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荻飞哈哈一笑:“承让,承让!”
周采薇笑道:“原来你是着了蒋娘子的道儿。一场误会,现在是友非敌,不是很好吗?”原来楼荻飞被蒋灵骞他们扔在酒楼上一间客房里,动弹不得。周采薇如约而至,没等到他。她心思细密,在楼上把他找了出来,才给他解了穴带到这里来。
楼荻飞道:“是友非敌,那也未必!”话音未落,长剑已指向沈瑄喉间,这一下兔起鹘落,大家竟都没看见他是如何拔剑、如何出招的。楼荻飞将沈瑄控制在手,喝问道:“小贼,你怎么混进来的?”
沈瑄满脸尴尬,苦笑道:“承蒙你还记得鄙人。”
楼荻飞厉声道:“梅前辈、诸位师姊师妹,这个小贼是夜来夫人的奸细,前日在钟山上,已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梅雪坪登时变了脸色,季如绿和周采薇一脸惊讶,黄潮却只冷笑瞧着。沈瑄道:“楼君差矣。那日我护着钱丹是实,但那是为了朋友,可不是为了夜来夫人。不是你们说起,我还不知钱丹的身份。”
“哼,巧舌如簧!”楼荻飞道,“妖妇儿子的朋友,和妖妇的鹰犬没什么两样!”
黄潮却向楼荻飞叫道:“放肆!黄梅山庄是你动刀子的地方吗?”
“住口!”梅雪坪喝道。
“沈郎中,你……”他踌躇措辞,看看楼荻飞,又看看沉默不语的蒋灵骞,道,“你是蒋师侄带来的人,我们信得过你。只是你既然和钱塘王族有旧,夹在我们中间,你也为难,不如暂且避一避?”
言语中竟是下了逐客令。季如绿似乎觉得不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沈瑄看见蒋灵骞只管出神,心想离离本来就叫我走,只得道:“我原是一片诚心,想不到有人见疑,走便走吧。”
“便宜了你!”楼荻飞呵斥道,“梅翁,奸细岂能放走!走漏消息怎么办?”
听他这么一说,梅雪坪不觉皱起了眉头。蒋灵骞正要说什么,忽然厅后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胡说八道!沈彬的儿子,哪里会是夜来夫人的人!二师弟,你也忒糊涂!”
梅雪坪惊道:“是啊,我……我怎么连这都忘了!大师兄,你怎么出来的?”原来就是一直不肯露面的天台首徒黄云在。
黄云在并没有出来,只道:“沈家小郎君不必卷入这场恩怨仇杀,你叫他快走,留一条命吧!”
沈瑄有些奇怪,既然说开了,为什么还是叫他走,道:“前辈既然提起家父,就该知道晚生并非贪生怕死之人。”
梅雪坪还在沉吟,楼荻飞倒是一脸懵懂,不由得撤了剑:“令尊竟然是当年的洞庭医仙?”
沈瑄甩甩袖子,走开半步,不接他的茬儿。
梅雪坪拿不定主意,摇摇头道:“沈君,是留是去,悉听尊便。你和蒋师侄商量商量。”
蒋灵骞一直心不在焉地未讲一句话。该不该留下沈瑄,她心里也很矛盾,却是为沈瑄的安危担心。此时看见沈瑄的眼光朝自己望过来,她不由得道:“沈郎还是留下吧。”
黄云在的声音没有传来。梅雪坪眼神茫然,楼荻飞只是哼了一声。
这一两日里黄梅山庄上上下下忙着准备迎接大敌,气氛十分沉闷,蒋灵骞也是悒悒不乐。虽然时日无多,她又开始教沈瑄“梦游剑法”。黄云在不曾再露面。沈瑄每日两次去看看季如蓝。她服药之后,病情见缓,已经可以下地走动。蒋灵骞、季如绿、周采薇、楼荻飞等人时时和梅雪坪在一起商量迎敌之策。沈瑄为了避嫌,并不参与计策的讨论。楼荻飞却一直在暗中观察沈瑄的行动。沈瑄知他还是怀疑自己,也不在意。这一天晚饭之后,梅雪坪却将沈瑄请了去。
“沈郎中,你家学渊源,医术高明,知道尸香无影手之毒吗?”
沈瑄已是好几回听见夜来夫人的拿手好戏——尸香无影手的名头,但并不知道来龙去脉。梅雪坪解释道:“夜来夫人之所以能够在江湖上如此嚣张,而大家都无法除掉她,除了她权倾一时以外,主要是靠了这手尸香无影手的功夫。这尸香无影手,据说是用死人尸体练成的。沈郎中,你可知世上最毒的东西是什么?”
