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散文集-The Madman 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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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回想死亡的悲哀时,我只记得死亡的快乐。但是,记忆就如风中低语的一片秋叶,再也听不到了。

    陈年老酒

    从前,有一位富人,他很为他的地窖和里边存的酒感到骄傲。地窖里有一坛陈年老酒,一定程度上来说只有他自己知道。州长来拜访他,他仔细想过之后说:“那坛酒不能为一个小小的州长就开了。”辖区的一位主教来拜访他,但他自言自语地说:“不,我不会开那坛酒的。他不会懂它的价值,酒香都不会让他闻到。”领地的王子来和他一块吃晚饭,但他想:“不,对一个小王子来说,这太高贵了。”就在那天,他自己的亲侄子结婚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不,这坛酒可不是为那些客人酿制的。”

    多年过去,这个富人死去了,像对每一粒种子和橡子似的,他被埋葬了。他被埋葬那天,那坛陈年老酒和别的酒一块被抱出来了,被周边的农民喝掉了。没有人知道它的年份。对他们而言,所有倒进杯中的不过是酒而已。

    两首诗

    几个世纪以前,两个诗人在通往希腊的道路上相遇,他们都很高兴见到彼此。

    一位诗人向另一位询问道:“你最近做了什么诗呢?你的抒情诗怎么样了?”另一位诗人骄傲地说:“我刚刚完成了我的作品中最伟大的诗篇,没准儿,这最伟大的诗篇还是用希腊语写的。这是对至高无上的宙斯的祈愿。” 然后他从斗篷下面拿出一张羊皮纸说:“这儿,瞧!我带着它呢,我很

    乐意读给你听。过来,让我们坐在那棵柏树的树荫下。”这个诗人大声地朗读他的诗,那是一首长诗。另一个诗人和善地说:“这诗真是太好了,它将与时间共存。有它,你会得到赞誉的。”这个诗人镇定地说:“这些天你在写什么呢?”另一个回答道:“我几乎没写。只写了八行,纪念一个在花园里玩耍的孩子。”然后他吟诵了这八行。

    先前那位说:“不错,不错。”然后他们分手了。两千年后的今天,那一个诗人的八行诗脍炙人口,深受人们的喜欢。另一个诗人的诗篇确实也和时间一起传下来了,被存于图书馆和学者的书房,尽管人们也记得,但那诗篇既不受喜爱也不被人吟诵。

    露丝小姐

    有一次三个男人从远处看见一座白色的房子,它孤零零地座落在一个绿色的山头上。其中一位说:“那是露丝小姐的房子,她是一个女巫。”第二个人说:“你错了,露丝小姐是个漂亮的女人,她住在那里是献身于她的梦想。”第三个人说:“你们都错了,露丝小姐是这片土地的拥有者。她从她的农奴身上吸血。”他们边走边讨论露丝小姐,到达一个十字路口时遇见一位老人,其中一位问道:“您能跟我们说说住在山那边的露丝小姐吗?”

    老人抬起头来,笑着说:“我九十岁了,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记得有露丝小姐,可是露丝小姐八十年前就死了,现在房子里空空如也,猫头鹰在那里嗷嗷直叫,有时,人们说那里鬼魂萦绕。”

    老鼠与猫

    一天傍晚,一位诗人遇上一个农民。虽然诗人很冷淡,农民很腼腆,但他们还是攀谈起来了。农民说:“让我给你讲述一个我最近听来的小故事。一只老鼠被捕鼠器夹住了,当时它正高兴地吃着边上放的奶酪。一只猫站在一旁,老鼠战栗了一会儿,但它知道它在老鼠夹里是安全的。猫说话了:‘我的朋友,这是你的最后一顿饭了。’

    ‘是的,’老鼠回答道,‘我只有一条命,因此只能死一次。可是你呢?人们说你有九条命。那不就意味着你要死九次吗?’”

    农民望着诗人说:“这不是一个很奇怪的故事吗?”诗人没有回答,他走开时在心底说:“我们肯定有九条命,肯定九条。我会死九次,死掉九次。也许只有一条命更好一些。被捕鼠器夹住——一点奶酪将是农民生命的最后晚餐。况且,我们不是沙漠丛林里狮子的亲属吗?”

    上帝和众神

    一位诡辩家站在基拉菲斯城大教堂的台阶上宣讲众神。大众都在心底说:“这些我们全知道。难道他们不是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吗?”

    不久以后,另一个人站在市场里对众人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上帝。”许多人听到这话非常高兴,因为他们害怕神。

    又是一天,来了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他说:“世上只有一个上帝。”这次人们更加沮丧了,因为他们怕一个上帝的裁决胜过众神的审判。同一个季节里,又来了一个人,他对大家说:“世上有三个上帝。他们作为一个整体停留在风中,他们有一位巨大而亲切的母亲,同时也是他们的配偶和姐妹。”大家都感到很欣慰,他们秘密地说:“三个上帝构成的一个整体,对我们的缺点一定会意见相左,而他们和蔼的母亲肯定会站在我们这些可怜的弱者一边的。”

    甚至直到今天,基拉菲斯城的人还在争论到底是有很多神还是根本就没有上帝一说,有一个神还是三个神合为一个整体,并有一位慈祥的老母亲。

    女聋子

    从前,有个富翁,他的妻子是个彻底的聋子。

    一天早上,他们正在吃早饭,她对他说:“我昨天去了趟市场,那儿陈列有大马士革的丝绸衣服,印度头巾,波斯项链,也门手镯。看起来商队刚把那些东西运到我们城市呢,现在看看我,还是一个富翁的妻子呢,穿得破破烂烂的。我想要那些漂亮的物品。”

    丈夫仍忙着对付他的早餐咖啡,他说:“亲爱的,没有理由让你不去逛街,买你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啊。”

    聋妻子说:“‘不’,你总是说‘不,不’,难道我必须衣衫褴褛地出现在我的朋友面前,给你的财富和我的家族丢脸吗?”

