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岁暮天涯(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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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瑄掐着指头道:“戊子年是宝正三年。你今年十七岁,是吗?那就对了。”他掐指算了一阵子,道,“你是宝正三年二月十二日未时出生的,过了年,还有一个多月,就满十七岁了。”

    蒋灵骞点点头:“与我自己算的一样。”

    沈瑄道:“二月十二是百花的生日,你生得可巧。”

    蒋灵骞不答,自己出了一会儿神,自言自语道:“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沈瑄问道。

    蒋灵骞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沈瑄认出是那天在梅雪坪的厅上她手里的那一封。只听她缓缓道:“阿翁隐居十多年,从不与人来往,他竟然会拉下面子,托付被他赶出门的弟子帮他传递书信,这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你……你看看这信吧。”

    沈瑄迟疑片刻,就将信纸抽出,大略看了看,是催她回家和汤慕龙完婚。自从到了黄梅山庄,蒋灵骞便郁郁不乐,原来是因为这个。

    沈瑄想宽慰她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记得在钟山上听到的消息,知道蒋灵骞是要嫁去汤家的。然而蒋灵骞本就是逃婚出来的,她对婚事闭口不谈,他也不便问起,只当不知道。她性情桀骜又天真,几乎还是个小孩子,这么快就要嫁人了,想到这个,沈瑄也觉得有点难以接受。

    蒋灵骞道:“当初我与阿翁赌气,跑下山来,原是不肯嫁人,想着自由自在地闯荡江湖,岂不更快活?销声匿迹个几年,等阿翁消了气,事情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行踪不密,到底让阿翁知道了。”

    “不能和你阿翁好好说说吗?”沈瑄问。

    “没有用,阿翁脾气很坏。”蒋灵骞嘀咕着,忽然抬头道,“沈郎,当初你答应我要带我回葫芦湾,住多久都可以,这话还作数不?”

    她睁着一双湛湛的大眼睛,满脸恳切地瞪着他,宛如一只饥饿的小狸猫。

    他莫名就乱了阵脚。作数吗?当然是作数的。她就是在葫芦湾住一辈子,他也没什么不乐意。可是,婚约不是闹着玩的,他带着她躲了这几个月,其实已经不对了。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气,绕开话题,却道:“你要是怕你阿翁,我陪你回家去,帮着你劝劝阿翁。我给人看病,常和老人家打交道,知道他们喜欢听什么话……”

    “只管说大话。”蒋灵骞嗤了一声,别过脸去,“叫我阿翁看见你,只会把你打死。你……你什么也不懂。”

    沈瑄无语,只得道:“你实在不愿嫁人,就跟我回葫芦湾去,愿住多久都可以。只是一味躲避终归不是办法。若还有别的路子,我一定尽力帮你。”

    蒋灵骞呆了一会儿,叹道:“罢了。你的武技也就那样。我躲你家去,万一汤家或者我阿翁找上门,只怕白白连累你的性命。”

    沈瑄羞愧至极,他同离离相识年余,内心也当她是过命的好友。如今看她烦难缠身,自己却伸不出手,实在是太无能了。

    “其实,嫁人也不见得不好吧……”蒋灵骞像是在劝着自己,幽幽道,“我在江湖上玩了这几年,原是想图个快活自在。结果呢,快活是说不得了,江湖水深,惹得一身麻烦,不如及早收手的好,反正……反正总是逃不过的。”

    听她这么说,沈瑄深深愧疚,这时候哪怕拍着胸脯说“离离你跟我走”,也不过是一句空话。

    “将来远居岭南,大约也不能再回来了。”她似是自语,“只还有三件事情尚未了结,还剩一个多月的时间,想是也来不及了。”

    沈瑄忙道:“是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去替你完成了岂不好?”

    蒋灵骞想了想道:“我将第一件事情告诉你,你也不必为这个刻意费心,倘若将来你有机缘替我完成,我就感激不尽了。这第一件事,就是钱九费尽心思要从我这里拿去的那件东西。那其实是张地图。江湖上的人都说,夜来夫人的武技秘籍和财宝都藏在了钱塘府凤凰山的一个地下迷宫里,只要毁了这个迷宫,夜来夫人就会倒台。但迷宫里机关重重,扑朔迷离,轻易进不去,所以钱九一心一意地想找到迷宫的地图。当初我和他结拜之后,也是一时好胜,就冒险进钱塘王宫中偷了地图出来。夜来夫人丢了这样要紧的东西,怎肯放过我?我被她几个手下追杀了半年,未能与钱九会合,却到了你那里。方才在黄梅山庄,夜来夫人若不是大仇在身,早就对付我了。”

    沈瑄暗骂自己太蠢,就这么放了夜来夫人,问道:“你那地图在葫芦湾失却了?”

    “是啊,”蒋灵骞道,“那时我失去了记忆,想不起来有这一回事。我到葫芦湾之前,地图还藏在身上。想来或者是替我换衣时,秀阿姊和瑛娘收着了,要不然就是落到了水里。”

    沈瑄道:“这个容易,我回去即刻替你找。”

    蒋灵骞道:“嗯,那卷地图是画在羊皮上的,水浸不坏。要紧东西,还是找到的好。倘若落到旁人手里,谁知会有什么麻烦!我恼恨钱九虚伪不仁,但既然答应了,还是应当给他。夜来夫人的东西,我拿着也无益。将来你若找到了,也不必给我,设法交给钱九就是了。”

    沈瑄点了点头:“第二件事情呢?你不是说有三件事吗?”

