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寒冬腊月,无锡城外笼着一层薄雪,立在太湖岸边,湖风扑面而来。冬日里的太湖,雾蒙蒙地漂浮着一层云烟,隐去了多少葱茏明丽之态,只如一个淡雅清秀的娴静女子一般。透过浩渺烟波而极目远山,只见峰峦隐现,气象万千。
两人商议一会儿,坐船到鼋头渚游玩,寻了一处临水的酒楼,凭窗坐了。今日却是腊月二十三,家家忙着祭灶送神,店中吃酒游玩的客人并不多。酒博士看见来了个书生,赶快上来殷勤招呼。沈瑄不爱饮酒,蒋灵骞倒是兴兴头头地叫了一角桂花酿。酒博士见这书童竟比郎主还自在,不免有些疑惑,亦不敢多问,只试探道:“此间有一对卖唱的父女,原是洛中人氏,老翁弹得一手好琵琶,那小娘子年才十六……”
啪!蒋灵骞掷了几个铜钱给他,轻斥道:“快走开,谁爱听你啰唆!”
酒博士笑了笑,收了钱搭讪着走了。
蒋灵骞手指轻弹着茶杯,两眼却望着楼下。那正是范蠡和西施泛舟归隐的五里湖。湖中靠过一条小船,上来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剑客,朝酒楼走来。
蒋灵骞笑道:“故人来了。”
来者是楼荻飞。蒋灵骞奇怪他在这年尾不回庐山祭祖磕头,竟然还在这里逛。沈瑄不由得有些紧张,见他上楼来,将脸侧了过去。蒋灵骞仗着脸上化过装,饶有兴趣地瞧着。楼荻飞步履匆匆,一脸急相,上来就叫道:“酒博士,安排一个靠窗的座,要看得见码头。”
这二楼上客人虽不多,但朝着码头那一面的风光较好,靠窗的几张桌子都坐满了。酒博士踌躇一会儿,看见离沈瑄他们不远的一张桌子边,只坐了一个单身客人,过去赔笑道:“郎君,这位客人搭个座。”
那人一言不发。他头戴斗笠,身穿破烂衣袍,一脸风尘之色,面前堆了几只空酒坛,已喝得醉醺醺。楼荻飞拱手道:“这位朋友,我在此处等人,需要看着码头上的动静,能否让个地方?”说着就要在那人对面坐下。那醉汉忽然嗖地抽出一把剑,指向楼荻飞腰间,道:“慢着,哪里来的跋扈小郎!我说让你坐下了吗?”
楼荻飞脸色一青,道:“怎么这就亮家伙了啊!是要动手吗?”
酒博士连忙冲过来道:“两位郎君,有话好说,别动手啊!”回头对楼荻飞说,“这位客人,我们那边坐,那边有个客人刚刚走了。”
楼荻飞站着不动:“我偏偏看中了这里!”
那醉汉满脸潮红,大着舌头道:“剑都拔出来了,岂有收回之理!来,咱们俩比划比划!”
一剑向那楼荻飞劈下。
“别打!”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忽然从斜地里扑了过来,将醉汉推开,回头对楼荻飞说,“他喝醉了,你千万别和他计较。”
那醉汉兀自嘴里叨唠不清:“师妹,别拦我,我教训教训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女郎急切道:“师兄,你一点都不懂事。家里乱成这样,你还到这里来喝酒胡闹,招惹是非。”醉汉此时有点清醒了,问道:“师妹,你来做什么?”
女郎含泪道:“小妹的病又发了,城中请不到郎中,我正急得没办法呢。”
沈瑄注意到那女郎进来时,蒋灵骞的眼神微微不安。酒博士又来请楼荻飞过去,楼荻飞偏不挪窝,还在嘲笑醉汉:“你妹子都来叫你啦,还不回家去!”
醉汉两眼冒火,又要挺剑而上。蒋灵骞微叹一口气,忽然大声道:“又来一条船,那位郎君快过来看看,你等的人是不是来了?”
楼荻飞神色一动,急忙奔到蒋灵骞身边,探出窗外:“哪里有船啊?”
蒋灵骞笑道:“你眼神不好吧?”只见楼荻飞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已被蒋灵骞刺中了穴道。蒋灵骞招呼酒博士道:“店家,他喝醉了,你们服侍他到房中歇歇。”酒博士不敢不依言,只得拖了楼荻飞走。
女郎望着蒋灵骞,目光一闪一闪,似乎恍然大悟,很是激动。蒋灵骞朝她微微摇头。沈瑄看在眼里,料想她们认识却无由搭话,就向那位女郎试探道:“娘子,令妹的病情很急切吗?”蒋灵骞朝他一笑,沈瑄会意,不等女郎答话又道,“某不才,却还略通一些医道。娘子若是信得过,某愿效绵薄之力。”
蒋灵骞也道:“是啊,我家郎主的医术高明,一定能救你妹妹。”
女郎连声道:“如此多谢了。”
沈瑄、蒋灵骞,还有那醉汉随那女郎上了一条小船,向太湖中心驶去。蒋灵骞抹去脸上的妆容,那女郎急切道:“小师妹,你来了,这可太好了……”蒋灵骞笑道:“绿阿姊,我却想不到你在这里。我猜这一位,可是你们说的大师伯家的郎君,姓黄名潮,与你指腹为婚的?”
