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番外四: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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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缘心里抖了一抖。说起“白龙帮”,她是知道的。沅江边上开酒店的刘洋,不就是被“白龙帮”的人砍了左腿,至今还拄着沈瑄给装的义肢。还有——说起来都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湖湘一带百姓至今说起那群江湖恶少,还觉得是一场噩梦。

    欧阳觅剑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遂道:“师兄那时年轻气盛,不知道约束手下弟兄。他以为只要武技好就可以了,其实这哪是长远之计。”

    陈缘勉强笑了笑。一样少年英雄,欧阳觅剑和葛倾还是不同。欧阳出身名门,家底雄厚,本人又是个老练有城府的;葛倾呢,葛倾是正月里的爆竹,一时间轰轰烈烈,振聋发聩,惊得你不敢正视。可是再睁眼一看,烟消火灭,却是什么都没了。

    结果后来人们说起少年英雄葛倾,反倒不屑一顾,以为是昙花一现的人物。

    “我的舅舅,”陈缘忽然问道,“和葛倾比过武吗?他们俩——谁胜过谁?”

    欧阳觅剑笑了笑:“你舅舅可是深藏不露的人,怎会轻易和人过招。”

    陈缘觉得欧阳觅剑的笑容像是暗示什么,却又不敢问。

    舅舅还没回来,打发走几个病人,陈缘又开始碾着洁白的芙蓉花蕊。眼见快晌午了。

    当初,葛倾住在湖上时,表现得异常平静,每天吹吹笛子、看看书。陈缘那时哪里想到他先前是这样一个厉害角色。遵着舅舅的规矩,早上晚上,各去瞧他一次,问问觉睡得好不好,饭吃得好不好,最近又有什么不舒服的。陈缘年轻面薄,有时没话找话的,十分不好意思。葛倾又不像后来的欧阳觅剑那样能说会道,有时说着说着没话了,就这么沉默尴尬着。于是又吹笛子。陈缘如释重负地告退。

    忽然笛子声在背后停了。不免又吓了陈缘一跳。

    “陈娘子,”葛倾悠然问道,“我的病是真的无救了吧。”

    “哪里,当然治得好的,你放心。”陈缘只敢含糊回答。

    不要以为她不尽心尽力。这些日子来,陈缘几乎把自己学过的东西又统统重温了一遍。有些问题搞不懂,又不敢直接问舅舅,只好拐弯抹角地“提起”。沈瑄心里明白,也不说,就顺着她的意思告诉她。

    给葛倾试着换了好几种药了,终是不见起色。陈缘也急。换作别的病人,早就要跟她生气了,一个刚出师的小郎中,原来就是不行的,竟敢拿病人来试药。偏偏葛倾,总是微笑着,像很理解她一样,任她把方子改来改去。这叫她如何是好?

    一个多月过去,陈缘和葛倾,总算是渐渐熟识了起来。

    欧阳觅剑再来,陈缘忍不住,又问到了葛倾。

    欧阳公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小娘子。陈缘脸红了,道:“你知道,他人是走了,可病还没治好呢。”言下之意,因为是病人,所以她只好老惦记着。

    “七年前他败给了巫山女。”

    巫山女?那是江湖上流传了很多年的传奇。陈缘都觉得奇怪。巫山派的最后一个弟子,那个终年隐居巫山的神秘女郎,在舅舅沈瑄的少年经历里出现过。江湖上好像没有人战胜过她。她——不会老吗?

    “其实败给了巫山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巫山女从不涉足江湖,武技近于幻术,无人可敌,所以早被看作神一样的人物,不与武林中人并称。葛倾大可以把这一次失败从自己的记录中抹去。但是他太过心高气傲。

    “那一战是在株洲炎帝陵,你舅舅也在场,当时情形俱是由他口中说出。巫山派有一门功夫叫作‘行云’,功起之时,云遮雾绕,外人看来只如鬼哭神泣一般。那葛倾却是只凭一柄青锋,劈开重重迷雾。后来葛倾就呵斥巫山女,说她幽闭荒山,修炼这种妖术,根本是鬼不是人。这样的武技即使征服了天下,也不能令人折服。巫山女听见这话,居然也就收起了她的烟雾。”

    陈缘不解道:“那就应该是葛倾胜了啊。”

    欧阳觅剑摇头道:“你舅舅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可是,最后葛倾却说是他输了。”

    陈缘一脸茫然。

    “你要想听更详细的,就去问你自家舅舅吧。”欧阳觅剑眯着眼睛笑道。

    陈缘当然不敢去问。

    葛倾,不可理喻的江湖人啊。

    陈缘有没有怨过舅舅呢,她不敢问自己。沈瑄说了不管葛倾,那就是真的不管,仍是每天驾着小船来来往往,只当湖上那只船不存在。怎么可以这样呢?身为名医竟然见死不救,未免太残忍。

    或者舅舅自有他的理由。陈缘一度劝着自己,舅舅是个不容易看懂的人。陈缘小时候,隐隐听家里人说过舅舅年轻时闯荡江湖的一些事情,仿佛也是受过大风大浪,到头来万事都看得空了。他时时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出神,这样,陈缘在一旁读着书,反倒坐立不安。

    那时真是太小。若是再过得几年,陈缘不会为舅舅的冷漠而大惊小怪。天底下有着很多很多的病,其间只有少数几种是郎中有办法治的,还有很多,就只能听天由命。哪有什么神医呢!