    丈夫说:“我没有说‘不’,你可以自由地去市场,买那些运到咱们城里的最漂亮的衣服和珠宝。”

    但这一次妻子又会错意了,她回答道:“所有富人里,你是最吝啬的。一切美丽可爱的东西你都不肯花钱给我买,别的同龄女人都穿着华丽的服饰在城市花园里散步呢。”她开始小声地啜泣,眼泪滴落胸前,她泪眼汪汪地说:“每次我想要一件衣服或珠宝,你总是对我说‘不,不’。”

    丈夫被打动了,他站起来,从钱包里掏出一把金币放到她面前,温和地说:“亲爱的,去逛街吧,去买你想要的东西。”自那天起,每当她想要什么东西时,耳聋的妻子都会泪眼婆娑地望着丈夫,而他总是默默地掏出一把金币放在她的衣兜里。

    现在,耳聋的妻子爱上了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有长途旅行的习惯。每次他离开,她都会坐在窗前哭泣。当她的丈夫看见她哭泣,他在心里说:“一定又来了新的商队,街上有绸缎衣服和稀世珍宝了。”他总会掏出一把金币放在她面前。

    年届七十

    年轻诗人对王妃说:“我爱你!”王妃回答道:“我也爱你啊,孩子!”“但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是一个男人并且我爱你。”王妃答道:“我是我的儿女们的母亲,他们又是自己儿女的父母,我的一个孙子都比你大。”年轻诗人说:“可是我爱你。”

    不久以后,王妃死了。弥留之际,她在灵魂深处说:“我心爱的人儿,年轻的诗人,我惟一的儿子,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那时我将不会是七十岁了。”

    探索

    一千年前,两位哲学家在黎巴嫩的一个斜坡上相遇了,一位问另一位:“你要去哪儿?”另一位回答道:“我在追寻青春的喷泉,我知道那些山间有井,有记载说那喷泉迎着太阳绽放花朵。你呢,你找什么呀?”第一位说:“我在寻找死的奥秘。”这两位哲学家彼此都认为对方严重缺乏科学知识,于是他们开始争论,指控对方精神上的盲目性。

    正当两人争论的声音高入云霄时,一个被自己村里人视为傻子的陌生人走过,他听到俩人激烈的争论,他站了一会儿来倾听他们的争论。

    然后他走近他们说:“我的好人,你们好像是同一个哲学流派的,你们在谈论同一件事物,只是你们是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的,你们一个要找寻青春的喷泉,另一个要找寻死亡的奥秘。那确实是同一件事物,而且存在于你们俩身上。”

    陌生人转过身去说:“再会,哲人!”他开心地笑着离开了。两位哲人默默地相视片刻,也哈哈大笑了。其中一个说:“嗯,现在,我们都别走,一起找吧。”

    权杖

    有位国王对他的妻子说:“夫人,你并不是位真正的王后。作为我的伴侣,你太粗俗,太没规矩了。”妻子说:“先生,你以为你自己是国王啊,实际上你只是个可怜的应声虫。”这番话让国王怒火中烧,他把权杖拿在手里,用这黄金质地的棍子敲击王后的前额。

    正在那时,国王的大管家进来了,他说:“啊哟,陛下! 权杖可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家铸造的。唉!有一天你和王后都会被遗忘,但权杖,这件漂亮的艺术品,得保留下来,世世代代地传下去。而现在它沾上了王后陛下额头上的血,这权杖就要更受到重视和追忆了。”

    鲸鱼与蝴蝶

    一天傍晚,有一男一女同坐在一辆马车里,他们以前认识。

    男的是位诗人,他坐在女人边上时,他想法讲故事取悦她,有一些是他自己编的,有一些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但是在他说话的时候,这位女士睡着了。

    车厢突然倾斜了一下,她惊醒了,她说:“我真欣赏你讲的约拿和鲸鱼的故事。”

    诗人说:“可是,夫人,我刚才一直在给你讲我自己编的故事,说的是一只蝴蝶和一枝白玫瑰,以及它们怎样以礼相待。”

    通道

    山里住着位妇女和她的儿子,他是她第一胎生的,也是她的独子。孩子发烧而死,而当时医生站在旁边束手无策。

    母亲悲痛欲绝,她向医生哭诉,她恳求道:“告诉我,告诉我,是什么使他的挣扎,使他的歌声归于沉寂?”医生回答道:“是高烧。”母亲问:“高烧是什么?”医生说:“我无法解释,是一种极为细微的东西造访了身体,我们的肉眼无法看见。”医生离开了,她不停地自言自语:“极为细微的东西,我们的肉眼无法看见。”

    晚上牧师来安慰她,她哭喊道:“噢,为什么我失去了儿子,我第一胎生的,我的独子?”牧师回答:“我的孩子,这是神的旨意。”妇女问道:“神是什么啊?神在哪儿呢?我要见神,我会把我的胸膛撕开,把我的心中流出的血倒在他的脚下。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他。”牧师说:“神无比巨大,我们的肉眼无法看见。”女人哭喊道:“极为细微的东西在无穷大的神的意愿作用下,杀死了我的儿子,那我们是什么呢?我们是什么?”

    正在那时,这个女人的母亲拿着给死去孩子裹尸用的寿衣,走进了房间, 她听见了牧师的话和她女儿的哭喊。她放下裹尸布,把她女儿的手抓在自己手里说:“我的女儿,我们自己也是极为细微的和无穷大的,我们是这两者间的通道。”

    和平感染

    一枝开花的树枝对他边上的树枝说:“这真是沉闷而空虚的一天。”另一枝树枝说:“这一天的确沉闷而空虚。”正在那时一只麻雀飞来落在其中一枝树枝上,又一只麻雀停在了边上。其中一只麻雀尖声尖气地说:“我的配偶离开我了。”另外一只麻雀也哭诉道:“我的配偶也走了,再也不会来了,谁在乎呢?”然后两只麻雀就唧唧喳喳地骂开了,不久他们打起来了,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噪音。突然又有两只麻雀从天而降,它们安静地待在那两只躁动不安的麻雀边上。于是安宁来了,和平来了。然后四只麻雀成双成对地飞走了。之后第一枝树枝对他邻近的树枝说:“那真是声音的急转直变。”另一枝树枝答道:“你会怎样称呼呢,现在既安静又宽敞。对我来说,如果空气上层能保持安宁,住在下层的也能保持和平。你别在空中晃动得离我那么近好吗?”第一枝树枝说:“噢,为和平着想,在春天未完之前,或许可以吧。”然后他随着一阵劲风而摇曳过去,将她拥入怀中。

