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掠过，出现了新的村庄和人，田野和牲畜……
音押朝窗外看着。广阔的平原，直通到天的尽头。他出生在黄土高原上，虽说叫做高原，可似乎并没有真正的原，有的只是深深的沟壑，长长的坡。爬上高高的山坡，上面是原，但它只有几公里宽，十几公里长，它被千万年的雨水切割成零散的块儿。它们千万年前无疑是连成一体的。流水切下去两三千米深，直到把黄土层切尽，露出下面青青的石头。石头是整体型的，好像黄土层下面便是一整块的石头，是地球本身。
对于这种广阔的千里不到边的平原，他充满敬意和畏惧。他心中产生的是永远可能走不出它的绝望感。一片平原是那么大，你永远摸不到它的边。这种想象本身就令人窒息。
他把目光移回来。洪永青的老父躺在铺上，他的眼睛闭着，看那样子好像是进入了梦乡。他如此大的年龄了，旅途劳顿，对他来说是超负荷的。
一个姑娘在右边椅子上坐着，另一个姑娘坐在对面的铺位上，还有一个姑娘坐在另外一个隔间的椅子上。他看看她们，觉得她们是三个性格和类型鲜明的姑娘。有贵夫人气质的姑娘，她像杨贵妃那样丰满，浑身冒着性感的烈焰，远远地就能感到她身体上释放出的性的热浪。高个子姑娘，她看胖姑娘往脸上喷涂化妆品，她也把化妆品拿了出来。她的化妆品不是喷的，是搽的。她慢慢地往手上涂搽着，小心翼翼的，害怕把什么弄坏的小心劲儿叫人心疼。
她使他联想到的是宋代名妓李师师，一种民间的美，美得那样朴素。
她的动作和狂野地往脸上喷的那个姑娘的动作形成了对比，给人的印象很深。她的脸很肉感，充满了膨胀的女性活力。一看就能判断出她有多么成熟，她的胖处处透视出炙手可热的气焰。那个圆脸的姑娘，她是浑金璞玉的、对性爱还处于浑然不知的状态的那种。她给人的感觉是可爱，好像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女孩。
他分析着她们三个分别所属的女性气质。三种状态都是可爱的，哪一种都千金难买。如果能够拥有全部，将是人生的最大幸福。一个男人把她们娶去做妻子，那种图景令想象者兴奋。他觉得她们不像是水鬼。洪永青派三个水鬼跟踪他们，没有任何意义。她们三个是干什么的？她们之间似乎并不相识。她们是三个分别行动的旅行女子。大夏天的，快到放暑假的时候了，她们是不是提前回家度暑假的大学生？
看着她们，心受到的干扰不容乐观。他和洪永青的父亲此行任务的艰巨程度，他想应该细加考虑。计划能不能完成？能否进入洪永青的人间巢穴？他的喽啰们会不会放他进去？只准他父亲进去看他儿子，不允许他的“弟弟”去看他的哥哥？他扮成洪永青的弟弟，会不会被识破？
如今高科技应用到了各个领域各个角落，洪永青的坟墓里一定应用着人类最先进的科学技术，他还像荆轲刺秦时代那样，唯一的武器居然是把低廉的匕首，他会像堂吉诃德一样不合时宜。况且，即使匕首也难以带进保存着洪永青尸体的坟墓。
一思考这种严峻的问题，他的心思马上收拢集中起来了，对于眼前的三位姑娘不再有感觉了，他感到非常头痛。当你进入洪永青的坟墓时，高科技的检测仪器将会把脚下的匕首照得一清二楚，那时，你连进去的机会都会失去。荆轲刺秦时代就在用的武器，它在这个时代会成为毁灭你自己的武器。荆轲把它包裹到图纸里，一层一层的纸把它裹得严严实实，一层一层把它打开，图穷匕首见。这种刺杀行动已经变成成语典故了，它像无穷岁月磨光的一件古老的家具。可他不可能拥有高级一些的武器。他这样一个穷作家，差一点像人吃猴脑那样被洪永青的亡魂吃掉大脑，他是属于“食品”阶层的。可怕的是连这种最最原始的刺杀行为都不可能实现。怎么办呢？
不能暴露！一克铁都不能存在。他把鞋底里的铁拔出来，把老头儿鞋底里的铁也拔出来。姑娘们惊恐地看着他。他把铁，古老的匕首放到茶几上。没有把儿，把儿在挎包里，有螺丝可以拧上。
他发现了姑娘们异样的目光。她们一定把他当成坏人了。现在，凡是拿凶器的，不是抢劫犯，就是流氓小偷。现在已经没有革命者了。如果你说你是拿凶器的革命者，老百姓会笑掉大牙，政法机关会把你就地镇压。
车上有乘警，叫他们发现会有很多说不清的麻烦。他抓起凶器。冰凉的铁已不冰凉，它是热的，是一块热铁。这样热的铁似乎失去了它残忍的性质。没有什么震惊感从他的手神经末梢传向大脑中枢。他丝毫没有庄严的感觉。
姑娘们的脸色变了。她们的眼睛突然大得吓人。
他把温吞吞的铁扔出窗户。他看着它们。它们画着弧线，不是同一个弧线，两个弧线，一眨眼工夫落到了大地上。无边无际的平原不知震动了没有？它有没有感受到一个重大的计划？一个救世的计划？
他心里想到另一种武器。把玻璃打碎变成武器，把尸首戳烂。如果那样不成，就把自己变成武器，把它咬烂，用你的嘴去咬一具保存了五个年头的尸首，把它咬碎，把它吃掉！
姑娘们的脸色正常了。她们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她们的戒备心理还存在着，常常警觉地打量他。会怎么想？会不会把他当做逃犯？
他想三个姑娘是否对于他的行动有所帮助？叫她们和他们一同去，她们能够起到麻痹哨兵的作用。年轻的哨兵看见她们会神不守舍、心猿意马。她们如果能够像水鬼一样略施小计，哨兵会如入五里迷雾阵中，不辨东西。
他觉得这个丰满的胖姑娘能使干瘦的哨兵神魂颠倒。
他看着她。她离他最近。他有开口难的心理障碍。他克服掉了它。
他猛然开口，“你知道北京下面有个大亡魂吗？”
他说得很快，吐字不是那么清楚。
胖姑娘吃惊地看他。
“北京下面，有一个鬼，你们听说了没有？”
他用眼光扫向其他两个姑娘。
“鬼？”一个姑娘说。
“对呀！地铁下面……”
“知道。他的鬼魂？”
三个姑娘一下子兴奋起来，她们向他凑着，头伸向他，脖子显得特别长。三个姑娘虽然胖瘦不均，但她们的脖子同样白皙，同样充满对异性的强烈的诱惑。他产生了一种扑上去吞一口的欲望。他把这种欲望压回去。
“是啊，他的鬼魂，他要复活，等到吃了一千个作家，他就复活了。”
“你的想象可真够奇妙的。我们怎么没有听说？”
“你在北京……”
“我是‘北大’的。”
“你哪？”
“我是‘北体’的。”
他很疑惑。
“北京体育大学。”
“噢。”
很好，体育方面的，体格一定很棒……
“倒是听到了虎啸声，深夜，梦被惊醒的时分……”
“那时阴气最重，阳气最弱……”
“我也听到过……”另一个姑娘说。
“我也听见过……”第三个姑娘的声音压得特别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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