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番外四: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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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瑄毫不理会,洞箫抖了几抖,向葛倾前额点去。葛倾竟来不及拔剑,脚下挪开半步。洞箫堪堪扫到葛倾的鬓角,飘下几缕发丝。陈缘捂住了眼睛。葛倾提掌掠鬓,掌力极大,竟带着洞箫向自己身后飞去。沈瑄顺水推舟,箫身径直飞开,几乎脱手。就在这时,沈瑄轻弹箫尾,洞箫在空中打了个转,竟然又向葛倾的后脑勺杀去。葛倾往前一跃,跳到沈瑄身后。沈瑄动作极快,接住洞箫,并不转身,反手一刺,依然点住了葛倾的前额,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

    “你连三招都接不了。”沈瑄道。

    葛倾盯住沈瑄,又惊又怒:“这是巫山女的剑法。”

    沈瑄道:“而且四年之前在巫山,你也正是败在这三招之下。躲不过的。”

    葛倾呆呆地望着沈瑄。

    “原来那个人是你。”

    陈缘愣住了,她不知道葛倾和舅舅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瑄轻叹一声:“不错,是我。巫山女从来都是蒙着脸的,要扮作她的模样,再容易不过。”

    葛倾的手指神经质地抖动着,过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的武技既然已经胜得过我,自己来跟我打就是,何必扮成别人的模样!三醉宫主人莫不是想嫁祸巫山女?”

    “我并不想嫁祸何人。当时你在瞿塘峡徘徊了一个月,我也悄悄地跟了一个月。我猜想,以巫山女的规矩,一战失手,是绝不会再出来见你的。可是我做郎中的,还惦记着你的性命。”沈瑄微微笑道,“天底下只有你能够说得巫山女黯然神伤,也只有你敢于追她直到瞿塘峡。如果是我沈瑄和你约战七年,你会放在心上吗?”

    葛倾面色惨然:“原来,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根本没有什么约定。那你为什么不把时间拖得更长一点,八年、九年?”

    “我很清楚你的病情,当时看来,七年尚有希望。再长的时间,就根本没有意义了。”沈瑄道。

    葛倾沉默半晌,凄然一笑:“如此倒要多谢神医了。”言毕缓缓地向自己的小船走去。

    陈缘张了张嘴,却唤不出来,只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一下一下地撞着胸口,说不出的难受。舅舅还在眼前。

    忽然葛倾回过头,却是问道:“你用来战胜我的无名剑法,既然不是出自巫山,又是源自何处?”

    “天台。”沈瑄淡然道,“很多年前拙荆用过的。”

    陈缘听见舅舅这话,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怕舅舅看见,慌忙拭去。

    “葛倾你的病,也还有一个方子。”沈瑄忽然说。

    陈缘一听,愣了。

    都闹到了这个份儿上,舅舅却说有药了。

    葛倾眼中一亮,然而立刻恢复了倨傲的神情。是不是沈瑄打算要挟于他?甚至陈缘心里也在这样猜度着。

    沈瑄没有等他们再说什么,就朗朗地道:“你记好了——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晒干,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丸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冰糖,制成龙眼大的丸子。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就可以了。”

    葛倾听见这个耗时耗力的古怪方子大笑,忽然跃上老王的小船,翩翩如燕,一点水花也没有溅起来。

    “连日叨扰了,多谢沈神医!”

    小船就这样消失在茫茫洞庭湖中。

    沈瑄没有再对陈缘说什么,默默地凝望着空荡荡的水面。忽然啪一声,手中的洞箫折成两段。陈缘第一次看见舅舅的眼神里,有了些异样的东西。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葛倾。然而陈缘死死记住了舅舅的偏方。天下事情哪有这么多机缘巧合,偏偏雨水这日有雨水,白露这日有白露,霜降这日有霜降,还要小雪这日有小雪。沈瑄闲来无事,三醉宫的花花草草也不少,但牡丹、芙蓉都是娇贵的花,哪能年年收集够十二两花蕊?只有三年的时间,这折磨人的药方子,谁能保证用三年时间配好?