沈瑄道:“是腐尸之毒。肉体腐烂变质之后,往往孳生一种毒素,提炼出来,少许就可以杀死成千上万的人。”
梅雪坪点头道:“不错,最毒的东西,不是鹤顶红,也不是七心海棠,而是寻寻常常腐烂的肉身,是尸毒。尸香无影手是夜来夫人的独创,掌力之中就含有这种奇毒,一旦打到你身上,不,哪怕只是扫到一下,性命就立刻没有了。许多江湖上的人不敢与她对阵,怕的就是这个。据说当初妖妇为了练就这邪恶功夫,杀了多少无辜的人来培植、吸取毒素。这门功夫运用之时,毒聚掌心,每杀一个人,功力长上一成,出手更毒一分。渐渐地打在人身上的掌印却越来越浅,不青不红,只是一种淡黄色。而练到极致之时,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掌印留下,伤者身上完好无损,但其实已身中剧毒,无可解救了。这就是所谓‘无影’。”
沈瑄想到了乐子有的死状,明白杀他的那人必然是夜来夫人的徒弟,用的是不甚纯熟的尸香无影手,却道:“前辈是想问我,有没有可能找到尸香无影手的解药?”
梅雪坪叹道:“从来没听说尸香无影手有什么解药,但盼你能试一试。”
沈瑄道:“医家一向认为尸毒无药可解。但我想夜来夫人既然敢把尸毒吸入体内,可见她有暂时克制之法。我猜她是靠了一种奇特的内功将毒质逼在掌上而不发作。倘若知道那是什么内功,或者能找到解毒的法门。但眼下,晚辈才疏学浅,只怕无法破解。”
梅雪坪道:“你说得是,倘若让你看看人是怎么被尸香无影手打死的,也还能有些线索,凭空说起,是解不得。”
沈瑄见他一脸惆怅,忍不住问道:“既然知道她要来,为什么不躲一躲?”
楼荻飞轻蔑道:“贪生怕死,小人本色。”
梅雪坪道:“终究躲不掉的。我们躲了十几年了,也烦了。这一回拼死一搏,或者还有一线生机。纵然死在她手里,不过是一了百了,好过终日提心吊胆。”
沈瑄心想:你们一了百了倒也罢了,万一陪上了离离的性命可怎么好?却道:“我有几粒家传的解毒药丸,虽然治不了尸毒,但可将毒质在心脉之外挡住一时。万一中毒,及时解腕,还能保得性命。”说罢取出药来,每人分了一粒,又道,“我觉得很奇怪。夜来夫人身为钱塘王的侧妃,到了年尾除夕,总得在宫中领宴,怎么会跑出来?只怕她会提前来,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众人闻言,不禁凛然。沈瑄道:“从这里到钱塘府,快马只需两日。若打算在除夕赶回去,今天就该到了。”
楼荻飞道:“危言耸听。周师妹的消息再确切不过的,妖妇只在除夕夜里来。”
“谁高兴和你们这些草莽匹夫一起过年?我已经来了。”湖上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虽然这声音又清亮又甜美,使人难以忘怀,但在黄梅山庄每一个人听来,无异于鬼魅一般惊心骇人。
知道夜来夫人已经近在咫尺,楼荻飞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蒋灵骞道:“我们先出去缠住她,二师伯,请你们先躲到山庄后面去。”于是随楼荻飞而去。季如绿落在后面,忽然一把拉住沈瑄,泣道:“沈郎,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她已武技尽失。我求你赶快离开此地,将她带走,别让妖妇发现了。”
沈瑄一怔,旋即点点头,奔到后院,拉起季如蓝就走。岸边停了一艘小船,两人跳上船去。沈瑄朝着湖中拼命地划去,季如蓝静静地一声不吭,偶尔咳嗽一两下。沈瑄一抬头,看见湖面上正掠过一个淡紫色的人影,竟是踏着水面走过,形影翩翩,正向黄梅山庄飞去。夜来夫人的轻功竟然也如此了得!他认得那正是天台宗的“玉燕功”,暗暗惊疑。
忽然一个玄衣女子横空飞落,扑向夜来夫人,长剑在空中青光闪闪。沈瑄知道那是蒋灵骞,心都到了嗓子眼。接着楼荻飞驾着小船,也冲了出来。蒋灵骞出招极快,只在片刻之间,夜来夫人连接了她三剑,看来有所不敌,却跃开一段,向楼荻飞攻来。楼荻飞没有那两人踏水出招的功夫,只在小船上与夜来夫人周旋,明显笨拙了许多。沈瑄看夜来夫人手中并无兵刃,只是一双白玉般的手掌翻来翻去,身形轻盈矫捷,出招变换怪异。楼荻飞一柄长剑支来支去,被夜来夫人磨过了十几招,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但他不愧是庐山宗的名门高弟,剑招仍然使得是端端正正、一丝不苟,轻易没有破绽可寻。沈瑄看他的庐山剑法,既不像天台剑法一般繁复变换、灵动莫测,又不同洞庭剑法一样潇洒飘逸、处处随缘,却是四平八稳、大度恢弘,一派阳刚正气,有种一览众山之感。
此时蒋灵骞赶过来,长剑又向夜来夫人颈后递去。夜来夫人腰身一软,让过剑锋,一蹲身,左掌顺势反扫向蒋灵骞的胁下。蒋灵骞腾起来,凌空翻了个身,从夜来夫人的左肩上飞过,人未落“地”,剑尖指向了夜来夫人的喉间。沈瑄认得那是“梦游剑法”的一招“一夜飞度镜湖月”。夜来夫人可也甚是伶俐,急速回身,抓向蒋灵骞的小腿。蒋灵骞不得不凌空转身,这一招也就使了一半。夜来夫人甫脱险境,楼荻飞的长剑又劈了下来。夜来夫人身子一转,从两人的夹攻中脱出,向这边水面奔来。沈瑄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看见夜来夫人步履轻灵,蒋灵骞竟然追赶不上。楼荻飞的小船就更慢了,只是穷追不舍。
突然,几枚黑色的小小物件竟然向小船这边飞来。“不好,她看见我们了,放暗器!”沈瑄心念甫动,立即扑在了季如蓝身前,顺势一滚,两人扑通落入水里。只听见当当当几声,暗器打在了小船上。沈瑄深谙水性,潜水隐藏一时不在话下,但季如蓝却开始挣扎起来。沈瑄紧紧揪住她,不敢让她浮出水面,又折了一根苇管让她衔着,以此换气。季如蓝攥住沈瑄的胳臂,总算平定下来。过了一会儿,听见水面上声音渐渐远去了,两人才湿漉漉地上船。季如蓝远远望着楼荻飞和蒋灵骞追赶夜来夫人朝着远离黄梅山庄的太湖岸上过去了,欢喜道:“大恶人被赶走了,太好了!”