    沈瑄不可谓不渊博聪明,能诊得出很多疑难杂症。但对于已经很重的病人,往往也仅此而已。都病入膏肓了,还能怎么治?譬如打鱼的老吴,辛苦半辈子,落下这么个吐血的病。治是治不了,只能左右权衡着,让他多活几天,少受点罪。有的时候,连做到这一点都很是不易。这一些,并不是那些病人想得到的。他们只知道来找神医,要神医救他们性命。

    “我治得了你的病,却未必能治你的命。”沈瑄老是对病人这样讲。

    想尽了法子,依然猜不透老天是怎么安排的。其实做医生的早就看透了、看烦了。尽那一份人事,倒不为病人,常常只是为了那些至亲骨肉,满足他们的一点希望而已。

    换了现在的陈缘,甚至也要这样想。葛倾这样无牵无挂的,还有什么理由再治?折腾医生也折腾他自己。

    中午的时候,展三爷撑着船过来了,捎来一封信,给沈瑄的。陈缘扫了一眼信角,看见了欧阳家的印记。

    陈缘不觉得饿,也就没有做饭,只是瞧着那封信出神。欧阳公子倒有些日子没来了。信里说的什么,只好等舅舅回来拆看。

    芙蓉花蕊终于在水中化解开来。等了三年,终是成了。陈缘望着那一瓯琼浆也似的药水,竟不觉得有多么欢喜。太漫长了啊,心都有点麻木了。

    何况三年,谁没有变呢。

    《梅花三弄》的调子隐隐还在脑海里,只是飘来飘去,捕捉不到。她有些懊恼,连这个都会忘。无聊地拧拧琴柱,心想要不要问舅舅,还是……

    三年过去了,一想到舅舅和葛倾两个的牵牵扯扯,陈缘还是不免心里打鼓。

    三年前那一天是怎么搞的?陈缘早上起来梳洗整齐,抱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瑶琴,在湖风里晃悠了半个时辰,终于低低地唤起:“葛郎——”

    她原是想,若葛倾听不见也就罢了。

    但是葛倾偏偏听见了,帘子挑开,露出一张灰色的脸,只有两只眼睛还清清亮亮的,瞧着小娘子。

    “你能不能——”陈缘有些语塞,“我听见你吹那一曲《梅花三弄》,真好听。你能不能教给我?”

    葛倾笑笑,柔声道:“不能。”

    陈缘有些讶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脸白了白,重复了一遍:“陈娘子,我很抱歉,但确实不可以的。”说完放下了帘子。

    陈缘就这么呆呆地立着,不知所措。

    忽然,远远传来一阵悠长的洞箫声,清绝如同天际的一抹水浪,又如冰山上的泠泠月光。

    陈缘心里一凛,这是舅舅。

    呼啦一声,灰色的身影从船中跃出,定定地立住。

    陈缘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三醉宫主人已飘然而至:“小缘,你站得远一点。”

    她慌不迭地倒退几步,眼睛却死死地瞪着葛倾。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挺拔的葛倾,湖风吹起他的衣袖,露出青色的按着宝剑的手指,一根根如竹节般嶙峋。

    “巫山女不知道。”沈瑄道。

    剑眉一挑,葛倾道:“不知道什么?”

    “她不知道你会去找,什么七年之约,那都是假的。”

    葛倾面露疑惑,缓缓地逼近沈瑄:“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

    沈瑄苦笑,转言道:“当初你一席话,使得巫山女收起了她的‘行云术’,不战而退。后来你就一路跟着她到了巫山。只是巫山女行踪不定,你无法再约她出来,只能一日一日地吹那一曲《梅花三弄》——我却不知,这曲子你是跟谁学的?”

    葛倾面上一白,没有回答。

    “后来巫山女终于出现了,这一回她没有使用巫术,却是用了一套无名剑法。结果,你仍是敌不过,遂与她订下七年之约。”

    葛倾的脸上似乎掠过一缕不自然的表情。

    “事隔四年,你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自忖还能胜过那无名剑法吗?此去巫山,风高浪险,路途遥远,我劝你还是作罢。”

    葛倾傲然一笑:“说了要去就是要去。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三醉宫主人连这个都不懂?”

    这回轮到沈瑄皱眉了。他沉吟片刻,忽然道:“若能胜过我手中的剑,大约对付巫山女就有了七八成把握。不如我们先试试。”

    陈缘忍不住道:“舅舅,他可是有病的人啊!”

    沈瑄冷笑道:“有病又如何?他自家心里,比你我都还清楚得多!这是他自己要的。”话虽如此,他并没有拔剑,却是以箫代剑,做了个起式。

    陈缘看不懂剑法,只觉得舅舅的动作优雅无比。再看葛倾,居然如同见了鬼一样,脸色大变:“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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