍不够高，是不是？在先帝御前做事，把你的胃口撑大了。权力才是你唯一关心的，武曌。本宫看你为了夺权，并不在乎要踩着谁的尸体过去。”
“什么？你觉得我有那样的野心？”武曌冷笑道。
“总之你要想做皇后，除非先杀了本宫。”王皇后撂下这句便离开了。
武曌看着她离去，默默言道：“你自找的……”
“您召见我？”武曌跪拜过后询问坐在龙椅上的天子。
高宗皇帝示意她平身上前，说道：“王皇后和萧淑妃谋害你女儿的罪行确凿，朕已下令废黜了她们的位份，投入天牢。朕将册立你为皇后。”
武皇后轻吻了下高宗：“您对我太好了。”
“朕只是秉公行事。”
“那我们的两位皇儿呢？您会废黜太子李忠，改立咱们的皇儿为储君么？”
“若她还在世，朕不准备那么做。”
“嫡子继位岂非比庶子继位更名正言顺？”
“你说得很有道理，武曌，但是朕无法给你这个许诺。”
“知道了。”武曌失望地答道。
“今晚来朕寝宫侍寝，就当朕的一点小小补偿可好？你知道朕是爱你的。”武曌装出一副欣然接受邀请的样子，亲吻了高宗之后，叩首离去，撇下了高宗自己在宫中闲逛。
片刻之后，武曌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了养满金鱼的池塘边，她发现了那个在她做才人时给她吃了不少苦头的老宦官。老宦官在武曌走近时深鞠一躬道：“恭喜武皇后。”
“本宫升了位份，你是喜还是忧啊？”
“您聪慧、有学识又坚韧。您和其他人还真是不一样。您服侍太宗皇帝很用心。您的才华和建树，远超我一生中在皇城所见到的所有女人。”
“你在这宫中也服役多年了。”
“是啊，杂家快到年纪离宫还乡了。”
“什么时候？”
“七日之后。”
“本宫能请你最后再为本宫做一件事吗？”
“谨遵娘娘吩咐。”
“那两个阶下之囚，王皇后和萧淑妃——本宫要她们死。”
“娘娘确定此举无碍？”
“确定。”
“佛祖会为娘娘的杀业而不悦的。”
“神佛只是用来控制人的神话。本宫但知一个世界、一种人生，那就是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我们的人生。若她二人任何一人还继续活下去，那本宫就离死不远了。她们和本宫，只有一方能活，我选自己。”
老宦官微笑道：“杂家明白了。您大可放心。老奴只求一点——七日之后能顺利离宫还乡。”
“本宫保你顺利离宫！”武后露出一丝微笑。
[1]译者注：武则天出家寺庙的感业寺其实在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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