    大河

    在卡迪沙山谷有一条大河流过,两条小溪在这儿相会了,他们交谈起来。

    一条溪流问道:“朋友,你怎么来的,你一路上怎么样?”另一条回答道:“我的路途中障碍最多了,磨坊的轮子坏了,以前把我从沟渠里导向农作物的农场主死了。我排泄脏物,挣扎着流下来。而那里的人什么都不做,只晒太阳。你的路呢,朋友?”

    这一条回答说:“我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径。我从芬芳的花丛里和羞涩的杨柳边倾泻而下,男人女人用银杯饮用我,小孩在我身上划动着玫瑰红的双脚,我周围总有笑声,还有甜美的歌声。很抱歉,你的路途不是很快乐。”

    这时大河洪亮地说道:“进来吧,进来,我们要去大海。进来吧,进来,别再说了。现在和我一块走吧。我们要去大海。进来吧,进来,在我这儿你们会忘记迷惑,你们会忘记心情不论忧伤的还是快乐的。来吧,进来,当我们到达母亲海的中心时,你和我都会忘记我们以前的路。”

    两个猎人

    五月的一天,欢乐和悲伤在湖边相遇了。他们互相致意问候,然后在平静的湖水边坐下谈心。欢乐谈起了世上的美景,山林间日常生活中的奇迹,以及黄昏黎明时分听到的歌声。悲伤开口了,他完全赞同欢乐所说的,因为悲伤知道时间的魔力及其魅力。悲伤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山间的五月天。欢乐和悲伤谈论了很久,他们很赞同彼此所知的一切。这时两个猎人打湖对岸经过,他们望过水面,其中一个说:“我很纳闷,那两人是谁啊?”另一个人接道:“你看见两个?我只看见一个啊。”第一个猎人说:“可是那里有两个啊。”第二个说:“我只看见了一个,湖里的倒影也只有一个啊。”“不,是两个。”第一个猎手说,“水里的倒影也是两个啊。”第二个又说了:“我确实只看见了一个。”另一个又说:“我很清楚地看见了两个呢。”直到今天,一个猎手说另一个看见了重影。而另一个说:“我的朋友有点瞎。”

    我如何成为疯人

    你问我,我是如何成为疯人的。事情是这样的:早在众神诞生之前,有一天,我从熟睡中醒来,发现我的面具被偷光了——整整七副面具,那是我自己打造的,并戴了七生七世——我光着脸跑过拥挤的大街,喊道:“小偷,小偷,该死的小偷!”

    男男女女都嘲笑我,有人因害怕我而跑回了屋。当我到达集市时,一个年轻人站在房顶喊道:“他是个疯子。”

    我抬起头来望着他,太阳第一次吻了我毫无遮掩的脸。太阳吻着我赤裸的脸庞,这还是第一次呢,我的灵魂受到了感染,燃起了对太阳的爱,我再也不想戴面具了。

    恍惚中,我哭喊道:“请保佑,保佑偷我面具的小偷吧。”就这样,我变成了一个疯子。在疯狂中,我找到了自由和安宁:孤独的自由和因不被世人了解而产生的安宁,因为那些了解我们的人给我们束缚。但是,不要让我因这种安宁而过于骄傲。就算是一个置身牢笼的小偷,相对于另一个小偷,他也是安全的。

    上帝

    从前,当我第一次颤抖着双唇想说话时,我登上圣山,对上帝说道:“主啊,我是你的奴隶。你深藏的意愿就是我的原则,我要生生世世服从于你。”但上帝没有回答,只如一阵狂风呼啸而过。

    一千年过去了,我再次登上圣山,仰望着上帝说:“造物主啊,我是你的作品。你用黏土塑造了我,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但上帝没有回答, 只是像无数敏捷的翅膀急驰而过。

    又一千年过去了,我登上圣山,对上帝说道:“神父,我是你的儿子。由于你的慈爱我来到了这世上,通过爱和膜拜,我将继承你的国家。”上帝没有回答,只是如笼罩远山的薄雾般消失了。

    又一千年过去了,我爬上圣山,对上帝说道:“我的神啊,我的目标,我的归宿,我是你的昨天,你是我的明天。我是你泥土里的根,你是我天空里的花。我们共同生长在太阳下。”上帝俯下身,在我耳边低声说着甜蜜的话语,他拥抱我,如同大海拥抱奔流而下的小溪。

    我下到山谷,下到平原,上帝也在那里。

    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我并不是我看起来的那样,不过表面穿了件外衣——一件制作精良的外衣,它使我免受你的责问,使你不至于被我忽视。

    我的朋友,我身体里边的“我”住在寂寞的房子里,它将永远待在那里,不被察觉,不可接近。我不求你相信我所说的和我所做的——因为我身轻言微,我只是在声音里加入你的思想,而我的所作所为,也只是将你的思想付诸行动。

    你说:“风吹向东边。”我应道:“是的,它是吹向东边。” 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想着的不是风而是海。你无法领会我漂浮于海的思绪,我也不想让你读懂,我要独自面对大海。

    我的朋友,白昼和你同在,黑夜与我共度。我谈到了在山上跳舞的白昼,迷失在山谷里的紫色阴影,因为你听不到我黑暗中的歌声,也看不见我迎着星辰拍打翅膀——我情愿不让你听见,不让你看见。我要独自面对黑夜。

    当你升入天堂,而我下到地狱时——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你对我喊道:“我的伙伴,我的同志。”我回应道:“我的同志,我的伙伴。”——我不想让你见识我的地狱,火焰会灼伤你的双目,烟尘会熏呛你的鼻子。我太热爱我的地狱了,以至不愿你来此造访。我想独处于我的地狱。