    蒋灵骞道:“这第二件事情可就难了,关系到这把清绝剑的来历。”

    她轻抚着那柄古朴雅致、寒气逼人的清绝宝剑道:“我从小就听过一个故事,说是在天台山国清寺里,有间瀑布泉屋。有一天天降惊雷,打在了泉屋顶上,将一根亭柱给劈了开来。和尚们发现柱子里露出来一青一白两道光芒,原来藏着两柄古剑。和尚们取出这两柄剑,天天拿到石梁瀑布下面,让激流代为打磨。天长日久,这两柄古剑终于锋芒毕现,成为驰名天下的宝剑‘青崖双刃’,白光的一柄叫作‘洗凡’,青光的一柄叫作‘清绝’。”

    沈瑄默默念道:“洗凡、清绝……”

    蒋灵骞道:“这两把剑削铁如泥,剑气冲霄。而且相传如果双剑由两人配合使用,则剑芒此呼彼应,光夺日月,有所向披靡之势。后来嘛,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两把剑到了我们天台宗的手里。只是我出生时,不知何故,洗凡、清绝都不在天台宗了。江湖上也没有人知道‘青崖双刃’究竟落到何方。所以我也从来没见过它们,直到去年冬天在庐山。”

    沈瑄问道:“是被庐山宗夺去了吗?”

    蒋灵骞摇摇头道:“不是。说起来又是夜来夫人啦。那时我被她的手下追杀,一直逃到了庐山上。跑了整整一天,终于被他们逼到一个悬崖边上,再没有退路了,只好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沈瑄心想:这样脱身,原来是你的拿手好戏。

    蒋灵骞看出了他的想法,遂道:“庐山的那一个山谷没有钟山的那么凶险。但也是我运气好,那时积雪未消,后来我听山民们说,倘若我是春天去,一定出不来了。”

    沈瑄道:“难道是锦绣谷吗?早听说庐山有这么一个山谷,谷中遍生瑞香,春季花开之时,香气郁积可以令人长醉不醒,所以又叫‘睡谷’。你一定是落到那里了。锦绣谷非但有瑞香花,地况也十分复杂,很难走得进去,你要出来也颇不容易吧?”

    蒋灵骞道:“是呀。我那时累极了,先睡了大概有半日。到了正午,阳光照入谷中,一道明晃晃的青光刺在我脸上,我才醒过来。说来真奇,我看见一把剑悬在旁边的一棵松树顶上,折射出神异的清辉。我把剑取了下来一看,竟然是传说中的清绝宝剑。可是我开心了还没有半刻,却又被吓了一跳。松树底下,倒着一具白骨。”

    沈瑄道:“是宝剑的主人吧。大约他当年身陷绝地,却不愿剑随人亡,于是将剑高高地挂了起来。”

    蒋灵骞道:“我也是这般猜想,但对着一堆白骨终究害怕。我就提了剑,设法找路出山谷去。不料这锦绣谷竟然是一个天然的迷宫,总是走着走着就到了死路上,我转到天黑也没能走出去。那时夜来夫人的人还守在悬崖顶,我也不敢上去。天黑以后我继续找出路,走了半夜,终于到了一片空地上,以为出去了,可抬头一看还是那堆白骨,我竟然走回了原地。那时我绝望透顶,就坐了下来,守着那白骨过了一夜。第二日天亮后,我就向那白骨三跪九叩,许下心愿,倘若那死者在天之灵保佑我走出此谷,将来我一定安葬他的遗体。结果真的灵验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平平安安出了锦绣谷,追兵也甩掉了。”

    沈瑄道:“不知那白骨是谁?”

    蒋灵骞道:“无论他是什么人,总之我欠他一个心愿,须得将他葬了。但我将来,只怕不会有机会再上庐山。”

    沈瑄连连道:“我去替你还这个愿,到庐山锦绣谷去为他收个尸。”

    蒋灵骞忙道:“这个事你不要急,慢慢找机会,做不成便罢了。那地方太凶险,万一你迷了路,岂不是我害了你!”

    沈瑄道:“你放心,我省得的。既然答应了你,这事儿我定要完成的。第三件事情是什么,我一并也为你做了!”

    蒋灵骞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柔声道:“这第三件事情,你不会答应我的,我也不想说了。我唯有这三个心愿难以了却,你已经应承两件,我已感激不尽。还有,这一架墨首琴,你带去吧。”

    沈瑄茫然道:“为什么,你不要了吗?”

    蒋灵骞抱过那架琴,轻轻地拨了几下,道:“不是我不要啊。但还是你带着它吧,有了这架琴,你将来终归会把那《五湖烟霞引》弹出来的。

    沈瑄摇头道:“没事,我自己还能再做一个琴。”

    蒋灵骞瞪大眼睛,似是恨恨的。沈瑄被她看不过去,只好收过琴囊。

    “我的话讲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瑄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你要走了,我再为你奏一曲吧。”

    他把墨首琴横在膝上,调了调弦,凉风乍起,湖面上荡过一串清冷忧伤的乐音,是蒋灵骞从前跟他学的那曲《离鸿操》。

    蒋灵骞并不看他,只是茫然地望着湖面上映出的月影。听了一会儿,她戴上一顶斗笠,将长长的面幕垂了下来,然后转身就向大道上走去。

    沈瑄抬起头来,望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渐渐融入天边的流云之中,却是连头也不曾回一下。湖影霜天,晓风残月,远远的村落里传来一两声鸡鸣。岁暮短景,人隔天涯,万般惆怅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他并不知道,那幅长长的面幕下面,曾有一滴泪水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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