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瑄吓了一跳,正要出来,却见房梁上飘下来一个乌衣人,落到夜来夫人面前。蒋灵骞瞧着夜来夫人,一言不发。夜来夫人微微笑道:“婢子来晚了,要不然我们还来得及过几招。现在你要使蒋听松教你的那些劳什子剑法,可就碍手碍脚、投鼠忌器了吧?”说着踢了黄云在一脚,又对蒋灵骞道,“我今日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我和天台宗结怨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我劝你休管闲事,快快离开这里。不然,我收拾完这几个人,就该理论我们俩的事了。”
沈瑄这时才看见夜来夫人的正脸。他一直以为这样狠毒的贵妇人,纵然美貌,也一定是十分妖冶。不料夜来夫人却是素面朝天,双瞳湛湛,即使在这杀人流血的当口儿,眉间亦写着一缕轻愁。其实她在江南一带素有美名,当初钱塘王赐她“夜来”之号,便是因为她容貌之美、针技之绝,堪比传说中魏文帝的美人薛夜来。
蒋灵骞缓缓道:“我不怕你。天台宗弟子,是不可以对本门仇杀袖手旁观的。”
“那好呀。”夜来夫人挑衅道,“梅雪坪心口上已中了尸香无影手,活不过一个时辰了。你倘若向我这边走一步,或者想找救兵什么的,我会让这一个死得更惨。”
夜来夫人已将黄云在牢牢地罩在掌力之中,其他的人伤的伤、倒的倒,根本帮不上忙。蒋灵骞无法可想,只有盯住夜来夫人,右手紧紧握住剑柄。夜来夫人瞧着蒋灵骞的右手,对黄云在说:“你猜猜我想怎么让你死?尸香无影手嘛,用得有点腻了。这样吧!”她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笑盈盈地朝黄云在晃了晃。那短剑像一片寒冰,薄得几乎是透明的,“黄云在,我想先切下你的左耳,然后剜出你的左眼珠子,然后剁了你的左腿,然后嘛,右边照此办理……对了,要先砍手,省得你疼得不行了想自己了断。你是罪魁祸首,我要你慢慢地疼死,好不好?”
梅雪坪在一边叫道:“你不能这样啊!他做下这些事,他……都是为……”
夜来夫人铁青了脸,厉声道:“不错,我知道你心存嫉妒,才会干出这种事来。但是,就凭你们师兄弟几个那三招两式的,料来也没有那个本事杀人!一定另有高手,是不是?”
黄梅二人不答。夜来夫人颤抖着说:“我要你说出另一个仇人的名字!”
黄云在淡淡道:“我不说。我自己无非一个死,何必说出来让你再去害人。”
嗤的一声,黄云在的左手飞了出来,鲜血喷了一地。夜来夫人道:“死到临头了,还顾及别人。你痛痛快快说出来,我不让你受零碎之苦。你的这些孩子,也可以死得舒服些。”
黄云在忍痛道:“我讲出来你也未必报得了仇,不如所有罪过我一人担当了吧!”
夜来夫人恨恨道:“好!”黄云在的右手也飞了出来。
梅雪坪道:“大师兄,说出来吧,说出来吧!”
黄云在声嘶力竭地喝道:“不,我们发过誓的,不能说……”
夜来夫人更不理会,抬起腕来向黄云在的左眼剜去。短剑的剑尖儿刚刚触及眼皮,忽然黄云在两眼一翻,闭过气去,死了。夜来夫人一愣,才看见黄云在颈中插上了三枚绣骨金针。蒋灵骞实在不忍看见黄云在再遭摧残,又救不了他,只得暗暗发针结束了他的生命,让他免受痛苦。
“你这贱婢!”夜来夫人怒骂道。她来不及跟蒋灵骞计较,甩开黄云在的尸身,奔到梅雪坪身边:“你来说,不然我一样炮制你!”
然而梅雪坪也不会说了,他早已咬断了舌头吐血而亡。
夜来夫人呆呆地立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用短剑指着倒在地上的几个年轻人。季如绿淡淡道:“你要杀就杀。这些陈年旧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你逼问也是无用。”
夜来夫人知道她所言不虚,禁不住一声惨呼。最后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已经死了,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将仇人的名字告诉她。“没想到我找了十多年,竟然还是功亏一篑……”她的脸上竟然落下一滴亮晶晶的泪珠,忽然厉声对蒋灵骞道,“都是你这个小妖女,害我报不了大仇。这些血债都落在你身上!”说着挺身而上,一双惨白的手掌雨点般地向蒋灵骞身上招呼过去。蒋灵骞轻轻闪过,长剑出鞘,与她过起招来。夜来夫人面如土灰,如癫如狂,蒋灵骞递过去的一招招杀式她闪都不闪,只是发疯般地将那可怕的尸香无影手密密麻麻地罩住蒋灵骞。沈瑄看她全然是拼命的打法,蒋灵骞不停地旋转闪避,渐渐招架不住。沈瑄心里一急,推开窗户跳了进去,大声道:“我知道!”
夜来夫人蓦地收手,瞪着沈瑄道:“什么?”