    你热爱真理、美好和正义,因为你,我才称好并且似乎热爱那些东西。但在我内心深处,我嘲笑你的爱好。我仍不愿你看见我的嘲笑。我会独自发笑。

    我的朋友,你和善、谨慎而英明。不,你完美无瑕——我也谨慎睿智地和你交谈。可我仍是个疯子。但我掩盖了我的疯癫,我想独自疯狂。我的朋友,你并不是我真正的朋友,但我怎能让你明白呢?你我路径不同,尽管我们手挽手一路同行。

    稻草人

    有一回,我对稻草人说:“你一定厌倦了独守在这空旷的原野上吧。”他答道:“恐吓别人的欢乐是持久而深沉的,我永远不会厌倦。”我想了想,说道:“确实如此,我也体会过那种快乐。”他说:“只有用稻草填充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快乐。”然后我就离开了,也不知道他是在夸奖我,还是在贬损我。一年过后,稻草人变成了哲学家。再次路过时,我看见两只乌鸦在他的帽子下筑巢。

    狐狸

    一只狐狸看着晨曦中自己的影子说:“我今天午餐要吃一头骆驼。”整个上午它都在四处搜寻骆驼。但到了正午,它又看着自己的影子说:“一只老鼠就行。”

    聪明的狗

    一天,一只狗遇上了一群猫。当它走近群猫时,它看见它们很专注,并没注意到它,于是它停下了。

    猫群里站出一只严肃的大黑猫,它轻蔑地环视着猫群,说:“同胞们,阿门,如果你们不停地祈祷,毫无疑问,天上就会真的掉下老鼠。”狗听了哈哈大笑,转向他说道:“哦,又蠢又瞎的猫,难道没有记载过?我早就知道,而我的父亲更早于我知道,那为祈祷和信仰而降下的雨,不是老鼠而是尸骨。”

    天文学家

    我和我的朋友看见一个盲人独坐在教堂的阴影里。我的朋友说:“看这世界上最明智的人。”我离开我的朋友走向这个盲人,和他打了招呼,于是就谈开了。

    过了一会儿,我说:“对不起,请问你的眼睛什么时候瞎的?”“从我刚生下来开始。”他回答。我问:“你运用什么样的智慧呢?”他答:“我是一个天文学家。”然后,他把手放在胸前,说:“我观察所有的日月星辰。”

    两个隐士

    在一座荒山上住着两位隐士,他们信仰上帝,并互敬互爱。这两个隐士共享一只陶钵,这是他们惟一的财产。

    一天,一个邪恶的精灵附身于年长的隐士,于是年长的隐士对年轻的说道:“我们在一起住了很久了,现在该分手了,让我们平分我们的财产吧。”年轻的隐士感到悲哀,他说:“兄长,你要离开我,我很伤心。如果你坚决要走,那就这样吧。”他拿出那只陶钵,把它递给年长的隐士说,“兄长,我们不能平分它,你带走吧。”

    年老的隐士说道:“我不接受施舍,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份,别的我什么也不会取。我们必须平分。”年轻的说:“一只钵如果破了,对你我还有什么用呢?如果你愿意,那我们就抓阄吧。”

    年老的又说了:“我只要公平地得到自己的那份,决不会贪图别人的。这个钵必须分开。”

    年轻的无话可说了,他只好答道:“如果这真的是你的意愿,即便打碎了你也不在乎,那我们现在就平分好了。”

    但年老的隐士脸越来越黑了,他破口大骂:“你这该死的懦夫,你不会反抗啊!”

    论施与和索取

    从前,有个人有一堆针。一天,耶稣的母亲找上门来,说:“朋友,我儿子的衣服破了,我得在他去教堂前把衣服补好。你愿意给我一根针吗?”他没有给她针,而是发表了关于付出与索取的学术讲演,让她在她儿子去教堂前转告他。

    梦游者

    我出生的小镇上住着一位妇人和她的女儿,她们常常梦游。一天晚上,当寂静笼罩了大地时,母女俩又开始梦游,她们在薄雾轻笼的花园里相遇了。母亲说话了:“终于,我的敌人,你终究毁掉了我的青春——你把生命建立在对我的生命的摧毁之上!我多想杀死你啊!”女儿开口了:“噢,可恶的女人,又老又自私,你阻碍了我的自由,你使我的生命成为你暗淡生命的回音!你要死了该多好!”正在那时,一只公鸡打鸣了,母女俩都醒了。母亲温和地问道:“亲爱的,是你吗?”女儿也轻轻地答道:“是我,亲爱的妈妈。”

    七个自我

    万籁俱寂的夜里,我半睡半醒地躺着,我的七个自我坐在一起,小声交谈。

    第一个自我说:“在这儿,在这个疯子身上,我寄居了很多年,整日无所事事,只能白天不断地咀嚼他的痛苦,晚上以他的悲伤自娱。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命运了,现在我必须反抗。”

    第二个自我说:“你的命运比我好多了,老兄。我只能是这个疯子欢乐的化身。我得为他的笑而笑,为他的幸福而歌唱,为他有见地的想法而用轻快的舞步跳舞。我倒的确应该反抗这无聊的生活了。”

    第三个自我说:“我呢,我这喜欢受虐的化身,被狂野的激情之火和奢欲所驾驭,我的命运又如何呢?我,我这充满病态热情的化身才应该反抗这疯子。”

    第四个自我说:“ 我,与你们相比,算是最悲惨的,我别无选择,

    只有仇恨和嫌恶。我,暴风雨的化身,降生于地狱的黑洞里的我,才应该反抗这个疯子。”

    第五个自我说:“不,该是我,思考的我,幻想的我,饥渴的我,注定要无休止地寻找未知的事物和尚未发明的事物。应该反抗的是我,而不是你们。”

    第六个自我说:“我,工作的我,值得同情的劳动者,有着坚忍的双手,渴望的眼睛,把日子编织得绚丽多彩,创造出各种新事物和永恒的形式。正是我,这个孤独者,应该反抗这不知休息的疯子。”

    第七个自我说:“你们都要反抗这个人,真不可思议。因为你们每个人都有一种既定的命运。啊,我能像你们其中之一,有既定的命运就好了!我一无所有,我是无所事事的化身,坐在无声的空虚里,而你们都在忙着建筑生活。邻居们,到底是你们,还是我,该反抗呢?”