那女郎点点头,看见黄潮已醉得睡倒了,叹道:“这一回大师伯和二师伯急急招他回来,盼他能出点力,他却只是贪杯。周家表姊得到消息,说是年下,大对头就要……”望了一眼沈瑄,不再讲下去。
蒋灵骞道:“绿阿姊,这位郎中叫沈瑄,是我挚友,可以信得过的。沈郎,这位娘子姓季,她还有个妹妹,是我三师伯季秋谷的女儿。”
沈瑄点头,蒋灵骞又向季如绿道:“你们姊妹二人怎的在这里?”
季如绿道:“爷娘死后,我们也不敢在钱塘府待下去了,我就带着妹妹来投奔大师伯和二师伯。大师伯深居简出,总不出来见人,身边只有潮哥一个儿子。二师伯并无家室,许多事情倒是他做主。”
蒋灵骞道:“那么我们现在去的地方,是大师伯和二师伯的家了?”
季如绿道:“不错,在一个岛上,叫作黄梅山庄。”
沈瑄推开舷窗向外望去,前面的湖水上浮出一座小岛,开满了淡黄色的腊梅花,远远已闻到阵阵馨香。旁人见了,只道黄梅山庄因此得名,其实却是大庄主姓黄、二庄主姓梅的缘故。到得岛上,季如绿命一个家人带黄潮去休息,就要带沈瑄和蒋灵骞去见二师伯,沈瑄道:“还是先去看看病人吧。”
季如绿点头称是,于是带着他们来到山庄的后院。沈瑄和蒋灵骞都注意到,虽然新年将近,山庄里萧萧条条,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连服侍的家人都没有见到几个。偌大个庄子,空有一地黄梅、皑皑轻雪。
季如绿推开一间小屋的门,听见一个少女喘息着道:“阿姊,你怎么才回来?我……我……”
季如绿道:“妹妹你还行吗?郎中请来了。”
沈瑄看见那个卧病在床的小娘子眉清目秀,十分像季如绿,只是面色苍白、形容消瘦。沈瑄见她两眼翻白,喘息得上气不接下气,知道是哮喘发作,十分危急,当即喂了一粒“曼陀罗丹”,又从她的大椎穴中缓缓推入真气,好让她暂时平定下来。这时来了一个家人,道:“二庄主请客人们前厅相见。”
蒋灵骞道:“那我就先去见过二师伯,你们稍后也过去吧!”说罢转身随那个家人出去。
半盏茶的工夫,季如蓝的气息平和下来,渐渐睡去。沈瑄搭了搭她的脉,道:“她这病是襁褓中护理不当,受了风寒不能及时医治才得上的。我家有一个偏方,慢慢给她吃了,或者能好。另外,若要确保痊愈,她就不可再练内功了。”
季如绿惊道:“为什么?”
沈瑄道:“恕我直言,你们天台宗的内功过于阴寒。她若没这个病倒也罢了,既得了此病,再练内功,只有加重病情的。不然治了这些年,也该早就好了。”
季如绿叹道:“你说得很是。只是让她从此废了武技的话,我们仇家厉害了得,将来怎么办?”
沈瑄不响,写完药方,却问:“我跟随蒋娘子这些日子,还道她只有一个阿翁,天台宗并无他人了呢。”
季如绿道:“小师妹没有骗你呀!当年师祖蒋宗主的确是将我阿耶,还有几位师伯师叔都赶出了门。小师妹在那以后才出生,她在天台山随师祖长大,从来不知道我们这干人。我们和她是在钱塘府第一次见面的。那时真的很凶险。我们家与夜来夫人有仇,她突然打上门来,说是要灭我们全家。阿耶和阿娘两人都打她不过,为了护着我们两姊妹逃命,死在她的‘尸香无影手’下。”
沈瑄心道:又是夜来夫人?
季如绿眼中泪光点点,顿了顿又道:“可是在钱塘府江边上,我和小妹还是被她追上了。我们问她为什么与我家结仇,她说她要杀尽天台门下所有弟子,一个也不放过。这妇人当真狠毒!幸亏这时候小师妹来了,挡住了夜来夫人,才救了我们。可是我们也从此不敢在钱塘府待下去啦!”
沈瑄道:“蒋娘子武技高过夜来夫人吗?”