沈瑄擎着油灯,缓缓地向她走去,道:“你不是想知道你的仇家是谁吗?我知道。”
夜来夫人将信将疑:“我看你不过二十来岁,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沈瑄走到她面前道:“家父知道这些事情,他曾对我说起过。我今日可以告诉你,但要你放过这里活着的人。否则,反正总是一死,我也无所谓,你就……”
蒋灵骞看见沈瑄站着离夜来夫人不到一尺远,危险之至。她暗暗焦急,正想挺剑上去隔开两人,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只觉气喘吁吁、头晕目眩。夜来夫人含混道:“你在说些什么?”忽然翻着眼睛,脸上的皮肉奇怪地抽搐起来。沈瑄将油灯向夜来夫人身上一抛,拖着蒋灵骞跃到一边。夜来夫人还要挣扎,却浑身乱颤,倒在了地上渐渐昏迷过去。蒋灵骞也抖得厉害,跪在地上几欲惊厥。沈瑄俯身道:“离离,你暂且忍忍。”
他点遍了夜来夫人周身穴道,将她提了起来匆匆走出去。来到岸边,找到一条船,将夜来夫人放在里面。他游泳过来时,已知湖中正有一股向南的激流。看了看北风正刮得紧,他将小船撑到湖中,自己跃下水,将船向南一推,小船就飞一样地朝洞庭西山的方向漂去。
回到黄云在隐居的山谷里,蒋灵骞、季如绿和周采薇也晕了过去。沈瑄给她们每人嗅了嗅解药,一个个地醒了过来。黄潮失血已久,沈瑄赶快为他包扎断臂。季如绿高兴道:“沈君,多亏你神机妙算,料理了这个妖妇。可为天下人除害了。”
沈瑄道:“季娘子,我将她放走了。”
季如绿和周采薇都愣了。蒋灵骞却是意料之中,道:“你拂不过钱丹的面子,不肯杀他母亲,但将来季娘子她们可就惨啦。”
沈瑄说不出话来。他心里隐隐觉得夜来夫人辣手复仇,也是为了当年身遭奇冤惨祸。他也明白留她性命实在遗祸无穷,但要他杀死这个人他做不到,何况手段也殊不光明。他只道:“夜来夫人中了曼陀罗丹的毒,又被我点了穴,三天之内醒不过来。她向南边去了。我将季如蓝安置在鼋头渚一处隐秘的水边,你们快快离开这里,到北方去吧。”
季如绿悒悒不乐,却道:“曼陀罗丹不是你给季如蓝吃的药吗?”
沈瑄道:“我身边不带毒药的。情况紧急,只好用曼陀罗丹下毒了。”曼陀罗丹本是治疗哮喘的良药,但如过量服食,却有麻痹惊厥之险。沈瑄吸过解药,将身边所有的曼陀罗丹尽数捻碎了投入灯油之中,又托词将灯送到夜来夫人面前,让她中毒倒下。这一来也不免殃及了蒋灵骞她们。
周采薇道:“楼师兄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蒋灵骞道:“他驾着小船回来,只怕还有一会儿。”
周采薇摇摇头,心想这次楼荻飞无功而返,定然不悦,道:“沈君,你快快走吧,待会儿我师兄回来知道你放了夜来夫人,一定要与你为难。表妹,此地绝不可久留,你快带着黄潮,去寻了季妹妹,急速北上吧。我留下来等楼师兄回来就走。”
大家草草掩埋了黄云在和梅雪坪的尸身,一起出来。季如绿叹道:“但愿将来有机会再回来安葬两位师伯。”
黄梅山庄依旧沉浸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劫后余生的人们解缆水边,匆匆道别。沈瑄细细地把季如蓝的藏身之处告诉了季如绿。季如绿记住了,又含泪向蒋灵骞拜别:“小师妹,下月你出阁之后,只怕我们再难会面了。”
蒋灵骞默默不言。
季如绿和黄潮往鼋头渚去了,沈瑄却和蒋灵骞划着小船,向太湖西岸去。已四更天了,斜月沉沉,烟波迷茫。蒋灵骞心事重重的,一句话也不讲。沈瑄忍不住道:“离离,我一时心软放走了夜来夫人……”
蒋灵骞翻了个白眼,道:“如今说也来不及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做不了大事。”
沈瑄无语。
“原也是我不好,不该把你卷进来。”蒋灵骞又道,“你可知我为何带你来这里?”
沈瑄道:“是为了季家二娘的病吗?”
蒋灵骞哑然,低头半晌,道:“把船摇到那边岸上去吧,我……我有话对你说。”
沈瑄把船泊在了岸边,此处离宜兴城不远了。远远可见湖边几盏星星的渔火在北风中摇曳,早起捕鱼的太湖渔家已经出船了。将小船系在岸边一段树根上,两人找到一块大的湖石,并肩坐下。蒋灵骞望着粼粼的湖水,水中映出细细一钩清冷的残月,目光也如同寒潭烟水一般缥缈。过了一会儿,只听她悠悠道:“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了啊!”
她慢慢地伸出右臂,将袖子卷了起来。沈瑄不敢逼视,蒋灵骞却道:“你看看这个。”沈瑄看见她的右臂上紧紧地套着一只红玛瑙雕成的臂环,衬着雪一样的臂膀,显得分外夺目。“能看得见上面的字吗?”蒋灵骞问。
就着暗淡的月光,沈瑄看见臂环上雕刻着碧桃花,侧面隐隐地刻着八个娟秀的小字:戊子乙酉庚辰辛未。沈瑄有些不安,问道:“是你的生辰八字吗?”
蒋灵骞道:“可能是吧。我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一天。但这只臂环是从小就套着的,取都取不下来,或许与我的父母有关。我用这八个天干地支算过生日,不知算得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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