    第七个这样说了,其他六个都同情地看着他,什么也没再说。夜越来越深了,大家都一个接一个心甘情愿地睡着了。但第七个自我还在观察、凝望着那藏在一切事物背后的虚无。

    战争

    一天晚上,皇宫里正举行一场盛宴,一个男人闯了进来,跪倒在王子面前,所有的客人都看着他。他们看见他的一只眼睛没了,空洞里正淌着血。王子询问道:“是什么不幸降临在你身上了?”

    这个男人回答道:“噢,王子,我是一个职业惯偷。今晚,没有月亮,我去抢劫钱币兑换店。我从窗户爬进房间,却误入了织布店。黑暗中,我撞在了织工的织机上,我的眼睛被剜去了。现在,哦,王子,我请求审判织工。”

    王子派人去把织工抓来,下令剜掉他的一只眼睛。

    “哦,王子,”织工说,“裁决是公正的,我的一只眼睛被剜掉是公正的。可是,唉!两只眼睛对我来说都必不可少,那样,我才能看清我织的布的两侧。但我有一个邻居,他是一个鞋匠,他也有两只眼睛,但在他的行当中,却不是两只眼睛都需要。”

    然后,王子派人去抓鞋匠。鞋匠来了,他们剜掉了他的一只眼睛。正义因此得以伸张。

    明君

    从前,有位威严而英明的国王统治着遥远的威兰尼城。他的威严令人敬畏,他的智慧令他受人爱戴。

    那时,城中心有一口井,井水清冽透彻,全城居民都从这口井中汲水饮用,国王和朝臣们也不例外,因为城里没有别的井了。一天晚上,大家都睡着了,一个女巫来到这个城市,向井里滴了七滴奇怪的液体,念道:“从这一刻起,凡是喝了井水的人都将变成疯子。”

    第二天早上,除了国王和他的大管家,所有的居民都喝了井水,变成了疯子。那天,所有的人什么都没干,只是互相耳语:“国王疯了。我们国王和他的大管家都丧失理智了。我们当然不能让一个疯子统治国家。我们必须废黜他。”

    那天傍晚,国王命人用金杯去井里取水。水来了,国王大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他的大管家喝。那遥远的威兰尼城一片欢欣,因为国王和他的大管家又恢复了理智。

    奢望

    三个男人在一家小酒店相遇。其中一个是织工,一个是木匠,还有一个是农夫。织工说:“我今天以两块黄金的高价卖出了一件亚麻寿衣。让我们开怀畅饮吧。”“我呢,”木匠说,“卖掉了我最好的棺材。让我们就着酒大吃烤肉吧。”“虽然我只掘了一个坟墓,”农夫说道,“但我的雇主付了我双倍的价钱。让我们也来点儿蜜糕吧。”整个晚上酒店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客人们不停地要酒肉糕点,他们非常尽兴。店主搓着手掌,微笑地望着他的妻子,因为他的客人正在尽情消费。从酒店出来,月亮已高高地悬挂在空中,三个人唱着,叫着,沿着大路走远了。店主和他的妻子站在酒店门口,目送他们离去。

    “噢,”妻子说,“那些绅士们,出手多大方,多么兴高采烈啊!要是他们每天都能给我们带来这样的好运就好了!那样,我们的儿子就没必要辛苦地工作,不用再做个酒店店主了。我们就能让他接受教育,他就可以成为一个牧师了。”

    另一种语言

    出生后的第三天,我躺在柔软光滑的摇篮里,惊讶地打量着我周围的新世界。

    这时,母亲问护士道:“我的孩子怎么样了?”护士答道:“夫人,他很好。我喂了他三次,我从未见过这么小的婴儿就这么快乐。”

    我很生气,我哭了:“妈妈,这不是真的,我的床很硬,我喝的牛奶很苦,母乳泛着恶臭,我很难受。”但是我的母亲不懂,护士也不懂,因为我讲的是我来的那个世界的语言。

    在我来到世上的第二十一天受洗礼时,牧师对我母亲说:“夫人,你真的应该感到高兴,你的儿子天生就是基督徒。”

    我很惊讶,对牧师说:“那你在天堂的母亲该不高兴了,因为你不是天生的基督徒。”但是,牧师也听不懂我的语言。

    七次月缺月圆之后,一天,一个算命的看着我,对我母亲说:“你的儿子会成为一个政治家,人类的伟大领袖。”

    我哇哇大哭:“那是错误的预言,因为我会成为一个音乐家,只会是音乐家,不会是别的。”即使是在那时,别人还是听不懂我的语言——我太震惊了。

    三十三年过去了,在这期间,我的母亲、护士和牧师都死了(愿上帝保佑他们的灵魂),算命先生还活着。昨天我在教堂门口遇见了他,交谈中他说:“我早就知道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你刚出生我就预知了你的未来。”我相信他——因为现在我也忘记了那个世界的语言。

    石榴

    我曾住在一个石榴中。某天,我听见一粒种子说:“有一天我会变成一棵树,风儿会在我的树梢唱歌,太阳会在我的叶片上跳舞,我会四季强健,美丽非凡。”

    另一粒种子开口了:“当我跟你一样年轻时,我也持这种观点,但是现在,我会衡量事物,我明白我的希望化为了泡影。”第三粒种子开口了:“我想,对于我们,没有任何事物能预示美好的明天。”第四粒种子说:“我们的生活是怎样的一种嘲讽啊,根本就没有光明的未来。”第五粒种子说:“为什么要争论我们究竟会成为什么呢,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第六粒种子回答道:“不管我们现在是什么,我们都会继续是什么的。”第七粒种子说:“我清楚地知道一切事物会怎样,但我不能把它付诸言辞。”然后,第八粒说话了——第九粒——第十粒——许多许多——直到大家都发言了,众多声音中我什么也辨别不出来。就在那天,我搬进了一棵柏树里,那里种子不多,非常安静。

    两只笼子

    在父亲的花园里,有两只笼子。其中一只装的是头狮子,是我父亲从尼纳瓦沙漠捕得的,另外一只笼子里是只不唱歌的麻雀。每天清晨,麻雀都对狮子叫:“囚犯兄弟,早上好!”