沈瑄焦虑道:“不是太好,而是太坏!夜来夫人哪能这么容易就战败离开了,只怕多半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季如蓝瞪大眼睛道:“那怎么办呢?我们要不要回去告诉二师伯?”
沈瑄道:“不行。你赶快划着船自己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我潜水回去看看。”
季如蓝见他要走,大惊失色。沈瑄看见她哀婉忧惧的样子,忙道:“别怕,我送你上岸就是。”
季如蓝全身湿透,沈瑄担心她的哮喘病只怕又要发作了,快快将小船摇到鼋头渚,找到一家不曾打烊的小店,要了一间过夜的房,又问店家找来些干净衣裳,命季如蓝进去换了,又看着她吃下药。只怕客店并不安全,他又悄悄把季如蓝带回船上,把小船摇到一处茂密的水草丛中藏起来。一通安置完毕,自己才一头扎进水中,向黄梅山庄游去。
沈瑄悄悄绕进山庄的大门,前厅里一片漆黑,悄无一人。他跃上厅前一株巨大的腊梅树顶,四下里望了望,不觉骇然。整个山庄黑乎乎一片,难道他们走光了,还是已遭不测?更不知道离离在哪里。他在山庄上待了几日,并不知道还有什么隐蔽的所在,只除了大庄主黄云在的住所,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他想起蒋灵骞曾说过内功深厚的人可以听见远处细微的声音,于是屏住气,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一阵刀剑之声,却并不很远,只是又沉又闷,是从山庄背后的一座小土山的山腹里面发出的。
他绕到后院,察看了一圈,只见季如蓝的小屋里一个书架被人用掌力震开,露出一条密道,向下延伸,正是朝山腹里通去。他点了一盏油灯,沿着密道蹑手蹑脚地走下去,到了一个洞口,却又从山腹中穿了出来。原来这是一个山中密道,通向一座小小的山谷。四面皆山,围一小片平地,中有一间大屋。屋里灯火通明,正是杀气横生。只听见夜来夫人甜甜的声音:“黄云在,你藏在这么个地方做缩头乌龟,以为我找不到吗?”
沈瑄走到窗下往里窥视,只见夜来夫人正和一个黄衣老者拆招。周围地下却横七竖八地倒着梅雪坪、黄潮、周采薇和季如绿几个人,只不见蒋灵骞和楼荻飞。沈瑄心想:果然是计!周采薇和季如绿显然是被点中了穴道,坐在门口一动不动。梅雪坪似乎身负重伤,奄奄一息。黄潮却是晕倒在地,右手持一把滴血的长剑,左臂已经齐肩截下,落在一边黑血淋淋。
沈瑄看不下去,又瞧那黄衣老者。黄云在从未露面,此时看来是个清矍老人,武技颇为精湛。只是他与夜来夫人过招,已是节节败退。沈瑄才看了四五招就发觉,夜来夫人之所以迟迟不下杀手,不过是猫捉老鼠,多折磨他一阵罢了。又过了几招,黄云在终于颓然倒下,夜来夫人一声冷笑,左掌拍到他的胸前,偏偏又蓄力不发。
黄云在一声长叹:“这么多年,你仍旧如此记恨我们。难道你真的……你一定要斩尽杀绝吗?”
“我为什么不能记恨?”夜来夫人颤声道,“当年你们几个做下那见不得人的事,可曾想过今天会向我讨饶?你……你的心肠早就烂透了,死有余辜!”
黄云在柔声道:“是我对你不住,并不敢为自己讨饶,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怪不到这几个后辈身上。我求你看在师父的分儿上,放过天台宗第三代的弟子。”
来夫人尖声叫道:“蒋听松那个老贼,比你们更坏!不是蒋老贼主使,你们怎敢下手!”
黄云在急忙道:“你别怪师父,师父并不知情……为了你的事,师父把我们兄弟几个都赶出了门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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