季如绿道:“小师妹得了师祖的真传,武技远在我们姊妹之上,我阿耶当年也未必强过她。但若比起夜来夫人,还是逊了一筹。只是小师妹轻功极好,剑法灵活,而且,说来也奇,她们俩的武技很有相似之处,倒像同门姊妹拆招似的。小师妹虽然落了下风,但步步闪避招架,跟夜来夫人缠了一两个时辰。夜来夫人的‘尸香无影手’一毫也不能伤到她。”季如绿眼中渐露惊怖之意,“当年那一战,真是险象环生。小师妹那时才十五岁,却胆略惊人,急人所难。我们姊妹两人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沈瑄心想:那时钱九说的什么“钱塘江上大战夜来夫人”,大约就是此事了。听起来还以为是离离和他联手,其实离离只是路见不平救人而已。
说了一会儿闲话,看看季如蓝睡得很安稳,料来危险已过,两人同去见二庄主。
腊梅林深处的一座花厅上,二庄主梅雪坪踱来踱去。蒋灵骞坐在下首的一张花梨木椅上,呆呆地出神,手中却握着一封信,看见沈瑄和季如绿来到,慌忙塞入袖中。沈瑄与梅雪坪见过礼,各自坐下。梅雪坪年纪不过五十来岁,显得清瘦懒散、暮气沉沉,倒不像是练武之人。他向季如绿问了问季如蓝的病情,又向沈瑄表达了一番谢意,就望着蒋灵骞,等她说话。
蒋灵骞却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一言不发。沈瑄将前前后后的话一联系,心中猜到一些,遂道:“府上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麻烦?倘若有用得着沈某的地方,当效犬马之劳。”
蒋灵骞冷冷道:“用不着,你先回葫芦湾去吧。我要在这里待几日。”
梅雪坪却踌躇道:“侄女,你能留下来助我们迎敌固然很好,但是,二月里你就要回天台山完婚,倘若在这里耽搁了,我如何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
沈瑄听见“二月里回天台山完婚”一说,心中一惊,不觉又望着蒋灵骞。
蒋灵骞咬了咬嘴唇道:“没有关系。我和夜来夫人的梁子是早就结下的,她不肯放过我,我也不能躲着她。此时大家在一处,正好齐心协力地对付这个妖妇。我们天台宗虽然式微,也不能如此任人宰割!”
季如绿道:“正是!周家表姊有确切消息,说妖妇打算在除夕夜里上门来,这几日之内我们还可以好好准备一下。周家表姊说过了,她也要来帮我们的忙,还说会带救兵来,想来这一两天也该到了。这位郎中,你……”
沈瑄道:“我武技微弱,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既然来了,没有自己先逃走的道理。”蒋灵骞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梅雪坪微笑道:“郎中倒是一副侠义心肠,不愧是烟霞主人之后。”
沈瑄奇道:“你知道……”
梅雪坪道:“令尊就是医仙沈彬吧?当年沈医仙回春妙手,德播江湖,老朽与令尊也有一面之交。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他的儿子,面容气度,无一不像。”
沈瑄记得,乐秀宁曾说过天台宗与三醉宫有宿仇,按说此时梅雪坪认出他来,即使不动手,怕也没有好话说。然而听其语气并无敌意,那种客气和尊重不像是假装的,此中不知是何缘故。沈瑄正不知道如何应答,却听见外面乱了起来,黄潮在嚷嚷:“你这匹夫,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大家纷纷走出去,看见黄潮红着眼扯住一个高个子青年。那人一脸怒容,却是隐忍不发,极为尴尬。蒋灵骞和沈瑄立刻认出来,是楼荻飞。他身旁还立着一个青衣女郎。梅雪坪喝道:“竖子无礼!还不放手!”
黄潮闪到一边,犹自忿忿。季如绿急忙抢上一步,对那青衣女郎道:“表姊,你这样快就来了!”
那女郎道:“我们怕来得迟了,误了大事,索性早到几日好。这一位是我同门师兄,姓楼,字荻飞。”
梅雪坪喜道:“原来是卢真人的高足。得楼君援手,实在是我黄梅山庄之万幸。”
楼荻飞连声客气,季如绿红着脸道:“楼君,适才在鼋头渚,小女子眼拙不曾识荆,这可得罪了。”
楼荻飞赶快谦恭道:“小娘子说哪里话,不打不相识嘛!”
黄潮却扑上来道:“放屁!谁跟你这种人相识!”他一掌扇去,楼荻飞连忙退开。季如绿拉住黄潮,急道:“师兄,你……你别闹了!”
黄潮瞟了季如绿一眼,不由得停了手。
楼荻飞赶快道:“这位兄弟,算我的不是。”沈瑄颇感奇怪:他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不由得朝那青衣女郎看了一眼,却是姿容端丽,素净典雅,一脸的稳重安详之态。
梅雪坪将两位来客让到厅上,大家彼此见礼一番。青衣女郎姓周,字采薇,是庐山白云庵主吕佚尘的弟子,季家姊妹的表姊。楼荻飞看见蒋灵骞,一时愣住了。
他一向知道这个天台宗的女郎,不过正经打照面,这还是头一回。方才酒楼里蒋灵骞化了装,此时露出真容,让他吃了一惊——怎么像是在哪里见过的!此时人多,不便多言,只道:“钟山匆匆一面,想不到蒋娘子到这里来了。”
蒋灵骞眉毛一挑:“楼君认得我?”
“怎不认得?”楼荻飞笑道:“蒋娘子很厉害啊!武技计智,无不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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