    掘墓人

    有一次,我正在埋葬死掉的自我时,掘墓人走了过来,对我说:“所有来这里埋葬的人里,我喜欢你这种独自前来的人。”我说:“这让我非常高兴,但你为什么喜欢我呢?”“因为,”他说,“他们哭着来又哭着去,而你是笑着来笑着去的。”

    三只蚂蚁

    一个男人躺在太阳下睡着了,三只蚂蚁在他的鼻子上见面。相互问候之后,根据各自部落的习俗,它们站在那儿聊开了。

    第一只蚂蚁说:“这些高山平原是我所知道的最贫瘠的地方,我一整天都在搜寻,想找到一粒谷粒,但一无所获。”

    第二只蚂蚁说:“这些高山平原也是我所知道的最贫瘠的地方,虽然我找遍了每一个隐蔽处和林间空地。我想,这就是我们的人民所说的松软移动的不毛之地。”

    第三只蚂蚁昂起头来,发话了:“朋友们,我们正站在一只超大的、强劲无比的蚂蚁的鼻子上,他的躯体如此庞大以至我们都看不见了,他的阴影如此巨大以至我们都无法描述,他的声音如此洪亮以至我们都听不见了;他无所不在。”当第三只蚂蚁发表言论时,其余两只相视一笑。

    此刻,那男人在沉睡中动了动,举手搔了一下鼻子,三只蚂蚁便化为齑粉。

    善神与恶神

    善神与恶神在山顶碰面了。善神说:“兄弟,你好!”恶神什么也没说。善神又说:“你今天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恶神说:“是的,因为近来我总被当成是你,用你的名字称呼我,像对待你似的对待我,这让我心情很糟。”善神说:“我也经常被误认为是你,以你的名字叫我呢。”恶神走开了,诅咒人类的愚蠢。

    在圣殿的台阶上

    昨天晚上,我在教堂的大理石台阶上,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两个男人中间,她的一边脸苍白如纸,另一边脸却泛着红晕。

    受庇佑的城市

    年轻时,有人告诉我,有这么一座城市,人们都恪守天条生活。我说:“我会找寻那座城市和其中的幸福。”它很遥远,我做了大量准备。四十天后我见到了这座城市,第四十一天我进入了这座城市。

    瞧!所有的居民都只有一只眼睛一只手,我很惊讶,自言自语道:

    “难道这座圣城的人真的都只有一只眼睛一只手吗?”他们看见我也很惊讶,看到我有两只眼睛两只手,他们大惊失色。他们正交谈时,我向他们询问道:“这真的就是那座受庇佑的城市吗,是那座人们恪守天条生活的城市吗?”

    他们答道:“是的,这就是那座城市。”“什么,”我说,“你们出什么事了?你们的右眼和右手呢?”所有人都被打动了,他们说:“你来看看吧。”

    他们把我带到市中心的教堂。在教堂里,我看见了成堆的手和眼睛,全都萎缩了。然后我问道:“什么样的征服者把这样的酷刑加诸你们身上呢?”他们小声嘀咕了一阵,一位长者站出来说:“是我们自己干的。上帝使我们战胜了我们身体里的恶魔。”

    他把我领向一座祭坛,众人紧随其后。他给我看祭坛上刻的碑文,我念道:“如果你的右眼冒犯了你,那就挖出来扔掉。你只是扔掉右眼,而不是整个身体被打入地狱,这对你来说很便宜了。如果你的右手冒犯了你,那就砍下来扔掉。你只是扔掉右手,而不是整个身体被打入地狱,这对你来说很便宜了。”

    我明白了。我转向大家哭喊道:“难道你们中间就没有一个是有双眼双手的吗?”他们回答道:“没有,一个也没有。没有人完好无损,除了那些很小的还不能读懂经文、不明白戒律的孩子。”

    等我们走出教堂,我立刻离开了受庇佑的城市,因为我不小了,我也会阅读经文。

    失败

    失败,我的失败,我的孤独和超脱,对我来说,你比一千次胜利更可亲可爱,对我的心灵来说,你要比所有荣耀甜美。

    失败,我的失败,我的自知与挑衅,通过你,我知道我还步伐矫捷,宝刀未老,还没被干枯的月桂所捕获。在你那儿,我发现了孤独,品尝到了被遗弃和被嘲笑的欢乐。

    失败,我的失败,我光芒四射的剑与盾,从你眼中,我读出:登基为王就是钻入牢笼,被了解就是被拉下水,被抓牢就是达到成熟,像熟透的水果掉下来被吃掉。

    失败,我的失败,我鲁莽的伙伴,你会听到我歌唱、哭泣和沉默,你会跟我谈起翅膀翱翔,大海澎湃,山脉在黑夜里燃烧,你独自攀登我陡峭多石的灵魂。

    失败,我的失败,我不灭的勇气,你我将在暴风雨中狂笑,我们将为一切死于我们中的人掘墓,我们会坚定地站在太阳下,我们会很危险。

    夜与疯人

    “哦,夜,我很像你,昏暗而赤裸。我走在炙热的小路上,这在我的白日梦之外。每每我的脚踏着泥土,就会有一株高大的橡树出现。”“噢,不,疯人,你不像我,因为你仍会回首看你留在沙滩上的脚印。”

    “哦,夜,我很像你,寂静深沉。我孤寂的内心深处有位女神躺在婴床上。她出生于天堂,在她那儿,天堂爱抚着地狱。”“噢,不,疯人,你不像我,因为你会在痛苦面前颤抖,深渊的歌声吓坏了你。”