    于是陈缘的心,都在那些春花秋月、雨雪风霜上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秋风三度吹起之时,最后一种白芙蓉,竟然终于凑齐了。

    沈瑄回来的时候,陈缘已经配好了药,拿了根小银匙儿,细细地往一只小匣子里面盛。沈瑄看在眼里,并不说什么,先拆了欧阳家的信。信纸雪白洒金,透着那个眼下声威煊赫的家族难描难摹的富贵气象。沈瑄匆匆看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缘探究的眼光正和他撞上,忙低了头,倒像心里有鬼,越发局促不安。

    “唔,小缘。”沈瑄道。

    陈缘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说:“舅舅我配好了药,可以送去给葛公子了。”

    沈瑄淡淡道:“葛倾已经死了。”

    陈缘愣了愣,像是不明白这几个字的意义。

    “前年有人从白帝城过来,说是见过了他的坟,我也才知道。说是旧病复发,终于还是没有挺过去。”沈瑄补充道。

    “舅舅——舅舅——”陈缘忽然大声地喊了起来。

    沈瑄有些莫名其妙。

    其实陈缘什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沈瑄又补了一句:“没有告诉你,是我一时忘记了。”

    一个月以后,陈缘独自到了白帝城。

    其时是寒冬了,虽然南国无雪,袖笼里也是凉意绵绵。

    陈缘来得太晚了。野草凋敝的山坡上没有留下任何标记,看上去像是根本没有坟茔,又像是荒冢累累,无法分辨。葛倾为人,许是“死便埋我”,根本就没有留下坟来呢。

    没有人。她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这原是她的第一个病人,就这样去了,她自己竟然无知无觉。这还叫什么郎中?想着想着,心里痛得不行。

    葛倾,他的故事就这么草草收场,来不及为他改写。

    陈缘耳朵里又泛起舅舅清淡的声音:“卢真人早就看出来,葛倾是身患绝症却不自知。所以庐山一战,卢真人以一代宗师的身份,却爽约了。其时他来找我,要我救治这个狂傲的年轻人,我并没有太多办法。葛倾的心疾是从胎里带来的,要想让他多活几年,唯有不动武技。而令他放弃武技,又唯有让他经历一次惨败。我和卢真人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请来了巫山女,没想到反是葛倾折服了巫山女。于是我自己出手,并定下了七年的约战。那时我想,他遭此败绩,总该金盆洗手了。即便他不肯,七年,乃是他的大限,为了与巫山女的约定,他也总该让自己活到那个时候。后来他果然不肯放弃武技——病人立定主意的事情,医生也没有法子。想来他那几年在江湖上颇受了些波折,病势发作得比我想象得还快。时隔四年,他就病入膏肓了。当时他来求我们相救,还希望能重上巫山。其实哪里有得救,只能看着他死去。如今看来,大约他离开洞庭不久,就去世了。”

    “那——”陈缘喃喃道,“葛倾的师父,晦明禅师,总该知道这些,当初为什么还要教他武技?”

    沈瑄不语。

    陈缘也就不敢再问什么。然则又想起来欧阳觅剑的话,似乎当年的情形,巫山女和葛倾之间还不止于此。还有那一曲《梅花三弄》又是从何而来,舅舅不说,谁也不能问,也许更有苦衷?江湖上很多很多的历史,也就是这样慢慢湮没了。陈缘再怎样心心念念地想了解葛倾,他终究也只能是一个谜。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1]……已经跟着舅舅好几年了,陈缘怎会不知道,这样的方子哪里是药呢?连葛倾都明白吧,她自己却才回过味来。四季的花,流年的水,三年的辛劳,平白磨着人的心性。就这么牵着念着,慢慢也就长大了。

    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好笑,不就是听过他几声笛子吗?

    可是又忍不住想到,葛倾那出神入化的武技,竟是用性命换来的。也是,与其苟且一世,不如撇下医家那些老生常谈,热热辣辣地活一场。葛倾这样想,晦明师父也能体谅。可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三年的等待,三年的寂寞,终是落了空。埋骨在高绝浩渺的白帝之巅,与远处巫山神女峰遥遥相对。春草暮兮秋风凉,秋风罢兮春草生。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罢了罢了。

    信里明明白白,沈瑄也给陈缘看过:“欧阳公子向我求你为妻,你自己若情肯,我便回信与他商量下聘。

    “那时你母亲是说让我给你做主的。我想,你一个女孩儿家,未必情愿陪着我这老朽,一生过这种清贫日子。欧阳公子说他看重你性情温良,又颇通医理,可以做他的贤内助。

    “欧阳世家声威煊赫,他家的夫人固然不好做,好在欧阳公子是个有能耐的,不会令你为难。小缘你本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好自为之,将来有你的后福。”

    陈缘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女孩儿一低头,那么也就是肯了。沈瑄觉得,根本没有理由阻拦这桩姻缘。此刻清冷的三醉宫西风瑟瑟,黄叶满山。等到雪化冰消,等到春暖花开,又一个女儿该嫁出门去了。陈缘也在想,或者冥冥之中,真有什么是命中注定?

    白芙蓉的季节已过,却是梅花当家。流年细数,丝丝缕缕,掌心的雪花簌然融化,原来什么也留不住,留不住的。

    注释:

    [1]“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此方典出《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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