    “哦,夜,我很像你,狂野骇人,被征服民族的哭声,被遗忘土地的叹息充斥着我的双耳。”“噢,不,疯人,你不像我,因为你会把你的小我当同志,却不会把你的大我当朋友。”

    “哦,夜,我很像你,残忍可怖。我的心被熊熊燃烧于大海之上的

    船只点燃,我的唇湿漉漉地流着战死的将士的鲜血。”“噢,不,疯人,你不像我,因为你有双重欲望,你还没有成为自己的判官。”

    “哦,夜,我很像你,无忧无虑。因为住在我影子里的那位因松子酒而醉倒了,紧跟我的这位正愉快地犯罪。”“噢,不,疯人,你不像我,因为你的灵魂裹上了七层纱布,握在你手中的不是你自己的心。”

    “哦,夜,我很像你,耐心热情。在我的怀抱里,有一千对死掉的情人被埋葬在枯萎的吻里。”“噢,疯人,你像我吗?你真的像我吗?你能驾驭暴风雨如指挥一匹战马,手握闪电如擎一把利剑吗?”

    “像你,哦,夜,是像你,威严而高深,我的宝座高筑于堕落的众神之上。从我面前走过的也有白昼,它们只能亲吻我的衣角,却永远不能凝视我的面孔。”

    “我最黑暗的心灵的孩子,你真的像我吗?你能思索我不羁的思想,讲述我广阔的语言吗?”“是的,我们是孪生兄弟,哦,夜啊,因为你揭示了太空,而我揭示了我的灵魂。”

    脸庞

    我见过一张有着千种面孔的脸,也曾见过一张戴着面具且单一的脸。 我见过一张透过其光彩的表面能看穿下面的丑陋的脸,也曾见过一张我不得不仰望才能发现其光彩的、美丽绝伦的脸。我见过一张空洞无物的老脸,也见过内容丰富的光洁的脸。

    我知道各种脸,因为我通过自己的视野,看见了潜在的真实。

    草叶如是说

    一片草叶对一片秋叶说:“你落下时发出这样的噪音!你驱散了我所有的冬梦。”

    秋叶愤愤地说:“你这出身卑微、居住在下层的家伙!不会唱歌而又脾气暴躁的小东西! 你生活在低空中,当然不能辨别自然之歌的声音。”然后,秋叶躺在地上睡着了。

    春天来了,她醒来了——她已长成一片草叶。秋天来了,她要开始冬眠了,头顶上的落叶漫天飞舞,她对自己轻声低语:“噢,这些秋叶!他们制造了这样的噪音!他们赶走了我所有的冬梦。”

    更广阔的海洋

    我和我的灵魂同到大海洗澡去。当我们到达岸边时,我们四处张望,想找一个隐蔽无人的地方。我们走着,看见有个人坐在一块灰色的岩石上,从袋子里掏出一把把盐撒入大海。

    “这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的灵魂说,“让我们离开这地方,我们不能在这里洗澡。”

    我们向前走到一个海湾入口,看见有个人站在一块白色的岩石上,手里拿着一个珠宝盒,他从盒子里掏出糖撒入大海。“这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的灵魂说,“千万不能让他看见我们裸露的躯体。”

    我们继续前行。我们看见有个人在海滩上拾死鱼,又轻轻地把它们放回水里。“这是一个慈善家,”我的灵魂说,“我们不能在他面前洗澡。”我们继续前行。我们看见有个人在沙滩上追逐自己的影子,巨浪扑过来冲击着他。但是,他继续不懈地追逐。 “这是个神秘主义者,”我的灵魂说,“我们离他远点儿。”

    我们继续前行,看见有个人从海湾里舀出泡沫,放入一只石膏钵里。

    “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我的灵魂说,“千万不能让他看见我们的裸体。”

    我们继续往上游走。突然听见有人在喊:“这是海。这是深海。这是巨大无边、威力无穷的海。”当我们到达声源处时,我们看见一个人背对着大海,手捧着一只海贝,放在耳边,听海贝与大海低语。我的灵魂说:“让我们走吧。他是个现实主义者,他背对一切他不能抓住的整体,却只忙于琐碎的个体。”我们继续前行。我们看见在岩石间杂草丛生的地方,有个人将头深埋于沙子里。我对我的灵魂说:“我们可以在这洗澡,因为他看不见我们。”

    “不,”我的灵魂说,“他是个清教徒。在所有人中,他是最致命的。”

    这时,巨大的悲哀爬上我的灵魂的脸庞,钻进我灵魂的声音里。“那么我们走吧,”我的灵魂说,“根本就没有隐蔽无人的地方可以让我们洗澡。我不会让这风撩起我的金发,把我雪白的胸膛暴露在空气里,或者让光明揭露可怕的赤裸。”然后,我们离开,去寻找那更辽阔的海洋。

    钉死在十字架上

    我向人哭诉道:“我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们说:“为什么你的血液会在我们的头上?”

    我回答:“除了将一个疯人钉死在十字架上,你们还能怎样晋升呢?”他们认同了,于是我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被钉死于十字架,这安抚了我。当我被绞死于天地之间,他们抬起头来看着我。他们晋升了,因为他们以前从未抬起过头。但是,当他们站着仰望我时,有人大声叫道:“你要用什么弥补呢?”另一个喊道:“你为什么要牺牲你自己呢?”第三个说:“你以为你能用这样的代价买回全世界的荣耀吗?”第四个说:“看,他笑得多灿烂啊!这样的痛苦能被宽恕吗?”

    我回答他们所有人说:“记住我的微笑。我不是要弥补,也不是想牺牲——不是为了荣耀。我没有什么要宽恕的。我渴了——恳请你们把我的鲜血给我喝。除了自己的血液,还有什么能给一个疯人解渴呢?我哑了——我向你们的伤口索要嘴巴。我被监禁在你们的日日夜夜里——我在寻求着进入日日夜夜更宽敞的大门。我去了——如同别的被钉死于十字架的人一样去了。不要认为我们厌倦了被钉死于十字架上。因为我们必须在更广阔的地球和更广阔的天空间,被更伟大更伟大的人钉死在十字架上。”

    巨大的渴望

    我座落在高山哥哥和海洋妹妹之间。我们相互独立,我们之间的爱深厚、坚固而又奇怪。不,这爱比我妹妹的深度还深远,比我哥哥的力量还强大,比我疯狂的奇妙之处还要不可思议。

    自从第一缕灰色的曙光让我们见到彼此,多少个世纪过去了,多少个世界诞生、发展、消亡了,我们仍然年轻而且充满渴望。我们年轻且充满渴望,我们没有伙伴和客人拜访,虽然我们完好无损地半拥半抱,但我们很不舒服。

    欲望被压抑,激情无法释放,有什么舒服可言呢?为给我妹妹暖床而燃烧的神会从何而来呢?什么样的激流能熄灭我哥哥的火焰呢?哪位妇女将会支配我的心呢?夜晚的沉静中,妹妹在睡梦中呢喃着火神未知的名字,哥哥远远地呼唤着凉爽而遥远的女神。我不知道我在睡梦中呼唤谁。

    我座落在高山哥哥和海洋妹妹之间。我们相互独立,我们之间的爱深厚、坚固而又奇怪。

    眼睛

    一天,眼睛说:“我看见这些山谷外有座被蓝雾遮掩的山,它不美丽吗?”耳朵听见了,专心听了片刻说:“哪里有什么山啊?我听不到啊。”手开口说:“我试着去摸它或感觉它,却都是徒劳。”鼻子说:“没有山,我闻不到它。”然后,眼睛转向别的方向,他们全都开始讨论眼睛奇怪的错觉。 他们说:“眼睛肯定出了什么毛病。”

    两位学者

    从前,在阿富卡古城生活着两位学者,他们轻视、憎恨彼此的学识。因为一个否认上帝的存在,而另一个信奉上帝。

    有一天,他们在市场碰面了,他们在追随者中间就争论开了,争辩上帝是否存在。争辩了几个小时后,他们各自回家。那天晚上,否认上同时,信奉上帝的那位学者烧掉了他的经书。因为他已成为一个无神论者。

    当我的悲哀诞生时

    当我的悲哀诞生时,我精心地呵护,细心地照料。我的悲哀像所有生物一样成长,变得强壮而美丽,充满令人惊奇的喜悦。 我和我的悲哀互相爱护,热爱周围的世界。悲哀有颗和善的心,我的心因悲哀而和善。我和我的悲哀互相交谈,白天过得飞快,夜晚被梦想围绕。悲哀巧舌如簧,我因悲哀而巧舌如簧。我和我的悲哀一起歌唱,邻居们都坐在窗口聆听。因为我们的歌深如大海,悦耳的旋律充满了古怪的记忆。我和我的悲哀同行,人们温和地注视着我们,用极甜的语句耳语。有人嫉妒地看着我们,因为悲哀是高尚的,我因悲哀而骄傲。

    但是,我的悲哀像所有生物一样死去,留下我独自在世上沉思。现在,当我开口时,我的话语重重地砸在我的耳朵上。当我歌唱时,邻居们都不来听我的歌了。当我走在大街上时,没有任何人看我。只有睡梦中,我听到一个同情的声音:“瞧,在那里躺着的人,他的悲哀已经死掉。”

    完美世界

    迷失灵魂的上帝,你迷失在众神之中,请听我说。

    俯瞰着我们优雅的命运,疯狂游荡的精灵,请听我说。我生活在一个完美的种族里,而我是最不完善的。

    我,人类的混沌,混淆元素的一片云翳,我活动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有着完善的法律和纯粹的秩序的人们,其思想被分类,其梦想被安排,其先见之明被登记注册。

    噢,上帝,测量他们的品德,衡量他们的罪过,把昏暗的晨曦里传递的不属于品德和罪过的无数事物记录在案。在这里,昼夜被划分为若干行为季节,由无可责难的准确性掌控。

    吃饭,喝水,睡觉,穿衣,适时地疲劳。工作,玩耍,唱歌,跳舞,闹钟响了还躺着。这样想,感觉到这么多,当某颗星星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时,停止思考和感知。

    带着微笑抢劫邻居,优雅地挥手示意赠送礼品,谨言慎行,以一句话毁掉一个灵魂,一次呼吸烧掉一个躯体,当一天的工作都完成时,洗洗双手。按照既定的程序恋爱,按照既定的方式娱乐,适当地礼拜上帝,巧妙地算计魔鬼,当记忆似乎丧失时,忘记一切。

    有目的地设想,周全地思索,甜蜜地幸福,高贵地受难,然后,再倒空杯子以便明天能装上新酒。

    噢,上帝,所有这些事情都预先设想好了,生来就坚决果断,被精确地照料,受规则支配,由理智指导,然后按照既定的方式死去,被埋葬。就连他们默默的坟墓也被编号标记。

    这是一个完美的世界,一个完美之极的世界,一个奇妙绝顶的世界,上帝的花园里最成熟的水果,万物之主的思想。

    噢,上帝,为什么我应该在这儿,我,一粒充满无比激情的绿色种子,一场东串西突的暴风雨,来自一颗被烧毁星球的迷惑的碎片?噢,迷失灵魂的上帝,你迷失在众神之中,为什么我却在这儿呢?

    当我的快乐诞生时

    我的快乐诞生时,我用双臂抱住它,站在屋顶呼喊:“邻居们,来吧,来看看,因为今天我的快乐降生了。来看看,站在太阳下大笑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但是,没有邻居来观看我的快乐,我惊讶万分。

    整整七个月,我每天都在房顶上宣告我的快乐——然而没有任何人注意我。我和我的快乐都是孤独的,无人问津。我的快乐渐渐黯淡疲惫,因为没有其他心保有它的孤独,没有其他嘴唇亲吻它的嘴唇。而后,我的快乐死于孤独。

    现在,回想死亡的悲哀时,我只记得死亡的快乐。但是,记忆就如风中低语的一片秋叶,再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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